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臉上的表情盡被紀空手收入眼底,這令紀空手心中竊喜,因為劉邦臉上的這種表情,正是紀空手所希望看到的。
他這看似不經意地一眼,其實是刻意為之。他必須知道,經過了整形術的自己是否還能被劉邦認出,而眼睛往往是最容易暴露整形者真實身份的部位,如果劉邦不能從自己的眼神裡面看出點什麼來,那就證明了自己的整形術是成功的。
這很重要,對紀空手來說,這也許是他的計劃能否成功的最關鍵一步,所以他沒有迴避,而是直接面對。
從劉邦的表情上看,他顯然沒有認出這位與自己對視的人會是紀空手,他只是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所以才會流露出一絲驚訝。
隨著眾人紛紛入席之後,夜郎王終於站在了棋盤之前。偌大的廳堂,倏地靜了下來,數百道目光齊聚在他一人身上,期盼著棋賽由他的口中正式宣佈開始。
夜郎王目視送禮,與三大棋王對視一眼之後,這才幹咳一聲道:「三位棋王都是遠道而來的貴賓,能齊聚我夜郎小國,是我夜郎的榮幸,也是本王的榮幸。棋分黑白,規矩自定,關於棋賽的各項規矩,三位棋王也已經制定完畢,而棋賽的綵頭,相信各位也做到了心中有數,在此本王也就不再多言了。本王想說的是,雖然是小小的一盤棋,卻千萬不可傷了和氣,落子之後,必分輸贏,贏者無須得意,輸者不必氣惱,勝負乃是天定。」
他的話中帶出一絲無奈,面對三強緊逼,他的確為難得緊,只希望陳平能一舉擊敗三大棋王,他也好有所應對。
眾人雖不明就裡,但也從夜郎王的臉上看出了一些什麼,正感大惑不解時,卞白已微笑道:「既然棋分勝負,那麼裁判是誰?」
夜郎王不慌不忙地道:「至於裁判的人選,此事關係重大,恐怕得由三位棋王公選一位才成。」
卞白淡淡而道:「能夠裁決勝負者,無外乎要具備三個條件:一,德高望眾,可以服人;二,棋藝精湛,能辨是非;三,不偏不倚,保持公正。在下心目中倒有一個人選,不知房爺與習爺能否同意?」
房衛與習泗冷哼一聲,道:「倒想洗耳恭聽。」
「所謂求遠不如就近,依在下看來,大王正是這裁判的最佳人選,二位難道不這樣認為嗎?」卞白看了他二人一眼道。
卞白的提議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能讓三位棋王可以放心的,也只有夜郎王。
既然裁判已定,陳平緩緩地站將起來,將手一拱道:「誰先請?」
「慢!」卞白一擺手道:「在下心中還有一個問題,想請教陳爺。」
陳平道:「請教不敢,卞爺儘管說話。」
「陳爺乃棋道高人,敢以一敵三,可見棋技驚人。不過事無常勢,人有失手,萬一陳爺連輸三局,我們三人之間的勝負又當如何判定?」卞白話裡說的客氣,其實竟不將陳平放在眼裡。
陳平也不動氣,微微一笑道:「若是在下棋力不濟,連輸三局,三位再捉對廝殺,勝負也早晚會分,卞爺不必擔心。」
「好,既然如此,在下不才,便領教陳爺的高招。」卞白本是棋道宗府之主,平生對棋道最是自負,自然瞧不起夜郎國中的這位無名棋手。當下也不想觀棋取巧,想都不想,便要打這頭一陣。
此話一出,房衛與習泗自然高興。這第一戰純屬遭遇戰,不識棋風,不辨棋路,最是難下,照這二人的意思,誰也不肯去打這頭陣,想不到卞白倒自告奮勇地上了。
當下卞白、陳平與夜郎王一起上了鐵塔,三人各坐其位,薰香已點,淡淡的香味和著茶香,使得鐵塔之上多了一份清雅。
在這樣的環境下對弈,的確是一件讓人心情愉快的事情。當卞白緩緩地從棋盒中拈起一顆黑子時,他突然感覺到,一個懂得在什麼樣的環境裡才能下出好棋的人,其棋技絕不會弱。
想到這裡,他的心不由一凜,重新打量起自己眼前的這名對手來。
其實在萬金閣時,他就刻意觀察了一下這位夜郎陳家的世家之主。當時給他的感覺就是一個挺普通的人,除了衣衫華美之外,走到大街上,都很難將他分辨出來。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當他坐到棋幾前,面對著橫豎十九道棋格時,整個人的氣質便陡然一變,眼芒暴閃間,彷彿面對的不是一個方寸之大的棋盤,而是一個橫亙於天地之間的戰場,隱隱然透著一股懾人的王者風範。
「你執黑棋?」陳平望著卞白兩指間的那顆黑子,淡淡一笑道。
「難道不可以嗎?」卞白心裡似乎多出了一份空虛,語氣變得強硬起來,彷彿想掩飾一點什麼。
「當然可以。」陳平笑了起來:「無論你執什麼棋,都必輸無疑!」
卞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怒火道:「你想激怒我,從而擾亂我對棋勢的判斷與計算?」
「你錯了,棋道變化無窮,更無法判斷它的未來走勢。當你拈起棋子開始計算與判斷的時候,你已經落入了下乘。」陳平淡淡而道。
「難道你下棋從不計算?」卞白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匪夷所思的論斷,雖然他排斥這種說法,但在他的內心裡,卻充滿了好奇,因為他很想知道別人對棋道的看法。
「我曾經計算,也對棋勢作出判斷,然而有一天當我把它當作是有生命的東西的時候,我賦予它思想,它回報我的是一種美,一種流動的美。」陳平說完這些話後,緩緩地從棋盒中拈起了一顆白子。他的動作很優雅,棋子在他的手上,就像是一朵淡雅而幽香的鮮花。
卞白的眼裡閃出一片迷茫,搖了搖頭,然後手指輕抬,「啪……」地一聲將棋子落在了棋盤上。
「我不知道什麼叫美,我只知道,精確的計算與對棋勢的正確判斷是贏棋的最有力的保障,我願意用你認為下乘的手段來證明給你看。棋既分勝負,決輸贏,就沒有美的存在。」卞白已是如臨大敵,再不敢有半點小視之心,手勢一擺道:「我已落子,請!」
陳平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只是將手中的棋子當作珍寶般鑒賞了一下,然後以一種說不出的優雅將它輕輕地放在了他認為最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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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金閣,一片寂然。
雖然相隔鐵塔尚有一段距離,沒有人可以看到陳平與卞白的這一戰,但是通過棋譜的傳送,這一戰中雙方的招法已經真實顯現於閣裡大廳中的大棋盤上。
隨著棋勢的深入,這盤棋只用了短短的十數著,就完成了佈局,進入中盤階段。觀棋的人無不竊竊私語,面對陳平每一步怪異的招法無不驚歎。
房衛與習泗最初還神色自若,等到陳平的白子落下,兩人的臉色同時一變,顯得十分凝重。
他們敢以棋王自居,對於棋之一道自然有其非凡之處,而且對棋勢的判斷更達到了驚人的準確。可是當他們看到陳平所下出來的每一步棋時,看似平淡,卻如流水般和諧,讓人永遠也猜不透他下一步棋的落點會在哪裡,這令他們感到莫名之下,心生震撼。
「如果是我,當面對著這種惟美的下落時,我將如何應對?」習泗這麼想著,他突然發現,陳平的棋雖然平淡如水,卻無處不在地表現著一種流動的美,這種美在棋上,更滲入到人的心裡。
紀空手不懂棋,卻已經知道這盤棋的勝負已在陳平的控制之中。這一次,他不是憑直覺,而是憑著他對武道的深刻理解,去感受著陳平對棋道所作出的近乎完美的詮釋。
武道與棋道,絕對不屬於同類,但武至極處,棋到巔峰,它們都向人們昭示了一點共通的道理,那就是當你的心中沒有勝負的時候,你已經勝了,而且是完勝。
因為心中沒有勝負,你已不敗。
「你在想什麼?」娜丹輕推了紀空手一下,柔聲問道。
紀空手笑了笑道:「我在想,當這盤棋結束的時候,這漢中棋王與西楚棋聖是否還有勇氣接受陳平的挑戰?」
娜丹咯咯笑了起來,眼兒幾成了一條線縫,道:「你是否能猜到我此刻在想什麼?」
紀空手壓低嗓音道:「這還用得著猜嗎?」在他的臉上顯現出一絲曖味,似笑非笑,讓人回味無窮。
娜丹的俏臉一紅,眼兒媚出一縷秋波,頭一低,道:「雖然我們苗疆女子願意將自己獻給所愛的人,再找一個愛自己的人相守一生,但是我想,如果他是同一個人,那該是多麼美妙的事情。」
紀空手伸手過去,將她的小手緊緊握住,道:「這並非沒有可能,其實在這個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當你付出的時候,遲早都會有所收穫,愛亦如此。」
娜丹的眼睛陡然一亮道:「你沒騙我吧?」
「我對愛從不撒謊,知道我為什麼會喜歡你嗎?」紀空手道。
娜丹抬起頭來,以深情的目光凝視著他。
「因為你不僅柔美似水,更是一個懂得美的女人。當我走進你的世界裡時,你帶給我的總是最美的色彩。」
這像是詩,有著悠遠的意境,飄渺而抽像,但娜丹覺得自己已經抓住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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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到八十七手,卞白陷入了深深地思索。
而對面的座上是空的。
陳平雙手背負,站在鐵塔的欄杆邊上,眺望遠方。他的目光深邃,似乎看到了蒼穹極處的黑洞,臉上流露出寧靜而悠然的微笑,似乎感受到了天地間許多至美的東西。
「好美!」他不經意間低語了一句,像是對自己說的,又像是對別人說的。
卞白卻聽到了,抬起頭來,眼神空洞而迷茫。
「我的眼中,並沒有你所說的流動之美,所見到的,只有無休止的鬥爭,力量的對比。」
「這並不奇怪,因為你是美的破壞者,而不是創造者。你的棋太看重於勝負,具有高速思維與嚴密的邏輯,所以你的棋只能陷入無休止的計算與戰鬥之中。」
「你說得如此玄乎,恐怕只是想擾亂我的思維吧?到目前為止,棋上的盤面還是兩分之局,你的美並未遏制我的計算與力戰。」
「那麼,請繼續。」陳平輕歎了一口氣,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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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第八十八手是卞白出現的一個疑問手,這一著法看似精妙無比,有著非常豐富的變化,但當陳平這八十九手應出的時候,再來品味整個棋面,卞白的棋已漸漸地被陳平所左右。」習泗的聲音不大,卻是對著房衛而說的。
這似乎不可思議,兩個對立的人為了一盤棋展開了彼此間的交流,這並不是說明他們已放棄了自己的立場,而是這一盤棋實在是他們平生看到的非常經典的一戰,人入棋中,已是忘乎所以。
劉邦沒有說話,只是皺了皺眉頭。
但全場之人的注意力全部聚在了他們二人身上,這兩人身為棋王,無疑對這一盤棋的走勢有著權威性的評斷。
「其實,卞白的棋在佈局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了問題。」房衛提出了自己的異議,雖然他們都是天下頂尖的棋手,但由於性格不同,對棋道的理解不同,使得他們各自形成了與對方迥然不同的風格。
從地域劃分來看,這次棋王大賽彙集了東、西、南、北四大流派的頂尖高手加盟參戰,房衛與習泗便是東部與西部的代表,他們能夠在各自的地方稱王,就已經證明了他們本身的實力。以他們的身份地位,也絕對不會輕易地服誰,所以在他們之間一旦出現分岐,必然會固執己見,堅持自己的觀點。
「房兄的認識似乎有失偏頗,在卞白下這第八十八手棋時,盤面上的局勢最多兩分,誰也不能在棋形棋勢上佔到上風,如果卞白在這第八十八手棋上改下到這個位置,形勢依然不壞。」習泗所指的是在黑棋左下角選擇大飛,這手棋的確是當時盤面上的最佳選擇,但房衛卻憑著自己敏銳的直覺,感到了仍有不妥的地方。
兩人站將起來,來到了擺棋的那塊大棋盤前,指指點點,各抒己見,爭論越發激烈,就好像他們不是觀棋者,而是下棋者,置身其中不能自拔。
紀空手的目光看似始終沒有離開過這兩人的舌戰之爭,其實他的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劉邦身上。為了不引起劉邦的警覺,他與龍賡在低語交談,以此來掩飾他真正的意圖。
「什麼是圍棋?」紀空手對棋道一竅不通,所以看到房衛與習泗對棋所表現出來的癡迷感到不解。
「圍棋的起源甚古,始於何年,無法考證,但在春秋列國時已有普及,以黑白雙方圍地多少來決定勝負,規則簡單,卻擁有無窮變化,是以能深受世人喜愛。下棋按照過程分為佈局、中盤、收官三個階段,他們所說的飛、封、挖、拆、跳、間均是圍棋招式的術語,是用來攻防的基本手段。」龍賡身為五音門下,雖然不是專門學棋之士,但對棋藝顯得並不陌生,娓娓道來,儼然一副行家模樣。
紀空手聽得雲裡霧裡,一臉迷茫,不過他從雙方的棋藝中似乎看到了一股氣勢,同時也感到了這黑白兩分的世界裡湧出的流暢之美,讓人彷彿馳騁於天地,徜徉於思想的張放之間。
「這豈不像是打仗?」紀空手似乎從這棋中聞到了硝煙的氣息。
「這本來就是一場戰爭,圍棋源於軍事,兵者,詭道也,下棋者便如是統兵十萬的將帥,可以一圓男兒雄霸天下的夢想。其中的無窮變化,暗合著兵家詭道之法,虛虛實實,生生死死,讓人癡迷,讓人癲狂,是以才能流行於天下。」龍賡道。
紀空手心中一動,道:「我是否可以將之理解為能在棋中稱霸者,必可在世上一統天下?」在一剎那間,他甚至懷疑,陳平除了是五音先生門下的棋者之外,是否會與那位神秘的兵家之士等同一個人?
這固然有些匪夷所思,卻未嘗就沒有可能。
龍賡只是輕輕搖頭道:「不能,在行棋與行軍之間,有一個最大的區別,就是這棋道無論具有多少變化,無論多麼像一場戰爭,但它僅僅只是像而已,而絕不是一場戰爭,充其量也只是智者之間的遊戲。」
說到這裡,龍賡的身體微微一震,道:「憑我的感覺,陳平與卞白的這場棋道爭戰應該是接近尾聲了,最多五手棋,卞白將中盤認輸!」
果然,在鐵塔之上,當卞白行至第一百四十七手棋時,他手中所拈的黑子遲遲沒有落下。
「卞爺,請落子。」陳平的臉上依然透著一股淡淡的微笑,優雅而從容,顯得十分大氣。
卞白的臉色變了一變,額頭上的根根青筋冒起,極是恐怖,眼神中帶著一份無奈與失落,喃喃而道:「這麼大的棋盤上,這顆子將落在哪個點上?」
「你在和我說話嗎?」陳平淡淡而道。
卞白緩緩地抬起頭來,整個人彷彿蒼老了許多,茫然而道:「如果是,你能告訴我嗎?」
「不能。」陳平平靜地道:「因為我也不知道棋落何處。」
卞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緩緩地站將起來道:「我輸了。」
他說完這句話時,臉上的緊張反而蕩然無存,就像是心頭上落下一塊重石般輕鬆起來,微微一笑道:「可是我並不感到難受,因為無論誰面對你這樣的高手,他都難以避免失敗一途。」
「你錯了,你沒有敗給我,只是敗給了美。」陳平說了一句非常玄奧的話,不過,他相信卞白能夠聽懂這句話的意思:「美是無敵的,是以永遠不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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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白敗了,敗得心服口服。
他只有離開通吃館,離開夜郎國。
隨著他的離去,韓信的計劃終於以失敗而告終。
銅鐵貿易權之爭,就只剩下劉、項兩家了。
然而無論是房衛,還是習泗,他們都是一臉凝重。雖然他們對自己的棋藝十分自信,可是當他們看到陳平與卞白下出的那一盤經典之戰時,他們誰也沒有了必勝的把握,更多的倒是為自己擔起心來。
的確,陳平的棋藝太過高深莫測,行棋之間完全脫離了攻防之道,算計變化,每一著棋看似無心,全憑感覺,卻在自然而然中流動著美的韻律,感染著對手,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左右了整個棋局。
不過,這並非表示房衛與習泗就毫無機會,隨著夜色的降臨,至少,他們還有一夜的時間準備對應之策。
一夜的時間,足以存在著無數種變數,且不說房衛與習泗,就是那些押注買陳平輸的豪賭之人,也未必就甘心看著自己手中的銀子化成水。
所以,人在銅寺的陳平,很快就成了眾矢之的。夜郎王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派出大批高手對銅寺實施森嚴的戒備,以防不測。
就在紀空手與龍賡為陳平的安全苦費心思的時候,陳義帶來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習泗不戰而退,放棄了這場他期盼已久的棋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