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空手明白寧戈與寧齊的可怕,也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狀態實在不宜與之硬抗,所以他想好了自己下一步的退路。
只有進入那片竹林,他才有可能突破敵人的重圍,因為直覺告訴他,寧戈三人也許是敵人在這個方向布下的最後一道防線。
霸上雖小,人口也不多,但只要紀空手混跡其中,以他的聰明和多變莫測的易容絕技,完全可以逃出敵人的包圍。
可是問題在於,他真的能順利闖過這片竹林嗎?
他的人借力騰空的剎那,竟然敏銳地感覺到,寧戈的禪杖大力橫掃,送來的時機是否太過巧合了?就像是有意讓自己借力騰空一般,難道說他們還有更可怕的陰謀和殺機正在前方的空間裡等著自己?
他的心陡然一沉,警兆頓生。他聽到了幾聲弓弦之響,然後便看到了夜空中生出無數寒芒,劃破暗黑的虛空,呈一種極有韻律的節奏向自己襲來。
今日決戰從開始到此刻,紀空手遭到勁箭的襲擊絕不止一次,但直覺告訴他,這一次無疑是對他威脅最大的一次。
這些箭手的力道之大,本身就已是有數的高手,不僅箭矢上蘊含內力,而且出擊的時間與角度都拿捏得恰到好處,無疑是劉邦派來的三千弓箭手中的拔尖人物。寧氏兄弟也許是問天樓中實力最弱的一環,但配以最強的弓箭手合作,優劣互補,這符合衛三公子均衡佈置兵力的戰術。
紀空手已無暇多想,深吸了一口氣,身形突然似一塊巨石般筆直下墜,「嗖……嗖……」聲直響頭頂,強勁的箭風堪堪掠過,吹得他蓬亂的頭髮倒飄而起。
他人一落地,借勢曲身在地上一滾,躲過了一排勁箭的襲擊,藉著敵人取箭上弦的時間,一聲長嘯,人如一頭撲食的蒼鷹般躍起,以滑翔之勢,俯衝竹林。
這一片竹林長勢極好,足有十畝之大,與一些假山石亭相配,構成一座風景極佳的園林。能在霸上這樣的小城中看到此等規模的園林,可見園林主人不僅不失雅趣,而且是一個豪富之人。
此刻的紀空手,並不想知道這園林的主人是誰,卻感謝這位主人,因為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有個藏身的屏障,只要讓他稍微調息一下,他才有力量去追尋自己的那一線生機。
無休止的消耗與體內外力的侵襲已讓他筋疲力盡,他覺得自己近乎於強弩之末,假若自己體內的能量再不能調養起來,他覺得自己是真的沒有機會了。
「嘩啦……」眼看他的人已經靠到了竹林邊緣,忽聽得竹枝輕搖,一張巨大的暗影從天而降,紀空手心中大駭,不由得催逼內力,向旁邊斜竄。
但是這團暗影不僅面積不小,而且下落之勢快逾電芒,等到紀空手反應過來時,這暗影已以驚人之速緊縮,企圖圍攏過來。
紀空手明白這是一張巨大的繩網,網的四角都有高手操縱,才會讓這樣一張平平無奇的繩網成為束縛自己的一件厲害武器。繩網急劇收縮間,網繩震顫著發出輕響,顯然繩上挾帶內力,一旦自己受縛其中,就只能束手待斃。
他沒有任何的機會了,繩網只是威脅他生命的武器之一,更要命的是,隨著繩網而來的還有勁箭,鋪天蓋地標射而來的勁箭!
但他是紀空手,縱然人在絕境之中,他還是不會放棄,因為他還可以創造機會!
刻不容緩之際,他的手中已經不再是只有離別刀,兩指微扣,還有一把寒光凜凜的飛刀。
他選擇了這操縱網繩的四人中最弱的一位作為自己的目標,以這人的心臟為靶心,必須一擊將其斃命,否則他就真的連最後一線機會都沒有了。
就算是面對如此險峻的局勢,紀空手依然保持著超乎尋常的冷靜,這一點從他微扣飛刀的手指就可以看出,非常穩定,沒有一絲的震顫與擺動。
然後他就出手了!
「呼……」飛刀一出,快逾閃電,在黑暗中準確無誤地擊中了目標。
他沒有聽到慘呼,只是聽到了一聲悶哼,這說明了對方連慘呼的機會都沒有,就已命喪黃泉,但這不是他為自己得手而慶幸的時候,他必須迅速起動,從這個方向出網而去。
他的身形還是保持了極快的速度,近乎於竭盡全力地一搏,眼看就要出網的剎那,空中標射出三支勁箭,正好封住了他前進的角度。
這三支勁箭來得非常兇猛,目的不是對人,而是紀空手必將經過的空間,如果紀空手要逃出網去,就必須首先躲過這三支勁箭的襲擊。
對紀空手來說,換在平時,這也許並不算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但在此刻,他若是拍開這三箭的勢頭,就失去了出網的最佳時機。
這是極難解決的一個問題。
可是紀空手很快就作出了自己的抉擇,他的身形依然前行,毫不退縮,就在三箭及體的剎那,他惟有躲開足以致命的部位,讓這三支勁箭硬生生地插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他緊緊地咬了咬牙,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呻吟,忍痛逃出了繩網控制的範圍。箭矢割體產生的強烈痛感,幾乎讓他昏死過去。
可是危險並沒有因此而過去,當他強忍著傷痛衝入竹林深處時,臉色突然變了一變,因為他看到了竹林中的一個人,還有那一雙暗藏在夜色下的眼睛。
一個用劍的人,一雙比劍鋒更犀利的眼芒,那眼神中的東西似曾相識。紀空手有過目不忘的能力,只要讓他見過一次的東西,他就很難忘記。
他的心冰涼至極,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沮喪。若換在平時,他也許並不懼怕眼前的這個人,但在此時此刻,這人完全有摧毀自己的實力。
「鳳五!」紀空手的眼睛一陣抽搐,幾乎瞇成了一線眼縫。
「你我又見面了,不過你能堅持到此刻,已證明了你的實力!」鳳五淡淡一笑,笑中似乎有一絲憂鬱,這讓紀空手感到不可思議。
他渾身上下的力量已經近乎枯竭,支撐著他的,是一股對生命的眷戀與對紅顏的深愛。他曾經向紅顏承諾,要活著回去見她,他不想失信於自己的女人,所以他也不想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活命的機會。
但鳳五絕對不同於其他的敵人,他的劍術之精,絕對不在韓信之下,之所以能夠排在問天樓四大家臣之首,也不是因為他的資歷和輩分,而是他有這樣的實力。
只要他出手,紀空手惟有死路一條,這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對於這一點,就連紀空手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是以他惟有靜默以對。
「我一直以為,你和韓信絕對會成為江湖上最紅最火的人物,倘若由你們聯手襄助問天樓,襄助沛公,必將無敵於天下。可是你卻讓我失望了,你不僅沒有選擇這樣一條路,反而成為我問天樓的敵人,這實在是一件遺憾的事情。」鳳五的口氣中帶了一份惋惜,看到紀空手臉上已顯疲態的表情,他的手只是輕按在劍柄之上,絲毫沒有拔劍的意思。
「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遺憾,這其實就是世人口中常說的命。一個人活在世上,就有權選擇自己的命運,我只是希望能憑自己的力量,按照自己的設想來改變這個世界,也許我馬上就會死在你的劍下,但是我為自己當初的決定而感到驕傲,因為此時此刻,我心中無憾。」紀空手的臉上沒有人之將死的那種淒涼,更沒有生命將逝的那種沮喪,他的眼眸中反而透出一絲欣慰,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感到欣慰。
「你為什麼要用『也許』這個詞?難道你還認為自己可以在我的劍下逃生?」鳳五笑了,似乎並不明白紀空手話中的意思。
「如果你用自己的頭腦仔細地想一想,就會理解我這樣說的用意。」紀空手平靜如常,淡淡地道:「在你之前,與我交手的有韓信,在韓信之前,有衛三公子。我首先受創於衛三公子,然後才能見到韓信,以我和他之間的恩怨情仇,他是絕對不會輕易將我放過的,可是我卻能活著走來見你,難道你就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嗎?」
「你莫非……」鳳五臉色一變,想到韓信的安危,心裡替愛女著急起來。
「你想錯了,以韓信的實力,要對付已經受傷的我,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可是他卻偏偏放過了我,這當然有他自己的道理。」紀空手緩緩地道,目光緊盯在鳳五的臉上。他現在最希望的是,鳳五與韓信之間的感情純出真心,而非利用的結果,只有這樣,鳳五心繫愛女一生的幸福,或許才有可能放他一馬。
鳳五遲疑了片刻,搖搖頭道:「我還是不太明白。」
「我相信你一定聽過『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句話吧?如果我是城門,想必你應該知道誰是池魚,其實這世間的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看似互不相干的兩件事情,說不定就有它們之間的必然聯繫,你難道不是這樣認為的嗎?」紀空手的話雖然含蓄,但他相信以鳳五的聰明才智,應該聽得懂自己話中的深意,否則就不是老江湖了。
鳳五果然沒有令紀空手失望,他的眼神陡然一亮,直直地凝視在紀空手的臉上。
他相信紀空手的話,不是因為韓信,而是憑著自己敏銳的直覺,他始終不明白劉邦何以會在紀空手初出道時就急欲將之置於死地,憑他多年的閱歷,他看出這其中定有原因。
當時的紀空手並沒有可以與劉邦抗衡的實力,而且一直視劉邦為朋友,對劉邦構不成任何威脅,而劉邦卻要除之而後快,這種反常的事情,只能說明紀空手一定在那個時候抓住了劉邦的一些把柄。
以紀空手與韓信的交情,如果紀空手知道的事情,韓信想不知道都難,這是否說明了這兩人都掌握了劉邦的把柄?而劉邦採取一一擊破的方式,就是為了先殺紀空手,再滅韓信,達到殺人滅口的目的?
想通了這一點,鳳五當然也想通了韓信何以會不殺紀空手的原因。無論韓信,還是紀空手,他們都是這個江湖少有的人才,絕對不會看不到其中的利害關係,是以韓信絕不會用紀空手的生命來作為自己的催命符。
鳳五感到了為難,他所面臨的,是一個很難作出的抉擇:一方是自己忠於了一生的問天樓,一方則是自己的愛女與親情。為了問天樓去犧牲愛女一生的幸福,是他所不願的;而為了愛女一生的幸福去犧牲問天樓的利益,也是他所不願的。但不管他是否願意,也只能在二者中擇其一,這無疑是讓鳳五最感痛苦的決定。
紀空手平靜地看著鳳五,知道自己的生死掌握在鳳五的一念之間。他從來都沒有發現自己距離死亡是如此之近,但不知為什麼,他出奇地平靜,彷彿可以從容面對一切可能發生的事情。
兩人相峙而立,在相視中默然相對,此刻的氣氛不僅靜謐,而且緊張得讓人難以呼吸。
身後已傳來了腳步聲與呼叫聲,追兵已至,根本不容他們有任何遲疑的時間。紀空手望了一眼臉上毫無表情的鳳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已決定,不管鳳五心中是怎樣想的,他都只有搏一搏了,他可不想聽天由命!
他將刀回入鞘中,緩緩地向前邁動了一步,看到鳳五依然沒有動靜,他淡淡一笑,一步一步地向鳳五走去。
這就像是人生的一場豪賭,賭的代價就是自己的生命!紀空手輸不起這場賭局,可是此刻的他已別無選擇。
通常賭徒在進行一場豪賭之前,都會掂量著自己有幾成勝算的把握,然後才會去考慮下一步該怎樣投注。只不知紀空手在下注之前,是否也想過自己有多少勝算呢?
沒有人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包括紀空手自己。
但他既然邁出了第一步,就絕對不會回頭,無論前面將是怎樣的命運,他都必須去接受面對。是以當他與鳳五擦肩而過時,因為過度緊張,額頭上竟然滲出了一層冷汗,幸而有夜色的掩護,使得他看上去依然顯得從容。
就在他已邁過鳳五一個身位的時候,他一直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感到了自己身後空氣中的異動,然後聽到了「鏘……」地一聲脆響,鳳五終於拔出了他的劍。
紀空手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就像吊在了半空中,而心之下是萬丈深淵……
他從來就沒有感受到心是那樣的失落,也從來沒有領略過無奈的心情,但此時此刻,失落與無奈充斥了他整個心間,緊繃的神經已經接近了崩潰的邊緣。
他甚至在這一剎那間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死亡氣息。
他沒有任何反應,只能繼續前行,因為他根本沒有任何還手的餘地。他此刻體內的力量只能支撐著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行進,根本無力去拔刀還擊,只要鳳五的劍一出手,他就死定了。
如此緊張的時刻,使得紀空手第一次感受到了任人宰割的滋味。
他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只是依然用他不變的節奏向前邁進。
走到第七步時,他的心陡然一跳,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劍破虛空發出的一聲銳嘯。
他緩緩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甚至在體會著自己在這個世上最後一刻的心情。
「呼……」劍聲如此的短促而驚人,一響即過,甚至蓋過了天空中同時響起的驚雷。
紀空手聽到了自己的心跳,也聽到了自己心脈的搏動。他明明聽到了劍破虛空的聲音,但不知為什麼,他卻沒有感受到那劍中的殺氣。
他沒有感受到劍中的殺氣,並非是因為鳳五的這一劍沒有殺氣。鳳五出手,不僅快,而且帶有摧毀一切的力量。
「嘩啦……」紀空手聽到身後傳出竹林齊整截斷的暴響,齊刷刷地倒下一片,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一笑,整個人近乎虛脫,因為他明白,自己又從生死的邊緣揀了一條命。
「我不殺你,並不是因為你。」身後傳來鳳五冷冷的聲音。
「我明白,你是為了你女兒,我一定會好好地活下去。」紀空手舒緩了一口氣,語帶雙關地道。
然後他沒有猶豫,強提一口真氣,向竹林深處走去。
竹林之外的天空已是通紅一片,到處都是人聲與火把,紀空手不敢有半點鬆懈,勉力前行,雖然鳳五放了他一馬,但他根本就沒有脫離險境。
不過他的人一入竹林,無疑可以為他爭取到一點寶貴的時間。他的表現已經為他贏得了敵人的尊敬,沒有人敢毫無忌憚地小視於他。
出了竹林,穿過一道假山,便是一座古亭。這一路靜寂異常,雨已停,風漸急,只要越過古亭,便是偌大的一家庭院。紀空手相信自己只要混跡於人群之中,敵人未必就能在一二日內尋到自己,而有了這點時間,完全可以調養自己的傷勢,重新恢復當初的戰鬥力。
這已是一片金黃的秋天,本是一個收穫的季節,可是紀空手卻感到了一種失落,他的腳步很沉很沉,發現自己雖然與古亭相距不過十步之遠,卻未必就能走得過去。
這只因為他忽然感到了古亭之中瀰漫出一股淡淡的殺氣,幾條人影各執兵刃,封鎖了他前進的路線。
他只有止步。
他看不到這幾個人的臉,也看不到他們臉上的表情,但他知道憑自己此刻的傷疲之軀,無論如何都不會是他們的對手。
可是他卻笑了,是一種近乎無奈的笑意。他明白自己已經完了,生命即將走入盡頭,可是他絕對不會束手就擒。
他就這麼靜靜地立著,如一座不動的大山,他身上透發出了一絲淡淡的殺機,沒有抽刀,也沒有邁步,只是緊緊地握著拳頭,似乎在提聚著體內殘存的真氣。
誰都看出他已是強弩之末,可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因為這一刻的紀空手,挺拔如山,生機盎然,誰也不敢肯定他身上的傷勢是否讓他的身體到了無法支撐的地步。
他的背上還有三支箭,深深地插入他的肌體內,鮮血已濕透了他背部的衣衫,因為視覺的關係,這幾個人沒有看見,否則他們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保持沉默。
一個人連插在背上的箭都無力拔去,這似乎說明他已經到了力竭的時候。
可惜紀空手面前的敵人都沒有看到,所以他們都在想著同樣的一個問題:「紀空手真的受傷了嗎?他是否還能抵擋得了我們的攻擊?」
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很簡單,他們只須出手一試,就可水落石出,可是問題在於,他們未必有這個勇氣。
這就是紀空手,縱然他要倒下,其氣勢也足以讓他的敵人感到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