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兵臨城下

    第二天雨仍然下得很大,黃昏時,我帶著前鋒營上城頭輪崗,一上城頭,只見那些北寧城退回來的老兵們有不少躲在屋簷下避雨,隊列站得亂七八糟的,一見我們過來,他們才回歸本隊組隊,倉促間隊列也不整齊,相比較而言,前鋒營要嚴整得多。看到這副樣子,我不禁有些得意,也許新軍的戰鬥力還不及那些老兵,但有這樣的軍紀,前鋒營有朝一日必定會重振聲威。

    與帶隊將官交接了將令,他們正在往城下撤的時候,這時,從頭頂突然傳來一聲喊叫。

    那聲音是從瞭望哨上發出的,我們都吃了一驚,那正要帶隊下去的將官也怔住了,抬頭向瞭望哨上叫道:「喂,出什麼事了?」

    瞭望哨上配著望遠鏡,雖然看出去模糊一片,但也可以看看。那個在了望的士兵探出頭來道:「距城五里外,似乎有大隊人馬!」他的聲音很是驚恐。

    「蛇人!」我和那將官幾乎同時叫出聲來。他已在大叫道:「快回來,大家戒備!」

    南門早就封閉了,不通行旅,平時只有一些斥堠隊出城巡視。雖然我們都知道蛇人隨時會來,但蛇人真來的時候,每個人仍然很是吃驚。我走到雉堞邊,那個帶隊將官跟過來道:「將軍,是蛇人麼?」

    文侯派出的斥堠是在距城十里巡視,現在那支人馬已經到了五里外,斥堠隊還沒回來,只怕已被幹掉了。我小聲道:「再看看。」

    雖然說「再看」,卻也知道八成就是蛇人來了。城頭上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耳邊只有傾盆而下的雨聲。因為有雨,我們仍然看不清什麼,只是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遠處的雨色有異。只等了一會兒,那瞭望哨上的士兵忽然又叫道:「有人過來了!」

    其實也不用他喊,誰都可以看到,一騎快馬正在疾馳而來。這人走得極快,雨點打得他身上發亮,隨著他漸漸近了,我的心也懸了起來。那人衝到了離城還有二三百步時,已經能看出身上披的是帝國軍的戰服,他似乎正在喊著什麼,太遠了,雨也太大,一時聽不出什麼。我回頭道:「曹聞道,叫幾個兄弟隨我出去接應,錢文義,注意這兒。」

    曹聞道答應一聲,我已率先衝下城去,跳上馬便衝了出去。剛迎出去,那人的座騎突然一個失蹄,那人也被甩了出去。我加了一鞭,飛羽如同騰雲駕霧一般,也不等吊橋完全放下便跳了出去,幾個起落,便已衝到那人身邊。我一把勒住馬,跳下來衝到那人身邊,叫道:「喂,你還好麼?」

    那正是城中派出的斥堠兵,身上已是傷痕纍纍,摔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一看到他這副樣子,我已知道情形不妙,那斥堠兵大概也沒料到我會來得這麼快,抬起頭道:「蛇……蛇人攻來了……」

    他說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扶起他道:「撐著點。」這時曹聞道和幾個人也過來了,他急道:「楚將軍,蛇人攻來了?」

    我點了點頭,又道:「快幫我把他放到我的馬上,立刻讓人向大人匯報。」

    我說的「大人」自然是指文侯了。曹聞道答應一聲,讓一個士兵立刻回去,自己跳下馬來幫著我把那斥堠兵抬上馬。他的腿上中了好幾槍,有道創口將他的小腿肚都刺穿了,因為下雨,身上的戰袍也已被血染成了淡紅色,他居然還能撐到現在,當真是條硬漢。我小心地把他放在馬鞍前,自己也上了馬,飛羽似乎也有預感,有些不安地打著響鼻。

    蛇人終於來了。儘管文侯已作好佈置,但是到底能不能打退它們,我心中實在沒底。

    帶著那斥堠兵回到城上,將他送醫官醫治後,我急忙回到城上。此時聲音已越來越響,遠遠望去,蛇人的列隊黑壓壓一片。曹聞道在邊上打了個寒戰道:「我的媽呀,有這麼多。」

    蛇人定是帶著輜重來的,即使如此,數目也起碼在五萬以上。我道:「你怕了?」

    「怕?」曹聞道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楚將軍,我這條命也是從蛇人堆裡揀回來的,大不了就當是丟在高鷲城裡了。」

    如果每個人都這麼想就好了。我心中有些不安,城頭士兵中有很多人臉上都已露出懼意,不僅是新兵,便是那些老兵一樣都有害怕之意。雖然在府敦城中也與蛇人接戰過,但畢竟除了在高鷲城,我們還不曾見過那麼多的蛇人軍。我長了長身,喝道:「弟兄們,你們在城中都有父老兄弟吧?」

    前鋒營的士兵大多是帝都生人,其他的人也大多有親屬就住在帝都,我這麼一說,他們都抬起頭來,臉上也多少平靜了些。我高聲道:「東平城破還能逃到北寧,北寧城破還能逃到帝都,帝都要是被攻破了,我們還能逃到哪裡去?弟兄們,生死在此一搏,想想,在我們身上,擔負的不僅僅是自己的身家性命,還有你的眷屬,你的父母!」

    我說得很響,但心頭卻有一陣疼痛。他們是為了父母眷屬而戰,我又為了誰?為了這個骯髒的帝國麼?它又給我什麼。我的眼裡已流下淚水,只是在雨水中別人也看不到。

    前鋒營的士兵們都聽得入神,連邊上友軍的士兵也有不少在聽著,一時間四周鴉雀無聲,半晌,有個人突然道:「楚將軍說得正是。如今背城一戰,帝國存亡在此一舉,今日為國戰死,必會流芳百世。」

    這是文侯的聲音。我扭頭看去,卻見文侯正大踏步過來,他身邊的一個侍衛給他打著傘,但文侯走得快,衣服也有一半被淋濕了,他卻毫不在意。我退到一邊,行了一禮道:「大人。」

    文侯走到城頭,邊上有個參軍遞上一支望遠鏡給他,他看了看,突然轉身大聲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弟兄們,如今整個世界都已擔在你們肩上了!」

    他的話音低沉,卻似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全無平時與太子說話時那等諂媚討好之意,我的心中也像燃起了一團烈火。的確,不論這個國家為我做過什麼,這是我們的世界,這世界上只要有我願意守護的人存在,即使我戰死在沙場上,那也是值得的。

    這時所有人都抬起了頭,雨很大,每個人臉上都被打濕了,但他們的眼睛都亮得嚇人。

    文侯又大聲道:「帝國的勇士們,此一役中,你們中定會有不少人戰死在疆場之上,但你們的血不會白流,勇士們,讓子孫後世永遠都傳說,他們的一切,都是帝國千百萬為國盡忠的好男兒用鮮血換來的!」

    文侯的聲音有些哽咽。他的聲音雖不大,但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人群中有人叫道:「大人說得對,人總有一死,大敵當前,難道我們還怕一死麼?」

    這聲音頗有點熟悉,但一時也想不起是哪個人在說。他的話像是往滾油鍋裡灑上一把鹽,城上的士兵登時喧囂起來。此時群情激昂,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正在向城下逼近的蛇人軍似乎已不值一提了。

    這時那瞭望哨上的士兵又叫道:「大人,有個蛇人獨自過來了。」

    文侯皺了皺眉,我也看向城下。此時蛇人已越來越近,離城約摸只有一里左右,正在紮營,有一輛馬車卻越眾而出繼續向城頭駛來。蛇人因為不能騎馬,平時都是乘車代步,但只有一個上前,實在不知它有什麼用意,難道還是前來挑戰麼?我記得最初碰到蛇人時,也是由一個蛇人上前挑戰,擊殺了迎戰的南征軍右軍中軍官田威,難道這個蛇人也是如此?

    城頭上所有人都盯著這輛車,那蛇人驅車到了護城河邊,突然翻身下車。它身軀長大,盤在車上時是大大一堆,但下車時卻極是靈便。下車後,它抬起頭,突然叫道:「天法師護佑,伏羲女媧之子孫,巴山王麾下統率十萬三千大軍主帥相柳閣下戰書在此,城裡的人有膽的出來。」

    這個蛇人即使突然化身為神龍,也不會讓我們如此震驚。曹聞道看了看我,小聲道:「楚將軍,我沒聽錯吧?」見我點了點頭,他喃喃道:「這些妖獸,越來越像人了。」

    這一長串冗長的話那蛇人說得極是流利,也的確和我們沒什麼兩樣了。而這蛇人盔甲鮮明,極是合身,多半是定做的,手工相當精巧。文侯走到城牆邊,邊上一批護兵也擁了上去,將他護在當中,最前面的幾個都端著大盾。不過我知道這其實沒什麼必要,蛇人目力不能及遠,它看不清城上的情形。

    文侯將手擱在雉堞上,大聲道:「我是帝國軍前敵統帥甄礪之。戰書不必下了,爾等要攻城,我軍已嚴陣以待,靜候前來。」

    那個蛇人與城頭相距還有數十步,也許是我眼花,但那一瞬我似乎發現在那蛇人臉上閃過一絲迷惘。不等我多想,那個蛇人又大聲道:「原來四肢人如此膽怯,連戰書也不敢接麼?」

    這蛇人居然還會用激將法。我心頭火起,正要讓前討令,邊上忽然有個人道:「大人,末將願上前接戰書。」

    那是蒲安禮。文侯皺了皺眉,看了看他,蒲安禮躬身施禮道:「大人,帝國軍的榮耀,不能讓那妖獸看扁了,末將願往。」

    如果那蛇人真有殺人立威之意,蒲安禮雖然神力驚人,單挑時卻不會是蛇人的對手,邊上又有一個人道:「大人,末將願隨蒲將軍出去。」

    那是邢鐵風。邢鐵風和楊易也許是不想在我手下,早就調到了蒲安禮隊中。文侯看了看他們,嘴角浮出一絲笑意道:「好吧,兩位將軍小心了,讓那妖獸看看我們帝國勇士之威勢。」

    城門開了條縫,蒲安禮和邢鐵風兩騎馬衝了出去。他們出去時,在城上的帝國軍同時喝了一聲采。雖然只是去接戰書,但他們敢正面與蛇人相對,這份膽量也的確令人欽佩。

    他們到了那蛇人跟前,那蛇人從車下取下一個木盒,雙手捧著遞過來,蒲安禮跳下馬,也走上前去,就從那蛇人手上接了過來。他剛接到木盒,城頭又發出了一陣雷鳴般的喝采。他接過了木盒,與邢鐵風兩人並馬回來。大概為了表示毫無懼意,他們走得不快,那蛇人卻也並無異動,只是站在車邊。等蒲安禮他們一回來,城頭上又是一陣歡呼。我不由微微有些沮喪,這接戰書其實無驚無險,我只是慢了一步,卻讓蒲安禮拔了頭籌去。

    蒲安禮把那木盒捧到文侯跟前,邊上一個參軍已接了過去,敲了敲,才交給文侯。文侯揭開蓋子,眉頭忽然一揚,「咦」了一聲。我心中大為好奇,不知裡面是什麼東西竟然讓文侯都如此吃驚,但隔了幾個人,我也不敢擠到他身邊去看。這時文侯從盒子裡取出一個卷軸,拉開看了看,我看著他,但他臉上全無異樣。半晌,文侯忽道:「拿筆來。」

    有個參軍拿著筆墨和帛書過來,文侯卻沒拿帛書,伸手自腰間拔出腰刀。這腰刀是血紅色的,正是那柄赤城刀,他伸手撩起戰袍下擺,割下一塊來,在上面寫下幾個字,交給蒲安禮道:「蒲將軍,這是我的回書,給那妖獸。」

    蒲安禮捧著那塊戰袍大聲道:「得令。」轉身又下城去了。等那蛇人接過來看了,突然從車上取下了一柄長槍。城頭上的帝國軍都吃了一驚,只道它是想要動手,蒲安禮和邢鐵風兩人同時退了一步,長槍一橫。他二人的槍術也大有長進,動作整齊劃一,但那蛇人並沒有動手,將長槍猛地往地上一戳,槍頭入地,竟然有半支槍都沒入地表。它將一槍扎入地下,又仰天大吼起來,看樣子極是氣惱。我不知文侯寫了點什麼,先前只見他聊聊數字,那蛇人卻像被惹毛了一般。

    雨還在下,那個蛇人已驅車遠去,蒲安禮和邢鐵風兩人呆呆地看著它的背影,等它遠了才轉身回城。這一次城頭上卻沒有歡呼了,那蛇人臨走時一槍刺地,這等威勢將所有人都震住了。現在天氣轉暖,泥土雖已回軟,但也仍然很是堅硬,如果是我向地上扎一槍,恐怕最多只能刺入一尺許,這蛇人輕描淡寫便有如此力量,整個帝國軍中只怕沒人能辦得到的。

    文侯忽然走出雨具,大聲道:「弟兄們,妖獸無禮,竟要我們投降。山河破碎,百姓呻吟,大帝的英勇子孫們,這等奇恥大辱,你們難道還能忍氣吞聲麼?」

    蛇人竟要我們投降?我只覺腦子裡也「嗡」的一聲。周圍一下變得靜了下來,他們也為這消息吃驚。蛇人在我們眼中向來是些吃人生番,不,連生番都不如,就只是種怪獸而已,向蛇人投降,那是誰都不曾想過的。突然間,城頭上爆發出一陣怒吼:「不能!」

    文侯站高了一些,等周圍了靜下來,他舉起右手,大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帝國的勇士們,為國捐軀的日子到了!」

    要為國捐軀了?我心頭不由苦笑。我們為國捐軀,為了守護那些視人民如草芥的達官貴人麼?我又想起了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郡主。

    人的生命究竟有什麼價值?我有些茫然地看向天空。大雨落下,如千萬條長槍,周圍的士兵都在呼喊著,有些肚裡有點文墨的在喊「誓死守衛國土」,有些則很粗魯,污言穢語地罵著蛇人,文侯看著那些士兵,嘴角又浮起了一絲笑意。他現在因為沒撐雨具,身上被雨淋濕了,但不知為什麼,看上去卻偉岸如天神。

    不管我守護的到底是誰,這土地是我們的。我默默地想著,試圖用這些話讓自己振奮起來,可心頭仍是一片茫然。

    這時耳邊忽然聽得文侯厲聲道:「楚休紅!」我身上一凜,才發覺自己有些走神,大聲道:「末將在。」

    「南門守禦之責就歸你了,若有閃失,唯你是問!」

    文侯的聲音很嚴厲。我心頭又是一凜,的確,不論帝君、太子、唐郡主他們有多麼不好,但現在,我守衛的已不僅僅是他們了,還有城中數十萬百姓,還有她。

    我走上一步,揚聲道:「末將定不會讓蛇人越雷池一步,力戰到底,死而後已。」

    文侯嘴角又微微一笑。他轉身又分派了幾個將領,南門首見蛇人,此時駐兵最多,共駐軍五萬人。由於已到最後關頭,文侯將能調遣的部隊都調了過來,過幾天紅月公、青月公的勤王軍也會到來,從兵力上看,帝都已聚集起一支龐大的軍團,到時只怕也會達到十萬之眾。

    十萬,這真是個不吉利的數字。

    如同歷史重演,這一次幾乎與高鷲城一般無二。高鷲城的十萬南征軍最終全軍覆沒,終帥換成了文侯以後,我們能不能不讓噩夢重現?

    空中又響過一聲驚雷,一道閃電直擊而下,彎彎曲曲,天空中的濃雲也似被劃得裂開。

    決戰的日子終於來臨了。

    蛇人的第一次衝鋒是第二天凌晨。雨已經停了,我把前鋒營分成了兩組,輪班站崗,天剛開始發亮的時候,突然從瞭望哨上發出了警報。所有輪值的士兵都湧上了城頭,在南門上,畢煒派過來的一個小隊也推了二十架雷霆弩上城助守。

    東邊已經發亮,但別處仍是漆黑一片。在南門下,一片更黑的暗影不斷湧動,如同一波潮水湧上來,連地面都感覺得到顫動。那還只是蛇人的先頭部隊吧,就已有了這等威勢,那些還不曾與蛇人交戰過的新兵都有些變色。曹聞道走到我身邊,有些擔憂地道:「楚將軍,城中的糧草不知能堅持多久?」

    從高鷲城逃回來的人對糧草之事特別敏感。雖然帝都不比高鷲城,但焉知會不會步高鷲城的後塵,被蛇人重施故技團團圍住?只是糧草是軍機大事,文侯也沒跟我說過,我只是道:「大人定會有安排的,我們不要多想。」

    蛇人越來越近了,此時離城已不過百十來步,城頭突然射下了一陣箭雨。那是雷霆弩發動第一波攻擊,在這個距離,尋常弓箭沒什麼威力。城頭上每隔十幾步便是一架雷霆弩,這一陣箭雨突如其來,登時將前排一些蛇人射倒,哪知蛇人軍陣腳一絲不亂,發出了一陣震天的喊殺聲,最前排的蛇人亮出了一面面方形大盾。這些盾牌極是寬大,一面總有上百斤,也只有蛇人才端得起來。那些蛇人將盾牌連在一起,像是憑空搭起了一座厚牆。雷霆弩只能直線射擊,如此一來,登時已失了威力,而蛇人的隊伍仍在緩緩推進。

    果然更強了。

    我心頭一陣駭然,與最初時只知亂殺一氣相比,此時的蛇人頗有章法,應對有據,已深中兵法。這時曹聞道忽然喜道:「楚將軍,它們果然又用攻城車了!」

    在攻城門的那一拔蛇人後面,有一架龐大的攻城車正緩緩開來。這種攻城車威力驚人,若能衝到城下,再厚的城門也經不住兩三下,在高鷲城時也虧得勞國基捨身炸斷了導軌,我們才逃過一劫,此次一回來我就向文侯提出過,因此已有了準備,此時見蛇人果然又以攻城車開道,我不由舒了口氣,道:「讓弟兄們速作準備,等它們靠近護城河時再說。」

    攻城車太過龐大,用平地雷也未必能炸掉,而且文侯不知為何,居然沒有安排用平地雷,只是命工部趕製了許多小型拋石車。這些拋石車威力不大,不過能拋出數十步而已,拋出的東西恰好能落在護城河邊,建造起來也容易,只等蛇人一來便讓它們嘗嘗箇中滋味了。

    蛇人此時已到了護城河邊,有些沖得快的從盾牌背後殺了出來,紛紛跳下護城河。城頭箭如雨下,但蛇人似乎毫不在意,仍在源源不斷地衝上來,有幾處已有蛇人向城牆上攀來,一時間殺聲震天,反倒是城門口這兒出乎意料的平靜。曹聞道小聲道:「可以了麼?」

    「再等等。」

    我剛說完,從下面突然發出一陣吶喊,有兩塊長長的木板直豎起來,「砰」一聲,同時砸在城下。這正是攻城車的導軌,蛇人竟然將兩塊厚板釘在了一處,也只有蛇人才能搬動這樣厚重的木板。

    我一長身,喝道:「動手!」

    話音剛落,身後的十餘架拋石機同時發射,「呼」的一聲,十幾個罈子直飛了起來,劃了條弧線落向蛇人陣中。那是些裝滿油的罈子,用封泥封好後裝在拋石機上,蛇人想必也以為我們拋出的定是石塊之類,盾牌封得更密,那些罈子卻是一碰就碎,在盾牌上砸得「砰砰」作聲。拋石機對準的都是那攻城車,這是經過苑可珍改良過,落點極準,十幾個罈子倒有七八個落在了攻城車頂上,油從攻城車頂上淌下來,滿地都是。

    那些油壇剛落下,城頭上又已射下一排火箭。新兵箭術雖不甚強,但此時也不需太準,箭頭一到,那些油登時點燃,烈焰騰起,沾上油的盾牌也立時火光熊熊。

    哪知我們還不及歡呼,那些著火的盾牌突然向前一倒,後面卻又翻上一批盾牌補上了缺。而盾牌著火一面在地上一壓,火勢立滅,又從底下抽了回去,地上的火勢也完全沒有預料中那樣大,我吃了一驚,錢文義在一邊驚道:「楚將軍,蛇人也有防備了!」

    果然,盾牌後有一些蛇人正在穿插移動,那些蛇人背上都背了個大包,正往地上灑著什麼,灑到之處,火勢便已減弱,無法漫延,而那些蛇人又往火上灑些東西,登時將火撲滅。

    曹聞道喃喃道:「那是什麼?」

    「是沙子。」我也喃喃地道。沒想到蛇人居然也有了防備,怪不得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那批背沙子的蛇人就是為了對付我們的火攻之策,灑到之處,油被沙子吸住,無法在地面流動,再往上面蓋一層沙子便燒不起來了。這支蛇人軍的統帥極是高明,看來它們也一定吃過不少苦頭,才想出這種法子。這法子雖笨,卻極是有效,也只有蛇人才能背那麼一大袋沙子上陣前來。

    曹聞道怒不可遏,單腳踩在雉堞上,搭上了一支箭,罵道:「老子看你們能有多少沙子!」他平常用的是短弓,此時換了長弓,這一箭威力更大,蛇人的盾牌陣此時正有個空隙,他的火箭從空隙中穿過,沒入背後,卻並沒有引燃什麼,連有沒有射中都不知道。

    再這麼下去,我們倒要作法自斃了。我心中一凜,原先我只想著將它們引上前來,因此將蛇人放得甚近,但沒想到蛇人會有對付火攻的辦法。我看了看,大聲叫道:「射那攻城車,不要管別的!」

    攻城車太過高大,雖然也有蛇人試圖爬上去撲滅車上的火舌,但一時也撲不滅。我這般一說,火箭密密麻麻地射向那攻城車,這時第二批油壇也扔了出去,攻城車上本就有了明火,這些油壇一砸在上面,火勢大長,幾個在上面試圖撲滅火勢的蛇人躲閃不及,身上也沾上了油,立如巨燭般燃起。

    如果能擊毀那攻城車,蛇人便是攻到城下,也攻不破城門。文侯給我的任務正是要守住南門,就算蛇人能衝上城頭,以此時城上的兵力和士氣,定能擊退它們。此時前鋒營五千人中,正對城門的千餘人幾乎同時向那攻城車攻擊,一時間箭如雨下,幾個蛇人雖然想衝上攻城車撲火,剛一靠近便被射倒。這攻城車太過龐大,便是蛇人推動也著實不易,這時後面推車的蛇人已在準備將攻城車拉回去,但一時間哪裡拉得動,烈火熊熊,已連架在護城河上的導軌也燃了起來。

    到了此時,攻城車已無效用,便是拉回去,只怕也已燒得酥鬆了。蛇人看來也乾脆放棄了攻城車,攻勢絲毫未減,反而更加猛烈,許多處都已有蛇人殺上城頭,可是四處的帝國軍守得堅如磐石,喊殺聲一浪高過一浪,一個士兵被衝上來的蛇人斬殺,邊上的士兵想都不想便又頂上,一時間殺聲震天,蛇人的攻勢如狂風驟雨,卻似打上了一堵峭壁。

    正殺得天昏地暗之時,身後又傳來一陣歡呼。我將一個正攻上來的蛇人逼了下去,扭頭道:「出什麼事了?」

    一個士兵道:「太子殿下到敵前來觀戰了!」

    這是個新兵,說到這話時有種感激涕零之意。如果太子來了,那定是文侯讓他上來的,以太子性情,一准不肯來看這種血腥場面。不過,太子能來,對前線士兵的士氣也大為鼓舞,我向後瞟了一眼,只見一群人已上了敵樓,打著的正是太子的旗號。有人在叫道:「太子殿下也來了,弟兄們,死也要頂住!」

    這時又有個蛇人攀著城門衝上來,我提著一柄攻城斧和幾個士兵合力殺過去,那蛇人十分長大,但是我們十餘人同時衝上,槍斧交加,那蛇人只剩了招架之功,攔得幾招,有兩枝長槍同時刺入那蛇人胸前。蛇人穿著胸甲,那兩槍刺入不深,只是讓它頓了頓,卻也只停頓了短短一刻,有三個持攻城斧的前鋒營士兵欺近身去,三把斧頭同時砍在它身上。攻城斧因為較短,力道也大了許多,斧刃下那蛇人的胸甲崩成無數碎塊,一個粗大的身體登時添了三條傷口,有一柄斧力道最大,斧頭幾乎全部沒入了蛇人的身體,那蛇人慘叫一聲,手中大刀猛的揮起,便橫掃過來。那是它臨死一擊,力量也大得非同尋常,我見勢不妙,猛地向前衝出,有個士兵也同時衝了過來,他用的是長槍,一槍已抵住那蛇人的手腕,我趁勢一斧砍去,蛇人的一隻手被我硬生生砍下。慘叫聲中,那蛇人已翻下了城頭。

    殺退了這蛇人,我抹了把汗,看看四周。錢文義守在我右手邊,曹聞道則在我左邊。錢文義那兒正將幾個撲上城來的蛇人逼了回去,曹聞道則和幾個士兵正與一個蛇人纏鬥。他的力量雖然不及陳忠和蒲安禮那樣驚人,卻也在常人之上,那蛇人被五六個蛇人的長槍逼住了,曹聞道手中的大刀雨點般正往那蛇人狠剁,每一刀下去,蛇人身上便被砍開一條傷口,翻出白生生的肉,又湧出鮮血,濺得他滿臉都是。那蛇人已死了大半,曹聞道卻還在不依不饒地剁下去,似乎非將它剁成肉泥不可。

    這時從城下突然發出了一聲哨聲。哨聲極是尖利,幾乎像根針刺入耳中,聽著極是難受。我心頭一凜,看向城下,只見那些攻到城下的蛇人聞聲已在退去。它們退得其快如風,幾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城頭便已退得乾乾淨淨。

    蛇人退得如此快法,真個如迅雷疾風。雖然蛇人退下去,我心頭的懼意卻似更重了。剛鬆了口氣,忽聽得曹聞道叫道:「楚將軍,當心!」

    他叫得極是驚恐,我已看見從蛇人隊中飛起了十幾塊大石,有一塊正向我飛來,我一低頭,那石塊幾乎是擦著我的頭頂飛過,落向了城下,將一間屋子的屋頂都砸塌了。我記得當初在高鷲城時蛇人甚至用一種極為巨大的石炮,一下子就能將城牆打個洞。但那種石炮實在太大,而那種巨石要拋出來也太過困難,蛇人看來已棄而不用了。此時拋出的是些凳子大的石塊,與帝國軍所用的石炮差不多。蛇人看樣子確實也不能視遠,石塊拋出後全無章法,亂七八糟的,有幾塊甚至沒能打上城頭,多半是沒佔到便宜,退卻前洩憤用的,但有一塊石頭不偏不倚正砸在邊上,有兩個士兵躲閃不及,被石塊砸得腦漿崩裂。我怒不可遏,叫道:「放箭,放箭!」但蛇人的後陣還是那些盾牌軍,齊齊排成一列,便是雷霆弩射在上面也穿不透,不用說尋常弓箭。

    剛射出一波箭雨,從蛇人隊中又拋出一片石塊。這些石頭比方纔的要小些,但更密集,竟是都射向城門口的。也許蛇人在城門口吃了個虧,連攻城車都被我們燒了,撤走時才用石炮拋石洩憤。蛇人因為目不能視遠,那些石炮力道有強有弱,有些甚至在空中相撞,根本沒落到城頭,有一塊石頭卻不偏不倚飛向敵樓。

    那兒正是文侯和太子觀戰的地方。我心頭一凜,那塊石頭飛得雖然不快,也不算太大,但是敵樓裡較為狹小,裡面卻沒有什麼躲閃的餘地,砸死太子也算了,要是砸壞了文侯那可糟糕。我不加思索便向敵樓衝過去,只衝到樓下便知根本來不及,此時耳邊只聽得旁人一片驚呼。

    眼看著那塊石頭要砸進敵樓,突然從中跳出兩個人來。這兩人身法極是迅捷,都提著長槍,一跳出敵樓,兩柄長槍同時往那石頭上一拄,石頭的去勢立被止住,直直落了下來,那兩人又借勢跳回敵樓裡。

    好本領!我不由暗暗讚歎。去年初我逃回帝都時曾與小王子衝突,被他的五個侍從制住,那五個侍從也是使槍,與這兩人的槍法一般無二,只怕是一師所傳,也是武昭的高足。單以槍法論,那些人與我相差無幾。

    我正胡思亂想著,曹聞道在一邊驚叫道:「楚將軍!」我又是一凜,眼角已看到頭頂有個黑影砸下來,正是那塊石頭。這石頭被那兩人擋住,失了向前之勢,正落向我的頭頂。我心下大駭,單腳猛地一蹬,人向後衝出了幾尺,那石頭正砸在我的腳邊,將城磚也砸出條縫來,還彈了彈。

    曹聞道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道:「楚將軍,你沒事吧?」

    我有些驚魂未定,揀起方才扔在地上的攻城斧道:「還好。」心中卻還在想著那兩個侍衛。槍法如此好的人,居然只給太子當保鏢,實在可惜了,若是前鋒營中都能有這等槍法,那戰力只怕強到令人不敢想像。

    這時城上的士兵們又發出了一陣歡呼,蛇人終於退去了,它們也不再發石,這一戰終於完全結束。此役我們也沒什麼便宜,傷亡比蛇人要多一些,但已能算個勝仗了。可是這次蛇人是倉促而攻,我們卻是做足了準備,隨著戰事發展,只怕我們會越來越困難。

    這時從敵樓上傳來了太子的聲音:「帝國的勇士們,你們忠勇為國,帝國永遠感謝你們。」

    他的聲音仍是優雅動聽,說的話也大見感情,似是發自肺腑,城門周圍的士兵原本就極為興奮,聽得太子的聲音,城頭上又是一陣震天歡呼,我吐出一口氣,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胸中的氣息也像帶著血腥味。

    這時文侯陪著太子從敵樓上下來,太子臉上有些蒼白,看著城頭上橫臥著的屍首,似是難以下腳。我也顧不得理他,和錢文義檢點傷員。前鋒營戰死了七個,但有上百人受傷,有幾個傷勢還很重。即使太子再感謝他們,死去的人也活不回來了。

    我正扶著一個受傷的士兵走到一邊,只聽得文侯大聲道:「楚休紅。」我將那士兵交給邊上的人,走了過去,跪到他們跟前道:「末將在。」

    我實在不想見太子,本想如果文侯不叫我,那我就裝作忘了謁見他。沒想到文侯叫上了我,此時不去也不行。跪在太子跟前,一想到她此時正在太子的宮中,心頭就一陣陣絞痛。

    太子道:「平身吧,楚將軍。」他的聲音裡似有些笑意,我不知他有什麼用意,站起身來,卻見太子笑咪咪的,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被他看得發毛,也不敢多問,太子看了我一陣,忽道:「楚將軍今年貴庚?我好像見過你的。」

    我不由哭笑不得。我見過太子已不止一次了,還曾與鄧滄瀾一起上殿接受帝君嘉獎,太子居然說好像見過我,他只怕已將當初有心殺我的那事也忘得一乾二淨。我道:「殿下,末將已見過殿下數次了。」

    「是麼?」太子仍有些茫然,文侯在一邊打圓場道:「殿下,楚將軍就是上次與滄瀾一起受賞的那人。」

    太子「噢」了一聲道:「原來是你啊。」他又打量了我一下,笑道:「果然一表人才,前途無量。」

    我幾乎要笑出來。那次他要殺我時,恐怕連我長什麼樣都沒看清吧。我道:「殿下謬讚,末將無才無德,當不起殿下錯愛。」

    我這話已有些意氣了,太子卻像沒聽出來,沒口子道:「當得的,當得的。」他轉身對文侯道:「不錯,今晚我們還是去醉楓樓吧,順便將我新譜的一支《回雲曲》與甄卿切磋切磋。」

    文侯道:「殿下笛妙天下,微臣今晚定要洗耳恭聽了。來人,送殿下回宮。」

    太子的馬車就在城下,他走時,城頭上的士兵一個個都肅立兩旁,人人動也不動。看著他走遠,我才鬆了口氣,但文侯還在邊上,我仍不敢亂說什麼,心中只是疑惑之極。蛇人剛退,文侯首要之事是檢討此役,太子不識輕重那也難怪,文侯怎麼也如此不知好歹,到了這時候還要想著去醉楓樓飲酒作樂。

    正想著,文侯道:「楚休紅,你將此間善後交付給人吧,馬上與我回去。」

    我嚇了一跳,只道又要有什麼變故,戰戰兢兢道:「大人,是末將征戰不力麼?」太子走時雖然滿面春風,但方纔那塊石頭也讓他嚇得夠嗆,天知道他是不是面上一套,心中卻把遇險之事算在了我身上。但看文侯面色甚是輕鬆,我知道多半不會是這事,太子也不是那種深有城府的人。

    文侯道:「自然不是,楚休紅,此戰你打得甚好。」

    我們殺了三個蛇人,自己也傷了七個,應該不是敗局,文侯自然明白的。我聽得這話,心中才放下一塊石頭,嚅嚅道:「大人,末將還須將軍中弟兄安頓好,只怕晚上……」

    文侯有些不悅道:「楚休紅,人力有時而窮,若是事必躬親,神仙也受不了。善後之事你交給屬下辦吧,馬上隨我前去。」

    我不敢多說,生怕再說要惹惱了文侯,交待了曹聞道和錢文義幾句,整了整戰袍,跟著文侯下樓去。走下階除時,心中仍不免惴惴,不知吉凶禍福。

《天行健4·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