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空手一路狂奔,闖入密林深處,心中之焦躁,也因五音先生一時的昏迷而達到了極致。
「先生,你可千萬不能死呀!」紀空手在心中狂呼道。對他來說,若五音先生因此而死,他的心裡根本無法承受這樣殘酷的事實。他一生不知自己的親身父母是誰,但卻從五音先生那裡得到了一生渴望的父愛。
正因為彌足珍貴,才會害怕失去,世間萬事萬物皆同此理,紀空手也未必就是一個例外。
「放下我吧。」五音先生突然醒了過來,感覺到紀空手已經紊亂的氣息,勉力叫道。
紀空手心中大喜,立刻停止了前進的步伐,將五音先生小心翼翼地抱在一棵古樹之下,半躺半坐,然後關切地道:「先生,你沒事吧?讓空手為你療傷治痛!」
「不必了。」五音先生搖了搖頭,示意紀空手坐到自己的身邊,道:「怪不得我在那天看不清天象,原來上天注定了要我命絕於此。」
紀空手淚水頓時盈眶,心亂如麻道:「不會的,先生,你絕對不會死,只要有我在,我一定盡我所能保護先生!」
「你記住,該來的終究會來,這沒有什麼好悲哀的,就算我死了,只要你能最終完成我的心願,我在九泉之下也會快樂而笑。」五音先生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微微閉目養了一下神,這才緩緩接道:「你我本有緣,只恨相見晚。當年始皇駕崩之夜,我曾夜觀天象,就預測到了大秦之後的開國君王應該出現在淮陰、沛縣一帶,事實也證明了這種預測的正確。可是事態發展到今天,反而我無法看清天象所昭示的東西,這只因為,你、劉邦、韓信三人,都已經初具帝王之相,而你們恰巧都來自於淮陰、沛縣。」
紀空手見他說話艱難,忙道:「先生,這些話留在以後慢慢再說,來日方長,趁這閒暇,你先閉目養神,讓我來為你發功療傷。」
「不。」五音先生微微一笑道:「當我自斷經脈之時,我就已知自己無救了,誰叫我是知音亭主人呢?堂堂五音先生,又怎能受辱於人,這豈非就是天意?」
他頓了頓,接道:「我之所以堅持到現在,就是還有心事未了,必須向你交待,所以你若真是為我好,就靜下心來,記住我所說的每一句話。」
紀空手無奈之下,只有點頭,探手摸到他的脈息,似有若無,已顯衰敗之相。
五音先生淡淡而道:「我名五音,世人都道是我擅長音律,故而得名,其實這是世人的誤解,我之所以用五音為名,乃是因為我在音律之外更有五絕,分別是兵、棋、劍、鑄、盜,並且各傳一名弟子,這五人不屬於知音亭中人,是以外人多不知曉。」
紀空手心中一動道:「丁衡與軒轅子想必便是其中之二?」
五音先生微微一笑道:「正是。當年他二人受我之命,去尋找帝跡,但最終一無所獲,而丁衡卻將盜得的玄鐵龜送於你,我一直認為這是他生平所做的最大一樁錯事,直到登高廳一役之後,我才發覺,我的眼力未必就及得上他們啊。」
紀空手臉上一紅道:「這只是先生因為紅顏才錯愛於我。」
「非也,紅顏是我所愛,你也不例外。」五音先生道:「我之所以提及他們,是因為假如你真的有一天能夠去爭霸天下,必然會用到他們。而要他們效忠於你的辦法,就是這個信物。」他緩緩地從腰間解下一塊赤綠相間的玉珮,交到紀空手的手上。
「見佩如見人,你絕對可以相信他們的忠誠。」五音先生說到這裡,心中一痛,似乎又想到了樂道三友,不可否認,樂道三友的背叛對五音先生的打擊實在太大,以至於他近乎喪失了理智,否則他未必就會採取自斷經脈這種剛烈之舉。
紀空手將玉珮握於手中,點了點頭,明白五音先生的這一番苦心。
五音先生幽然一歎道:「我最大的遺憾,是無法看到這場爭霸天下的結局,更無法預測到在你和劉邦、韓信之間最終會是誰來坐定這個天下。不過你一定要記住,爭霸天下並不是憑人力、憑智慧就能完成的事業,它更需要一種運氣,而這種運氣,也就是天意。如果不該你坐擁這個天下,你就一定要及時抽身,懂得激流勇退,否則再生事端,戰火重燃,遭殃的就只能是天下蒼生,這就有違我們爭霸天下的本意。」
紀空手恭聲道:「先生之言,我一定銘記於心。不過,我心中有一疑問,不知當問不當問?」
五音先生微笑而道:「但問無妨。」
「先生一口咬定,爭霸天下最終會在我、劉邦、韓信三人之間發生,可是照目前形勢所看,最有可能奪取天下的,當是項羽,先生何以惟獨將他排除在外呢?」紀空手不解地道。
五音先生輕輕地喘了口氣道:「這固然有天象的原因,其實與項羽的性格與行事作風有莫大的關係。項羽有奪取天下的才能,卻沒有奪取天下的謀略,所以他注定不能得到天下。所謂的王者之道,就在於有無奪取天下的才能、度量、謀略,這三者若缺其一,就惟有失敗一途。」
他勉力地吸了一口氣,道:「假如不能捨棄一些東西,就不能取得統治天下的權勢;不能忍讓一些事情,就不能擁有全天下的財利。因此,真正的王者所為,是有些地方能奪取的不去奪取,有些郡縣能攻佔的不去攻佔,有些勝利能獲取的也不去獲取,有些失敗能逃避的也不去逃避;有些地方即使得到了也不得意忘形,有些地方即使失去了也不惱羞成怒,任憑天下人各自為所欲為,我再從容地後發制人,這樣就可以獲得成功,獲得天下。所以王者之道,又是取捨之道,而項羽雖有百戰百勝的才能,但我從巨鹿之戰、進兵關中這兩件事就已看出,他的謀略缺乏遠見,度量也不夠寬大,像這樣的人,不失敗反而奇怪了。」
紀空手為之信服,想到爭霸天下的道路如此漫長而艱巨,不由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一陣山風吹來,隱隱傳來一些嘈雜人聲。紀空手一驚之下,抬頭看去,只見林外的火光漫紅了半邊天空,顯然是敵兵已然越追越近。
他伸手要去抱五音先生,卻被五音先生一手攔住,搖搖頭道:「這裡已是絕地,光逃不是辦法,趁著離天亮還有一些時間,你得想法自他們的眼皮之下溜出去。」
紀空手一驚道:「先生何以知道這是絕地?」
五音先生道:「身為一方統帥,必須要懂得天時、地利、人和的重要性,更要做到知己知彼,對敵人的一些行動作出大膽而準確的預判,否則就會出現我們今天的這種失敗。我漏算了一點,就是劉邦的現有實力,而我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生命!你一定要謹記這個慘痛的教訓。」
「不!先生絕不會死,我一定能把先生帶出峽谷。」紀空手緩緩地搖了搖頭,目光堅定,顯示出了其強大的自信與豪情。
「如果你真要這麼做,那麼從此的天下之爭,就只有劉邦與韓信了。」五音先生的目光陡然變得凌厲起來,道:「該捨棄的東西就一定要捨棄,難道你忘了我剛才所說的話嗎?」
紀空手深深地看了五音先生一眼,彷彿從五音先生的眼中看到了那份殷切的期望。一個有情之人,卻要作出無情的決定,這對紀空手來說,其本身就是一種無情。
他惟有默默地低下自己的頭。
五音先生這才鬆了一口大氣,緩緩而道:「剛才你能從密林中逃到這裡,並不是你的功力在陡然之間提升了多少,而只是我用無忘咒激發了你體內的潛能,讓你在某個時段達到一定的極限,從而釋放出大量的能量。所以對你來說,硬闖絕對不是辦法,惟一的可能,就是用整形術。」
「整形術?」紀空手抬起頭來,驚詫地道。
「對!江湖上的易容化裝種類不少,各有妙方,但整形術一名卻是我為你的易容奇技而定名的!當年神農為了不讓張盈看出破碇傳於你縮骨移肌之術,但你是易容天分之高讓我難以相信,你竟將丁衡的易形術與神農教你的縮骨移肌術相結合創出了如此奇技。我相信丁衡在泉下有知也定會為自己眼光獨到而身感欣慰,所以我認為天下間要讓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甚至讓他最親近的人都無法識破,也只有惟你一人了。否則,卓小圓又怎能變成虞姬,卻讓項羽毫無察覺呢?」五音先生微微笑道。
「那先生要讓我易容成誰?」紀空手問道。
「當然是劉邦,因為你對劉邦十分熟悉,他的舉止神態你應該都還熟記於心吧!再說你們二人身材相式,一定能做得天衣無縫,亳無破綻。」五音先生胸有成竹地道。
「可是……」紀空手遲疑了一下道:「如果我遇上了劉邦,還是會穿綁,而此時此刻這種可能性又很大。」
「你絕對不會遇上劉邦,我敢肯定!」五音先生笑得非常自信道:「我會在你走後,將劉邦和衛三少爺引來這裡,有我這樣的魚餌,還怕鉤不上他們這兩條大魚嗎?」
「……」紀空手欲言又止,喉頭已是一陣哽咽。
他不再說話,而是取出了薄如蟬翼的人皮與各色所需藥水,靜下心來,仔細回憶起劉邦的臉型,然後再憑自己的手感觸摸臉部,分析兩張臉在各個方面的比較下產生的結果,從而在心中確定了整個整形術的方案。
[註:紀空手所用的整形術,已經非常接近現代的美容整形,它以比較原始的方式,採用了自然界的數種藥物與人工煉製的藥水,然後在受術者原臉的基礎上,作必要的隆高或拉扯,再以縮骨移肌之術定位,便可達到非常完美的效果。而現代的美容整形,卻是利用科技手段,在原臉皮膚的內層注入塑膠定型,以達到理想的變化。譬如隆鼻……兩者雖然在本質上有根本的不同,但大致的原理相同。是以作者大膽估計,現代的美容整形正是借鑒了紀空手所創的整形術才有今日的發展,是否與事實相符,還有待專業人士加以考證。]
然後,他開始了非常流暢的自行複製過程。不過一刻功夫,當他再次出現在五音先生的眼前時,已完完全全變成了劉邦。
就連五音先生這等大行家,在近距離審視這張經過整形的臉部時,也不由得嘖嘖稱奇,為之歎服。
身為易形術始祖的他所歎服的當然不是整形術的神奇,而是紀空手近乎神奇的悟性。紀空手明顯是在他與丁衡的基礎上加以創新,使易形術的內涵與外延都有所發展,到了超乎於想像之外的效果。
五音先生的手緩緩地觸摸著紀空手經過藝術加工後的臉形,臉上的表情從欣喜到肅穆,又從肅穆漸漸轉變成激動,眼神陡然一亮,喃喃地低呼起來:「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我明白了,我……」
紀空手怔了一怔,驚問道:「先生,你明白了什麼?」
五音先生的心緒變得異常亢奮,緊緊地抓住紀空手的手道:「龜藏龍相,蛻殼成龍!龜藏龍相,蛻殼成龍……」
「龜藏龍相,蛻殼成龍……」紀空手跟著五音先生默念了幾遍,臉上依舊是一片迷茫,似乎完全不明白五音先生心中所思的真正意圖。
「先生,你沒事吧?」紀空手心中一痛,還以為五音先生行將就木,是以胡話連篇。
五音先生臉上驀生怒意道:「我清醒得很!」他要紀空手附耳過來,然後壓低嗓門,嘀咕起來。
紀空手初時聽得幾句,尚不以為意,陡然間臉色劇變,幾經反覆,整個人變得越發精神,眼芒暴閃,似乎聽到了一個他生平從未聽過的計劃,其構思之妙,的確是匪夷所思,也只有五音先生這種見識廣博之人,才能突發此想,做別人聞所未聞之事。
「你懂了嗎?」五音先生喘了一口大氣,然後微微一笑道。
「懂了。」紀空手的臉上泛出一絲古怪的笑意,充滿自信地回答道。
「你這就去吧!」五音先生深深地看了紀空手一眼,眼神中充滿著濃濃的父愛與一股眷戀。
紀空手默默地點了點頭,不再說話,突然站將起來,大步向林中走去。
五音先生緊緊地盯著紀空手的背影,眼中似有一股熱流湧動,在剎那間,他猛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一件十分怪異的事情。
紀空手的影子在雪光的閃躍下不斷拉長,當拉到某種極限時,這影子突然碎裂重組,宛若一條游龍爬行……
而此時的紀空手,早已消失在了這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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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近兩個時辰的地毯式搜索,劉邦的目光已經緊緊地盯在了眼前這方圓不到一里的山林之中。
山林茂密,古樹參天,縱有千百火把照明,依然有無數暗影浮動。
劉邦更加小心翼翼,每走一步,都對四邊的環境觀望良久,因為他明白,搜索的範圍越小,存在的危險越大,惟有憑借敏銳的洞察力去感知隱藏的危機,才可將危險的概率降至最低。
在他的身後,是聲色使者和一幫護衛。這些人無一不是真正的精銳高手,但是若要讓他們與紀空手這等級數的高手抗衡,依然有所不及,所以劉邦只有更加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通知每一名參加搜索的戰士,必須三人一組,不能落單,因為你們所面對的敵人不僅身手不凡,而且詭計多端。」劉邦再一次發出了相同的指令,而這一次,已是第三次,可見他對紀空手實在是心有忌憚。
色使者「吃吃」笑了起來,花枝招展,乳峰亂顫:「大王未免太抬舉那小子了,剛才在殿頂上,他不是一招未接,就開始逃竄了嗎?」
劉邦讓自己的目光強行從色使者那巨無霸式的豐胸離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這才是他最聰明的地方。」
色使者故意挺了挺胸道:「奴家倒要向大王請教了。」
劉邦道:「如果他在殿頂上動手,那就是逞匹夫之勇,不足為懼。他之所以可怕,是能忍,能夠在瞬息之間審時度勢,甚至選擇好自己撤退的路線,根本不與我們鬥氣,作無謂的拚殺。像這樣的人,你千萬不要小看他。」
色使者媚眼一拋,剛要說話,卻聽聲使者搶著說道:「大王所言極是,這小子的確聰明,早看出大王的氣勢銳不可擋,是以才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來了個溜之大吉。」
劉邦搖了搖頭,目光一寒道:「他不是怕本王,而是他心有牽掛,是以不戰。可惜呀可惜,假若三少爺真的能將五音先生拿下,那本王就可以用其人之道,還治於其人之身,讓他就範。」
聲色使者對望一眼,想到五音先生竟能從四大高手聯手之下活著逃出,頓有匪夷所思之感。
「不過,五音先生已身受重傷,紀空手若想突圍而去,恐怕只是妄想。」劉邦冷笑一聲道:「若是連今天這樣的機會尚且不能將他們置於死地,那本王真的要對這紀空手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說話之間,他腰間的劍鞘發出一聲「嗡嗡」之響,將其內心的殺機暴露無遺。
眾人無不為之一愕,信心頓增,似乎根本沒有想到劉邦的功力之深,精湛如斯。
但就在劍響的剎那間,林木間的一團暗影驀然晃動,移前速度快如電芒。
劉邦冷哼一聲,在劍響的同時,他的心裡已生警兆,迎前幾步,突然將身形一錯,只感覺到一股銳利至極的勁風堪堪從身邊掠過。
他沒有猶豫,「錚……」地一聲拔出劍來,但來人的出手快中有變,已然自另一個角度飛襲而來。
劉邦一退之下,劍鋒劃出一道扇形的弧度,準確無誤地點擊在勁風的鋒端。
「蓬……」地一聲悶響,令劉邦心中狂驚不已,因為他已聽出,對方的兵器絕非金屬。
「羽角木?難道說五音先生根本沒有受傷?」劉邦一怔之下,卻見對方已然飄出三丈,斜靠在一株古樹上,神情悠然,風度翩翩,竟然正是五音先生。
「宮、商、角、徵、羽,是謂五音,這五音乃是音律中的根本,千年萬代不會改變,如同五行相生相剋,神妙無比,是天地變化的自然法則。而我既用羽角木為兵器,當以變化取勝,劉邦小兒,敢與我一戰否?」五音先生淡淡一笑,豪氣畢生,任誰也不敢懷疑,五音先生竟然會有內傷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