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空手的這一刀揮出,對於局外的旁觀者而言,都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因為這一刀針對的根本就不在於人,而在於虛空,但司氏兄弟的臉色卻變了,身在局中,他們才可以領略到這一刀真正的精妙。
紀空手所刺的方位,如果說是單純的一刀,那麼這一刀實在平庸之極,或許只有初學刀法者的水平,但這一刀與先前的一刀配合起來,卻有一種神來之筆的感覺,因為他出刀的軌跡,恰恰是司氏兄弟後退時的必經之路。
對於司氏兄弟來說,他們同樣明白自己的破綻所在,所以他們退步擋擊的時候,下意識地改變了一下自己劍鋒的角度,企圖用變化來彌補這個致命的破綻。但是紀空手的刀實在太快,而且直接,根本不讓他們有任何還手的機會,是以他們心驚之下,惟有再退。
以他們三兄弟的劍法,縱然算不到一流,但一經配合,絕對具有十分強悍的殺傷力。可是他們與紀空手交手了三個回合,居然三次被迫退,甚至沒有還手之力,這實在讓他們覺得不可思議,卻又無可奈何。
在遠處的一個暗角,有一雙炯然有神的眼睛正默然關注著這個正在進行的戰局。他的眼神中閃現出一絲驚奇,一種詫異,似乎沒有想到紀空手的刀法竟然達到了如此精妙的地步,幾有心道武學的神韻,這簡直讓他不敢想像。他原以為大王莊一役,紀空手縱是不死,也已不足為懼,誰料數月不見,其武功似乎又上了一個台階。
紀空手的刀勢既出,氣勢立時如大江之水奔湧不息,使得長街之上的空氣變得沉悶而壓抑,猶如暴風雨將臨的前兆,給人以幾乎窒息的壓力。
司氏兄弟沒有想到紀空手如此年輕,而其舉手投足間竟然擁有大俠荊軻的劍法中的神韻,那種飄逸自如,那種放浪不羈,雖無章法卻已深諳武道真諦。雖然一個使劍,一個用刀,但兩者之間有極強的可比性,顯示了他們在武道中各自領悟的成就,幾達「異途同歸」之境。
直到此刻,他們才真正明白了自己惟一可能取勝的地方應在哪裡。他們本不該讓紀空手先發制人的,即便如此,當紀空手的刀鋒殺來時,他們壓根就不該退,以至於使得紀空手的刀勢一氣呵成,如滔滔江水奔湧千里,根本不容外力阻擋。對付紀空手這樣的對手,一個失誤已是太多,何況還不止一個?這就注定了司氏兄弟要接受失敗!在問天戰士的眼中,沒有失敗,只有死亡!只要尚存一息,便要奮鬥不休。然而司氏兄弟顯然沒有一拼到底的意思,也許衛三公子早已看出了他們絕對不是紀空手的對手,是以沒有要求他們為自己的尊嚴而戰。
「撤!」司氏兄弟終於作出了明智的選擇。
這個選擇無疑是明智的,也是勢在必行的,可惜他們都小視了紀空手的實力。試問紀空手既然起了殺心,又豈容他們抽身而退?「想走?只怕太遲了!」紀空手暴喝一聲,全身的勁力驀然在掌中爆發,刀鋒帶出剛猛無儔的勁氣,橫斷虛空……
虛空是空,永無邊際,一把刀的距離,只是空間微不足道的距離,又怎能將虛空從中截斷?任何人都明白這個道理,可是當看到紀空手的這一刀漫過虛空時,誰都感覺到它的的確確如一道山梁般橫亙於虛空之中。
這感覺實在是玄之又玄,更讓人感到一種悸動之美。長街之上,寒風驟起,肅殺無限,深秋的黃葉,如蝴蝶般在風中不停地翻飛起舞,讓人的心靈隨之產生一種莫名的震顫。
「呼……」一顆血淋淋的頭顱離體升空。
「呼……」又一顆血淋淋的頭顱離體升空。
「呼……」當第三顆血淋淋的頭顱飛旋著離體時,卻以一種更快的速度追上了前面的頭顱,悍然相撞,「轟……」地一聲,空中腦漿橫飛,血肉標瀉,空氣裡頓時充滿了血腥,每一個人的心中都生出恐怖。
只用了一刀,司氏兄弟便頭體分家,面目全非。只有在這一刻,虞姬這才真正感受到了紀空手無情的一面。
血雨隨風而下,染紅了長街,幾顆血珠灑在了紀空手的臉上,他卻久久不動,仿如一尊雕像,依然保持著揮刀一斬的姿勢。
其他的十餘名殺手眼見不對,撒退就跑,就像空中的枯葉,風乍起,已無蹤跡。
紀空手沒有動,更不想追,他心裡清楚,這些人只是這場大戲的配角,只有當他們撤離後,主角才會出場。
「這也許不是你所說的無情,而是一個男人的鐵血,鐵血柔情,才能鑄就一個真正的英雄!」虞姬悄悄地站到紀空手的身後,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愛慕,柔聲道。
紀空手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面對這麼一個愛慕自己的美女,誰又捨得忍心拒絕呢?他縱然接受了這美女的愛意,在這個時代裡,也無可厚非,可是他不能,他總覺得,他不能辜負了紅顏對自己的一片深情。
更何況他踏入江湖,走的本就是一條不歸路,此刻生死未卜,他又怎能忍心讓如此美女為自己牽腸掛肚呢?是以他淡淡笑了一下,道:「虞小姐也許是太喜歡一些江湖故事,所以才會將江湖想得如此淒美。什麼是江湖,沒有人知道,其實那是一片無窮無盡的黃土,四海漂泊的劍士將它稱之為大陸,壯士登高稱其為九州,只有英雄落難才稱它為江湖。而有的時候,人心就是江湖,人心險惡,江湖又何嘗不是?一經踏入,永無退出,所以江湖沒有美麗,它只有血腥、暴力、爭鬥,更沒有所謂的愛,一旦有愛,這江湖就不再是江湖了。」
他似乎是有感而發,又似是總結著自己這一年來的經歷,語氣傷感,還帶著幾分惆悵,輕歎一聲,「鏘……」地回刀入鞘,毫不猶豫地向前而行。
虞姬竟似癡了,呆立良久,眼中又生出一股迷霧般的媚絲,絲絲縷縷,牽纏著那道偉岸的背影,然後幽然歎道:「你錯了,對我來說,一旦有愛,你就是我永不退出的江湖!」
她知道,自己這一生中除了這個男人,不會再有愛了。因為這一次相遇,「他」已被珍藏到了她的心間,再也不能容下第二個男人。
看著那一去不回的背影,虞姬的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不知道自己的這份愛是對還是錯,但她知道,無論是對是錯,她已無悔,畢竟她愛了這麼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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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勝茶樓的氣氛空前沉悶,很多人都看到了剛才那驚人的一幕,殘酷無情,冷血之極,這也許是他們在心中給紀空手的一個恰如其分的評價。
面對這樣的一個人,他們感到了忐忑不安,因為他們生死未卜,不知紀空手將會怎樣發落他們。可是他們卻不知,紀空手此刻的心根本就沒有放在他們的身上,他一跨入門檻,便被樓下的一桌人吸引了目光。
經過了剛才的激戰,樓下的茶客大都跑了個精光,這些人都是霸上小城的老街坊,在看熱鬧與生命之間選擇,當然還是覺得自己的生命重要,所以他們一見勢頭不對,紛紛逃走,使得這空曠的樓下只是稀稀拉拉地坐了十幾個人。
引起紀空手注意的是一個年輕人,年齡不大,只有二十四五,但氣度不凡,舉止儒雅,眉宇間自然流露出一股書卷氣,顯得博學多才。紀空手第一眼看到他時,就生出了一絲好感,認為能在亂世中見到這等文士,也算難得。
那人抬起頭來,與紀空手的目光相對,微微笑道:「在下張良,得見公子神刀奇技,佩服之餘,未免有些遺憾。」
紀空手「哦」了一聲,想不到此人竟然如此有趣,只見得一面,便點評起自己的刀法來,倒像是與自己相交多年的朋友。何況看他一身儒衫打扮,莫非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原來張公子也是武道中人,幸會幸會!在下乃淮陰紀空手,倒想聆聽公子高見。」紀空手緩緩走到他的身前,拱手道。
「我不懂武道,是以無從點評公子的刀技,但是我卻看出公子一刀三命,殺氣太重。」張良緩緩地道。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這是江湖的規矩,也是我的原則。一個人行走江湖,若沒有殺氣,沒有殺心,就惟有遭人殺戮,我不想死,就只有殺人。」紀空手覺得這張良豈止不懂武道,更不懂江湖,但他需要時間來放鬆一下自己的情緒,於是極為耐心地向他解釋道。
「勝人者力,自勝者強,武之一道,雖由搏擊發展而出,但真正的武者,看重的卻是對自身的超越。」張良聽出了紀空手言語中的嘲諷,並不介懷,淡淡笑之,然後悠然而道。
紀空手渾身一震,深深地凝望了張良一眼,只見他的臉上恬淡寧靜,似是不經意的一句話,卻道出了武道中追求心道的最高境界,話雖不同,但意則合洞殿中的那十八個大字。
一個絲毫不會武功的人,卻能說出武道中極致境界的真諦,這確實讓人不可思議。也許天下萬事萬物,雖有萬象不同,但它們最終的根本卻是相通的,這讓紀空手的心境陡然開闊,彷彿心胸之大,可以海納百川。
紀空手的臉上驀然閃現出一種驚喜,似乎像是求道中的徹悟,整個人陡然變了一變,感覺到自己的氣質就在這剎那間有了「質」的提升。他悠然一笑,緩緩道:「公子之言,正是金玉良言,令紀某有茅塞頓開之感。我之所悟,也許淺薄,但不吐不快,還請公子賜教。」
「不敢,『賜教』二字,且莫再提,我只是從儒教中生義,不想誤打誤撞,暗合了武道至理,豈敢以教授自居?」張良擺了擺手,謙遜地道。
紀空手道:「就算碰巧,亦證明了你我有緣,公子何必過謙?在我看來,武學一道,可為個性之表,有殺人之心,便為技擊;有自由之心,便為藝術;有進退之心,便為智慧;有人格力量蘊於其中,便為不屈之精神。正如前人所謂以心使臂,以臂馭心。無論何時何地,這個『心』才是最重要的,是為心道。」他侃侃而談,一氣呵成,聽得張良眼睛一亮,站將起來,兩人拍掌而笑,竟有一種得道般的愉悅。
紀空手沒有想到自己會在無意當中,在如此一個彈丸之地遇上這樣的一個人物。看這張良的談吐,博學而別有新意,不拘泥於條文規矩,信手拈來,總是道理,無疑是這個時代的一種另類。他二人雖只一面之緣,卻已在心中互推對方為知己。
「紀公子不愧是江湖上最熱門的人物,以你的悟性和天賦,假以時日,這個江湖必定是你的江湖!」張良由衷讚道,言下絲毫不吝讚美之辭。
「紀某豈有如此大志?公子此言,愧不敢當。倒是公子乃是人中龍鳳,日後成就必定輝煌。」紀空手已經看出張良絕非那種迂腐文士,而是胸有謀略、運籌帷幄的大才,他對張良頗具好感,倒起了真心結納之意。
「紀公子實在過謙了,我人不在江湖,卻對江湖諸事瞭若指掌。近一年來,只要有你出現的地方,必定有大事發生,這已證明了你是這個時代的風雲人物。不過在我看來,紀公子的心胸之大,只怕還不在江湖,進一步便是爭霸天下。」張良此話一出,頓讓紀空手刮目相看。
紀空手眼睛一亮,已經不急於去應付其它事務,與張良相對坐下道:「實不相瞞,紀某確有此意,還望公子指點一二。」
張良沉吟片刻,搖了搖頭道:「只怕我話一出口,會讓公子失望。」
紀空手心中一驚,道:「但說無妨。」
張良微微一笑道:「我從江南不遠千里來到霸上,只是為了完成今生抱負,輔佐明君,建立一個可以取代暴秦的政權,由此來拯救天下萬眾蒼生,開創一個亙古未有的太平盛世。在我前來之前,曾經對天下英雄一一評點,認為當世之中,只有三人可以一爭天下,一是你,二是項羽,三是劉邦。但今日看來,你應該被排除在外,所以你我之間,可以是朋友,卻非同道。」
紀空手心中彷彿多了一種失落,就如一塊巨石陷入泥沼,正一點一點地往下沉淪。他知道張良所言,絕非危言聳聽,以其過人見識,必定是看出了自己的弱點,不由問道:「何以見得?須知人定勝天,只要自己不懈努力,終究可以改變既定的命運,難道公子不這樣認為嗎?」
張良淡淡一笑道:「我自小研究治國之道,深知王者之道,決定於三種因素:第一,要有超乎尋常的忍耐力,惟有如此,你才可以做到榮辱不驚,悲喜不形於色,雖歷千辛萬苦,無數坎坷,卻不能奪其志,不能動其心。以你三人而言,在這方面可以一比,應該不分伯仲;第二,要有運氣相輔,還要有過人的實力,我所說的實力,不在於武功高低,須知武道再精,也只能抵敵一人。兵法謀略,卻可抵敵萬眾,惟心有籌算,方可安定天下。在這一層上,劉邦或可居首,項羽次之,而公子只能屈居末座。但若僅限於此,如果有我輔佐,公子依然可以與劉、項一爭長短,可是公子真正的致命之傷,還在於這第三個因素,就是性情!一個人的性情如何,往往決定了他這一生的命運。要成大事者,必須做到真正的無情,公子雖然能一刀三命,眼睛都不眨一下,但這只是對敵人的無情,還不足以成就大事。真正的無情,是一種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可以拋棄一切,你自問自己可以做到這一點嗎?」
紀空手聽得這一篇王道之論,赫然心驚,雖然心中並不好受,卻相信張良所言,句句珠磯,的確是真正的至理。沉吟半晌,他似有不甘地道:「這『無情』二字,涵義太廣,總須在特定的時間環境裡,才有無情與多情之分,其實世間的事情,在世人的眼中都有兩面性,同樣的一件事,有人認為是有情,而有人認為則是無情,誰又能評定分明呢?」
「非也。」張良淡淡一笑道:「我只問你,假若有一天,為了整個天下,要你不顧父兄姐妹的生死,任他們遭受敵人的凌辱與蹂躪而無動於衷,你能做到嗎?」
紀空手不曾細想,斷然答道:「我雖然是孤身一人,不知父母是誰,但若真有這麼一天,我絕對不會不顧他們的生死!」
「所以你做不到對父兄姐妹的無情。」張良淡淡地道:「如果是為了天下,要你捨棄自己心愛的女人,甚至將她奉獻給你的敵人,相信你也絕對做不到吧?」
紀空手道:「一個人若是到了這種地步,那麼做人也就無趣得很,豈是大丈夫所為?」
「所以你做不到對愛人的無情。」張良說道:「爭奪天下者,無所謂大丈夫與真小人,勝者才為王,敗者則為寇,而且世事就是這般無情,能得天下者,往往是那些真小人,而非大丈夫也!」
紀空手沉吟半晌,突然笑道:「如此說來,我確非是爭霸天下的材料了,不過我豈能因公子這一番言論,就放棄心中的夢想呢?」
「那麼就請公子先殺了我。」張良肅然正色道。
空手一臉訝然道:「公子何出此言?」
張良淡淡一笑道:「你我不過一面之緣,要學人無情,便從我這裡開始,而且我已經看好劉邦,今日一別,必會投軍效命,一旦你要爭霸天下,當先除去我這個大敵才是!」
紀空手的眼芒一橫,與張良恬淡寧靜的目光在空中交觸,心中驀然生出一股不可名狀的震顫。他從來沒有見過像張良這種笑對生死的人,一個能對死亡如此無畏的人,這至少說明了他心地坦誠,心中無我,為了自己一生追求的理想,甚至不惜生命。
紀空手心中一動:「也許這張良也是一個真正的無情之人,他不僅對別人無情,而且對自己也同樣無情,為了天下百姓不受戰亂之苦,他不惜捨棄自己個人的好惡,一心只為天下著想。
難道自己爭霸天下,這也錯了?」
他問著自己,反思著自己的行為,只覺得自己的一切行為,同樣是為了天下百姓。無論是他,還是五音先生,他們都有悲憫天下的胸懷,都有救濟蒼生的夙願,難道只為了自己不能無情,便要捨棄自己一生的追求?他搖了搖頭,緩緩地道:「我不殺你,但我也不會放棄爭霸天下,在我的心中,我已將你當作了朋友,又怎會為了一個夢想而殺掉一個朋友呢?」
「所以你永遠做不到無情!」張良臉上一寒,冷冷地道:「你也不可能得到天下!爭霸天下,這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才玩得起的遊戲,而你真的不行!」
張良說完話時,終於站起,甩袖而去。走出幾步之後,驀然回頭道:「但你是我見到的最有血性的漢子,是可以縱橫馳騁這個江湖之上的俠士。你嫉惡如仇,恩怨分明,對這個世界永遠充滿著一種熱情,無論誰有了你這樣的朋友,他都應該感到榮幸。」他笑了笑,然後悠然接道:「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此話未免有些大而不當。其實真正的俠者,實為風骨,但凡不屈之人,皆可謂俠,你無疑是我見到的第一位有真正俠者精神的勇士,希望你能好自為之!」
他的眸子裡閃現出一絲未知悲喜的神情,深深地凝視了紀空手一眼,這才如風般消失於紀空手的眼際。
紀空手頓感有種失落,惆悵莫名。此刻回想起來,當他面對張良時,心中曾經有過一股莫名的壓力,緊緊地包裹著自己的整個心房,幾乎讓他有種喘不過氣來之感。這本來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卻驚奇地發生在了他的身上,這讓紀空手感到了一種微妙的玄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