回到馬場,軍隊已經準備齊整。雖然前鋒營多半原是騎兵,但也有近兩百人不會騎馬,因此前鋒營實際點齊的是一千一百人,狼兵四百。我一回到營中,騎馬立在營前的甄以寧一揮手中的旗幟,所有人都一下站定。
一千五百人馬,要保持陣形,並不容易,但甄以寧指揮得相當純熟,這許多人雖不是一動不動,但隊列相當整齊,根本不像是一支拼湊成軍的烏合之眾。我和錢文義曹聞道兩人走過諸軍,錢文義與曹聞道向我行了一禮後各自歸隊,我看了一眼這批士兵,心頭不由有些震顫。
二太子這次出擊,我和路恭行一樣,是絕對不贊同的。可是,我官職比路恭行小,又不是二太子的嫡系,甚至也算不了文侯嫡系,在他們眼裡,前鋒營實在也是支烏合之眾吧,我哪裡敢向二太子進諫?二太子對路恭行還頗為客氣,可我要是也像路恭行一樣說話,只怕馬上會被二太子加上怯戰之名了。
如果說我怯戰,那也許並沒有說錯,我心底也確實有些怯戰。這些士兵都是歷盡千辛萬苦才逃回帝都來的,這次出擊,他們又將有多少無法回來?
那些士兵一個個看著我,突然間我看見甄以寧在馬上露出一絲焦急之色,我也猛然省悟自己有點走神了。集合完畢,現在他們都等著我說兩句話,我卻顧自亂想,這樣子是犯了領軍的大忌,讓士兵也胡亂猜測了。我清了清喉嚨,裝著剛才是在準備說話一樣,大聲道:「我輩軍人,身負保家衛國之責,就要置生死於度外,不惜以身殉國。如今大敵當前,國家養我,正為今日。今晚受命出發,我們必要奮勇殺敵,如此方不負國家重托。」
我還想再說兩句豪言壯語,但喉嚨口像是哽咽著一樣說不下去。戰場上,我自然不惜一死,但死也要死得值得,像今天這樣,等如前去送死,我也實在無法說服自己說這樣的出擊是絕對必要的。可是在諸軍之前,我當然不能說這一套話,現在再要說什麼激烈之辭,也已說不出來了。
這時甄以寧忽然高聲道:「為國捐軀,死而無憾!」
他的聲音並不算響亮,但諸軍正聚精會神聽我說話,馬場上只能偶爾聽到幾聲馬蹄踢打地面的聲音,他的聲音倒也有許多人能聽清。甄以寧離我較近,定是看到我面露難色,知道我已說不出什麼鼓舞軍心的話來了,便適時喊出這兩句。他一喊,邊上曹聞道那一軍便也跟著喊了起來,馬上諸軍同時呼喊。一千五百條喉嚨一起喊話,又沒有人指揮,自是亂成一片,別人乍一聽只怕也聽不出我們喊的什麼,但是這樣的喊叫也讓人熱血沸騰。
我有些感激地看了看甄以寧,聲音靜了下來,我大聲道:「諸軍抓緊時間熟悉座騎,不得任意離隊,隨時等候命令。」
現在天已經黑下來了,西邊的晚霞血點一般紫。偷營自是要等到午夜,現在這段時間,讓諸軍熟悉一下馬匹也是好的。這次出擊,全部是騎軍,馬術越好,生還的機會便也大了一分。
喊完後,諸軍便在馬場中散開。好在東平城的軍馬馴得都相當出色,士兵騎在馬上,幾乎沒有人顯得侷促的。我跳下馬,讓馬伕給我找一副鞍韉來,自己則站到一邊看著他們練馬。正看著,甄以寧拍馬過來道:「統制,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我道:「現在等候命令,看樣子也就是兩三個時辰後的事了。」
甄以寧到我身邊,飛身下馬。他下馬的姿勢極是優美瀟灑,身輕似燕,那些老於行伍的騎軍也未必能有他的騎術高。他把馬拴在一邊,走到我邊上,看了看我的馬,讚道:「好俊的一匹馬。統制,這馬取名了麼?」
我看著這馬,也不知怎麼一想,道:「它叫飛羽。」在那一瞬,我突然又想到了龍鱗軍的金千石。金千石與我相識得不久,但他的忠勇幹練給我印象極深。給這匹黑馬取這個金千石愛馬的名字,也是為了紀念他吧。
「飛羽?好名字。」甄以寧拍拍馬脖子,忽然低聲道:「統制,你覺得這次出擊,是不是太急了些?」
我苦笑了一下道:「甄以寧,你便是有這想法也不要說。就算這次出擊太過急躁,我們是九死一生,可要是諸軍都有這個想法的話,那就成了十死無生了。」
甄以寧道:「軍人受命,自當奮勇向前。我也不是害怕,只是覺得這次出擊也太急了,等畢將軍援軍一到,商議停當再出擊,豈不勝算甚大?唉,可惜我們沒有平地雷,不然也可以多幾分勝算。」
我猛地一拍腦袋,叫道:「說得正是!」
這時小軍已經給飛羽上好了鞍韉,牽了過來。飛羽被我收伏後,一下子就不跟以前那樣脾氣暴劣了。上好馬鞍,這馬更增神駿。我翻身上馬,對甄以寧道:「甄以寧,你和我一塊兒去任吉將軍那兒一趟。」
甄以寧道:「去借幾個平地雷?好,快走吧。」
我不由會心一笑。甄以寧真當得上舉一反三,我只說一句話他便知道我的用意了。他年紀雖小,實在是個極好的中軍之材,不,可以說是大將之材。
哪知我們一到任吉營中,我一說明來意,任吉一口回絕了,說是「受畢將軍之命,此物絕不可示外人。」他神情恭順,口氣卻堅實,看樣子是死活也說不通的。
我和甄以寧滿心希望,被這一頭冷水澆得信心全無。平地雷雖然還不能說是必勝的利器,但以那擊碎戰船之威,沖營時以之開道,實在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誰知任吉竟然如此不肯買帳,讓我大失所望。
回到馬場門口,我和甄以寧都有些垂頭喪氣。但我知道進營後不能再露出這副嘴臉,不然士兵會以為統制膽小如鼠,士氣都會受影響的。我回過頭,正想讓甄以寧打起精神來,身前一騎馬已衝出馬場營門。
這人正是錢文義。他一到我們跟前,勒住馬,喘了兩口氣道:「統制,快要吃晚飯了,不知如何安排?」
現在正是晚飯時間了,馬上要出擊,更得讓士兵吃飽一點。我道:「讓他們把飯菜送到這兒來吧,弟兄們吃完後馬上再練練。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錢文義道:「那好。」他和我們一起兒進營,他邊走邊道:「就是,要死也做個飽死鬼。對了,楚將軍,你們剛才去哪兒了?」
我道:「我們去向任吉將軍要幾個東西。」
「什麼東西?」
我頓了頓,道:「就是大號火雷彈吧。」任吉讓我不要把平地雷的事告訴別人,我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但我實在不想騙錢文義,說成是大號火雷彈,大概也不太離譜。
錢文義驚叫道:「火雷彈,太好了!有這個東西,那我們勝勢大增。」他在高鷲城時就是前鋒營百夫長,而前鋒營是第一批用火雷彈的,對火雷彈的威力自是心知肚明。
我頹然道:「沒要來。」
錢文義大失所望,道:「沒要來?唉。」他看了看北邊,又道:「要是每人有五六個火雷彈,那麼到蛇人營中衝進衝出就不在話下了,真是可惜。張先生可是個聰明人,要是東平城也有人會造火雷彈就好了。」
他的話像一道閃電,我猛地勒住馬,叫道:「錢文義,你說的正是!他不給,我們自己做!」
錢文義不知我說的是什麼,看了看我,我帶轉馬頭,叫道:「甄以寧,你馬上到輜重營,弄些木炭回來,要個幾十斤,碾成極細的粉。」
甄以寧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沒說什麼,帶馬便走。錢文義在一邊道:「楚將軍,你要木炭做什麼?」
我道:「做火藥!他不給我們,那我們自己做。」
我還記得張龍友跟我說的那種火藥配方。他說是炭粉一份,硫硝各六份,混在一起就成了火藥。硝石可以用牆硝代替,但硫就有些難找。不過我記得張龍友說起之江省也是許多洞天,先前我就見東平城裡有兩家上清丹鼎派的觀,從觀裡一定可以找到硫的。我道:「錢將軍,你馬上叫上一兩百人去挖硝石,要是沒有,就去刮牆硝,越快越好,弄得越多越好,另外人讓他們把硝石也碾成細粉。」
錢文義道:「牆硝也可以配火藥麼?」
我道:「正是。事不宜遲,現在天快黑了,得搶在天黑前把三味藥備齊。」
我也不再跟他多說,拍馬便走。三種藥中,只有硝最難聚齊,好在人多,叫一百多人去弄,也不會用太久便行了,現在便要看我能不能弄些硫回來。
東平城中的東北角,城牆依大滌山而建,山脈餘勢伸入城中,形成東平城天然的屏障。山腳下,有一座大滌玄蓋觀,也被稱為法統三十六洞天中的大滌玄蓋洞天,現在正是由上清丹鼎派主持。
飛羽上了鞍後,跑得更快了,我在馬上幾乎像是飛起來一般,連馬鞭都不必用,而且指揮如意,似乎它都能理解我的心思。只不過短短一會兒,便已到了大滌玄蓋觀門前。這個洞天名頭嚇人,裡面卻已破敗不堪,上清丹鼎派雖然也是國教,但此派掌教真歸子勢力遠不及清虛吐納派的玉馨子,連這個觀也已年久失修了。我拴好馬,只見山門口便是一堆堆瓦爍,一進去,裡面是一大塊空地,這裡倒是很乾淨,邊上有幾堆落葉,想必是剛掃好還沒簸掉的。
我走進去,到了大堂前,大聲道:「請問,裡面有人麼?」
上清丹鼎派在朝中失勢,但這一派在民間勢力頗大,而且他們經常煉製秘藥,其中有不少治病極有效,我記得南征時軍中的醫官葉台便也是上清丹鼎派出身。這也使得上清丹鼎派在民間的威望甚高,完全可與清虛吐納派並列。只是威望歸威望,沒有朝廷支持,上清丹鼎派所主持的觀大多破舊不堪,這座名列三十六洞天的大滌玄蓋觀也不例外。
我喊了一聲見沒人答應,正想進去看看,剛走了一步,忽然覺得腦後風生,有什麼東西直掃過來。
在這兒居然也遭暗算了!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詫異。這股風雖然甚厲,但不快,我不用回頭也知道定是根很長的棍子在掃向我的後腦勺。要是被它掃中,那只怕馬上就暈死過去,但是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那麼多次,自然知道該如何閃避。
我一低頭,讓過這長棍,一把抽出了腰間的百辟刀,人趁勢一轉,就準備反擊。哪知一回頭,卻看見離我有兩三丈遠的一個小門裡,有個身著法統長衫的年輕人扛著一根極長極粗的竹竿,正要從那小門裡出來,襲擊我的根本不是什麼棍棒,而是竹子的一頭。竹竿是空心的,並不算重,但這根竹竿太長了,那個年輕人東倒西歪的,無法保持平衡,他稍動一動,那竹竿兩頭便左右大動,帶著他也亂動。
再這樣下去,只怕這根竹竿會把他壓在地上,以竹竿的彈性,就連擠死的可能都有。這時靠近我的那頭竹竿又掃過來,我看準來路,兩手一把抱住了竹竿,那個人一個踉蹌,總算站定了,他大概奇怪這竹竿為什麼會突然定住,轉過頭來看了看我,先是一怔,又大聲道:「放到牆邊!」
這竹竿太長了,我們兩個人抬著也弄了好一會才放好,那個年輕人大概不知道利害,才會一個人就去扛了。
竹子一放好,那年輕人撩起衣襟擦了擦汗,道:「將軍,多謝你了,要是打壞你,我肯定會被師父打死。我叫虛心子,這麼晚,將軍你還有什麼事麼?」
我道:「真人,末將前鋒營統制楚休紅。我想問問真人,貴觀中有沒有硫磺?」
虛心子抓了抓頭皮,大概還是第一次有人問他這種問題。硫磺雖然能燒,但燒起來火不旺,且有一股怪味,帝都的人只有在春禊時關緊門窗燒點硫磺來殺蟲,其它時候,硫磺可說連一點實用價值都沒有,放在路上也沒人要。
我又追問了一句道:「有沒有啊?」現在天已全黑下來了,只怕隨時都會出發,我如果拿得到硫磺,也已很緊張了。
「硫磺倒是有一些,不過……」
虛心子的吞吞吐吐實在讓我難受,我道:「虛心真人,我會給你錢的。」
他吞了口唾沫道:「不是說錢,我們窮雖窮,但師父要知道我敢收錢,非打死我不可。不過觀中的硫磺也只有幾十兩了,而且都是我師父收的。」
幾十兩?我心中一陣失望。按張龍友告訴我的火藥配方,六分硫,六分硝,一分炭,才是火藥,如果硫只有幾十兩,那豈不是只能做出幾斤火藥來?這又有什麼用?但不管多好,總要好過沒有。我道:「虛心真人,請你先給我吧,我買就是了。」
他還有些遲疑,嘴裡嚅嚅地道:「你要硫磺來做什麼?」
我叫道:「此事有關軍機之秘,總之你給我吧。」
他想了想,猛地一咬牙,道:「好的,不管了。」
他前面口口聲聲地說師父會打死他,這時卻一口答應,我倒有點擔心:「不跟你師父說,你師父不會罵你麼?」
他歎了口氣道:「罵就罵吧,你跟我來。」
他領著我到了一間偏房前,小心地推開門,看了看裡面。這大滌玄蓋觀雖然號稱三十六洞天之一,真的是窮,那偏房大概是虛心子師父的住房,裡面也簡陋之極,不過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牆上掛著一幅竹簡,用狂放的草體寫著幾個字,我也看不懂寫的是什麼。
虛心子推開門,到牆邊一個很舊的木箱裡取出一包東西,味道有些刺鼻,正是很純的硫磺。他遞給我道:「這裡有四十兩吧,就那麼多了。」
四十兩?我一陣失望。我本以為能弄到個幾十斤呢,所以讓甄以寧弄幾十斤木炭。硫只有四斤多點,加上四斤多硝,炭就只能弄七兩左右,一共也才九斤火藥。那頂什麼用?可是有總比沒有好,我歎了口氣道:「別的地方還有麼?」
虛心子道:「你來找我算找對了,東平城現在被圍,本來城外山上有個洞裡出硫磺,現在蛇人圍城,城裡大概什麼硫磺也沒了。」
我接過硫磺,掂了掂,仍然有些擔心:「你沒跟你師父說,不會被他打死麼?」
虛心子笑道:「那是說笑話的,師父才不打我,不過罵是會罵的。可誰叫我差點打死你,被師父罵總不會死,這算我向你賠罪吧。反正師父練出的丹吃又不能吃,用又不能用,也是白煉,要是被蛇人攻進城來,那連這點硫磺也保不住了。對了,將軍,你尊姓大名啊?」
我道:「我叫楚休紅,是前鋒營統制,官拜下將軍。」
他摸了摸頭道:「是楚將軍啊。你倒不像別的將軍那麼凶,我還以為你是個小隊官呢。」
我笑了笑,正要和他出來,這時大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虛心子驚慌失措,抓住我的肩膀道:「楚將軍,你快從邊上的破牆裡跳出去吧,我師父來了。」
我有些不悅,道:「虛心真人,你真當我是做賊麼?你師父來了正好,我跟他實說,想來他也會以大局為重,連你都不罵了。」
他急道:「不是啊,他要知道我差點打死你,非罵死我不可。」
我道:「我當然不會說,你師父怎麼知道?」
他還待說什麼,這時,從外門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虛心,有客人來麼?」
虛心子吐了吐舌頭:「完了完了。」他以一副被當場捉住的小偷的樣子走了出去,道:「師父,是一位前鋒營的楚將軍在這裡。」
我跟著他走了出去,道:「真人,末將前鋒營統制楚休紅。」
我一見虛心子的師父,不由大為心折。虛心子年紀輕輕,有些毛毛躁躁,我本以為他師父是個中年人,沒想到卻是個鬚眉皆白的老者,臉色卻光潤白淨,皺紋不太多。他身上的法統長衣也打了幾個補丁,不過洗得卻是乾乾淨淨,跟他房裡一樣。一看到他,不知道為什麼,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看了看我,笑道:「楚將軍啊,我這個不成材的徒弟多有冒犯,幸虧楚將軍不計較。」
我道:「虛心真人很客氣的。不知真人尊姓大名?」
他道:「楚將軍叫我真清子便是。」他轉向虛心子,臉色板了板,喝道:「虛心,說過你幾遍了,還是那麼毛躁,剛才要是傷了楚將軍怎麼是好。」
我不由一奇,道:「真清真人剛才看到了?那不怪虛心真人的。」
真清子對我一笑道:「楚將軍不計較,那是他的福份。虛心,你把我的蒲團拿開,下面還有兩斤硫磺在裡面,讓楚將軍一塊兒帶走。我們法統不事殺戮,但有力出力,煉丹是小事。」
虛心子臉上露出喜色,道:「遵命。」他對我道:「楚將軍,你等我一會。」過了一會,他又背了個小包出來,真清子道:「虛心,你給楚將軍送到馬上去,楚將軍很急。」
我先前聽虛心子說得那麼厲害,只道他會很不好說話,沒想到真清子如此通情達理,我不由大感意外,道:「真清真人,多謝你了。」
真清子笑了笑道:「楚將軍,你快去吧,只怕沒一個時辰便要出發了。」
我向真清子告辭後,他回房靜坐去了,虛心子背著個小包走在我身邊,一邊輕聲笑道:「楚將軍,沒想到師父也會藏私貨,大概他給邵將軍他們的家眷看病得來的賞賜也藏在下面了。」
我道:「真清真人大概都看到了吧?」他知道我要硫磺,大概也是聞到我背著的硫磺氣味。沒想到他那麼大年紀,仍是耳聰目明,鼻子也好使。哪知虛心子撇了撇嘴道:「什麼樣,我師父會讀心……」
他話說了一半便嘎然而止,大概知道說漏嘴了。我像聽到晴天一個霹靂,大聲道:「什麼?讀心術?」
他急道:「楚將軍,這可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不然師父非打死我不可……」
沒等他說完,我把硫磺往地下一放,道:「你等等我!」轉身向裡衝去。鄭昭的讀心術如此神奇,而他的攝心術也可以輕易讓我失去知覺,我只道天下只有他一個人會,沒想到這個貌不驚人的真清子居然也會。虛心子在身後叫道:「喂,楚將軍……」但我理都不理他,三步並作兩步便衝到真清子房前。真清子的房門還開著,他正盤腿坐在蒲團上,我在門外一下跪倒,跑得太快了,上氣不接下氣,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我突然回來,真清子先是一怔,馬上皺起眉頭道:「虛心真是多嘴。」
我定了定神,道:「真人,不要怪他。真人,我想……」
我話沒說完,真清子又是皺了皺眉頭道:「楚將軍,這門奇技太過陰險,若是落到心術不正的人手中,只怕會惹出翻天覆地的事來,我也是為了行醫才學的。什麼?還有人也會?」
我現在正在想著鄭昭。鄭昭說這是天生的,不能學。剛這麼想,真清子又皺了皺眉,哼了一聲道:「這人心術不正,騙你的。什麼?他連攝心術也會?那……那真是個奇才,沒想到天下竟然真有人連攝心術也能學會的!」
他看上去極是震驚,我不由稍有些失望。聽真清子口氣,攝心術他也不會,不過他似乎說讀心術是可以修成的。我道:「真人,您能教給我麼?」
真清子看了看我,和聲道:「楚將軍,你宅心仁厚,但殺氣過重,習此技藝,有害無益。」
我有些失望,但仍不灰心,道:「真人,我若學會了,絕不會用到邪路上去。」
他笑了笑道:「何謂正?何謂邪?正者看邪是邪,邪者看正亦是邪。今日之正,明日未必不會是邪。」
我還待再說,真清子忽然有些遲疑地道:「楚將軍,你馬上便要出征了,再不回去,只怕會誤了大事。」
現在天已全黑了,離中夜出發沒多少時候,我還不死心,只待再向他說幾句,但真清子閉上了眼,不再理我。我歎了口氣,道:「好吧,真人,那我走了。若真人真的以為我不能學,那我也不會來勉強真人的。」
我向真清子行了一禮轉身要走,真清子忽然睜開眼道:「楚將軍,此行務必小心,速去速回,不可戀戰。」他頓了頓,又道:「你越快趕回越好。」
我一笑,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國家養兵,正是為保家衛國,死在戰場上也是本分。真人,請多保重。」
我走到門口,虛心子還在那兒探頭探腦,見我出來,他小聲道:「楚將軍,師父沒有生氣吧?」
我道:「應該沒有,大不了罵你兩句吧。」
等我上了馬,他把兩袋硫磺幫我裝上馬鞍邊,我在馬上一拱手道:「虛心真人,多謝了,要是我還有命能回來,再來謝過。」
天已全黑了,我得馬上趕回馬場去。現在不知道錢文義準備得如何,有這六斤硫,總能做十三斤火藥,也不無小補。
回到馬場,那些士兵還在來來去去地跑著馬,我一進馬場營門,錢文義帶馬迎了過來道:「統制你弄來硫磺了麼?」他邊上站著甄以寧和曹聞道,還有一個居然是邢鐵風營中的陳忠。陳忠不過是個小兵,又不是錢文義麾下,也不知叫他來做什麼。
我道:「我拿來了六斤硫磺。」
他一皺眉道:「才這麼點?我怕你會說不夠,弄了可有四十斤硝粉了。」
四十斤?我倒嚇了一跳,牆硝雖然不少,但要喬下來可不太容易。這時甄以寧也過來道:「統制,我拿來的炭也有四十斤,都已經碾成極細的粉了。」
他們的硝和炭都已放在一邊,一堆雪白,一堆烏黑,邊上有一口大缸,大概是為調配火藥準備的。我跳下馬,道:「馬上把這硫碾成粉吧。」
甄以寧接過兩代硫磺,道:「那該怎麼配?都倒一塊兒攪勻麼?」
要是按張龍友的配方,只要用六斤硝,一斤炭就行了。我也沒想到錢文義能弄那麼多出來,要是浪費了實在可惜。我咬了咬牙,道:「把硝全倒進去,炭取個十來斤,再把硫磺碾成粉後倒在一起。」
照張龍友的配方,硝只要六斤七兩左右便可,可是硫太少了,多加點炭總可以燒起來,這樣總可以多做幾斤火藥。我雖然這樣想,但仍是惴惴不安。
人多好辦事,硫馬上被碾碎了。因為張龍友說過,攪拌時不能見鐵器,因此用的是根木頭。藥粉一共有五十六斤,一般人根本攪不動,人多的話也攪不勻。甄以寧心卻細,把邢鐵風營裡的陳忠叫來,正是為攪拌那堆藥粉。陳忠力量雖然遠勝過一般人,但他攪了幾十圈後,也已呼呼喘氣。
我走到缸前,抓了一把看了看。缸中的藥粉已經相當勻了,顏色也是黑中透白,要是讓我來攪,只怕連半圈都攪不動。我讚道:「陳忠,你的力氣真的非同小可。」
陳忠還在喘著粗氣,笑了笑道:「統制,你太客氣了。現在沒事了麼?」
我道:「行了,你去歇息吧,等一會請邢將軍領兵過來領取火藥。」
時間太緊,現在沒辦法裝在罐子裡做成火雷彈,我讓人砍了些竹子來,把每一節竹子削成筒狀,在裡面填滿火藥後再塞上破布。東平城竹子很多,每一節也能裝上半斤火藥,那五十六斤火藥一共裝了一百一十七個竹筒,倒花不了多少時間。我看了看,道:「錢文義,你讓楊易,邢鐵風和陶昌時他們都過來,你們四隊每隊拿二十五個,剩下的歸我們。」
錢文義答應一聲,先讓小軍拿了二十五個竹筒去,又將楊易他們都叫了過來。現在錢文義他們每隊都有三百多人,跟陶昌時所統狼兵差不多,我自帶的曹聞道這一隊只有一百多人,只佔他們的三分之一,拿了十七個火藥筒,按比例,已是多拿了。這時甄以寧忽道:「楚將軍,要不要分一些給卞將軍他們?」
卞真他們要和我一同衝鋒,然後再兵分兩路,他們所擔風險與我們一樣。但是火藥筒一共才這麼點,分給他們自不能太多。我想了想,道:「也好,把我們剩下的拿七個給他們。」
說實話,我也實在有些懷疑這些被我改了配方的火藥筒還能不能炸開來,不過我想燒總是能燒的,把這些火藥灑在蛇人營中,放起火來也要容易一些。要是仍按張龍友的配方,那只能做十三斤火藥,也只有二三十個可做了。
甄以寧比我想得周到許多,每個竹筒都已用繩子綁了起來。我背了一個上身,對曹聞道道:「曹將軍,你讓人揀出七個,去交給卞將軍吧。」
曹聞道看了看我,忽然笑道:「楚將軍,你背著段竹筒,真是可笑。」
我有些不悅,道:「不要管可不可笑,你總不會忘了火雷彈的威力吧。」
他點了點頭,讓人拿著七個竹筒去卞真那兒。卞真練馬是在東平城廣場上,離馬場也不遠,不一會兒,那小軍便回來了,馬鞍邊卻仍掛著那七個竹筒。他說卞真聽得了這個東西,先是大笑了一通,接著說我膽小如鼠,他們的右衝鋒軍不必靠這些旁門左道,因此好意心領,東西仍給我拿了回來。
月亮越升越高,已是中夜。馬場上,還有士兵在慢跑,在熟悉馬術。這時,有一點火光忽然向馬場裡移來,甄以寧在我身邊小聲道:「楚將軍,那是殿下的傳令兵,要不要弟兄們集合?」
我點了點頭,甄以寧從邊上拔起一個燈籠,在空中一揮。全軍一千五百人幾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整整齊齊地排了幾隊。見這情形,我不由得微一頷首。晚上集合難度甚大,甄以寧舉重若輕,他統兵實在很有一套,看來還在吳萬齡之上。
那個傳令兵已衝到門口,先「咦」了一聲,大概對裡面如此嚴整大感意外,接著將手中一支令牌一舉,叫道:「前鋒營統制楚休紅接令!」
我拍了拍飛羽上前幾步,跳下馬走上前道:「楚休紅聽令。」
「奉二太子殿下與邵將軍之命,楚統制請你速統本部軍馬到西門集合待命。」
我接過令,大聲道:「得令!」跑上馬回頭道:「曹聞道先行,後面依次出發,跟我來。」
前鋒營三統領,一營錢文義、二營楊易、三營邢鐵風。現在多了個陶昌時,臨時給他個番號是四營。等諸軍一動,那傳令兵走在我邊上,擦了擦頭上的汗,小聲道:「楚將軍,沒想到你已有準備了,卞將軍現在正在場中集合呢。」
我不由得微微一笑,回頭看了看那些士兵,道:「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戰無常規。將兵者,當如臂使指,令行禁止。」
這段話是《勝兵策》中的,這些天我天天有空就在看。甄以寧統軍如此精妙,正合乎這一段,實在令我高興。指揮一支人馬,如果能如臂使指,那麼這支人馬的攻擊力便可以充分發揮。現在的前鋒營自沒有路恭行統領的前鋒營精銳,但軍紀卻比舊前鋒營好得多,指揮得法,攻擊力不會比那時差。
到了西門,門口已列了密密麻麻的步兵。我在火把下看到二太子和邵風觀並肩在門口,拍馬上去,大聲道:「殿下,邵將軍,前鋒營前來繳令。」
一個二太子的親兵過來從我手中接過令牌遞給二太子,二太子看了我一眼,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道:「楚將軍,我原先還對你有些不放心,但看軍容,你這前鋒營已在我麾下大多營隊之上。」
我不禁有些動容,在馬上深施一禮道:「殿下謬讚。」
以前各營都是自視極高,武侯的前鋒營自稱第一強兵,沈西平的龍鱗軍也自認為勇猛無雙,誰也不會贊別人的部隊勝過自己。二太子不隱己過,倒是很難得。雖然在這時說這話也是為了讓前鋒營士氣更盛,但他說出這樣的話來,還是令我非常感動。
這時,身後又傳來一陣馬蹄聲,那是卞真率軍趕來。諸軍到齊,二太子命人開了城門,高聲道:「卞將軍,楚將軍,此役勝負,全在二位將軍身上,望兩位將軍努力。」
我和卞真行了一禮,率軍出城去。此時月色昏暗不明,夜風吹過,時時傳來呼嘯之聲。我將前鋒營帶到城外,見甄以寧也跟在我身後,小聲道:「甄以寧,此役太危險,你並不是前鋒營的人,還是留在城中吧。」
甄以寧笑了笑道:「楚將軍,建功立業,男兒平生之志,你是不想讓我立功麼?」
他這話平和中又帶著豪邁,我沒再說什麼,只是道:「小心點。」
這次出征,能活著回來便是大功了。雖然我對此役根本沒有信心,但作為一個軍官,也只能聽從命令,當然不能打退堂鼓。
二太子帶著一萬步兵在城下壓陣。蛇人的陣營在城外一里多外的地方,遠遠望去,時見燈火。蛇人短短幾個月間,由當初的畏火到在營中佈置火把,實在令人吃驚。
二太子騎著馬出來,大聲喝道:「出發!」
因為要偷營,我們沒有帶火把燈籠,城外漆黑一片,周圍的人連面目都看不清,那麼多馬匹也都上了嚼子,只能聽到零星的幾聲馬蹄聲。二太子一聲令下,兩支人馬當即衝了出去。
快馬加鞭,趕一里多路不過是短短一瞬。眼見蛇人的陣營越來越近,營中卻像什麼也沒有察覺。蛇人對我們也許有些輕敵,而營前又只是一片曠野,連一點鹿角陷坑都沒設。衝到了蛇人營門前,我叫道:「點火!」
四週一下點亮了一片火把,像是突然間天也變亮了。蛇人的陣營很粗糙,只是用木頭紮成的長欄,並不高大,士兵們一點燃火把,馬上將火把扔了進去,營中頓時傳來一陣喧嘩。
我們這次劫營一定讓蛇人也措手不及,只有五六個蛇人從營中衝出來抵擋,幾個衝在最前的士兵跑下馬,手持攻城斧去斫營門,邊上的士兵護著他們。那幾個蛇人雖然剽悍,但哪裡擋得住士兵們潮水般地湧入,剛刺倒一個士兵,邊上早有五六把長槍刺了過來。
這時,我聽得有人叫道:「門倒了,小心!」
此時營門已被點燃,發出了「吱嘎」的響聲,猛得向裡倒去,火星四射,木門上燃著的火焰一時燒得更旺。「砰」一聲,倒在了地上,著火的木頭也被砸得四處亂飛,這等聲勢使得士兵們士氣更加高昂,發出了一陣歡呼。
卞真帶馬衝過我身邊,叫道:「楚將軍,我們分開了,好自為之!」
他扭頭叫道:「弟兄們,隨我來!」拍馬便衝了進去。我也回頭叫道:「全部跟上,不要戀戰,向裡衝!」
營裡像開了鍋一般,四處發出一陣陣慘呼。這些聲音都是蛇人發出的,雖然有些怪腔怪調,但是一樣充滿了驚恐。我心中一陣得意,渾身像有無窮的力量,恨不得大叫一聲。
蛇人的營帳與我們的一般無二,從中不時游出蛇人來。此時它們戰力再強,但前鋒營的士兵一波波湧上,第一排士兵一槍刺出,不等蛇人還手便衝了過去,根本不與它們纏鬥,從後面卻衝上了另外的士兵,這也不是圍攻了,那些蛇人幾乎每一個都在與整個前鋒營戰鬥,它們力量再大也無用武之地,被沖得一個個隔了開來。
我一槍刺倒一個蛇人,卻見邊上有個蛇人在向我撲了上來。那蛇人身上也沒有盔甲,大概是剛從帳中爬出來的。它手中是一桿大刀,我一槍剛刺出,它的刀便落向我頭頂。我右手舉起長槍,「噹」的一聲巨響,我也只覺掌心一熱,手臂一時都感到了麻木,那柄刀順著槍桿滑了下去。我不等它再還手,一催馬,手一抖,槍由下而上畫了道弧,槍尖在它胸前掃過。
這是一招半月槍,我的槍磨得極其鋒利,槍尖在那蛇人胸前頓時劃出一條大大的傷口,血從中猛噴出來,濺了我半身。
你們也有這一天!
我收回槍,只覺手臂仍有些酸痛。蛇人的力量太大了,我硬碰硬地擋了一下,只怕肌肉也有些拉傷,但此時已顧不上這些了,我轉過頭,便要讓人跟上來,卻聽得甄以寧驚叫道:「統制,當心!」
他叫得極是驚恐,我不由得一愣,剛一抬頭,卻見一個槍尖從下而上刺來。這個蛇人竟然是貼著地面過來的,突然向上出槍,周圍一片混亂,又是昏沉沉一片,我一直不曾發現。
這一槍出得極快,又是從下而上刺向我肚腹,我用力一勒飛羽,飛羽猛地站立起來,但那一槍實在太快了,飛羽縱然神勇無雙,我仍是讓不開這一槍,「嚓」一聲,槍尖在我右小腿上刺了長長一條傷口,我的血也猛得噴了出來。
我的腿一陣麻木,倒不是很疼,看來這一槍入肉不深,傷勢並無大礙,但是血卻還在拚命流著,我的戰袍下擺也被血浸得濕透。那蛇人還待給我補一槍,但這時我早有防備,它哪裡還能刺得到我?它又是從下而上的,偷襲可以,對攻時,這樣的姿勢極為不便,我的長槍撥開了它的槍桿,槍尖一吐,立即將那蛇人搠倒。我的槍還不曾拔出它體內,已有幾個邊上的士兵衝過來將那蛇人槍挑刀砍,將它剁成一堆肉泥了。
我在馬上蜷起小腿,看了看。那一槍刺得很厲害,雖然刺入不深,但是在我腿上留下一個長達半寸的傷口,傷口兩邊的皮肉都翻了起來,血仍是不斷湧出。我不敢聲張,伸手在戰袍上撕下一條布包了包。這傷口太長了,那條布並不能完全包起來,好在將中間包住後,血算是止住了。也等到包好後,傷口才感到一陣陣拉扯似的疼痛。
這時錢文義衝過來道:「統制,蛇人越來越多,已經有幾十個弟兄被打下馬來了,怎麼辦?」
我們還只是剛衝進蛇人的陣營,僅僅這麼一小段路便損兵數十,那麼最後衝出營陣時不知還能剩多少。我看了看周圍,現在所有人都在躍馬廝殺,一個接一個地衝過去,我本來是在隊伍最前列,停了這一停便已落到了中段。望出去,眼前也只有刀槍的鋒刃在火把上的閃光,以及蛇人那些猙獰的臉。我道:「接著衝!失馬的弟兄能跑的就跑,實在不能跑的,讓戰馬尚有餘力的兩人合騎一匹。」
說這話時,我心裡一陣疼痛。按理我們該不顧一切向前衝殺,但是我實在無法讓那些戰馬被打死的士兵留在這兒與蛇人死戰,別人在向前衝鋒。如果我真下了這等命令,只怕日後心裡再沒一天安穩了。我這麼說時,眼前似乎又看到了蘇紋月,不知不覺的,眼眶裡有些濕潤。
錢文義道:「這樣也好,只是一旦失馬的太多,豈不是會影響衝鋒的速度?」
蛇人的陣營裡已像開鍋似的喧嘩,從另一邊也傳來了喊殺聲,聽那聲音已到了我們前面,想必卞真一部衝鋒比我們進展更快。回頭看去,營中我們的來路已是一片火光,我們邊走邊放火,風借火勢,蛇人營中大約有四分之一都著了起來。我看了看,大聲道:「死則死爾,但示無愧於心。」
錢文義怔了怔,也沒再多說什麼,大聲道:「落馬的弟兄聽著,能跑則跑,不能跑則與邊上的騎者合騎一匹。」
他這命令與我下的稍有些不同,我說的是讓戰馬有餘力的來與落馬士兵合乘,但現在正是一片混亂,每個人都在拚命廝殺,誰還有心思考慮戰馬是否有餘力帶人,我這命令真要發下去,反倒會讓一些膽怯的騎兵拒絕與人合乘。錢文義這樣說法,實是現在最好的方式了。
甄以寧也轉到我身邊來了。他手持的長槍槍尖上已帶了血,正不住往下滴。他到了我身邊,小聲道:「統制,你受傷了?」
「不礙事。」我一拍馬,扭頭道:「甄以寧,跟我來!」
我們身上都還背著那竹筒火藥,甄以寧點了點頭,跟著我衝了上來。
但是現在衝鋒沒有方才順利了,蛇人已經立穩陣腳,不斷從四周蜂擁而至,我們無法再像剛才一樣壓著蛇人打,每前進一步總要和一批蛇人纏鬥,不時有一兩個士兵被擊落下馬。從衝進來到與卞真分手,我們都沒有傷亡,但一分開,我們便已損失了百人上下。看著身邊時不時有士兵被蛇人擊倒,有幾個落馬後便被蛇人砍死,我心頭一陣陣地絞痛。
在邵風觀的計劃中,這些大概屬於應該有的損失,但這些士兵不僅僅是他計劃中的數字,更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啊!
甄以寧沖在我邊上,對我叫道:「統制,看來蛇人的戰力超過估計,那怎麼辦?」
蛇人的戰力並沒有超過我的估計,只是超過了二太子和邵風觀的估計。我有點想笑,但只是大聲吼道:「不要想別的,現在沒有後退的餘地,快衝!」
蛇人的陣營相當大,如此規模,以帝國軍的軍制大約可以屯兩萬兵,但同樣一個營帳卻可以住三四十個蛇人,比我們要多三倍左右,這裡也許有六萬蛇人?可是蛇人數量雖多,卻並沒有到這等地步。我一邊刺殺攔路的蛇人,一邊對邊上的甄以寧道:「甄以寧,你覺得蛇人到底有多少?」
甄以寧把長槍從一個剛刺死的蛇人身上拔出來後道:「好像……好像不到兩萬。」
的確,我們已經接近蛇人陣營的中腹,但這一路上估計只有三四千蛇人攔路。雖然在亂軍中不好估計敵人的數量,但是如果真有六萬蛇人,不可能只有這樣一些蛇人衝上來的。說不定,甄以寧的估計也有些高了,真正的大部隊實際上還在後方平定殘兵。如果真的只有一萬蛇人,拖住了東平城前後共七萬大軍,那豈不又成了高鷲城的歷史重演?
我心下陣陣發寒。高鷲城外,蛇人也正是這個策略,先以一支精兵在城外野戰,給我們一個下馬威,然後就一直有限度地攻城,直到蛇人全部到齊。這次安知不是蛇人故技重施?東平城現在補給不悉,主要是靠北門不失,但蛇人一旦大舉進攻,以蛇人水戰之能,那時又怎能再保證補給?到時四門被圍,那高鷲城的慘劇只怕又要在東平城重演。
現在不管怎樣,就算只能逃出小部分人,能發現蛇人的真正意圖,那麼這次夜襲也不算失敗吧。我一揮槍,叫道:「全軍加速,不要落後!」
剛喊過,腿上卻一陣劇痛。我看了看身上,右腿已經被血浸得一片漆黑,如果現在是白天,看到自己身上流出那麼多血,恐怕自己先要嚇倒了吧。我咬了咬牙,只覺嘴唇也有些麻木,這大概是失血過多的症狀。
就算血流光了,現在也只能衝向前去,絕不能退後!
我抬頭看了看天空。現在月亮又衝破雲層,照得四週一片慘白。今天是三月二十,月亮是半圓的,並不算太亮,但這樣的月光更顯淒慘,那半個月亮就像掛在天空中的一把利刃,似乎隨時都會割下來。
只是不知道割掉的是蛇人的頭,還是我的頭。
一個蛇人突然又在我馬前衝了出來。這蛇人也持著長刀,這一刀正砍向我頭頂,我一咬牙,槍猛地擋去,「噹」一聲,那長刀被我擋開,照理下一招我該揮槍刺去,但是我眼前一黑,人晃了晃,差點從馬上摔下來。
流了那麼多血,加上與蛇人交戰多時,我的體力已開始不支了。
那蛇人的刀被我擋開後,似乎愣了愣,那刀猛地掄回去,又向我劈來。這蛇人的刀法也確實不濟,本來我擋開它的刀後,它若順勢橫掃,我出槍已慢,這一刀雖然力量不會太大,我也准擋不住,但它卻好像只會舉刀力劈這一招,現在它中門大開,我一槍便可刺中它前胸,但我正要搠去,兩手卻是一軟,左手竟然滑出槍桿來。我心中一寒,只覺眼前一花,一個黑影在我眼前一閃,那蛇人猛地一聲慘叫,持刀的手竟然已被人砍斷。我一咬牙,左手重新抓住槍桿,把槍擱在馬背上,用盡力量刺去。
這一槍其實並不是用我的力量,而是借馬匹衝鋒之力了。飛羽當真神勇無比,我只覺槍桿一重,槍尖一下沒入那蛇人前心,只怕已穿透了它的胸口。那蛇人又是一聲慘叫,另一隻完好的手鬆開長刀,一把抓住我的槍桿,但飛羽正急衝向前,它一隻單手哪裡擋得住,我順勢將槍一橫,人衝過了它的身前,長槍拖出了那蛇人體內,連蛇人的內臟也帶出了一些,那蛇人在地上還在翻滾,卻滾進了我們隊中,馬上就被狂奔的馬隊踩成了肉泥。
這時我才看清方才救我一命的原來是甄以寧。他竟然從馬上一躍而起,一刀斬斷蛇人的一臂左手長槍在地上只一點,又借力躍回自己的馬匹。這一手身輕如燕,如果我體力充沛,恐怕也能做到,但大概沒他那麼輕巧。他一跳回馬,腰刀已收入鞘中,甩手扔過一條布條,叫道:「統制,你先包紮一下,紮住傷口上方可以止血!」
他知道我受傷了吧?我接過那布條,心頭一熱。此時甄以寧加快馬匹,在我身前替我擋著蛇人的進攻,另一邊曹聞道也衝了上來。他一聲不吭,也貼著我擋住另一邊,恐怕他也知道我已經受傷。
作為這次衝鋒軍的首將,我的性命不僅僅是自己一個人的性命,這關乎全局,所以受傷的消息是不能聲張的。我把長槍搭在馬上,彎下腰去包紮了一下。傷口幾乎是將小腿都割成了兩半,我在膝蓋上紮了一圈,只覺一條腿也有些麻木,疼痛倒是大減。剛紮好,曹聞道在一邊又扔過來一個小葫蘆道:「統制,喝一口忘憂果汁,別喝太多了。」
忘憂果汁?我記得當初我腰上受傷,葉台曾給我上過忘憂果的粉。這東西止痛極靈,但是治標不治本,不能多用,這果汁只怕也是一樣,沒想到曹聞道還備有這東西。我拉開塞子喝了一口,只覺一股熱力從喉頭湧到胸腹間,精神為之一振。我將那葫蘆扔還給曹聞道,叫道:「弟兄們,前面就是蛇人中軍,進者生,退者死,衝啊!」
被我們衝破的蛇人在我們身後合攏,退的話一定是死路,進也未必是生,但至少還能多殺幾個蛇人。我拍馬上前,曹聞道和甄以寧在我身邊一左一右護著我,諸軍被我們三人的衝鋒帶動,全軍進展一下又快了許多。
剛沖了沒多少,忽然前面的隊伍一頓,一下停住了。我叫道:「怎麼回事?」
我已經快衝到了最前面,現在衝鋒軍衝在最前面的居然是陶昌時。他的甲上斑斑駁駁滿是鮮血,聽得我的聲音,他轉過身道:「統制,前面有蛇人重兵攔路!」
我拍馬上前,現在後面正喊殺不斷,前面卻異樣的寧靜。在前面距我們五六丈外,有一圈不算高的木欄,木欄前馬馬虎虎地挖了一道壕溝,既淺又窄,木欄後密密麻麻地排著蛇人。那些蛇人一個挨著一個,幾乎沒一絲空隙,手中或刀或槍,齊齊對外。
蛇人居然也會有守禦的一天啊。
我不禁一陣冷笑。從和蛇人交戰起,我們一直都是被它們進攻,從嚴也不曾像今天這樣攻到它們營中來。不管這次偷襲能不能有預計的戰果,我們作為首次攻入蛇人營中的部隊,日後在帝國歷史上也該留下一筆了。這蛇人中心,只怕就是蛇人的中軍帳吧?
甄以寧在我身邊道:「統制,用那個火藥吧?」
我點了點頭,叫道:「背竹筒的上前來!」
拿著竹筒的都是各部中的精銳,我和曹聞道、甄以寧都帶著裝火藥的竹筒,曹聞道那一部緊跟在我身邊,全在左右,陶昌時那一營中背著竹筒的就更多了,在他周圍的就有二十個上下。我正要讓所有人點燃了扔過去,甄以寧忽然叫道:「陶將軍一部在第一排的,將竹筒點燃後擲出,餘者待命!」
我剛要解下竹筒,聽得甄以寧這道命令,不由得一怔。他這般發令,不無僭越,但我沒這麼小氣,只是有些不明白他的想法。難道他是要保留實力麼?我剛想問,甄以寧轉過頭道:「統制,先觀其效。」
是啊,這火藥我是改過了配方的,能不能有效還不知道呢,如果一股腦盡數扔出,一旦沒有預計的威力,恐怕反而影響士氣,只扔一小半,縱然威力不大,士兵也會覺得是因為扔得少的緣故。我對甄以寧不禁一陣佩服,他年紀輕輕,遇事卻深思熟慮,實在值得我效仿。
陶昌時一軍中背竹筒在前的有十來個,甄以寧話音一落,空中立時出現了十多個火球。看著那些火球向列隊拒守的蛇人飛去,我的心也提了起來,生怕那些火球落地即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