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消魂觀音葉蘭香不僅沒有應聲拜謝,相反地嬌軀一顫,垂下了螓首。
幸好這些異乎尋常的舉止,只是出現在江劍臣和武鳳樓二人的面前,而他爺兒倆又正浸沉在極度的悲哀之中,根本沒有留意這些些微的神情變化。
誰知經此一來,女魔王侯國英反而倒率先發話,事事主動,天剛黎明,就打發秦傑趕回泗水公劉府,讓帳房管事速去購置衣衾棺木,並悄悄傳喚一些家丁前來,以供差遣使用。
以劉府的人力和物力,又是秘密發喪,前後兩個時辰不到,就萬事俱備了。
按女魔王侯國英的吩咐,下午酉時成殮,曹玉、秦傑、馬小倩、洪如丹靈前致哀,卯時整發喪。
可憐一代紅顏,命薄如紙的魏銀屏,被悄悄地埋葬在雲龍山西麓的黃茅崗上了。
別說武鳳樓感念她的數次救命救母大恩,以及癡心苦戀的深情,哭伏墳上,不忍離去,就連一向誓欲置之於死地的東方綺珠公主,面對著一堆未干黃土,滿山淒迷衰草,也為魏銀屏的紅顏薄命而默默流淚。
最後,還是侯國英首先止住悲哀,以夜靜更深,防止驚人耳目為借口,強行勸解眾人下山。
依著武鳳樓,還要回到華祖廟中。侯國英又一次作主,為避免武鳳樓睹物思人為借口,硬讓曹玉和秦傑小哥兒倆把他攙回到泗水公劉府,除去指名叫消魂觀音葉蘭香一人暫時去華祖廟留守外,其餘人等,包括東方綺珠公主和血玫瑰洪如丹等,都跟隨她一齊去劉府住宿。
目送一行人等漸去漸遠的身影,分明已岔入小巷的消魂觀音葉蘭香,陡然一擰嬌軀,飛身躥上了屋頂,利用房屋的黑影遮住了自己的蹤跡,一直跟隨到土山腳下,確信一行眾人已進入了劉府,她才長長地吁出一口大氣,蓮足一點,以電光閃石火的速度,重新向雲龍山西麓的黃茅崗奔去。
說實在的,葉蘭香從魏銀屏第一次要求自己傳授龜息大法,幫助她詐死埋名時起,在這個江湖上有名的消魂觀音的心中,就沒有一時一刻平靜過,也沒有一時一刻不替魏銀屏難過委屈。特別是看到武鳳樓對待魏銀屏的傾心撫愛,溫柔體貼,更使她憂傷悲憤,可憐她多次力勸魏銀屏:「易得無價寶,難覓有情郎。雖然勢逼處此,也不可做此傻事。」無奈魏銀屏決心已下,無可挽回,雖見魏銀屏學習龜息大法有成,終究還是怕弄巧成拙,甚至被別人看出了破綻,連自己也落包涵。
正因為她弄假心虛,所以一聽女魔女提到她師父花二姑時,就心慌意亂,幸喜如今眼看大功告成了。
一路飛奔,登上了黃茅崗,從荒草叢中找出了事先偷藏的一把鐵叉,扒開墳頭,撬開棺材,先讓魏銀屏跳了出來,然後二人一同重新把墳頭築好,再抖手將鐵叉拋向遠處的草叢之中,這才一前一後地向雲龍山下馳來。
來到華祖廟側,魏銀屏陡然間收住了身形,有些欲進反退的樣子。
消魂觀音葉蘭香催道:「兵貴神速,主人趕快進廟換了衣服,帶上備好的物件,趕快直奔三湘與老主人千里空匯合,蘭香隨後就去!」
魏銀屏遲疑了一下說:「你我的這一番做作,雖可稱得上天衣無縫,但我總覺得還不能一手遮盡所有人的耳目,我不打算再進廟了!」消魂觀音葉蘭香急道:「主人也太多慮了,一開始我也怕瞞不過那位高居武官正二品的姑奶奶,現在主人已重返陽世,他們又都在悲痛之中,正應了一痛三分迷那句話,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反正主人總不能穿著這一身送老的衣服出門吧!」
魏銀屏沉吟了一會兒說:「我愁就愁得是她一個人。因為三師叔的為人光明磊落,絕不會跟小輩人動心眼;鳳樓他肝腸寸斷,神智半昏;東方綺珠親眼目睹,看我斷氣;至於玉、傑兩兒和馬姑娘小倩,光有悲痛,焉會起疑?怕就怕國英姐……」
魏銀屏的這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消魂觀音早一手插入了她的腋下,衝口說:「只要主人收拾東西馬上離開此地,就讓三奶奶起了疑心,趕來此地,也晚大半個季節了。」
說著,丹田氣一提,低喝一聲:「起!」竟然帶著魏銀屏的嬌軀,一齊向上躥起,直向牆內落去。
別看魏銀屏反覆遲疑不定,事實上卻不盡然。一直到主僕二人推門進屋,燃起了燈火,注目觀察,華祖廟內,一切仍舊,沒有絲毫的變化。
到了這時,別說消魂觀音葉蘭香,就連謹小慎微、心細如髮的魏銀屏,也認為把所有的人都給瞞過了。
雖然如此,消魂觀音葉蘭香也始終未忘記「兵貴神速」四字,一面服侍魏銀屏換上了平常的服裝,一面取出來事先準備好的一個大包袱,連同魏銀屏的兵刃,一齊捧送給自己的主人。直到把魏銀屏送出了華祖廟,確實證明已大功完成,她才渾身輕鬆地向後院的三間靜室走去。
做夢也想不到,等她第二次晃亮了火折子,剛想點上燈時,突然看到侯國英臉色毫無表情地坐在桌旁的太師椅上,最令她驚心動魄的,椅子旁邊還豎著自己拋棄在草叢之中的那把大鐵叉。
直到這時,葉蘭香才知道今晚自己和主人的一切舉動,都已完全落入了這位前錦衣衛總督的眼中,她不由一下子嚇呆了。
沉寂了半晌,侯國英才漸漸放緩了臉色。
葉蘭香心中一機靈,撲地跪倒在一代女魔侯國英的面前,哀聲求道:「奴婢該死,不應幫助主人欺騙三爺和三奶奶,容奴婢馬上把主人追回。」
女魔王侯國英長歎了一口氣,搖手阻止了葉蘭香的舉動,慘然說:「事已至今,追她何益!況且她也只有這一步棋可走,我平日枉自聰明,歸根結底,反倒不如她能拾得起,放得下。」話未說完,秀目之中早溢出了淚水。
對於女魔王侯國英過去的一切,凡是江湖中人罕有不知者,所以消魂觀音也知道侯國英是有感而發。正所謂同病相憐,觸景傷懷,嚇得消魂觀音更是噤若寒蟬了。
女魔王侯國英緩緩站起身來,又緩緩踱到靜室門外,才接著說道:「上有赫赫天威,下有倫理綱常,銀屏不得已而出此下策,三寸芳心不知要斷為幾截。我除去成全她之外,又能說什麼,不過我最擔心的……」
聽出侯國英的話中有因,消魂觀音是何等樣人,早已洞悉其意,只驚得心神一顫,脫口說道:「事誠可慮,不過也不見得會這樣巧吧?」
侯國英先是玉面一紅,緊接著悠悠歎道:「一般練武之士,體質都大異於常人,更何況鳳樓和銀屏生死苦戀,兩情相悅,數十日的纏綿繾綣,難保不珠胎暗結,只恐銀屏不自知而已。果若不幸如此,讓孩子成無父之兒,又將如何?真是冤孽呀!冤孽!」
聽到這裡,消魂觀音葉蘭香連臉都嚇白了。直到現在,她才突然想起,女魔王起初嫁給江劍臣時,不就是一夕之好就生下了江楓嗎?真要如此,則魏銀屏的以後處景,豈不更為悲慘了!事情還真是怕啥有啥,詐死之後的魏銀屏,半月之後,果然發現自己身懷六甲,後悔已然不及。十月滿足,得產麟兒,娘兒倆受盡了於辛萬苦,也歷經了無限的波折,此是後話。
抬頭看看天色,東方見現微明,又看出女魔王侯國英有心成全,消魂觀音的膽子也就大了許多,連忙賠著笑臉問道:「關於我家主人的這一次詐死,奴婢自信沒有多少跡象可尋,不知為什麼還是沒有逃出你老人家的一雙慧眼?」
侯國英正色說道:「開始我還真沒動疑,甚至把我嚇了一跳。哪知在我想把你喚到跟前,詢問一下銀屏臨危以前的情況時,才突然發現你有些神色不對,直到我一口點出令師花二姑的名字,促使你不敢跟我對盤子,我才證實了這一件事。也真難為銀屏能狠得下這一份心來,換了我恐怕都做不到。」
想到主人今後的艱難處境和淒涼歲月,就連一貫心黑手辣、素性淫蕩的消魂觀音,也不禁黯然神傷,滴下淚水。
侯國英接著說:「劍臣自幼生性淡泊,過不慣侯門生活。我之遷居泗水劉府,完全是為了鳳樓和銀屏。現在銀屏詐死出走,其意是在促成樓兒和東方公主的婚姻,她的這一片苦心,我焉能不與成全!如今天色大亮,你可迅速趕到劉府,快請劍臣來此,就說我有事和他商量,快去!」
聽命之後,消魂觀音葉蘭香剛剛轉過身形要走,侯國英又說:「銀屏缺乏江湖經驗。如今孤身回轉三湘,我有些放心不下。你可附帶稟告江三爺,就說我讓你馬上前去投奔千里老前輩,不要再回此地來了!」
消魂觀音葉蘭香何嘗放心魏銀屏一人單走!聽完此言,當然喜不自勝,除去當場叩謝侯國英的玉成大恩外,回轉房內,收拾一下隨身必須東西,高高興興地去了劉府。
說實在的,女魔王侯國英確實被魏銀屏詐死埋名、意在成全武鳳樓忠孝的這件事,大大地震動了。仔細想來,她自己和江劍臣、李文蓮之間的孽緣糾纏,又何嘗不是如此?甚至比他們更為嚴重棘手。原因是自己既不能見容於當今萬歲崇禎,又得不到婆母楊氏夫人的歡心和承認,還有江劍臣視之如父的大師兄蕭劍秋,雖然不再反對,但只有自己知道那是多麼的勉強!再想到婆母楊氏年輕淒苦,晚年孀居,若不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她老人家豈不早已兒孫繞膝承歡了!總而言之,自己雖得到丈夫江劍臣的憐愛,可在江氏一門的家中,可確實算得上是一大罪人。還有自己當年結怨太多,樹敵太眾,時刻會為江劍臣帶來麻煩。我要真為劍臣著想,也真應該走這一步棋。轉念再想到自己和劍臣的夫妻恩愛,刻骨銘心,何況如今他第二次苦鬥失力,身體才剛剛恢復,叫自己又如何能割捨得下……
情之一字,害人匪淺。就拿侯國英來說,她被江湖人尊稱為一代女魔之王,又榮任過天啟皇帝的錦衣衛總督,到現在仍手握五萬鐵甲,虎踞遼東石城島上,麾下的人物不僅有秦嶺四煞,瀟湘、風流二劍,夏侯兄弟雙傑,甚至還有燕山大豪虎頭追魂燕凌霄,江湖第一煞星陸地神魔辛獨,就連江南富甲一方的虎跑山莊莊主草上飛孫子羽,都肯屈尊作了她的石城島總管。更讓人佩服的是,秦嶺四煞之師許嘯虹,六指追魂久子倫,駝背神龍耿直,都和她結成了口盟兄弟。按理說,她該是一位何等樣的女中之雄啊!偏偏對情之一字,怎麼也戡它不破。豈不既可歎,復又可憐!雖然俗話說: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可這一句話確實沒有根據。哪知偏偏就在侯國英自傷情懷之際,突然之間,從角門外閃進兩個人。走在前頭的是一個年近古稀的比丘僧尼,身穿灰布僧衣,白布高靴襪子,腳蹬雲履。全身上下潔淨異常,稱得上點塵不染,特別是兩隻細長的殘目中爍爍放光,威芒逼人。
侯國英一眼就已認出,對方正是西嶽華山上天梯蒼龍嶺上碧雲庵主慈雲師太,也是自己情敵女屠戶李文蓮的授業恩師。
慈雲師太身後那個面容呆板、毫無表情的駝背老者,準是當年和桂守時同稱南北兩快刀的快刀啞閻羅郭天柱了。
別看侯國英年未三十,單身獨自面對兩個揚威江湖數十年的武林拔尖人物——而且這兩個人還是挾恨遠來,專門前來尋釁的冤家對頭,她反倒能輕盈盈地一笑,施禮言道:「不知老庵主和郭管事來此,有失遠迎,請恕國英的不敬之罪!」
慈雲師太年雖老邁,由於性情暴躁,當年的辛辣之氣竟然絲毫未減。何況她今天是專程來找女魔王侯國英的麻煩,所以儘管侯國英以禮相見,語言得體,她還是冷哼一聲說:「好你個女中的敗類!當年石城島後山,你竟然敢膽大包天,以偷天換日的手段,逃避我的追捕。要不是天山三個老東西多次為你說情,我早就下山尋你來了。你我的那本陳帳可以停一會再算,我是專門前來尋找劍臣的,如今他在哪裡?速速喚來見我!」
常言道:「一句好話三冬暖,惡言冷語六月寒。」按女魔王侯國英的秉性,聽了慈雲師太頭一句「女中的敗類」後,就氣得七竅生煙。但她為了對方乃五嶽三鳥的師姑,在她面前,連展翅金雕蕭劍秋都不敢不低聲下氣,唯命是從,更別說是江劍臣了。何況當年江劍臣為了救自己一條性命,怒揮烏龍劍,損壞了慈雲師太愛如性命的一柄鐵拂塵。萬般無奈之下,只可強忍怒火答道:「劍臣現在泗水公劉府,請老庵主和郭管事室內暫坐,國英已派人去請,馬上就可前來拜見!」
按理說,女魔王侯國英的這一番話,是夠客氣的了。無奈老庵主一見侯國英,就氣不打一處來,何況她的心肝寶貝徒弟李文蓮幾乎葬身火窟,一張芙蓉玉面被燒得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這一口惡氣,你叫她如何能嚥得下去!知道江劍臣根本就怕自己,又知侯國英機詐百出,所以明明說的是老實話,她反而認為是緩兵之計。右手一揮,示意快刀啞閻羅郭天柱各處去搜一搜看。
在這種時候,就能看出快刀啞閻羅的沉著和冷靜了。
他不等老庵主的命令出口,連忙趨前躬身施禮道:「侯島主既然已派人去請江三俠,還是請庵主室中落座吧!」
慈雲師太要是能聽從郭天柱的話,今天的這場風波也就不會鬧大了,偏偏是慈雲師太錯認為快刀啞閻羅不敢得罪江劍臣,氣得她雙眼一瞪,含怒向郭天柱斥道:「好你個不懂事的東西!對侯國英這種人的話,怎麼能夠輕信?快快到各處去查看一下,如江三真不在這座廟中,然後再押著她同去泗水公劉府去找。」
這就叫是可忍,孰不可忍了。聽罷慈雲師太這番更不講理的話,女魔王侯國英確實不能忍讓了。不容快刀啞閻羅動身,嬌軀一晃,早攔在二人面前,冷笑一聲說:「慈雲師太,虧你還是年高有德之人,理應知道,『敬人者,人恆敬之』,以及『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再三再四地威逼於我,我都是看在劍臣的面上,一再容讓,才縱使你凶焰更長。現在我明白地告訴你,只要有我侯國英的三寸氣在,就絕對不會讓我丈夫江劍臣再受你的窩囊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