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走了。
後生無卻留了下來,以夜郎信使的身份,兼管銅鐵貿易。
他仍然不知道這個陳平就是紀空手所扮,但他卻遵照紅顏的命令,竭力效忠於這個陳平。因為他相信,這個陳平一定與紀空手有著某種關係。
送走紅顏之後,紀空手晚上便做了一個夢,夢見了虞姬和那個孩子。當他驚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渾身都是冷汗,他便知道,無論如何,自己都該去見見虞姬和這個孩子。
這是他心中的一個牽掛,他不能帶著這個牽掛施行自己的計劃,稍有失誤,他很可能就會置身於萬劫不復之境。
拿定主意之後,他的腦海裡便冒出那半掩於竹林的小樓,那仿如相思女兒幽咽般的箏音,那樓中的人是誰?如此神秘,何以連樊噲也不知道底細?
紀空手的心中一動:「莫非虞姬就被劉邦軟禁於那小樓裡?」
這並非沒有可能,花園既然是漢王府中的重地,戒備又是如此的森嚴,劉邦要軟禁她們,這花園當然是首選之地。
可是這花園的佈局十分緊湊嚴密,只要在幾個重要的位置上配以一兩名高手,加上數十個暗哨,整個防護佈局就像一個巨大的蜘蛛網一般,牽一髮而動全身。
雖然紀空手只進過花園一次,但一進一出,他已經對劉邦的佈局有所瞭解。當他憑著記憶確定了自己出入的路線之後,他叫來了龍賡,將自己的這次冒險計劃和盤托出。
龍賡馬上意識到了紀空手的這次行動近乎於玩火,且不說紀空手能否進得去、出得來,一旦身份暴露,那麼他們的一切努力都將前功盡棄。
「你能不能再考慮考慮?」龍賡希望紀空手能夠改變主意。
「我已經決定了。對我來說,她們之中一個是我的愛妻,一個是我的孩子,就算我不能救她們出來,但至少要讓她們知道,我就在她們的身邊,並沒有把她們忘記。」紀空手搖了搖頭,眼中露出一股堅決的神情。
龍賡知道紀空手不是一個衝動的人,他既已決定,那麼就會有他的理由。所以他只是拍了拍紀空手的肩,道:「我和你一起去,這樣一來,至少可以相互照應。」
「你就是不說,我也要你助我一臂之力。」紀空手心存感激地道:「因為我已經想到了一個行動的方案,可以讓我們此行的危險降到最低。」
龍賡附耳過去,聽著紀空手一陣耳語,臉上漸漸露出了一絲笑意:「好,就這麼辦,我們立刻行動。」
「不。」紀空手伸手攔下他道:「今天太晚了,明天二更過後,我們開始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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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如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根本不可揣度;夜也很靜,靜得就像是獨守深閨的處子,始終無言無語。偶爾透出少許的燈光,映襯出那燈影之外的空際更是暗黑。
今夜,的確是一個適宜夜行的天色,伸手不見五指,只能感受到那清爽的風在頭上竄動。
紀空手之所以要將行動改到今晚,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明日便是劉邦約定的殺人之期的最後一天。如果說這殺人之期不變的話,劉邦的注意力應該在明日殺局的佈置上,而不在花園。
紀空手與龍賡相繼潛入了漢王府內,迅若狸貓般爬上一棵靠近花園的樹頂。藉著高處向下俯瞰,依稀可以辨得花園中的一些暗哨明卡的分佈。
入夜之後的花園,戒備比白天更加森嚴,一組緊接著一組的兵丁四下巡邏,每一組還牽著數條惡犬,若不是紀空手事先有所防備,灑上了丁衡遺留下來的香粉,只怕他們連花園也休想進去。
此刻的紀空手,已經完全不像昔日風度翩翩的紀公子,而像是一隻生存於黑暗之中的精靈,他渾身上下著一身緊身玄衣,就連臉上也塗滿黑炭,蟄伏於黑夜之中,與夜色融為一體。
惟一可以和這暗黑區分的,就是他清澈的目光,縷縷寒芒穿透夜色,洞察著這花園中的一切動靜。
他之所以這般謹慎小心,是因為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幾次沒有底氣的行動之一。他深知漢王府的花園就像是巨獸張開的大嘴,只要稍有不慎,隨時都有可能被這張大嘴吞掉,連屍骨也蕩然無存。
冷靜地觀察了大半個時辰之後,紀空手與龍賡對望一眼,在確定對花園的地形有了充分的瞭解時,紀空手開始了行動。
紀空手的步伐輕而快捷,整個人就像一道清風,悄無聲息地進入了花園。他所選擇的入口距那座半掩於竹林的小樓最多不過百尺之距,但是要想從容過去,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夜色依然很暗,但紀空手的目力似乎有一種穿透力,可以看到數丈之外的東西。他只不過走了十數尺遠,已經讓過了三支埋在樹下的弩箭,避開了數處釘錐陣,甚至從兩名暗伏於樹冠中的敵人眼皮底下溜過。
他不得不承認,這花園的戒備是他所經歷過的最森嚴的一種,比及趙高的相府,更要嚴密數倍,這讓他感到,這花園中有太多不可預知的秘密,否則劉邦也不會如臨大敵般布下這麼精密的防衛。
在小心翼翼地前行到竹林邊時,紀空手不敢再向前跨出一步,因為他似乎突然間意識到了一種危機。
這是一種感覺,是一種連他自己也無法說清的直覺,有點近似於野獸面對危機時所表現出來的本能。當他仔細地觀察著這竹林中的動靜時,終於發現,在這片竹林裡,每一根竹子的枝葉都被一種細絲密密匝匝地繞行串連,只要一有動靜,這細絲就可以將訊息最快地傳到守衛者的耳中。
這似乎已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線,紀空手此刻的武功修為幾臻化境,但他面對這密密匝匝的細絲,也無法保證自己在不觸碰到這些細絲的情況下穿過這片竹林。
不過,紀空手並沒有洩氣,他很快就想到,這竹林裡既然有樓,當然要有一條可供出入的道路。
他凝神想了一想,然後重新審視了一下地形,朝向西的一面竹林潛伏過去。
這面竹林明顯要比其它三面的竹林稀疏得多,間距之大,完全可以供人出入穿行。
紀空手剛欲邁入,卻又停了下來。他認出這面竹林好像擺出了一種陣式,貿然闖入,恐怕也是有去無回。
書到用時方恨少,直到這時,紀空手才深刻地理解到了這句話的涵意。
五音先生除了在六藝上有其驚人的成就之外,對其它的一些門道也略有瞭解,其中就包括了各種陣法,雖然談不上精通,但也能說得頭頭是道,切中利弊。紀空手曾經跟他學過兩天陣法,只因後來形勢有變,這才放棄。
此時他望著眼前的陣式,只能暗自歎息,眼見自己成功在望,卻被這一片竹林壞了大事,對紀空手來說,的確是個不小的打擊。
正在懊惱之際,他彷彿聽到從另一個方向傳來一絲動靜。心中一驚之下,他收斂內息,潛伏到竹林邊的一塊大石之後。
有風,很輕很輕,隨著這風兒傳來的,是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紀空手雖然看不清來人的模樣,卻清晰地感應到這股氣息在虛空中的方位。
他很清楚,擁有這股氣息的人,絕對不是普通的高手,其實力應該不在自己之下。若非自己刻意關注而對方卻在運動,自己根本難以感覺到這股氣息的存在。
「來人是誰?」紀空手心中有幾分駭然,想不到在這漢王府中還藏有如此等級的高手,但是他凝神傾聽了片刻,又覺得對方沿著這片竹林繞行,顯然也是在尋找出入口。
「敢情他與我一樣,也是不請自到的不速之客?」紀空手心中暗忖,不由精神一振。他從對方的行跡中可以看出,此人好像對這竹林似乎並不陌生,很快就找到這面的竹林,顯然是有備而來。
此時兩人相距最多不超過三丈,紀空手完全閉住了呼吸,僅靠渾身上下的毛孔維繫生機。但那人的一舉一動,紀空手只憑直覺,已如親見一般,絲毫沒有任何的遺漏。
那人站在竹林外猶豫了片刻,迅即竄入林中。紀空手默數著他踏出的方位與步數,算出他走到一半時,這才站起身來,躡足跟在其後。
幾乎花費了一炷香的功夫,紀空手左轉右閃,終於踏出了這片竹林,那半掩於竹林的小樓便完全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小樓不高,卻非常精美,淡紅的燈光從窗紙透出,小樓中的人尚未入睡。
而小樓的四周,有假山流水,一叢叢的花樹藏於燈影裡,湧動出一道道似有若無的氣息,說明這小樓外的戒備依然森嚴,要想潛入樓中,看來還須費些功夫才行。
在紀空手的目力搜尋之下,終於發現比他先入林的那條暗影正伏於一座假山之上,一動不動,顯得極有耐心。
紀空手知道時間對自己的重要性,不敢再耽擱下去,心中暗道:「這位仁兄,不管你是敵是友,今日卻要得罪你一下了。」
他信手拈起一顆豆大的石子,手上略帶一股迴旋之力,「啪……」地一聲彈出,便見這石子破空飛去,飄忽地改變了三次方向,擊在了假山上。
他這出手頗有講究,用強勢的玄鐵龜異力分出三種迥然不同的力道,一旦彈出,別人根本無法判斷這石子彈出的方向。
異聲一響,陡然間小樓四周驀起殺機,「嗖嗖……」之聲頓起,四五支弩箭已然破空。同時有六條人影自花木的暗影中閃出,向假山方向飛撲而去。
那伏於假山上的暗影驟然起動,寒芒一閃,劍光劈出了道道氣牆,疾速地向來路竄退。
紀空手不敢猶豫,提氣一沖,整個人如夜鷹般滑過空際,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小樓樓角,看準落腳處,身形一翻,已經上到了樓上的樓廊上。
他照準那透著燈光的窗口往裡望去,只見這房裡除了簾幔低垂的床榻之外,還有梳妝所用的銅鏡等一應物什,一台古箏架於窗前,淡淡的檀香繚繞在整個空間。
紀空手的心中一陣狂動:「莫非這樓中女子真是虞姬?檀香古箏,都是她喜好之物。」他的眼芒再閃,便見一個麗人的背影斜靠在另一扇窗前,體態窈窕,長髮烏黑,這一幅圖畫現出,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寞與孤獨。
他再也無法讓自己冷靜,抬手一拍,震斷窗格,便欲翻身跳入。
就在這時,那麗人聞聲回頭,長髮旋動間一張清秀而淡雅的面容終於跳入了紀空手的眼簾。
紀空手大吃一驚,因為他沒有想到,這麗人竟然不是虞姬。
她也許比不上紅顏的臃容華貴,比不上虞姬的萬千風情,更不能與卓小圓的風騷媚骨相比,可是她卻另有一番清純浪漫的氣質,眉間淡淡的一點憂傷,令她渾似山谷中的幽蘭,一派清新自然。
她頭上的秀髮蓬鬆而柔軟,如瀑布般流暢,配合著她修長曼妙的身段,纖細的小蠻腰,修長而無瑕的頸項,潔白的肌膚,都構成了那種讓人神為之奪、魂飛天外的艷麗,兩隻又深又黑的眸子秋波流盼,就像是會說話的星星般動人至極。
這女人既然不是虞姬,那麼虞姬呢?
紀空手還沒有來得及細想,陡然感到在窗戶的兩邊都有殺氣迫至。
「嗤……」劍氣刺空的聲音,如利刃裂帛,紀空手顯然沒有想到在這樓中還有埋伏,身形一沉,已經退出了窗外。
「蓬……蓬……」窗戶兩邊的木壁裂成了無數碎塊,若箭雨般襲向紀空手,同時兩道黑影若大鳥般閃出,緊隨這些木塊之後現身於廊道之上。
紀空手一讓之下,霍然心驚,敵人選擇破壁而出,卻沒有選擇從窗口追出,顯見經驗十分豐富,那凌厲的劍氣漫天而起,更表明這兩人的武功之高,已可躋身一流。
雙劍合璧,互補長短,渾似一個攻防的整體,向紀空手的空間擠壓過來。
紀空手並非不能破敵,而是沒有時間讓他破敵。既然樓中的人不是虞姬,那麼他今夜的行動便變得毫無意義。
「啪……」他的手臂一振,單掌拍出,勁氣與迫來的劍氣一觸間,他已翻身下樓,根本就沒有與人一戰的打算。
「嗖……嗖……」兩聲驚烈的弦響過後,兩支勁箭似是從另外的虛無空間裡冒出,標射向紀空手的眉心。
紀空手本可置之不理,迅速退避,可是當他剛要起動身形時,卻臨時改變了主意,手掌虛抓,產生出一股吸力,竟然空手捏住了這疾射而來的箭矢。
他花費這點時間來做這件事情,在這爭分奪秒的形勢下,未免有些不智。但紀空手有自己的想法,他需要武器,卻不能動用飛刀,為了保證自己的身份不被暴露,他急中生智,權當這雙箭為雙刀。
就耽擱了這麼點時間的功夫,身後的那兩名劍客厲叱一聲,一左一右地對紀空手形成了夾擊之勢。
紀空手這才知道這兩名劍客竟是女子,心中不由奇道:「據我所知,問天樓下的白板會與幻狐門盛出女子高手,在九江郡時的殳枝梅以及卓小圓都是其中的佼佼者。而這兩人且不說容貌如何,這劍法上的造詣已然在殳、卓二人之上,難道說她們既不屬白板會,也不屬幻狐門,而是另有師門?」
念頭一閃間,他的心中絲毫不存憐香惜玉之情,手中的利箭劃弧而出,點擊在最先殺到的一把劍上。
「叮……」這箭裡隱挾刀勢,其勢之烈,若奔馬馳騁,將劍撞開數寸,恰與另一把劍在空中交擊。
箭豈能如刀?箭又怎能帶出刀勢?
這只因為紀空手心中已無刀,所以任何東西到了他的手中,又何嘗不是刀?!
其實,他的人便是一把刀,即使兩手空空,他的刀鋒依舊存在。
「轟……」那兩名劍手身形被勁氣所帶,稍緩得一緩,紀空手的人如大鳥般飛上了竹林。
身形既已暴露,紀空手便再無顧忌,他只想盡快地離開這是非之地。
他的身形輕如靈燕,踏足枝梢,未等枝條下墜,腳已輕點一下,又縱落於另一根竹梢上,幾次起落之後,他已跳出竹林,照原路而返。
在花園的另一端,打殺之聲十分熱鬧,紀空手只瞟了一眼,便認出七八人所圍的中心正是剛才比他先入竹林的那人。
他乍看那人起動的身形,心中陡然一動,正在尋思間,突然腳邊的一蓬亂樹裂開,泥土激射間,一道斧光晃眼迫來。
紀空手心中一凜,始知此刻怎是分神的時候?當下箭矢斜刺,整個人繞過斧光,向原路狂奔。
「嗖……嗖……」他一路前行,箭雨撲射而至,只是箭矢雖快,卻及不上他前行的速度,紛紛落在了他身後的泥土之中。
當他闖過七十尺的距離之後,他突然停住了腳步。
他不能不停,就算時間再緊,他也必須停住。
因為在他的面前,橫著四道人影,或站或立,無論紀空手自哪個方位過去,都將遭到這四人的無情攻擊。
更可怕的是這四人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息,肅殺無限,絕對是一流高手才擁有的殺氣。
對紀空手來說,這是一場惡戰,根本是避無可避。
既然避無可避,就只有面對——
這是紀空手做人的原則!
所以他雖驚而不亂,手中的箭矢橫出,厲喝了一聲:「讓開!」
回答他的是一陣冷笑,在冷笑聲未落之前,紀空手已然出手。
他手中的箭凜凜生寒,在勁力的催逼下,那箭鏃散射出一道摧魂奪魄的光芒,剖開這暗黑的夜空,構成了一點絕美的淒艷。
那種似流水般的光影繞行於箭鏃之上,以漩渦的形式向外飛瀉流淌,箭出虛空的每一寸過程,看起來都是那麼生動,那麼扣人心弦,讓每一個人都將神經繃得很緊很緊,幾乎達到崩潰的邊緣。
如此淒美的一箭,帶著霸烈的氣勢,殺入了這四人的中心。
「叮……」一連串的爆響此起彼伏,聲響各有不同,顯示出紀空手的身形之快,已在瞬息之間與每一個敵人都有交手。緊接著一聲高亢的厲嘯劃破這寧靜的夜空,紀空手隨著這嘯聲而起,以螺旋般的形式躍上虛空。
那道寒芒隨之而動,動得極慢,總在眨眼間又幻成道道亮光,橫斜在虛空之中,猶如海市蜃樓般的玄奇。
沒有人可以形容得出這幅圖畫的美麗,也沒有人可以不被這淒美的一幕所震撼,就在這四人都為這難忘的一刻而癡迷時,「呀……」紀空手發出一聲低嘯,就像魚鷹入水般倒掠而回,將這寒芒盡化成千萬道密不可分的殺氣,席捲而來。
他在這一刻間爆發,爆發出自己身體的全部潛能。當時間的限制與空間的限制禁錮著他的神經時,他在這一刻間反而讓思想得到了自由的放飛,有一種突破模式的快意。當這放飛的思想完全融入了這箭勢之中時,他彷彿進入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境界,難以解釋,難以明瞭,卻讓心靈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