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軍團此次出師,我作為前部橫野將軍,身負先行之職。楊易傷勢未痊,我留下了兩個傷兵在帝都服侍他,將部下分為兩大兩小四部,錢文義和曹聞道各統一軍在前,斧營與箭營則與我跟隨在後。
從帝都南門出發,經過北寧城時,只見一片殘破。北寧城本是屠方居城,當初帝國軍在此與蛇人相持了長久,經過無數次苦戰,最後才不敵退卻,在北寧城損兵極眾。屠方經過北寧城時,讓全軍停下一會,為死難將士默哀。說也奇怪,原本天氣晴朗,當我們進入北寧城時,卻風雪大作,一下子冷了下來。在風雪中看著北寧城的殘垣斷壁,我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屠方見到這副情景只怕也別是一番心情。
這幾年戰爭,先是共和軍,再是蛇人,已經不知有多少無辜百姓死在戰火中,以後還不知要有多少百姓喪生。龍戰於野,生靈塗炭,不論是改朝換代還是抵禦外敵,只要有戰爭,最苦的仍然是天下蒼生。
離開北寧城繼續往前行軍,一路所見,仍是盈路白骨。原本從帝都到東平這條大道十分繁忙,兩邊村落不斷,現在卻殘破不堪,沒到北寧城時偶爾還見得到幾個村莊,裡面住的也是稀稀落落幾戶人家,等過了北寧城就是一片荒蕪了。
從帝都到東陽城有一千餘里,如果騎著快馬拚命趕路,三到四天可到,行軍的話卻總要在十天上下。在風雪中,兩萬人馬綿延數里,大旗招展。回頭望望北寧城,在漫天大雪中已經只剩一個輪廓。
地軍團走得較快,第八日晚,我所率前部已抵達東陽城城下。鄧滄瀾和畢煒聽得消息出城來迎接我們,他們這幾個月一直在前線惡戰,兩人都消瘦了不少。畢煒本就長了一部大鬍鬚,此時的鬍子更是亂七八糟,顯得眼睛大了許多。
屠方的中軍進入東陽城後,地軍團四部也在周圍紮好了營。原先東陽城有不少居民,現在卻除了軍隊以外就只剩些運送糧草輜重的民夫了。東陽城雖然沒有東平城大,但原先三四十萬人口的城池,現在只有十萬人上下,登時顯得空空蕩蕩。
我將前鋒營事務處理好,便帶著錢文義與曹聞道去屠方的居處。地軍團四部名號將軍都是偏將軍,與鄧滄瀾與畢煒兩人相同,屠方一來,自然已成為東陽城的首將。我們趕到時,鄧滄瀾與畢煒都已在了。向屠方繳過令,我在鄧滄瀾與畢煒邊上坐下,錢文義與曹聞道侍立在我身後。與鄧滄瀾在雄關城一同練過幾個月的兵,但他這個人向來沉默寡言,與我談不上有什麼交情,畢煒雖然和我更熟悉一些,只是他好像也不想理我。
等了一會,地軍團四部名號將軍都已到齊。除了四相軍團以外,畢煒還帶著近四萬普通軍隊,這些部隊的指揮官也列席會議了。不過四相軍團是文侯親手組建,自是主力。這時邵風觀也來了,他雖然也名列四相軍團指揮官之一,軍銜卻還只是個下將軍,也只能坐在我邊上。剛與邵風觀打了個招呼,屠方站起身,示意親兵在身後掛起一幅城防圖,道:「列位將軍,本爵受命增援,先請鄧將軍說一下戰況吧。」
鄧滄瀾站起來,道:「末將遵命。」他走到那城防圖前,道:「列位將軍,如今城中兵力共為八萬三千餘人,蛇人大約為四萬有餘。自六月末以來,我們與蛇人已對峙足足半年,仍無寸進,前後傷亡已達兩萬以上。這一仗如此難打,實是始料未及,滄瀾內心有愧。」
當五月打破蛇人的帝都之圍,舉國上下歡欣鼓舞,覺得勝利指日可待。當畢煒率軍追擊時,也是一路捷報頻傳,可是等到將蛇人趕回東平城後,好消息就越來越少,反倒是傷兵源源不斷地回到帝都,一時間人心惶惶,似乎末日又將來臨。幸虧鄧滄瀾和畢煒二人雖不能有多少進展,蛇人同樣也沒能反擊過江,人心才又安定下來。如果當時他們沒能擋住,被蛇人反擊成功的話,文侯縱有天大的本領也不可能打出第二個帝都破圍戰吧。鄧滄瀾雖然說得謙虛,我們卻沒有一個人輕看他的。屠方也道:「鄧將軍言重了,蛇人戰力非同尋常,能與它們如此對峙不落下風,實在可稱得上勝利,水火二將,不愧為當世英才。」
東平城和東陽城的對峙,雖然使得帝國的負擔很重,總算還承受得住,文侯也能不斷練兵,調度兵力,源源不斷地補充新兵。可是聽得屠方這般說,鄧滄瀾只是苦笑了一下,道:「爵爺謬讚,滄瀾有愧。如今爵爺領兵前來,真如久旱甘霖,望能一戰成功。」
他說著,指著圖上的東平城道:「列位將軍請看,東平城北面臨江,我軍如今攻擊,也唯有從北門攻入。大江江面闊達數里,幸虧蛇人船隻極少,如今看來也無北進之意,否則以我軍實力,只怕難當蛇人的全力反攻。」
這時齊雅輝忽道:「鄧將軍,當初蛇人築堤積水以灌東平城,迫使我軍棄城北走,如今我軍是否重施此計,讓蛇人也嘗嘗這味道?」
鄧滄瀾道:「原先我們也想過是否可行,蛇人當初所築堤壩雖然大多崩塌頹圮,但加以修繕,也非不可能。只是在下駕船實地看了一遍,方知時過境遷,此計已然行不通了。蛇人在東平城的南門外掘出一道一里多長的溝渠,我軍縱然在上下游築起堤壩,積水只會從溝渠中洩入風波海。這條大渠縱短,也足足有一里之長,且盡在大南江岸,全在蛇人掌握之中,我軍無法對之進行堙堵。」
之江省的北部,相鄰大江,有一個極大的湖泊,名謂風波海。這風波海是帝國第一大湖,蓄水極多,蛇人在東平城外挖那條溝渠,縱然我們築堤積水,江水也會沿溝渠南下,覓路流入風波海,無法倒灌入城了。蛇人力量很大,挖出這般一條大溝來也不奇怪,在符敦城時它們便也曾想穴地攻城。只是挖此溝渠實非易事,必要順著地形,仔細規劃方能成功,便是讓工部水府的人盡數齊來,只怕也要經過勘測,召集上萬民夫,費數月之功方能完成。蛇人在短短時間裡便能掘出這樣的溝渠,實是未雨綢繆,深謀遠慮。而有了這道溝渠,東平城東北兩面都成了臨水,想從陸上進攻唯有從西南兩邊動手,憑我們現在的實力,這根本是做不到的。聽鄧滄瀾這麼說,齊雅輝沉默不語,也無話可說。
鄧滄瀾敲了敲案頭,道:「諸位將軍未來之時,我與畢將軍已商議過多次,也曾想派奇兵繞道,從東平城南面夾攻,但此計實在太過艱難,若想在蛇人後方立穩腳跟,那支奇兵非得有十萬之眾不可。縱然我軍能夠分出這許多兵力,十萬人的行軍也難以掩人耳目。何況一旦被蛇人發現,勢必有一場野戰。不是滄瀾膽怯,蛇人之長正在野戰,只消蛇人分兵一萬,足以令奇兵止步,因此這也不可能。」
屠方想了想,道:「如此說來,唯有正面進攻一途?」
鄧滄瀾點點頭道:「在下不才,以為唯有如此。列位將軍皆今之俊彥,或能有奇謀妙計,滄瀾洗耳恭聽。」
屠方想了想,道:「若正面進攻,則是一場水戰。蛇人水戰不遜於野戰,只怕以我軍實力,仍然不是它們的對手。」
鄧滄瀾道:「蛇人天生會水,幸虧它們船隻極少,駕船之術也極不高明,因此每次接戰總是以守為主。縱然如此,我軍多次進攻,仍討不到便宜。」
屠方呆呆地看著地圖,周圍鴉雀無聲。我心中也不由茫然,聽鄧滄瀾這麼說,東平城幾乎是不可能攻下的。如果攻打東平城要水戰為主,地軍團擅長陸戰,只怕這次前來增援也發揮不了太大用途。
屠方看了半晌,長歎一聲道:「這些妖獸,難道真個無懈可擊?」
鄧滄瀾和畢煒對視了一眼,忽道:「也不是無懈可擊,蛇人守城之術也不高明,全無章法,若我軍能攻到城下,蛇人定然敗北。只是……」
只是我們根本攻不到城下。畢煒這時也長歎一聲,插嘴道:「不錯。蛇人在帝都潰退後遁入北寧城,我率軍追擊,本以為復奪北寧城可謂不費吹灰之力,沒想到這些蛇人在江邊一敗,渡江退進東平城後,卻變了個樣子,厲害得不像話。」
我低頭沉思著,以前文侯說過,蛇人總兵力在二十萬上下,分兵十萬來攻帝都,被一把火燒掉一半多,可是剩下這四萬蛇人居然仍有這等實力,真個始料未及。現在蛇人的總兵力仍在十四萬上下,比帝都的兵力還要多。幸好它們發展過猛,兵力分散,如果當時這二十萬兵力全部用來攻打帝都,只怕文侯的地雷陣也不能奏效了。
蛇人實在太強了,我們在不斷進步,但蛇人的戰力卻像沒有底一般。這一場戰爭,到底到哪一天才是個頭?
這一場會議開了半天也沒個結果,反倒是把我們出發時的信心打掉一半。文侯現在出兵,也是因為知道蛇人在冬天戰鬥力銳減。可現在已經很冷了,我們仍然未能有所進展,開春後蛇人反擊,那時就不知該如何應付了。會議結束後,屠方和鄧滄瀾、畢煒兩人繼續商議,我們則回營整理。我不知道他們能商量出什麼來,想必也不會有什麼奇策。
錢文義和曹聞道兩人跟在我左右走出門,三人並馬而行。我還在想著這事,錢文義忽然道:「統制,若冬天仍不能攻破東平城,只怕……」
他沒再說話,曹聞道搶著道:「是啊,開春了還奪不回東平城的話,那可糟糕之極。」
我點點頭道:「文侯大人組建地軍團,首要任務也就是協助水火兩軍奪回東平城,有屠將軍與鄧畢兩將軍聯手,我們兵力也佔優,多半能有奇策,一戰成功的。」
正說著,身後有人叫道:「楚將軍。」我扭頭一看,卻是邵風觀帶著諸葛方過來。我打馬過去,笑道:「邵將軍,好久不見了。」
邵風觀臉上仍然掛著點似笑非笑的笑意,過來道:「楚兄,能說句話麼?」
我心中一頓,道:「有什麼事麼?」生怕他說出什麼不妙的消息。他帶我走到一邊,小聲道:「楚將軍,聽說現在廉百策在你手下了?」
我道:「是啊。你知道得倒也快,我是臨出發前才把他要過來的。」
邵風觀沉吟了一下,道:「廉百策的本事儘夠,只是這個人太勢利,你要當心,只怕不會太忠誠。」
邵風觀大概還在為廉百策當初沒和他同甘共苦而心存芥蒂。我苦笑了一下,道:「只要他忠於國,縱然對我不忠,又有何妨?」
邵風觀怔了怔,臉上又展開一絲笑意:「楚兄,你的心胸果然又開闊了許多,倒是我小氣了。」
我笑了笑。在《勝兵策》中曾經寫道,用人之道,才為第一,德則次之。不管廉百策有多麼勢利,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當初回到帝都時,我也是個差點被殺頭的潰兵,若不是文侯破格提拔,我哪裡會有今天。我也不想多說這些,便道:「邵兄,你在東平城也呆了有一段時間了,難道蛇人真個無懈可擊麼?」
邵風觀道:「蛇人退入北寧城時,畢煒開始也吃了個小虧,只是等我的風軍團趕到,將平地雷從空中擲下,蛇人守勢登時崩潰。不過,現在到了東平城,情形就有些不同了,風軍團要飛過大江往東平城擲雷,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蛇人也學了乖,在城頭佈置工事。他們的工事與我們完全不同,竟然將泥土堆上城頭,上面再蓋上殘磚碎瓦,再在土中挖洞,如此一來,平地雷對它們的威脅就不大了。」
這種防守辦法也只有蛇人才做得到。我想了想,道:「蛇人守城章法如何?」
邵風觀撇了撇嘴,道:「沒什麼章法,只是一味惡戰。唉,就是這種惡戰,我們反倒毫無辦法,什麼誘敵之計,聲東擊西,對蛇人全然無用。如果全軍能衝到城下,要攻破城池只怕不費吹灰之力,可偏生就沖不到近前,唉。」
東平城北面臨江,進攻的話,只有借助鄧滄瀾水軍之力。但鄧滄瀾的水軍只有一萬五千人,五六百艘戰船,單靠這點力量,的確還不足以對付蛇人。我歎了口氣,道:「真沒想到,這塊骨頭可真是硬啊。」
「再硬也要吞下去。」邵風觀笑了笑,道:「今晚有空麼?來我營中陪我喝酒,有好東西給你嘗嘗。」
我道:「今晚會不會有什麼任務……」邵風觀打斷我道:「你們剛來,哪兒會有事。放心,蛇人這回是一味死守,它們沒船,雖然會水也游不過這數里之闊的大江。」
晚上向屠方告了假,我去邵風觀營中了。我去見屠方時,他仍然對著那地形圖苦思冥想,看樣子還想不出有什麼地方可以入手進攻。畢煒與鄧滄瀾在東平城與蛇人相持了那麼久,這兩人的將才都在屠方之上,他們一直都想不出良策,屠方多半也想不出來。
一進邵風觀營中,剛通報過,邵風觀已迎了出來,笑道:「楚兄,你來了,進來進來。」他一把拉著我進了他的營帳,他的營帳很是乾淨,佈置得也甚是得體,正中放著一張桌子,一鍋不知什麼肉正煮在上面,香氣撲鼻,邊上還有幾盆菜。
我坐了下來,笑道:「好香。這是什麼肉?」
邵風觀得意地道:「你沒試過吧,嘗嘗吧。」他給我倒了杯酒,用筷子指指那鍋肉,道:「別的也沒什麼新鮮,這肉卻是難得的。」
我夾了一塊放進嘴裡,剛一咀嚼,便覺這塊肉如同冰雪,入口即化,滿嘴香鮮。我詫道:「這是什麼肉?沒吃過啊,好像不是豬羊之肉。」
邵風觀道:「哈,你當然不會嘗過了,整個帝國唯有這大江中才出產,別的地方都沒有的。」
我道:「咦,是魚肉?我吃著可不像啊。」
邵風觀道:「不是魚,這是江豬肉。江豬是大江中一種水獸,長得和魚一般無二,但週身無鱗,肉質極細。這江豬開春了也不算甚少,只是一到春天肉質淡而無味,唯有冬天,脂滿膏肥,配上江邊的蘆蒿細煮,有一股異香。只是江豬是躲在泥洞中過冬的,冬天極為難捕,今天我手下有幾個士兵巡邏時發現這江豬鑽出洞來,逮了個正著,算你有口福。」
江豬肉味道甚美,我接連吃了兩塊,又夾了快蔬菜嘗嘗。只是想到隔江便是蛇人,又是一陣煩亂,胃口也沒了。放下了筷子。邵風觀正吃得歡,見我放下筷子,詫道:「怎麼了?味道不好麼?」
我道:「不是。我在想,不知屠爵爺有沒有破敵之策。」
邵風觀道:「想這些做什麼,反正天塌下來壓住的也不止我一個,走一步是一步吧。」他伸出筷子,往鍋裡又夾了塊肉放進嘴裡,笑道:「反正我也想通了,我這條命原本就是揀來的,每活一天也是淨賺,不是算蝕本。」
他說得滑稽,只是我聽來卻又有著無限失望。第一次在東平城見到邵風觀時,他並沒有這樣玩世不恭,只是自從甄以寧死後,他說出來的話也就總似冷嘲熱諷。一陣沒來由的傷悲湧上心頭,我也夾了塊肉,道:「是啊,想通了,都一回事,每活一天都是賺的。」
邵風觀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又要說什麼,這時門外有個士兵高聲道:「邵將軍,鄧都督有請。」
邵風觀皺了皺眉,道:「鄧滄瀾這個時候叫我做什麼?」看他的樣子似乎不想理睬,我道:「邵將軍,既然有事,還是去吧。」
邵風觀道:「楚兄,別理他,若是屠爵爺召我我還不得不去,鄧滄瀾和畢煒兩人麼,讓他們等等也不算什麼。來,再乾一杯。」
他倒滿了酒遞給我,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倒讓我代他著急。我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胡亂吃了幾塊肉,道:「邵兄,還是快點過去吧,我也吃得飽了,都吃不下了。」
邵風觀打了個飽嗝,笑道:「楚兄,你膽子真小。也罷,再喝完這一杯,我去見見他們吧。」他又將我的酒杯也倒滿了,舉杯向我一迎,道:「來,楚兄,希望我們能在接下來的一戰中活下來。」
從邵風觀的營帳出來,他上馬去見鄧滄瀾了。和他告別後,我向自己的營地走去,一路聽得江水湯湯,城中燈火闌珊,一副破敗氣象。東陽城和東平城夾江對峙,東陽城規模雖然不及東平城,倒也相去無幾。當初之江省向稱富庶,兩個城池都繁華無比,如今一個落在蛇人手裡,另一個的城民也逃得七七八八了,現在留在城中的根本沒有幾家平民。如果戰爭真有結束的一天,也不知東平和東陽二城需要多久才能恢復舊觀。
剛到營門口,我跳下馬,邊上忽地閃出一人,低聲道:「統制。」
這是廉百策的聲音。我道:「廉兄,是你啊,有什麼事麼?」
廉百策曾經是東陽城的守將,現在卻只是個小小的伍長。重遊故地,只怕他也別是一番滋味。廉百策走到我身邊,小聲道:「統制,方纔你與鄧畢兩將軍都碰過面了吧?」
我道:「是啊,今天剛到。」
廉百策皺了皺眉,道:「統制,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我不等他說完,道:「廉兄,以後你有什麼話直說便是,我絕不會不讓你說的。」
廉百策忙道:「是這樣的,統制,你也知道,當初我也曾經當過東陽城的守將。」
我道:「是啊,也沒多久,才一年多的事。」
廉百策道:「我在這兒呆的時間不短,之江省的冬天雖然沒有帝都那麼冷,但也寒意逼人。」
我怔了怔,道:「怎麼了?難道冬天大江會凍住麼?」
廉百策道:「老輩子人說過,大江也凍住過,不過我是從來不曾見過。統制,我想跟你說,冬天江水太冷,雖然蛇人在冬天戰力不強,可是在這麼冰冷的水中攻城,只怕攻的一方更加吃虧。」
我沉吟了一下,道:「這是個問題。不過,鄧將軍久經戰陣,只怕早已想到這點了。」
我剛說出口,馬上見廉百策臉上一陣黯然,想必他覺得自己的意見未受重視,忙道:「對了,廉將軍,你當初在東陽城守禦多時,你覺得從何處進攻東平城最為有力?」
廉百策臉上又現出一絲喜色,道:「稟統制,末將覺得,要攻東平城,只怕唯有正面強攻一途。」
我歎了口氣,廉百策在東平城呆得很久,他也說唯有正面強攻,看來要進攻東平城,正面強攻是唯一可行之策了。可是東平城的北面是水門,鄧滄瀾的水軍力量不足以壓住蛇人,究竟怎樣才是進攻的最佳途徑?
遣退了廉百策,我坐到自己營帳中,找出了書囊中的《行軍七要》和《勝兵策》來翻著。這兩本書我都已看得滾瓜爛熟,背都背得下來了。正看著,一陣風吹過,蠟燭光被吹得暗了下來,我伸手護住燭光,心中仍在想著戰事。
蛇人的優勢在於單兵的作戰能力,以及直接的水中格鬥,這樣派水鬼隊去破壞東平城水門就不太可行。我們的優勢只有兵力以及有飛行機、雷霆弩、神龍炮這一類武器,卻又並不是強到可以讓蛇人一觸即潰的程度,到底怎麼做才能攻進去?
正想著,忽然聽得外面有人道:「統制。」
這聲音有點怯生生的,我抬起頭道:「進來。」
帳簾被撩起了,進來的卻是簡仲嵐。他站在門口,有點猶豫的樣子,我道:「簡仲嵐,這麼晚了還有什麼事麼?」
簡仲嵐走了進來,行了個禮道:「統制,末將有破敵之策想說。」
我不由失笑。簡仲嵐這人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第一次對他有印象便是在蛇人圍困帝都之時,那次他也說有破竹之策,只是我聽都沒聽,沒想到這回他又有計策了。我剛想讓他退下,轉念一想,在五羊城時若不是他提醒我,只怕我也想不到何從景也會與島夷談判。這人年紀雖輕,但說出話來頗有根柢,他說的破敵之策縱然不可行,聽聽也好。我道:「說吧,有什麼破敵之策?」
簡仲嵐本來有點猶豫,聽得我這般說,臉上露出喜色,道:「是。統制,末將幼年住在狄人中間,狄人逐水草而居,時常遷移,有時在沙漠裡會遇到流沙……」
我有些不耐煩了,不知他說這些做什麼,道:「這和破敵之策有關係麼?」
簡仲嵐道:「有啊。沙漠中的流沙與江水很有相似之處,一旦人馬陷入,便不住沉下去,再出不來了,因此那時探路這人一探到流沙,便有人用木板鋪出一條路。」
我有些哭笑不得,道:「江水和流沙可不一樣,木板雖然也能浮在水面上,可總不能在江上用木板鋪出一條路吧?」
簡仲嵐道:「在江上當然不會用木板,可以搭浮橋啊。」
他的話也不響,但我腦海中登時如閃電劃過,忽地一亮,猛地站起來道:「浮橋?」
簡仲嵐道:「不錯。鄧將軍的水軍團中,大船不多,小船倒有不少。這些小船只能載個七八人,運兵時無甚大用,但用來搭浮橋卻正好。現在天冷了,江面上風浪不大,如果能搭一座從東陽直達東平城下的浮橋,則大軍可以直接抵達城下,與平城攻擊無異了。」
我道:「正是正是。鄧將軍手下還有一些大的戰船,可以在兩邊擔任守禦之責,而風軍團也可以在空中拱衛,到時掩護地軍團突擊,同時火軍團也能直接衝到城下了。」我越說越是興奮,踱了幾步,道:「不錯,這是個辦法。簡仲嵐,我要給你記上一功。」
簡仲嵐道:「多謝統制。」他臉上也浮起興奮之色。
讓簡仲嵐回去,我仍在想著建浮橋的可能性。行軍時輜重營除了擔起運送輜重之責,若有河水擋道也要搭一下浮橋的。只是在小河上的浮橋搭得很方便,拆下來也容易,要在大江上搭浮橋,我倒沒有想過,不知這到底有沒有可能。而且江闊數里,水軍團的小船雖然不少,不知夠不夠把浮橋搭到城下的,而且這浮橋不知要幾日才能落成,蛇人若見到我們在搭浮橋,一定會衝出來進攻,要搭浮橋不是說搭就能搭的。廉百策對這兒地形最熟悉,我想他應該知道這主意可不可行。想到這兒,我也呆不下去了,走出了營帳。
一到外面,守夜的士兵見我出來,不由一怔,道:「統制,這麼晚了還要出去?」
我道:「我想找一下曹將軍麾下的廉百策,他住哪個營帳?」
那士兵又是一怔,道:「曹將軍在那兒,那個廉百策我就不認識了。」
我不禁失笑。現在前鋒營有五千人,便是我也只認識一些將領,這些士兵除了本部諸人,別部的肯定都不認識。我道:「好吧,我自己過去。」
曹聞道的營帳還是燈火通明,我剛走到近前,卻聽得裡面一陣亂,曹聞道急急迎了出來,道:「統制!你怎麼過來了?」
他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我心中狐疑,道:「你在做什麼?」
他道:「沒什麼……」見我要走進去,忙道:「統制,裡面很亂,我在讓他們收拾。」
他要不解釋還好,一解釋便讓我更加疑惑。現在不早了,哪有在這麼個夜裡整理的。我不顧他的攔阻,撩開帳簾走了進去,一進去,卻見兩個士兵正在抬著一張桌子,桌子上還鋪了一塊毛毯,地上放著個碗。見此情景,我恍然大悟,心知曹聞道定是在賭錢。
軍中賭博成風,有些好賭之人甚至沒日沒夜地賭博,只是我不喜歡賭博,他們在我跟前大多不賭。一路來時,日夜兼程,曹聞道也得不了空賭博,現在到了東陽城,這嗜好馬上又上來了,大概叫了麾下一些軍官在吆五喝六,只是沒想到我會突然來這兒。我扭頭道:「你們在賭錢麼?」
曹聞道臉一紅,道:「統制,都是我不好,我癮頭上來了,讓他們陪我玩兩把。」
我微微歎了口氣。曹聞道這人別的都好,人也忠厚,就是有點不分輕重緩急。我低聲道:「平時玩兩把也沒什麼,只是別玩得太急了,蛇人還在對岸,我們隨時就會出發的。」
曹聞道驚道:「這麼快?我想總要休整幾天的。」
我道:「你想過有可能如何進攻麼?」
曹聞道道:「我和老錢也商議過,覺得除了正面強攻,也沒別的好辦法。只是正面攻擊,鄧將軍的船隻又有點不夠,很難。」
我點了點頭,道:「這也是。你們想不出什麼好主意?」
曹聞道道:「現在還沒有。統制,你有什麼好主意了?」
我道:「方纔簡仲嵐來向我說了這事,我想聽聽廉百策的意思。他在麼?」
曹聞道撇了撇嘴,道:「那個小簡啊,他有什麼主意。」
我正色道:「曹兄,偏聽則暗,兼聽則明,簡仲嵐所言頗為有理,不能一概而論的。」
曹聞道也不敢多嘴,道:「好的,我去把廉百策叫來吧。」
我道:「不用了,我去找他。他是哪間?」
「左邊第二間。」曹聞道說罷,忽然小聲道:「統制,我知道在營中賭博是不對,你不會責罰我吧?」
我本來並沒想要責罰他,聽他這麼一說,又覺得不能太輕描淡寫了,便道:「責罰是不會,不過,以後營中熄燈,任何人都不得再做旁事。下回再有這等事,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曹聞道笑了笑,道:「是,是,遵命。」當士兵在側,他對我從來都是畢恭畢敬,但私下在一處時,他對我似乎沒多少尊重。
到了廉百策那營帳邊,曹聞道叫道:「廉百策,你睡下了沒有?」
廉百策在內應了一聲,撩開帳簾出來,一見我,卻是一怔,道:「統制!你怎麼來了?」說罷才行了一禮。我道:「廉兄,我有點事想問問你,去曹將軍帳中吧。」
到了曹聞道帳中,我將簡仲嵐說的搭建浮橋之計約略一說,廉百策眉頭一皺,道:「只怕做不到。現在水勢雖然不急,但大江上仍然時有大浪,而且大江寬達數里,浮橋哪有這般容易?」
我一陣失望。廉百策在東陽城呆了很長一段時間,他說出的話自然有理。我歎道:「看來也不成了……」
哪知我還沒說完,廉百策忽然皺了皺眉頭,道:「也未必不可能!」我又驚又喜,道:「還可以?」
廉百策抬起頭,道:「我在東陽城時,曾聽老輩人說過,很久以前,有人也想在大江上建起過浮橋,似乎是百多年前的事了。」
我道:「成功了?」
廉百策道:「那時南疆有一批貢品要送到帝都,東西太多,離天壽節又太近,而當時東平城的船隻儘是些小船,因此當時的東平城主徵調船隻,在江面搭起一座浮橋,將貢品直接運到東陽城。只是,那座浮橋搭起後,貢品尚未運完便被大浪沖垮,當時在船上的貢品盡數落水,算是得不償失,後來也沒人再試了。」
我道:「那也就證明浮橋搭不成吧。」
廉百策道:「可是,那次是從東平到東陽,與如今相反啊。大江南岸較為險峻,水流也急,但北岸卻要平緩許多,從南至北難,由北而南卻要容易許多。」他說到這兒,忽道:「統制,我想過了,這浮橋若是從上游開始,說不定真能搭起來!」
我一時還弄不明白,道:「從上游?為什麼?」
廉百策蹲下地來,撿了塊石頭在地上劃著,道:「你看,這是大江。」他在地上畫了兩條線,算是大江,又在兩邊相對的畫了兩個方,道:「這是東平城,那是東陽城。浮橋若是直接從東平到東陽,直接橫跨大江,正好兜住江水,建橋的繩索上吃的力道極大。但若是北岸的浮橋不從東陽城出發,而是從上游。」
他說著,在上游畫了一個點,斜斜畫了條線到南岸的東平城,道:「你看,如此這浮橋便是斜著跨過大江,繩索上吃的力道便要小許多了,搭起來也更可靠。」
我已明白他的意思了。浮橋最主要的便是用繩索將船隻連到一處,廉百策所言,果然更容易搭建一些。但從東平到東陽,浮橋是一直線,要短許多,從上游搭起的話,所用船隻便要多許多。我道:「這樣一來,船隻夠用麼?」
廉百策微微一笑,道:「船隻的確不夠。」
我歎道:「那還要說什麼,便是沒用了。」
「船隻不夠,卻可以用別的代替。」廉百策的笑容有點莫測高深,「東陽城多的便是竹子,完全可以扎竹筏代替船隻。」
竹筏!我腦海中忽地一亮,叫道:「不錯!你說的太對了!」
之江省盛產竹子,據說有的地方號稱十里竹海,滿山遍野都是竹子,因此之江省的日常器皿也有不少是用竹子做的。東平和東陽的竹子還不算多,卻也到處有竹園,便是城中的大戶人家,庭院中也總是植著幾叢竹子。如果將船隻和竹子都徵調起來,說不定真的夠用。我越想越興奮,道:「好,你馬上將這計劃寫下來,我去稟報屠爵爺。」
廉百策道:「還早了點,要實地看看江水流勢才行。統制,末將不才,對東陽城地勢也算熟,願去勘探水勢。」
我看了看天色,道:「晚上可去麼?」
廉百策道:「晚間不易被蛇人發現,應該更好。只是,楚將軍,你現在就要去?」
我道:「事不宜遲,我們馬上去看看,將此事初步定下來。」
廉百策大概也沒料到我會這麼急,想了想,道:「也好。只是,統制,你水性如何?」
我被他問得一怔,道:「還行,雖然算不上好,也淹不死的。」
廉百策微微一笑,道:「不沉底便行,有我在,統制你便可放心。」
我也笑了,道:「好,馬上把錢文義與曹聞道都叫起來,讓他們準備船隻。」
叫起他們,曹聞道一聽我們要趁夜勘探水勢,嚇了一大跳,卻也堅持要和我一同前去。我拗不過他,也同意了,讓錢文義在岸邊接應。其實我更想讓錢文義一同去,錢文義畢竟是海邊長大的,水性更好一些。
我們找了一條小船,這船也只能坐五六個人,我與廉百策、曹聞道帶了另兩個會操槳的一同下船。在岸上時,聽到江水之聲也不覺如何,一到水面,才知道江聲原來很響,幾如金鼓,浮橋若是直直通過去,恐怕只能用鐵索才行。
那兩個士兵操槳很熟練,我和曹聞道兩人划槳只能算充數,他們兩人一槳下去,船就在水面上掠過。廉百策坐在船頭,不過用手探到水中試著水勢,漸漸已至江心。此時對岸越發清楚,看得到東平城只有零星燈火。看來現在的蛇人已不再怕火,卻仍然不是太習慣。
廉百策看了看對岸,又伸手到嘴裡舔了舔,試了試風向,道:「統領,東陽城如此的船只有千艘麼?」
我想了想,道:「小船的話,如果加緊徵調,說不定能有。」
廉百策道:「江闊四里,斜著鋪設浮橋,則浮橋長度在五里左右,大約有八百丈。平均每兩丈用船三艘,大概需船一千二百艘,加上竹筏,已經夠用了。」他又試了試水勢,道:「水流還有點急,只怕非得在上游四里外下水才行。來,再往南岸走走,靠近些看。」
我有點擔憂,道:「再近些,只怕離東平城太近了……」
蛇人天生會水,雖然它們沒有船的話游不過四里寬的大江,但游個一兩百丈說不定還行。一旦被蛇人發現,我們這樣一艘小船隻怕是送死。廉百策倒有些不在意,道:「統制放心,小將耳朵甚靈,水中若有異響,我一定會聽到……」
剛說到這兒,他忽然臉色一變,我吃了一驚,道:「怎麼了?」
廉百策抬起頭,臉已變得煞白,喝道:「快往回劃!快走!有船從南岸過來了!」
我耳中仍然滿是江聲,根本聽不到別的聲音,曹聞道看來也比我好不了什麼,同樣一臉茫然,但廉百策說得這麼慌,只怕不會有錯。我們加緊往回劃,廉百策也拿起一把槳划了起來。蛇人敗退到大江邊時遭到鄧滄瀾與李堯天的水軍團截擊,損失很重,北上時的船隻也大多被我們奪下,但畢竟還有一些的,恐怕蛇人發現了我們,出來追擊了。我們現在過江心沒多少,隔得那麼遠蛇人居然也會發現我們,真是怪事。海老在符敦城時曾對我說過,蛇人目不能視遠,現在又是深夜,它們到底是怎麼發現我們的?
廉百策劃了幾下,忽然皺了皺眉,道:「停下!」我也沒在意他這般命令,停下手中的槳,曹聞道罵道:「做什麼?一會兒讓我們逃,現在又要停下。」
廉百策道:「似乎不是我們的,現在這聲音停下來了。」他俯下聲,耳朵貼在船幫上聽了聽,忽然道:「不對!有刀槍撞擊之聲,是在動手了!」
我們不由一愕。難道有人會從東平城過來麼?不對,更可能的是,那些人和我們一樣,也是趁夜來勘測水勢的,只是他們離東平城太近了,以至於被蛇人發現。
廉百策還在聽著,一邊道:「沒錯,確是有人江上交手了,聽聲音,似乎很不妙……哎唷,有人落水了!」他說得繪聲繪色,曹聞道喝道:「喂,廉百策,你別胡說八道來嚇人,我怎麼什麼都沒聽到。」
廉百策道:「現在刮的是北風,你在風中聽當然聽不到,若是貼到船幫上聽從水裡傳來的聲音,便可以聽得出了。」
曹聞道半信半疑,俯下身子去聽,我也將耳朵貼到船幫上。剛一碰上,只覺江聲一下大了一倍,直如金鼓齊鳴,別的什麼也聽不出來。這時曹聞道叫道:「我聽不出來!統制,你聽到了麼?」
我皺了皺眉,道:「廉兄,你真的聽到了麼?」說實話,我也不是很信。廉百策有些委屈,道:「當然,末將在東陽城呆了好多年,那時有一陣連睡都睡在船上,看得熟了……」
他還沒說完,江面上忽地一亮,過了一會,聽得很輕的「崩」一聲。這聲音又輕又悶,但我知道,那是火雷彈的聲音!
廉百策說的一點沒錯,確是有人在江上,而且,那是帝國的人!我拿起槳,道:「快,過去看看!」
曹聞道驚道:「統制,你真要去看?」
我道:「那些人已到危急關頭,說不定是帝國的將領。我們靠近些看,若不是,再逃也來得及。」
這時忽然江面上空又閃了一下,這回不是貼著江面的,看得更清楚。我再無懷疑,道:「看,那是在求援!」
曹聞道還要說什麼,廉百策點了點頭道:「不錯。曹將軍,你帶著弓箭麼?」
曹聞道身邊帶著那把短弓,他拿出來道:「帶著,只是在江上恐怕射不中。」
廉百策道:「你守著,我來回他一個信號。」他的本領都在弓上,身邊也帶著一把短弓。他搭起一支箭,從懷裡摸出一塊汗巾包在箭頭,又拿出火鐮來打著火絨,點著了那塊汗巾。看著汗巾燒了一陣,他才仰天射了出去。
江上風大,汗巾上的火一下被吹滅了,但余火不熄,一個紅點射向空中。他射完這一箭,卻見南邊江面上忽然閃起一個亮點。也虧得東平城中暗淡無關,這個亮點很是清晰,在江面上晃了幾晃。我知道那是水軍的燈語,也不知是什麼意思,正要問廉百策,他卻在一邊驚叫道:「統制,那是鄧滄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