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符敦城出發,當城影終於消失在視野中,唐開長吁一口氣道:「楚將軍,多謝你。」
我沉著臉,只是低低道:「不用謝我,你謝謝你的姨姐吧,那是我欠她的。」
他大概有點莫名其妙,我也沒再理他,拍馬向前走去。氣候一天冷過一天,寒風吹面如刀,但我心中好像比萬載寒冰更冷了。
得到的時候不算什麼,失去時才真正意識到可貴,世上事大多如此。我抬頭看著天空,天空裡陰雲密佈,可能會下雪。如果漫天都飛舞起雪花的時候,我會在冥冥中看到蕭心玉麼?
晝行夜宿,到了鬼嘯林。我讓所有人小心,雖然曾望谷答應我離開,但我還是沒敢大意。過了鬼嘯林,居然安然無事,看來曾望谷倒是說到做到,已帶人遠走高飛了。
來的時候還出了些事,回去時卻順利得讓人不敢相信。走了十一天後,我們已到達帝都西門。由於北寧城還在苦戰,南門一直不通,我們只能走西門。當遠遠地看到西山上的郊天塔時,我幾乎有種再生的欣慰。
離城還有兩里多,曹聞道和我都心境輕鬆地說說笑笑,突然他像是聽到什麼,道:「楚將軍,你聽到什麼了麼?」
我心頭一沉,只道是什麼不好的消息,也聽了聽,似乎隱約有些呼喊。我道:「難道……難道……」
我不敢多想,但實在擔心那是蛇人已經攻入帝都,在城中燒殺的聲音。曹聞道的耳力看樣子比我好一些,他聽了聽道:「不像是哭叫,不會是壞事。」
當離城還有一里多時,聲音已聽得清楚了,果然是一陣陣的歡呼。我放下了心,笑道:「還好,我真怕會出什麼亂子。」
到了西門口,只見門上張燈結綵,一些門丁正在爬上爬下地裝飾。曹聞道笑道:「哈,想不到帝君竟然也知道我們得勝歸來,如此隆重地歡迎我們。」
我道:「豈有此事,準是有別的喜事。」
帶隊進城時,看到我們過來,一個軍官迎上來道:「請問將軍,你們是哪支隊伍?」
我把走時文侯發給我的令牌關文遞給他,他看了看,道:「是從天水省回來啊?那裡戰事如何?」
「蛇人已被擊退了。」
這軍官露出了笑意:「真是好消息,楚將軍立下如此功勞,三路都已得勝,文侯大人回來一定大為高興。」
我把令牌放回懷裡,不解地道:「大人也出去了?」
「一個月前文侯大人率軍北伐狄王,斬首萬級,狄王請降,大約明天就回來了。鄧將軍東援句羅島得勝,昨天也剛回來,這個月裡真是三喜臨門。」
文侯已經平定了狄人的叛亂!我不由吃了一驚。狄人氣焰囂張,文侯居然只用一個月就平定了,實在了不起。我笑道:「那北寧城的戰事如何了?」
這軍官臉卻突然一沉:「唉,就是北寧城還有些吃緊。」
北寧城是蛇人主攻的目標,另外三路終究只是疥癬之疾,現在實在不是該慶祝的時候。我不由微微皺了皺眉道:「北寧城還在吃緊,怎麼就慶功了?」
「那是太子大婚。」這軍官答了一聲,忽然向城樓上正掛著幾個花籃的門丁叫道:「歪了歪了!你們掛得歪了!」
這時曹聞道拍馬過來到我身邊道:「楚將軍,到底有什麼喜事?」
「太子要大婚了。」
不知為什麼,我心裡一陣煩亂。對於那個生得英俊不凡的太子,我總是沒好感。
進了城,先去文侯府繳了令,把陶守拙的禮物送進去,因為文侯還沒回來,所以等他到的時候我還得再來一次。把前鋒營開回駐地,出發時的千人此時只剩了八百多個,營房空出了不少,一百六十多人戰死在符敦了。我把事情都扔給錢文義處理,把陶守拙送我的財物讓錢文義給所有士兵均分,自己帶馬到了唐開的車邊道:「唐兄,你在帝都有什麼親戚朋友麼?」
一路上唐開帶著一老一少兩個女子都在車裡,他也知道自己這條拙劣的計策早就被陶守拙看穿了,陶守拙其實因為蕭心玉才放了他們一馬,既羞又愧,這一路也沒和我們答話。此時兩個女子都已下了車,蕭如玉也換回了女裝,看上去真像是蕭心玉。另一個是蕭心玉的母親,我把他們安頓在一間空屋裡,蕭心玉的母親對我千恩萬謝。
她並不知道,蕭心玉其實是因為我才被陶守拙逼死,而她們的性命,其實也是蕭心玉的一條性命換回來的。我不敢再面對她們,把她們安置好後,唐開走出來,跟在我身後,一臉的沮喪。走到大門口,我轉身拍了拍他的肩道:「唐兄,別多想了,現在重新開始吧。」
他的臉上是一副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表情。知道了他並不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我對他的觀感也好了許多,那天大概是和蕭心玉商量蕭如玉的事吧,他卻不知道自己早已在陶守拙的安排中了。當周諾伏誅時,徐南江沒有殺他,那多半也是陶守拙的命令。陶守拙詭計多端,卻想不到也是一言九鼎,此時我對他也沒有了當初的猜忌和恐懼。
唐開點了點頭道:「楚將軍,謝謝你了。」他長歎了一聲道:「那天我其實打算如果你把我交給陶守拙,那我就和你同歸於盡。反正周都督死了,陶守拙遲早也會殺我的。」
我想起了唐開的斬鐵拳,不禁有些後怕,不由得閃了閃,他也發現了我的動作,又歎了口氣道:「本來我有捨命為周都督抱仇之心,但現在什麼都沒了。楚將軍,你說,國家危難與知遇之恩,哪個更重要些?」
他說的是周諾的事吧。周諾對他極為信任,但是另一個貼身侍衛伍九登卻早已背叛了。如果跟隨周諾,勢必要加入反叛,那時唐開只怕心中就有些忐忑。他這麼問我,我也實在不好回答。如果文侯也有野心的話……
我不敢再想,事實上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會怎麼辦。我也歎了聲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百姓要過的是安穩的生活,誰在台上都沒關係。」
這世界就像個戲台,台上的自然只是些王侯將相,那些黎民百姓就只能充當看客。不管是說什麼解民倒懸,還是說什麼為民造福,說到底,無非是為了站在台中央的野心作怪而已。只是我這麼說來,似乎是表示便要推翻帝君也沒關係了。唐開有點吃驚,張開了嘴說不出話,我猛地覺得有點失言,又拍拍他的肩道:「唐兄,坐吃山空不是個辦法,你還是謀個活幹干吧。」
唐開道:「我能幹什麼?就一身力氣,加上會打拳……」
我猛地想起了邵風觀來。六月間東平城破,邵風觀逃回帝都後,因為甄以寧的事,文侯遷怒於他,將他革職,此時邵風觀在帝都開了家鏢行,也不知如何了。我原本想去找薛文亦再要一些手弩的箭,此時卻想先去看看邵風觀,如果他要人的話,倒可以把唐開介紹過去。
邵風觀的平寧鏢局開在城南。我到了城南,問了問人,才算找到那家鏢局。一進門,有個人突然叫道:「是楚將軍啊,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那是以前邵風觀的中軍諸葛方。邵風觀被革職後,諸葛方也棄官不做,前來追隨邵風觀,此時他一身帳房打扮,手上還捧著把算盤,誰看了也想不到當初這個人也曾率領軍隊廝殺於陣上。我道:「諸葛兄,邵兄在麼?」
諸葛方道:「邵爺接了一票生意去句羅島了,得一個月後才能回來。」
鄧滄瀾擊退倭人後,句羅島百廢待興,此時南面盡被蛇人佔據,以前一直是化外之地的句羅島倒是一下子蒸蒸日上,前去做生意的人絡繹不絕。只是聽得他不在,我有些失望,和諸葛方寒暄了幾句,又去工部看了看。
薛文亦在工部倒是混得不錯,只是他受傷太重,一輩子只能坐在輪椅上,因為缺少鍛煉,人一下肥胖起來。見到我時,他正在刻著一個木頭雕像,我叫了他一聲,他喜出望外地道:「楚將軍!你真回來了?」
我笑了笑道:「什麼話,好像我非死在蛇人手裡一樣。」
他拍了拍自己的臉道:「該打,該打。」
我摸出手弩道:「薛兄,這次多虧你的手弩救命,只是我把箭都用完了,你這兒還有麼?」
他放下手裡的東西道:「有,有,我知道你會用,所以得空就做了不少,我給你拿去。」
他推著輪椅進去,我注意到他手裡雕的是一對正偎依在一起的男女娃娃,兩個都肥肥胖胖,憨態可掬,那個男娃娃倒有幾分像他自己。這時薛文亦拿了一個盒子出來,見我正在看那雕像,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要結婚了,這是她讓我做的。」
我又驚又喜道:「要結婚了?誰家的女兒?真也這麼胖麼?」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道:「當然沒有。」他從懷裡摸出另一個雕像,那卻是很苗條的女子,雖然沒有當初的秦艷春美麗,倒也眉清目秀。我笑道:「到時可一定要請我喝酒。」
他笑嘻嘻地道:「自然自然。到時張龍友就算忙,也得讓他來喝杯酒。」
我道:「對了,張龍友在做什麼?」
「他的行蹤很神秘,聽說文侯大人有要事要他擔當,我也好久沒見他了。聽說,他很有可能會接替汪榮做工部右侍郎。」
一同從高鷲城逃出來的四個人,此時各有發展,看樣子倒是張龍友爬得最快,吳萬齡也已升為校尉,幸好我的下將軍之職復位,倒也不算太落後。
薛文亦看著我手裡那個雕像,突然感慨道:「寧為太平犬,莫作亂世人,這話現在我才算真正明白。真希望能早日打退蛇人,天下重歸太平。」
蛇人就算退了,難道真能太平麼?我有些想苦笑,但也說不出什麼來。突然又想起了唐開,我道:「對了,薛兄,你們工部有什麼活好幹麼?」
薛文亦怔了怔道:「怎麼了?」
「有個朋友想先找點事幹。」
薛文亦道:「工部倒正要招幾個打雜的,要不你讓他來做吧,我大小是個員外郎,這個權也有。」
我道:「那就好。」我把那雕像放下,覺得這像雕得著實精緻,實在有點愛不釋手。薛文亦道:「楚將軍,你要喜歡的話就送你吧,我再雕一個就是。」
我笑道:「得了,這男的嘴臉活脫脫就是你的,我拿著可不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能教教我怎麼雕麼?」
薛文亦道:「這個其實簡單,我送你一套刻刀好了,多練練,自然就雕得出來。」
他伸手一按桌上的一個鈕,這桌子想必也是他設計的,很是精巧,一按之下,一個抽屜自己跳了開來,裡面是一個很精緻的木盒,上過一層清漆。他把盒子給我,笑道:「這是我做著玩的,很精細,你不要輕看了。」
薛文亦還給了我一截軟木讓我練練刀用,我打開盒子來看了看,卻發現裡面已經有一個手指大小的女子像。雖然小,但這像雕得極其精細,連髮絲都雕了出來,看眉目正是秦艷春,只是還沒完全雕完,下半截仍是一段木頭。
薛文亦仍然沒能忘了她啊,不過大概他也忘了自己仍是雕過這個像。我取出來道:「這裡面你放了一個像呢。」
他接過來看了看,又歎道:「我都忘了。唉,不多想了,反正她都要是太子妃了。」
我自然知道他嘴裡的「她」是誰。想起那次他把秦艷春的雕像扔掉的事,我心中有些頹唐。看到他正對著秦艷春的雕像出神,我小聲道:「那我走了。」走出門時,卻見他仍在呆呆地看著那個像。
回到軍營,我跟唐開說了那事,沒想到唐開卻謝絕了。大概他心中仍帶著幾分驕傲,不肯做打雜的。被他回絕後我不禁有點惱怒,但想起蕭心玉,又有些心軟。蕭心玉為了她的母親和妹妹不惜一死,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對那兩個女人坐視不理。
第二天天一亮,但聽得周圍歡聲雷動,我吃了一驚,翻身跳起,披上衣服走出門來,卻見不少輪休的士兵正從門外跑過。我拉住一個問道:「又出什麼事了?」
「文侯大人班師回來了。」
這士兵掙開我又向前跑去,我也心中一陣欣喜。上次在去天水省時文侯給我看的地圖上,除了北寧城還有三處告急,這回文侯一回來,那就只剩北寧城一處了。我穿戴整齊,叫上兩個護兵向文侯府走去,一到文侯府門口,只見門庭若市,儘是些朝中大小官員的車轎。那都是些前來賀喜的人,我向看門的通報過,等了好一陣才輪到我。等一個家丁領著我進去,一進文侯府的廳堂,還不曾見人,便聽得文侯的聲音響了起來:「楚將軍,恭喜恭喜。」
我走了進去,文侯正站在廳中,有兩個下人還在收拾。我跪倒在他跟前道:「大人,末將楚休紅不辱使命,歸來繳令。」
文侯指著椅子道:「坐下說,坐下說。」
我一坐下,他微笑道:「陶守拙可是把周諾做掉了?」
我道:「大人明鑒。」我把符敦城的事前後說了一遍,文侯聽得入神。我把蕭心玉的事掐去了不說,等我說完,文侯的嘴角浮起了一絲冷笑道:「好個陶守拙,果然有幾分門道。」
我道:「大人,末將還有些擔心,只怕我是中了陶守拙的計,其實他自己也有不臣之心。」
文侯道:「陶守拙還沒那個膽,哼。還有,」說到這兒,他突然看了我一眼道:「為什麼不和我說一下蕭心玉的事?」
我嚇得魂飛魄散,一下跪倒在地:「大人,此事我是上了陶守拙的當,實在不敢向大人明言。」心中卻又悔又懼。文侯一定也在陶守拙身邊安插了人手,而且這人只怕和陶守拙非常接近,因此連這種事文侯也知道了。我居然想瞞著文侯,實在是想錯了念頭。文侯看了我一眼,又歎了一聲道:「楚休紅,你的智謀確實還遠不及陶守拙,那個女子又拼了一死,你上他的當自然難免。只是吃一塹,長一智,不要自以為是,那就行了。」
我諾諾連聲,也不敢多說一句,心中只是道:「文侯在陶守拙身邊安排的是誰?為什麼他當時不提醒我?」那人看得如此清楚,如果提醒我的話,蕭心玉也不會死了。只是那人定是隱藏得極深,文侯也一定命他無論如何不得現身,蕭心玉的死不值得他暴露身份吧。
文侯轉過身,背起手道:「不管怎麼說,此事總算還是圓滿。陶守拙,哼哼。」
他又從鼻子裡哼了兩聲,我只覺一寒,心知文侯定已在打算對付陶守拙了。現在陶守拙還有用,日後蛇人真的被擊退,那文侯一定會先對付他。
對於文侯來說,任何人都只是一件工具,用完了就可以扔掉。邵風觀能被犧牲,我又何嘗不能?這次派我前往天水省,只怕文侯也已做好了我被周諾殺掉的打算。他就算說把我當兒子看待,但他的兒子究竟只有甄以寧一個。
文侯背著手似在想著什麼,我不安地跪在地上,也不敢起身,半晌,文侯才轉過頭道:「楚休紅,前鋒營眼下還有多少人?」
「稟大人,尚餘八百多人。」
文侯點了點頭:「八百人。只要運用得當,八百精兵足以抵得百萬雄師。起來吧。」
我站起身,仍然有些不安。他也沒看完,只是道:「明天你早點起身,到北門等我。」
「是。」我也不敢多說,答應一聲,告辭出去。走出文侯府時,身上仍是感得到背上的涼意。
文侯信任我麼?只怕未必。如果有必要,他隨時可以把我放棄吧。我騎在馬上,有些茫然地看著天空。周圍不時有人忙忙碌碌地走過,在這個時代,每個人都同樣的朝不保夕,所以都是活得一天是一天。
天陰沉了下來,似乎要下雪。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前鋒營的事讓曹聞道跟錢文義兩人安排好後,獨自便向北門走去。剛到北門,天還沒亮,等了沒多久,一列馬車駛了過來,正是文侯的專車。
等車近了,我跳下馬,跪在地上道:「大人,末將楚休紅聽令。」
文侯撩起車簾,看見我後笑了笑:「楚休紅,你來得真早,進來吧。」
我把飛羽交付文侯的一個侍從牽著,進了車。這車裡很大,幾乎有些像間小屋,文侯正盤腿坐在一張毯上,面前是一張小案,上面有個炭爐。炭火正紅,上面烤著幾個餅,邊上則是一壺酒,也不知文侯怎麼想的,並沒放到火上溫著。車走得極是平穩,坐在裡面幾乎感覺不到車子在動。文侯拿了個小杯子給我倒了杯酒道:「還沒吃早飯吧,來,嘗嘗,這是新宰的小牛腰子餅,挺不錯。」
他拿起一根尖頭筷子插了一個餅。這餅只有杯口大,圓圓鼓鼓的,餅皮烤得焦黃酥脆,筷子扎進去時,從孔裡流出些油來,冒出一股香噴噴的白氣。文侯把餅遞給我,我謝了謝,接過餅來咬了一口。餅裡滾燙,牛腰子大概過了一層油,也不知加了些什麼調料,咬下去時鮮嫩無比,夾著烤得微焦的餅皮,味道極美。雖然很燙,我還是三口兩口就吃了下去。
牛肉雖然不是太貴,但牛腰和牛舌卻是很貴重的美食,一般人都吃不起,這小牛腰子餅我以前連見都沒見過。文侯看著我大口大口吃著,他笑了笑道:「其實小牛腰子餅得配著冰鎮的葡萄酒喝,你喝口酒吧。」
我根本沒聽說過葡萄酒這種名目,拿起杯子來看了看。這酒液是暗紅色的,在杯中像一塊紅寶石。雖然車很平穩,但杯子裡的酒還在微微顫動。我把酒倒進嘴裡,只覺有一股鮮甜之味,酒雖不烈,和牛腰餅的味道混合在一處,的確是種不曾嘗到過的享受。文侯也拿起一杯酒道:「這紅葡萄酒是以牛血著色,冰著喝味道最佳,楚休紅,你喝著如何?」
我把嘴裡的食物嚥下去,道:「大人,我從來不曾吃過這般好吃的東西。」
文侯笑了笑:「那你多吃點吧,等一會還得出力氣。」
出力氣?我有些發呆,也不知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文侯卻不再看我,撩起窗簾看著外面。車已出了北門,正走在官道上。北門外自倭莊島夷叛亂被斬盡殺絕後,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此時天已快亮了,這條官道上卻難得有人。
我又吃了兩個餅,車子一晃,轉而上坡。官道是通往句羅島的,並不上山,那我們現在已經離開官道了?我也不敢問文侯要帶我去哪兒,只是端坐著不動。文侯見我不吃了,道:「吃飽了麼?」
「稟大人,飽了。」
文侯臉上又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微笑:「那就好。」
車子不知轉過幾道彎,只覺外面越來越暗,天是陰天,我們又穿行在山林中,便更加陰暗。忽然車子一晃後停了下來,有人道:「文侯大人,末將畢煒聽令。」
我一直以為畢煒在助守北寧城,沒想到他竟然已經回來了。文侯跳下車,我跟著他下去。一下車,便見畢煒筆直地站在車前,正行著個軍禮。雖然他的軍銜比我高一級,但這個軍禮無意中也是向我行的。我不禁有些得意地想著,看了看他。畢煒見我也從文侯車裡出來,大吃一驚,道:「大人,他……」
「楚將軍平天水省剛回來,明日要與滄瀾一同上殿受賞,我帶他來看看。」
文侯仍是微微笑著。他個頭不高,比畢煒幾乎要矮一個頭,比我也要矮半個,但談吐間卻像是在俯視著一般。我也向畢煒行了一禮,道:「畢將軍,末將楚休紅見過畢將軍。」
我雖然也算文侯看中的紅人,但畢煒到底是偏將軍,軍銜比我要高一級,據說快要和鄧滄瀾一同晉為副將軍了。如果此事屬實,朝中便是十三伯也只是副將軍,畢煒和鄧滄瀾年紀輕輕,居然要與前輩名將並列,實在是前所未有的事。
畢煒也沒多說,只是道:「大人,鄧兄怎麼沒來?」
他大概覺得鄧滄瀾無論如何,地位也該在我之上,文侯居然叫我而不叫鄧滄瀾,實在有些不可思議。文侯道:「滄瀾剛到,他的船還有些事要做。龍友呢?」
畢煒又行了個軍禮道:「張員外正在裡面準備,請大人檢閱。」
張龍友原來在這裡。我回來後不曾見過張龍友,薛文亦也說少見他,原來文侯真的有大用。我不知張龍友在做些什麼,文侯已向裡走去,我和畢煒連忙跟了上去。
走了沒幾步,文侯突然站住了。我只道又出了什麼事,卻見文侯抬起頭看了看天道:「下雪了。」
今年入冬以來帝都已經下過好幾次雪,現在已到了殘冬,沒想到還是下起雪來。雪片紛紛,漫天皆白,這場雪下得也真是急。我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到掌心,登時化成了水。文侯看著天空,突然低聲道:「十年戰血滌征塵,白雪紛紛一歲新。萬里山河非舊色,此身猶是去年人。」
這是當初大帝得國時前朝老臣王闐寫的一首《新朝元年新春日遇雪有所思》。那一年,帝國在血與火中建立起來了,但由於太急,那些前朝死義之臣的屍首都還沒有完全掩埋,因此有些遺老咬牙切齒地罵帝國是「屍身築起之國」,說是國祚定不久長。王闐是前朝太師,卻沒有在大帝攻破帝都時自盡殉國,反倒率百官投降,也被遺老們罵得狗血噴頭。他在寫這首詩時,多半也有向那些過去的同僚表白的意思。文侯這時候吟起這首詩來,不知是僅僅裡面有個「遇雪」呢,還是有別的深意。
畢煒在一邊道:「大人吟的這首詩真好……」
他還沒說完,文侯臉色一沉,他見文侯臉色不好,下面的馬屁登時嚇了吞了回去。我不由有些好笑,畢煒雖然不至於不學無術,但這些詩詞之道,他只怕從來都不知道,我倒還讀過一些,雖然比畢煒多得有限,至少還是知道這些的。我一躬身道:「王闐此詩確是好詩,大人此時吟來,也很是恰當。」
文侯臉上重新露出些笑意,又轉向畢煒道:「畢煒,我跟你說過,大將之才,不是只懂一味衝殺,平時也該多讀些書,你的書讀得太少了。」
畢煒連連稱是,等文侯轉過頭重新向前走時,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大概為我讓他出了個丑而惱怒。
一路過去,守軍林立,竟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這是個山谷,最寬處也不過三四丈,雖然窄,但馬車還是能過去的,但文侯大概怕出意外,所以一律不准馬車入內。我們走了數百步,穿過山谷,前面已是一道絕壁。這道峭壁高達百丈,壁上有個圓圓的洞口。文侯到了洞口,回頭道:「裡面暗得緊,小心點。」畢煒本就在這兒,這話自是跟我說的。
洞裡屈屈彎彎,火把也很少,我小心地跟著文侯和畢煒向裡走去。又走了一程,前面已見到亮光,待一出去,眼前豁然開朗,竟是個一里方圓的空地。沒想到這兒竟然別有天地,我大吃一驚,文侯已站住了,笑道:「楚休紅,你還是第一次來,可有何感想?」
裡面人來人往,至少也有數百人,幾乎如同一個小小集鎮。那些人忙忙碌碌地,也不知做些什麼,在當中有一些人正聚在一處。我們進來後,守在洞口的一個士兵高聲道:「文侯大人到!」有個人聞聲過來。這人穿著厚厚的冬衣,竟然是張龍友。他遠遠地看見我,臉上也露出喜色,到了我們跟前,先在文侯跟前跪下道:「卑職張龍友見過大人。」
他以前還是個沒見過世面的新兵,此時儀態端莊,很有幾分大臣的風度。文侯扶起他道:「龍友,起來吧。事情如何了?」
張龍友臉上也帶著按捺不住的喜色:「稟大人,初試已成功了。」
文侯臉上也露出笑意,轉向我道:「楚休紅,正好讓你看看張員外與金部聯手造成的神龍炮。」
我記得當初還在武侯軍中時,張龍友就製成過一種天火飛龍箭,是一輛車的樣子,點上火後數十支箭同時射出,威力極大,神龍炮想必與此也是一類。
張龍友帶著我們走向前去,那些人本圍在一片,見我們過來,三三兩兩地散開了,露出當中的東西。那是個長可數尺的圓筒,斜裝在一個架子上,黑黝黝的似是精鐵鑄成。張龍友走到跟前,向文侯道:「大人,可要試驗?」
文侯點了點頭,張龍友向邊上的小吏喝道:「填藥。」
有個人打開圓柱上的一個活門,從中倒入一些黑色粉末。那東西一股硫磺之氣,正是火藥。裝好拍實後,把活門關上,又有個人將一些碎鐵從前面倒了進去,看了看張龍友。張龍友向文侯道:「大人,請退後,以防萬一。」
他說得鄭重,我們都退了兩步。張龍友往前面看了看,前面數十丈外有兩根柱子,繃著張牛皮。邊上有個人拿了根點著的火把過來,他接過手,便點著鐵筒上鑽出的一根細繩。這繩子「滋」一聲燃起,極快地向裡燒去,我正自詫異,耳邊猛然間起了一聲巨響,如同就在身邊打了個焦雷,震得我耳朵裡也嗡嗡作響,眼前卻白茫茫的儘是煙氣,硫磺之味極烈。文侯伸手扇著白煙,一邊道:「如何了?」
煙氣發出了一陣捲動,張龍友走了過來。他滿面喜色,扭頭叫道:「將牛皮拿過來給大人看看。」
有兩個人抬著牛皮過來了。這時白煙已經散去,我耳朵裡仍然有些響動。那兩人將牛皮放在文侯跟前,文侯搶上前去,伸手摸了摸,笑道:「果然成了。」
那張牛皮竟然已是千瘡百孔,簡直就像用一把快刀紮了數百下。我大吃一驚,也走上前去,道:「張龍友,這是什麼?」
張龍友臉上也是一片得意:「楚將軍,這便是神龍炮。我做過試驗,五十步內,一炮可以貫穿三層牛皮。」
這裡有三層牛皮?我蹲下來摸了摸,果然,那是三張貼在一處的牛皮。牛皮極其堅韌,平時一層牛皮便可制軟甲了,張龍友弄的這神龍炮竟然能洞穿三層牛皮,威力看似不下於雷霆弩。而雷霆弩雖然能連發五六支箭,波及之面卻遠沒有這神龍炮大。蛇人進攻時喜歡一擁齊上,如果它們碰上這神龍炮,定會吃大虧的。
文侯欣喜地摸了摸那圓筒,道:「這神龍炮能打多遠?」
「稟大人,這神龍炮吃藥兩斤三兩到三斤,吃子隨意,大抵五斤左右,最遠可以打到百步以外。」
打到百步,那並不太遠。但如果前鋒營裡配備了雷霆弩跟神龍炮,那就可遠可近,以這神龍炮的威力,若敵人知道後只怕再不敢欺近百步以內了。
文侯伸手摸著神龍炮的炮身,突然轉向畢煒道:「畢煒。」
畢煒猛地站直了:「末將聽令。」
「你馬上點兩百人,日夜操練,務必要將神龍炮操練精熟。」
畢煒又敬了個禮,道:「遵令。」他似乎還瞟了我一眼,好像在向我渲瀉心中的得意之情。我也顧不得跟他糾纏,急向張龍友道:「張龍友,那為何不多鑄幾門神龍炮?」
張龍友看了看文侯,文侯向他一頜首,他放大聲音道:「楚將軍,神龍炮其實還不曾最終完成,一是太過笨重,二是吃藥太多,每發一炮就得清理炮膛中灰燼,不然下一炮就不好裝了,而且射程最遠不過百步,只能近戰。」
我猛然間想起了在東平城時自製火藥的事,向張龍友道:「你這配方還是硫硝六而炭粉一麼?」
張龍友點了點頭道:「怎麼了?」
「我試過,發覺將硫減至比炭粉還少一點,似乎威力更大。」
張龍友卻也吃了一驚:「竟有此事?我以前讀的丹書全是這個配方的。你還記得你用的是什麼樣的配方?」
我想著那次在東平城裡沖蛇人營前配火藥的事。那次硫磺很少,因此我就減了硫的份量,我道:「約略是四十斤硝,六斤硫,再十斤炭粉。」
張龍友算了算道:「約略是七硝一硫二炭。」他突然一打我的肩頭,笑道:「楚將軍,你可真是太及時了!我一直不曾想到這配方也可以改一下。」
他轉身向邊上一個雜役說了兩句,那人答應一聲下去了,張龍友向文侯道:「大人,請稍候,我馬上驗證一下楚將軍所說之事。」
文侯雖然不知道這些配方之事,但也知道我說的話對張龍友啟發很大。他向張龍友道:「我也去瞧瞧吧。」
張龍友本在轉身要走,聞聲停住步子,道:「大人,這個很危險……」
文侯笑道:「若打不退蛇人,那才是最大的危險。」
張龍友把我們帶到了一間小屋裡。山谷中另外的房子都用木頭搭建,這小屋卻是石築的,孤懸一隅。一進去,幾個身著白色長袍的人正在搬著一些瓶瓶罐罐,那些人臉上蒙著塊布,只露出一雙眼睛。進門時,張龍友道:「大人,楚將軍,畢將軍,請將身上的鐵器拿出來,裡面不能見明火。」
我記得當初張龍友就說過,把硫硝炭搗在一處時得用木杵,不能見鐵器。我把身上的百辟刀交了出來,文侯和畢煒也將佩刀交給他。張龍友讓一個下人把刀收好,才領我們進門。這小屋外面看著不大,進了裡面,倒也不算太小,正中有個泥搭成的檯子。張龍友指揮著他們弄了一會,裝好了三個罐子,他向文侯道:「大人,我們到外面試驗一下吧。」
文侯看了看那罐子道:「這是什麼?」
張龍友清了清嗓子道:「第一罐中的火藥是六硫六硝一炭的,第二罐是七硝一硫二炭的,第三罐是六硝一成半硫和二成半炭的。」
文侯很有興味地道:「你想怎麼試?」
「卑職取這三種配方的火藥同樣份量,再點火試驗,看哪種威力最大。」
張龍友果然是上清丹鼎派的高徒,我那時知道了改一下配方,火藥威力更大,也不曾多想,張龍友聽我一說後馬上就想到這種辦法,他是要找出一個使火藥威力最大的配方來。我大感欽佩,若不是文侯在跟前,我真要讚他一聲好了。
文侯點點頭道:「甚好,你試吧。」
張龍友的辦法是用同樣的白布包取了三包火藥,揀了一塊平地,在地上挖了三個淺坑,每個坑相距五尺許。三個布包都埋下了,他道:「大人,請當心些,不然被碎石崩著了。」
他帶著我們到了一邊避一下,命人點著引線。引線燒得很快,幾乎是同時燒到了頭,我們只聽得一聲響。響動過後,張龍友已急不可耐地衝了出去,我還沒回過味來,他已叫道:「大……大人!」
他的聲音也有些發顫,我吃了一驚,只道他出了什麼事,也顧不得向文侯請示,便衝了過去。那三包火藥剛炸過,白煙還沒完全散去,張龍友站在前面,一臉驚喜。我道:「怎麼了?」
張龍友指了指地上,突然一把抱住我,笑道:「太好了!改用這等配方,神龍炮的威力定能增大五倍!」
地上,以那三個淺坑為中心,出現的是兩個大坑。第一個坑是埋那種舊配方火藥的,炸成的坑有一尺之寬,但另兩個坑卻已相接在一處,成了一個大坑了。這兩個淺坑相距五尺,那麼點燃後炸出的坑定能有五尺多寬,威力也當真一下大了五倍。我又驚又喜,原先雖知用這配方比老配方威力大,但我並不知威力到底能大多少,張龍友如此試驗,一目瞭然,威力大了幾倍都能知道。他的心思縝密,果然是個人才。
文侯已走了過來,張龍友放開我,一下跪倒在他跟前,道:「大人,再給卑職一個月,神龍炮定能增強三倍射程。」
文侯從張龍友那種欣喜若狂的樣子裡也已知道大有進展,他笑了笑道:「如此甚好,還有三月天氣便會轉暖,屆時蛇人定會大舉進攻,這神龍炮便要大展神威,帝都上下,盡當傳頌張員外,不,那時可是張侍郎之功了。」
張龍友道:「這都是托付大人之德,卑職不過附於驥尾,焉敢有奢望。有大人的洪福齊天,卑職定不辱命。」
他當了一年的官,馬屁功夫也大大見長,而且他把功勞全歸之於文侯的「洪福齊天」,提都不提我,我心中隱隱有些不快,只覺得張龍友好像已經變得陌生了一些。
從山谷中回去時,文侯一直低頭不語,若有所思的樣子。我不敢多嘴,跟在他身後,心中只是想著文侯方才說的天氣轉暖,蛇人就要大舉進攻的事。現在正是一月,天氣正冷,此時已下起雪來,一路上紛紛揚揚的都是雪花。這樣的天氣,實在不是廝殺的季節,現在諸軍都由文侯調度,萬一他所料不確,後果則不堪設想。他到底有什麼把握算定蛇人要等開春才會大舉進攻的?
我正胡思亂想著,文侯忽道:「楚休紅。」
我「啊」了一聲,行了一禮道:「末將在。」
「蛇人勢大,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你以為該如何做?」
我道:「末將以為,天道無常,我等只能全力所為,縱然不能取勝,也要一盡人事。」
文侯看著窗外,歎了口氣道:「蛇人的勢力越來越大,縱然在北寧城擋它們幾個月,也不是長久之計。不過,不能取勝的話,那還是識時務則為俊傑,避其鋒芒也無不可。」
我吃了一驚,叫道:「什麼?」我縱然對與蛇人的戰爭沒有太大的信心,但也沒想到文侯會說這樣的喪氣話,聽他的口氣,似乎有讓北寧城守軍也退回來之意。我道:「此事萬萬不可,那些妖獸絕不是見好即收的,我們一退再退,不能永遠退下去。大人,勢成燎原,那就悔之晚矣。」
文侯笑了笑,道:「楚休紅,你的刀術練得怎麼樣?」
我不由一怔,也不知文侯怎麼說起這些來,只是道:「該是在一般人之上。」
「出刀時,你是手伸直出刀力量大,還是先將刀收回來再出刀力量大?」
我不再說話了。文侯的意思我當然明白,不論是刀術還是拳術,如果手臂沒有發力的餘地,自然力量都不大的。但是戰爭不是簡簡單單的出刀或是出拳,東平城棄守,大江北岸的居民定居點被蛇人破壞殆定,難民雖然大多再向北逃,逃跑未及死在蛇人兵鋒之下的卻也有不少。北寧城是帝都南面的門戶,那兒村落也有不少,一旦北寧城棄守,那些村落勢必仍要放棄,又要有多少百姓死在戰亂中了。死守北寧城,雖然軍隊力量有所分散,但卻讓百姓有了個喘息的餘地,可是在文侯心目中,那些百姓大概都可以忽略不計的吧。
文侯見我不再說話,只道我也想通了,他伸彈在案上一彈,道:「如今朝中二太子一黨仍在蠢蠢欲動,已多次攻擊我老師玩寇,若不能有一個說得過去的戰果,只怕帝君會收回我的兵權。唉,楚休紅,戰陣上的一刀一槍還是明的,朝中的一刀一槍卻是看不到的。我也知道將北寧城守軍抽回來,會有多少百姓無辜送命,但此時實在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我跪下來,又行了一禮,低聲道:「末將明白。」
二太子因為中了文侯的計被奪去兵權,但是他內有江妃,外有兵部尚書路翔支持,勢力仍不可小視。江妃是帝君最為寵愛的嬪妃,她的表兄路翔官拜兵部尚書,雖然現在被文侯壓得沒什麼動作,但他們一定在盼望著能搬掉文侯這塊大石頭。
車慢慢開著,雪花紛飛,雖然下了還不多久,但地上已積了一層。雪也許能掩蓋一切,但是我知道,那下面的暗流和地火,不論掩蓋得多深,終究有一天會暴發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