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這條地道左右兩端的兩扇門戶,俱都是敝開的,明亮的珠光,筆直地從門中照射出來,使得這條本極陰森黝黑的地道,也變得頗為明亮。柳鶴亭站在門口,珠光將他的身形長長地印在地上,他出神地望著手中的黑色小瓶以及瓶上的「西門笑鷗」四字,心中突地一動,立即忖道:
「這些黑色小瓶之上,支支都刻有被害人的姓名籍綱,而那「石觀音」在此間卻已隱居多年,於這些武林人物絕不可能自識,她又怎會知道這些人的名字,除非是這些人臨死之前還被迫說出自己的名字來,但這似乎又不大可能。」
他思路一轉,覺得此事之中,似乎大有蹊蹺之處,武林中的種種傳說,也起了數分懷疑,抬目望處,只見那翠裝少女緩緩前行,已將走到地道分岐之處,心念又自一動,將瓶子揣進懷裡,大步趕了上去。沉聲問道:
「這棟房子裡看來像是確渺無人蹤,以姑娘所見,那『石觀音』會走到那裡去了呢?多年來進入此間的武林人士,從未有一人生返,若說俱都是被那『石觀音』一一殺死,那麼你我此刻怎的見不到她的蹤影。若說那『石觀音』本不在這裡,那麼,這武林豪士卻又是被誰害死的呢?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使得這地道都響滿了他說話的回音,而此刻話聲雖了,問聲卻未住,只聽得地道中前前後後,上上下下,似乎都在問這翠裝少女。「……誰殺死的呢?」
她緩緩停住步,緩回過頭來,珠光輝映之中只見她面色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目色卻更晶瑩清澈了,就像方才懸在屋頂上的明珠一樣,隨著柳鶴亭目光一轉,突地幽幽長歎一聲,輕輕說道:
「我現在心亂的很,你若是有什麼話要問我,等一會兒再說好嗎?」纖腰微扭,向右一折,便轉入通向出口的地道。
柳鶴亭神色之間,似乎愣了一愣,垂下頭去,凝思起來。
他下決心要探出這間濃林秘屋中的秘密,但直以此刻為止,他雖已將這密屋前前後後搜索了一遍,此中真象,卻仍在雲裡霧中。他縱然尋得一些蛛絲馬跡,只是這些斷續的線索也像是濃霧中的螢光一樣,虛無縹渺得無從捉摸。他垂著頭呆呆地沉思半晌,極力想從這濃霧中捕捉一些什麼。
那知——地道出口之處突然傳來那翠裝少女的驚呼之聲,這焦急而驚慌的呼聲,使得柳鶴亭心神一震,縱身掠了過去,目光抬處,那本已敝開的門戶,此刻竟又緊緊地關住了,翠裝少女正在發狂似的在推動它,這扇大門外面雖是金碧輝煌,裡面卻和四下的石壁一樣,是一片醜惡的青灰色,連個門環,門栓都沒有,柳鶴亭大驚之下,一步掠到這翠衫少女身前,急聲問道:
「姑娘,這是怎麼回事?」
在這扇門慌亂地推動著的一雙纖纖玉手,漸漸由慌亂而緩慢,由緩慢而停止,潔白的手掌停留在青灰的門葉上,又緩緩地垂落。落到一片翠綠的衣衫下,而這雙玉掌和這片衣衫的主人,她的面色一時蒼白得有如她的手掌,一時卻又青碧得有如她的衣裳。
她失聲歎息一聲,喃喃自語:「這是怎麼回事?這扇門是誰關上的?怎麼會開不開了?」突地回轉頭,目光沉重地投向柳鶴亭,輕輕地說道:
「這是怎麼回事?我……我也不知道?」
柳鶴亭只見她目光中明媚的光采,這時已因恐懼而變得散亂無方了。他雙足牢牢地站在地上,只覺地底突地透出一股寒意,由腳心,腳股冷到他心裡,使得他忍不住要機伶伶打個寒噤,然後一言不發橫跨一步,那翠裝少女側身一讓,他便代替了她方才站著的位置,於是他的一雙手掌,便也如她方才一樣,在這扇門戶上推動起來。
從外表看來,他的一雙手掌,動作是笨拙而慢慢的。
其實這雙掌中,卻已滿含足以摧石為粉的內家真力,他沉重地移動他的雙掌,前推、後吸、左牽、右曳,然後掌心一陷,指尖一滑,口中猛地悶哼一聲,掌心向外一登——
只聽「砰」地一聲,地道石壁,似乎都被他滿聚真力的這一掌,擊得起了一陣輕微的震動。
但是,這兩扇緊緊著的門戶,卻仍和方才一樣,絲毫沒有變動,甚至連中間那一條門縫,都沒有被震開半分。
他不禁大感失望「唉」地息一聲,目光便也沉重地投向這翠裝少女,兩人目光相對,只聽那「砰」地,震後回聲,漸弱漸消,然後,他們便像是各各都能聽得見對方心跳的聲音。
柳鶴亭突地脫口道:
「你的那柄劍呢?拿出來試試,也許能將這扇大門刺穿!」
這少女低呼一聲!道:
「呀!我又忘了它了。」回手一抽,纖細的指尖,觸到的卻只是空空的劍鞘,她面容立刻又隨之一變,突又低呼道:
「呀!我大概把它忘記在……方纔那個床上了。」
想到方纔的情形,她語聲不禁為之停頓了一下,她陣白陣青的面靨,也突然像加上了一抹淺淺的紅色。
此時此刻,雖然他們是在這種神秘而危險的地方,雖然他們都知道自己的對手是那麼樣一個神秘而危險的魔頭。
但是當廣場和在那房中的情景,自他們心頭掠過的時候,他的心仍不禁為之一蕩,柳鶴亭再次匆忙地避開了她的目光,連忙地說道:
「我去找找!」身軀一轉,方待掠起。
但是——從那兩扇門中間照出來,一直照到這裡,使得他們彼此都能看到對方面容的亮光,就在柳鶴亭身形方轉的一剎那之間,竟突然無聲無息,無影無蹤地消滅了。
於是,空氣、血液、心房、跳動,思潮的運轉,在這一剎那之間,也像是突地凝結住了。
然後心跳的聲音,加速加重,柳鶴亭突地大喝一聲,當他喝聲的回聲尚未完全消失的時候,他已掠到地道的盡頭,若不是他早有預防,伸出手掌,是以手掌一觸石壁,身形便倏然頓住,只怕此刻是已飛身撞在石壁之上了。
他真氣一沉,轉目而望,兩端俱都是是黝黑一片,什麼是石壁,什麼是門戶,全都看不見,他第一次領會到盲人的悲哀,這種悲哀和恐怖,已足夠使得人們發狂,何況他不還知道,此刻一定也像出處的大門一樣,被人關起來了。這暗中敵人,隨時都在窺伺著他,準備吞噬他的生命,但這人是誰?在那裡?他卻一點也不知道!黑暗!絕望的黑暗,他有生以來,從不知道黑暗是如此恐怖,他迫切地希望光明,在這絕望的黑暗中,他不止一人,他不是孤然而寂寞的,這迫切的希望,比任何邪念都強烈,於是他呼道:
「你……姑娘,你在那裡。」
黑暗,仍然是絕望的黑暗,呼聲住了,回聲也住了,絕望的黑暗,再加上絕望的寂寞。因為,黑暗中沒有一個回答他的聲音。
他的心開始下沉:「她到那裡去了?為什麼她不回答我?」他在大喊:「你在那裡?你在哪裡?」
回聲更響了,震得他自己的耳鼓,都在「嗡嗡」地作響。
於是,當聲音再次消失的時候,靜寂,也就變得更加沉重。
驚、懼、疑、亂,剎那之間,像怒潮般地淹沒了他,縱然他聰明絕頂,縱然他絕技掠人,但此時此刻,此景此情,他又怎能不為之驚慌呢!何況,這本是他初次行走江湖,就連「石觀音」於「濃林密屋」這件久已在武林中流傳的事情,他都是在「入雲龍」金四口中第一次聽到,初次闖蕩江湖,便遇著這等神奇詭異之事,便來到這種危機四伏之境,一時之間,他只覺黑暗之中,步步俱是危機,他微一側身,讓自己的背脊,緊緊地貼在冰涼的石壁上,勉強按捺著心中的驚懼,求得在這四伏危機的危境中,尋一自救之道。
石壁上冰冷的寒意,使得他劇烈起伏著的胸膛,漸漸趨於正常,也使得他慌亂的思潮,漸漸平復下來。
但是,那翠裝少女到那裡去了,為什麼不回答他的話?這問題卻仍在蠶食著他的心葉,此刻縱然要讓他犧牲任何一種重大的代價來換取一些光亮,他也會毫無猶豫地付出來的。
但四下卻仍然是死一樣的黑暗,死一樣的寂靜,他無意中的歎出一口長氣,沿著石壁,向右掠去,瞬息之間,便到了盡頭,他知道盡頭處便是那扇紅色門戶,他探索著找著它,門上凸起的浮雕,在他手指的摸索下,就像是蛇身上的磷甲一樣,冰涼而醜惡,他打個寒噤。
快迅的找著那對門環,推動、拉曳,他希望能打開這扇門。那麼,門內的亮光,便會像方才一樣,將這陰森黝黯的地道照亮。
但是,他又失望了。
方纔那麼容易地被他一推而開的門戶,此刻又像亙古以來就未曾開啟過的石壁似的,他縱然用盡全力,卻也不能移動分毫。
這打擊雖然早已在他意料之中,但此刻他卻仍不禁感覺一陣虛軟,橫退三步,身軀再次靠到牆上,靜靜地定了定神,雖想將眼前的危境,冷靜地思考一下,但不知怎地,他思潮動處,卻只有那些煙如霧的往事。黃金般的童年,年輕時幻夢,夢幻中的真情,以及嚴師慈父的面容,風物幽絕的故居,小溪邊垂釣,高巖上的苦紅,瀑布下泳浴,幽室中的靜坐……都在他這本不應該想起這些的時候,闖入他的思潮。人們,人總是常常想起他們不該想的事麼?
他從不知道那身兼嚴師與慈父的老人,在武林中究竟有著怎樣的地位,也從不知道老人究竟是他的嚴師,抑或是他的慈父。
他只知道自他有知之日開始,他就和這老人住在一起,住在那林木籠蔥,飛瀑流泉,雲海如濤,松濤如海的黃山之巔,他記得這老人曾攜著他的手。寧立在蜿蜒天矯,九疊壯觀的九龍潭飛瀑邊,望著那縹緲的浮雲,飛濺如珠玉的飛瀑,迷離地憧憬著人生。那時,老人就會用蒼老而低沉的聲音告訴他,人生是多麼美妙,世界是多麼遼闊,那時,他就會奇怪這老人說這些話的時候,目光中為何有那種淒涼的神色?因為他覺得這老人還不太老,大可不必生活在往事的回憶中,對他說來,人生是該充滿希望的,而不是該回憶的。
他還記得,黃昏時,他和老人並肩坐在他們那幢精緻的屋前,他靜靜地吹著蕭,臉望著遠方的晚空,尚留余霞一抹,暮雲裊裊,漸彌山谷,然後夜色降臨。
那老人就會指著幽沉的夜色告訴他,黑夜雖美,卻總不如清晨的朝氣蓬勃,年青人若不珍惜自己蓬勃的朝氣,那麼,等到他年紀大的時候,他就會感覺到那是一種多麼大的損失。
於是,第二天,這老人就會更嚴厲地督促他修習武功,他也更專心地去學它。於是,他生命中這一段飛揚的歲月,便在這種悠閒與緊張中度過。
令他不能瞭解的是,這老人為什麼叫做「半柳先生」,因為黃山根本沒有柳,有的只是松,那老人常說,海內名山,盡多有松,可是,卻從來沒有任何一處的松比得上黃山!
可是,這老人為什麼要叫做「半柳先生」呢?那時,他就會非常失望,因為這樣看來,他就不會是這老人的兒子了,但不知怎的從一些微小的動作,從一些親切關懷中,他又直覺地感到,這老人是他的爹爹,雖然,他們誰也沒有說出來過。
日子就像九龍潭的流水一樣流動著,從來沒有一時一刻停息的時候,他長大了,學得了一身他自己也不知道究有多深的武功,還學得填詞、作畫、吹簫、撫琴,這些陶冶性情的風雅之事,他也不知道這老人怎會有如此淵博的常識,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有能為將這些常識全部學會的時候。
直到那一天——
那是冬天,黃山山巔的雪下得很大,地下就只剩一片蒼茫的白色,黃山的石,黃山的松,就在這一片銀白色裡,安靜地蜷伏著。每逢這種天氣,也就是他修習得更苦的時候。
然而那一天,老人卻讓他停下一切工作,陪著他坐在屋裡一堆新生的火邊,火裡的松枝,燒得畢畢剝剝的,火上架著半片鹿脯,他慢慢地翻動著它,看著他由淡紅變為深黃,由深黃變為醬紫,然後,香氣便充滿了這間精緻的松屋,他心裡也充滿了溫暖的感覺,而就在這一切都顯得那麼美的時候,老人卻對他說,要他下山去獨自去創造自己的生命和新的生活了。
他也曾憧憬著山外面那遼闊的天地,他也曾憧憬過這遼闊的天地裡一切美妙的事物。但是,當這老人說完了這句話的時候,他卻又有突然被人當胸打了一拳的感覺,只是他知道這老人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從來沒有改變的日子。他雖然難受,雖然懇求,也無法改變這一切,因為,這老人曾經說過:「世上永遠沒有一直避在母翼下的蒼鷹,也永遠沒有,一直住在家裡的英雄。」
於是,就在那大雪紛飛的日子裡他離開了那老人,離開了黃山,開始了他生命新的征途。
為什麼要在大地奇寒、朔生怒吼、雪花紛飛的冬天,讓一個少年離開他生長的地方,走到陌生而冷酷的世界中去呢?
「半柳先生」是有著他的心思的,他希望這少年能成大器,所以要讓他磨練筋骨,也讓他知道,冬天過去就是春天,冬天雖然寒冷,但是不會長,他從冬天步人春天的時候,就會知道生命的旅途中雖有困阻,但卻畢竟大多是坦蕩蕩的。
只是柳鶴亭下山的時候,面對著茫然一無所知的世界,他的心情,自然可以想見,他茫無目的地在這茫茫人海中摸索著,終於,春天到了,夏天也到了,等到春天和夏天一起逝去的時候,他年輕的生命,已在這人海中茁壯成長起來。
只是,對於武林中事,他仍是一無所知,因為這些日子來,他只是隨意在這遼闊的世界中遊蕩著,根本沒有接觸武林中人,也沒有遇到什麼足以令他心存不平,振臂而起的不平之事。直到遇見那「入雲龍」金四之前,他在武林中仍然是個默默無聞的少年,別人不認識他,他不認識別的人,這多年的日子,你要一天一天地去過它,那無疑是十分漫長的,但是等到你已經度過它,而再去回憶的時候,你就會突然發現,這漫長的日子,竟是如此短促,十年間事,就像是在彈指間便已度過,此刻柳鶴亭竟彷彿覺得,他生命中其他所過日子的總和都不及此刻在這黑暗中的一刻漫長。
他靜靜地回憶著這些往事,狂亂的心境,便有了片刻寧靜。
但是,等到這些往事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之後,所有那些在他回憶時暫時忘掉的煩惱,便又一齊回到他思潮裡。
他不知道他此刻究竟該怎樣做,而事實上他也確是一無可做。
那知——
在這死一樣的靜寂中,他突地聽到了一陣零亂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是那麼輕微,他立刻屏住呼吸,凝神而聽,只聽這腳步聲,彷彿是來自地道上面。
於是他將耳朵貼在石壁,腳步聲果然清晰了些,他斷定這地道上本來渺無人蹤的房子,此刻已開始有人走動。
但這些人是誰呢?
除了腳步聲外,他什麼也無法聽到,半晌,連腳步聲都停止了,四下又歸於死般的寂靜。
呀,這是多麼難受的等待,他等待著聲音,他等待著光亮,但是所有的聲音於光亮,此刻卻像是永遠都不會再來。
那麼,他等待著什麼呢?難道是等待著死亡?柳鶴亭暗歎一聲,將自幼及長一生之中所曾聽過的梟烏的夜啼,山貓的叫春……這些最難聽的聲音,都想了一遍,只覺此時此刻,若是能再讓他聽到這些聲音,便是讓他折壽一半,他也心甘情願。
背倚著石壁,他也不知站了多久,只覺身後冰涼的石壁,此刻都似已是他身軀的依靠,而變得溫暖起來,他全身也似因太久的佇立,而變得麻木僵硬了,麻木得就像他的心境一樣。
因為此刻他什麼也不願再想,一切像是已全部絕望……那知!突地,他身後的石壁,竟緩緩地移動了起來,也不由他身形自主的隨著石壁向後移動,接著,一線亮光,自他身後照來,他大驚之下,雙肘一挺,刷地一個轉身。
只聽身後傳來輕輕一聲歎處,一個嬌柔婉轉的聲音道:
「果然開了!」聲音、光亮,在他已絕望的時候,一齊出現,他本應狂喜雀躍。
但是此時此刻,在經過許多詭異神秘之事以後,他驟然聽見這聲音,心頭卻不禁為之一凜,定睛看去,只見緩緩移動著的石壁後面,突地走出一個人來,手裡拿著一個模樣甚是奇特的火把,火光熊熊,卻無濃煙。
柳鶴亭驟然見著如此強烈的亮光,雙目不禁為之一閉,心下閃電般掠過幾個念頭:「這人是誰,是從哪裡來的?
是敵是友?身形倒退兩步,張目看去,只見這高舉火把之人,竟是一個女子!這女子長髮披肩,只用一方純白輕紗,輕輕束住,身上也穿著一襲無比潔白的輕紗,肌肉如雪,風姿綽約,除了滿頭漆黑光亮的黑髮外,全身俱是雪白,面容更秀美絕倫,在火把的映影下,看之直如仙子一般。
柳鶴亭年來四處行走,見過少女也有不少,他方才見了那翠裝少女,道她已是世上最美的人,誰知此刻卻又見著了這女子,與之相比,那翠裝少女雖然美,若和這女子一比,卻又不知要遜色多少。
這女子秋波一轉,看了柳鶴亭兩眼,突又輕輕一歎,道:
「想不到你在這裡。」伸手一整秀髮:「我真擔心她會把你殺死?」
她話聲緩慢,溫柔如水,就像是春夜黃山的流泉的淙蹤細語一樣,舉手投足間,更不知含蘊著幾許溫柔美態。
柳鶴亭一眼望去,只覺世間的一切美麗詞彙,若用來形容這少女,都不足以形容出她美麗,一世間任何一樣美麗事物,若用來和這少女相比,也都會黯然失色。
他生性雖極瀟灑倜儻,但卻非輕薄之徒,是以他和那翠裝少女相對時,始終未曾對她凝住片刻,但此刻他見了這女子,目光卻像被她吸引住了,再也無法移動的開。
只見這女子長長的眼眸,輕輕一垂,像是十分羞澀地避開了柳鶴亭的目光。柳鶴亭心一跳,再也不敢看她一眼,只聽這女子輕輕說道:
「我師姐自幼嬌縱,做什麼事都任性的很,她要是——」
語聲微頓,突又歎息一聲道:
「她要是想害死你,其實也沒有什麼惡意,希望你能原諒她。」
柳鶴亭聞言一愕:「這女子是誰?師姐是誰?難道便是那石觀音?」
又忖道:
「這女子真是天真,她師姐要害死我,還說是並沒惡意?」一時之間,他心裡又是疑惑,又覺好笑,卻又忍不住笑道:
「在下已入絕境,多謝姑娘相救……」
這少女輕輕一歎,接住他的話道:
但是此時此刻,在經過許多詭異神秘之事以後,他驟然聽見這聲音,心頭卻不禁為之一凜,定睛看去,只見緩緩移動著的石壁後面,突地走出一個人來,手裡拿著一個模樣甚是奇特的火把,火光熊熊,卻無濃煙。
柳鶴亭驟然見著如此強烈的亮光,雙目不禁為之一閉,心下閃電般掠過幾個念頭:「這人是誰,是從哪裡來的?
是敵是友?身形倒退兩步,張目看去,只見這高舉火把之人,竟是一個女子!這女子長髮披肩,只用一方純白輕紗,輕輕束住,身上也穿著一襲無比潔白的輕紗,肌肉如雪,風姿綽約,除了滿頭漆黑光亮的黑髮外,全身俱是雪白,面容更秀美絕倫,在火把的映影下,看之直如仙子一般。
柳鶴亭年來四處行走,見過少女也有不少,他方才見了那翠裝少女,道她已是世上最美的人,誰知此刻卻又見著了這女子,與之相比,那翠裝少女雖然美,若和這女子一比,卻又不知要遜色多少。
這女子秋波一轉,看了柳鶴亭兩眼,突又輕輕一歎,道:
「想不到你在這裡。」伸手一整秀髮:「我真擔心她會把你殺死?」
她話聲緩慢,溫柔如水,就像是春夜黃山的流泉的淙蹤細語一樣,舉手投足間,更不知含蘊著幾許溫柔美態。
柳鶴亭一眼望去,只覺世間的一切美麗詞彙,若用來形容這少女,都不足以形容出她美麗,一世間任何一樣美麗事物,若用來和這少女相比,也都會黯然失色。
他生性雖極瀟灑倜儻,但卻非輕薄之徒,是以他和那翠裝少女相對時,始終未曾對她凝住片刻,但此刻他見了這女子,目光卻像被她吸引住了,再也無法移動的開。
只見這女子長長的眼眸,輕輕一垂,像是十分羞澀地避開了柳鶴亭的目光。柳鶴亭心一跳,再也不敢看她一眼,只聽這女子輕輕說道:
「我師姐自幼嬌縱,做什麼事都任性的很,她要是——」
語聲微頓,突又歎息一聲道:
「她要是想害死你,其實也沒有什麼惡意,希望你能原諒她。」
柳鶴亭聞言一愕:「這女子是誰?師姐是誰?難道便是那石觀音?」
又忖道:
「這女子真是天真,她師姐要害死我,還說是並沒惡意?」一時之間,他心裡又是疑惑,又覺好笑,卻又忍不住笑道:
「在下已入絕境,多謝姑娘相救……」
這少女輕輕一歎,接住他的話道:
「你不用謝我,我知道這些事都是我師姐做出來的,我幫你忙,不是很應該的嗎?唉——我真不懂,她為什麼要常常殺死於她根本無冤無仇的人。」
眼簾一抬,目光中充滿幽怨之色,似是泫然欲泣。
柳鶴柳心中大為感動,吶吶道:
「姑娘的師姐,可就是那南海仙子『石琪』?」這女子輕輕頷首道:
「師傅他老人家去世後,我就沒有和他見過面,卻不知道這些年來,她……她竟變了,我一直在山上守著師父的墓,直到最近才知道她在這裡,所以……我就來找她。」
她說話不但語聲緩慢、輕柔,而且時不時綴驪下,夾雜著輕輕的歎息,讓人聽來,更覺得楚楚堪伶,娓娓動聽。
只聽她接著又道:
「我一到這裡,就聽見你在吹簫,那簫聲,我……從來也沒有聽過。」
柳鶴亭心頭又自一跳,這女子垂下目光,又道:
「我本來要進去找師姐,可是聽到你的簫聲,我像是什麼都忘了!」
柳鶴亭只覺自己身上麻木僵硬,此刻一掃而空,忍不住輕聲道:
「只要姑娘願意,在下以後可以隨時吹給姑娘聽的。」
這女子輕輕一笑,頭垂得更低了,柳鶴亭第一次見著她的笑容,只覺這笑容之美,美得竟如幼時黃金色夢境中的仙子的微笑。只見她垂著頭,說話的聲音更低了,接著道:
「後來那鼓聲響起,接著又有一道劍將那些鼓一齊劃破,我認得那道劍就是師姐她老人家昔年佩著避邪的『避魔龍吟劍』,所以我知道那是師姐到了。」她輕輕地說著,一面用纖細瑩瑩的手指,撫弄著漆黑的頭髮。
然而,這幾句聽在柳鶴亭耳裡,卻有雷轟電擊,使得他心頭一震,暗忖:「難道那翠裝少女就是她師姐?就是那武林中人人聞之色變的『石觀音』石琪!」
剎那之間,那翠裝少女嬌憨天真的神態,在他心頭一閃而過,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這想法是真的,只聽這女子又已接道:
「這房子本來是師父昔年的一位故友所建的,我幼時曾經來過,知道這房子滿處都是機關,所以我看見你冒然走進來的時候,心裡著急的很,正想……正想進來看看,那知這時我師姐也跟著進去了,我想起我聽到武林中有關師姐的種種傳說,心裡就更著急了。」她聲音越說越低,頭也越垂越低,言語神態中的羞澀之意,也就越來越濃,說到後來的「更著急了」幾字,生像是費了好大力氣方才說出,要知道一個少女為了個生人著急,本來就不是輕易之舉,要讓她將這份著急說出來,便更加困難,一時之間,柳鶴亭心中忽而驚疑,忽而困惑,忽又感到一份無法揣摩,無可比擬的甜意。
只見她低垂著粉頸,默默半響,方自輕輕一歎,接著道:
「我知道這一下你必然會遇著危險,但是我又不願和師姐對面衝突,我……我想了許久,只好從這房子後面一條秘道中進來,我雖然以前來過這裡,也從那位前輩那裡知道了一些這屋子的秘密,可是畢竟過了這麼多年,我找了許久,才找到這條秘道,又找了許久,才找到這裡。」
她一口氣說了這麼長的一段話,似乎頗為吃力,於是她輕輕歎了口氣,方自接道:
「我擔心你此刻已被師姐殺了,那知……我卻在這裡遇著了你。」
柳鶴亭呆呆地聽著她的話,等到她說話完了,仍看著呆著出神,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一些他難以瞭解之事,此刻他都已恍然而悟這秘屋中為何渺無人跡?原來這屋中的主人便是他身側的少女!為什麼她一眼便發現了銅燈之秘?她既是此屋的主人,自然知道!這地道中的門戶為何突然一齊關起來了?她既是此屋的主人,知道一切機關,這些門戶自然是她關的!黑暗中,她怎地會突然失蹤?
原來她自己走出去了!
柳鶴亭暗歎一聲,又自忖道:
「她不願親手殺我,卻要將我關在這裡活活敝死餓死,唉!想不到她如此美貌,如此年輕,心如蛇蠍,毒辣至此——」
柳鶴亭一念至此,他心中又不禁一動突地想到那「石觀音」石琪的事績,在武林中流傳已有如此之久,年齡絕不會像那翠裝少女哪些年輕,抬目望去,只見對面這白衣少女,柳眉含翠,星眸如波唇檀凝朱,鼻如玉琢,滿頭漆黑的髮絲,柔雲般披落下來,一眼望去,只覺她麗如艷姬,清如秋月,卻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紀。
他心中疑雲又起,沉吟不絕,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將心中的疑惑之事,在這仙子般的少女面前問出口來,卻見這女子又自輕輕歎息一聲,目光抬起,依依落到遠處。道:
「想起來,已經許多年了,我和師姐都沒有見過面,不知道她現在變成什麼樣子?」語聲微頓,又自歎道:
「唉!我知道她不會變的,她永遠像個年輕的女孩子一樣。」目光一轉,轉向柳鶴亭:「是不是?」
柳鶴亭頷首笑道:
「正是。」忍不住又道:
「令師姐能令芳華永駐,難道她知道什麼駐顏之術嗎?」心中卻在暗忖道:
「這女子如此問我,莫非她已猜中我的心事?」
只見這女子竟突地一笑,緩緩點了點頭,卻又笑著說道:
「這個——我以後再告訴你。」
當笑容再次從她面靨上泛起的時候,這陰森黝黑的地道中,便像是突然充滿了春風,而這陣春風,便也將柳鶴亭心中的疑雲吹散!他與這女子相對良久,不但目光被她吸引,心中也像是為她所醉,直到此刻,他甚至連腳步都未曾移動一下。只見這女子像是右手舉得酸了,緩緩交到左手,腳步一動,像是想往前走,但柳鶴亭卻正站在她面前,她只得停下腳步。
柳鶴亭目光動處,不禁暗笑自己,怎地變的如此之迂,連動都未曾動一下,轉念一想,又忖道:
「我該隨這女子的來路出去呢?抑或是由我來時的原路返回?」她不禁又大感躊躇。
思忖半晌,突然地說道:
「姑娘雖然得知此屋的秘徑,想必也能將裡面的一扇門戶打開了。」他將手一反,指著身後的紅漆門戶。
這女子秋波一轉,隨著他手勢望去,目光眨動了幾下,方輕輕說道:
「讓我試試看!」
柳鶴亭側身讓她走過,鼻端中只嗅到一陣淡淡的幽香之氣,她走到門前,舉著火把,凝神半響,似乎在搜索著門上秘密的按鈕。
他呆呆地望著她窈窕的身影,心中卻在暗地尋思:「方纔那翠裝少女說她的劍遺落在這房裡了,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
念頭方自轉完,眼前亮光突又大作,這女子已在這片刻之間,打開了這扇柳鶴亭方才用盡全力都未能打開的門戶。
柳鶴亭又是慚愧又是佩服,只見他回頭一笑輕輕道:
「不想十年來這裡的樞紐仍然一點也沒有改變。」
玉手伸出,將手中的火把插在門環上,蓮足輕抬,婀娜走進去,秋波一轉,輕喚一聲,似乎亦為這房中的情景所醉。
柳鶴亭大步跟了進去,目光亦自一轉,亦自輕喚一聲。
只是他此次驚喚的原因,卻並非因為這房中的錦繡華麗,只是因為他目光動處,竟見到那錦帳下,翠衾上,果然有一柄晶瑩長劍!
他一聲驚呼,一個箭步,掠到床前,伸手拿起了這柄長劍。
只見劍長約三尺通體有如一泓秋水,雖在如此明亮的珠光之下,卻仍閃閃地散發著清澈的寒光。
他眼中望著長劍,心中卻在暗忖:「她沒有騙我!這劍果然是方才遺落在這裡的。」
心念一轉,又不禁忖道:
「但這又證明什麼呢?她自然會故意將這柄劍留在這裡,因為她知道我根本無法走入這扇門戶,可是,她卻不知道——」只聽身後的白衣女子又自驚喚一聲,道:
「這不是我的那柄『龍吟劍』嗎?」
一支瑩白如玉,纖細般麗的手掌,從身後伸過來,接過這柄長劍,他思路倏然中止,鼻端中又嗅到了這少女身上那種淡淡幽香,而這種淡淡的幽香和房中奇異的甜香之氣混合,便混合成了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香氣!
他不敢回身,因為她感覺到那白衣女子溫暖的身體,正依靠在他身後,可是他卻也無法向前,因為此刻地上堅硬的青玉,彷彿又變成了柔軟的雲紫,他暈眩了,混亂了,迷失了——
四面青玉磚上,影映著他們的身影,只見這白衣女子一手拿著從柳鶴亭手中接過來的長劍,劍塵壘落地上,一手撫著自己秀髮,目光卻癡癡望在柳鶴亭碩長壯健的背影上。
終於——柳鶴亭回轉了身子。四道癡迷的目光在一處,柳鶴亭忘了方才自己曾將那翠衣少女拉出去的事,也忘了一切事。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如此感覺也不知道他堅苦鍛煉多年的定力此刻怎會突然變的如此脆弱,他眼中只能看到這女子的嬌柔秋波,鼻中只能嗅到那香甜的香氣,他緩緩伸出手——
於是,他便立刻接觸到一圍暖玉,滑膩,柔軟……
呀!世間竟沒有任何一句話能形容出他手觸到這圍暖玉的感覺。
當兩隻手接觸到一起的時候,由堅硬著青玉石板變成,為柔軟雲紫,竟像又被一陣春風吹過,飄飄搖搖,終於吹散,柳鶴亭倒退兩步,腿已接觸到柔軟的床洞。他只要往下一倒——那知,這白衣少女竟突地一咬銀牙,反腕一把,扣住柳鶴亭的脈門,身形倒縱,刷地兩人一齊退到那森嚴的地道中,柳鶴亭只覺心神一震,一震後的心神,再被地道中森冷的寒意一激,他定了定神,方自想起方纔的情景,於是,他立刻想到片刻以前的一段事來!
目光掃處,面前的白衣女子,粉頸低壘,目光抬都不敢抬。他不知道什麼力量使得這女子能從那溫柔的陷阱中脫身的,只有暗中佩服這女子的定力,想不到方才自己,又想到現在的自己,拿方纔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一比,他慚愧地低下頭。目光亦自不敢向上抬起。
因為他覺得此刻他面前的女子,是這樣高貴而聖潔,他生怕自己的目光沾污了這份高貴與聖潔。
兩人垂首相對,柳鶴亭突地發現自己的右腕仍被握在那支溫暖的柔荑中,一時之間,他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慚,忍不住抬起目光,卻見這少女輕輕一笑,然後溫柔地放開手掌。就只輕輕一笑,已給了柳鶴亭不知多少安慰與勸解,就只這輕輕一笑,便已夠在柳鶴亭心中留下一個一生都難以磨滅的影子。
那知——
就在這白衣少女燦如春花般的笑容未歡之際,方纔她經由的秘道中,突然地傳來一陣清朗的笑聲。
這笑聲清澈高亢,再加上四下不絕回聲,聽來更有如金鳴玉震!
柳鶴亭與這白衣女子俱都為這一驚,只聽笑聲未絕,一人聲說道:
「看來諸葛先生的神算,亦不如此,我早就知道這秘屋附近有秘道,卻想不到竟被奎英誤打誤撞地發現了。」
柳鶴亭面色一變,四顧這地道之中,竟無藏身之處而這清朗的話聲一了,秘道中已當先走入兩上錦衣勁裝的彪形大漢來,一人腰畔佩著柄綠鯊魚鞘,紫金舌口的奇形長刀,另一人卻在背後斜背著兩修玄鋼鑭。這兩人不但身軀彪壯,步履沉穩,而且豹目獅鼻虯鬚如鐵,在他們兩人分持著的兩支松枝火把烈焰影之下,更覺神態威猛之極。
這兩人本是滿面笑容,但在目光一轉,瞥見柳鶴亭與那白衣女子的身形後,面上的笑容便一齊消失無蹤。倏地頓住腳步,目光厲電般在柳鶴亭與那白衣女子身上一轉,柳鶴亭以為他們必定會厲聲叱問,那知這兩人對望-眼,卻一言不發地旋轉身軀,立在秘道出口的兩側,竟再也不望柳鶴亭一眼。
柳鶴亭大奇之下,只聽秘道一聲輕咳,又緩步走出一個人來,輕袍飄飄,步履從容,神態之間彷彿瀟灑已極,方自含笑道:
「奎英,什麼事?」
目光一轉,望見柳鶴亭與白衣女子兩人,神態亦自一變,但瞬間卻恢復從容。哈哈大笑道:
「我當是誰?原來是吹簫郎君已先我而入了,好極——呀,還有這位風流美貌的娘子,好極,奎英快舉高火把,讓我看個仔細。」
此人年齡亦自在弱冠之間,面目韶華英俊,神彩亦瀟灑。
但面色蒼白,雙眼上翻,鼻帶鷹鉤,卻又讓人一眼望去,不由生此一種冷削之意。
柳鶴亭對這少年本還無惡感,但此刻見他出言輕浮,目光中亦似帶著三分邪意,不由劍眉微皺,朗聲道:
「在下與閣下素不相識,還希閣下出言尊重些,免得彼此傷了和氣!」
.這少年又自哈哈一笑,還未答話,他身側腰橫長刀的羅衣大漢已自一瞪豹目,厲聲道:
「你可知道你在面對何人說話,在太子面前竟敢如此……哼哼!我看你真是活得厭煩了!」
柳鶴亭心中一愣「誰是太子?」只見這少年哈哈一笑,接口道:
「無妨,無妨,不知者不罪,又怎能怪了人家?」
手腕一伸,從袍袖中取出了柄折扇,「刷」地一聲展了開來,輕輕搖了兩搖,目光一轉,狠狠瞪了那白衣女子兩眼。忽地瞥見她手中的「龍吟長劍」,目光一掠卻仍含笑道:
「想不到,原來這位千嬌百媚的娘子,便是方才手揮神劍,劃破在下八面皮鼓的高人——」突地回轉頭去,向那腰橫長刀的大漢道:
「奎英,你常說當今武林沒高手,如今但且看看這兩位,一位身懷神劍輕功更是妙絕,一位雖未現出武功,但卻已能以簫音克敵,內功想必更是驚人!哈哈,難道這兩人還不能算是武林高人。」
他又自一陣大笑,搖了搖手中的描金折扇,回身又道:
「兩位身手如此高明,不知可否將大名,師承見告,先讓我聽聽中州武林高人的名號。」目光一轉,卻又盯在白衣少女身上。
這少年輕搖扇,雖然滿面敵容,但卻不減狂妄之態,說話的神態,更是旁若無人,洋洋自得。柳鶴亭冷笑一聲,沉聲道:
「在下賤名不足掛齒,倒是閣下的姓名,在下是極想聽聽的。」
他聽了這少年便是隱於林梢,隔空擊鼓之人,心中亦不禁為之一驚一愕。驚的是他知道這少年武功實在不弱,愕的是想不到那翠裝少女方才道:
「打鼓傢伙,滿口長鬍子。」而此刻這少年卻連一根長鬚也沒有。
但他轉念一想,那翠裝少女便是「石觀音」,她不知騙了自己多少事,方纔她說的話,自然也不能算數。他本系外柔內剛傲骨崢嶸之人,見了這少年的神態語氣,心中大惑不憤,是以言語之中,便也露出鋒銳。那兩個羅衣大漢聞言一齊勃然變色,但這少年卻仍擺手笑道:
「我足跡初涉中州,也難怪他們不認識,奎英,你先莫動怒,且將我的姓名說給他們聽聽又有何妨。」
那叫做「奎英」的羅衣大漢本自項眉怒張,但聽了他的話,面色竟倏然掃於平靜,壘首答了一聲。
方自大聲道:
「爾等聽清,此刻,爾等談話之人,乃『南荒大君』陛下之東宮太子,爾等如再有理情事……」
他話聲未了,那一直斂眉垂首,默默然無語的白衣女子竟突然「噗哧」一聲,笑出聲來,腰橫長刀的錦衣大漢面容一變,手立刻垂下,緊握刀柄。柳鶴亭劍眉一軒,卻聽這位「東宮太子」已然又道:
「娘子,你笑些什麼?」白衣少女目光一垂,輕輕道:
「我只覺有意思。」這「東宮太子」微微愣了愣,隨亦哈哈大笑起來,道:
「是極,是極,很有意思。」轉問柳鶴亭:「如此有意思的事,你為何不笑?」輕搖了搖折扇,緩緩搖了搖頭,大有可惜柳鶴亭不解風趣之意。
那兩個錦衣大漢雖自滿腔怒火,也不知道什麼事,如此有意思的事,但見這個「東宮太子」目光已轉向自己身上,連連嘿嘿乾笑了兩聲,但面上卻無半分笑容,笑聲中亦無半分笑意!
一時之間,地道中充滿了哈哈大笑之聲,柳鶴亭冷哼一聲,對這自稱「東宮太子」的少年厭惡之心越來越盛,卻見這白衣女子明眸一張,像是十分詫異地說道:
「是什麼事有意思,你們笑些什麼?」
「東宮太子」哈哈笑道:
「我也不知是什麼事有意思,但娘子說是有意思,自然是有意思的了。」白衣女子不禁又「噗哧」一笑,但目光轉向柳鶴亭時笑容立刻盡斂。垂首道:
「我於你素不相識,你也不必問我的名字,你那八面皮鼓,也不是我畫破的,我只覺得你名字竟然叫做『太子』,是以才覺得很有意思!」。她一面說著,一面輕移蓮步,緩緩走到柳鶴亭耳畔輕輕道:
「我叫陶純純,你不要告訴別人。」柳鶴亭見她於這自稱「東宮太子」的少年答話,不知怎地,突地感到一陣氣惱,故意偏過頭去,再也不望他們一眼,那知她此刻竟突然說了這句話,剎那之間,柳鶴亭心中又突地生出一陣溫暖之意,目光一轉,白衣少女正仰首望著他,兩人目光相對,幾乎忘了旁邊還有人在!他兩人俱都初出江湖,都從未聽過「南荒大君」這個名字,更未將這個「東宮太子」
放在眼裡,他們卻不知道那「南荒大君」便是數十年前已名震天下的「南荒神龍」項天尊,而這位「東宮太子」便是項天尊的唯一愛子項煌。
約在四十年前,項天尊學藝方成,挾技東來,那時他年齡亦在弱冠之間,經驗閱歷俱都不夠。雖然在中原,江南道上闖蕩了一年,但始終沒能在武林成名,後來他無意之中救了一個落魄秀才諸葛勝。這諸葛勝便替他出了不少主意,道:
「射人先射馬,挽弓當挽強」,要找武林中最負盛名之人交手,無論勝負,都可成名,否則你便勝了百十個碌碌無名之輩也無用處。」項天尊聽了這話,心中恍然,那時江湖最大的宗派,自是少林、武當,他便三闖少林羅漢堂,獨上武當真武廟,半年之間,將少林、武當兩派的高手都打得七零八落,於是「南荒神龍」項天尊之名,立時在江湖上赫赫大震。
當時江湖中人都知道「南荒神龍」武功絕技,來去飄忽,行事任性,卻又都無法將他制服,那知就在他聲名震動天下的時候,他竟又突然還遁南荒。從此便未在中原武林露面,江湖中人不知詳情,雖然拍手稱慶,卻又都有些奇怪,他們卻不知道這「南荒神龍」是因折在那位「無恨大師」的手中,發下重誓,足跡從此不得邁人中原一步。
他重創之下,但和那諸葛勝一齊回到他出身的地方,這時諸葛勝便又道:
「你雖然在中原失意,但天下之大,何處不能立業。」
於是數十年來,他便在南荒又創立了一份基業,只是他格於重誓,足跡竟真的從此沒有邁入中原一步。
但項煌卻年輕好動,久居大河兩岸,長江南北的錦繡風物,此刻想來游厲,更想以自己一身絕技,揚名於中原武林之中,心想:「爹爹立下了重誓,我卻沒有。」於是,他便時時刻刻磨著「南荒神龍」直到項天尊答應了他。
一入中原,他自恃身手,想為他爹爹復仇雪恥,便一心想找著那「無恨大師」一較身手,同時也想研究出他爹爹究竟是如何折在這「無恨大師」的真相。因為他爹爹只要一提此事,便只有連聲長歎,似乎根本無法提起,項煌雖暗中猜想他爹爹昔年一定敗得甚慘,但究竟是如何敗的,他卻不甚清楚。
但這有如初生牛犢般的項煌雖有伏虎雄心,卻怎奈那「無恨大師」早已仙逝多年,但聽得這消息時,心裡大感失望,卻不禁又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失望的是他從此不能享受到復仇雪恥的勝利榮耀,但是,也大不會當受失敗的痛苦,當然,後面的一種感覺,只是他心裡秘密而已,甚至連他自己都不願相信有這種感覺存在。
但是他終於聽到了這「濃林密屋」以及那神秘的「石觀音」的故事,於是他毫不猶豫地取道而來,但他卻未想到中原武林亦多異人,竟有人在他措不及防之下,將他珍愛異常、苦心獨創的「天雷神鼓」一齊畫破。
此刻那手中輕搖折扇,面帶笑容,神色之間,雖仍滿含那種混合著高傲千輕蔑,冷削於瀟灑的神態,但他目光所及,看見了這一雙少年男女並肩而立,目光相對,那種如癡如醉的神情,他心中的感覺,實在不是他外表所顯示的那麼平靜。
那兩個錦衣大漢面上笑容早已斂去,目光灼灼,亦自一齊瞪在柳鶴亭於這白衣少女「陶純純」身上,一人巨大而滿佈青筋的,手掌緊緊握著腰畔的奇形刀柄,另一手掌箕張,神色亦滿露躍躍欲試的鋒芒,似乎只要這「東宮太子」稍有暗示,他兩人便立刻會一齊出手。
笑聲頓消,地道中又歸於靜寂,只有從那秘道中吹來的陰風,吹得這兩個大漢掌中手指上的火焰,呼呼作響。
白衣少女「陶純純」緩緩抬起頭,幽幽歎息一聲。滿含幸福滿足之間,似是方才從一個甜蜜溫柔的夢中醒來,剎那之間,項煌只覺心中熱血上湧,冷哼一聲,刷地收起了折扇,冷冷道:
「我那八面天雷神鼓,真的不是你劃破的嗎?」
柳鶴亭劍目一軒,方待發作,那知陶純純目光轉處,溫柔地望了他一眼,便緩緩抬頭歎道:
「我從來沒有說過騙人的話,難道你還不信?」
項煌目光連轉數轉,目光中的嫉怒的火焰,雖已被這句溫柔的言語而減去不少,但口中仍冷冷道:
「但你手中的這柄利劍,那裡來的。哼——奎英,你不知道有些人口中雖說從不說慌,但其實說謊說得最多。」
柳鶴亭的怒氣再也忍不住,厲叱道:
「縱是說謊,便又怎地?」
項煌目光一抬,目中精光暴射,那叫做「奎英」的錦衣大漢「嗆啷」一聲抽出腰刀。
柳鶴亭驟覺眼前寒光一閃,只見這條大漢右手之中,已多了一柄刀身狹長,隱射紫色磷光,一眼望去,通體有如一條紫色的帶魚的奇形長刀。
他心中一動:「難道此人便是勝家刀當今掌門弟子。」
卻見這「東宮太子」已自冷笑道:
「我與這位姑娘之間的事情,我看你還是少管些的好。」他伸出手中扇子,輕輕一點這手持奇形長刀的錦衣大漢,冷笑道:
「這位便是『南荒大君』殿前的『神好將軍』勝英奎,嘿嘿,河南的『勝家刀法』,你想必早就知道的了」。扇柄一轉,扇頭點向那背背鐵鑭,橫眉怒目的另一錦衣大漢,他又自冷笑道:
「這位『鐵鑭將軍』慰遲高,在中南武林雖然聲名較弱,但是——嘿嘿『關內條鞭賽』活神仙,關外兩銀鑭藝高九雲天,這句話你大約聽人說過,至於我——」
他得意地大笑幾聲,母指一旋刷地張開折扇輕搖一下,大母指突地向右一旋,這柄描金折扇各左一合,突又向左一張。柳鶴亭本自忍著心中怒氣,聽他誇耀著這兩個錦衣大漢來歷,目光動處,只見這描金折扉向左一張之後,竟又換了個扇面。扇面上金光閃燦,竟切著一條金龍,神態矢矯似欲破扇飛去。
項煌冷笑道:
「你年紀輕輕,在武林中還要闖蕩多年,若結下我等這樣的強敵,嘿嘿,那實在是不智已極。嘿嘿,實在是不智已極。」他重複著自己的話,強調著語中的含意,柳鶴亭忍耐已到極處。胸膛一挺方待答話,那知白衣女子陶純純竟突地輕伸玉掌,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腕,柳鶴亭心頭一顫,卻聽她緩緩說道:
「這柄劍雖然是方才劃破你那八面銅鼓的劍,可是施劍的人卻不是我,唉——你要是再不相信,我……」她又輕輕一歎,結束了自己的話,柳眉斂處,像是滿聚著深深的委屈,讓你永遠無法相信她說的任何一句話。
項煌嘴角一揚,像是得意,又像是輕蔑地斜瞟柳鶴亭一眼,道:
「娘子既如此說,我自然是相信的。但是使劍的人此刻在那裡,娘子想必一定會知道的了。」他此刻語聲之中,又已盡斂森冷的寒意。這白衣女子輕歎低語,就像是春日的薰風,吹得每個心中都充滿了柔情蜜意,一陣春風,是永遠沒有仇敵的。
陶純純的一隻柔荑輕輕的一握柳鶴亭的手腕,便又極為自然地縮回袖中,像是根本沒有發生過這件事似的。又自歎道:
「這劍的主人究竟到那裡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也許在地道外面,也許在別的地方,唉——也許她就在這地道裡面也不一定,只是她們雖看得到我們,我們再也看不到她。」
項煌雙目一張:「難道此人便是那『石觀音』麼?」陶純純輕輕點了點頭,秋波四下一轉,像是真在搜索著那「石觀音」的影子。
神刀將軍勝英奎手掌一緊,下意識回頭一望,背後空空,那有半條人影,他心中不覺泛起一股寒意。卻見那「鐵鑭將軍」慰遲高亦方自回轉頭來,兩人對望一眼,彼此心中都各各領受到對方心中的寒意。項煌心頭亦不禁為之一凜,但卻故作從容地哈哈大笑幾聲,一面輕搖手中的折扇,一面大笑道:
「娘子你也未免說得太過了,想那『石觀音』武功雖然高明,卻也不是神仙,何況——」
他笑聲突地一頓,劇地收起折扇,大步走到那紅色門戶前,目光一掃,面上也不禁現出驚異之色,往裡走了兩步,突一皺眉峰,微拂袍袖,修長的身形硬又如行雲流水般退回來。倏然伸手接過那勝英奎手中的火把,冷冷說道:
「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否有三頭六臂,竟敢——哼哼!
竟敢將人命視如草芥。」
目光一轉,那白衣女子陶純純已道:
「我也正好去找她。」她輕伸玉掌,一指地道那端:「這條好像就是通向外面的出路?」轉身婀娜走了兩步,突地回身向柳鶴亭一笑:「你站在這裡幹什麼?難道你不出去麼?」柳鶴亭似乎在呆呆地發著愣,他愣了半晌,方自暗歎一聲,道:
「我自然也去的。」項煌冷笑道:
「我只當你不敢去哩!」言語之間,滿含著撩撥意,他只當柳鶴亭必定會反唇相譏。
那知柳鶴亭竟只微微一笑,一言不發地走在後面走了過去,項煌心中不禁更為奇怪,心想:「此人怎地變得如此怯懦起來。」
他卻不知道柳鶴亭方才心念數轉,想以自己與這「東宮太子」本來素無仇隙,又想到這項煌此次前來,目的也和自己一樣是想探出「濃林密屋」和「石觀音」的秘密,那麼豈非與自己是友而非敵,他縱然言語狂傲,那是人家生性如此,卻也並非什麼大惡,自己此刻對他如此懷恨敵見,卻又為什麼呢?
「難道我是為了陶純純而對他生出妒恨嗎?」他暗自思輔:「那麼,我也未免太過不智,太過小氣了,何況陶純純於我也不過初次相識,我有如此想法,實在不該。」
他本是心腸磊落的少年英俠,一念至此,心中便不禁覺甚是慚愧,是以那項煌言語撩撥,他也裝做沒聽到。片刻之間,便以走到地道盡頭,項煌雙眉微皺,方自說道:
「前面似已無路可行,難道那——」
語聲未了,卻見這白衣女子陶純純已自在那看來一片山石的門戶上,撫摸半響,突地轉抬蓮足,在門下連環踢出數腳,這扇柳鶴亭方才想盡千方百計也無計啟動的門戶,竟又突地漫無聲音地開了。
項煌頓時大感疑惑,目光一轉,冷笑道:
「原來你對這裡的設置倒熟悉的很。」白衣女子像是根本沒有聽出他語的鋒銳,仍自緩緩道:
「我當然知道啦,那「石觀音」就是我的師姐,只不過我已有許多年沒有見過她了。」項煌面色一變:「難道你亦是那『無恨大師』的弟子?」
陶純純回眸一笑,輕輕道:
「你倒也知道我師傅的名字!」
項煌面青如鐵,但抬目一望,只見她笑顏如花,嬌媚甜美,他愣了一愣,倏然之間,神情變化數次,最後竟亦淡淡一笑,手舉火把,跟在陶純純身後向門外走去,柳鶴亭卻在心中暗歎一聲忖道:
「這女子當真純潔坦白無比,在任何人面前,都不隱藏自己的身份,世人若都和她一樣,全無機詐之心,那人間豈非要安詳太平得多。」
回頭一看,那「神刀神軍」於「鐵鑭將軍」也隨後跟來,勝奎英手中仍握著那柄紫磷長刀,像是生怕柳鶴亭溜走似的。
柳鶴亭淡淡一笑,突地扭轉身軀,揚手一掌,像是要往勝奎英當頭拍去,這一下變生倉促,勝奎英大吃一驚,方才側首一讓,突地覺右肘一麻,右腕一鬆,手中的長刀,便已被柳鶴亭奪在手中,竟是那麼輕易而自然,就像他自己將刀送到別人手上一樣。
他驚怒之下,方自呆了一呆,那慰遲高亦自變色喝道:
「你要怎的?」卻見柳鶴亭手持長刀,在火把下仔細端詳了兩眼,伸手輕輕一拂,哈哈笑道:
「難怪河南勝家神刀名揚四海,這『紫金魚鱗』,果真是口寶刀。」雙手一抬,竟又將這柄刀送回勝奎英手裡。
勝奎英不知所措地接回自己的金刀,心中既驚且怒,雖有滿腔怒氣,但卻又不知自己該不該發作出來,只見柳鶴亭一笑轉身走出門去,項煌聽得那一聲厲叱,亦自轉身道:
「奎英,什麼事?」「神刀將軍」勝奎英怔了一怔,還未答話,只聽柳鶴亭又已笑道:
「沒有什麼,只不過在下將勝將軍的寶刀借來看了一看而已。」
項煌冷哼一聲,只見奎英垂首走了出來,雖然面容有異,但卻沒有說出什麼話,那白衣女子又自輕輕一笑道:
「他這口刀真是不凡,以後有機會,我也要借來看一看的。」
項煌眼珠轉了幾轉,哈哈笑道:
「以後——自然會有機會的。」勝奎英垂首無言,他在武林中亦是佼佼人物,如今吃了個啞吧虧,竟連發作都無法發作,心中真是難受已極,卻又不禁暗中敬佩,這少年伸手之快,當真是無於倫比。柳鶴亭嘴角含笑,目光四下一轉,只見這地道四面俱是石壁,上面的入口,竟然沒有關閉,離她面約摸竟有三餘丈,入口邊的石壁上,相嵌並排著六節鋼枝,自方才雖由此處躍下,但卻四下黑暗,是以沒有看到。
項煌目光亦自輕轉,含笑又道:
「這裡想必就是出口了吧,由此下去不知是否——」
柳鶴亭一笑接口道:
「不錯,這裡出去就是那棟密屋,方才在下就是由此處下來的。」語聲和悅,絲毫沒有敵意。項煌「噢」了一聲,心下不覺有些奇怪,這少年怎地對自己如此友善,但口中卻含笑向陶純純說道:
「此處既是出口,那就請娘子你先上去吧。」陶純純又輕輕一笑,他此刻對項煌像是較先熟些,是以神態便有些改變,不但面上微帶笑容,而且也沒有先前那種羞澀之態。項煌只覺她這一笑的笑容,比方纔還要甜美,那知她微笑的明眸,卻又已轉到柳鶴亭身上。
她輕輕一笑,緩緩說道:
「那麼我就不客氣,要先上去了。」笑語聲中,婀娜的身軀,突地飄飄而起,上升丈餘,雙臂突地一揚,身形便又急升兩丈,玉掌輕輕一垂,身形便已穿出去,飄飄落在上面。柳鶴亭又暗暗歎息一聲,忖道:
「這女子不但輕功高絕,而且身法美妙,有如凌波仙子。唉——看來武林中盡多異人,我這點功夫,算不得什麼!」
卻聽項煌撫掌大笑道:
「好極,好極,想來古之耳隱紅虧,亦不過如此吧。」
次笑聲中,但身軀突地溜溜一轉,沖天而起,空一張折扇,刷地一扇下拍。
柳鶴亭只覺一股勁風由上壓下,他知道是項煌意欲借力上拔,微微一笑,移開三尺。抬頭望處,卻見項煌的身形已在出口處消失,只不過卻仍有輕聲傳來,道:
「你由旁邊鋼枝爬上來好了。」
柳鶴亭劍眉一挑,但瞬即輕道:
「正是,正是,若不是鋼枝,我還真上不去哩。」
回首一望勝奎英,慰遲高兩人道:
「兩位你說可是?」勝奎英,慰遲高不禁各各面頰一紅,要知身形若能凌空上撥四餘丈,決非易事,若非輕功妙到絕處,便再也休想,勝奎英,慰遲高兩人武功雖都不弱,但卻都無法做到。
卻聽柳鶴亭又自暗道:
「兩位先請,在下殿後。」勝奎英鼻孔裡暗哼一聲,伸手還刀人鞘,舉步撩到壁邊,縱身一躍,右手抓住第四節鋼枝,微一換氣,身形一長,左手便已抓住第五節鋼枝,這樣雙手交替,霎眼之間便已掠了出來。
柳鶴亭鼓掌一停:「好身手。」側顧慰遲高暗道:
「此次該輪到閣下了。」那「神刀將軍」武功傳自河南「神刀門」,正是勝氏神刀當下的長門弟子,因為一事流落南荒,才被「南荒大君」收服了去,武功的確不弱,方纔他雖不能有如陶純純,項煌一躍而上,但身手的矯健亦頗驚人。是以柳鶴亭含笑說出的「好身手」三字,其中並無譏諷之意,只是聽在慰遲高耳裡,卻覺大為不是滋味。
他不悅地冷哼一聲,身形突也斜斜掠起,刷地躍超約橫兩丈,腳尖一找石壁間的每四節鋼枝,雙臂突地一垂,身形再行拔起,他有意賣弄身法。
一枝火把,身形已掠了出去,但手中火把卻碰在地道出口的石壁上,再也把持不牢,手腕一鬆,火把竟落了下去。
他身形掠去,向前橫了兩步,方自站穩身形卻聽身後輕道:
「火把在這裡。」
他一驚之下,倏然轉身,只見柳鶴亭竟已一手舉著他方才失落下的火把,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後,於是在這剎那之間,他便已開始瞭解到勝奎英方纔的感覺,因為他自己此刻的感覺,正和勝奎英方才毫無二致。
他默默地接著火把,目光指處,勝奎英正在凝視著他,兩人的目光又自相對,口中不言,卻都對這少年一身玄奇武功大為敬佩。但柳鶴亭的目光,卻沒有望著他,而望著在這間房外的一雙人影上——此刻陶純純竟已和那項煌一齊走了出去,柳鶴亭呆呆望了半晌,輕歎一聲,隨後走去,只是他歎息聲如此的輕微,輕微得就連站在他身前的「鐵鑭將軍」慰遲高都沒有聽到。
他無言地又自穿過一間房間,裡外情況仍和來時一模一樣。
他心中一動,突地聽到自己在地道中聽到的腳步聲:「難道那又是老鼠的奔跑走?」他微帶自嘲地暗問自己,從前面項煌手中的射來的火光,使得這間屋子裡的光線已有足夠的明亮,他目光一掃,突地動也不動地停留在房中那方桌上,目光竟突在滿露驚駭之色,一個箭步,掠到桌旁,伸手一摸桌上的蠟燭,俯首沉吟半晌,暗中尋思道:
「這房中果然有人來過,而且還燃過蠟燭,原來這桌上的蠟燭,此刻竟已短了一截,只是若非柳鶴亭目光敏銳,卻也難以發現!陶純純與項煌已將走到一另一間房子的門口,方自回轉頭來,向柳鶴亭招手喚道:
「喂,你在看什麼呀?這裡果然一個人也沒有,我師姐又不知跑到那裡去了。」
柳鶴亭漫應一聲,卻聽項煌已接口笑道:
「你要是沒有見過蠟燭,我倒可以送給你一些,讓你也好日夜觀賞。」他笑語之聲有些得意,又滿含著譏嘲。
柳鶴亭心中冷哼一聲!
那知那白衣女子陶純純竟亦嬌笑一聲道:
「人家才不是沒見過蠟燭哩。」又道:
「我們再往前看看,你快些來呀。」柳鶴亭呆了一呆,心胸之間,百感交集,只聽得他兩人的聲音已自遠去。
那「東宮太子」似乎在帶笑說道:
「純純,那少年和你……」語氣漸弱,後來便聽不甚清。
柳鶴亭心中一歎:「原來她到底還是把她的名字告訴了他。」不知怎的,他心裡忽然覺得甚是難受,覺得這房子雖大,竟像是多了自己一人似的,擠得他沒有容身之處。
他呆呆地佇立了半晌,突然一咬鋼牙,身形斜折,竟然掠到窗口,伸手一推窗口,倏然越窗而出。勝奎英、慰遲高對望一見,心中都在奇怪:「這少年怎地突然走了。」
他們卻不知柳鶴亭此刻心中的難受,又豈是別人猜想得到的呢。
他想自己和這白衣女子隱隱純純初遇時的情景,想到她帶著一種聖潔的光輝,高舉著火把,佇立在黑暗中的樣子,想到當他的手掌,握住她那一雙柔荑時的感覺。
於是他痛苦地制止自己再想下去,但心念一轉,他卻又不禁想起那翠衫少女的嬌嗔和笑語。
「難道她真是那冷酷的女中魔王「石觀音」,唉——為什麼,這麼多離奇而又痛苦的事,都讓我在夜間遇著。」
他沉重地歎息著,發狂似的掠出那高聳的鐵牆,掠到牆外清朗的世界,天上星河耿耿,夜已更深,他不知道此刻是什麼時候了,夜風吹過樹林,林梢的木葉,發出陣陣清籟——
但是!
在這風吹木葉的聲音中,怎地突然會傳出一陣驚駭而短促,微弱而淒慘,像是人類臨死前的最後一聲唉呼!
他大驚之下,腳步微頓,凝神細所……哀呼之聲雖在風聲中,竟還有著一聲聲更微弱而淒慘的呻吟!
他心頭一凜,雙臂微張,身形有如夜空中一閃而過的流星,倏然掠人樹林,目光一掃——
剎那之間,他但覺眼前黯然一花,耳旁轟然一響,幾乎再也隱不住身形,此刻樹林裡的情景,縱然被心如鐵石的人見了,也會和他有一樣的感覺。
夜色之中,四周的樹桿之上……每株樹上,竟被掛著兩具遍體銀衫的少女,不住地發著輕微的呻吟,她們的衣衫已是零亂而賤敗,本都極為秀美的面容,在從林梢漏下的星光影映下,蒼白而驚恐,柳鶴亭甚至能看她們面上肌肉的顫抖。
而正中一株樹上,卻綁著一身軀瘦小的漢子,身上鮮血淋漓,竟被人砍斷了一手一足,而他……赫然竟是去而復返的人,龍金四!
樹下的泥土上,亦滿流著鮮血,金四的愛馬,倒臥在鮮血中一動也不動,馬首血肉模糊,竟被人似以重手法擊斃。
柳鶴亭已全然被這慘絕人寰的影像嚇得呆住了,他甚至沒有看到幾個身穿黑衣的人影,閃電般地掠出林去,等到他微一定神,目光開始轉動的時候,這幾條黑衣人影已只剩下了一點淡淡的影子,和穩約隨風傳來的陰森冷笑!
這些在當時都是剎那間事!
柳鶴亭心胸之中,但覺悲憤填膺,他目眥盡裂地大喝一聲,身形再起,閃電般向那人影消失的方向掠去,他拼盡全力,身形之疾,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但是他身形乍起,林外便響起一陣急速的馬蹄聲,等他掠出樹林,馬蹄聲早已去得很遠,星光下只見沙塵飛揚,卻連人馬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他發狂似地追了一陣,但卻已無法追到,於是他悲哀,氣憤而又失望地掠到林邊,樹林外仍停著十數匹鞍綹鮮明的健馬,彷彿像是項煌以後那些銀衫少女騎來的,此刻群馬都在,但是那些銀衫少女,卻已受到了人間最淒慘的遭遇!
誰也不知道她們到底受了怎樣的驚嚇屈辱,柳鶴亭折回林中,筆直地掠到「入雲龍」金四身前,大喝一聲:「金兄。」
他喝聲雖大,但聽在入雲龍金四耳裡,卻像那麼遙遠。
柳鶴亭焦急得望著他,只見他雙目微弱睜地張開一線,痛苦地張了張嘴唇,像是想說什麼,卻無聲音發出。
柳鶴亭又自大喝道:
「金兄,振作些!」俯首到入雲龍口旁,只聽細如游絲般的聲音,一字一字地斷續說道:
「想……不到……他……他們……我的……」
柳鶴亭焦急而渴望地傾聽著,風聲是這麼大,那些少女本來聽來那麼微弱的聲音,此刻在他耳中也生像是變得有如雷鳴。
因為這些聲音都使得入雲龍繼續的語聲,變得更模糊而聽不到,他憤怒而焦急地緊咬著自己的牙齒,渴望著「入雲龍」金四能說出這慘變的經過來,說出是誰的手段竟有如些殘酷,那麼柳鶴亭縱然拼卻性命,也會為這些無辜的犧牲者復仇的。
但是「人云龍」金四斷續而微弱的語聲,此刻已經停頓了,他疲倦地閉上眼廉,再也看不到這充滿了悲哀和冷酷的世界。
他沉重地閉起嘴唇,再也說不出向別人衷懇的話了。
江湖中從此少了一個到處向人哀求援手的「懦夫」,卻從此多了一段悲慘殘酷的事跡。
柳亭鶴焦急地傾聽著,突地有自金四體內發出的聲音,他的呼吸、呻吟、哀告,以及心房的跳動,都歸靜寂。
「他死了!」
柳鶴亭失神地站直身軀,他和入雲龍金四雖萍水初交,但此刻卻仍不禁悲從中來,他一雙俊目中滾動著的淚珠,但是這種強忍著的悲哀,卻遠比放聲痛哭還要令人痛苦的多。
他沉痛地思索著入雲龍金四死前所說的每一字,冀求探測出字名中的含意!
「想不到」……為什麼想不到,是什麼事令他想不到。
「他們」……他們是誰,「我的」…他為什麼在臨死前還會說出這兩個字來?」
他垂下頭,苦自尋思:「難道他臨死時所說的最後兩字,是說「他的心願還未了」,是以死不瞑目,還是說他還有什麼遺物要交給他人?這都還可以勉強解釋,但是——「想不到」卻又是什麼意思呢?難道他是說殺他的人令他再也想不到,是以他在垂死之際,還不忘掙扎著將這三個字說出來?
心念一轉,驀地又是一驚:「呀!難道將他如此殘酷殺死的人,就是那突然自地道中失蹤的翠衫女子,是以金四再也想不到如此天真嬌柔的女子,會是個如此冷酷心狠的魔頭,唉——如此說來,她真的是『石觀音』了,將我騙人地道,然後自己再溜出來,偷偷做出這等殘忍之事——但是……」
他心念又自一轉:「但是他卻又說是『他們』!那麼做出此事的想不必不是一人……」剎那之間,他心念數轉,對那入雲龍金四垂死之際說出的七個字,竟不知生出多少種猜測,但其中的真實真相,他縱然費盡心力,卻也無法猜透,他長歎一聲,垂下目光,目光輕輕一掃——
突地!
他竟又見到了一件奇事!
這已慘死的入雲龍金四,右臂已被人齊根砍斷,但他僅存的一隻左掌,卻緊握成拳,至死不松。就像是一個溺於洪水中的人,臨死前只要抓著一個認為可以拯救他性命的東西,無論這東西是什麼,也都會緊握著它,至死不放一樣。
柳鶴亭心中一動:「難道他手掌中握了什麼秘密,是以他垂死前還不忘說了『我的手掌……』這句話,只是他手掌兩字還未說出,就已逝去。」
一念至此,他緩緩伸出兩手,輕輕抬起「入雲龍」金四那只瘦枯的手掌。只是這手掌竟是握得那麼緊,甚至連指尖的指甲都深深地嵌入掌心的肌肉之中,柳鶴亭只覺他手掌還彷彿有一些暖意,但是他的生命已完全冷了。
柳鶴亭悲痛地歎息著「生命的生長本來是那麼艱苦,但是生命的消失,卻偏偏是那麼容易。」他歎息著,小心而謹慎地拉開這支手掌凝目而望!只見掌心之中——
赫然竟是一片黑色碎布,碎布邊卻是兩根長只數雨赤色鬚髮!
他輕輕地拿起它們,輕輕地放下金四此刻已漸冰冷的手掌,但是他的目光卻是沉重的,沉重地落在這方黑布和這根赤色鬚髮上,邊緣殘落的碎布人手竟非常輕柔,像是一種質料異常高貴的絲綢,赤色的鬚髮卻堅硬得有如豬鬃。
這黑巾與赤髮,想必是他從那將他慘殺之人的面上拉下的,如此看來,卻像又不是那石琪了。
他又自暗中尋思:「他拉落它們,是為了有赤色鬚髮的人並不多,他想讓發現他屍身的人,由此探尋出兇手的真面目。
唉——他臨死之前,仍念念不忘將他手掌中掌握的秘密告訴我,他心裡的仇恨,該是如何的深刻呀!
他痛苦地為「入雲龍」金四垂死前所說的「我的」,找出了一個最為合情合理的答案處,他卻不知道此事的真相,竟是那麼詭異而複雜,他猜測得雖極合情合理,卻仍不是事實的真相!
他謹慎地將這方碎布和赤須放人懷中,觸手之處,一片冰涼,他突又記起了那黑色的玉瓶上的「西門笑鷗」四字!「唉!這又是一個難以解答的問題。」
那些銀衫少女,雙手反縛,背向而立,直到此刻還未曾動彈一下,只有在鼻息音發出微弱的呻吟,柳鶴亭目光一轉!
「難道他們也都受了重傷。」寧身一掠,掠到身旁五尺的珠樹前,只見樹上綁著的一個銀衫少女,彷彿竟是方才先自林中出來的那個女子,只是她此刻雲鬢蓬亂,面容蒼白,眼廉緊閉著,衣裳更是零亂殘破。
哪裡還是方才出來時那種衣如縞雲,貌比花嬌的樣子!他不禁為之暗歎一聲,就在這匆匆一瞥間,他已斷定這些女子都是被人以極重手法點了穴道。
於是他跨前一步,伸出手掌,正待為她們解開穴道,那知樹林之外突又傳來一陣朗朗的笑聲,竟是那項煌發出來的。大笑聲中,彷彿還夾著女子的嬌柔笑語,柳鶴亭心頭一跳,目光數轉突地長歎一聲,微拂袍袖,向林外掠去。
不知究竟是為了什麼,只是為了一種強烈的感覺,他突然覺得自己再也不願看到這並肩笑語而來的兩人,他急速地掠人樹林。
他知道那「入雲龍」金四的屍身會有人收埋的,至於那些銀衫少女,她們本是項煌的女侍,自然更不用他費心,只是他心裡卻又不免有一些疾歉,因為他和「入雲龍」相識一場,卻未能替朋友料理後事!
但是我會為他尋出兇手,為他復仇的!
他重複地告訴自己,但身形毫未停頓,秋風蕭索,大地沉寂如死,他修長的身軀,在這深秋的荒野上飛掠著,就像是一道輕煙,甚至連林中的宿鳥都未掠起。
此刻他心中情潮翻湧,百感交集,像是從這狂掠的過程中尋求解脫,也不知狂掠多久,更不知狂掠了多遠,但覺胸中鬱積稍減,體內真氣也微有些削弱,便漸漸放緩腳步。
轉目四望才卻不禁輕呼一聲,原來他方才身形狂掠,不辨方向,此刻這掠人沂山山地的深處。
他在這一夜之中,屢驚巨變,所遇之事,不但詭異難測,而且淒絕人寰,卻又令人個個都不可思議,此刻他身處荒山,不由自嘲地暗歎一聲,自語著道:
「我正要遠遠離開人群,靜靜地想一想,卻正好來這種地方。」
於是他便隨意尋了塊山石,茫然坐了下來,雖在這如此寂靜的秋夜裡,他心情還是無法平靜一會兒,想到那翠裝少女天真的笑靨,一會兒想到那陶純純的溫柔笑貌。
一會兒卻又不禁想起那「入雲龍」金四那死前的面容。
一陣風吹過,遠處樹林黝黑的影子隨風搖動,三兩片早凋的秋葉飄飄飛落。他隨手拾起一粒石子,遠遠拋去,霎眼間便消失在無邊的黑暗裡,不知所跡,拋出去的石子,是永遠不會回頭的,那付出的情感,也永遠無法收回了。
突地——
憂鬱的秋風裡,竟又飄來一聲深長的歎息,這歎息聲的餘音,就像一條冰冷的蛇尾,拂過柳鶴亭的肌肉,使得他腳尖至指尖都起了一陣難言的悚悚,已經有了足夠的煩惱的柳鶴亭,此刻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一夜之間,他已經歷了太多的事,此刻在這寂靜如死的荒山裡卻又讓他聽到了這一聲離奇的歎息。「誰?」他暗問自己,不知怎地,無盡的穹蒼!此刻竟像是變成一隻入雲龍失神的眼睛。
哀聲終於消失了。
但,隨著這離奇的歎息——
「唉!人生為什麼如此枯燥,死了……死了……死了也好。」
是誰在這深秋的荒山裡,說這種悲哀厭世的蒼涼低語?
柳鶴亭倏然站起身來,凝目望去,只見那邊黝黑的樹影中,果然有一條淡灰的人影,呀!這條淡灰的人影,雙腳竟是凌空而立,柳鶴亭不由自主地機伶伶打了個寒噤,腦海中突地閃電般掠過一個念頭!
難道此人正在那邊樹林中懸枝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