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虞姬與袖兒回到虞府時,已是華燈初上之時,紀空手人在小樓之中,雙手背負,抬頭望月,眉間似有一種憂愁。而在他的手中,捧著的正是虞姬常彈的一張古琴。
「你怎麼啦?」虞姬壓下自己心頭的興奮,悄然站到紀空手的身後道。
「劉邦來了。」紀空手遲疑半晌道。
「他來幹什麼?」虞姬臉現憎厭之色道。
「他讓我告訴你,三日之後,就是迎親之時,他將親自護送你前往鴻門。」紀空手道。
「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只要你能逃出霸上,他又能奈我何?」虞姬皺了皺眉頭,似有幾分得意地笑了。
「你真的對我那麼有信心?」紀空手回過頭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
「這句話應該這樣說,我從來就沒有對你失去過信心。在我的眼中,這世上的事情根本就沒有什麼能夠難得倒你。」虞姬輕輕地接過紀空手遞來的古琴,置於茶几之上,莞爾一笑道。
「你若是這樣想,可讓我多了幾分誠惶誠恐。說實在的,我此刻功力已廢,若想從高手如雲的霸上逃走,無異難如登天,我的心中毫無底氣。」紀空手苦笑道。
虞姬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這可不像我的紀大哥所說的話,想當日你在眾敵面前,連死都不怕,此刻怎地畏首畏尾起來?」
紀空手輕歎一聲,沒有說話。
虞姬心頭一亮,霎時明白了紀空手的心思,不由感動地道:「你是因為我?」
「是的,我並不想為了我而讓你和你的家人受到任何傷害。我已經虧欠你太多,又怎能再讓你去承擔這份風險呢?」紀空手由感而發,輕輕地拉住了虞姬的小手,將自己的一腔深情全注入在這麼一個細微的舉止。
「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這說明你是真心待我。」虞姬的俏臉上抹出一層淡淡的紅暈,在朦朧的夜色下,顯得特別嬌艷:「既是兩情相悅,就誰也不虧欠誰。能為自己所愛的人做一些事情,即使付出代價,我也無怨無悔!」
「話雖是如此說,可是我又怎能忍心看著你去冒險呢?一旦我逃出霸上,劉邦首先要對付的人,就必定是你和你的家人。」紀空手提出了自己心中的擔憂。
「我已經想好了應付劉邦的辦法,只要你一走,我就裝病不出,拖他個十天半月,等著你來接我。」虞姬輕靠在紀空手的懷中,眼中閃出迷離的色彩,彷彿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到了那個時候,我和紅顏姐姐一起陪著你,三人同處,隱居山林,過著神仙般的日子,盡情逍遙,豈不愜意?」
「以劉邦的行事作風,只怕並不容易對付。」紀空手搖了搖頭道。
「像劉邦這樣的梟雄,既然想利用我,自然不會輕易地得罪於我,否則他也不會答應讓你在我的小樓裡療傷休養。對於這一點,我心中有數,你大可不必為我擔心,而是應該集中精力多放在如何逃走的問題上。」虞姬一臉肅然道:「對於我來說,真正可以用來要挾於我的,只有你,只有為了你,我才會不顧一切地犧牲自己!」
紀空手承認虞姬所言不無道理,也為虞姬的真情流露而情動不已。但是剛才劉邦與自己的對話猶在耳邊,彷彿在他心頭抹下了一道陰影。
劉邦進樓的時候,紀空手只是靜靜地坐在窗台的一盆盆栽前,欣賞著虞姬妙手而成的佳作,誰也不知道他的心裡在想些什麼,十分的投入,以至於連劉邦的到來也絲毫未覺。
「一個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竟然被人走到身邊而沒有一點的反應,這是否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劉邦對紀空手此刻的狀態十分滿意,心裡也踏實了許多,雖然他對紀空手的謀略才智有所忌憚,但他始終認為,任何一個精妙的計劃都是需要一定的實力來完成,否則就是紙上談兵。以紀空手的現狀,若想逃出他的掌握,除非出現奇跡。
紀空手並沒有因為劉邦的突然現身而感到詫異,只是淡淡一笑道:「我可悲嗎?好像不是這麼回事,一個武功盡廢的人,尚且可以勞動數十名高手的大駕,日夜守候,像這樣的人,驕傲還來不及,又怎會可悲?」
「你應該清楚,本來本公是不會讓你活在這個世上的,你之所以現在還能站著與本公說話,絕不是因為你有什麼能耐,而是因為一個女人的面子!」劉邦的臉上流露出一絲不屑之色,冷哼一聲道。
「你不求於人,又怎會受制於人?雖然靠著女人的顏面才能求生並不是一件什麼光彩之事,但是比之沛公集三千神射手外加問天樓諸多高手來對付我區區一人,我覺得自己絲毫不覺有羞恥之感,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紀空手緩緩地回過頭來,眼中逼射出一道厲芒,正與劉邦的目光在空中相對。
就在這一瞥中,劉邦的心中生出一絲奇異的感覺,彷彿自己面對的並不是一個功力全無的廢人,而是直面的是一位極具威脅的高手。眼前的這個人雖然什麼也沒有做,但只要真實存在著,就會對任何對手造成不可名狀的威脅。
「本公可不想與你作無謂的口舌之爭。今次前來拜會,是想提醒你一句,希望你能聽得進去。」劉邦避開紀空手咄咄逼人的眼芒,將目光移到那盆盆栽之上。那盆栽的枝葉經過修整,配以窗外的風景,隱有孤傲之態,似乎正合紀空手此刻的心態。
「是麼?那我可真要洗耳恭聽了。」紀空手帶著一股嘲弄的味道,淡淡笑道:「昔日你我還是朋友之時,記得你每次向我指點迷津,總是要我往黃泉路上走上一走,而今我們是互不相容的敵人,那麼你的提醒或許就是金玉良言,由不得我不去聽了。」
劉邦似乎又想到了過往的事情,輕歎一聲道:「這不能怪本公無情,真要怪罪,也只能怪你自己太過聰明,知道的事情太多,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事情雖非本公的本意,但是形勢所逼,不得不如此為之,因此你不必埋怨,只能認命。」
「這就是你做人的道理,也是你辦事的邏輯?」紀空手壓抑著心中的怒火,冷笑道:「你要殺人,錯卻不在於你,而在於我。理由呢,就是你認為我應該死,我就不得不死,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你一心想做的,就是能夠成為能夠操縱別人生死的人,惟有如此,才能滿足你心中貪得無厭的慾望!」
「知我者紀少也!」劉邦面對紀空手的譏諷斥責,不怒反笑,拍掌道:「你能這樣想,就說明你還不算迂腐,孺子可教。人活在這個世上,要想好好地活下去,單憑聰明的才智,驍勇的武功遠遠不夠,最重要的一點是要認識你所生存的這個時代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只有認識到了這一點,你才可以套用一句老話,那就是適者生存!」
「按你的理解,這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紀空手嘲弄式的笑道。
「此際暴秦將亡,列強崛起天下,正是一個亂世的時代,舊有的秩序在一一打破,新生的格局在尋求組合。在一切行為沒有得到有效的規範之前,人所擁有的行為準則以及道德標準都已蕩然無存,惟一可以衡量的方式就是汰劣留強,強者為王。只要你擁有絕對的力量,你就是對,否則你永遠都是錯!」劉邦一字一句地道,臉上流露出不可一世的傲氣,彷彿在他的眼中,他就是這個亂世的強者,根本不容別人有任何的置疑。
「我明白了,原來你不是人。」紀空手沉聲道。
「你敢罵本公?」劉邦的臉陡然一沉,眼中盡露殺機。
紀空手夷然不懼,微笑道:「我不是罵你,實是因為你的所作所為與禽獸無異。只有在自然界中,才會崇尚暴力,才會出現強存弱亡的現象。禽獸之所以無情,是因為它們沒有情感,沒有意識,不知道這世間除了暴力之外,還有仁義,還有情愛。而你卻不同,你明明知道這世間除了暴力之外,還有許多可以值得珍視的東西,但是為了達到你個人的目的,你卻置之不顧,非要做出禽獸之舉,所以我說,你根本不是人,只是一個連禽獸都不如的東西!」
劉邦的臉色一連數變,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鏘……」地一聲,他霍然拔劍,直指紀空手咽喉!
劍鋒一出,整座小樓一片肅殺。
只有紀空手的臉,絲毫未變。
誰的心裡都十分清楚,只要劉邦手中的劍再往前一尺,紀空手便是一具屍體。
在如此危急的形勢之下,紀空手的面色如古井不波,難道對他來說,生死這樣的大事已不重要?
劉邦盛怒之下猶感詫異,彷彿面對的是一潭死水,讓他無法捉摸紀空手所表現出來的冷靜。也許只有在這一刻間,他才真正感到了紀空手的可怕之處,心驚之下,似有一分怯懼。
但紀空手心中卻非常明白,自己並未堪破生死,也不是如劉邦想像中的冷靜。他之所以能面對劉邦的劍鋒夷然不懼,只是因為他擁有別人所沒有的智慧。他已經算定,劉邦的這一劍絕對不會再往前刺。
劉邦是一個無情的人,對一個無情的人來說,這個世上還有他不敢做的事情嗎?這一次,紀空手也許錯了,錯的代價,應該是他自己的生命。
但是紀空手卻非常自信,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更瞭解劉邦的個性。正因為劉邦無情,像這樣的人,根本不會為此而悲喜,更不會因為個人的得失而影響到整個大局。
紀空手的判斷沒有錯,所以劉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終於還劍入鞘。
「罵得好!」劉邦恢復了本來面目,淡淡笑道:「若非如此,本公也不會成為今日的勝者,而你的命運依然還是掌握在本公手中!」
「只要你一日殺不了我,誰又能預料到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情?」紀空手的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極是自信。
「本公不會殺你,至少在這幾天中不會。不過本公要勸你一句,你是一個多情有義之人,萬萬不要因為你的輕舉妄動而對虞姬造成不必要的傷害!」劉邦冷冷地道。
「你是怕我逃走?」紀空手笑了。
「本公並不擔心,在虞府內外,本公佈下的高手不下二三十人,任何一個都足以對付現在的你,不過就算你能僥倖逃走,本公還可以找人出氣,只是到時候虞家上下不幸而亡,這筆賬可得算到你的頭上。」劉邦橫了他一眼道。
「你是在威脅我?」紀空手霍然心驚道。
「本公既是你口中的無情之人,當然是說得出,就做得到。虞姬固然美若天仙,風華絕代,但若因你而成一堆白骨,本公也只有徒乎可惜,如此而已。」劉邦哈哈一笑,甩袖而去。
……
面對虞姬的癡心,紀空手想到劉邦臨去時充滿殺氣的表情,心中不由得不寒而慄。他雖然也認為虞姬的說法不錯,但是以劉邦多變的性格,誰也難保他不會改變自己的主意。
「怕只怕……」紀空手剛要說話,卻被虞姬的小手堵上了嘴。
「你不要說了,顧忌太多只會誤事,你現在只有一心一意地考慮你的事情,才不會辜負了我對你所費的這些心思。」虞姬帶著鼓勵的目光凝視著他,生怕他為了自己而改變已經實施的計劃。
紀空手除了感激之外,已經沒有任何言語可以表達他此刻的心境。他只是緊緊地將虞姬擁在自己的懷中,然後在意亂情迷中吻上了虞姬那紅艷欲滴的香唇。
虞姬臉上羞紅,情急之下伸出手掌,便要推開紀空手。可是心中雖然這般想著,手上卻提不起半分力道,半推半就,兩個人終於吻成一團。
對於這兩個人來說,這無疑是他們的初吻,雖然動作生硬,但從對方身體的反應上彼此感到了真誠。紀空手聽著虞姬吐氣如蘭、喘息正急的鼻息,頓有一種銷魂蝕骨的感覺湧上心頭。
他自小流浪市井,雖有浪子之名,卻無浪子之實,後來遇上紅顏,兩人雖出於真心相愛,但他敬重對方,偶有親熱之舉,亦是點到為止,從來不曾像今日這般與女人有過肌膚相親。
他對虞姬的感情,由感激到真愛,一切都發乎自然,從不勉強,就像這初吻一般。等到他嘗到女人滋味之時,竟是再也不肯放棄。
虞姬粉臉通紅,被紀空手吻得嬌喘吁吁,心中雖有幾分羞澀,倒也好生歡喜,腰肢輕扭,熱烈地回應著紀空手的每一個反應。
半晌之後,紀空手才戀戀不捨地離開虞姬灼熱的紅唇,兩人依然緊緊相擁。
「我是你吻過的第一個女子嗎?」虞姬心中有些詫異,又有幾分甜蜜地道。
紀空手不好意思地笑了:「莫非在你的眼裡,我真是風流成性的浪子?」
「不!」虞姬親了一下他的臉頰,柔聲道:「你能這般,我好歡喜,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女人了!」
「其實在我的心中,你早就是我的女人,又何必要等到現在?」紀空手撫著她的秀髮,愛憐地道。
虞姬的臉兒一紅,眼光變得迷離起來,突然摟著他的脖子道:「既是如此,你現在便要了我吧,只有這樣,我才會感到心裡踏實。」
「我又何嘗不想呢?」紀空手輕拍著她的香肩道:「我只怕這麼做了,會對不住紅顏。在我的心中,你和紅顏都是我最重要的女人,我不想讓你們受到半點傷害。」
虞姬深情地凝視著他,柔聲道:「你能這麼說,我好開心。只願你這一去後,早日來接我相聚,到了那個時候,你可不能再拒絕我。」
紀空手吻了吻她的臉頰,道:「真要到了那時,縱是你不情願,我也不會放過你。」
兩人卿卿我我,說了半夜情話,然後相擁而眠。在他們的心中,雖然都愛極了對方,但彼此尊重,更顯情真,一吻之後,已讓他們彼此間再無任何距離。
隨後幾天中,兩人始終相聚一處,捨不得再有分開的時候,除了談情說愛,紀空手每日必做之事,便是守在窗前等待。
他相信,只要五音先生得到了他的消息之後,必會想方設法地與自己取得聯絡,雖然這些天來虞府的戒備更加森嚴,但以知音亭傳送消息的手段,要辦成這件事情並不困難。紀空手此刻惟一擔心的是,就是關於自己的消息並未傳出霸上。
這種擔心並非絕無可能,如果事態真是如此,那紀空手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但是這種擔心並未持續多久,就在距鴻門之期不過一日之時,天色將晚,紀空手在窗前看到了一隻鷂鷹的出現。
「它總算來了。」紀空手終於放下了自己一直懸著的心,微笑著對虞姬道。
「它怎麼能夠找得到你?」虞姬感覺到這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這就是知音亭與眾不同的地方,像這種鷂鷹,經過高人馴化之後,只要你給它一個人平時佩戴的飾物或是穿著的衣物,它就可以憑著氣味來尋找到這個人的下落。這看似神奇,但只要你捨得下一番心血,也能夠創造出這樣的奇跡。」紀空手耐心解釋道。
鷂鷹在空中盤旋數圈之後,突然俯衝而下,如一道閃電掠入窗口,撲騰幾下,站到了紀空手的肩上。紀空手從它的腳上取下一根墨色竹管,從中取出一塊帛布,仔細看了一遍。
「明日卯時,他們將在東城門外接應。」紀空手緩緩地道。
「也就是說,你我相處的時間已經無多?」虞姬突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兆,心中顫慄了一下,驀然驚懼。
紀空手輕輕地吻了她一下,微笑道:「這只是短暫的分離,要不了多久,你我又能再聚一起。」
「可是不知為什麼,我此刻的心裡好怕好怕,莫非有什麼預示?」虞姬緊緊地抱住紀空手,眼中似有幾分慌亂。
紀空手愛憐地將她擁在懷中,道:「事不關己,關己則亂,你不要胡思亂想,雖說我的功力已失,但要逃出霸上這個小鎮實非難事,你應該對我有信心才是。」
虞姬幽然歎道:「我當然對你有信心,只是世事難料,由不得人家心裡不擔心。」
紀空手知道虞姬的擔心不無道理,憑他現在的功力,假如硬闖,只怕連虞府也出不去,又何言逃走?不過他的心裡早有計劃,當下對虞姬一五一十地道明。虞姬聽了,心頭輕鬆了一些道:「如果事情真的能如你所言,那是再好不過了。只是有些枝末細節上的問題還需斟酌一番,免得到時露出破綻,便要前功盡棄了。」
「此事事關你我一生的幸福,我豈能有半點大意?」紀空手自信地一笑,顯得胸有成竹,當下取來軟帛筆墨,寫上幾行字,然後裝入竹管中。
鷂鷹重新飛入天空時,已經帶走了紀空手的行動計劃。他在嘴上雖然不住地安慰虞姬,對明天的行動充滿信心,但在他的心裡,卻並不像他臉上表現出來的那般輕鬆,有了劉邦這樣的對手,誰也不可能勝券在握,即使是紀空手也不例外。
夜已黑盡,蒼穹顯得深邃而遙遠,遙望天之盡頭,誰又能讀懂未來的玄機,將來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