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一聲長嘯,驀從紀空手的口中響起,聲震長空,直衝九霄,如串串驚雷迴盪於大廳之中,震得瓦動牆搖。
眾人無不心驚,龍賡更是失色,全都以為紀空手受魔障侵襲,已然神智不清。
「你們都給本王退下!」嘯聲方落,紀空手竟然回復常態,沉聲喝道。
他這一變化大大出人意料,誰也弄不清楚紀空手究竟在弄什麼玄虛,只有龍賡的臉色鐵青,似乎看到了問題的癥結。
他知道,紀空手之所以能夠恢復常態,並不是重新駕馭了異力,而是以自己的真氣強行壓制住異力。這種方法雖然有效,卻會大傷元氣,而且根本不能持久,一旦異力爆發,反有性命之憂。
但龍賡不得不退,他瞭解紀空手,一旦紀空手決定的事情,通常很難改變。他只能全神貫注,靜觀其變。
鳳陽也對鳳棲山遞了一個眼色,示意鳳棲山暫退。他同樣也看出紀空手此刻的鎮定只是一時的,猶如將亡之人的迴光返照。對於這樣的對手,鳳陽當然充滿了必勝的信心。
鳳陽的目光緩緩地從紀空手的臉上劃過,不放過任何一個表情。他以為此刻的紀空手絕對不堪一擊,可是當他的眼芒與紀空手的眼睛悍然相對時,他卻發現紀空手的眼中依然顯得那麼從容和自信,眸子深處仿若無底無盡的蒼穹,詮釋著一種悠遠而空靈的意境。
「這個對手的確有些與眾不同。」鳳陽這麼想著,他行走江湖數十載,身經大小戰役上百,卻還從來沒有見過像紀空手這般讓人琢磨不透的對手。他自問自己目力驚人,但從紀空手出場到現在,他根本就沒有看透過對方。紀空手就像是一塊多變的雲,當你以為他即將變成雨的時候,卻已化作一道清風,漫遊於遼闊的藍天。
鳳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劍鋒一斜,與自己的眼芒交錯而過,一股無形的殺機開始瀰漫起來,一點一點地向虛空擴張。
風乍起,誰也不知道這股冷風自何而來,流過這大廳中的每一個角落。風過處,一片靜寂,只有沉重的呼吸聲成為這段空間惟一的節奏。
空氣彷彿在剎那之間凝固不動,每一個人的目光都追隨著那劍鋒耀出的寒芒而浮游,他們心中似乎都存在著同一個懸念,那就是在這百招之內,究竟誰會成為最終的勝者?
當鳳陽的劍鋒再一次指向紀空手的眉心時,紀空手淡淡地笑了,在笑的同時,他的劍宛若一朵初綻枝頭的新梅,已然橫在了虛空,一切都顯得那麼平淡,而殺機在平淡中醞釀。
冷風又起,從劍鋒邊沿掠過,冷風末梢處,拖起一道淡若雲煙的殺氣,悠然地飄向虛空。靜寂無邊,無聲無息,誰都明白,靜至極致處,就會爆發出一場最狂野、最霸烈,同時也是最無情的風暴。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是此時此刻最真實的寫照,所有人的心頭都不由一沉,感到了那種沉悶、那種緊張,以及那種幾欲讓人窒息的靜寂。
鳳陽的劍已在手,卻沒有立刻出擊。他很少做沒有把握的事,所以在他還沒有徹底摸清紀空手的虛實之前,寧願讓這種等待繼續下去,也許在十年或二十年前,他未必有這種耐心,然而今日的他已經老了。人一旦老了,難免就會變得小心一些,信奉的就是「小心能駛萬年船」。
紀空手不老,正當少年,可是他同樣沒有出擊。高手相爭,只爭一線,爭的其實就是先機。以紀空手與鳳陽的見識,當然不會不清楚這一點,可是,他們似乎都抱定了「後發制人」的策略,置這種難得的先機於不顧。
等待在繼續,但是當紀空手再次皺眉的剎那,鳳陽結束了這種等待,終於出手了!
他之所以要在這個時間出手,自然認為這是最佳的出手時機。像紀空手這樣意志堅強的人,可以忍常人不能忍之事,如果他皺眉,那麼就表示其身體正經受著何等非人的煎熬。
鳳陽的一劍斜出,以驚人的速度裂開他眼前的虛空,就像是一枝噴吐著烈焰的火炬,所過之處,空氣發出一連串「辟哩叭啦」的爆響,帶著激湧翻騰的勁氣向前橫掠。
紀空手不再皺眉,卻笑了,眼中暴閃出一道寒芒,牢牢地鎖定如風襲來的人與劍,彷彿欲將它們擠壓成一個影像,一個毫無生命的影像。
他的神情如此怪異,以至於讓鳳陽古井不波的心境蕩出一絲漣漪。不過,鳳陽沒有猶豫,以電芒之速突破了三丈空間,進入到紀空手劍鋒所懾的範圍之內。
他不愧為一代宗師,一旦出手,便再也沒有了剛才的那份謹慎小心,而是果敢堅決,劍在旋動中一連變了三十六個角度,然後攻向了紀空手氣機中的最弱點。
紀空手氣機中的最弱點竟然在丹田,這實在讓人不可思議。丹田本是人體元氣的根本所在,也是每一個人氣機最旺盛的地方,鳳陽選擇這裡作為突破口,豈不是過於輕率了?
龍賡的臉色卻變了一變,因為他知道,鳳陽的判斷沒有錯,雖然他不知道紀空手的體內發生了怎樣的異變,但換作是他來選擇,也會將紀空手的丹田作為自己的突破點。
「叮……」然而,鳳陽這凌厲無匹的一劍並沒有形成任何突破,當他的劍刺擊到紀空手的丹田時,紀空手的長劍已經橫亙其間,封住了對方所有攻擊的角度。
兩人完全是以快打快,就只一個照面,兩人已在攻防中互搏了十七招,當鳳陽擦著身子與紀空手錯身而過之時,他的臉色突然一變——
因為,剛才的那十七招,兩人幾乎是在一瞬間完成,根本不容人有任何的思想。可是當鳳陽趁著這錯身的功夫回過神來時,這才驚訝地發現,紀空手剛才所用的十七招竟然與自己的劍法如出一轍,完全是自己冥雪宗劍法的翻版。
這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竟然發生了,鳳陽真的有一種撞見鬼的感覺,而且就算紀空手熟諳冥雪宗劍法的一招一式,但在自己面前使出,不啻於班門弄斧,又怎能與自己鬥得旗鼓相當呢?
如此怪異之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對於鳳陽來說,還是平生第一次。他也曾聽說過有些武學大師反應之快,可以後發先至,但像紀空手這種在瞬間模仿得分毫不差的反應與悟性,未免也太駭人聽聞了。
他卻不知,紀空手此舉也是迫於無奈,真正作怪的元兇其實是他體內的補天石異力。
補天石異力遭到強行壓制之後,必然要尋找宣洩的疏導。換在平時,這也不算難事,只要紀空手靜心打坐,運氣一個大小周天,補天石異力自然而然就會融入到人體的每一處經絡穴位,不再有爆發之虞。但此時此刻,強敵在側,紀空手根本無法做到靜心,只能硬著頭皮聽天由命了。
但不曾想鳳陽的第一劍刺出,紀空手幾乎在沒有任何意識的情況下,竟然異力先動,帶動他手中的劍封住了鳳陽的所有劍路。紀空手吃驚之餘,終於悟到這是補天石異力受對方氣機的影響所作出的自然反應,就猶如一個充滿氣體的皮球,當它受到的抗力愈大,其彈跳的高度也就愈高,反之,它受到的抗力愈小,彈跳的高度也愈低。而且每一劍擊出之後,紀空手便驚奇地發現自己體內的不適就減輕一分,當他與鳳陽錯身之時,補天石異力終於又回復到了他的意識控制之下。
其實,紀空手與補天石異力的關係,就等同於騎師與野馬。補天石異力完成了蛻變之後,猶如一匹精力旺盛的野馬脫離了韁繩的禁錮,進入到一個新的天地,要想馴服它,不僅需消磨其銳氣,還要有磨合的時間,一旦將之馴服,就是一匹日行千里的良駒。
紀空手逃過這一劫後,整個人不由精神一振,冷冷地笑了一下道:「這是第十七招,本王雖然到現在還不知道姜為什麼是老的辣,卻知道人老了為什麼臉皮這麼厚。本王原無殺你之心,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他已動了殺機,對於趁人之危的小人,他從不留情!
話音一落,他手中的劍已不再是劍,而是刀!因為他的心中無刀,是以任何兵器到了他的手中,既可以是刀,也可以什麼都不是,但那驚人的刀氣卻已瀰漫空中,天地在這一刻變色。
紀空手的刀,是隱藏在劍身之中無形的刀,正因為它無形,所以比有形之刀更可怕。刀既無形,自然無聲,只有那隨刀鋒而出的殺氣,讓人感受到它的確存在。
鳳陽臉色為之一變,心中第一次有了驚懼的感覺。紀空手的每一變,都在他的意料之外;更讓他感到無所適從。多變彷彿成了紀空手的一種風格,正是這種多變的風格,打亂了鳳陽固有的節奏和韻律。
鳳陽一連換了七種身法,十二種方位,卻依然沒有逃出無形刀氣所籠罩的範圍,那種讓人無法迴避的壓力,就像是一座將傾的山嶽,正一點一點地壓上他的心頭。
心中無刀,只因刀鋒無處不在,刀既無處不在,心中又怎會無刀?
這莫非就是刀道的至高境界?抑或是武道中的一個神話!
龍賡的眉然一跳,眼中綻現出一絲亮芒。目睹了這一切,他已知曉,此刻的紀空手終於登上了武道中的一個極巔,此戰的勝負,在這一刻已經注定。
鳳陽的劍術不僅精湛博大,而且變幻莫測,算得上是當世江湖中一大絕藝,但是較之紀空手,他仍然還有一些微小的差距,這種差距並不是因為實力造成的,而是因為紀空手的無形刀氣隱匿於劍身之中,宛若羚羊掛角,未知有始,不知有終,讓人無跡可尋,那種詭異之感完全超出了鳳陽最初的想像。
「當當……」幾盡全力,鳳陽一連擋擊了紀空手八八六十四刀,殺氣漫天,刀光縱橫,無數劍影竄行其間,彷彿遮迷了所有人的視線。
兩人的動作依然沿襲了那十七劍的風格,以快打快,快得幾乎超出了肉眼可以企及的極限,但無論是紀空手,還是鳳陽,他們依然能夠清晰地看到對手的每一個動作,甚至可以在對手出招之前預判到下一個動作的發生。一切都仿如早已設計好的程序,顯得是那麼井然有序,又是那麼從容不迫。
「如果一切都照此進行,沒有太大的變化,那麼就算公子能夠擊殺鳳陽,這百招之約卻是必輸無疑。」龍賡的目力絕不在當世任何人之下,不僅可以看到他們的一招一式,甚至看到了這一戰最終的結局。是以,他的心中才會有此擔憂。
鳳陽之劍術絕對可以名列天下前十位,任何人要想打敗他,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龍賡琢磨著鳳陽劍破虛空的線路,自問若無上百招,自己也未必就能從他的手上贏得一招半式。看來,紀空手的這個海口誇大了。
但紀空手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不僅如此,反而更加自信,儘管此刻距百招之約只有十餘招了,可是他的出手依然從容不迫。
「公子向來自信,卻從不自負,今天如此反常,莫非他真的有什麼出其制勝的妙招不成?」龍賡的心中動了一下,就在這時,紀空手的刀鋒一變,竟然慢了下來。
在高頻率的攻防時突然將節奏放緩,龍賡自問自己也不難辦到,但問題在於紀空手的對手是同樣為超一流劍客的鳳陽,這就讓人感到有些匪夷所思了。
鳳陽的劍也在這一剎那間慢了下來,他不得不慢下來,從交手一開始,除了最初的那十七招他尚可按照自己的節奏攻防之外,自錯身之後,他就感到有些身不由己了,彷彿置身於一個強大的漩渦中,只能隨著水流的流向一點一點地沉淪,一旦逆向而行,就有立遭漩渦吞噬的可能。
鳳陽本來是擁有先機的,這種先機對於每一個高手來說,都是決定勝負的一大要素。可是,他幾乎是在莫名其妙中失去了這難得的先機,一旦等到紀空手盡情發揮,他不得不落入後手,處處有捉襟見肘之感。如果說他一直能把握這種先機,處處搶攻的話,別說這百招之約已贏定,就是最終的勝負也難以預料。
他實在是感到心頭有些窩火,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就算當年與五音先生、衛三公子這等豪閥逐一決戰,他也從來沒有這麼窩囊過,這種窩火的表現在於,他除了最初的十七招外,其餘的每一招都無法將自己的劍意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心中產生出一種有力用不上的浮躁。
這無疑是高手的大忌,俗話說:「棋高一著,縛手縛腳」,假如紀空手的功力在他之上,鳳陽倒也無話可說,然而平心而論,紀空手的功力再高,無非是與他處於伯仲之間,這怎麼不讓鳳陽感到窩火?
「難道公子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個表演,為的是混淆視聽,以迷惑鳳陽?」龍賡突然生出這個念頭,這並非沒有可能,以紀空手一慣神出鬼沒的作風,最擅地的就是攻心戰術,這種充滿智者睿智的遊戲,紀空手一向樂此不疲,達到了爐火純青之境。
如果事實真是如此的話,那麼紀空手的心機與演技就太可怕了,至少在龍賡看來,剛才發生在紀空手身上的一切事情都是真的。
鳳陽已經看到了自己的危機,當他的劍速陡然一慢時,就意識到了自己出手的節奏已不是自己想要的節奏,不知不覺中,自己的出手竟然踏上了對手節奏的步點,這是致命的,他必須迅速扭轉這個局面,否則他死定了!
由慢至快難,由慢至更慢易,鳳陽的劍柄一沉之下,劍鋒在虛空中行進的速度已如蝸牛爬行一般,劍鋒所向,幻出了一片如鮮花般的圖案,花開處,彷彿有暗香徐來。
「暗香徐來」!所有的人都認出了這一劍的名稱,鳳陽曾經兩次因為這一劍式栽在了兩大絕世高手的手中,這一次,能例外嗎?
鳳陽說過,他幾乎花費了十年的心血,以彌補這一劍式的破綻,憑他的智慧與悟性,應該可以彌補它的缺陷,讓其日趨完美。而且,在今天這種場合之下,又是面對著像紀空手這般對手,他能再一次使出「暗香徐來」,這本身就需要勇氣,更難得的是,要有十分的自信!
龍賡的整顆心彷彿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鳳陽竟然敢再一次使出「暗香徐來」,這就證明其有著十足的把握。這一歷經兩大絕世高手應證過的劍式,再經鳳陽十年精心打磨,它還會有破綻嗎?
如果還有,那鳳陽就死定了!如果沒有,死的人就是紀空手。
不知為什麼,當鳳陽使出這一劍「暗香徐來」之時,龍賡的心裡就有一個不祥的預兆,預見到此劍一出,必沾血光!
無窮無盡的霸殺之氣在一點一點地向前推移,到了這個時刻,時間已經不重要了,速度也變得毫無意義。當這一劍進入虛空時,就彷彿將這一段虛空變成了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劍氣在裡面激湧、暴綻、飛瀉,全方位地衍生出千萬道撕扯之力,直罩向紀空手。整個大廳之中,所有人的目光,所有的光芒,似乎都被這一劍所吸納。
鳳陽的臉色已變得十分猙獰,乍一看,就像是嗜血的魔怪嗅到了血腥,渾身透散出無比的興奮與張狂,他甚至感到了自己手中的劍在振顫,挾持著無限殺意在這虛空中肆意擴張。
這一瞬間,沒有人知道紀空手此刻在想什麼,也沒有人知道紀空手接下來會做什麼,他那孤傲筆直的身軀若大山挺立,殺氣吹起他的衣袂,飄飄然多了幾分仙逸之氣。
一動一靜,在這一刻顯得如此分明,動靜之間,似乎在演繹著武學至理,誰也不知道會是一個怎樣的結局,也許,應該問問這天、這地,問一問這變色的風雲。
風雲在變,天地又何嘗不是在變?惟一不變的,是那團閃耀著強光的劍雲!
變與不變之間,所有的人陡然發現,在那虛空的深處,突然升起了一道浮雲,這浮雲很暗,暗得似欲將劍雲所湧動的強光盡數吸納,大廳彷彿也在這一刻變得光線全無。
「呼……呼……」暗黑之中,突然傳來衣袂飄飄聲,十數條人影迅速向紀空手所站方位掠進,殺氣頃刻間飛瀉一地。
「全部給我拿下!」紀空手暴喝一聲。
龍賡出手了,陳平出手了,所有的高手盡數在同一時間出手了!
風雲驟變,暗影湧動,彷彿是天象大變。
「鏘……」隨著一聲金屬脆響,議事廳在頃刻間又回復了原狀。
一切戰鬥竟然在這一刻間結束。
鳳陽的臉色一片血紅,眼神暗淡無光,他怎麼也沒有料到,自己苦心十年所研創的傑作——「暗香徐來」,竟然還是為紀空手所破。
劍鋒入肉,距心臟也不過三寸,握劍的人是紀空手。劍雖無情,人卻有情,至少在這一刻,紀空手的臉上流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他之所以笑,並不是因為完全為了鳳陽,而是站在自己身邊的那十數個已然僵直不動的軀體。這些人有些是他所熟悉的,有些是他不認識的,一津穿著漢王府中的服飾,他們手中的兵刃還在手中,森森刃鋒竟是衝著紀空手而來,這一切只證明了一點:這些人都是臥底,是奸細!他們以為等到了偷襲的時機,卻沒有想到這個時機只是一個「引蛇出洞」的圈套。
其實紀空手一直認為漢王府絕對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人數一多,難免就會魚蛇混雜。自從鳳孤秦事件發生之後,他更覺得漢王府中一定還存在著奸細,一旦到了關鍵時刻,這些奸細所形成的危害往往足以讓人致命,所以他早就有心將之一網打盡。
然而,要想從上千人中一一將這些奸細辨別出來,實與大海撈針無異,惟一的辦法就只有引蛇出洞,讓他們自己暴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