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空手信步而來,臉上泛起一絲不經意的笑意,如春天的清風,暖人心扉。步伐輕踏中帶出愜意,似乎不是去赴一場生死決戰,而似漫不在乎地去趕鄰家姑娘的約會。
他的目光始終在人們的臉上留連,很快就讓他發現了一種有趣的現象:其實人的臉就是心靈的寫照,無論你怎樣刻意地去掩飾,只要用心觀察,就會發現一個人真正的心情。
他之所以有這種心得,是因為茶樓前來回叫賣的十幾個攤販,他們提籃叫賣,向人出售著各式各樣的水果小吃,按理說忙了大半天了,他們的臉上應該是一種疲累的表情,但紀空手沒有看到這一點,反而從他們的臉上看出了一絲緊張與亢奮。
一個常年奔波於市井的人,有什麼東西值得他去興奮與緊張呢?就算多賣了幾個銅錢,少找了別人的銅錢,也犯不著出現這種表情!紀空手微微一笑,在心裡自問自答。他從來都喜歡研究這種反常的東西,因為只有反常的東西才是最值得懷疑的,他已看出了這些人無疑都是衛三公子用來對付自己的伏兵。
但衛三公子深諳紀空手的厲害,絕對不會只用這十幾人來刺殺紀空手,當然還有更厲害的殺招。只是,紀空手能看出來嗎?沒有人知道這個答案,因為紀空手的神情依然顯得悠然而輕閒,緩緩地走在人流之中,似乎根本就沒有感受到空氣中的肅殺之意。
他一定要給衛三公子造成這樣的感覺,就是他的殺局只是佈置在茶樓之內,根本就沒有派人在茶樓之外設伏,他要讓衛三公子有一種「大功告成」的錯覺,惟有如此,他才有真正的機會。
因為衛三公子就是衛三公子,他的武功之高,除了幾大閥主之外,放眼天下,至多不過還有十人可以與之比肩,似這等第一流的大高手,假若與之硬抗,未必是明智之舉。
那麼紀空手的伏兵又在哪裡呢?紀空手沒有去想這個問題,他現在關心的是,衛三公子與韓信將會以一種什麼樣的方式出現?這個問題不僅實際,而且有趣,紀空手就喜歡這樣的問題。
可是他心裡清楚,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也是一個懸念,不到該出手的時刻,衛三公子與韓信絕對不會出現。所以與其漫無目的的胡亂猜疑,倒不如抱著欣賞的姿態看一下眼前的美女。
這的確是一位美至極致的少女,年方二八,風華絕代,膚若凝脂,容光照人,幾疑是天仙下凡,在七八個俏婢的簇擁下,如眾星捧月般裊裊婷婷地移步而至,出現在這人頭攢動的小城街頭,秋波顧盼間,滿街之人無不看得神為之奪,魂飛天外。
她的頭上青絲斜垂,隨意而不失雅致,配合著修長曼妙的身段,舉手投足間,盡顯萬種風情。一雙眸子又深又黑,盈盈一瞥,滿場之人無不感覺到她看向的竟是自己,不僅傳神,而且讓人陶醉。
也許只有紀空手是一個例外,因為在他的心中,已有了真愛,已有了紅顏,他並不避諱自己的目光,更願意以一種欣賞的角度去審視這世間的絕美。
兩人相距至少十丈,但他們無疑都是別人目光聚焦的中心,這美女似乎感受到了紀空手與人有異的目光,微抬頭來,盈盈一笑,眼中彷彿多出了千萬條媚絲,意欲將他纏繞。
紀空手投以微笑,忽心中一動:「這是誰家的女子?卻在鬧市之中招搖,美則美矣,只是在內涵上卻輸了紅顏三分,可惜,可惜,真是可惜!」他卻不知,劉邦駐軍霸上,臨城門而不入,其實就是為了這位虞姬。
當時的天下士子中,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天下美色,盡在西南,紅顏純美,虞姬嫵媚,春蘭秋菊,各有所長」,說得正是「紅顏」與「虞姬」。劉邦雖有好色之名,但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意欲藉此掩蓋自己爭霸天下的雄心。此刻他雖然擁兵十萬,破武關,入關中,進兵咸陽指日可待,但他人到霸上,迅即按兵不動,凡是所破州縣,一律造冊登記吏民,封存庫府,不敢取絲毫的利益,原因只是為了取悅項羽。
他與項羽雖然都是借楚國之名取勢造反,但兩者起步不同,是以勢力極為懸殊,雖然劉邦搶先入關,但項羽攜四十萬大軍,號稱百萬,已經逼近霸上,屯駐於新豐鴻門,給他造成了極大的威脅,令他權衡利弊之下,採取了「忍」的戰術。
「忍」之一術,博大精深,忍到極處,可以視妻女遭人蹂躪而不憤,可以見父母遭人擊殺而不怒,可以跪行千里,可以叩首萬眾。愈是心中有遠大抱負之人,就愈是能忍,只因忍得這一時之氣,終就能成人上之人。劉邦無疑深諳此道,根據項羽的性格為人,決定獻出虞姬,以消這眼前之禍。
誰說男兒不解風情?在劉邦第一眼看到虞姬時,他就覺得自己的魂魄已隨著這個女人而去,面對如此嫵媚的女子,又有哪個男兒不動心呢?但是劉邦之所以是劉邦,就在於他有常人沒有的克制與忍耐,他可以為了自己的理想而拋棄個人私慾,從而在亂局之中尋到最佳的克敵之道。
對他來說,眼前最大的敵人,就是項羽,如何才能做到完全取信於他,這實在是一個難題,但劉邦想到了項羽擁兵十萬迎紅顏的往事,也就看到了項羽的弱點。
項羽好色,只不過他的這種好色卻與眾不同,他喜好的,是一種世間少有的絕色,惟紅顏或是虞姬,才打得動他的英雄情懷。是以劉邦屯兵霸上,只是為了保護虞姬,然後等候項羽的到來。
可是紀空手面對虞姬這嫣然一笑,並沒有動心的感覺,他更多的思緒,卻放在虞姬這突然出現的時機未免太過巧合,倒讓他生出了一絲戒心。
他絕不容許有任何人來破壞他的計劃,縱使這女子乃是天下至美的尤物,只要她站在與自己敵對的位置,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將之毀滅。
在他的眼中,此刻的形勢已不容他有憐香惜玉的想法,是以他緩緩地停住了腳步,開始等待。
他的人就站在街市的中心,略帶憂鬱的目光,隨著佳人的每一步前移而閃爍不定。香風隨風而來,紀空手彷彿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處子幽香。
「嗤……」虞姬蓮步輕邁,心頭禁不住如小鹿般亂撞。她本是大戶人家的千金,而並非毫無見識的小家碧玉,在她的眼中,不知見過多少出色的男兒,可是當她第一眼看到紀空手時,芳心頓起漣漪,竟有幾分意亂情迷起來。
這個男人並非有那種一眼就讓人傾心的英俊,也沒有那種一舉一動盡顯雅致的瀟灑,但不知為什麼,虞姬心中就是有一種莫名的躁動,女兒家的羞澀,漸漸溢於嬌靨,構成一抹淡淡的紅暈。
「他是誰呀?」虞姬禁不住在心裡悄然地問著自己,等到她省悟到這不是淑女的行為時,其臉蛋更紅,忍不住又朝紀空手看了一眼。
兩人的目光在虛空中交接,一觸即分。紀空手微微一笑,心中卻驚道:「這女子何以是這副神態?一顰一笑,無不帶出女兒嬌癡之氣,假若她真是衛三公子請到的殺手,那麼單是這一份表演,已足可讓人拍手叫絕了。」
他依然不動,只是靜候著佳人與自己擦肩而過。等到她的步伐剛剛越過自己的身位時,他突然聽到了一個甜糯而溫柔的聲音悄然在自己耳邊響起:「喂,你叫什麼名字?」
紀空手怔了一怔,隨即微笑道:「小姐是在問我嗎?」
虞姬小臉一紅,道:「你說呢?」她不答反問,嬌羞中多了一絲調皮,由不得紀空手一陣眩暈,只覺女人魅力讓她演繹得淋漓盡致。
「在下淮陰紀空手。」紀空手笑了笑道:「還沒請教小姐芳名?」
他的話甫一出口,陡然便覺事態不對。他此刻正對著虞姬,卻見虞姬的臉上驀起一絲驚訝之色,俏眼中更帶出了一股莫名的驚懼。
他已不用回頭去看,便已感覺到了身後至少有三道殺氣迫來,其勢之快,角度之精,顯然是久經訓練的好手所為。
長街之上,頓時肅殺無限,不知情的行人依然在左顧右盼,只有靠的近的人群中有人發出了驚呼。
對方顯然都是精於刺殺的好手,善於把握出手的時機,如果說紀空手自現身以來露出的惟一破綻,只有此刻。
而且這些殺手的實戰經驗實在是太豐富了,雖然只有三個人是針對紀空手的,但這三人無疑都是這群人中的精英,牽一髮而動全身,其他的殺手迅速將紀空手與人流隔離開來。
虞姬退了數步,直到這時,她才驚呼起來,顯然不能接受自己欣賞的男人即將死於劍下的慘劇,同時閉上了美眸。
可是她沒有聽到慘呼聲,也沒有聞到血腥氣息,甚至沒有感到一點混亂的跡象,等到她驚訝地睜開俏目時,卻幾乎嚇了一跳,紀空手那充滿男人味的臉竟然就在眼前。
她頓時產生了一種就要窒息的感覺,臉兒漲得通紅,幾欲暈倒。她從來沒有與一個男子在這樣近的距離內相對,她還聞到了那股讓人神迷的男人氣息……
「不要怕,一切有我!」紀空手的語氣平靜得讓虞姬感到吃驚,她彷彿聽到的不是一個聲音,而是一個承諾,一個讓女孩子夢寐以求的承諾。
事實上就在虞姬閉眼的剎那,紀空手就已動了,他沒有回頭,也沒有轉身,而是陡然直退。
他的整個人如一把利刃般擠入對方的劍氣之中,拔刀、格擋、運勁……整個動作不僅快,而且一氣呵成,只揮出一刀,便震退了這三大殺手,然後收刀回鞘,縱到了虞姬的身前。
這一切都在剎那間完成,就像是一道閃電。而街上的人流恰似閃電劈過的水紋,迅速向兩邊而分,誰也不想捲入這突然降臨的是非圈中。
而這群殺手並不因此而放棄,而是有條不紊地完成了合圍,以紀空手與虞姬為中心,用刀劍構築了一道濃烈的殺機。
無論紀空手有多麼的自信,面對這群武功高強而且亡命的殺手,都絕對不會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可是他的臉色絲毫不顯凝重,反而悠然地一笑,輕柔地問道:「你好像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他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吃驚,誰也沒有料到大戰在即,他竟然還有如此閒情。
虞姬的眼眸中彷彿起了一層霧絲,就這一句話,竟讓她的心扉為此而開。她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自信的男子,神態之從容,仿如吟詩作畫,有一種說不出的雅致。
像這等男子,又怎叫他不心生愛慕呢?「我姓虞,別人都稱我虞姬。」虞姬俏臉一紅,低下頭來,以一種細如蚊蟻的聲音柔聲道:
「能認識紀大哥,我心中實在有種說不出的歡喜。」
其時先秦尚武,男女之間並不講究,在這個時代的女子,遇上自己所喜愛的男人時,直接而不矯情,雖然還帶有女兒家明顯的羞澀,卻能以眉目傳情,以言語表心,世人並不以為輕浮。
虞姬此話一出,縱然紀空手意不在此,亦是心頭一蕩,一股溫情漫湧而出。
「也許你只是看到了我柔情的一面。」紀空手淡淡一笑道:「不過,你馬上就可以欣賞到我的無情。」
他的聲量不大,彷彿是兩人間的談心,但傳入那群殺手耳中,無不感到有些震驚,因為就在紀空手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他們都感覺到了紀空手身上暴湧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冰寒淒冷的殺氣仿如淡霜輕霧般滲入空中,以紀空手的本身為中心向四周輻射。
「好霸烈的氣勢!」他們都在心裡驚呼著,握劍的手握得更緊。
紀空手緩緩轉身,在轉身的同時,一點一點地拔刀,他的拔刀方式極為古怪,拔三寸出來,退兩寸回去,但就在這一進一退之間,他的勁力漸向掌心凝聚。
在虞姬的眼中,紀空手這緩緩移動的身軀就像是一道插入雲天深處的孤崖,無人識得其高,無人識得其險,乍眼看去,總有置身其中、渴望瞭解的衝動。但這高並非是高不可攀的高,這險亦不是不可親近的險,這只是一種感覺,至少在她的心裡,還感覺到一股淡淡的溫情。
長街寂靜,靜若落針可聞,剛才還是車水馬龍般的熱鬧,竟然說消就消,所有的路人都走避乾淨,長街的兩端也不再有人進入。
這種不正常的現象,透著詭異,更有一種人為的跡象。
紀空手心中驀然一動:「劉邦終於插手了!」他之所以有這樣的感覺,是因為要完全封鎖這條長街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而且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截斷交通,更非易事,至少需要萬人之力與訓練有素的高手才能做到這一點。而在這霸上小城擁有這等實力的,此時此刻,惟有劉邦。
但紀空手的心中絲毫不亂,反而比剛才更加冷靜。
靜,是紀空手的表現,亦是一種自信的狀態,就像是一個臨崖無底的深淵,無法窺望那永不知深的底,又像是雲天之外的那一方蒼穹,深邃難測,讓人感到一陣毫無來由的空洞與自由——這是紀空手給人的感覺,也是一種近乎禪定的境界。
在緩緩的移動之中顯出靜態的紀空手,正不斷地收斂著自己張揚的殺氣,收與放之間,只是一種相對,收至極限處,就是爆發的開始。這是武道中人極為深諳的常識,但是沒有人可以看出紀空手的殺氣何時才是收斂到了極致,何時又才是爆發的開始,正因為無可揣摩,是以每一個對手都有一種無從下手的失落。
這是一種怪異而實在的感覺,它的內涵進入了對心道的求索,只要是對紀空手有所瞭解的人都會發覺,他對武道的理解,已經在這幾個月中達到了一個自己從未有過的高度。
這令他的對手感到了震驚!在一群人當中,武功最高者,通常就是這群人中的首領,這是放之亂世而通行的法則,因為只有亂世,才是強者的天下。
剛才出手的三人,無疑是這群殺手的頭領,也是這次刺殺真正的先鋒。作為問天戰士中排名靠前的司氏兄弟,根本就沒有想到紀空手的武功之高,竟能在一招之間將他們震退。
據說他們都是故燕的遺民,成名早在十年以前,他們的「七步斬」劍法高明得很,曾經得到過大俠荊軻的親自點撥。
關於荊軻的故事一直流傳於民間,為世人所傳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這等沖天的豪氣也一直被江湖中人所稱道,他「圖窮匕現」而刺秦,從容面對無數高手而色不變,這固然是因為他具有為了理想而獻身的精神,同時他更擁有劍術高手那種傲視天下的自信。能得到這種人點撥的劍法,想來司氏兄弟再差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而且他們都是問天戰士,衛三公子的眼界之高,世人皆知,能被他看上的人,當然是絕對的高手。
高手的定義,不僅僅只指武功,其實還包含了眼力,所以當司氏兄弟面對紀空手時,神色數變,露出了一絲訝異之色,無不為紀空手表現出來的氣勢所震懾。
他們的站位呈三角之勢,正好將紀空手夾裹其中。雙方距離很近,不超過三尺,但他們根本找不到紀空手的任何破綻,也感覺不到紀空手似有若無的殺氣。只有當他們凝神靜氣的那一刻,才覺察到在紀空手的身上散發出的那股無形真力,猶如八爪魚伸出的無數觸角,充斥著這長街的每一寸空間,緊緊地將他們包圍其中。
沒有感到殺機,卻並不等於沒有殺機,只是司氏兄弟不知道紀空手的殺機要收斂到何時,要在哪一個時刻才會爆發,但是他們卻知道,只要紀空手一動,就絕對是猶如狂風暴雨般的雷霆一擊。
得勝茶樓中的客人顯然都聽到了樓外的異變,可奇怪的是,除了靠窗的幾個人外,其他的人根本就沒有離座觀望,只是各自低頭,細品香茗,但眾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不可掩飾的驚奇。
這是一種非常自然的跡象,當一個人的生命被另一個人所掌握時,他對這個人自然而然會生出一種敬畏。是以他們都不希望紀空手就此死去,但想到自己所受的折磨,心中又期盼最好讓紀空手掛些彩,這樣的話自己心頭也許會平衡一些。
這只是局外的話題,就當眾人都在驚懼這令人心悸的寧靜時,「呼……」一聲厲嘯,響徹長街的上空。
紀空手出手了,刀鋒閃出鞘外,驀然劃破虛空!他的刀速算不上快,但準確而有力,以一種玄之又玄的弧跡,刺入了司氏兄弟用劍氣布下的防線,強行突破。
司氏兄弟陡然吃驚,吃驚於紀空手出手的時機,任何出手都應有出手的徵兆,也應有跡可尋,但紀空手卻迥然有異,他的出手就像是平空而來,全憑興致,但刀鋒所向,乃敵必救之處!司氏兄弟暴喝一聲,同時出劍,三劍齊發,互補缺陷,雖簡潔卻實用,沒有半點花巧可言,可是在他們出劍的同時,依然被紀空手強猛的刀風逼退了一步。
只退了一步,但一進一退,氣勢的消長形成了差距,使得紀空手的這一刀竟有勢不可擋的氣勢。
刀乃百兵之膽,立馬橫刀,講究霸氣十足,紀空手的這一刀無疑將刀中霸氣演繹到了極致,勁風狂掃間,容不得對手不退。
「當,當,當……」三聲刀劍交擊的脆響,仿如一聲同出,司氏兄弟的劍鋒終於在退守的同時尋到了刀芒的軌跡,然而這一觸實在短暫,等到司氏兄弟剛生感覺之時,紀空手的離別刀已經幻出數變,又以一道極為優雅而玄奇的弧跡刺向了司氏兄弟身邊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