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四合,夕陽將落,大地上暮色更加濃重,青蕭的劍痕也已有些看不甚清,但觸手摸來,卻仍斑斑可數。
柳鶴亭微歎又道:
「在那剎那之間,他目光似乎也為之一變,垂地長劍,驟然閃電般挑了起來,但卻因夕陽耀目,未能立即看出我招中破綻,長劍微一顫動,那時我左掌已抓住他右腕,右手蕭葉已將點向他右肩,只當他此番輕敵過甚,難逃劫數?」
他又自長歎一聲,緩緩接口道:
「那知此人武功之驚人,令人匪夷所思。就在這一剎那中,他目光一閃,右手長劍,突然轉左掌之內,後尖一顫,筆直地刺向我蕭招之不的破綻,那時我左掌左指縱能傷得了他的右掌右腕,但我右掌右臂,卻勢必要被他左掌長劍刺中。
這其間全無考慮選擇的餘地,我只得不求傷人,但求自保,左掌變抓為拍,與他右掌相交,我身形也就藉著兩掌相拍之力,向後掠去。
其中只聽叮叮叮七聲微響,直到我縱落地上,這七聲微響,似乎還留在我耳中。」
陶純純幽幽歎道:
「當時我生怕你已受傷,落敗,心裡的著急,我不說你也該知道,直到看清你身上一無傷痕,才算放下心來。」
柳鶴亭苦笑一聲,長歎接道:
「我身形雖然站穩,心裡卻仍未穩,若不是夕陽耀目,他只怕不等我左掌掌至,便已刺穿我的右肋。
若不是我左掌指力不發,變抓為拍,他那一劍,我也無法躲過,但他左掌使劍,仍有那股威力。在我蕭上留下七道劍痕,右掌愴猝變招招仍能接我那全身上擊的一拍之力。
武功實在勝我多多,唉——我看似未落敗,其實卻早已敗在他的劍下,而他明明知我取巧僥倖,口中卻無半句嘰嘲言語,姑且不論其武功,就憑這份胸襟,何嘗不又勝我多多。」
語聲漸更低沉,面上神色,亦自漸更落寞,突地手腕一揚,掌中青蕭脫手而出。
只聽「嗆」地一聲,筆直擊在山石之上,山石片片碎落,本自插在山石的長劍,被這一震之勢,震了下來,掉在地上青簫與山石的碎片之上!
眾人不禁俱都為之一驚,陶純純幽幽長歎一聲,輕輕說道:
「你說他胸襟磊落,我卻說你的胸襟,比他更加可人。
世上的男子若都像你,當勝則勝當敗則敗,武林中那裡會還有那麼多分爭——」
仰首望去,夕陽以完全沒於這面山後,她憂鬱的面容上,綻開一絲笑容。
微笑著道:
「我只顧聽你說話,竟忘了我們早該走了。」緩緩抬起玉掌,將在臂彎處的長衫輕輕披在柳鶴亭肩上。
嫣然又道:
「秋夜晚風,最易傷人,你還是快些穿上衣服,我們該走了。」
溫柔的語言,使得柳鶴亭憂鬱的面容,不禁也綻開一絲感激的微笑。
一面無言的穿起長衫,一面隨著陶純純向谷外走去。
夜,終於來了。』
盤坐在地上的黑衫黃巾漢子們,雖然俱都久經風塵,但今日所見,卻仍令他終身難忘。
他們親眼見的「靈屍」谷鬼如何被戚氏兄弟戲弄嘲笑,看到巨人「大寶」手舞帳蓬,揮退羽箭。
親眼看到他們兩位的幫主一人被俘,一人受制,也親眼看到白衣人突地從天而降,以一身武功,震住谷中諸人,黃破月卻乘隙逃去!
此刻,他們又親眼看到一切驚心動魄的事情,俱已煙消雲散。
直到柳鶴亭與陶純純兩人的身影轉出谷外,谷中頓時變得冷清無比。
於是他們各各都突然感到一陣難以描摹的寂寞,淒清的寒意,自他們心底升起,竟是他們自闖江湖以來,從來未曾經歷。
於是他們心裡都不禁有了去意,只是幫主黃破月,離去之際卻又留下叫他們等候的言語。
他們雖也不敢違命,一時之間,眾人面面相視。
各人心頭,都壓有一付千斤重擔,壓得他們幾乎為之窒息。
就在這寂寞,冷清的剎那間。
四面山頭,突地閃過十數條黝黑的人,卻又如鬼魅一般,一閃而沒。
黑衣漢子見到鐵球落地,不禁心中齊都一愣!
那知……
轉出谷外,柳鶴亭放眼四望,只見山色一片蒼茫,眼界頓為之一宕,心中積鬱,也消去不少。
陶純純素手搭在他臂彎之下,兩人緩緩前行,自然無言,但彼此心中,都已領會到對方的千百句言語。
山風依依,大地靜寂,初升的朦朧星光,朦朧暮色,映著他們一雙人影,林間的宿鳥,也要為他們發出啁啾地羨慕低聲。
他們也不知走了多久,突地——
山深處傳來一聲驚天動地般地大震,震耳欲聾,兩人齊地大驚。
霍然轉身,耳畔只聽一片隆隆之聲,夾雜著無數聲慘呼,目中只見自己來路山後,突有一片紅光閃起。
柳鶴亭面容驟變,喝叱道:
「那邊谷地之中,必生變故——」
不待語聲說完,身形已向來路掠去,來時雖慢,去時卻快,接連數個縱身,已到山谷入口之處。
這景物佳妙的世外洞天,卻已全無方才景象。
慘呼聲漸少漸渺,隆隆響聲卻仍不絕於耳。
山石迷漫,煙火沖天,四面山崖半已倒塌。
柳鶴亭呆呆地望著這漫天飛舞的山石煙火,掌心不覺沉起一掌冷汗。
「我若是走遲一步,留在谷中,此刻那裡還有命在!」
一念至此,更是滿頭大汗,涔涔而落,突想起坐在谷中的數十個黃巾漢子。
此刻只怕俱都肢斷身殘,心中不覺更是悲憤填膺,只聽身後突地傳來一聲悠長的歎聲。
想必陶純純心中比自己還要難受!
他不禁伸手握住她的香肩,終於歸為寂靜。
但他的腳步,卻變的無限沉重,他自己也不忍再回頭去看一眼,只是在心地暗問自己!
「這是誰下的毒手?這是誰下的毒手?」
再次轉出谷外,山色雖仍和方才一樣蒼茫。
大地雖仍和方才一樣靜寂,但這蒼茫與寂靜之中卻平添無數淒涼之意。
他們沒看方才走過的山路,緩緩前行,突地陶純純恨聲說道:
「烏衣神魔!一定就是那烏衣神魔?」
柳鶴亭心意數轉,思前想後,終於亦自長歎一聲,低聲說道:
「不錯,定是烏衣神魔。」
又是一段靜寂的路途,他們身後的山林中,突地悄悄閃出兩條人影,閃避著自己的身形,跟在他們兩人的身後。
陶純純柔順如雲,依在柳鶴亭堅實的肩頭上,突地仰首悄語:「後面有人!」
柳鶴亭劍眉微剔,冷哼一聲,裝作不知,眼看前面便是自己與戚氏兄弟相遇的那條山道。
夜色朦朧中,山道上似乎還停留著數匹健馬,他腳步越來越緩,其實卻在留神分辨著自己身後的聲音。
突地大喝一聲:「朋友留步!」掌心一穿,身形突地後掠數丈,眼角一掃,只見兩條白影在林中一閃。柳鶴亭轉身正待撲去,那知林裡卻緩緩走出兩個披著長髮的銀衫少女來,緩緩向他拜倒,這樣一來,卻是大出柳鶴亭意料之外。他不知這兩個銀衫少女為何單獨留下,跟蹤自己,亦不知自己此刻該如何處置!
只覺一一陣淡淡幽香,隨風飄來,陶純純又已掠至身後,說道:
「跟蹤我們的,就是她們麼!」
柳鶴亭點了點頭,乾咳一聲,低聲道:
「山野之中你兩個年輕女子,怎能獨行,還不快些回去!」
他想了半天所說言語,不但沒有半分惡意,而且還是頗為關切。
陶純純噗哧一笑,柳鶴亭面頰微紅,低聲又道:
「你兩人若在偷偷跟蹤我,莫怪……莫怪在下不客氣了。」
語聲一了,轉身就走,他生性平和,極難對人動怒,對這兩個弱質少女,更是難以說出兇惡的言語,只當自己這一番說話,已足嚇得她兩人不敢跟蹤。
那知突聽這銀衫少女嬌喊道:
「公子留步。
柳鶴亭劍眉微皺,停步叱道:
「你兩人跟蹤於我,我一不追究,二不查問,對你等已有極為客氣,難道你兩人還有什麼話麼?」
轉過身去,只見這兩個銀衫少女跪在地上,對望一眼,突地以袖掩面,兩哭泣起來。
香肩抽動,真是哭的十分傷心,秋夜荒山,面對著兩個雲髻蓬亂,衣衫不整,哀哀痛苦著的少女。柳鶴亭心中怒亦不是,憐又不是,一時之間,作聲不得。
陶純純秋波一轉,瞟了他一眼,婀娜走到她兩人身前,道:
「你倒哭些什麼!能不能告訴我!」
語氣之間,充滿憐惜。竟又對這兩個無故跟蹤自己的少女頗為關懷。
只見她兩人突地抬起頭來,流淚滿面,抽泣著道:
「姑娘救救我們……姑娘救救我們……」一齊伏到地上,又自痛哭起來。
啼聲宛轉,淒楚動人,朦朧夜色,看著她兩人伶仃瘦弱的嬌軀,柳鶴亭不禁長長歎息一聲,低聲又道:
「你兩人若是有什麼困難之事,只管對這位姑娘說出便是!」
陶純純嬌靨之上,梨渦微現,瞟了他一眼,輕聲道:
「對了,你兩人若是有什麼困難的事,只管對這位公子說出好了!」
柳鶴亭呆了一呆,還未完全領略出她言下之意,那兩個銀衫少女又一齊嬌啼著道:
「真的麼?」
柳鶴亭軒眉道:
「你兩人若有……」
乾咳一聲,倏然不語。
陶純純眼波一橫接口道:
「你兩人若被人欺負了,或是遭著了很困難的事,說出來我和這位公子一定幫你解決,絕對不會騙你們的。」
左面的裉衫少女,伸袖一拭面上淚痕,俯首仍在哭泣,道:
「這件事只要姑娘和公子答應,就能救得楓兒和葉兒一命,否則……」語聲未了,兩行淚珠,卻自涔涔而行,目光映影,山風拂發,仃伶終女,弱質仃伶,淒楚動人。陶純純星眸凝睇,長歎一聲,緩緩點了點頭,陶純純道:
「這位公子已經答應了你……」
右面的銀衫少女仍然不住哭泣,一面哀聲道:
「姑娘若不答應,葉兒和楓兒一樣還是沒命,只望姑娘可憐可憐我們……」
陶純純輕輕一聲歎息,緩緩說道:
「他既然已經答應了你們,難道我還會不答應麼,快起來,不要哭了!」
左面少女哭泣雖止,淚痕卻仍未干,也輕叩了個頭,哀哀道:
「我只怕……」
柳鶴亭劍眉微皺,低聲道:
「只要我等能力所及,自無話說,此事若非我等能力所及……」
左面少女接口道:
「葉兒早就說過,只要姑娘和公子答應,一定可以做到的。」
右面少女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早已不再哭了,目光一會兒乞憐地望向陶純純,一會兒乞憐望向柳鶴亭。
輕輕說道:
「只要姑娘和公子將楓兒,葉兒收為奴僕,讓我們跟在身邊,就是救了我們,否則……」眼眶一紅,卻似要哭了起來。
柳鶴亭不禁一愕,心中大奇,卻見陶純純秋波一轉,突地笑道:
「這件事容易得很,我們既然答應你,當然不會反悔!」
葉兒和楓兒破涕為笑,輕恰恰地又叩一個頭,嬌聲道:
「婢子拜見公子、姑娘!」纖腰微扭,盈盈立起,又有淚痕,又有泥痕的面靨上,各各泛起一絲嬌笑。
陶純純帶笑看著她們,半晌,又道:
「不過我要問問你們,你們是不是被那兩個「將軍」
命令來跟蹤我們的?」
葉兒,楓兒齊都一愕,花容失色,眼波帶驚,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知所措地對望幾眼,卻聽陶純純又道:
「可是你們明明知道絕對無法跟蹤我們,卻不敢不聽那兩個將軍的命令,想來想去,就想了這樣的絕招來對付我們。知道我們心軟,不會不答應你們的,你說是不是?」
葉兒、楓兒,兩膝一軟,倏地跪了下去,左面的葉兒一聲說道:
「姑娘蘭心慧質,什麼事都逃不過姑娘眼裡。」
楓兒接道:
「我們只請姑娘可憐可憐我們,楓兒和葉兒若不能跟著姑娘一月,無論走到那裡,都會被他們殺死而且說不定還是慢慢的殺死……」語氣未了,香肩抽動,哭了起來。
柳鶴亭劍眉一軒,心中但覺義憤難當,低聲說道:
「既是如此,你們跟著我們就是!」轉向陶純純道:
「我倒不信他們能做出什麼手段!」
陶純純輕輕一笑,嫣然一笑:「你不管說什麼,我都聽你的。」
柳鶴亭但覺心頭一蕩,忍不住脫口道:
「我不管說什麼,你都聽我的?」
陶純純緩緩垂下頭,夜色朦朧中,似有兩朵紅雲,自腮邊升起。遠處傳來兩聲馬嘶,她歎一聲道:
「那兩匹馬,可是留給你們的?」
葉兒、楓兒一齊破涕為笑,擰腰立身,齊聲應是。
柳鶴亭心中卻還在反覆咀嚼著那句溫柔的言語:「你不管說什麼,我都聽你的。」
星光之下,兩匹健馬,馱著四條人影,向沂水絕尖飛去。
沂水城中,萬籟俱寂。
向陽一間客棧中,西面的一座跨院裡,仍有一燈熒燃。
深夜,經過長途奔波,面對孤燈獨坐的柳鶴亭,卻仍半分睡意,秋風吹動窗紙,簌簌作響,他心中的情潮,亦在反覆不已。
這兩夜一日的種種遭遇,此刻想來,俱似已離他極遠。
但在眼前最令他心中難受的,便是谷中的數十個黃巾大漢的慘死。突地,又想到:「若是戚氏兄弟仍困於洞中,未曾逃出,豈非亦遭此禍!」
一念至此,他心中更是悲憤難過,出神地望著燈花閃動,燈花中似乎又現出戚氏兄弟們喜笑顏開的面容。
他想到那夜深山之中,被他們捉弄的種種事情,心中卻是毫不覺可怒可笑,只覺可傷可痛,他生具至性,凡事以真誠對他之人,他都永銘心中,難以忘懷,長歎一聲,自懷中取出那本得自戚大器靴中的秘笈,望著這本微微起皺的封皮,想到當時的情景,他不覺又落人沉思中。
良久良久,他翻開第一面,只見上面寫著八個歪歪斜斜的字跡「天地奧秘,俱在其中!」
他嘴角不禁泛起一點笑容——淒慘的笑窩,再思及戚氏兄弟的一生行事,不知這本秘笈之中,究竟寫的是什麼。
忍不住又翻了第二頁,卻見上面寫著的竟是一行行蠅頭小字,字跡雖不整齊,卻不知這四個無臂無手的老人,是如何寫出來的。
只見上面寫道:
「語不驚人,不如不說,雞不香嫩,不如不吃,人不快活,死了算了。」
「香嫩雞的做法,依法做來,香味無窮。」
「肥嫩的小母雞一支,蔥一把,姜一塊,麻油二湯匙,醬油半碗鹽巴一大匙……」
後面洋洋數百言,竟都是「香嫩雞」的做法。
柳鶴亭秉燭而觀,心中實不知是悲痛,抑或好笑,暗中歎息一聲,再翻一頁上寫:
「甲乙兩人,各有一馬,苦於無法分別,極盡心智,苦思多日,得一良策,尋一皮尺,度其長短,才知白馬較黑馬七寸。」
柳鶴亭忍不住失聲一笑,但笑聲之後,卻又不禁為之歎息,這兄弟四人,不求名利,與世無爭,若然就是慘死,天道豈非大是不公。
又翻了數面,只見上面寫的不是食經,便是笑話,只令柳鶴亭有時失笑,有時歎息,忽地翻開一頁,上面寫道:
「快活八式,功參造化,見者披靡,神鬼難當。」柳鶴亭心中一動:「難道這快活八式,竟是他們兄弟制敵傷的武功?」不禁連忙翻過一頁,只見上面寫著:
快活八式。
「第一式眉飛色舞,第二式眥牙裂嘴,第三式樂不可交,第四式花枝亂顫,第五式頭舞足蹈,第六式,前仰後合,第七式雀躍三丈,第八式喜極而涕。」
柳鶴亭見了快活八式的招名,心中當真是又奇又怪,又樂,又歎。
奇怪地是他再也想不透這些招式,如何能夠傷人,樂的是,這兄弟四人,一生玩世,就連自創的武功,也用上這等奇怪的名目。
歎的都是如此樂天之人,如今生死不知,凶吉難料。
他默然思忖半晌,便再翻閱看去,卻見這快活八式,名目雖可笑,妙用卻無方,越看越覺驚人,越看越覺可笑。
這八式之中,全然不用手掌,卻無一式不是傷人制敵,,若非一代奇才,縱然苦思一生,也無法創出這八式中的任何一式來。
看到一半,柳鶴亭不禁拍案驚奇,暗中恍然忖道:
「那時我伸手捉他肩頭,他身形一顫,便自躲開,用的竟是這第四式『花枝亂顫』。
而他與靈屍谷鬼動手時所用的招式,看來定必是第六式『前仰後合』,原來他兄弟一笑一動,俱都暗含武功上乘心法,我先前卻連做夢也未曾想到。」
東方微現曙光,柳鶴亭仍在伏案靜讀,忽而喜笑顏開地放聲大笑,忽地劍眉微皺地掩卷長歎,此刻秘笈之上,開頭幾頁,寫的是一些滑稽之事,但越看到了後來,卻都是些令人不禁拍案驚奇武學奧秘,尤其怪的是這些武功秘技,俱都全不用手掌,件件皆是柳鶴亭前所未聞未見。
最後數頁寫的是氣功之秘,其運氣之妙,是與天下武林各門各派的武功全然不相相同。
柳鶴亭天姿絕頂,雖只看了一遍,都已將其中的精奧俱都瞭然於胸。
雞蹄聲響,此起彼落,柳鶴亭手掌微揮,煽滅燭火,將這本「秘笈」放入懷中,觸手之處,突覺一片冰冷,他心念一動,才想起那翠衫少女交給他的黑色玉瓶,此刻仍在懷中。
剎那之間,翠衫少女的婀娜身影,便又自他心底泛起。
隨著這身影的泛起,還有許多個他不能解釋的疑問,而這些疑問中,最令他每一思及,便覺迷惘的就是「那翠衫少女」是否真的就是那冷酷忍的『石觀音』石琪?
因為這問題的答案,牽著陶純純的誠,他緩緩取出這黑色玉瓶,曙色迷惘中,玉瓶微發烏光,他暗歎一聲自語:「江蘇,虎邪,西門笑鷗?他是誰?是誰……」
濃林密房中的種種秘密,在他心中,仍是一個無法解開的死結。
他緩緩長身而起,推開向陽的門窗,一陣曉風,撲面而來,他深深吸進一口清新冷面潮濕的空氣,但心中思潮,卻仍如夜色的黝黯。
突地,門外一陣叩門聲響,陶純純閃身而人,嫣然一笑,道:
「早!」眼波轉處,瞥見床褥整齊的床鋪,柳眉輕顰,又道:
「難道你一夜都沒有睡?」
柳鶴亭歎息一聲,點了點首。
陶純純轉眼瞥了他手中玉瓶一眼,輕歎道:
「你在想些什麼?」
她婀娜的走到他身畔,伸出玉手,按住他肩頭,道:
「快去休息一會兒,唉——你難道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子麼?」
朝陽之下,只見她雲髻未整,星眸微暈,面目越發嬌艷如花,柳鶴亭但覺一陣震撼心懷的情潮,自心底深處升起,不能自禁,反手捉住她的一雙皓腕,垂下頭,又見眼波蕩漾,情意如海。
兩人目光相對,彼此相望,柳鶴亭頭垂得更低,更低。
突地,門外響起一陣咯咯的笑聲,房門砰地一聲,撞了開來。
柳鶴亭心頭一驚,軒眉叱道:
「是誰?」
笑聲之中,只見門外跌跌撞撞,拉拉扯扯地撞入兩人來,竟是那「南荒太君」門下的一雙銀衫少女!
柳鶴亭不禁驚喜交集,只見她兩人又笑又鬧,你扯住我頭髮,我拉著你衣襟,你打我一掌,我敲你一拳……
髮絲紊亂,衣襟零落,且門外一直打入門內,竟連看也不看柳鶴亭與陶純純一眼。
柳鶴亭連聲叱止,她兩人也似沒有聽見。
兩人越鬧越凶,鬧到桌旁,葉兒一把抓起桌上的油燈,劈面向楓兒擲來,楓兒一讓,油燈地筆直地擊向柳鶴亭面門。
柳鶴亭長袖一拂,油燈砰時一聲,跌出窗外,燈油卻點點滴滴,濺滿了窗紙。
楓兒一把抓起茶壺,卻擲到了牆上,殘茶四濺,碎片飛激,兩人打得不夠,一來一往地擲起東西來了。
柳鶴亭既驚且怒,卻又不便抻手阻攔兩個正值茹蔻年華的少女,連喝數聲,頓足道:
「這算什麼?」
她兩人莫非是瘋了。轉向陶純純,又道:
「純純,你且伸手將他兩人制住,問個清楚,究竟——」
語聲未了,突見兩人一齊穿窗而出,一個肩上披著毛巾的店伙,手裡提著一壺滾茶,方從門外走向房中。
突見兩個銀衫少女從窗中飛了出來,又笑又嚷,又打又鬧,不禁驚得呆了,砰地一聲,手中茶壺,跌到地上,壺中滾茶,濺是他一身一腿。
柳鶴亭劍眉一軒,忍不住輕喝一聲,閃電般掠出窗外,輕伸鐵掌,把拉著葉兒的肩頭一沉,大聲喝道:
「你瘋了麼,還不快些停下……」
葉兒口中不住咯咯癡笑,肩頭掙來掙去,楓兒突地揚掌一拳,劈面向柳鶴亭打來,柳鶴亭手腕一翻,閃電般扣住她的脈門。
楓兒用力甩了兩甩,卻怎會甩得開,笑聲一頓,突地坐到地上,大嚷道:
「救命,救命,強盜來了,打強盜!」
柳鶴亭心中當真是又驚、又奇、又怒,那店伙兒那會見過這般此事,不禁忘了腿上疼痛,呆立而看,柳鶴亭孤掌難鳴,雖已將這兩個形如瘋狂的少女一手一個捉在手中,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突然又有一聲蒼老沉重的叱聲,響自房外,沉聲叱道:
「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女,朋友你這等行徑,還算得上大丈夫麼?……」
柳鶴亭愕一愕,只見一個皓首長髯,高冠錦袍的高大老人,自房外一掠而人,柳鶴亭力待解釋,那知這老人不由分說,呼地一拳,當胸打來,拳風虎虎,顯見內力頗為深厚。
柳鶴亭無法閃避,只得放開兩人,錯步擰身,讓開這一拳,方待解脫,那知葉兒、楓兒揉了揉肩頭,腕際,突又大嚷著向門外奔去,柳鶴亭知道似此情況,她兩人萬無不出事情之理,方待跟蹤追去,那知這老人又自大怒叱道:
「朋友你難道還不放過她倆人麼?」呼呼兩拳,貫耳擊來,柳鶴亭只能閃避,無法還手,這老人拳法不弱,一時之間,他竟脫身不開。
陶純純手扶窗門,秋波轉動,方自掠出窗外嬌喝道:
「我到外面去追她們。」
柳鶴亭心神一定,身軀閃動,避開這老人急攻的數拳,口中說道:
「前輩已有誤會,可否停手聽在下解釋。」那知這老人全不理會,反而怒叱道:
「似你這等輕薄子弟,武功愈高愈易貽害江湖,老夫今日非要好好教訓你一番不可。」長髯拂動時,又是數拳。
柳鶴亭心中不禁也微微有氣,心想這老人若大年紀脾氣怎地還是這等莽撞,但又知道此人此舉全屬正義,自己定然不能還手,輕輕閃過數拳。只見這老人拳風雖頗沉厚,但拳法卻不甚高明招式中尤其破綻其多,在江湖中雖可稱高手,但與己對敵中卻還相差頗遠。
又打了數招,老人似乎越發激怒,鬚髮皆張,暴跳如雷,口自連番怒罵,直將柳鶴亭罵成了一個世界最輕薄無恥的登徒子弟,拳勢亦更激烈生像是恨不得一拳就將柳鶴亭傷在手下。
柳鶴亭心中又氣又笑這老人如此容易被人激怒,豈是與人交手之道。他年輕輕但卻空得武家對敵的個中三味,知道心浮氣躁,最是犯了此中大忌,又過數招,他身形輕輕一閃,掠後一丈,便已脫開老人拳風之外,方待好言解說,那知身後突地一縷尖風刺來!
一個嬌甜輕脆的口吻說道:
「爹爹,將這無恥狂徒交給燕兒好了。」
柳鶴亭腳下微一滑步,徒然翻身讓開一劍,只見一個青巾包頭,青衣窄袖的絕色少女,掌中青鋒閃,再自攻來三劍,劍式鋒利,劍式狠辣,招招俱刺向自己要害,竟似與自己有著深仇大恨一般。
那老人呼呼喘了兩口氣雙手叉腰站到一旁,尤在怒喝:「燕兒,這斯身法甚是滑溜,你只管放開身手,招呼他便是。」
青衣少女嬌應一聲,玉腕一番,劍鋒飛抹,劍招倏然一變,霎眼之間,但見青光漫天,劍氣千幻,柳鶴亭心頭不禁為之一愣,他見到那老人武功不高,只當他女兒劍術亦是泛泛,知他此刻展開身形,劍式之輕靈幻變,竟是江湖少見。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而就在他心念轉動,青衣少女劍光霍霍竟已向他攻來七劍!這七劍劍式連綿招中套招,一劍接著一劍矢如龍翔矯如風舞連刺柳鶴亭雙肩前腕、雙肘七處大穴,柳鶴亭衣袂飄飄,長袖飛舞,雖將這七劍一一躲過,但已不是方纔那從容身軀,數招後只聽一陣癡笑由遠而近,似乎在打著圈子。柳鶴亭暗中焦急,知道今日若不還手,當真不知何時該最了局。陶純純一去不返,又不知那兩個少女是否已闖出禍來。
高冠老人怒目旁觀看了半晌,只見這「登徒子弟」雖然迄今尚未還手。但身法之輕靈曼妙無與倫比,心中不覺又氣。表面上也不覺現出驚異之色。目光一轉突地一聲大喊:「你們看些什麼!」原來窗門外已聚集了數個起的客旅,聞見聲響,跑來旁觀。聽到這一聲大喝,出門人不願多惹是非,聳了聳肩都走了。青衣少女剎那間一連刺出數十劍,連對方的衣也沒有碰到一點,柳鶴亭只當她也將沉不住氣了,那時自己便要出手將之掠走。
那知少女竟於他爹爹大不相同,數十招後劍勢突又一變由輕靈巧快,變為沉厚雄渾,秋波凝睇,正心靜氣,目注劍尖左掌掘指,無名指小指,連環相疊而成劍訣,等劍法相輔相生,竟像是一個有著數十年功力的內家劍手,那裡還像是一個年方二十的窈窕少女。
劍招一變,情勢亦為之一變,柳鶴亭身形步法間,似已微有猶豫,青衣少女秋波一轉,知道對方若再不還手不出十招,便得敗在自己劍下,嘴角不禁升出一絲笑意,那知就在她心神微一旁掠的剎那之間,突見對方長袖一拂宛如一位雲端般向自己劍尖拂來的,腳下一錯步,玉掌疾伸,唰唰兩劍左右刺向柳鶴亭,劍招方突覺手腕一麻,掌中長劍「嗆」地一聲清吟!
她大驚之下擰腕後掠,秋波轉處自己掌中長劍,竟已齊腰折斷!老人本見他愛女已將得勝,突見這輕薄少年,長袖之中彈出一彈,愛女手中長劍竟自應指一折兩斷,心念轉處大喝道:
「盤古斧!」
柳鶴亭本自不願與他父女兩人交手,更不願露出自己身份來歷,是以長袖先拂手指後彈,竟在掩飾,那知這老人一語便已喝破自己這一招的來歷,心中亦為之一怔。只見老人大步掠至身前沉聲道:
「半柳先生是你何人?」柳鶴亭微一沉吟,終於答道:「是在下家師。」錦袍老人濃眉一揚神情微突變,連退三步,仰天長歎。
柳鸛亭心中大奇,不知這老人歎的什麼,不由聽他歎道:
「蒼天啊蒼天!難道當真無眼?半柳先生一生行事正大光明,是何等胸懷,坦蕩的磊落君子,你為何要教他收下這等不肖子弟?」』
柳鶴亭暗歎知道這老人對自己誤會已深,約有非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得清,長袖垂處躬身一揖朗聲說道:
「小可自知愚魯,無材,但亦絕非老前輩想像中之登徒子弟,方纔之事全出誤會——」
錦袍老人濃眉一揚大喝道:
「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女,老夫親眼目睹你豈敢狡辨!」語聲方了,突地一聲嬌笑,飄然落下,緩緩道:
「親眼目睹的事有時也未必正確!」
錦袍老人突地仰天狂笑起來:「親眼目睹之事還不正確,哈哈,老夫闖蕩江湖數十年,至今還沒有聽過如此言語。」
陶純純緩緩接道:
「三國開國公還金贈袍,過五關,斬六將,老前輩當時若也在旁眼見,豈非要說他對曹操不義?吳越西施為國家施媚術,老前輩若也在旁眼見,豈非也要說他不忠?昔年滇中大俠嫉惡如仇,遍殺江湖匪寇,鄱陽一役單劍縱橫,誅盡兩湖淫賊,據聞湖水變赤,老前輩若也親見,難道要說他不仁,還有——還有的事太多了,我說也說不盡,一時眼見,未必屬真,老前輩你說是麼?」錦袍老人瞠目結舌,木然而立,只覺她這番言語,說的雖非詭辨,但卻教人無言可對,被她說地愣了半晌,大喝道:
「這事情,那能於方纔之事相,縱然你舌爛蓮花,也難使……」陶純純輕輕一點,雙掌一擊,院門外走出四個店伙,將那兩上銀衫少女抬了起來,陶純純含笑又道:
「這少女兩人,形已瘋癲,所以我們才會制止她們,為的只是怕她們惹出禍事,傷人害己,難道這又有什麼不對麼?」
錦袍老人濃眉一揚,大步走到那兩個似乎被點中穴道的少女身前,俯首看了半響,伸手翻了翻她兩人的眼角,把了把她兩人的脈息,挺胸立起,瞑目沉思半晌,忍不住又走柳鶴亭身前,當頭一揖,道:
「老夫錯了,休怪休怪。」
柳鶴亭見了這老人的言語舉止,知道此人定是個胸懷坦蕩,直心熱腸的性情人,方待還禮謙謝,那知這老人一揖之後,轉身就走,竟筆直地走向自己所租賃的廳堂。
回首喝道:
「將她兩人快些抬入,老夫還要仔細看看。」
柳鶴亭,陶純純對望一眼,互相一笑,並排走入。
那青衫少女本自手持斷劍,此刻忽地掠至柳鶴亭身邊,朝他肩頭一拍,柳鶴亭愕然轉身,心中大奇,卻聽她已說道:
「方纔我那一劍,若不用『左右分花』反而『倒踩七星』繞到你身後,然後再用「抽撤連環」刺你助下三寸處的『天靈』大穴,你勢必先求自保,我掌中之劍,就不會被你折斷了吧!」
柳鶴亭本在奇怪這少女為何要拍自己,她那番言語,方知她方才輸得甚不心服,微微一笑,緩緩道:
「我用的是左指!」
青衣少女倏然垂下手掌,目光中閃過一絲失望之色,但瞬又說道:
「那麼我就用『縫尺成寸』的身法,一閃到你身左,劍身趨勢削鐵右足,你若閃身掠開,我就反手刺你足心『湧泉』,你若轉身後避,我就抖手刺出一招『七月飛花』,劍尖三點分點,你左肋膺窗、乳根、期門三處大穴。」柳鶴亭微微皺眉,暗道一聲:「這女子劍招怎地如此狠辣。」
口中卻毫不猶遲地說道:
「我既不縱身,亦不後退,你腳下方動,我右手兩指就先去點你右腕的脈門,左肘撞你臍上分水,你縱能躲開這兩指,但你手中之劍,就仍要被我拆為兩斷!」
青衣少女愣了一愣,輕歎道:
「你的右手呢?」
柳鶴亭微微一笑,道:
「我還需用右手麼?」轉身走入大廳,走了兩步,恐不住回首望去。只見這少女木然而立,俯首垂目,朝陽之下,只見她眼廉之中,竟已垂落兩滴晶瑩的淚水。心中大為不忍,停下腳步,正待安慰她兩句,又聽她幽幽一歎,緩緩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
「我什麼都不學,我什麼都不想,一心一意地專練劍法,那知我苦練了十年的劍法,到了人家面前,竟有如兒戲。」雙手一垂,手中斷劍,當地一聲落下。
柳鶴亭恍然忖道:
「難道他劍法這般精純,原來是此緣故。」轉念嗔忖道:
「姑娘不必傷心,若從劍法而論,以在下所見,在武林中已是極少敵手了。」
青衣少女垂首沉思半晌,抬起頭來,嘴角微泛笑容,口中說道:
「對了,你雖然勝了我,卻不是用劍法勝的。」纖腰一扭,又自掠至柳鶴亭跟前,嬌聲道:「你老實告訴我,在你眼中所見的人物中,有沒有劍法高過我的?」暗中笑道:「原來這少女是個劍癡,除劍之外,絲毫不懂世事!」雖想安慰於她,卻又不會對人說出欺騙的言語,沉吟良久,終於苦歎一聲,緩緩道:
「不瞞姑娘說,昨日小可便見到一人,一劍將小可擊敗,若以劍法而論,此人實在勝過姑娘-籌,但姑娘年紀還輕,來日成就,不可限量。」青衣絕色少女柳眉一揚,接著道:
「他一劍就擊敗了你?真的?」
青衣少女伸手一拭淚痕,依依道:
「爹爹,我劍法……我劍法……」索性伏到桌上放聲痛哭起來!錦袍老人濃眉深皺,伸手輕撫她愛女秀髮。闇然說道:
「燕兒,你是在傷心你劍法不如人?」青衣少女伏在桌上,抽泣著點了點頭,錦袍老人苦歎一聲,緩緩又道:
「要做到劍法無敵,談何容易,古往今來,又有幾人敢講天下第一?你傷心什麼?只要肯再下苦功,還怕不能勝過別人嗎?』』柳鶴亭心中雖然疑雲重重,紊思亂堪,但見了這種情況,忍不住為之歎息一聲,插口說道:
「方纔在下亦曾以言語勸過令嬡,但——」
錦袍老人苦歎接口道:
「老弟你有所不知,這孩子對劍法如此癡迷,實在要怪在老夫身上。」緩緩抬起頭來,目光遠遠投向院外,長歎又道:
「昔年老夫,自幼聰明絕頂,對世間任何新奇之事,都要去學它一學,看它一看,數十年來,老夫也學了不少,但世間學問活如滄海無窮,無窮無人智有如滄海一栗。到底有限力老夫旁鶩雜學太多,對武功一道,不免無暇顧及,與人動手,總是吃虧的多,江湖中人竟送我常敗高手四字,作我之號。」語聲微頓,目光之中,突露出憤恨怒毒之色,切齒又道:
「不說別人,便是家兄,也常冷言譏嘲於我,說我是『學比管樂一一不如!舉滿武林——常敗!紅杏才華——可笑!青雲意氣——嫌高!』我心中氣憤難填,卻又無法可想,縱想再下苦練,但年華老去,青春不再,我再下苦功,亦是徒然!」
柳鶴亭目光望處,只見他雙拳緊握,切齒急目,想到他一生遭遇,心頭不禁一凝,暗歎忖道:
「聽他言語,想必他幼年定必有神童之稱,不免生出浮燥,是以好高騖遠,那知道頭來卻是博而不精,一事無成,只是悔之已晚,如此說來,縱是心比天高,若無恆毅之力,又是何用!」
這一念及此,不禁對自己今後行事,生出警戒。
只見這錦袍老人忽又緩緩垂下目光,放鬆手掌,沉聲歎道:
「老夫晚來,追憶往昔自多感慨,見到女小幼時生性,竟也和老夫童稚時一樣,老夫以己為鑒,自不顧她再踏我之覆轍,是以自小便令她屏棄雜學,專功劍術,甚至連女紅閨事,都不准她去學,那知過猶不及,她沉迷劍術竟然一癡至此!」
柳鶴亭聽到這裡,暗歎忖道:
「原來這少女之所以成為劍癡,竟有這般原因。」抬目望處,只見這老人手捋長髯,垂首無語,方纔的豪情勝慨,此刻俱已不見,青衫少女伏案輕泣,白髮紅顏,各自黯然半晌,突又仰天長笑起來,朗聲笑道:
「西門鷗呀西門鷗!你一生自命別無所長,只有『豪』之一字可稱不敗,怎的今日也學起這般兒女之態來了。」
大步奔至廳前,朗聲喊道:
「店伙,酒來!」
西門鷗三字一經入耳,柳鶴亭心頭不禁為之一震,突地長身而起,一步掠至廳門,脫口道:
「西門鷗三字,可就是老前輩的台甫?」
錦袍老人朗聲笑道:
「不錯,常敗國手,西門鷗便是老夫。」
柳鶴亭微一沉吟,道:
「有一個西門笑鷗,不知和老前輩有無淵源?」
西門鷗轉過身來,緩緩說道:
「西門笑鷗四字,便是家兄替他兒子取的名字。所謂笑鷗者,自然就是笑西門鷗也,他自己笑我尚嫌不夠,更要叫他的兒子也一齊來笑我,西門鷗呀西門鷗!你當真如此可笑麼?」話聲漸弱,語氣也漸漸沉痛,突地大喝一
聲:「酒來,酒來!」
老人心中的萬分積鬱,似乎都要借酒掃出。
柳鶴亭茫然站在一旁,不知該如何安慰於他,心中卻在暗中思忖:「原來西門笑鷗便是此人之侄,看來這西門一姓,竟是個武林世家!」他初入江湖,竟未聽過!
柳鶴亭卻已知道,這西門笑鷗於他兄長之間,定必甚是不睦,是以他也無法將查問「西門笑鷗」之事,只見那青衫窄袖的絕色少女,盈盈站起,款款走到她爹爹身側,手拭淚痕,輕輕說道:
「爹爹,大伯對你表面看來雖然不好,但其實還是關心你的……」
西門鷗濃眉一揚,瞪目叱道:
「你懂得什麼?」長歎一聲,濃眉垂淚,一撫他愛女香肩,目光中現慈祥疼愛之意,和聲悅色接口又道:
「孩子你懂得什麼……」
這兩句「懂得什麼」言詞雖然完全一樣,語氣是不相同,一語之間覺熙熙父愛,充滿房中,想自己的身世,不禁悲從中來,暗歎一聲,走到院外,朗聲喝道:
「酒來!」
此刻朝陽雖升,仍在東方。
只至日影西移,這一老一少,滿懷愁緒的武林豪客,卻仍在這片細碎光彩中,相對相斟,雖無釣詩之心,卻有掃愁酒意,那舊愁未掃去,將又將一番新愁兜上心頭。
細花的窗欞下,默然凝坐著的青衫少女,像是在凝住自己的一對細細弓足,又似落入無邊無際的一片冥思。那目光是美麗的,可以流露出一種表情,這青衫少女秋波雖不變,卻又永遠籠罩著一種似輕似濃的薄霧,於是這層薄霧便也就將她心底的思潮一齊掩住。
裡面的廂房,門戶緊閉,純純在裡面做些什麼,誰也不知道。柳鶴亭不止一次,想開開這扇緊閉著的門戶,他站起來,又坐下去,只是又加滿了自己懷中的酒一飲而盡。
於是他開始發覺,酒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它在勾起你的萬千愁思之後,卻偏偏又能使你將這萬千愁思一齊忘去。
他不知是否醉了,只知自己心中,已升起了一種飄忽,多彩輕柔而美妙的雲霧,他的心,便也在這層霧飄飄升起,世上的每一種事,在這剎那間,都變的離他十分遙遠。
所以他更盡一杯酒,他要想這層雲霧中更飄忽,更多彩,更美妙,他要想世上的每一件事,離他更遠。
西門歐捋風把盞,縱談看天下名山,武林勝事,英雄雖以老年豪情卻仍不減。但盛筵雖歡,終有盡時,店家送上酒來,倒退著退出廳門,黃昏的燈光,映在那兩個已被點中穴道的銀衫少女蒼白的面靨上。西門鷗突地一皺濃眉,沉聲道:
「數十年來,經過老夫眼底之事之物,尚無一件能令老夫束手無策,不知來歷,柳老弟,你若放心得過,便將這少女二人,交與老夫,百日之後,老夫再至此間與你相晤,那時老夫定自將此二人身上所中之毒,該怎樣解救,告訴於你。」
柳鶴亭皺眉沉吟半晌,忽地揚眉一笑道:
「但憑前輩之意。」
西門鷗捋鬚長歎道:
「老夫一生敬的是光明磊落的丈夫,愛的是絕世聰明的奇才,愚蠢卑鄙之人,便是在老夫面前跑上三天三夜,老夫也不屑於他談一言半語。但柳老弟,今日你我萍水相交,便已傾蓋如故,老夫有一言相勸……」
青衫少女忽地站起身來,走到柳鶴亭身前,輕輕說道:
「方纔你說的那劍法極高的人,你可知道他現在何外?」
她說起話來,總是這般突兀,即不管別人在做什麼,也不管別人在說什麼,只要自己心裡想說,便毫不考慮地說出,道德規範,人情世故,她一概不懂,亦似根本未放在她眼中。
柳鶴亭揚眉笑道:
「姑娘莫非是要找他麼?」
青衫少女秋波凝注著柳鶴亭手中的一杯色泛青璧的烈酒,既不說是亦不說否,柳鶴亭哈哈一笑,道:
「那白衣人我雖不知他此刻身在何處,但似他這般人物,處於世上,當真有如推藏囊中,縱想隱藏自己行跡,亦是不大可能,姑娘若想尋找於他,只怕再也容易不過了。」
西門鷗哼了一聲,推杯而起,瞪了他愛女兩眼,忽地轉身前:「酒已盡歡,老夫該走了。」
大步走去抱起銀衫少女的嬌軀,放到仍在呆呆瞑想的青衫少女手中,又轉身抱起另一銀衫少女,走出廳外,忽又駐足回身,朗聲說道:
「柳老弟,老夫生平唯有一自豪之處,你可知道是什麼?」
柳鶴亭手扶桌沿,踉嚙起立,捋手道:
「酒未飲,你怎地就要走了?」忽地朗聲大聲:「我生平唯一不善之處,便是不會猜人家心事,你心裡想什麼,我是萬萬猜不著的。」
醉意酩酊,語氣酩酊。西門鷗軒眉笑道:
「數十年來,西門世家,高手輩出,我卻是最低的低手,生而不能為第一高手,但能為第一低手,老夫亦算不能虛度此生了。」仰天長笑,轉身而去。
柳鶴亭呆了一呆,腳下一個踉蹌,衝出數步,忽地大笑道:
「高極,高極,妙極,妙極,西門兄,西門前輩,就你這幾句話,小弟就要和你乾一杯……西門兄,你到那裡去了?……西門前輩,你到那裡去了……」腳下一軟,斜去數尺,撲地坐在椅上。
一陣風吹過,世上萬物,在他眼中都變成一片混沌,又是一陣風吹過,就連這片混沌,他人開始旋轉起來。
他鼻端似聞得一絲淡淡香氣,他耳畔似乎聽到一聲微微的嬌嗔,他眼前也似乎見到一條窈窕的人影……香氣、嬌嗔、人影——人影、嬌嗔、香氣——嬌嗔、人影、香氣——人香、影嬌、氣嗔——人嗔、嬌香、氣影——香影,人嗔,氣嬌……
混亂迷失!
混亂的迷失,迷失的混亂!
中夜!
萬簌無聲,月明星稀,遠處一點燈光,閃閃著發出微光,似乎在妄想於星月事明,近處,卻傳出一聲歎息!輕微,但卻悠長的歎息,瞬眼便在秋夜的晚風中消散無影。
於是萬簌又復無聲,日仍明,晚仍繁,遠處的燈光,也依然閃耀,只是誰也不知道這一聲已經消散了的歎息,在世上究竟留下了多少餘音。
於是殘月要沉了繁晚漸落,大地上開始有了聲音,世上的變幻雖多,世上的變化雖奇,但是大地上的晨昏交替,日昇、日落,卻有著互占不變的依撒。
第二天,西跨院中幾乎仍然沒有任何聲音,跨院的廳門,竟如少女含羞,眼廉般深深緊閉,直到黃昏——
又是黃昏。
陶純純垂眉劍目,緩緩走出店門,緩緩坐上了店家已為她配好了鞍轡的健馬,玉手輕抬,絲鞭微揚,她竟地暮蕩蒼茫中踏上征途。
柳鶴亭低頭垂手,跟在身後無言地揮動著掌中絲鞭,鞭捍劃風,颯颯作響,但卻劃不開鬱積在住上心頭的愧疚。
兩匹馬一前一後,緩跑而行,片刻之間,便已將沂水城郭,拋在馬後,新月再升,夜晚又起,陶純純回轉頭來,輕喚:「喂。」
柳鶴亭抬頭來,揚鞭趕到她身測,癡癡地望著她,卻說不出話來,寂靜的秋夜對他們說來,空氣中彷彿有一種吞聲的音樂。
陶純純秋波一轉,纖細柔美的手指,輕撫著發邊鳳鬟,低說道:
「你……」眼廉一垂,輕哼檀髻,卻又倏然住口。這一聲「喝」,這一聲「你」,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裡,包含著的究竟有多少複雜的情感,除了柳鶴亭,誰也無法會意得到。他茫然地把玩著自己腰間接絲絛,忽又伸出手去,扶弄著馬項上的柔鬃,垂首道:
「我……我……今夜的月光,似乎比昨夜——」
「昨夜……」陶純純忽地揚鞭,策馬向前奔去,柳鶴亭呆呆地望著她纖弱窈窕的身影,目光中又是愛憐,又是難受。
寂靜的道路邊,陶純純端擰纖腰,霍然下馬,柳鶴亭呆望著,陶純純背向著,跑在低垂著的神帙前。
她抬起手,解開髮結,虔誠地默褥著上天的神明,許久,許久,她甚至連髮梢都未移動一下。
心情激盪中,他突地覺得頂上微涼,彷彿樑上有積水落下,他不經意地拭去了,只見陶純純雙手合十喃喃默禱:「但願他一生平安,事事如意,逢凶化吉,遭難呈祥,小女子受苦受難,都無所謂。」
平凡的語聲,庸俗的禱祠,但出自純純口中,聽在柳鶴亭耳裡,一時之間,他只覺心情激盪,熱血上湧,大步奔前,跪倒在陶純純身前,大聲禱道:
「柳鶴亭刀斧加身,受苦受難,卻無所謂,只有要她一生如意,青春常駐,柳鶴亭縱然變為犬馬,也是甘心情願。」
陶純純回過頭來,輕輕說道:
「你在對誰說話呀!」
柳鶴亭呆了一呆,說道:
「我在向神明默禱……」
陶純純又自呆了一下,只見她回轉頭來,默禱著低聲又道:
「小女子一心一意,全都為他,只要他過的快活,小女子什麼都無所謂,縱然……縱然叫小女子立時離開他,也……也」螓首一垂,玉手捧面,下面的話,竟是再也無法說出。柳鶴亭只覺又是一股熱血,自心底湧起,再也顧不得別的,大聲又道:
「柳鶴亭一生一世,合她再也不會分開,縱然刀斧加身,利刀當頭,也不願離開她一步半步,如違誓言,天誅地滅。」
話聲方了,只聽一個顫抖、輕微、激動、嬌柔的聲音,在耳畔說道:
「你真的有這個心!唉,只要你有此心,我……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柳鶴亭抬手轉身,忘情地捉著她的手掌,黑暗之中,兩人手掌相握,心聲,不知是何時,更忘了此是何地。一隻蜘蛛,自梁間承絲落下,落在他們身側,一陣秋風,捲起了地上的塵埃,蜘蛛緩緩升上,梁間卻又落下幾滴積水!陶純純幽幽長歎一聲,垂首道:
「你師傅……唉,你千萬不要為我為難,只要你活得快活,我隨便怎樣都沒有關係。」
柳鶴亭沒有回答,黑暗只有沉重的歎息,他長身而起,輕輕托住陶純純的纖腰,將她扶起,輕輕道:
「無論如何,我總……」
陶純純歎道:
「你心裡的意思不說我也知道——唉,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快要二更了吧?這裡清靜得很,我們為什麼不多呆一會。」
柳鶴亭一手環抱著她的香肩,俯首道:
「我總覺得此間是有種陰森之意,而且梁間以積有雨水——」語氣未了,一滴積水落下,滑過他耳畔,落到他肩上!他反手去拭,只覺掌心溫粘!
陶純純柳眉微揚,詫問:「什麼事?」柳鶴亭心中疑雲大起,一步掠出祠外,伸開手掌,俯首一看——
月光之下,但見滿掌俱是血跡!
秋風冷月,蔓草秋蟲,這陰黯、淒清的荒祠中,梁間怎會有鮮血滴下!寒風拂衣,柳鶴亭但覺一陣冷意自心底升起,伸手一摸,懷中火折早已失去,停在通道邊的兩匹健馬,見到主人出來,仰首一陣長嘶!嘶聲之絕!突有一道燈火,自遠而訴,劃空而來,柳鶴亭擰腰錯步,大喝一聲:「是誰?」燈光一閃而滅,四下荒林蔓草,颯颯因須作響,柳鶴亭倒退三步,沉聲道:
「純純,出來!」
語聲方停,又一道燈光,自荒林中沖天而起,劃破黝黑的夜色連閃兩閃,倏然而消。剎那之間,但聽四個人聲突起,衣袂帶風之聲,自遠而近,此起彼落,接連而來。
柳鶴亭反手拉起純純的手腕,目光如電,四顧一眼,掠上荒祠屋脊,刷地又是一條人影,落入荒林樹後,道邊兩匹健馬,不住昂首長嘶。終於奔了出去,奔了不到幾步,突地前蹄一揚,「唏律」又是一聲攝人心魄的嘶喊,後蹄連踢數蹄,撲的一聲,雙雙倒到地上。
柳鶴亭劍眉一軒,大喝:「朋友是誰?躲在暗處,暗傷畜牲,算得了什麼好漢!」四下荒林野寨然生聲,祠堂屋脊,卻突地哂起一聲低叱:「照!」
霎時間,數十道孔明燈光,自四下荒林中一齊射出,一齊射到柳鶴亭身上,陶純純附耳道:
「小心他們暗算!」
柳鶴亭「哼」一聲,卓然挺胸,雙臂一張,喝道:
「閣下這種做法,是何居心,但請言明,否則——」
屋脊上突地傳下一陣大笑,柳鶴亭劍眉一軒,轉身望去,只見晚月之上,屋脊之上,雙腰丹立,站立著一個銀鬚銀髮,精神雙鑠,一身灰布勁裝的威猛老人。
他身材本極高大,自下望來,更覺身材魁梧,是如神人。這一陣笑聲有如銅杵擊鍾巨槌敲鼓,直震得柳鶴亭耳畔嗡作響,四下的孔明燈火,自遠而近,向他圍了過來,燈光之後,各有一條手持利刀的人影,驟眼望去,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
大笑聲中,只聽這老人朗聲說道:
「數十年裡奔波,這番看你在往那裡逃去!」
一捋長鬚笑,笑聲突頓,大喝道:
「還不束手就擒,難道還要老夫動手?」
柳鶴亭緩歎一聲,立刻又捲入一場是非之中,沉此半哂,方待答話,只聽祠堂突地發出兩聲驚呼道:
「邊老爺子,夏二姐,梅三弟,都……都……都……」
此人一連說了三個都字,未說出下文,人叢中已奔出個虯鬚大漢,奔人荒祠。
接著一聲驚天動地般的大喊,虯鬚大漢又自番身掠出,口中大罵:「惡賊,俺跟你拼了!」
一拳一劈而向柳鶴亭打來,拳風聲虎虎,威力破為驚人。
威猛老者兩道盡已變白的濃眉微微一剔,沉聲叱道:
「三思,不要莽撞,難道他今日還跑得了麼?」
語聲未了,虯鬚大漢掌勢如風,已自連環擊出七拳,卻無一沾著柳鶴亭的衣袂,四下人影,發出數聲驚呼,向前圍得更近。
數十道孔明燈光,將祠堂前的空地,映得亮如白晝,但燈後的人影,卻反而更看不清,柳鶴亭雖然暗惱這般人的不分青紅皂白,如此莽撞,卻也不顧無辜傷人,連避七拳,並不還手,那漢子見他身形並未如何閃避,自己全力擊出的七招,卻連人家衣袂都未沾著,彷彿呆了一呆,大喝一聲,和身撲上,果真是一付拚命模樣,威猛老人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叱道:
「住手!」虯鬚大漢再擊三拳,霍然住手道:
「師傅,師傅……蓉兒已經死了,被人害死了。」雙手掩面,大哭起來,竟哭得有如嬰兒,雙肩抽動,傷心已極,顯見得內心極是悲痛。
威猛老人手捋銀鬚,猛一踩足,只聽得格格之聲竟被他踩得片自碎落,柳鶴亭抱拳說道:
「閣下——」他下面話還未出口,威猛老人已大喝一聲,刷地跳下。目光狠狠直望了柳鶴亭兩眼地道:
「夏二姐,梅三弟他們,身受七處刀傷,還被綁縛在樑上——」威猛老人喂一聲:「知道了!」雙臂微張,雙拳緊握,一步一步走到柳鶴亭身前,從上到下,自下到上,狠狠看了柳鶴亭一遍,冷笑一聲,道:
「看你乳臭未乾,如此心狠手辣,這些人於你究竟有何冤仇,你倒說給老夫聽聽?」
雙掌一張,雙手骨節,格格作響!柳鶴亭暗歎一聲,想到昨日清晨遇到西門鷗,老而彌辣,火氣竟比年輕小子還盛幾分。口口聲聲的不要莽撞,自己卻不分清紅皂白,加人之罪,又想到自己數日以來,接二連三地被人誤會,一時之間,心中亦不知是氣?是笑?是怒?只得平心靜氣地說道:
「在下無意行至此間,實不知此間究竟發生何事,與閣下更是素昧平生,閣下所說的話,我實在一句也聽不懂!」
威猛老人目光一凜,突地仰天冷笑道:
「好極好極,想不到你這黃口小兒,也敢在老夫面前亂耍花槍,你身上血跡未乾,手上血腥仍在,豈是在胡言亂語可以推擋的掉,臨沂城連傷七命,再加上這裡的三條冤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小子,你就與老夫拿命來吧!」
虯鬚大漢一躍而起,緊握雙拳,身軀前仰,生像是恨不得一拳就能將此人打得口噴鮮血而死。
周圍數十道目光,亦自各各滿含怨毒之色,注目在柳鶴亭身上,燈光雖仍明亮如畫,但卻照得圈外荒林夜色,更加淒清寒冷。陶純純突地「噗哧」一笑,秋波輕輕一轉,嬌笑著道:
「老爺子,你身體近來可好?」威猛老人呆了一呆,只見面前這少女秋波似水,矯靨聲花,笑容之中,滿是純真關切之意,心中雖不顧回答,口中卻乾咳一聲道:
「老夫身體素來硬朗得很!」
陶純純口中噢了一聲,嬌笑又道:
「您府上的男男女女,大大小小,近來也還很好麼?」
威猛老人不禁又自一呆,呆了半晌不由自主地點頭又道:
「他們都還好,多謝——多謝你關心。」說了多謝兩字,話聲倏然而住,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這少女問話之意。就連柳鶴亭,心中亦自大惑不解。只聽陶純純突地幽幽歎道:
「那倒奇怪了!」說了一句,半晌再無下文,威猛老人濃眉一皺,忍不住問道:
「奇怪什麼?」陶純純輕輕抬起手掌,擋住自己的一雙秋波,輕歎又道:
「好亮的燈光,照得人難過死了。」威猛老人環顧一眼,緩緩放開手掌,突地揮掌道:
「要這麼亮的燈作什麼?難道老夫是瞎子麼,還不快熄去幾盞。」柳鶴亭心中暗笑,暗道:這老者雖是滿頭白髮,卻仍童心未泯。
只見老人喝聲一落,四下燈光立即熄去一半,這才看出月下影,俱是一色勁裝,人人如臨大敵,過了一會,陶純純仍然手托香腮,黯然無言,威猛老乾咳一聲,繼又問道:
「你奇怪什麼?」陶純純緩緩走到他身前,滿是關切之意,縱是心如鐵石之人,見了陶純純這極具嬌柔少女的如此之態,亦不禁要神為之心動,何況這老人外貌看來威風凜凜,言語聽來有如鋼鐵,其實心中卻是柔軟仁慈,若非如此,此時此刻怎會還有心情與一少女絮絮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