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攏張,萬籟俱寂。
茅屋中,一盞昏黃的油燈,照著三張神色不同的面龐。
竹椅上的高翔,仰面僵臥,傷口血跡已經清淨,同時換了一件乾淨外衣,但他雙目依然緊緊閉著,呼吸短促,胸部劇烈地一起一伏,久久未見平靜。
少女阿媛緊靠椅旁,緊皺娥眉,目不轉睛注視著高翔臉上任何的變化,顯得無比關切而焦急。
那瞎眼老人獨自坐在牆角另一張竹凳上,神情冷肅,面色沉重。
屋中靜寂如死,除了高翔重濁的呼吸聲外,只有壁台間漏鼓中的細砂,籟籟滑落發出的輕微音響。
時間在砂粒滑落中一點一滴消逝,老人臉色越來越深沉。
突然,高翔手肘微微動了一下,嘴唇牽抖,擠出一聲斷斷續續的輕呼:「水,水,我要水……」
老人和少女同時噓了一口氣,不約而同在臉上泛起一絲寬慰的笑容,老人揮揮手道:「把廚下溫著的參湯餵他半盞,飢餓過甚的人,不可進多食物。」
半盞參湯喝完,高翔臉上漸漸浮現紅暈,頸脖不停扭動,似嫌不足。
但瞎眼老人制止阿媛再喂,並且低聲吩咐道:「待他清醒,先別提及書信的事,爺爺還有話問他。」
阿媛點點頭,道:「但他傷勢初癒,尚未復原,您老人家最好別使他太激動。」
瞎眼老人莞爾一笑,道:「爺爺會沒有你懂?日間還怕他是男人,連門也不敢去開,這會又如此關心了?」
阿媛粉面通紅,輕跺蓮足,嬌軀一扭,慎道:「老爺子,您……您說什麼?」
老人笑道:「爺爺沒有說什麼,你以為爺爺說什麼了?」
阿媛芳心突突亂跳,厥嘴低頭道:「爺爺也會欺侮阿媛,阿媛以後可不理你了。」
瞎眼老人笑容忽斂,感歎道:「九天雲龍對我恩重如山,這孩子如是他後人,唉,真叫我不知怎樣報答。」
阿媛失驚道:「原來他就是青城山莊九天雲龍的……」
正說間,高翔輕嗯一聲,緩緩睜開眼來。
他目光在屋中掃過,一見阿媛正低垂粉頸立在椅側,慌忙掙扎著要撐起身來,卻被阿媛伸手按住,道:「公子,你傷勢尚未痊癒,不能行動。」
高翔搖頭道:「姑娘父母俱都不在,在下怎可擅入貴宅,這……這太無禮了。」
瞎眼老人在屋角接口笑道:「不妨,她父母雖然不在,還有我這老廢物在,為人但求心對日月,何必拘泥於俗禮。」
高翔驚道:「老人家,您是……」
瞎眼老人道:「老夫谷元亮。」
高翔渾身一震,脫口道:「您就是昔年威震武林的冷面……」話到此處,忽然住口。
谷元亮微笑道:「不錯,老夫正是二十年前惡名卓著,江湖上人人欲得而甘心的黑道巨孽冷面閻羅谷元亮,老弟台年不滿雙十,因何倒知老夫賤名?」
高翔忙道:「晚輩是聽家父提起過。」
谷元亮臉色一沉,迫問道:「令尊是誰?」
高翔記起父親臨別囑咐,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才好,訕訕道:「是……是……」
谷元亮冷冷接道:「青城山莊莊主,九天雲龍高翼,對嗎?」
話聲微頓,不待高翔開口,逕自又接下去道:「你年紀不大,言辭卻如此閃爍詭譎,似乎不像高家後代。」
高翔見他頗有不愉之色,歎道:「老前輩不知內情,這是家父在臨別的時候,千叮萬囑,要晚輩改稱姓氏。」
谷元亮臉色猛然一動,詫道:「有這等事?你父親望重武林,俠名遍天下,豈有叫兒孫隱姓埋名的道理?」
於是,高翔便把自幼喪母,九天雲龍如何將他藏在石室中養大,如何突然令他千里送信前往星宿海,以及在噶峰所遇經過,詳詳細細述了一遍。
谷元亮默默聽完,臉色已變得一片蒼白,突然扶著牆壁站了起來,垂首在室中緩踱沉吟,過了好半晌,舉手捶額,喃喃道:「奇怪,奇怪,這就叫人想不透了。」
阿媛道:「老爺子,有事且留著明天再說吧,高公子傷勢未癒,身子又虛弱……」
谷元亮呼地揮手斷喝道:「不,這其中大有溪蹺,你不要打岔,讓我靜靜地想一想。」
接著,濃眉一揚,沉聲問高翔道:「你初上噶峰所遇的白衣蒙面人,身材武功,可有幾分熟悉?。
高翔茫然搖頭道:「不熟悉,晚輩初次踏人江湖,識人不多,那人又用面巾蒙人,相遇之際,匆匆換了一掌,根本看不出他的武功來歷。」
谷元亮又道:「那一掌你自覺功力誰強誰弱?」
高翔想了想,道:「晚輩遠非那人對手。」
谷元亮雙掌猛擊,道:「好,現在你且把那柄黃金鑄造的短劍,拿給老夫細細審查一下。」
高翔如言取出短劍,遞了過去,谷元亮接劍在手,用五個指頭在劍身上一陣摸索,頃刻之間,神色大變。
高翔訝問道:「老前輩發現了什麼?」
谷元亮默默又把短劍交還高翔,肅容反問道:「你仔細看看,短劍劍柄上,是否有七粒寶石,嵌成北斗七星的形狀?」
高翔低頭一看,駭然道:「果然,老前輩從何知道?」
谷元亮白果眼一陣翻動,好一會兒,才一字一字緩緩說道:「這正是你們高家的傳家之寶,七星金匕,匕身淬有劇毒,見血封喉。」
這幾句話,就像根根尖銳的針,在高翔身上重重戳了一下,使他險些要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失聲道:「老前輩,這……這怎麼可能?高家至寶,怎會戮在兩位師伯屍體上?」
谷元亮擺擺手,示意他不可激動,正容道:「你先別驚訝,此事的溪蹺,正在此處。咱們冷靜的想一想,你父親後山訣別,令你持書趕往星宿海,書中既有橫禍將至的警語,則你桑、柳兩位師伯已陷危境,他一定事先早已知道,這話對不對?」
高翔點點頭道:「是的。」
谷元亮長歎一聲:道:「孩子,你原本聰明,怎會連這點簡單道理也猜不透,試想你父親既知星宿海將有變故,為什麼自己不親往送訊,卻叫你一個從未離開青城後山一步的孩子,跋涉千里,趕往告警?」
高翔愕然無語可答,愣了半晌,才道:「爹爹也曾說過,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待辦,等事情辦完再到噶峰相會。」
谷元亮冷嗤道:「鬼話,他信中已囑兩位師兄速離噶峰,怎會還到那兒去和你們相會,所謂另有要事,不過推托慰藉的藉詞而已。」
高翔大驚失色,訥訥道:「老前輩的意思是說,那峰上遇見的白衣蒙面人,就是我爹爹?」
谷元亮冷冷道:「按常理推斷,並非絕不可能。」
高翔聽了這話,登時怒火上衝,掙扎著從竹椅上撐起半個身子,憤然道:「在下雖受前輩活命厚恩,卻不能忍受你對家父如此誣謗。我爹爹義薄雲天,對桑、柳兩位師伯關懷備至,豈會做出暗害殘殺的勾當,再說,他老人家既要害死兩位師伯,又何必命我兼程趕去噶峰送訊,前輩如此惡言中傷,請恕在下不能再留。」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早氣得面色鐵青,渾身顫抖;咬牙切齒,要從竹椅上掙扎下來。
阿媛死命將他按住,一面埋怨谷元亮道:「老爺子,你是怎樣搞的,好好竟說出這種不近情理的話來。」
谷元亮卻毫不動容,哂然笑道:「事情本來不近情理,自然只好向不近情理之處去設想,江湖上鬼魅魍魎之事甚多,這又算得了什麼。」
高翔聽了這話,越發怒不可遏,從竹椅上奮力躍身而起,怒目道:「谷前輩也算是武林中赫赫一時的成名人物,在下願惡言頂撞,但家父生平光明磊落,前輩竟出言誣謗,未免令人齒冷。」
掉頭又向阿媛拱拱手,道:「生受姑娘救命之德,高翔但能不死,但日後終將報答。」說罷,負起箏囊,奪門欲出。
谷元亮卻冷冷笑道:「恩仇是另外一回事,總不能因為令尊當年曾對谷某有恩,今日便須谷某作言不由衷之論。」
高翔怒哼一聲,不再回答,低頭疾走,卻被阿媛橫身攔住,道:「公子重傷未癒,空腹未食,怎能上路,爺爺是個殘廢人,即使言語間有什麼不對,也請公子看我薄面。」
高翔舉手一格,身軀搶到門邊,一隻腳才觸及門檻,那谷元亮突然如鬼勉般疾閃而至。高翔怒聲道:「老前輩意欲如何?」
谷元亮面泛冷笑,緩緩說道:「你要走咱們絕不攔阻,但老夫當年曾受令尊厚恩,為了報還,今有一件東西相贈,也許它對你將來會有些用處。」
他一面說著,一面探手人懷,取出一塊墨綠色的東西,然而,高翔連那東西是什麼形狀都不屑一看,便傲然一仰頭,大聲道:「請不必費心,高某還不是求取施捨的人。」
谷元亮深深一怔,未及說出下面,高翔已踉蹌衝出茅屋,奔沖而去。
阿媛含著眼淚,直追到竹籬門口,叫道:「高公子,你傷處尚未收口?三天之內,切勿擅運真氣與人動手……」但高翔充耳不聞,跌跌撞撞,早投入黑夜之中。
阿媛柔腸寸斷,癡癡立在竹籬門口,許久,許久,才抹淚回到茅屋中,只見谷元亮昂然坐在竹椅上,神情冷漠,手裡正把玩著那塊墨綠色的東西。
那是一塊墨玉製成的精巧方牌,牌上赫然刻著一個篆體的令字。
阿媛低垂蜂首,默默走到桌邊,舉起顫抖的手,輕撫著高翔吃剩的那半碗參湯,不禁悲從中來,淚水籟籟而落。
谷元亮鼻孔裡冷嗤了一聲,喃喃道:「嘿,好一個倔強的小子。」
阿媛沒有答話,突然舉起那只湯碗,一揚手,向門外恨恨摔了個粉碎,香肩聳動,伏案痛哭失聲。
谷元亮臉上頓時閃現一絲滿意的笑容,頷首道:「摔得好,阿媛,沒有你這一摔,爺爺滿肚子話,也無法出口了,坐下來,咱們爺兒倆談談。」
阿媛便咽道:「還有什麼好談的,你口口聲聲曾受人家大恩,只恨無緣報答,可是,卻把人家一個又饑又病的人,氣得連歇都投歇一宿,就……就走……了……」
谷元亮聽了這話,非但不怒,反而大笑起來,道:「傻孩子,爺爺正因欲報當年大恩,迫得出此下策,他這一走,對他只有好處。」
阿媛驚愕地揚起淚臉,叫道:「什麼?這就是報恩?老爺子,您冷面閻羅綽號,應該改成瘋子閻羅才對啦!」
谷元亮歎道:「冷面也罷,瘋子也罷,如果爺爺料事不差,他一旦回到青城,怕只怕青城也已發生變故,其悲惱傷感,更將遠勝星宿海噶達素齊峰見到桑、柳二人呢。」
阿媛駭然道:「您是說,青城山莊也會有意外的變故發生?」
谷元亮沉重地點點頭,道:「九天雲龍傳書告警,卻不親身趕往,其中必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也許在高翔離開青城之後,九天雲龍就已經……」
他長長歎息一聲,嚥住了下面的話,接著,神情一怔,又道:「阿媛你爺爺雖然出身黑道,殺孽深重,卻不是忘恩負義,恩將仇報的小人。二十年前,爺爺被仇家暗算瞎了一雙眼睛,身陷重圍,得九天雲龍高大俠仗義援手,才得保全殘命,此恩此德,何嘗一日懷忘呢。」
阿媛接口道:「那麼,您剛才為什麼又說出現噶峰的白衣蒙面人,會是高大俠呢?」
谷元亮瞎眼蠕動,擠落兩滴淚珠,淒然道:「果真是他,高大俠總算尚在人世,否則,只怕他已遭到比他桑、柳兩位師兄更悲慘的命運了。」
阿媛駭然道:「為什麼?」
谷元亮幽幽道:「九天雲龍那封信中,起首一句斜月倒影,乃是指上弦新月倒掛的時候,迄今算來已過了十餘日。高大俠既然早知禍災將臨,卻不親身趕赴星宿海,反令一個毫無江湖閱歷的孩子持書前往,假如不是自身更在險境,暗示兩位師兄攜帶愛子,遠走避禍,豈非大大不近情理?」
阿媛點點頭道:「可是,您既知高大俠有難,方才怎麼不直接告訴高公子?」
谷元亮昂首道:「他從小在石穴中長大,不識江湖險詐,初人塵世,豪壯有餘,機智不足,變故如果已經發生,他回到青城總會知道,此刻告訴他,除了使他徒增惶急,於事何補?」
他語聲微頓,頗含深意地轉頭面向阿媛,道:「再則,爺爺如此做,也是為了你。」
阿媛愕然道:「為了我?」
谷元亮頷首道:「正是。現在你別問原因,即刻收拾簡單衣物,天明之前,立刻上路,悄悄跟蹤著他,不可使他發覺,但當他遇到危難之時,施以援手。」
阿媛一時不解他深意何在,訥訥道:「我……我……」
谷元亮一揚手,啪地一聲,將那塊刻有令字的墨玉方牌擲在桌上,說道:「你一人之力,自是難當此任,但有了爺爺這塊墨玉令牌,天下黑道高手,悉歸調度,還有什麼辦不到的事。」
阿媛又驚又喜,雙手捧住那塊令牌,輕呼道:「爺爺,您真的要我去?爹和娘回來不會責罵麼?」
谷元亮淡淡一笑,道:「你爹娘處,自有爺爺擔待,只要你別給爺爺丟臉,既可報答前恩,同時也讓那倔強的小子,知道咱們黑道中人,也一樣恩怨分明,不輸任何自命正派的人物,叫他將來不敢輕視你的出身。」
阿媛撲上前去,緊緊抱住谷元亮,搖撼著道:「老爺子,您……您真是太好了。」
冷面閻羅持撫弄愛孫髮絲,無限親切地道:「阿媛,去是讓你去了,但你得特別留意一件事。」
阿媛忙問道:「什麼事?」
谷元亮沉重地道:「上次你爹回來,曾言及武林中新近崛起一個邪道幫會,叫做天火教,專在黑夜出現,手段狠毒。剛才高翔又說在噶峰之上,力鬥兩名夜半盜開墳墓的傢伙,不敵時,使用一種能發強光的東西,迷人雙目。」
阿媛岔口道:「是啊,這又有什麼關聯呢?」
谷元亮神色一正,沉聲道:「大有關聯,爺爺當年也是被一種強光迷亂雙眼,才遭了毒手。你千萬要謹慎,留意天火教行動,切記,切記。」
阿媛連連點頭答應,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老爺子,我還有件事不懂,那封書信上,只有幾個古怪的單字,高公子苦思數日,才解開謎團,您老人家怎麼一聽字形,便知含意呢?」
谷元亮笑道:「這種拆字隱意之法,原本載於一本名叫轉鳳引的秘冊中,那秘冊曾落在爹爹之手,二十年前,爺爺因感九天雲龍厚恩,才舉以相贈的。」
阿媛啊了一聲,一轉手肘,將那面墨玉令牌揣進懷裡。
高翔負氣離開了谷家茅屋,低頭疾行,不辨方向,也不顧傷勢,在他心裡,只有滿腔惱恨,恨這世上恩將仇報的小人大多,恨自己一股憤怒之火無從發洩。
記得幼年,曾聽父親提起,當年冷面閻羅肆虐武林,心狠手辣,仇家遍天下,有一次,在皋蘭山夜半遇伏,重傷瀕危,全仗父親慷慨援手,方能脫得危難。那時父親對谷元亮諄諄善誘,極力開導他棄邪歸正,洗面革心,谷元亮也曾矢志仟悔,自此絕跡江湖。每提及這回事,父親總難掩內心欣慰之情,常對他說:「翔兒,世上最難得的事,莫過浪子回頭,頑石點化,大智大意者,往往發宏願,棄正果,捨身喂虎,立誓普渡天下惡人問善。爹爹一生雖無自傲,唯獨這件事,總算俯仰天地,聊堪自慰了。」
想不到惡人終是難渡,冷面閻羅谷元亮身受父親厚恩,竟然毫無圖報之意,反而血口噴人,誣謗他老人家就是害死兩位師伯的白衣蒙面人,這豈不令人寒心?
且不論青城三友義薄雲天,情同手足,單說父親囑令自己千里送訊這一點,他若有心要殺害兩位師伯,怎會做出這種掩耳盜鈴,畫蛇添足的蠢事。
高翔越想越氣,信步前奔,天明時,來到一處荒無人跡的曠野,委實精疲力竭,便倒在一堆衰草上,閉目悉息。
腰傷初癒,經過半夜疾奔,又復惡化,且飢火更熾,但是,這些肉體上折磨,高翔並不在意,只有精神上的擔子,才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想放聲大哭,又感欲哭無淚,想引吭長嘯,也覺力不從心,十八年來,自以般練得已經夠堅強了,誰知初人塵世,便連遭困窘,使他萬丈雄心,幾乎崩潰無餘了。
歇息半晌,天已大亮,高翔撐起身子,雙手抱頭瞑思,細細咀嚼冷面閻王谷元亮的話,心境一旦平靜,又覺得並非毫無道理。
九天雲龍囑他務必在十日之內,趕到星宿海,他抵達噶峰時,恰在十日期內,為什麼峰頂慘變業已發生?這是值得懷疑的第一點。
再說那白衣蒙面人,武功遠在高翔之上,僅僅對換一掌,便迅即遁走,使人看不出他的武功來歷,假如兇手果是白衣蒙面人,他為什麼不殺翔滅口?這是第二點。
其他譬如七星金匕乃高家傳家至寶,怎會留在屍體上?先後兩次有人潛上峰頂偷掘墳墓,是不是意在取回七星金匕?這些,都是暫時難以解釋的疑團。
此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九天雲龍在他臨行之時,對他說過的幾句話。
當高翔跨上馬背,方欲上路的時候,九天雲龍曾經執著他的手,沉重地問道:「孩子,假如有一天,你發覺爹爹曾做過一件永遠無法彌補的錯事,你還會像現在這樣尊敬爹爹嗎?」
這幾句話,當時高翔並未在意,及今想來,卻使他心弦狂震,一件永遠無法彌補的錯事。那是指什麼?
高翔心緒萬端,深深陷入苦惱之中,他固然絕不相信父親會做出殺友惡事,但是,在沒有查明真相之前,仍然是撲朔迷離,找不到確定的解釋。
現在,唯一澄清疑團的方法,只有立即趕回青城,當面向父親詢問這一條路子可走了。
正當他心煩意躁,忽然一陣蹄聲由遠而近,曠野中突然出現兩騎快馬。
高翔警覺地站起身來,舉目望去,只見雙騎並轡馳近,馬上一男一女,都約有四旬左右。那男的身披青色風擎,腰懸金柄長刀,女的卻是一身勁裝,肩後斜插兩把繡駕雙刀,轡僵相連,二人不時並首偶語,時而繼聲大笑,狀至親呢。
兩騎轉瞬日從高翔身前十丈外掠過,那女的突然咦了一聲,向男的揮手示意,兩匹快馬倏被勒住,二人一齊轉過身來向他注視。
高翔正沒好氣,睹狀心裡暗罵道:「哼,這世上愛惹事的人真是不少。」雙手叉腰,倒要看看兩人準備怎麼樣?
只見那女的用手遙指高翔,對男的低聲說了些什麼,男的臉上頓現怒容,一抖絲僵,直向高翔策馬奔來。
來到近前,那人一雙精目在高翔身上仔細掃視了好一陣,眉頭頻皺,似乎怒意更甚。
高翔不耐,但仍強忍住沒有先開口,只在心裡暗罵:「哼,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
那人目光一聚,突然冷笑喝問道:「你是什麼人?從哪裡來?」
高翔哼了一聲,冷冷答道:「天下人走天下路,你管得著嗎?」
那人怒目叱道:「小輩,你想找死。」腰一挺,從馬上疾掠而下。
高翔記得阿媛曾一再叮嚀,傷勢未癒,三日內不能提氣跟人動手,但他生性寧折不彎,又有滿腹悶氣,一見那人飄向落馬,登時也按捺不住,雙掌一錯,深深提足一口真氣,蓄勢而待。
那女的望見猛催坐馬,也趕了過來,揚聲叫道:「塗哥,不要魯莽,問清楚再動手吧。」
那人怒哼道:「這小子好橫蠻。不給他些厲害,他怎知金刀楊淦的手段。」
高翔也不示弱,接口道:「便是鋼刀、鐵刀又怎樣?難道這地方是你的,站不得,是嗎?」
那女的縱身下馬,含笑問道:「孩子,不要倔強,咱們只想問問你身上那件外衣,是從什麼地方得來的?」
高翔一低頭,這才發覺身上穿的,原來是阿媛替他更換的一件乾淨外衣,並不是自己的一件,眉頭微皺,冷冷答道:「外衣又怎麼樣?總不是我偷來的就是了。」
金刀楊淦一聽這話,怒不可遏,大喝道:「小輩還要嘴硬,這件上衣,正是老子的東西,不是偷來是怎樣來的。」
高翔也軒眉叱道:「偷就偷,世上就你有這樣的衣服。」
一句話未完,金刀楊淦腳下微蹬,迅雷不及掩耳一掠而至,一揚手,迎胸飛掌疾劈了過來。
高翔盛怒之下,那股利害,丹田之氣猛運右臂,左掌虛虛一引,身隨掌走,一個旋身,右掌也穿胸疾然拍出。
兩股動力遙遙一接,砰然一聲,金刀楊淦身形微挫,高翔卻踉蹌退出三步。
金刀楊淦虎目怒睜,冷笑道:「好小子,原來仗恃有幾分內力,便敢目中無人,不要走,再接我一掌。」話落人動,揉身又上。
但他掌勢二次揚起,勁力尚未發出,卻見高翔突然臉色蒼白,嘴角緩緩滲透出一絲殷紅的鮮血。
那女的慌忙叫喝道:「塗哥,快住手。」
金刀楊淦聞聲一愣,正要撤招收勁,萬不料高翔竟雙月暴睜,驀地一聲震天大喝,雙掌疾翻,一股強勁內力,業已反迎而去。
三掌相抵,怒颶橫飛,金刀楊淦掌腕一震,肩頭連晃三次,高翔卻因怒運真力,牽動傷口,力道才發出一半,哇地張口噴出一大口鮮血,兩腳虛浮,蹬蹬蹬一連向後倒退了七八步,一跤跌坐在地上。
那女的娥眉緊皺,搖頭歎息道:「這孩子好倔強的性子,分明負了傷,竟不肯輸一口氣。」
金刀楊淦也怔了片刻,才道:「真是怪事,若說他是被師父所傷,我的外衣又怎會穿在他身上?」
那女的擺擺手,移步向前,柔聲問道:「孩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假如另有誤會,你為什麼不肯解釋呢?」
高翔內腑牽痛,冷汗如雨,但卻倔強不肯回答,默默運功,壓抑傷勢,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
那女的無可奈何地長歎一聲,轉身對金刀楊淦道:「其中定有溪蹺,咱們還是回去問問阿媛吧,別再逼他了。」
金刀楊淦點點頭,那女的從懷中取出一粒丸藥,輕輕放在高翔身邊,兩人互相嗟歎一聲,雙雙上馬,揚鞭絕塵而去。
高翔耳聞蹄聲遠去,垂目調息約有大半個時辰,翻騰的內腑才算勉強趨於平靜,睜開眼來,只見前胸沾滿鮮血,一件乾淨外衣,又弄得血污斑斑。
他咬牙從地上站起來,掙扎著脫下那件外衣,憤然撕成碎片,另從行囊中取衣換上,抬腳將那粒藥九踢落亂草中,才又極力支撐衰弱的身子,踉蹌向前走去。
這時,他腦中混混飩飩,幾忘身在何地,喉乾舌燥,腰傷的痛,唯一的願望,是尋些食物填滿飢腸,然後倒頭一覺,痛痛快快睡上三天三夜,此外,什麼都不奢求了。
昏沉沉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早已漆黑,才見到一處城鎮。
他連打聽此地何名的力氣也沒有了,跌跌撞撞進入城中,街道上冷冷清清已不見行人,店肆大多閉門休市,竟沒有可供歇息的地方。
轉過兩處街角,好容易找到一家磨房,房裡猶有燈光,一對中年夫婦,正驅策一匹健驢轉磨,屋角火爐上,煮著滿滿一鍋豆汁熱氣蒸騰,香味撲鼻。
高翔飢火如焚,毫不猶豫地跨了進去,扶門顫聲叫道:「請問,賢夫婦能分售一碗豆汁,聊抑飢火嗎?」
那磨房主人是個駝背粗漢,聞聲一回頭,見高翔腰間血漬猶殷,又是個年輕陌生客人,連忙扶他坐下,叫婦人盛來一碗豆汁,又在廚中取來幾樣簡單糕點,一邊請高翔食用,一邊關切地問道:「公子怎會落得這般狼狽?敢是途中遇到什麼意外?」
高翔無暇回答,一口氣把豆汁糕點吃完,精神略振,長噓一聲,解開行囊取出一片金葉,遞給駝背店主,道:「濟饑之德,理當厚謝,在下孤身趕路,人困力乏,煩擾賢夫婦代覓一處恿宿之處,這點東西,權作使費如何?」
駝子夫婦一見高翔打開行囊,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我的天,那麼多黃澄澄的金葉,碧綠的翡翠,鮮紅的瑪瑞、晶瑩的珍珠,他們活了半輩子,連做夢也沒有夢見過這許多光彩奪目的奇珍異寶。
駝子嚥了一口唾沫,連聲道:「此時旅肆早巳關門,公子若不嫌骯髒,盡可在小的土坑上歇息一夜,些許豆漿粗食,哪用得著許多金銀。」口雖如此說,手卻早將金葉接了過去。
高翔微笑道:「如果銀錢還有多餘,就煩代購一匹坐騎,勞神之處,容後再謝了。」
駝子哈腰笑道:「哪裡哪裡,公子儘管放心休息,小的都替您老準備齊全就是了。」
高翔實在睏倦不堪,由那駝子領人臥房,摘下箏囊,便和衣倒在坑上,哪消片刻,便已沉沉人睡。
那駝子掩上房門,輕輕帶了婦人一把,兩夫婦匆匆退到磨房後,駝子將金葉送往嘴裡,用力咬了一口,噴噴舌頭,這才長噓一聲,吐出四個字:「十足赤金。」
婦人拍拍胸口,無限欽羨地道:「這位公子好闊氣,竟帶著這許多珠寶。」
駝子眼珠一翻,沉聲道:「賤人,這是天上掉下來的橫財,這小伙子睡得正香,左右又無外人,你幫我一點兒忙,咱們把他……」
婦人駭然失聲道:「你……你又想見財起意了?漢子,別不知足,有這張金葉,已足夠咱們舒舒服服過年,何必還要……」
駝子咬咬牙,臉是殺機畢露,低叱道:「見財不取三分罪,你婦道人家懂個屁,幹了這一票,你我從此洗手,安享餘年,你要是漏了半點兒風聲,當心老子要你的命。」
婦人被他一唬,臉色慘白,囁嚅道:「阿彌陀佛,我不管你的事,菩薩有眼,叫你碰上個硬釘子,人家若沒有些本事,敢單身一人帶了許多珠寶上路麼?」
駝子沉吟一下,道:「這話也對,你替我好好看守住他,別讓他走了,我去李家煙鋪把劉二禿子尋來。」
婦人一驚,道:「你尋那殺千刀的二禿子則甚?」
駝子道:「他在成都府拜過山門,黑道上有個混號,叫做三手玄檀,認識的高人又多,不怕這雛兒飛上天去。」
說罷,匆匆從後門奔了出去。
那婦人無可奈何鬆了磨上驢僵,吹熄燈火,躡手躡足偷偷推開房門張望,只見高翔鼻息均勻,沉睡正香,何曾知道災禍已迫在眉睫。
不多久,駝子悄悄領著一個身軀瘦削,膚色黝黑的禿頭漢子回到磨房。
駝子把詳情說了一遍,又取出金葉,給禿頭漢子過目,劉二禿子卻不似二人急躁,反覆把金葉審視良久,凝容問道:「現在公子在什麼地方?」
駝子道:「正在房裡睡覺,我瞧他力竭氣衰,腰間又血跡斑斑,好像負了傷,此刻敢情正沉睡如死。」
劉二禿子嗯了一聲,又問道:「他身邊有無刀劍兵刃?」
駝子道:「沒有,只看見他背著一隻長形革囊,沉甸甸地,裡面不知放的什麼東西?」
劉二禿子眉頭微皺,沉聲道:「且讓我先去踩踩線再說。」
三人躡足來到房門口,劉二禿子隔著門縫望,向二人搖手示意,竟大搖大擺,推門而人。
他挨身走近床邊,見高翔兀自未醒,又低聲叫道:「公子,公子。」
叫了數遍,高翔只低低呻吟一聲,翻了個身,片刻間又鼾聲沉沉,顯因舊傷復發,而且倦困太甚了。
劉二禿子嘴角泛起一抹陰笑,目光掃向牆上,一探手,迅速摘下了革囊,掂了掂,只覺份量甚重。
他微提一口真氣,提著革囊,緩緩移步退出房外,將革囊放在石磨之上,十指連翻,已將囊口解開。
駝子夫婦四目交投,全神貫注,只見二禿子探手向外一扯,嗡地一聲輕響,從囊中抽出的,竟是一具黑黝黝的古箏。
兩人不約而同鬆了一口氣,駝子笑道:「他媽的,咱們都走眼了,原來這雛兒是個走江湖賣唱的。」。但劉二禿子卻是行家,輕撫箏身,細細觀看,越看臉色越凝重,口裡喃喃自語道:「奇怪,奇怪!」
駝子詫異地伸手也摸摸箏身,觸手卻一片冰涼,驚問道:「難道這柄古箏,也是金子鑄的?」
劉二禿子不答,突然掏出手絹,小心拭去箏上手印,匆匆納回囊中,繫好封口,閃身進房,仍舊將革囊掛回牆上,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駝子連忙攔住問道:「劉二哥,怎麼樣了?」
劉二禿子搖搖頭道:「此人來頭不小,憑你我,休想動人家一根汗毛。」
駝子大驚道:「有這種事,他是什麼來路?」
劉二禿子掃了婦人一眼,招招手道:「此他說話不便,咱們找一處細談。」
兩人疾步出了磨房,望望四下無人,劉二禿子才沉聲說道:「那隻鐵鑄古箏,乃是一位極有名的武林高人的成名兵刃,別說你我惹不起,天下也沒有幾個敢動動人家的,這人身攜鐵箏,定與那位高人有密切關係。」
駝子一面聽,一面點頭,兀自不肯死心地道:「這麼說,那些珠寶……」
劉二禿子神色一沉,道:「你聽我把話說完,再岔嘴不遲。」
駝子忙陪笑道:「好,二哥,你清說,請說。」
劉二禿子壓低了聲音,湊在他身邊,嘰嘰咕咕說了好一陣,只聽得駝子臉色漸變,額上冷汗直落。
劉二禿子說罷,拍拍駝子肩頭,道:「你要是有膽,等他醒來好好拿話誆住他,別讓他走了,事成之後,你我都有說不完的好處。」
駝子連連點頭道:「二哥放心,既有這段因由,小弟敢不盡心,只盼二哥提攜。」
劉二禿子又叮囑了幾句,道:「這麼說,我就去辦事了。」邁開大步,如飛而去。
駝子回到屋中,婦人問他,只是搖頭不答,自去將前後門都閉上閂,撤去驢磨,端了一把木椅,守候在臥房門外。
房中,高翔鼻息均勻,睡得正是香甜,何曾知道已落在小人計算之中,更想不到青城山莊巨變已生,使他孤身一箏,從此步人詭橘多變的命運之途。
高翔數日來心力交瘁,難得如此酣睡,長慈一夢,神遊幻虛,竟不知東方之既白。
膝隴中,似覺有一隻戰顫的手,急劇搖撼著他的肩腫,同時,耳際也飄送來一陣迫促的輕呼:「公子快醒一醒,公子快醒一醒啊。」
高翔似醒非醒,竭力想睜開眼睛,可是,那兩片薄薄的眼皮,就像有千斤之重,才睜開一線,又沉沉闔了起來。
「公子,快些醒來,不好了呀……」
這一次,高翔清清楚楚聽出是有人在耳邊呼叫,心頭微震,舉手揉揉眼睛,好不容易才掀開了惺忪的眼簾。
目光所及,窗外晚霞如煙,室內陰暗如故,一切情景,平靜無奇,跟他入睡之前,並沒有什麼兩樣。
那麼,是誰在呼喚他呢?
高翔漸漸收斂目光,突然發現床側暗角里,站著一個蓬頭亂髮的女人,這一驚,他險些要脫口叫了起來。
那女人一見高翔醒轉,連忙向他搖手示意,壓低了嗓音說道:「公子你趕快走吧,再遲就走不了啦!」
高翔凝目注視,才看清楚原來竟是磨坊女主人,不禁詫訝問道:「大娘,究竟有什麼事?」
那婦人滿臉驚怖之色,不時回頭向房門外張望,顫聲道:「我那老頭子,已經和劉二禿子約好,要……要害你……公子,公子你快……些逃命吧,再遲就來不及了。」
高翔聽了,滿腹迷恫,又問道:「大娘不必驚惶,盡可慢慢他說,劉二禿子是誰?他為什麼要害我?」
那婦人急得跺腳,道:「公子,時間急迫,無暇細說,二禿子去搬請高人,馬上就要到了……」
才說到這裡,後院已傳來依呀門一聲響,婦人臉色立變,未及再說;身軀疾轉,風也似奔出房去了。
高翔只聽了半截含糊的話,一時如墜五里霧中,暗想自己孤身人城,人地皆疏,怎會有人起意相害?那劉二禿子是誰?他與我何怨何仇?
方在不解,忽聽院中人的粗重嗓音喝問道:「賤人,叫你守院子裡,慌慌張張則甚?」
那婦人的聲音躡喘答道:「沒……沒有啊……我一直……一直守在這兒……一步也沒離開……」
「胡說,我分明看見你從房裡匆匆出來,狗賤人,難道你是去漏老子風了嗎?」
「啊,沒有,我只是……只是去看看他醒了沒有?」
「哼,壞了老子的事,當心你的狗命。」
高翔聽到這兒,方始吃了一驚,忖道:「這世上兇惡之人何其多,他與我遠日無怨,近日無仇,竟會突然起意加害我?」
心念及此,勃然而怒,腰一挺,便想從床上躍起。
哪知才一用力,立覺腰肋下創口一陣裂膚劇痛,真氣驟洩,竟然無法撐起身子來。
正在這時候,房門忽的輕輕推開,高翔心裡一急,趕緊閉上眼睛,假作僵臥。
緊接著,一陣腳步聲響,進來的顯然不僅一二人,步履聲直趨床前;略一頓止,只聽一個蒼勁口音冷笑道:「果然是這小輩。」
另一人低聲問道:「小鬼攜帶箏囊,往來青城與星宿海之間,頗似高翼一脈,但多年來並未聽說姓高的有這樣一個傳人,豈非怪事?」
蒼勁口音道:「在噶峰之上,這小輩乘隙出手,暗算湛三哥,被我以雪鏟擊傷,不知怎的,竟會到了這裡?」
另一人陀異道:「這麼說,小鬼武功不弱了?」
蒼勁口音道:「論招式毫無路數可循,但他眼明手快,應變迅捷,每每出手不按常規,使人防不勝防。」
另一人輕輕哦了一聲,沉默未再開口,好像在思索著高翔來歷。
他們言談之聲極低,但高翔闔目假睡,卻字字聽得清楚,忍不住微啟眼縫,偷偷望去,心頭頓時一陣狂跳。原來房中共有六七人之多,除了五名黑衣壯漢,各拿兵刃扼守房門口外,床前並立著一胖一矮兩個蒙面人,其中矮的一個,赫然竟是在噶達素齊峰頂盜墓的傢伙。
若在平時,高翔必然會立即躍起動手,但如今傷勢沉重,真氣難聚,加以孤掌難鳴,使他不敢輕舉妄動。
那矮子曾在噶峰之上跟他拚鬥過一次,武功十分精湛,而另一個肥胖臃腫面蒙灰紗的,雙目開閱精光炯炯,看他的身份武功更在矮子之上。
他仰臥床上,表面鎮靜,心裡卻焦急非常,意念飛馳,苦思脫身之計。
眼前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發覺自己傷勢很重,最好出其不意,制住一個,才有活著走出這間房子的希望。
心念未已,那臃腫蒙面人揮手道:「不管他是不是高翼傳人,先別傷他性命,擒回去再作道理。」
矮子點點頭,腳下一跨,欺近床邊,右手驕指如敦,向高翔胸前點下。
哪知他指尖甫落,高翔忽然依哈一聲吃語,恰在這時候翻了一個身,改為面向床裡側臥,矮子一指點落,竟然戳空。
胖、矮兩人齊吃一驚,不約而同抽身後躍,蓄勢戒備,過了片刻,床上的高翔鼻息隱約,並未見另有異動。
兩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定,那臃腫蒙面人眼中寒芒閃射,陰笑道:「朋友,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高翔只作沒有聽見,背向床外,動也不動,但暗暗力貫右掌,兩耳全神傾聽著身後的任何聲響。
他自幼熟練夜中視物和聞聲辨位的功夫,雙耳靈敏,實不亞於目睹,此時故意將背心向外,正是想誘使兩個蒙面人上當。
那身材臃腫的一個連發冷笑,不見高翔動靜,心下不禁狐疑,眼角一瞟矮子,示意要他退守窗口,自己則緩緩舉步向床邊走去。
腳步聲清晰人耳,高翔心知生死成敗在此一舉,早已屏息而待。
那胖子走近床沿,戛然止步,提掌護住前胸,但卻並不出手,只是靜靜立在那兒,雙目滾動,兩道炯炯懾人的目光,在高翔身上不停地掃視。
一時之間,彼此誰都沒有舉動,房中寂然如死,落針可聞,籠罩著一片肅殺緊張的氣氛,就如滿扯的弓弦,蓄勢未發。
突然,那胖子重重嘿了一聲,左袖疾拂而出,腳下卻迅快地斜退了半步。
高翔一顆心快要從口腔中迸跳出來,聞得風聲迫體,猛提一口真氣,驀地一個翻滾,左時疾撐,右掌反揮,避招出掌,雙式同發。
孰料那胖子拂袖原是虛招,及待高翔發動,喉嚨裡發出一聲陰惻側冷笑,提護在胸前的一隻右掌,閃電一翻,倏忽拍了出來。
這一來,主客之勢已變,高翔掌勢落空,那胖子如山掌力卻當頭直壓而下,危忙中,他迫不得已只好身軀斜傾,騰出左臂一招硬封。
砰地一聲,那胖子紋風未動,高翔卻被震得兩眼金星亂閃,整個身了滾跌床中,險些昏了過去。
肥胖臃腫的蒙面人得意地冷笑一聲,做然後退兩步,揮手叱道:「拿下這小輩。」
門口五名黑衣大漢各擺兵刃,一擁而上。
高翔原意想一舉制住強敵,以求脫身,不料心機終嫌不足,反被對方所乘,這時新傷舊創,一齊進發,眼看已難逃束手受擒的惡運。
哪知一個人瀕臨危急,天賦求生本能,往往會適時發揮出潛力。
高翔拼掌受挫,心腑原已震盪,但一見那一名黑衣大漢撲到,竟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力量,渾然忘了嚴重的內傷外創,虎吼一聲,居然從床上一躍而起。
他一探手從臂上摘下箏囊,來不及解開封口,雙手掄起革囊,一陣橫揮豎劈,那五名黑衣大漢硬生生被迫退數步。
高翔狀如瘋虎,湧身一躍,直向房門衝去。
臃腫蒙面人似乎沒料到高翔竟有如此勇猛,微微一怔,揚掌暴喝,斜刺裡推出一掌,搶先堵住了房門。
高翔舉起革囊一封,胸口登時一甜,踉蹌倒退三四步,哇地一張口,噴出一大口鮮血。
五名黑衣大漢正躡蹤追到,當先兩人差一點兒被鮮血噴個正著,不期然一緩身勢,倒反把後面三人擋住了。
這間臥房本很狹窄,速然多了六七人,自是擁擠不堪,高翔一口鮮血吐出,心裡反而舒服了些,掃目一瞥,房門窗口盡都被人堵住,當下心一橫,掄起鐵箏革囊,砰地一聲砸在床側牆壁上。
磨坊建築簡陋,鐵箏沉重,高翔情急亡命,這一砸幾乎用盡平生之力,牆壁本是竹泥塗砌,應手破了一個大洞,甚至整棟房屋,也一齊震撼搖動,沙塵簌簌飛落,滿屋煙土瀰漫。
胖矮二人吃了一驚,同聲喝道:「快退」!喝聲中,人影紛亂,與五名黑衣漢一起竄出房外。
其實,竹泥房舍雖然簡陋,卻最不易倒塌,一陣塵上飛揚之後,眾人重人房中,早已不見高翔的影子。
矮子氣得頓足道:「他媽的,眼看到手的人,竟被他逃了。」
身材臃腫的一個冷冷笑道:「放心,那小輩兩次被我掌力震傷,必不能走遠,兄弟們四處搜一搜,諒他插翅難飛。」
矮子領著五名黑衣大漢,以及劉二禿子等,分頭執刀在磨坊四周尋了一遍,連溝壑草堆都細心查覓,高翔竟似輕煙般消失不見了。
胖子沉吟片刻,一揚手,低喝道:「追」!聲未落,人已擰身上房,踏脊如飛而去。
其餘眾人紛紛騰身疾追,剎時走得一個不剩,週遭復歸沉寂。
過了許久,駝子夫妻才敢從石磨後探出頭來,星光之下,但見牆垣殘破,一場黃金夢,也和牆壁一樣破碎無遺了。
婦人摸回臥房,尋到火種,燃亮了燈火,床榻地面,血污斑斑,慘不忍睹,不禁歎息道:「可憐,可憐,好好一個少年公子,竟被他們打得這般慘。」
回頭見駝子正拿著燈,低頭在屋角尋覓,頓時怒罵道:「都是你這殺千刀的賊胚,安份守己的日子不要過,錢,錢,錢,現在錢呢?總有一天,菩薩要叫你遭到報應。」
駝子對她的漫罵充耳不聞,招招手,道:「賤人,先別抱怨,快幫我向角落裡找一找,剛才那小伙子逃得慌忙,也許那包珠寶,會掉在什麼角落裡。」
正說到這裡,突覺床下一股冷風拂面,手中燈火一閃,倏而熄滅。
駝子駭然一驚,叫道:「賤人,快取個火來……」
「快什麼?有了許多錢財,慢慢享受豈不更好?」
駝子一聽這話聲不似老婆子的,回頭一望,只嚇得機伶伶打了個寒顫。
原來床側牆壁破洞邊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直挺挺站著一個渾身鮮血的人影,手提箏囊,雙目逼視,正對著他陰陰而笑。
駝子叫聲尚未出口,只見那人單手遙指,頓感前胸一麻,不但叫不出聲音,連腳也挪移不動了。
婦人細細一看,低宣拂號道:「阿彌陀佛,公子,你沒有被他們抓住?」
高翔點點頭,拂去身上塵土,道:「幸得大娘送訊,此恩此德,終生難忘。」
婦人忙要尋火點燈,好讓他檢視傷勢。
高翔沉聲道:「不必,強人尚未去遠,燈光一現,必又將他們引來,在下傷重力竭,難逃毒手。」他顯然傷得極重,說了這些話,已經氣喘淋淋,順手從珠寶中取了一粒明珠,一張金葉,遞給婦人,繼續說道:「大丈夫恩怨分明,這點兒東西,不足酬謝厚恩,大娘請收下,從此安享餘年,你這丈夫為惡不仁,留他不得。」
說著,緩緩探手人懷,取出那柄淬毒七星金匕。
那婦人奔前一步,撲地跪倒,叫道:「公子,請慢下手……」
高翔揚目道:「為什麼?」
婦人位道:「拙夫貪財昧心,死有餘辜,但常言說:一夜夫妻百年恩。他與我結婚二十年,縱無恩情,也有誼義,他若死了,小婦人也難獨活。」
高翔怔了一下,道:「他如此窮凶極惡,對你呼叱喝罵猶如牛馬,你還要替他求情,是麼?」
婦人只是啄位叩頭道:「望公子高抬貴手,賜他一條自新之路。」
高翔握著那柄淬毒匕首,一時感慨萬千,心想:「她與這駝子只不過平凡夫妻,猶腎臨危難捨,苦苦替丈夫求情,我爹爹和桑、柳兩位師伯,情同骨肉,義重如山,他怎麼會對師伯們下手?」
想著,低頭一看,那七星金匕金光閃閃,正發出逼人光芒,高翔默默沉吟,不期然在心裡一再反覆問著自己:「七星金匕,七星金匕,它究竟是不是高家傳家至寶?」
這個疑問,除了趕回青城,當面問間父親,自是萬難得到解答。
好半晌之後,高翔才廢然一聲長歎,拍開駝子穴道,沉聲道:「快去吧,最好永遠別讓我再看到你。」
駝子夫婦雙雙叩頭,攙扶而去。
高翔拾起珠寶,揣回短劍,仰面望天,忽然感到一陣陣頭暈目眩,彷彿整個天地房舍,都在疾速地轉動。
他知道,自己腰傷本就未癒,阿媛姑娘曾一再叮囑不可擅運真氣與人動手,誰料到先與金刀楊淦拼掌於前,又加上這場亡命激戰,殘存的一點精力,已經耗用殆盡,以致油盡燈枯,傷勢更加惡化。
但是,他現在不能再作片刻停留或休息,必須在天明以前,趕快離開這家磨坊,否則,待那胖矮二蒙面人去而復返,自己就真的只有束手待斃了。
他用力搖搖頭部,定一定神,然後拖著沉重的腳步,穿過院落。
才走近磨坊門邊,突然,坊裡傳來一聲低沉的驢鳴。
高翔眼中頓時一亮,掙扎著奔回,牽出那匹拉磨的健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鐵箏和行囊掛上驢頸,內腑血氣忽然像泉湧般衝向喉頭。
他委實無法再壓抑了,一張口,又吐了一口鮮血,整個身子無力地搭在驢背上,任憑健驢揚開四蹄,奔人沉沉夜色中。
不知奔了多遠,也不知奔了多久,高翔俯伏驢背,早巳失去知覺。
等到他再度醒過來,卻見自己正躺在一張舒適柔軟的床上。
他揉揉眼睛,瀏覽房中,只見這小巧臥房,收拾得一塵不染,壁上糊滿翠綠色的花紙,明窗淨幾,除了睡床,還有精緻書桌,兩把虎皮靠椅,桌上燃著檀香,輕煙鐐繞,映著窗外殘霞,情趣抬然不俗。
但當他仰頭上望,不禁大感訝詫,原來這房間佈置雖然潔淨脫俗,房頂竟連承塵擱板也沒有,一眼望去,椽脊交錯,顯得十分陳舊,而且房中洋溢著一陣腐臭之味。
如此一問氣氛不調和的臥房,不像富戶人家,也不像旅店客棧,這是什麼所在呢?
高翔驚疑不已,回目四顧,卻見自己箏囊和包裹,一樣不少都掛在床頭壁上,再一提氣,說來奇怪,沉重的內傷,竟已痊癒大半,只有腰肋外傷,尚有些余痛。
他既驚又喜地摸索下床,取了包裹、革囊,心想道:「不知是誰救了我?傷勢既然不礙事了,還須趕快上路回家才是,但那替我療治傷勢的人,必須要當面致謝一下。」
推開房門,觸目一怔,房外是個寬敞的天井,天井中石塔宛然,滿地都是殘垣斷瓦,迎面一間破敗廳屋裡,蛛絲塵土糾結,供著幾尊殘破神像。
看情形,這是一間荒蕪已久的殘落古廟。
但古廟各處都殘破,為何獨獨這問臥房卻很完好,而且,房設床帳桌椅,也絕不像破廟裡應有的東西?
高翔心裡噴噴稱奇,提著行囊緩步轉過偏殿,赫然那匹健驢也繫在殿側樹上。
他先將包裹按放驢背,然後空著手在廟中前後走了一遍。只見這破廟佔地極廣,背山面河風景績麗,殿捨雖然頹紀敗壞,仍不難看出若干年前香火鼎盛時的氣派。
奇怪,廟前廟後,空蕩蕩卻不見半個人影。
高翔滿腹疑雲,索性就在廟前石階上坐下,忖道:「此地絕非無人居住,也許那救我的人暫時離開了,等他一會兒,也是應該的。」
閒坐無聊,斜望殘霞餘暉,灑落一庭嬌紅,此情此景,和青城後山頗覺神似,正冥想神馳,忽然一陣晚風,送來一股燉雞香味。
高翔自從離開噶達素齊峰,只在冷面閻羅茅屋中喝過半盞參湯,以及在磨坊裡吃過些豆汁粗點,腹中正感飢餓,被那香味所引,躍起身來,循香尋去,果然在大殿一角,找到一隻紅泥小火爐,爐上銅饅中,當真燉著一隻肥雞。
火爐之中,餘燼猶存,那隻雞,卻被燉得爛熟,油脂四溢,香味撲鼻。
高翔忍不住貪婪地嚥了一口饞液,輕輕把銅鑲端了下來,持袖伸手,便想大嚼一頓,忽然心念一動想,道:「不能,這東西也許是那救我的恩人所有,也許另有樵夫獵人準備的晚餐,我若先而食,豈不跟磨坊駝子一樣動了貪念?」
一念及此,食慾略消,悻悻然又把銅鍵放回火爐上。
過了一會兒,天色已暗,寒鴉繞空,夜雹四合,但是,始終沒見到有人到古廟來。
高翔坐在殿前,被那陣陣撩人雞香,引得飢火如焚,美味當前,竟不得食,自是十分難受,一橫心站起來,心道:「大色不早,我必須早些上路,既然久候不見人來,何不在房中題字致謝,再留下一粒珠寶,聊作酬報呢。」
打定主意,匆匆轉回天井,方一拉開房門,陡覺雙臂一麻,自己肩頭,已被兩隻冰冷的手臂緊緊抱住。
「桀!桀!桀!」
一陣怪笑之聲人耳,面前出現一個滿頭枯發,鳩面獨眼的醜老婆子。
那老婆子雙臂緊緊箍著高翔,一張醜臉,幾乎直逼到他的鼻尖,口裡怪笑不絕,一疊聲叫道:「乖孩子,你醒啦?乖孩子,乖孩子……」
高翔驚得連連後退,無奈那婆子死命抱住,一時掙扎不脫,急叫道:「快放手,快放手!」
醜老婆子齜牙笑道:「乖孩子,你內傷才愈,怎的就跑出來吹風了?二十年啦,你還是這麼任性。」
高翔直被她笑得渾身汗毛豎立,寒意透體而生,大喝一聲,奮力一掙,誰知那婆子一雙手臂,就如兩道鋼箍,竟然掙它不開。
醜老婆子桀桀笑道:「乖孩子,不妄逞強,你那點兒功夫,娘還有不清楚的?乖乖叫我一聲,我就放手。」
高翔只急得冷汗遍體,無奈問道:「你……你要我叫你什麼……」
醜老婆子吃吃笑道:「叫我娘呀,我是你親生的娘,難道叫不得?」
高翔怒道:「老前輩快請放手,我娘早死了,豈能胡亂叫你。」
醜老婆子非但不怒,反而笑得更大聲,道:「孩子,瞧你還是從前脾氣,一點兒也沒變,二十年啦,娘的火氣都快磨光了,你還在生娘的氣。」
高翔厲聲道:「放手,我不認識你,快放手。」
醜老婆子神情一呆,訕訕鬆了手臂,醜臉之上,流露出無限悲憫,喃喃道:「孩子,你真的不認娘了?」
高翔一面揉著肩,一面說道:「老前輩,你一定認錯了人,在下出世才滿週歲,生母便已見背,何況老前輩你……你的年紀……」
他意思是說,你年已七旬開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我母親。但這話只說了一半,忽覺不妥,忙又住口。
果然,那醜老婆子精目一閃,搶著問道:「我的年紀怎麼樣?難道才二十年,我已經老了嗎?」
高翔忙道:「前輩雖然不老,但在下今年才十八歲,怎會與前輩成了母子?」
醜老婆子卻道:「是啊,你負氣離家的時候,正好是十八歲。」
高翔苦笑問道:「老前輩和令郎分離,已有多少時間了?」
醜婆子兩個指頭一豎,道:「二十年。」
高翔道:「令郎十八歲時離家,已過二十年,算起來,應該有三十八歲了。」
醜婆子搬動手指,默默計算,點頭道:「不錯,應該三十八歲了。」
高翔道:「可是在下今天才十八歲……」
醜婆子臉色一沉,道:「十八歲和三十八歲有什麼不同,為娘二十年前就是這個模樣,到現在可曾變了什麼?」
「這……」高翔被她駁得語塞,暗想道:「原來竟是瘋子。」
那醜婆子見他答不上話,越發得意地架架而笑,舉步直逼過來,道:「乖孩子,你還想騙娘?娘苦苦尋了你二十年,從前的事,都怪娘做錯了,從今以後,娘要好好疼你,快來,心肝,讓娘抱一抱……」
高翔步步後退,雙手搖道:「不,不,老前輩……你弄錯了……」
「嘿嘿,乖孩子,娘是錯了,但從前的事,還提它則甚,嘿嘿嘿!」
「不,我不是……不是你的兒子……」
「是的,是的,你不要騙娘了,娘還沒有老,眼睛也沒有花,嘿嘿嘿!」
高翔被她直逼得渾身汗毛倒豎,背脊冷汗漣漣,忍無可忍,一探手握住懷中那柄淬毒七星金匕。
但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一絲孺子親情意念,突然湧上他的腦際,忙又鬆手,暗忖道:「不能,她念子成瘋,並無惡意,何況又救我危難之中,活命之恩,我怎能恩將仇報?」
高翔幼喪慈母,孤零零在石穴中長大,對母親的渴念嚮往,豈在這醜婆子的思子之下?但他總算還有父親的撫育愛護,這醜婆子年逾七旬,無依無靠,伶汀孤苦,難道她不應該思念失去的兒子。
人皆有母,高翔何獨不然。
正想著,突然背心一涼,原來已退到天井中那座石塔下。
醜婆子怪笑一聲,雙臂疾張,竟如電掣般直撲了上來。
高翔身法迅捷靈敏,霍地一矮身,低頭從醜婆子肋下穿過,回目一望,那醜婆子一雙鋼臂已緊緊箍在石塔上,轟然一聲悶響,半截焚燒紙錢用的石塔,竟被她一抱而斷,倒塌了下來。
高翔機伶伶打個寒噤,腳下一滑,閃電般向側門外竄去。
待他奔近門邊,那醜婆子怪笑之聲倏忽從身側掠過,兩臂一攤,早搶先堵在門口,吃吃笑道:「乖孩子,二十年不見,你的鬼影身法倒比從前進步得多了,但是娘的功夫也沒有擱下啊!」
高翔自認為身法不慢,不料醜婆子竟比他更快,收勢不及,險些跟她撞個滿懷,迫得雙腳一頓,凌空一個燕翻雲,從斷牆牆頭掠過,向健驢背上落去。
事到如今,無法理喻,只有一走了之。
哪知他身子堪堪落上驢背,突感黑影疾閃,腰間一緊,竟被那醜婆子凌空追上,探臂一把接住。
醜婆子笑嘻嘻將他放落地上,輕聲道:「傻孩子,別跟娘捉迷藏了,娘千辛萬苦找到你,這一輩子你也別想再離開娘了。快來,娘給你燉了一隻雞,只怕都快燉爛了呢。你傷勢才輕了些,應該補補身子。」不由分說,牽了高翔的手,重又回到屋裡。
高翔此時真是哭笑不得,無可奈何,只好硬著頭皮,任她擺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