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進來的卻是程敬唐。跟在他身後進來的是十幾個金槍班士兵。
看到他進來,我精神略略一振。金槍班是南武公子的親隨士兵,現在進來的,多半就是南武公子了。雖然我肯定見過改裝後的南武公子,但正式見面還是第一次。這個一手毀滅了帝國的共和軍最高領袖前來看我,究竟有什麼用意?我猜想可能是與我談談五德營繳械的條件。他雖然扣住了我,但五德營就在霧雲城外,隨時都會攻城。縱然五德營現在只有不到四萬人的兵力,而集結的共和軍前後卻已超過十萬,但以五德營這些年來百戰百勝的威名,我想南武公子絕對不敢輕啟戰端,還是要來與我談判的。
也許,這是個契機。我索性躺到床上,雙手枕在腦後,腿也架起來,擺出一副目中無人的架勢,以示我縱然身陷囹圄,仍然有平常心。
金槍班士兵一進來,便兩邊排開,站得整整齊齊,有個人走了進來。
一看到這人,我再也裝不了鎮定,翻身坐起,驚叫道:「吳萬齡!」
進來的居然是吳萬齡!
實話說,即使金槍班排開架勢,進來的是個蛇人或鼠人我都不會那麼驚奇。我做夢都想不到會是吳萬齡。吳萬齡進入火軍團後,一直在做一個中級軍官。等他在火軍團做了中軍,畢煒與我的關係也越來越僵,我就再也沒機會再看到他了。偶爾想起,也只是為他擔心。但戎馬倥傯,見到他的機會已是絕無僅有,等畢煒被鄧滄瀾迫降共和軍時,我都已經忘了吳萬齡也在火軍團裡。現在看他進來,相貌沒什麼變化,卻是氣度非凡,頗有指揮千軍的氣魄,就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吳萬齡走了過來,臉上也沒有表情,隔著囚籠的鐵欄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兄,別來無恙。」
我看著他,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是淡淡道:「吳兄,你究竟是什麼人?」
吳萬齡微微一笑,道:「有件事一直瞞著楚兄您,萬齡在此深表歉意。只是兩國相爭,兵行詭道,無所不用其極,楚兄應該也能理解。」
我道:「你是共和軍伏下的暗樁?」
吳萬齡搖了搖頭,道:「家父便是蒼月公。」
這話又像一個晴天霹靂,把我打得悶了。我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只是道:「什……什麼?那麼那個南武公子是誰?」
「家父有二子一女,義子名南,親子名武。家父不願我們借他的餘蔭欺凌他人,因此從來不帶我們外出,我兄弟三人一直以平民子弟的身份生活。」吳萬齡的聲音仍是平和如常,似乎說的只是一件家常而已,「我就是武。當唐侯渡江擊敗家父,我受傷未能隨眾南歸,被一戶人家收留,結果唐侯南征時,將我征編進了部隊。」
我喃喃道:「怪不得,那時逃歸路上經過符敦城,你會寧可留在符敦城也不願意回帝都。」
當時吳萬齡為了留在符敦城,向陶守拙說明了與我們一同北上的四個女子的身份,使得陶守拙定計把她們也當成供品獻給帝君,讓我和楓再也無法在一起。那時我恨得險些就要把吳萬齡殺了,現在想想,也許當時殺了他,可能更好一點。鄧滄瀾反叛文侯是受畢煒脅迫,而最後畢煒投降共和軍,雖是受鄧滄瀾脅迫,吳萬齡在其中起的作用肯定也不小。我心裡一陣煩亂,也不知是該表示欽佩還是憤怒。以前我總覺得吳萬齡雖然整頓軍務有一手,但這個人能力終究不太強,所以放到哪裡都是泯然眾人。回頭想想,吳萬齡在帝國軍中呆了那麼長時間,這種堅忍就已經令人生畏了。
吳萬齡道:「不怕楚兄見笑,以前家父就說我懦弱無用,當時我還不服氣。高鷲城一戰,我才真正知道自己懦弱無用。父親在城中,我卻在敵軍中攻打城池。那時也起過入城後與父親共存亡之心,但一來沒這個本事,二來當時唐侯合圍之勢已成,最終我居然是作為戰勝者才得以入城。等後來在蛇人齒牙間僥倖逃得一命,更是覺得天下之大,茫茫然卻無我容身之地。」
我沉默不語。雖然認識他這個蒼月公公子的人很少,可是到了帝都,萬一被認出來,那就是死路一條了。儘管對他語帶譏嘲,但將心比心,假如我處在他的位置,我恐怕也會這樣做吧。我道:「後來你為什麼仍然一直留在帝國軍中?當時聯手共抗蛇人軍,你有的是機會回去。」
吳萬齡行了一禮,道:「當時南哥已將家父留下的部隊帶得有聲有色,他也已在軍中建立起了威信,如果我回去,就會影響到他的地位。而且我自覺不是南哥和你那樣的能力超群之輩,回去後充其量也只能當個小軍官。與其如此,不如就留在帝國軍中伺機而動。」
我冷笑道:「你不要說你沒能力。帝國軍有一半便毀在你的這份堅忍和自知之明裡。只是你把你父親的家底拱手相讓,不怕九泉之下難以面對你父親麼?」當初吳萬齡獻計突襲五羊城,捉拿了何從景,我只是覺得這計策有點不講信義。回過頭來想想,那其實是南武公子授意吧,借我們的手除掉了何從景,南武公子就此徹底掌握共和軍的領導權。
吳萬齡臉上也沒有異樣神色,只是行了一禮,道:「楚兄謬讚。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萬齡自覺比不上南哥,共和的大旗,只有南哥才扛得起來,我願意把南武這個名號讓給他。」
我這樣說他,已是不無挑撥之心。但吳萬齡根本不受激,他的話也很坦然。我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雖然只覺得應該恨面前這個人,如果不是他們兄妹二人,鄧滄瀾縱然對張龍友不滿,也不至於裹脅畢煒反叛了。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沒有能力,但帝國確實可以說有一半毀在他的手上。我歎了口氣,道:「閒話少敘吧。吳兄,你既然來了,就把來意說清楚點。」
吳萬齡拍了拍手,有個親兵提著一個葫蘆過來。吳萬齡拿出一個木杯倒了杯酒,從囚籠縫隙裡遞進來道:「楚兄,今天萬齡只是來陪你喝幾杯,敘敘舊情。這一杯,是謝你高鷲城中的相救之情。」
我接過杯子,心裡百感交集。吳萬齡用木杯,也是怕我用這個傷人吧。我接過杯子來一飲而盡,道:「不必了,那時即使不是你,我一樣要救。何況,那時有個伍克清,還有個女子,可以說是被我害死的。」
吳萬齡也把一杯酒一飲而盡,道:「那是沒辦法的事,楚兄也不必自責。上天有好生之德。楚兄,你講仁義,與家父所說的以人為尚,以民為本實是一理。」
我心中突然又充滿了希望,道:「吳兄,現在你們已經贏了,那也是天數吧。你來是讓我為這新的國家出力麼?」
吳萬齡看著我,半晌沒有說話。我的心沉了下來,道:「怎麼了?」
吳萬齡道:「楚兄,還記得大帝殺伽洛王的故事麼?」
大帝得國,滅伽洛國,伽洛王請降,但大帝卻以「王者如草,縱之則狐兔囷集」為由,將伽洛國王族盡數斬殺。雖然當時看來凶殘,但伽洛國殘黨因為再找不到直系宗室,勉強弄了幾個旁支宗室,結果連伽洛國故地的民眾都不支持。聽吳萬齡說起這件事,我的心頭一動,道:「那麼,是要殺我了?」
吳萬齡的眼裡閃過一絲痛楚,默然不語。過了好一陣,才抬起頭道:「楚兄,我知道我也對不住你。世間萬物,有生有滅,有得有失,這個新時代的創立,也必要有人以血為祭。楚兄,你就是這個新時代的祭品。」
我乾笑了一下,道:「祭品?也是。我帶領帝國軍與你們交戰多年,已是身不由己了。如果我活著,恐怕南武公子寢食難安,日夜都會擔心有朝一日我重整地軍團,揭竿而起吧。」
可是,政客做事不擇手段。當初我會背叛文侯,正是因為我看不慣文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作風,但南武公子和文侯顯然是同一類人,甚至比文侯更不擇手段,本來我還以為,我命令地軍團放棄抵抗接收收編,即使南武公子不會用我,至少也能讓我歸隱山林吧,然而,現在覺得,即使他們願意用我,恐怕最後也是一場悲劇。我苦笑著,看著杯子裡的酒,道:「那麼,你現在就是要殺我的麼?這杯子裡是什麼毒?」
吳萬齡道:「不是現在。楚兄,請放心,這酒是安國王府裡窖藏的木谷子酒,沒有毒。」
這酒是木谷子酒麼?我鼻端也聞到了一絲幽幽的酒香,隱約正是當初攻入高鷲城時聞到的。只是我向來並不喜歡飲酒,所以一直都沒發現。我道:「真是生受你了。」
吳萬齡放下杯子,道:「還有一件事。」他招了招手,另一個士兵捧了個包裹過來,他放在外面的桌案上解開了,道:「楚兄,這是你隨身的幾件兵器。我知道你很喜歡這幾件東西,一直貼身帶著,所以我請南哥准許,為你殉葬。」
他解開了刀裹,裡面是我進入帝都談判時身上帶的無形刀、手弩和流星錘。這幾件東西我一直都帶在身邊,也都有了感情。只是吳萬齡當然不會在我活著時給我,現在就想摸一摸都不行了。我看著這幾件東西,喃喃道:「手弩是薛文亦給我做的,為我陪葬吧。流星錘是李堯天給我的,原本是他家傳之物,吳兄,請你趁句羅使者來時交還給他們。」
李堯天因為力抗倭島入侵,在句羅名望極高。但他死在暴風之中,屍骨無存,在句羅留下的遺物一定很少。吳萬齡點了點頭,抽出無形刀來,道:「那這把刀呢?」
我歎了口氣,道:「這刀是以前我的參軍簡仲嵐所用,他死後就歸了我。此刀乃是神物,我死後,就給你吧,那柄手弩為我殉葬就夠了。」
吳萬齡抬起頭,道:「那多謝了。」他頓了頓,又道:「對了,你的馬被鄭昭夫人要去了,不要緊吧?」
白薇?我的心頭一疼,道:「那是最好的結果了,謝謝她。」
他收好刀,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舉起來道:「楚兄,今天恐怕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喝酒了,請吧。」
我抿了一口,道:「吳兄,新朝建立後,你想做什麼?」
他苦笑了一下,道:「不怕楚兄見笑,我唯一的長處就是整兵。小時候,我就喜歡看士兵操練,看他們走得整齊劃一,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所以去軍中做個中軍倒是得其所哉。只是南哥肯定不會讓我做這個,可能也就是吃吃喝喝,渡過餘生了。」
我道:「太平了,到時肯定要裁軍。其實吃吃喝喝有什麼不好,就算你是絕世名將,到了太平年代一樣會無所事事。」
吳萬齡道:「也是。我還記得你曾說過,天下最寶貴的就是人。你說過,珍寶易失,山河永在,但如果沒有人,一切都沒有意義。只要百姓能過安穩日子,兵器入庫,馬放南山,那是最好的事。」
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木谷子酒上口甘甜綿軟,但後勁很足,我這一口喝得急了,頭也有點暈,身體有些發熱。我伸出杯子,吳萬齡又給我倒了一杯,我道:「這樣的太平日子本來早就可以到來,只是當初你們不願解甲,才讓蒼生又多受了這許多苦難。現在這共和國建立了,可是你說,共和軍和帝國有什麼不同麼?那時叫帝君,現在你們叫大統制,南武這個大統制和帝君只不過是名稱上的不同而已。」
吳萬齡道:「楚兄此言差矣。也許現在你是看不出不同來,但共和軍與帝國有一個最大的不同。帝國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共和國卻是天下人共有的天下。帝國如果出現明君,可以讓百姓過上好日子,但一旦出現暴虐昏庸之帝,縱有能臣亦是無能為力。共和國卻是不同,天下人共主國家,只要有誰做得不好,議府便可彈劾大統制,另選賢能上台。這就像一輛大車,駕車之人如果只有一人,一旦方向出現偏差,車入深淵,旁人唯有陪葬的份;可是如果所有乘車之人都有駕車之權,那麼隨時都可更正方向,大車縱然出軌也無大礙,隨時都可以回到正道上來。眼下國家初創,制度必定不甚完善,不少地方仍要沿用帝國之制,可是十年百年後,這天下人共有天下的想法已深入人心,縱然大統制想要復辟帝制也已不可能了。」
我說不上話來。即使我再痛恨共和軍,再痛恨南武公子,也不得不承認吳萬齡說得沒錯。本來我的心裡滿是憤慨,但現在卻平靜了許多,又大大喝了口酒,道:「帝國也許是氣數已盡。好吧,要殺我,我也認了,只是我還有一句話,請吳兄轉告南武公子,請他成全。」
吳萬齡道:「楚兄放心,你要吃什麼,我一定滿足你。」
我笑了笑,道:「五德營與共和軍交戰多年,但都是聽我的指揮。要定罪,就定我一個人吧。」
吳萬齡點了點頭,道:「五德營乃天下第一的強兵,誰也不會不承認,能夠和平解決,自然是最好的事了。」
聽他的話,開始時我還放下了心,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不對。我道:「什麼叫『自然是最好的事』?」
吳萬齡抬起頭,道:「與你一般,五德營已經是一個傳說了。如果讓他們留下來,即使再拆編改制,都像是一把懸在床頭的利刃。楚兄,此事恕我無能為力。」
我驚呆了,心也一下涼到了極點。五德營的戰力顯然讓他們都害怕,所以不把五德營消滅掉,他們是不會罷休的。我喝道:「吳萬齡,你們不能背信棄義!是你們說要與我軍談判,我才命他們不再抵抗的!」
吳萬齡端起杯子,道:「楚兄,兵行詭道,這話你也說過不少次了。五德營幾乎佔了當初帝國軍的一半戰力,如果保留他們的編制,不啻養虎為患。只有讓五德營徹底消失,新生的共和國才能長治久安。」
我把酒杯一扔,冷笑道:「長治久安?你們罵帝國專制暴虐,可你們現在的這種做法,與帝國又有什麼兩樣。五德營是人,是五萬活生生的人,放下武器後也是共和國的子民了。你們說以人為本,以民為尚,這難道是放屁麼?」
我心頭火起,越罵越凶,吳萬齡卻只是微笑著看我。等我罵累了,他道:「楚兄,現在是非常時期,不使霹靂手段,難樹雷霆之威。只要共和國能得到民眾承認支持,縱然現在像帝國又有何妨?這顆種子已經播下,終究會長成參天大樹。你問問共和軍的百姓看,如果現在有人再自稱帝君會怎麼樣。我也知道這樣對五德營太殘忍。但就像一個身染重病的人,只有把病變之處切除,這個人才能重新健康起來。」
這個問題其實我已經問過了。正是聽到百姓幾乎一邊倒地不支持帝制,使得我心中也有些動搖,不知道自己矢志為帝國盡忠究竟對不對。吳萬齡說得也許不錯,五德營對於新生的共和國來說,的確是一個威脅,可是我怎麼也不敢相信,信誓旦旦要與五德營談判的南武公子,一開始就已經打下這個主意。我撲到囚籠邊,抓住鐵欄道:「吳萬齡,我求你了,你讓我寫一封手書吧,我讓五德營就地解散,讓他們分散四處,永遠不能再聚集好了,不要這樣做!」
吳萬齡看著我,他的眼裡也帶著一絲痛苦,慢慢搖搖頭道:「不可能了。現在雖在談判,但諸軍集合已畢,進攻隨時都會發起。」
我看著他,罵道:「背信棄義!」
吳萬齡迎向我的目光,道:「何為信?何為義?為了大事,一點小信小義又算什麼。楚兄,你統兵之能,丁將軍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你輸就輸在太講信義了。」
我大口喘息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許,真的應該聽從楊易和曹聞道的勸告吧……我閉上了眼。有人說,哀莫大於心死,我想我的心現在已經死了。
突然,耳邊傳來一聲巨響,正是我聽慣了的火炮的聲音。聽到炮聲,我睜開了眼睛,道:「開始了?」
吳萬齡行了一禮,道:「楚兄,五德營對你倒是忠心耿耿,不願放下武器。現在炮聲已響,那就說明談判已經徹底破裂,進攻開始了。」
我冷笑道:「這不就是你們想要的麼?」
吳萬齡眼裡也有些茫然,道:「我也不知道。也許,太平歲月,是要用無數人的鮮血才能換來吧。」
我頹然坐倒在床上,道:「既然已經開戰了,你還陪我坐什麼?想看我痛苦的樣子?」
「對不起,楚兄,」吳萬齡把酒杯放下了,低低說道,「五德營的戰力有目共睹。雖然他們已到絕境,但仍然不能大意。我要在這裡守著你,以防萬一。」
防備五德營攻到這裡來?我不禁苦笑起來。南武公子看來也並不是真的運籌帷幄,穩操勝券了,他也在擔心萬一我被五德營救出,會引起勝負易手吧。他未必太看得起我了,五德營根本不知道我被關在這裡。即使五德營真能衝入大牢,把我救出來,結局肯定也是全軍覆沒。只是我心裡總存了萬一的僥倖,以五德營之能,說不定真能救我出來吧。金槍班雖強,畢竟人手不太多,如果能殺到這裡,也許真會出現奇跡……
炮聲越來越響了。五德營中只有一些小炮,重炮都在火軍團處,現在的炮聲這麼響,肯定都是共和軍的火力。我抬頭看著大牢的天窗,窗子很小,又被鐵欄分隔著,現在看不出什麼。只是我仍然睜大眼看著,想看到五德營的戰旗突然出現在窗子裡——雖然我也知道那只是妄想。
炮聲隆隆,越來越響。吳萬齡也在看著那天窗,忽然皺起眉頭,歎道:「五德營當真厲害,果然反向城裡殺來,在神威炮之下還逼近了這麼多,飛艇隊看來馬上要出動了。」
共和軍有了那種白色火藥,炮火已經在帝國軍之上了,更何況五德營的都是小炮。五德營力戰不屈,戰線居然還能逼近城池,我知道楊易他們一定是想不惜一切代價救我出來。聽吳萬齡說到飛艇,我心頭一動,道:「飛艇隊?」
吳萬齡微微一笑,道:「楚兄,你大概以為以前帝國軍的風軍團是獨得之秘吧?你看!」
他指了指外面。由於炮火,天空也已暗了許多,在硝煙中我看到天空中有幾個橢球形的東西正緩緩飛過。我道:「這就是飛艇?」
「正是。飛艇雖然不如風軍團那樣靈活,但攜帶的炸雷卻要多得多了。東平城獻城投降,便是被飛艇所迫。楚將軍,所以說五德營雖強,卻毫無勝算。」
飛艇在空中游曳,從中不時有東西落下,隨即又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炸之聲。這一聲聲爆炸像是炸在我的心上,我緊緊握著拳頭,指甲已刺破皮膚,刺入了掌心,鮮血滴瀝而下。如果不是吳萬齡在,我想我一定會痛哭失聲的。每一聲爆炸,會有多少五德營的弟兄喪命?他們在與蛇人的惡戰中倖存下來,最終卻命喪在曾經並肩作戰的友軍手裡。如果他們聽得到的話,我會聲嘶力竭地叫喊,讓他們趕緊逃生,逃得遠遠的,永遠也不要再想報仇的事了。
可是,連這些都是妄想。
炮聲越來越響了。吳萬齡站在窗邊看著,身體也有些發抖。突然,他轉過頭,微笑著道:「楚兄,說句真心話,雖然是必死,我幾乎願意做你的部下,正向這裡衝殺過來。」
他雖然說得平靜,但我看得出他眼裡已有了一絲恐懼。我精神一振,冷笑道:「想拿五德營的命,恐怕你們要付出十倍的代價。」
吳萬齡搖了搖頭,道:「沒那麼誇張。五德營雖強,但這一戰是不可能贏的。現在,南門外大概已經躺了一萬多五德營士兵的屍體了吧,我們的人損失很少,只是我也實在想不到,他們雖然知道必死,居然仍舊踏著屍體一波波地向城門衝來。」他頓了頓,又道:「如果五德營滿員的話,我真不知道最終哪邊會贏。」
五德營連番征戰,兵員補充也越來越困難,現在已不滿四萬了。吳萬齡說城下就倒下一萬多,恐怕現在實際損失已超過一半。我一聲不吭,淚水卻不由自主地淌下來。
滾燙的淚水,也許,是眼中流出的鮮血?
爆炸聲沒有減弱的跡像,煙塵越來越濃,現在把窗子都遮掩起來了。喊殺聲中,我隱約聽到一個歌聲。
是那支《國之殤》。雖然帝國軍有軍歌,但這首歌似乎才是地軍團真正的軍歌。歌聲被炮聲震得支離破碎,我只能聽到零星幾個字。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山何巍巍,天何蒼蒼,
山有木兮國有殤,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他們也知道,現在戰死了,只會背上罵名,連「國殤」兩個字也不會加到他們身上吧。
我直直地站著,掌心的鮮血一滴滴流下,落在地上,與淚水夾雜在一起。戰爭中,有幾次也曾陷入險境,但只有現在,我才體味道「絕望」兩個字的意義。
歌聲時斷時續,裊裊不絕,但越來越清晰了。吳萬齡臉上越來越凝重,終於,他已鎮定不下來,喝道:「鎖門!加緊戒備!」
大牢就在城南。如果五德營突破南門,衝到大牢來並不很遠。只是即使能衝到這裡又能如何?牢門是一道天塹,殺回去又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壕溝。但吳萬齡也已著慌,說明五德營的攻勢超出了他們的想像,讓他們都始料未及。讓我奇怪的是,五德營居然像是確認我被關在這裡一樣,根本沒有猶豫,直接就過來了。
我默然看著他們。到了這時,反倒平靜下來。南武公子把我關在這個大牢,顯然就是把我當成誘餌,五德營即使能突破南門,也肯定是殺不回去的。如果一開始就殺開一條血路往西邊突圍的話,多少會有些人逃出去。楊易深通兵法,不會不知,可是他們明明知道這是個陷阱,仍然不顧一切地衝來,我實在不忍他們為了我而丟掉性命。現在我既盼著五德營能殺進來,但又怕他們真能殺入。
喊殺聲越來越近了,但炮火卻稀疏了不少,有可能已經短兵相接,所以炮火無法逞威了。吳萬齡已經站不住,拖過一張椅子來端坐著,看著外面。現在外面硝煙瀰漫,遠處已看不到了,只能看到外面的空地。我也想不通五德營居然真能衝過來,雖然現在看不到,但聽聲音已是越來越近,只怕不超過一里地。
時間像是流逝得越來越慢。吳萬齡端坐在椅子上,直如泥偶木雕,耳邊的廝殺聲卻越來越響,歌聲已聽不到,只有一聲聲嘶吼和慘叫。我閉上了眼,眼前彷彿出現在刀槍下掙扎的軀體,那些士兵前仆後繼,鮮血都流成一個個水窪,不時有人倒下。
還有多久?這廝殺聲,就是戰無不勝的五德營落幕的伴奏麼?我想著,心也疼得像在滴血。從五德營前身的前鋒營成軍,到後來的橫野軍,一直到極盛時的地軍團,也不過十幾年時間。這十幾年在經歷時彷彿長得永恆,但回首時卻短暫如一彈指。就像一場奢華的盛宴,曾經有過無數才智傑出之士登場,有些匆匆走過,有些走到了最後。不論停留的時間有多久,終究還是曲終人散,剩一地狼藉。小烈、譚青、金千石、甄以寧、李堯天、邵風觀,這些曾經與我生死與共的人,一個個都死了,連他們的名字也不會有人記得吧?
我默默地聽著。
喊聲越來越響。即使身處大牢最深處,我也能感到大地的震動。突然,遠遠地傳來一聲悶悶的聲音,像是一聲巨鑼。吳萬齡猛地站起來,喝道:「怎麼回事?」
有個獄卒衝了過來,高聲道:「將軍,是帝國叛逆殺進來了!他們剛推翻鐵門!」
真的來了!我精神為之一振,人也站直了些。吳萬齡顯然也已發現,冷笑道:「楚兄,你還不要高興。下石門!」
除了大牢出口的鐵門,牢房還有一扇大門。因為大門要行車,不能太小,這牢門卻要小得多,也更難推翻。我被關在最裡面,要通過那裡,還有一扇石門。只是這扇石門一旦下了,再想弄開就極難。程敬唐猶豫道:「公子,現在……」
吳萬齡打斷了他的話,道:「程將軍,你不知道五德營的戰力。他們破了大門,我都怕現在放石門都來不及。」
他一聲令下,我只聽得一陣令人牙酸的絞盤絞動之聲,定是那些獄卒在放石門。
沒有用的。我想這樣說,但也沒有開口。放下了門,外面傳來的聲音一下子又小了一些。這個天窗很小,即使沒有極粗的鐵棍,人也不能從這裡出去。可是五德營既然已經殺到了這裡,肯定已經不顧一切,我敢說,就算用火藥炸,他們也要把石門炸爛。
這時,遠遠地又傳來一聲響。這一聲比方才輕了許多,也沉悶許多,多半是牢房的大門被推倒了。大牢裡獄卒不少,雖然不是正規軍,但他們也屬於軍人,可是在五德營的衝擊下,竟然不堪一擊,大門被推倒後僅僅只隔了如此短的一刻便被推翻了。
吳萬齡身子一震,已坐不住了,站起身來,喝道:「程敬唐,準備了!」
金槍班同時除去槍尖的皮套。一般的士兵從來不在槍尖套皮套的,但金槍班所用長槍都特別長,一個槍尖竟達一尺多,而程敬唐的金槍槍尖尤其長,足足有一尺半長,簡直就是一柄短劍。他們挺槍對著門口,聲息皆無。
又是「砰砰」兩聲,有人在敲石門。這石門極厚,根本非人力能夠敲開的。吳萬齡臉色卻是一變,喃喃道:「糟了,他們要用火藥!」
這的確是在石門上鑿眼放火藥了。我不由得暗自苦笑,楊易他們當真是孤注一擲,不顧一切了。用火藥將石門炸得粉碎,我雖然被關在最裡面,也難逃危險。只是到了這時候也由不得我做主,只能看他們怎麼做。
平時用火藥炸山取石,鑿眼並不用很大,但外面鑿個不停。吳萬齡心神不定,道:「程敬唐,去聽一下,來了有多少人。」
程敬唐答應一聲,走到石門邊將耳朵貼住石門細聽了一會兒,扭過頭道:「回公子,應該有百十來人。」
「百十來人?」吳萬齡怔了怔,怒道:「城頭守禦的一萬多人是吃屎的麼,居然百十來號人也殺進來了,這半天也不來增援!」
如果共和軍前來增援,現在正在鑿擊石門的那些五德營士兵一個都逃不掉。是因為五德營的攻擊實在太強,城頭的共和軍根本過不來吧。我走到床邊坐了下來,靜靜聽著外面的響動。
敲擊聲停了,這時才聽得外間的廝殺聲。看來那些守禦大牢的獄卒還沒有被五德營殺光,五德營一邊在與獄卒交戰,一邊在門上鑿眼的。敲擊聲一停,程敬唐面色一變,飛步衝了過來,叫道:「快躲好!要炸了!」
真的來了麼?我已按捺不住心裡的激動。原本對五德營攻入大牢根本沒有抱什麼希望,沒想到他們真的做到了,這真是一個奇跡!
程敬唐話音剛落,只聽得「轟」的一聲,卻並不甚響。隨著爆炸聲,那扇門沿對角裂成四片,一股灼熱的風撲面吹來,裡面帶著些飛迸的小石子,連關我的囚籠鐵欄上也被碎石打得叮咚亂響。我伸手護住臉,還沒拿下來,只聽得有人叫道:「楚帥!你在哪兒?」
是廉百策的聲音!他雖然是張龍友安插在我身邊的細作,但又是忠貞不二的五德營統領,只是我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會是他第一個。也許他是覺得曾經把我的事情報告給張龍友,有點對不住我,想要將功折罪吧。這時硝煙尚未散去,廉百策剛跳進來,被硝煙嗆得淚流滿面。他伸手去擦眼,我已看見兩個金槍班士兵悄沒聲地衝上,驚道:「小心!」
廉百策的手還沒從眼睛上拿下來,兩柄金槍已一左一右扎進了他的身體。我一陣氣結,心如刀絞,叫道:「廉百策!」可是廉百策卻已軟軟地跪了下來,嘴角流出血來。金槍班槍術極強,這兩人又是全力施為,廉百策的槍術又不見得太高,雖然第一個衝進,卻連還手都來不及,就死在那兩個金槍班槍下。
那兩個金槍班一槍刺死了廉百策,槍還沒從他身體中抽出,從那破洞中忽地探出一支槍來。這一槍神出鬼沒,刺的是右手邊那金槍班。左手那金槍班伸槍去挑,卻連槍都不曾碰到,那一槍已扎入了右手那金槍班前心。那人的槍還沒拔出廉百策的身體,便已死去,只比廉百策晚死片刻而已。
這是楊易!只有楊易有這麼高強的槍法!五德營中,單以槍法論,除了小王子和我,是楊易最強。楊易的槍法與我在伯仲之間,那金槍班槍法雖高,卻也不是他的對手。
這一槍刺死右手的金槍班,左手那人驚叫一聲,探槍一下壓住了楊易的槍桿,趁勢一絞。這一槍十分高明,楊易一槍用老,除非是陳忠以力硬碰硬才有反敗之勝之機,否則根本沒辦法反擊了。哪知他的槍剛絞住楊易的槍,卻「砰」一聲,把楊易的槍絞得飛了起來。那人一怔,就在這一剎那,一個人影一掠而入,一道刀光閃過那金槍班喉頭。
正是楊易。他竟然棄槍用刀,趁那金槍班全神貫注於槍上,一下衝了進來,揮刀斬開那人喉管。那個金槍班嘴裡發出幾聲怪異的叫聲,喉頭處冒出血紅的泡沫,一下倒了下來。
楊易這一出手,如電光石火連斬兩個金槍班,吳萬齡也驚得呆了。他突然喝道:「劉國濤,左上三步,宗南,右上兩步,施文琥,中央攻上,其餘人立在空隙間!」
他口齒靈便,聲音也響亮,幾個金槍班立時照他所說立好。我的心頭一沉,叫道:「楊易,小心,這是堅壁陣!」
堅壁陣是過去軍中愛用的一種步戰陣法,靠的是各部天衣無縫的配合與信任。因為練這種陣勢對單兵戰鬥力要求很高,如果有哪個士兵稍弱一點,堅壁陣有了突破口,反倒更易衝破,當我從符敦城學會了更易於佈陣,防禦力同樣不俗的八陣圖後,就一直以八陣圖為主戰陣勢了,堅壁陣幾乎沒有用過。只是金槍班個個都是一流的好手,不存在哪個稍弱一點,吳萬齡布得也嚴謹之極,雖然僅僅十幾個金槍班,布成這陣勢卻真有銅牆鐵壁之意。
楊易揮槍擋開最個叫劉國濤的金槍班的攻擊,一邊叫道:「楚帥果然在這裡!快進來!」
楊易,你為什麼這麼笨!我心中又是急,又是感動。楊易不會不知道這是個陷阱,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踏了進來,讓我都不知說什麼好。我也不敢分他的心,只是默默道:「楊易,撐住!」
然而楊易顯然有些撐不住。從五德營駐地衝殺到這裡,他的體力消耗得已經差不多了。雖然先發制人擊殺了兩個金槍班,但那兩人的性命也可以說是廉百策一條命換回來的,現在幾個金槍班以堅壁陣衝上,楊易連沖了兩次都沒能衝過來。他也已看到我了,可是在這時也不敢分心。我正在擔心,他身後又鑽進了幾個人,都是五德營的戰士。可楊易雖然有了幫手,在金槍班的抵禦下卻仍然沒法上前一步,反倒是剛衝進來的幾個五德營士兵被輪番擊倒。楊易他們要殺進來,必須經過一條甬道。這甬道很窄,長槍只能刺擊,槍法中的砸掄之類手法根本用不上來,楊易他們要殺進來,簡直比登天還難。
又是幾輪衝擊,五德營的士兵已死了十來個了,幾乎要把石門上炸開的那缺口都堵上,楊易自己也掛了幾處花,鮮血染紅了戰袍。我見他出槍已是越來越慢,心中疼痛,叫道:「楊易,你快走吧,別管我了,不然你會死的!」
楊易擋開一個金槍班的進攻,豪笑道:「楚帥,幸虧小魏回來傳信,我們方才知道有這等變故。放心吧,人固有一死。楊易早就該死了,死在今天也已值得。」他忽地收槍一抱,兩手在槍桿上靠得極近,一個金槍班只道是便宜,急衝上前,哪知楊易的槍忽地點出,正中他的咽喉,那金槍班被這一槍頂得倒翻在地。這是二段寸手槍。這路槍是當初武昭老師教我們的頂級槍法,最終學會的人並不多,是借助二段發力來加強威力的。可是楊易在步下也使出這路槍來,我知道他已近油枯燈燼了,只能借二段寸手槍來增強威力,否則恐怕長槍連人都刺不進去。
楊易又幹掉一個金槍班,衝在最前的幾個都有點害怕,退了兩步。我驚喜交加,道:「馮奇他們呢?」那個小魏那天正在澡桶裡洗澡,鄭昭以攝心術制住了眾人,卻肯定沒料到那個澡桶裡還有一個,這才讓他逃脫了吧。楊易又踏上一步,道:「楚帥請放心,他們都已救出去了,現在陳忠和曹聞道還在外間抵擋,但錢文義兄已然戰死。」
錢文義戰死了?我心頭只覺一空。錢文義曾經出賣過我,雖然我原諒了他,但我和他之間終究疏遠了許多,不像當初在南征軍前鋒營為百夫長時那樣推心置腹,無話不談了。在他心裡,也許永遠都在後悔,可細細想想,這豈不是我一直對他心存芥蒂的證明麼?如果錢文義現在站在我面前,我想告訴他,我們是生死與共的兄弟,可是這已經永遠來不及了。
我只怔了一怔,耳畔忽然響起了楊易的呻吟,兩個金槍班已透過他的槍招,一起刺入他的小腹,他的戰袍也登時染得紅紅一片。這裡有個五德營士兵正探頭要鑽進來,見此情景已驚得呆了。這人我也記得,是廉百策麾下一個都尉,名叫文士成的。我大叫道:「文士成,叫大家快逃吧,不要來了!」
文士成呆了呆,道:「楚帥……」我見有個金槍班已踏上前去,心中更急,一把抓住鐵欄,叫道:「讓大家都走!不然只是送死。依令執行,不得有誤!」
這是以前在五德營分派任務時說的套話,文士成忽地挺了挺身子,行了個軍禮道:「得令!」鑽了回去。我見他縮回去的臉上已滿是淚水,應該也知道我說的不是假話。關我的囚籠即使用最快的銼刀來銼,只怕兩三天都銼不斷,更何況裡面還有十來個以逸待勞,虎視眈眈的金槍班了。他們如果再進攻的話,只能是最終被斬盡殺絕。
而這,正是南武公子的計策。
文士成一走,外間一下安靜了許多,也許是衝進來的五德營開始退走,也有可能是文士成以下全部戰死了。我惴惴不安,不知該怎麼辦。文士成即使向還在苦戰的陳忠與曹聞道傳達我的命令,他們兩人會聽麼?陳忠力大忠厚,但智謀弱了點。曹聞道雖然可圈可點,卻頂多是個猛將之材,靠他兩人統率,五德營還能殺出重圍麼?
「楚帥,請原諒。」
楊易上氣不接下氣的話讓我一下回到了現實。我看著他,也許是淚水已經枯竭了,流也流不下來。我道:「楊兄,你根本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害了你們。」
楊易笑了笑,道:「不要說了。」他肚子中了兩槍,五臟六腑只怕都已受傷。即使那些傷不至命,現在這樣子流血也肯定活不下去了。我看著他,這個難得的將才現在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麼?這許多年來,他雖然一直還對帝國有所保留,時不時有棄官歸隱之心,但最終還是聽我的勸告留了下來。如果他第一次要出奔到五羊城時我沒有攔他,現在他起碼是共和軍的中層將領了吧,也不會落到這樣的地步。他雖然叫我不要說,但這話讓我更加心痛。廉百策和錢文義戰死,在他們看來大概也是死得其所,是為國捐軀。可楊易不同,楊易一直不滿帝國,最終卻還是為帝國殉葬了。
楊易忽然皺了皺眉,手摀住的傷口裡又是許多血流出來。他吼道:「你們,上來一個,補我一槍,讓我少受這些罪了!」
金槍班本來補上一槍就可以要他的命,但楊易踞坐在甬道中,竟是沒有一個人上前只是呆呆地看著。
吳萬齡忽然上前,向楊易行了一禮,道:「楊將軍誠當世人傑,請受我一拜。」
楊易也不知他是誰,微微笑了笑,道:「多謝了。給我個痛快吧。」
吳萬齡拔出了無形刀,道:「楊將軍,此刀是楚將軍所用。楚將軍刀下所斬,儘是英雄豪傑,楊將軍雄姿英發,不可死於尋常刀劍,縱然死也要死在這神器之下。」
他揮刀向楊易砍去。我嘶聲道:「不要!」但刀光一閃,我看到楊易那沒有頭的身體晃了晃,倒了下來。
楊易也死了。陳忠和曹聞道還能活多久?我茫然地看著。甬道裡橫七豎八堆滿了屍體,最先戰死的廉百策已被別的屍體掩埋起來,都看不出來。吳萬齡看著這一地屍首,忽地臉上也流下了兩行淚水。半晌,他才道:「程敬唐,將這些屍身好生掩埋了吧,他們都是當世傑出的英雄豪傑。」
程敬唐持槍走了過來,卻不說話,忽地單腿跪倒,哽咽地道:「公子……」
他為什麼要跪?我一怔,吳萬齡顯然也有些莫名其妙。他怔了怔,忽然苦笑道:「原來,南哥還是容不得我啊。果然,斬草要除根,這才是他做的事。」
程敬唐要殺吳萬齡!一剎那,我才恍然大悟。南武公子讓吳萬齡來看守我,一開始就已經打了要除掉他的心思吧。楊易他們多半也是南武公子故意放進來的,否則地軍團再強,也衝不破共和軍的重重包圍。吳萬齡是蒼月公嫡子,如果與南武公子爭位,南武公子是爭不過他的。雖然吳萬齡自願讓出南武這個名字,可是在南武公子看來,他仍是一個極大的威脅。在這時殺了他,可以毫無破綻地嫁禍給地軍團。只是程敬唐顯然還有點良心,不忍殺了這個真正的主人。
程敬唐淚流滿面,道:「公子,你走吧。敬唐身受公爺大恩,沒齒難忘。」雖然共和軍號稱人人平等,也沒有公侯伯一類的爵位了,他情急之下說起蒼月公時還是說「公爺」兩字。
吳萬齡淡淡笑了笑,道:「走到哪裡去?走到天邊,南哥也是找得到我的,他總是不信我。敬唐,你轉告南哥一句,以人為尚,以民為本,這八個字是共和國立國之本,一定要落到實處。」
他扭頭看了看我,苦笑道:「楚兄,沒想到我還走在你之前。九泉之下,你要找我報仇就報吧,只是鬼死了又是什麼?」
我也不知鬼死了是什麼,程敬唐痛哭失聲,不再抬頭。我也不忍心去看吳萬齡。他一向認為自己做的是對的,為了父親的信念,生命也可以付出。也許,直到現在,他還是認為自己所做的是正確的吧。
刀已落下。幾個金槍班也有不忍之色,扭過頭去。
「楚帥,好好上路吧。」
天還沒亮,但斷頭台前已圍得人山人海,水洩不通。斬殺帝君,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肯定誰都想看一看。我看了看邊上的帝君,他的臉色蒼白,比身上的白袍子還要白,只怕已是傻了。張龍友背著手站在一邊,卻看都不看我。
第一個上斷頭台的,就是帝君。當帝君被推上台去,一個贊禮大聲宣讀判詞,說他「驕奢淫逸,獨斷不仁」,還說了許多條罪狀。平心而論,帝君並不算驕橫,後來那些年也算勤政。如果是太平朝代,他最起碼也會是個守成之主,等老病死後得個美謚吧。可是現在,話是由別人說的了。
上斷頭台的還有不少人,儘是帝國的宗室高爵。今天是共和國的流血之日,大概要殺一整天吧。這時我聽得有個孩子輕聲道:「媽,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扭過頭,看著坐在角落裡的她,她穿著一領土布的裙袍,一手攬著太子。太子神色木然,似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其實也有十四五歲了,可是自幼生長在深宮,只知讀書習字,現在這樣的變故一定讓他暈頭轉向。我看見她在太子耳邊說著什麼,臉上也和平常一樣木無表情。也許,對於她來說,生與死,早在高鷲城破的那一天就已經一樣了吧。今天,也許只是一場解脫。
我看著她,看著這個曾經朝思暮想的人。有人說得不到的東西才最美好,也許是。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麼,眼前晃動的,只是那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
淡黃的衣衫,雪白的手指,碎珠崩玉的琵琶聲。這一切,永遠都不會再來了。
這時外面一聲炮響,圍觀的人們也是一陣震天也似的歡呼,有人在叫著:「打倒帝君!」還有人在喊:「共和國萬歲!」當初啟用斷頭台斬殺共和軍駐帝都代表時,台下喊的無非是把打倒和萬歲的對像換過來而已。現在聽到這種聲音,倒似一場嘲弄。
劊子手已經過來帶她了。她作為最得帝君寵愛的妃子,又是太子的母親,儘管她什麼都沒做過,她的一生只是被人傷害,被人玩弄,到頭來也要作為罪魁禍首被斬殺。我看著她站起來,整了整衣裙,挽著太子的手走去。我想說句話,喉嚨口卻哽咽著,什麼都說不出來。
她走過我身邊時,我再也忍不住,道:「楓!」
她轉過臉,看了看,忽然微笑道:「楚休紅。」
她知道我的名字!我想要說太多的話,卻突然間又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心裡百感交集,只是道:「如果能回到以前,那有多好啊。」
她微笑著道:「是啊。」
她的笑容如春花一般明媚,雖然她的眼角也略略有些細紋了。太子好奇地看著她,也許為第一次看到母親的笑容而奇怪。我強忍著淚水,點了點頭,道:「是的,那時真好。」
那時並沒有什麼好。可是,在我的回憶中,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卻顯得如此溫馨。至少,在那時我們都還活著。
有個宗室忽然痛哭起來,叫道:「我不想死啊!來人!快把我放了!」雖然被綁得死死的,那人居然還站了起來,便要向外衝去。兩個獄卒衝上前去,手持木棒向他頭上打去,打得錚錚有聲,那人口鼻流血,還在掙扎。
她向是沒有看到一般,向我輕輕點了點頭,道:「楚休紅,永別了。」
「永別了。」我喃喃地說著。為她刻的那個沉香木雕像也已失落在最後一場戰役中,如果將來有人找到的話,也許就是她僅留下來的一點東西了吧。我目送著她一步步向外走去,在凌晨前最後,也是最黑暗的暮色中走上斷頭台。我也沒心思去聽贊禮在編排她的什麼罪狀了,只是默默地想著從前。
「第三個被殺的,該是我了。」
張龍友突然輕聲道。他原本就坐在我對面,一直都沒理我。雖然做了幾年太師,養尊處優,人也稍稍胖了點,但他的臉上卻還依稀有著那個從海老處逃出來時的青澀少年的影子。他見我沒理他,苦笑了一下,道:「楚兄,你到這時還在恨我麼?」
我歎了口氣,道:「人之將死,恩怨已盡。」
張龍友也笑了笑,道:「也是啊。以前我就想著殺你,現在看看,真是可笑。」
這時獄卒又已下來了。看著他的身影,我的心裡一沉。不是懼怕死亡,只是知道了她已經走了。
獄卒走過來,卻沒有和張龍友所說的一般到他跟前,反倒走到我面前,行了一禮道:「請吧。」
我站起身來,道:「龍友兄,原來還是我先走一步。」
獄卒摸出一個黑紗頭罩,輕聲道:「楚帥,請海涵。」
我不知道為什麼到我這兒就要戴頭罩了,恐怕只有帝君一家才能享受不蒙面處斬的待遇吧。我任由他把黑布罩到我臉上,一步步跟著他出去,上了斷頭台。
斷頭台的利刃已經拉起,上面雖然擦了一下,還沾著血跡。這些血是她的吧?我看著,只是呆呆地向前走。與前面被處斬的不同,贊禮也根本沒有讀我的罪狀,下面的看客倒是群情激昂地喊叫著。
我看著他們,心裡充滿了憐憫。
突然,我呆住了。在人群的前列,我看到了白薇!
她清瘦了許多。更讓我震驚的是,她手上拉著一個男孩子。這男孩只有六七歲吧,靠在白薇身邊,根本不敢看我。
白薇有孩子了!我只覺一陣暈眩。這個孩子,肯定不是鄭昭的,那就是我的了?
我想再看一眼白薇,那劊子手卻湊到我耳邊,小聲道:「楚帥,請稍快一些。」
別再看了吧。也許,再看下去會讓他覺得我這個帝國軍元帥也會貪生怕死。其實,我真的很貪生怕死,直到現在,我也害怕會死。只是當死真的來臨時,我也會去勇敢地面對。
我站到了斷頭台前,劊子手幫我將頭放到刀下,小聲道:「楚帥,請放心。」
放心麼?我苦笑著。下面的看客又是一陣歡呼,我聽得一陣輕響。從頭罩下看出去,眼前的一切都如血染就一樣紅。
這一個新時代,終於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