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鶴亭心中甚感奇怪,威猛老人子女被害,原對自己誤會甚深,怎的此刻還有心情和陶純純絮絮不休呢?正思忖間,長歎一聲道:
「我奇怪的是你老人家身體健朗,家宅平安,可稱福壽雙全,頭腦應該正常得很,怎地卻像那些深受刺激,糊塗老人,專門冤枉好人,呀——的確奇怪的很。」
她說得不急不徐,老者面露憤怒之色,大喝一聲,幾乎氣暈了。
陶純純道:
「我說話直爽得很,你老人家不要怪我,我和他若是殺人的兇犯,最少有十個機會可以逃走,那裡有呆在這裡等你來捉的道理。」虯鬚大漢厲聲喝道:
「你且逃逃看?」陶純純笑道:
「你以為我走不掉麼?」那大漢見她笑語嫣然,玉指刺到自己眼珠,頭頂一涼,頭上包巾,竟已被人取去。威猛老人罵了聲,「不中用的東西。」
陶純純道:
「我們逃不掉嗎?」
老人冷哼一聲。
純純卻似沒聽見,接口道:
「這些我們但且不說它,你沒見我們殺人,又怎能血口噴人呢?老夫平時最不喜與巧口長舌的女子多言。」
一時之間,他思來想去,只覺世人的言語,總是前後矛盾難以自圓。
突見那老人雙掌一拍,叱道:
「刀來!」
暗影中奔出一條大漢,雙手托著一口長刀,背厚心簿刀光雪亮,這大漢身高體壯,托著此刀,十分吃力。
那老人手腕一反,握住刀柄回首道:
「三思,老夫已有多久不不曾動用此刀,你可記得麼?」
那大漢道:
「師傅自從九年前刀劈金川五虎,南府大會群豪後,便再未動過此刀,至今有九個年頭了。」
陶純純一笑,道:
「幸好九個年頭了。」
威猛老人怒喝道:
「怎地?」
陶純純嫣然笑道:
「雙掌只有十指,再多幾個年頭,只怕你這位高足就數不清了。」柳鶴亭不禁暗中失笑,威猛老人冷哼一聲:「巧長舌口的女子。」回轉頭來,又自仔細端詳了掌中長刀,揚眉道:
「此刀淨重七十九斤,江湖人稱萬勝神刀,你只要能在老夫刀走過三十招去,十條命案,便都放在一邊怎樣?」
柳鶴亭目光一掃,只見那威猛老人掌中一柄快刀,刀光正自耀目射來,微微一笑,抱拳朗聲說道:
「三十招麼?」突地劈面飄一掌擊去!
威猛老人一笑,等他這一掌劈到,刀刃一翻,閃電般向他腕脈間割去。
只聽「噹」地一聲大震,威猛老人穩如山獄般的身形,突地蹭,蹭,蹭連退三步,手掌連緊數緊,長刀雖未脫手,但燈光耀射之中,卻見是如一泓秋水般的刀光,已有了寸許長短的一個裂口!
陶純純嫣然一笑,大漢瞠目結舌,後退三步,柳鶴亭身軀站得筆直挺身抱拳道:
「承讓了!」只見威猛老人雙臂垂落,面容僵木,又自緩緩舉起手中長刀,左右大喝一聲撲了上來。
柳鶴亭心頭一驚,只當他羞惱成怒,情急拚命,目光之中,那裡是與人動手拚命的樣子,心中不覺微微一愕,這老人身形已自撲來,一把抓住柳鶴亭的雙臂……陶純純驚呼一聲,連足輕點,出手如風,閃電般向這老人肋下三寸處的天池大穴點去,那知道老人突地大喜呼道:
「原來是你,可真想煞老夫了。」
陶純純為之一愕,原來他們是認識的……懸崖勒馬,竟將出手生生頓住,四周眾人,卻一齊為之大亂,只當這老人已遭他的煞手,虯鬚大漢目如火赤,大喝撲上。呼地一拳「石破天驚」,夾背向純純擊來,腳下如飛踢出一腳,踢向純純左腿膝彎。
陶純純腰微折,蓬足輕抬,左手似分似合有如蘭花,扣向虯鬚大漢右掌脈門!去勢實急,部位拿捏得更是妙到毫顛,但右手的食指二指,卻仍輕輕搭在威猛老人的肋下。
虯鬚大漢曲肘收拳,「彎弓射鵰」,方待再速擊出一招,那腳底湧泉大穴突地微微一麻,已被陶純純蓮足踢中!他身形再移,連搖兩搖,撲地坐到地上!
陶純純回首緩緩說道:
「你們在幹什麼?」眾人目定呆呆,雖已舉起掌中兵刃,卻再無一人敢踏前一步!這一切的發生俱在剎那之間,威猛老人的手搭住柳鶴亭的肩頭,雙目凝注著柳鶴亭的面容,對這一切的發生,卻都有如不聞不見。
「原來是你,可真想煞老夫了!」他將這句沒頭沒腦的言語,再次重複了一遍!心中只覺驚疑交集,他與這老人素味平生,實在想不出這老人怎會想煞自己的理由,只覺這人面容興奮,目光誠摯,兩隻炙熱的大手,激動地搭在自己肩下,竟有如故友重逢,良朋敘闊,那裡還有一絲一毫方纔那種敵視仇恨之意。
這種微妙的情況,延續了直有半盞茶光景,柳鶴亭實在忍不住問道:
「老前輩請恕在下無禮,但在下實在想不起……」
威猛老人哈哈一陣大笑道:
「我知道你不認得老夫,但老夫卻認得你。」雙手搖動著柳鶴亭的肩頭,生像是滿腔熱情,無聲宣洩,大笑著又道:
「十餘年不見,想不到以你竟真的長成了,真的長成了……」語音中泛起一陣悲惜蒼冷之意,接口又道:
「十餘年不見,我那恩兄,卻已該老了,唉——縱是絕頂英雄,卻難逃得過歲月消磨,縱有絕頂武力,卻也難敵得過自然之力……」他忽而激動,忽而感歎,忽而大笑,笑聲不絕,一連串說出這許多言語,卻教柳鶴亭無法插口,又教柳鶴亭莫名所以。
難道這老人是恩師昔年的故友?」要知柳鶴亭自有知以來,雖曾聽他師父談起無數次江湖的珍聞,武林的逸事,但半柳先生對自己少年時的遭遇,卻始終一字不提。
這老人若真是自己恩師的故友,那麼恩師的平生事跡,自己便或可在這老人口中探出倪端,脫口喜道:
「難道老前輩與家師本是……」
語未說完,又被威猛老人搶口說道:
「正是,正是,我那恩兄近來身體可還健朗麼?」他竟一字未問柳鶴亭的師傅究竟是誰,只是口口聲聲地自道恩兄。」
陶純純嫣然一笑,輕輕垂下猶白搭在老人肋下的玉指,緩緩道:
「你可知道他的師傅是誰麼?」威猛老人轉過頭來,瞪眼瞧了她兩眼,像是怪她多此一問。
陶純純有如未見,接口笑道:「你的恩兄若不是他的恩師那又該怎樣辦?」威猛老人緩緩轉過頭,凝望柳鶴亭兩眼,忽地哈哈笑道:
「問得好,但普天之下,武林之中,除了我那恩兄之外,還有誰習得力能開天,功能劈地的『盤古斧』絕技,除了我那恩兄的弟子,還有誰能傳得這驚人絕技,小姑娘,你這一問,問得雖好,卻嫌有些太多事了。」
柳鶴亭只覺心底一股熱血上湧,再無疑惑之處,撲地反身拜倒,大喜道:
「老前輩您是恩師故友,請恕弟子不知。」戚猛老人一陣長笑,真是不能自止。柳鶴亭與陶純純對望一眼,轉目望去,忽見他笑聲雖仍不絕,面頰上卻有兩行淚珠滾落下來,流人他滿腮銀白的長髯中。
柳鶴亭愕然而立,心中雖有千言百語,卻無一字說得出,直到此刻為止,既不知這老人身份來歷。更不知道他與師父間的關係,只見那大漢抱住這老人的雙膝仰面不住問道:
「師父,你老人家怎地了……」
威猛老人拉起他的弟子,緩緩問道:
「我若遇著十分困難之事,教你立時為我去死,你可願意麼?」那大漢道:「師父莫說叫我去死,便是叫我粉身碎骨,我也甘心情願?」
老人長歎一聲道:
「生命是世上最可貴之物,你肯為我丟生命,為的是什麼?」大漢說道:
「師父待我天高地厚,我為師父去死,本是天經地義之事。」
老人道:
「你雖從我習武,不過是師徒應有之義,有一人待交之恩情不知要比我待你深厚多少倍,我除了感激外,從未能替他做過一絲一毫的事,你說我心裡是否難受千萬倍呢?」他說到後來,竟然語氣硬咽,不能繼續。
柳鶴亭已從老人的言語之中,聽出他對自己的師父深懷感激之心,大略卻已瞭然。陶純純含笑,道:
「施恩者原不望報,望報者便非恩情,你和他數十年相交,若始終存著這份報恩之心,他若知道,說不定比你更要難受呢!」
柳鶴亭走到大漢身側,道:
「令師的高姓大名,兄台可否見告?」虯鬚大漢十分驚詫,道:
「你連我師父的名字都不知道麼?十餘年前已見過你,你怎地說是初次見面,難道你要騙我麼?」
柳鶴亭暗中苦笑一聲,道:
「十餘年前,我年紀尚幼,拜見過令師也記不清了。」
那大漢「哦」了一聲,說道:
「我師父說起話來,雖然一板一眼,但我說話是風趣得很,有一日開封城中三鏢局,幾個鏢頭,不恥下問地來拜訪我的師傅,我師傅恰巧去遊山玩水!我當仁不讓,自告奮勇地出去與他們應酬,和他們說了半天話,直把他們幾個人都說得彎腰捧腹!幾乎要出眼淚,還有一次……」
他挺胸凸腹,侃侃而言,言下極是得意。
柳鶴亭聽他將「不恥」總與「拜訪」連在一處,又將「俗務」與「遊山游水」並為一談,已忍不住要笑出聲來,聽他說到「還有一次」,生怕他還要說出一些自己的得意之事,趕快接口道:
「極是!極是!兄台的言語當真是風趣得緊。」
虯鬚大漢哈哈一陣大笑,突又長歎道:
「老弟,你可知道,世人常道,絕頂聰明之人,大多不能長壽,是以我也常在擔心,只怕我會突然夭折而死!」
柳鶴亭見他說得一本正經,心中好笑,只聽陶純純嫣然笑道:
「閣下雖然滿腹珠璣,才高八斗,而且說起話來,妙語如珠,滿座生風,但為人處世,卻是厚道的很,你說是麼?」虯鬚大漢附掌笑道:
「極是極是,半點不錯——」
接口道:
「我與姑娘素……素……」連說了兩個「素」字,終於想到了,接口道:
「素味平生,但姑娘說我的話,卻是一句也不錯,像是與我早已青梅竹馬似的,這倒真是怪了!」
「青梅竹馬」一說出口,柳誰亭再也忍俊不住,終於笑出聲來,卻見陶純純仍然十分正經地說道:
「你行事這般厚道,非但不會短命,而且一定會長命百歲,只等到九十七歲那年,要特別小心一些,最好不要與女子接近,過了這年,我擔保你能活到百歲以上!」柳鶴亭劍眉微剔,方待說話,卻聽那虯鬚大漢已自哈哈笑道:
「九十七歲,哈哈不要與女子接近,哈哈,九十七歲時我縱因女子而死,也死得甘心情願得很,只怕……」語聲未了,柳鶴亭面寒如水,微「嘿」一聲,已忍不住截口說道:
「純純,你可知道你方才說的是什麼話?」陶純純眼皮一轉,面上突地滿現委曲之意,垂下頭去,一言不發。
陶純純粉頸垂得更低,長長的秀髮,有如雲霧一般,從肩頭暗落下來,柳鶴亭生具至性,聽了那虯鬚大漢的言語,雖覺哭笑不得,但又覺此人當哭則哭,當笑則笑。心中所思,口中言之,不知虛偽掩飾的是性情中人,不覺對他頻生好感,是以見到純純如此戲弄捉挾於他,心中便覺不忍!
虯鬚大漢上下瞧了柳鶴亭兩眼,大聲道:
「我與這位姑娘談的甚是有趣,你卻在旁插的什麼嘴。」柳鶴亭轉過頭,只作未聞,目光轉處,卻見那威猛老人,不知何時已走到自己身後,此刻正在含笑著自己,緩緩說道:
「年輕人喜歡玩笑,本是常情,又何苦太過認真?」
苦笑數聲,似乎要說什麼,回首望著陶純純一眼,卻又倏然住口,威猛老人左顧右盼,忽而望向柳鶴亭,忽而望向陶純純,面容上的笑容,也越發開朗,口中緩緩道:
「這位姑娘是……」
柳鶴亭乾咳一聲,道:
「這位姑娘是……」又自乾咳一聲。
威猛老人哈哈一聲,連聲道:
「好,好……」柳鶴亭不禁也為之垂下頭去,卻有一陣難以描摹的溫暖之意,悄悄自心底升起。虯鬚大漢突也哈哈大笑起來,一手指著柳鶴亭,一手指著陶純純,哈哈笑道: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來你們是……哈哈!」
柳鶴亭本自被他說得哭笑不得,此刻見了他的神態,又不禁為之黯然,只見他雙手掩面,大步奔到方才自荒祠中的死身之前,撲地跪了下去,哀哀瘋哭不止。威猛老人長歎一聲,道:
「三思而行,這句話麼,要哭也不要在此地……」突地背轉身去,雙肩起伏不止。
荒祠中傳出一陣大笑之聲,笑聲之中,既似冷笑,又像乾嚎,虯鬚大漢哭聲漸小,威猛老人霍然轉過身來,祠外人人心房瞅動,雙目圓睜,祠內笑聲愈見高亢,卻不知是哭是笑。
柳鶴亭一步掠上祠前石階,虯鬚大漢大喝一聲,跳將起來,飛步跟去,威猛老人低叱一聲:「且慢!」揮手一圈,數十道孔明燈光,重又一齊亮起,射向荒祠。柳鶴亭暗調真氣,橫掌當胸,一步一步走了進去,口見祠內還垂著的神鐵前面,盤膝坐著一條人影,斷續著發出刺耳的狂笑之聲。
燈光連閃,祠內更見明亮,威猛老人一步掠入,只見這狂笑之人,遍體黑衣,黑巾蒙面,心頭不禁為之一凜,脫口說道:
「烏衣神鬼!」
威猛老人濃劍眉軒厲叱道:
「臨沂城中命案,是否是朋友你一手所為……」黑衣人卻似根本未曾聽見他們的言語,直管乾笑大聲道:
「你傾巢而出了,來到此間,難道未曾想到你家中還有婦孺老小麼?難道你不知『烏衣神鬼』一向的行事,難道你不怕殺得你滿門雞犬不留,哈哈……哈哈……哈哈——」
三句「難道」,一句接著一句,一聲「哈哈」,一聲連著一聲,威猛老人邊傲天額上汗落如雨,柳鶴亭推開威猛老人邊傲天的臂膀,他也渾如不覺,瞠目結舌大喝一聲,騰的撲了上去!
那黑衣人雖般坐如故,笑聲卻已頓住,只剩下喉間一連串格格的干呼。邊傲天一生闖蕩江湖,雖在激怒之下,見到這黑衣人如此鎮靜,仍不禁出於本能地為之一愕,但是念頭在心中只是一閃而過,雙掌已自閃電擊出,擊向那黑衣人胸前,膺窗,期門兩處穴道。
他只知道這黑衣人身懷絕技,是以這兩掌並未出盡全力,卻留下一著極厲害的後著,但見他十指似出似伸,掌心欲吐未吐,正是意在招先,含蓄不攻,那黑衣人不等他的雙掌擊到,突地抬頭呼道:
「饒命!」
這一聲饒命,直喊得柳鶴亭、邊傲天俱都為之一愣,只見這黑衣人雙手蒙頭,渾身顫抖,當真是十分畏懼的模樣,他心中不禁既驚且奇,沉聲叱道:
「朋友究竟是誰?在弄什麼玄虛?」
卻聽黑衣人顫聲道:
「好漢且饒命。」柳鶴亭足尖輕點,一掠行前,微一俯身,將剛刀抄在手中,他目光一閃,轉首望去,那黑衣人獄自伏在地上,不住顫抖。背後脊椎下數第六節內的靈台穴上,似有一點血跡,仍在不住滲出,邊傲天一指將他自地下提起,刷地揭去他面上蒙布,歷聲喝道:
「你是什麼人?」那知這黑衣人顫抖兩下,竟嚇得暈死過去。
柳鶴亭、邊傲天對望一眼,此刻兩人心中俱已知道,其中必定別有蹊繞。柳鶴亭手掌動處,連拍他身上七處在穴道,霎時之間,黑衣人緩緩吐出一口長氣,睜開眼來,又顫聲大呼道:
「好漢爺饒命,小的什麼都不知道。」又回過頭去,向牆上破洞處看了幾眼,目光中滿怖惶恐之色,生像是那破洞後潛伏著什麼鬼魅一般,邊傲天手掌一鬆,他便又撲地坐在地上。連聲道:
「那些話是黑衣爺爺叫我說的,小的是個莊家漢,什麼都不知道。」
邊傲天見他面如死灰,嘴角發抖,和聲道: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且說來聽聽,只要於你無關,我們不會難為你的。」這黑衣人見他語聲極是和緩,斷斷續續地說道:
「小的是個莊家漢,收過麥子,累了一天,今天晚上吃過晚飯,洗了腳,就和老婆……」那虯鬚大漢在他師父身邊,此刻忍不住大喝一聲,道:
「誰要聽你這些廢話!」邊傲天皺眉道:
「三思,讓他慢慢說出就是,這般駭他作什。」虯鬚大漢不敢言語,心中大為不服,暗道:
「他若把和老婆吃飯睡覺的事都說出來,難道我們也要有工夫聽麼?」那黑衣漢偷偷瞧了他幾眼,見他猶在凝目望向自己,口中趕緊說道:
「小的和老……睡得正熟,突然覺得身下蓋的被子被人掀了起來,俺大吃一驚,從坑上跳了起來,只看見好幾個大爺站在俺炕頭,俺老婆張口就想叫,那知人家手一動,俺老婆就呆住了,動也不能動。」
他心中緊張,語聲顫抖,說的又是山東土腔,柳鶴亭若不留意實難聽出他所說的字句。接著又道:
「這下,俺可急了,張口就罵了出來,那知還沒罵上一句,嘴上就挨了一個大耳光子,當中一個人冷笑對我道:
「你要再說一句話,我就先割了你的耳朵,再挖出你的眼睛。」他說話的聲音又冰又冷,簡直不像人說的話,他話還沒有說完,我嚇軟了,再給我五百弔錢,我也不敢開口說一個字了。」
說到這裡,喘了兩口氣,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方自接著說道:
「那些穿黑衣裳的大爺……咳咳,那些穿黑衣裳的小子就一下把俺扯了起來,我先還以為他們是強盜,可是俺想,俺又有什麼給人家搶呢,這班賊小子難道窮瘋了麼,搶到俺這裡來了?那知他們反倒給俺穿上這套黑衣裳,又教了剛才那套話把俺送到這裡來,叫我假笑,等到有人進來,就將他們教的話一字不漏的說出來。」
他歎了口氣又道:
「俺記了老半天才把那些話記住,他們就從那個洞裡把俺塞進來,叫俺坐在那裡。俺想逃,可是他們把刀抵在俺背後說,動一動就給俺一刀,刀尖直扎進我肉裡,俺又疼又怕,那裡笑得出,可是又非笑不可,不笑扎的更疼。
沒辦法只好笑啦,直娘賊,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柳鶴亭暗道:
「難怪方才笑聲那般難聽,原來如此。」又忖道:
「那班烏衣神魔如此做法,又為的是什麼?」
聽這漢子罵了兩句又道:
「到了爺們進來,我不敢不說那些話,誰知道那班賊小子也是怯貨,看見你們進來他們就跑了。」
邊傲天一直濃眉深皺,凝神傾聽,此刻他突地沉聲問道:
「那班人是何面容,你可曾看清!」
那漢子道:
「那班賊小子頭上也都蒙著黑巾像是見不得人似的。」
邊傲天皺眉道:
「他們說話是何口音?」那漢子想了半晌道:
「他們有的南腔,有的北調,也不知怎麼湊合在一起的。」
邊傲天目光一轉,詫聲自語道:
「這倒怪了!」俯首沉吟半晌亦在暗問自己:「他們如此做法,為的什麼?心頭突地一凜:「難道他們是想借此調虎離山?或是將我們誘到這廟裡,然後……」心念及此忙轉身向門外撲去!
柳鶴亭目光轉處只見孔明燈光從門外筆直射人,那班漢子早已擁至祠堂門口探首向內張望,然而卻不見陶純純的行跡,心中不禁一驚:「她到那裡去了?」一撩衣腳向祠外掠去。兩人同時掠向祠外,柳鶴亭他快了半步,刷地騰身從門口人群頭上掠出,只見星燈耿耿,明月在天,亂草荒徑依然如故,然而風吹草動,月映林舞月下卻無一人影。
柳鶴亭心頭一陣顫動忍不住呼道:
「純純你在那裡?」四下一無回應,但聞蟲鳴不已。
他不禁心膽俱寒擰身錯步刷地掠上荒祠屋脊再次叫道:
「純純你在那裡?」這一次他以內力叫出,聲音雖不高亢,但一個字一個字地傳送出去,直震得林梢木葉籟籟而動。
叫聲方落突地一聲嬌笑,傳自祠後,只聽得陶純純嬌笑道:
「你喊些什麼,我不是在這裡麼?」柳鶴亭大喜道:
「純純你在那裡?」刷地一聲,筆直掠下,他這一聲「你在哪裡!」字句雖和方才和所叫完全相同,但語氣迥然而異。
只見陶純純衣袂飄飄,一手撫髮鬢俏立在一顆白楊樹下,楊花已落,木葉未枯,樹葉掩住月色,朦朧之中直如霓裳仙子!
柳鶴亭身形一折,飄飄落在她身側,默然盯了她兩眼,一言不發。
只聽陶純純輕輕笑道:
「你在怪我不該亂跑是麼?」
柳鶴亭道:
「你若是替別人想想……。」忍不住長歎一聲:「你知道我多麼擔心呀!」
陶純純嫣然一笑道:
「你真的在擔心我!」
柳鶴亭深深盯在她面上良久良久卻不答話。
陶純純秋波微轉,垂首道:
「方纔你為什麼當著別人面前罵我?」
柳鶴亭長歎一聲,緩緩道:
『日久天長,慢慢你就會知道我的心了。」
陶純純輕輕道:
「難道以為我現在不知道?」突地仰面笑道:
「難道你以為我真的生你的氣,我才躲到這裡來的?」
緩緩伸出手掌,指向荒祠殿角,接口又道:
「你看,那邊殿下堆的是什麼?」
月光之下,她指如春蔥,線細秀美,瑩白如玉,柳鶴亭順著她手指望去,只見荒祠殿角邊堆著一些物事,遠看不甚清楚,也不知是些什麼,他心中一動,掠前俯手一看,掌心不禁滲出一手冷汗。
只聽陶純純在身後說道:
「你可知道這是什麼?」
柳鶴亭緩緩點了點頭,突地轉身長歎道:
「純純,這次若不是你,只怕我們都要喪生在這些硫磺火藥之下了!」
只見遠處一人大步奔來,口中喝道:
「什麼硫磺火藥?」銀髯飄飄,步履矯健,正是那「萬勝金刀」邊傲天。霎眼之間,便已掠至近前。柳鶴亭道:
「那班烏衣神魔,好毒的手段,將我們引至祠中,卻在祠外佈滿火藥。」
要知火藥一物,雖然發明甚久,但俱多用於行軍對陣,江湖中甚是少見。
邊傲天一聽火藥兩字,心頭不禁為之一凝,只聽他微喟一聲,接口又道:
「若不是她,只怕……」忽覺自己「她」之一字用的甚是不妥,倏然住口不言,卻見陶純純一雙明亮的眼波,含淚而睇,愣了半響,轉身向陶純純當頭一揖,陶純純連忙萬福還禮。輕笑道:
「這可不算得什麼,老前輩千萬不要如此客氣,只可惜我趕來時那班烏衣神魔已逃走了,我擔心這裡,是以也沒有追。不然將他們捉上一個,也可以看看這些能使得武林人聞之變色的烏衣神魔們,到底是什麼樣子!」
「萬勝金刀」邊傲天一揖到地,長身而起,仔細瞧了她幾眼,突地長歎一聲,道:
「老夫一生之中,除了這位柳老弟的恩師之外,從未受人恩惠,姑娘今夜的大恩德,卻令老夫沒齒難忘,區區一揖,算得了什麼?」
他一面說話,一面長吁短歎,心中似是十分猶悶。
柳鶴亭道:
「老前輩可是在為府上擔心,此間既已無事,晚輩們可隨前輩回去,或許還可助老前輩一臂之力。」
邊傲天歎道:
「此事固然令我擔心,卻也算不得什麼,那班烏衣神魔,身手想必也不會有這般迅快,你我只要早些趕回去,諒必無妨。」
陶純純含笑道:
「老前輩有什麼心事,不妨說將出來,晚輩們或許能替老前輩分擔一二。」
邊傲天一手捋鬚,雙眉深皺,雙目沉重,歎息一聲,道:
「老夫一生恩怨分明,有仇未報,因是有寨難安,有恩未報,更令我心裡難受。」
突又向陶純純當頭一揖,道:
「姑娘你若不願我心裡難受,千萬請吩咐一事,讓老夫能稍盡綿薄之力,不然的話……」連連不住歎息。
純純忙還禮道:
「晚輩們能為老前輩分勞,心中已是高興得很,老前輩如此說法,豈非令晚輩們汗顏無地!」
邊傲天愣了半晌,長歎幾聲,垂首不語。
柳鶴亭見她神情黯然,兩道濃眉,更已皺到一處,心中不禁又是佩服,又是奇怪。佩的是此人恩怨分明,端的是條沒奢遵的好漢,奇的是武林中恩怨分明之多,但報恩豈在一時,又何須如此急燥?」
他卻不知道這老人一生俠意恩仇,最是將「恩怨」二字看得嚴重。
人若於他有仇,他便是追至天涯海角,也要復仇方快,而且死打纏鬥,不勝不休,武林中縱是絕頂高手,也不願結怨於他,人若於他有恩,他更坐立不安,恨不能立時將恩報卻,江湖中人人俱知「萬勝金刀」邊傲天的一句名言,那便是:
「復仇易事,報恩卻難,寧人於我有仇,切莫施恩於我!」一生也當真是極少受人恩惠。
一時之間,但見他忽而仰首長歎,忽而頓足搔頭,忽又歎道:
「姑娘若真的不願讓老夫效勞……」
柳鶴亭忍不住接口道:
「純純,你就求邊老前輩一事罷了。」他見這老人此刻毫無去意,想到莊稼漢子代『烏衣神魔」說出的言語,心裡反而擔心,是以便示意陶純純隨意說出一事,也便罷了。
陶純純秋波一轉,道:
「那麼,恭敬不如從命……」
邊傲天大喜道:
「姑娘答應了麼,快請說出來。」
陶純純輕輕瞪了柳鶴亭一眼,突又垂下頭來,道:
「老前輩你說吧。」
邊傲天愕了一愕,來回走了幾步,頓下身形,思索半響,突撫掌大笑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總算老夫幾十年還未白活,姑娘們的啞迷,也猜得中了。」
大步走到柳鶴亭身前,大聲道:
「這位姑娘,你可喜歡麼?」
柳鶴亭不禁一愕,吶吶說不出話來,卻聽邊傲天又自笑道:
「我知道是喜歡她的,只可惜既道無父母之命,又無媒灼之言,是以雖是兩情相悅,卻不能結為連理,是麼?」
柳鶴亭、陶純純一齊垂下頭去,這莽撞的老人的一番言語裡,誤打誤撞地說到他們心裡。
邊傲天自左至右,自右至左,仔細瞧了他們幾眼,大笑又道:
「那麼就讓老夫來作媒人好了。」
柳鶴亭心裡一急,吶吶道:
「但是……」
邊傲天揚眉道:
「但是什麼,這位姑娘慧質蘭心,美如天仙,難道還配不上你?難道你還有些不願意麼?」
柳鶴亭道:
「不是……」
邊傲天哈哈大笑道:
「不是便好,老夫一言為定,一切都包在老夫身上,包管將這門喜事做了風風光光地,你們放心好了。」不等他兩人再開口轉身飛步而去,只剩下柳鶴亭,陶純純你垂著頭,我垂著頭,突地兩人一齊抬起頭來,你望著我,我望著你。
兩人眼波相接,心意暗流,只覺今夜的秋風,分外溫暖,今夜的秋月,分外明亮,直到那「萬勝金刀」遠遠喝道:
「柳老弟,該走了。」他一連喝了三聲,柳鶴亭方自聽見。
早霞朝升!
臨沂城外的大道上一行數十人,跟著一輛蓬車,沿路而行,為首的那一位老人,便是城中大豪「萬勝金刀」邊傲天。
柳鶴亭、陶純純一左一右,將邊傲天挾在中間,並肩而行,這兩人誰都不敢抬起頭來,但偶一抬起,卻都會發現對方的目光也正在望著自己,邊傲天腳下不停,一捋長髯笑道:
「數十年來,今日老夫當真是最最開心的日子。」
忽地又不禁皺眉道:
「那班烏衣神魔的腳程想必不會這般迅快,你我如今趕回一定不會出事的。」
柳鶴亭、陶純純對望一眼,又自垂下頭去,心裡各各知道,這老人口雖如此說,心其實擔心已極。
但此刻天色既明,路上又有了行人,他們勢必不能施展輕功,那虯鬚大漢跟在身後,忍不住道:
「師傅,我先跑回去看看……」
邊傲天回首道:
「你先回去,又有何用!」又道:
「老夫今日當真是開心已極。」一人臨沂城,向左一折,便是一條青石大街,街頭是個小小的市集,但越走人跡越少,這一行人的腳步也就越急,柳鶴亭初至此間,心中自不免有一份陌生的旅客踏上陌生的地方那種不可避免的新奇之感。只見街左街右節比鱗次的屋宇,青瓦紅牆,都建的十分樸實,來往的行人也多是風塵僕僕的彪形大漢,與江南的綺麗風光,自是大異其趣。
漸至街底,忽見兩座青石獅子,東西對蹲在一面緊閉著的大門之前,青蓋銅環,被朝陽一照,閃閃生光。邊傲天目光動處,濃眉立皺,刷地一步,掠上前去,口中喃喃自語著道:
「怎地還沒起來!」
伸出巨掌,連連拍門,只聽一陣銅環相擊之聲,震耳而起,但門內卻寂無回應。
柳鶴亭心頭一凜,道:
「那班烏衣神魔已先我們而至?」
邊傲天濃眉皺得更緊,面目之上,似已現出青色,忽地大喝:「開門!」
這一聲巨喝,直比方才銅環相擊之聲,還要猛烈多倍。
但牆內卻仍寂無應聲,虯鬚大漢雙足一頓,突然喝一聲,掠入牆內,接著大門立開,邊傲天搶步而人,只見一條青石甬道,甬通一扇花門,正中是穿堂,一面紫檀木架的青石屏風,當門而立。
邊傲天一步掠人廳門,目光動處,不禁又大聲一叫。
柳鶴亭為之望去,只見那青石屏風之上,竟隨赫然寫著兩行觸目驚心的大字:「若非教主傳諭,此宅已成火窟!」
字亦朱紅,似是鮮血,又似硃砂,邊傲天鬚髮皆張,揚手一掌,向前劈去。
只聽嘩然一聲震,青石屏風跌得片片碎落,露出裡面的一間正廳……
在剎那之間,柳陶亭凝目望去,只見這三間廳房之中,數十張紫檀木椅之上,竟都坐著一人,有的是白髮皓首的老婦,有的是青衣垂髫的少女,此刻俱都僵坐不動,一個個神情木然,有如泥塑。
日光雖暗,柳鶴亭一眼望去,仍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戰,只覺一陣陰森恐怖之意,倏然自心底升起。
邊傲天雙眉皆赤,大喝一聲:「芸娘,你怎地了?」但滿廳之人,卻俱都有如未聞。
邊傲天三腳兩步,向居中而坐的一個華服老婦面前撲了過來。
這名滿武林的高手,此刻身形動作,竟似已變的十分呆笨,這突來的刺激,刺傷了他遍身上下的每一處肌肉,每一根神經。
柳鶴亭隨後掠到,目光動處,突地長吐出一口氣,含笑說道:
「幸好……」
語聲未了,突地一陣激烈的掌風,自身後襲來。
柳鶴亭微一掠,擰身錯步,避了開去,只見那虯鬚大漢勢如狂風一般,剎那之間,便又向自己擊出數拳,拳風虎虎,招招算足制命。
柳鶴亭心中又驚又奇,身如游龍,連避五招,口中詫聲叱道:
「兄台這是怎麼廠?」
虯鬚大漢目眥盡裂,厲聲叱道:
「好你個小子,非打死你不可!」
又是數拳,他招式雖不甚奇,但拳勢極是剛猛,掌影之中,突又飛起一腳,踢向柳鶴亭關元穴下。
這關元穴在臍下三寸,為小腹之幘,乃是人身死穴之一,用足點重者,五日必死。
柳鶴亭劍眉微皺,不禁動怒,卻聽這大漢又道:
「我師傅一家滿門都被人害了,你這小子說很好,非打死你不可!」
柳鶴亭不禁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只見他當胸一拳,猛然打來,口中便哭笑道:
「兄台又誤會了。」
微一側身,向擊來的拳頭迎了上去。撲地一聲輕響,虯鬚大漢這一招「黑虎偷心」,雖已著著實實擊在柳鶴亭右肩之上,可是他拳上那足以斃獅伏虎的力道,卻似一分一毫沒送用上。
虯鬚大漢微微一愕,看見對方猶在含笑望著自己,心中不禁一愕,大生驚服之意,發出的拳勢竟未收將回來。
柳鶴亭一笑,道:
「令師家人不過僅是被人點中穴道而已,絕不會有事,是以……」
虯鬚大漢道:
「真的麼?」
柳鶴亭笑道:
「在下自無欺瞞兄台之理。」
轉身行至那猶自伏在椅邊痛哭的邊傲天身側,伸手輕輕一拍他肩頭,和聲道:
「邊老前輩……」話猶未說,那虯鬚大漢卻已大喝著代他說了出來:「師父,他們沒有死,他們不過被人點中穴道而已。」
柳鶴亭心中既是好笑,又是感歎,暗中忖道:
「這師徒兩人當真俱都魯莽得緊,這虯鬚大漢猶有可說,邊老前輩一生闖蕩江湖,未將事態分清,卻已如此痛苦起來。」轉念又忖道:
「人道莽夫每多血性,此言絕非虛語。」這師徒兩人,當笑則笑,當哭則哭,端的俱是血性中人,猶自未失天真。雖然魯莽,卻魯莽得極為可愛,武林中人若都能有如這師徒一般,尚存一點未泯的童心,豈非大是佳事?」
抬目望去,只見邊傲天淚痕未乾的面上,已自綻開一絲微笑。
垂髫幼童,破啼為笑時,其狀已甚是可笑,這邊傲天年已古稀,滿頭白髮,生象又這威猛,此刻竟亦如此,柳鶴亭見了,不覺啞然。
微一垂首,忽見一雙目光,直勺勺地望著自己,卻是他身則一張紫檀木椅上,被人點中穴道的一個垂髫幼女,滿面俱是驚怖之色,竟連眼珠都不會動彈一個。
柳鶴亭心中不禁一動,忖道:
「普天之下點穴手法,大多俱是制人血脈,使人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但這少女卻連眼珠俱都一齊被人制住,此類手法除了崑崙的獨門點穴之外似乎沒有別的能夠……」轉念又忖道:
「但崑崙一派,一向門規森嚴,從無敗類,這般烏衣神魔,怎地會投到崑崙門下呢?」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奇,仔細端詳了半晌,他生性雖瀟灑,行事卻不越規矩,這女孩年紀雖小,他卻也不便出手為她解穴。
陶純純斜倚門邊,此刻一掠而前,玉手輕抬,在這女孩胸前,後背七處大穴這上,連拍七掌,柳鶴亭心中既是感激,又是得意,他心中所思之事,不說出口,陶純純卻已替他做到。
這垂髫少女長歎一聲,醒了過來,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哭喊著跑了過來,一頭倒人那虯鬚大漢的懷裡。
虯鬚大漢撫著她頭髮,柔聲道:
「沅兒,莫怕,大哥在這裡!」
他生象雖極赫人,但此刻神情言語,卻是溫柔已極,那女孩子抬起頭來,抽泣著道:
「大哥……我……我姐姐回來了沒有?」
虯鬚大漢呆了呆,突地強笑道:
「蓉姐姐到你姑媽那裡了,要好幾個月才會回來哩。」
他嘴角雖有笑容,但目光中淚珠滾動,胸膛更是起伏不定,顯見得心中哀痛已極,以他這般性情激烈之人,此刻竟能強忍著心中的悲痛,說些假話來免得這女孩傷心,這當真比讓他做任何事都要困難十倍。
柳鶴亭心頭一陣黯然,回轉頭去,不忍再看,只見陶純純已為第二個少女解開了穴道,拍的卻是這少女雙肩上的左右肩井兩穴,以及耳下藏血大空,柳鶴亭道:
「純純,你用雙手和龍抬頭的手法為她解穴,難道中的是峨嵋派聖因師太的不傳秘技拂穴手法麼?」
陶純純回首一笑,道:
「你淵博的很!」
柳鶴亭心中大感奇驚異:「怎地峨嵋弟子也都做了烏衣神魔!」
走到另一個青衣丫環身側,俯前微一查看,雙眉皺得更緊,道:
「純純,你來看看,這少女是否被崆峒點穴手法所制!」
陶純純輕伸玉手,在青衣豐環鼻下仁中,腦後玉杼,左右太陽穴各各捏了一下,等到這丫環跑了開去,方自低語道:
「不錯,正是,正是崆峒手法?」
柳鶴亭呆了一呆,快步走到那邊一排數個家丁之前,為他們解開了穴道,只見這些家丁有的是被普通武林常見的手法所點,有的卻是某一門獨門點穴,順首望去,只見邊傲天猶自在為華服老婦解穴。
那老婦口中不住呻吟,推宮穴道卻仍未完全解開,要知道「解穴」本比點穴困難,要能解開別門派手法,更是十分困難之事,柳鶴亭的授業恩師昔年遍游天下,武林中各門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獵,是以柳鶴亭才能認出這些手法的來歷,才能並不十分費事的為他們解開穴道。
縱是如此,過了數盞熱茶時分,柳鶴亭、陶純純才將廳中數十人穴道解開。方自鬆了口氣,卻聽邊傲天突地又是一聲大喝:「芸娘,你怎地了。」
柳鶴亭,陶純純不約而同,一齊掠到他的身前,只見那華服老婦,不但未被解開,而且雙目又自緊閉起來。
柳鶴亭雙眉一皺,道:
「純純……」
陶純純點頭會意,將邊傲天攔到一邊,提起這老婦左手食、中兩指瞧了半晌,又順著她太陰太陽經,肝膽脈上一路推拿下去,然後在她左右兩肋,梢骨下一分,氣血相交之處的血裂上拍一下,只見這老婦眼闔翻動,吐了口氣,眼廉竟又垂落。
柳鶴亭面容一變,聳然道:
「純純,可是天山撞穴?
陶純純一歎,垂道:
「天山撞穴的手法,中原武林中已有十餘年未見,我也不知解法。」
邊傲天一直凝注著她的一雙手掌,此刻雙目一張,顫聲道:
「怎麼啦?」
語聲一頓,突又大喝:「怎麼辦?」
陶純純默然不語,柳鶴亭緩緩道:
「老前輩請恕晚輩放肆……」
突地疾伸雙掌,提起這老婦左右兩掌的兩根中指,手腕一抖,只聽「格」一陣響。柳鶴亭雙掌又已在她耳尖上連拍十二掌,雙手突地挽成劍訣,以掌心向下的陰手,雙取他腮上牙關緊閉結台之外「頰車」大穴一點,立即掌心向上,翻陽手,一陰一陽,交互變換,連續點去。
邊傲天目定口張,如癡如呆隨著他雙掌望去,上下擺動,只見他手掌翻到第二次,那老婦眼廉一張,自吐出一口長氣,邊傲天心神緊張,此刻情不自禁,「呀」地喚出聲來。
只見柳鶴亭面色凝重,額下已現汗珠,蒼白的臉色,變成血紅。突又伸手疾點了她肩頭缺盆、便府、尾香陽關、向門四處大穴,然後長歎一聲,回手一抹自己額上汗珠。邊傲天目光一定,手指卻仍在不住顫動,嘴唇動了兩動,方自吐出聲來,問道:
「不妨事了麼?」
陶純純微微一笑,緩緩道:
「幸好此人撞穴手法並不甚高,又不是正宗心法,否則小可亦是無能為力,此刻讓她靜歇一下,然後再用丹皮、紅花各一兩加醋用文火煎,沖奪命丹三付,每日一服,諒必就不妨事了。」
語聲一頓,又道:
「這奪命丹乃是武林常見的丹方,老前輩想必是知道的了。」
邊傲天呆了一呆,吶吶道:
「武林常見?老夫卻不知道。」
柳鶴亭沉吟半晌,道:
「精製地鱉五錢,自然銅二錢,鍛之乳香,沒藥一錢五分,去油透明血竭二錢五分,古線一錢五分,醋炙七次,紅花二錢,碎補二錢去毛童便炙,炒麻皮根二兩,歸尾二兩,酒浸,蜜糖二兩,共研細末,火酒服下。」
陶純純一笑,道:
「你這樣一說,人家記得住麼?」
柳鶴亭歉然一笑,道:
「若有紙筆……」語聲未了,那大漢朗聲念道,一字不漏將「奪命丹方」全都背了出來,柳鶴亭不禁大奇,他再也想不到這魯莽粗豪的漢子有如此驚人的記憶力,不禁脫口讚道:
「兄台的記憶之力,當真驚人的很。」
那大漢揚眉一笑,道:
「這算不了什麼。」口中雖如此說,卻掩不住心中得意之情,要知大凡聰明絕頂之人,心中雜念必多,記憶之力便不十分高明,直心會見之人,心無旁驚,若要專心記住一事,反而往往會超人一等,這道理雖不能一概而論,卻也十之不離八九。
邊傲天此刻心懷大放,濃眉舒展,但卻又不禁歎道:
「老弟,老夫可……唉!又蒙你一次大恩了。」
柳鶴亭微笑道:
「這又算得了什麼?」
虯鬚大漢哈哈笑道:
「他口中雖這麼說,心裡其實得意的很。」
邊傲天叱道:
「你又在胡說,你怎地知道?」
大漢愕了一愕,吶吶道:
「方纔我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裡得意得很,是以我猜這位老弟大約也和我一樣。」
柳鶴亭不禁啞然失笑。
陶純純嬌笑著道:
「人人存意,吾忖度之,這位兄台善於揣摩他人之意,當真是……」
忽地見到柳鶴亭半帶責備的目光,倏然住口不語。大漢濃眉一揚,道:
「姑娘方才替我看的相,是否真的準確?」
陶純純眼波暗流,偷偷望了柳鶴亭一眼,卻聽大漢接口歎道:
「我一直在擔心,只怕聰明人不得長壽……」話未說完,陶純純已忍不住「噗哧」一笑,方纔這大廳中的陰森恐怖之意,此刻俱已化做一片笑聲,只有那垂髫女孩,呆望著他們,既不知他們笑的什麼,也不知自己心裡為何憂鬱。
她只知道昨日她的姊姊隨著大家一齊走了,說是去捉拿強盜,但至今還沒有回來,梅大哥雖然說姊姊到姑姑那裡去了,他卻總有些不大相信,她幼小的心靈中,暗暗地問著自己:
「梅大哥對我說的話,一直都沒有一句假的,為什麼這一次我會不相信他呢?」
她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自己。她想找她的梅三哥問問,可是梅三哥,梅四哥卻都不在這裡,她想了許久終於悄悄走到她邊大伯身前,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輕輕問道:
「大伯,我大姊到那裡去了。你知不知道?」
邊傲天怔了一怔,心中突地一陣創痛,強笑著輕聲道:
「你大姊馬上就會回來的,她到……她到……咳咳——她說到泰安去替你買包瓜去了。」
孩子眼睛眨了一眨,道:
「梅大哥她到大姑姑那裡去了,大伯又說她到……」,話未說完,淚珠簌簌而落,終於哇哇地一聲聲哭起來。哭道:
「我不要吃包瓜,我要姊姊……」轉身向廳外奔了出去。
邊傲天、柳鶴亭、陶純純以及虯大漢梅三思,望著她的背影,再也笑不出來。邊傲天怔了許久,道:
「三思,你去看看,沅兒她怎地了。」梅三思木然而立,目光癡呆,卻似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陶純純俯在柳鶴亭耳畔,說道:
「方纔那小女孩姐姐可是在那荒祠中被害死的嗎?」
柳鶴亭沉重地點了點頭,道:
「大約如此。」陶純純幽幽一歎,道:
「她真是可憐的很……,我現在忽然發覺活著的人,有時比死了的人還要可憐許多哩!」
柳鶴亭又自沉重地點了點頭,心中仔細咀嚼著「活著的人,有時比死了的人還要可憐許多」這兩句話,眼中望著這虯鬚大漢癡呆淒涼的情況只覺悲從中來,不能自己。
他知道這大漢梅三思與那死了的少女生前必是情侶,他也能體會到這大漢此刻怎樣的悲痛,因為他雖未遭受過別離的痛苦,卻正享受著相聚的甜蜜。
甜蜜既是這般濃烈,痛苦也必定十分深邃。
他黯然垂首,暗問自己:「若是純純死了,我——」
一陣熱血自心底沖激而起,倏然回過頭去,凝注著陶純純的秋波,再也不願移開半分。
邊傲天倒退三步,倏地坐到椅上,沉重地長歎一聲,喃喃道:
「蓉兒真是命苦……唉,紅顏薄命,真是紅顏薄命!」
突地瞧了陶純純一眼,瞬又垂下目光,只聽梅三思突地大喝:「蓉兒!蓉兒……」
轉身飛奔而出,悲哀淒涼的喝聲,一聲連接著一聲,自廳外傳來,一聲比一聲更遠,邊傲天低眉垂目,左掌緊握著頷下銀鬚。似乎要將之根根拔落,不住長歎道:
「三思也可憐的很,蓉兒方自答應了他,卻想不到……唉!我若早知如此,先給他們完婚,也不致讓三思終身遺憾,唉……天命,天命如此,我……我……」
突又抬起頭來,瞧了相對凝注著的柳鶴亭與陶純純一眼,目中突地又閃過一絲明亮的光彩。
一陣煙塵揚起,遠處奔來三匹棗紅健馬,這三匹馬並轡而來,揚蹉舉步,俱都渾如一轍,馬上的騎士縱馬揚鞭,意氣甚豪,望來一如方奏凱歌奔來的百戰名將。
當中一騎,白衫白巾白履一身白色的勁裝少年,顧盼之間,神彩飛揚,側首朗聲笑道:
「大哥,你雖然急著回家探視嬌妻愛子,臨沂城但邊老爺那裡,卻也不得不光跑上一趟吧。」
左側的黃衣大漢含笑答道:
「這個自然,想不到你我兄弟棲霞之行,為時方自不到半月,江湖中卻已生出如許多事,最奇怪的是那『濃林密屋』中竟然並無人跡,若不是諸城的終三弟言之,倒真教我難以相信!」
白衫少年朗笑道:
「此事既已在過去,倒不知那位『入雲龍』金四爺怎樣了,早知那密屋無人蹤,『石觀音』不知去向,你我就陪他去走上一遭,又有何妨,那樣一來,『荊楚三鞭』四字只怕在武林中更響了。」
此人正是白振。
屠良應聲笑道:
「天下事的確非人所能預測,我本以為『棲霞三鞭』十分難鬥,那知卻是那樣的角色,二弟,不是大哥當面誇你,近來你的武功,確實又精進了許多。那一招『天風狂飆』眼力,腕力時間、部位,拿捏得確是妙到毫巔,就算恩師他老人家壯年時,施出這一招來,只怕也不過如此,大哥我更是萬萬不及的了。」
白振絲鞭一揚,大笑不語。
屠良又道:
「邊萬勝一向眼高於頂,這次竟會為了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男女,如此勞師動眾地籌辦婚事,也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
白振揚眉笑道:
「那兩個少年男女,想必是武功還不錯,三弟,你可記得他叫做什麼?」
「荊楚」中的三俠費真,面色臘黃,不輕言笑,身形筆直地坐在馬鞍上,雙眉一直似皺。聞言答道:
「柳鶴亭。」
白振朗聲笑道:
「是了,柳鶴亭。」再次一揚,刷地落下:「柳鶴亭這三字今日雖然藉藉無名,來日或會聲震江溯亦未可知,大哥,你說是嗎?」
屠良含笑道:
「武林中的人事變遷有如長江之浪,本是以新易舊,但據我看來,江湖後起一輩的高人之中,若要找一個像二弟,三弟你們這樣的人物,只怕也非常困難吧。」
雙眉軒處,長笑不止。
費真突地冷冷接口道:
「只怕未必吧。」
屠良為之一愣。
白振哈哈知道:
「三弟,你休得長他人志氣,滅了自己威風,你我兄弟闖蕩江湖以來,幾曾遇過敵手?」
費真冷冷道:
「你我未遇敵手,只是困為遇著的沒有高手而已。」
屠良、白振笑聲齊地一頓,無可奈何地對望一笑,似乎頗不以此話而然。
費真又道:
「不說別的,你我若是遇見王老三口中所說的那白衣人,只怕就未必能討得了好去。」
銀鞭白振劍眉微剔,道:
「那日我在迎風宴上打了五次通關,喝的已有些醉了,王老三後來說的話,我也未曾聽清,那白衣銅面人究竟是怎麼回事,你且說來聽聽。」
狂鞭費真道:
「你請大哥說吧。」
金鞭屠良緩緩道:
「濟南府『雙槍鏢局』裡的『烈馬金槍』董二爺,和快槍張七保了一趟紅貨,自濟南直到鎮江,這趟紅貨竟使得『濟南雙槍』一齊出馬,不問可知,自是貴重已極,那知方到宿遷,便在陰溝裡翻了船了。」
銀鞭白振皺眉問道:
「快槍張七也還罷了,『烈馬金槍』董正人一生謹慎,走鏢大河東西,長江南北已有數十年,難道還會出什麼差錯不成?」
屠良微喟一聲,道:
「不但出了差錯,而且差錯極大,你可記得你我上次在宿遷城投宿的那家『廣仁』客棧?」
白振略一沉吟道:
「可是有個酒糟鼻子,說話不清的掌櫃那家?」
屠良道:
「那家客棧看來甚是本份,難道也會出錯麼?」
「張七,董二,那等精明的角色,若不是看準那家客棧老實本分,怎會投宿其中,而且『列金槍』董正人律人律己,都極精嚴,押鏢途中,自上而下,手不能碰賭具,口不能沾酒,按說絕無出錯之可能,哪知到了夜半——」
白振追問道:「到了夜半怎樣?」
屠良他道:
「到了夜半董正人醒來之時,一行人眾,共計一十七人,竟都被人以油侵粗索,縛在房中,四個蒙面大漢正在房中翻箱倒櫃,搜尋那批紅貨,想是因為手忙腳亂,董正人收藏的又極是嚴密,是以未曾搜到。」銀鞭白振嘿嘿一笑,道:
「烈馬金槍居然會被人下了蒙汗藥,這倒的確是件奇事。」
狂鞭費真冷冷道:
「終日打雁的人,遲早有一日,總要被雁啄了眼睛,剛者易折,溺者善泳,這正是天經地義之事,有何奇怪。
屠良只作未聞,接口道:
「其中有個漢子,到董正人醒來,便走來喝問,董正人怎肯說出,那大漢恐赫了幾句,便舉起蒲扇般的手掌,劈面向董正人拍下,『烈馬金槍』稱雄一世,此番若被人打了記耳光,縱是不死,此後將怎地做人,不禁長歎一聲,方待合上眼廉,準備後事,一死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