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獨眼鬼母

    那醜婆子對他似無絲毫惡意,關護之懷,溢於言表,從銅鍵中取出燉雞,親手撕開,一片片餵給他吃,高翔既然無法分辯,只得悶聲不響,一個勁吃吧。

    反正他餓得發慌,一鍋燉雞,不到盞茶工夫,已吃得涓滴不剩,那醜婆子自己一點兒也沒嘗,瞧他吃得津津有味,臉上浮滿了滿足的笑容。

    飽餐之後,高翔精神一振。

    醜婆子又親切地牽著高翔回到臥房,驢背上的箏囊、包裹,也取回房中,然後又硬逼著他躺在床上,說道:「乖孩子,好好休養幾日,你內傷初癒,外傷也還沒收口,傷後的人千萬勞累不得。」

    高翔漸漸覺得這老太婆貌醜雖陋,愛子之情卻十分感人,自然歎道:「活命療傷盛情,在下永銘五內,但確實有要事在身,難以久留。」

    醜婆子按住他的嘴,桀桀笑道:「自己母子,不許說客套話,你有什麼事情要辦,只管告訴娘,做娘的自然會替你辦妥。」

    高翔道:「這件事,必須我自己親自辦才行。」

    醜婆子哦了一聲,眨眨眼皮,突然輕聲道:「我明白了,這些年你在外邊流浪,是不是另外有了知心合意的要趕著去會她?」

    高翔驚道:「不,不是……不是……」

    醜婆子桀桀怪笑道:「不是最好,老實說,娘當初替你聘定朱家丫頭,雖說不中你意,但娘看著卻實在歡喜。你為這件事負氣離家,娘也不怪你,大丈夫三妻四妾,原也算不得什麼,你若有自己合意的,只管討回家來,朱家丫頭,就算是娘自己討的吧。」

    她一口氣說到這裡,忽然頓住,揚頭張目道:「奇怪,鳳娟這丫頭去了許久,怎麼現在還不見回來?你好好的歇一會兒,娘去找找她。」語聲才落,身形微閃,已自穿門而去。

    這醜婆子言語怪異,武功又十分驚人,來去如風,眨眼便失所在,高翔看在眼中,心裡暗暗叫苦。

    看這情形,醜婆子必是武林異人,只因思子成瘋,神志時而迷亂,竟錯把自己認作失蹤多年的兒子,這份堪憐親情,使人不忍峻拒,但自己滿腹謎團待解,勢非早早趕回青城不可,怎能被她拖延耽誤了。

    現在,倒是脫身的好機會,趁她不在,悄悄留走,豈不……但是,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高翔竟有些不忍如此。他幼失慈母,從未得人如此關顧愛護,父愛雖然備至,總難滿足他對母親的渴念,假如現在抽身一走。

    「唉!」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自己為自己找了一個理由:「她武功那麼高,縱然逃走,也難逃出十里以外。」

    方在猶豫,房外風聲颯然,接著傳來一陣低沉的笑語聲。

    只聽那醜婆子的聲音說道:「傻丫頭,怕什麼,放心大膽進去,一切都有老婆子替你作主呢。」

    「不,師父,不要,不要……」

    「為什麼不要?無論如何,總是夫妻,進去,進去,多年不見,他還能真的難為你不成。」

    高翔聽到這裡,心中翟然大驚,正待起身,房門已呀地打開,一條纖小人影踉蹌衝了進來,緊接著,房門又砰然而閩。

    藉著燈光,只見那進來的是個體態玲嚨的少婦,一身黑綢勁裝,肩插長劍,實際年齡約在三十四五之間,唯因身材纖小,看起來好像僅有二十六七。

    那少婦一進臥房,便深深垂下臻首,扭頭向著牆壁,是以看不清她的面貌如何。

    高翔駭然躍起身來,一時不知該如何才好,那黑衣少婦也默默癡立,未出一聲,兩人竟誰也沒有先開口。

    房外傳來醜婆子尖笑之聲,朗聲道:「夫妻見面,還怕什麼羞,鳳娟,你陪希平好好談談,老婆子再去弄幾隻雞來,明天好好替你們賀一賀。」長笑之聲曳空而逝,瞬息間已到百丈以外。

    醜婆子一去,高翔更加惶恐,他萬萬想不到醜婆子會硬將一位少婦推進臥房,而且咬定竟是自己的妻室。

    一時面紅過耳,手足無措,吶吶半晌,才拱手道:「大嫂……啊,姑娘……請坐。」

    那黑衣少婦大約是聽出聲音不對,一驚之下,霍地抬起頭來,四目一觸,高翔心頭狂震,黑衣少婦卻險些失聲叫了出來。

    原來那黑衣少婦不但身材纖細合度,渾身曲線玲嚨,一張面孔更是美得使人喘不過氣來,只見她雙頰白裡透紅,幾乎吹彈得破,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瑤鼻端挺,猩唇似火,有一種成熟撩人的美艷。

    高翔曾在懋功城邂逅端莊淑靜的金府女郎,以及不久前結識明眸皓齒的阿媛,總認為兩位姑娘已極盡人間之美,不想這黑衣少婦,卻另有一種勾魂懾魄的銑力,艷光照人,使人不敢逼視。

    黑衣少婦一雙美目輕俏地一轉,突然壓低嗓音問道:「你是誰?竟連人家丈夫都冒充起來了?」

    高翔連忙搖手道:「姑娘快別誤會,這……不是在下的意思,完全是那位老前輩逼的。」

    黑衣少婦露出一口潔白貝齒,咬著下唇,道:「我知道是她逼的,但你為什麼不覓機逃走,居然候在房裡。此時天幸她老人家離開了,否則,就憑剛才一聲驚呼,今天你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高翔聽得渾身毛髮驚立,忙道:「在下是因為身受重傷,乘驢途經附近,被她誤認做兒子,救命療傷,留下來的。」

    「小兄弟,你真是糊塗,來,你先看看這是什麼?」

    那少婦說著,伸手拉開了床褥,微一用力,臥床應手而起,頓時一股腐臭惡味,衝鼻而至。

    高翔眼光掃過床底,嚇得掩口疾退了兩三步,敢情臥床之下,並排放著三具死屍,屍體頭頂,都有晶字形三個窟窿,鼻眼七竅,已開始腐爛,難怪房中有一股腐臭惡味。

    黑衣少婦放落床褥,輕聲問道:「知道這些人是怎麼死的嗎?」

    高翔顫聲道:「不……不知道……」

    少婦歎息著搖搖頭,道:「他們都跟你一樣,先被我師父錯認作兒子,後來發現不是,便被師父用五陰鬼手抓死,丟在床下。」

    高翔機伶伶打個寒唉,不期然伸手摸摸自己的頭頂,迅速摘下箏囊,便想推窗躍出。

    黑衣少婦一探手,攔住道:「慢著,現在要走,已來不及了。」

    高翔只覺被她五指搭上手腕,觸膚生起一陣熱流,令人心神搖曳,慌忙力貫手臂,正待反掌摔脫她的握持,黑衣少婦卻淺笑道:「小兄弟,不要怕,現在反正走不了啦,何不坐下來,咱們仔細談談。」

    她生得本已美極,這一笑,頰上嫣然泛起兩個深深的酒窩,宛如百合乍綻,牡丹初放,越顯得美艷無雙。

    高翔深吸一口氣,問道:「咱們有什麼可談的?」

    黑衣少婦鬆了手,道:「我是一片好心,以你武功,要是冒然逃走,不出五里之內,必被我師父追到,那時除了一死,再無第二條路,如果你信得過我,自有方法使你平安離去,咱們無怨無仇,我何必要害你送命呢?」

    高翔聽了這活,真氣一鬆,重又放下了箏囊。

    那美婦自己坐在床沿,叫高翔坐在書桌邊木椅之上,同時推開房門和窗檻,使視線可近可遠,然後柔聲道:「論年紀,我長幾歲,就算托大做一次姐姐吧,小兄弟,你姓什麼?叫什麼?是什麼人門下?」

    高翔坦然道:「在下高翔,家父世居青城,人稱九天雲龍。」

    黑衣少婦哦了一聲,道:「九天雲龍的名字,我倒有過耳聞,那麼,你可知道我師父是誰嗎?」

    高翔道:「不知道。」

    黑衣少婦歎了一口氣,道:「難怪你有此膽量,她老人家,就是三十年前名震南荒的獨眼鬼母駱天香!」

    「獨眼鬼母駱天香。」

    高翔駭然一震,出了一身冷汗,暗想道:「我的天,剛才見她只有一隻眼睛,怎麼竟沒想到是她?爹爹曾說過,黑道中有句話,說是南鬼北閻羅,北方黑道第一把高手,要算冷面閻羅谷元亮,南方第一凶人,就要數獨眼鬼母駱天香了,這一男一女分掌南北黑道武林,名聲幾乎不分上下,後來兩大凶人相約在巫山較技,惡鬥三日三夜,未分勝負,彼此才同意劃道稱雄,各不相犯,冷面閻羅不人南荒,獨眼鬼母也不踏北地,現在不知為什麼,獨眼鬼母竟毀約來到川邊了。」

    他正在想著武林軼事,那黑衣美婦已逕自接下去說道:「我師父中年喪失,僅有一個獨子,名叫駱希平,極得師父寵愛,不但把一身武功傾囊相授,再對他百依百順,寵縱萬分,養成他目空一切,自尊自大的脾氣。

    後來,駱希平年事漸長,越加不服管教,師父無奈,便想替他早些娶一門親,指望籠絡住兒子的野性,因為我從小跟她老人家長大,於是,師們作主,將我許配了希平師兄。

    我自覺貌俗,難配希平師兄的英俊滯酒,初時堅決不肯,經不住師父苦勸,才點了頭,想不到成親的那一天……唉!」

    她無限幽怨地長歎一聲,住口未再說下去,高翔卻忍不住接口道:「成親那天,那駱希平就負氣離家出走了?」

    黑衣美婦黯然頷首,粉頰之上現出一抹紅暈,幽幽道:「他嫌我配不上他,倒也罷了,但他不該撒手一走,棄下孤苦無依的母親,豈不有虧人子之道。」

    高翔慨然道:「這人果真有些希奇,論姑娘的人品,哪會配不上他。」忽然想起這話不該由自己一個陌生男子口中說出,連忙半途住口。

    黑衣美婦眼角偷掃了高翔一眼,嘴角一陣牽動,似乎對高翔的讚譽不平之言,頗生感激之意。

    高翔又道:「據說他離家已有二十年,難道這些日子,竟沒有一點兒音訊?」

    黑衣美婦歎道:「二十年來,師父念子成瘋,三個月前離開南荒,決心踏遍天涯尋找兒子,這些日子來,不知在殺了多少無辜的人,就拿到這間破廟來說吧,前後短短三日,連你已經是第四個人了。」

    高翔頭皮一陣發麻,忙道:「大姐,你要幫幫我的忙。」

    一聲大姐,叫得黑衣少婦抿嘴吃吃而笑,接口道:「我自然要幫你,但是,師父脾氣很古怪,要我幫你,除非你依我一件事。」

    高翔道:「什麼事?你快說。」

    美婦螓首一低,道:「除非你委屈一次,暫時假認就是她的兒子駱希平。」

    高翔眉頭一皺,正要反對,哪知話未出口,屋頂上突然有人冷嗤道:「哼,不要臉。」

    黑衣美婦耳目十分靈敏,霍地掃頭喝道:「什麼人?」喝聲才出口,身子已從床上急躍而起,一晃肩掠出窗口。

    高翔緊跟著也掠登屋頂,揚目張顧,但見荒嶺寂寂,月色如洗,遠處山腳江水婉蜒若帶,只有黑衣少婦朱鳳娟獨立瓦面,裙角飄拂,翩翩欲飛。

    片刻之後,高翔才忍不住問道:「大姐,見到什麼嗎?」

    朱鳳娟搖搖頭道:「來人身法奇快,此時已經去遠了。」

    語聲微頓,轉面反問道:「你同行共有幾人?」

    高翔茫然道:「小弟孤身一人從星宿海來,並無同伴。」

    朱鳳娟沉吟道:「這就奇怪了,咱們回房去再說吧。」

    兩人回房飄身落地,重新歸坐,朱鳳娟神色一片凝重,繼續方才未盡之言,道:「我師父一身武功,已臻化境,自從希平師兄出走,這些年虧我委屈求全,她才沒有闖出南荒。可是,二十年來,我能用的方法都用盡了,最後仍然無法阻止她老人家踏入中土。她是個神志失常的人,逢人就說是她兒子,稍不遂意,便會出手傷人,我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得盡力使她行走偏僻的荒山野嶺。唉,假如由她闖進城鎮,更不知要多添多少冤魂。」

    她說這些話時,真摯之情,溢於言表,絕無一絲做作虛假,高翔見她如此美艷,竟說不得夫婿憐愛,心裡雖然不信,卻想不出一句話來駁她。

    朱鳳娟略頓又道:「小兄弟系出名門,你們正道中人,無時不以拯危解難為念,假如小兄弟能夠委屈一下,既可聊慰師父渴念愛子之心,又可化解中原千百人危難,一舉兩得,這犧牲也並非毫無代價,何況,不如此,小兄弟也難順利抽身一走,你能不能考慮一下呢?」

    高翔默然半晌,道:「這方法縱然可行,也只能哄瞞一時,遲早總會被她發覺。」

    朱鳳娟接口道:「不要緊,師父瘋病發時,神志迷惘,等到病勢稍好,過去的事也就忘得一乾二淨了,只要我不提起,她是記不起來的。」

    高翔又道:「但我尚有緊要的事,必須趕回青城,恐怕不能久留。」

    朱鳳娟嫣然笑道:「我想只要有三天時間,便足夠使師父病情稍減了,小兄弟,不能為大姐多留三天嗎?」

    高翔一時語塞,轉念想道:「三天時間並不算長,何況她對我尚有救命療傷之恩,如果延誤三天,真能治好獨眼鬼母的瘋病,也算略報救命之恩了。」

    於是,點頭道:「大姐吩咐,自當遵命,但不知這三天內,要如何治她的病?」

    朱鳳娟掩口嬌笑道:「這些就不用你擔心了,你只順著她的意思做,使她高高興興,三天之後,姐姐包你能平安離去。」

    高翔再要開口,朱鳳娟忽搖手道:「別再說下去,師父回來了。」

    話甫落,天井中已響起獨眼鬼母桀桀笑聲,道:「希平、鳳娟,快來看娘給你們弄了些什麼回來了。」

    朱鳳娟以目示意,怡然牽著高翔的手,並肩步出臥房,只見獨眼鬼母左手提著四五隻肥雞、肥鵝,右手高舉著一隻大酒罈,咧嘴笑道:「山下村子裡能吃的全被咱們吃光了,這些肥雞、美酒是老婆子遠從百里之外城中弄來的。你們久別,正該痛飲一番,鳳娟快幫師父洗燙下鍋。」,朱鳳娟斜睨高翔,羞怯地笑道:「師父,留著明天再弄吧,夜深了呢。」

    獨眼鬼母梁雉怪笑道:「不,難得有肉有酒,留著多饞人,今天夜裡,咱們痛飲一夜,天亮後再睡也不遲。」

    朱鳳娟輕輕捏了高翔一下,低聲道:「那麼,相公請在房中休息一會兒,我去幫師父整治食物。」

    高翔木然呆立,目送她師徒向前殿行去,隱約聽見獨眼鬼母輕輕問道:「鳳娟,怎麼樣了?」

    朱鳳娟回眸一笑,怯生生點了點頭,鬼母立即縱聲大笑起來,道:「如何?師父說他必會回心轉意的,現在你信了吧。」

    笑語聲中,兩人背影已消失在殿角斷牆之後。

    高翔癡立良久,心中感觸萬端,暗想那朱鳳娟的話果然不錯,獨眼鬼母初見自己時,神態猶帶瘋狂,只這一轉瞬工夫,言談舉止,似乎都正常了許多,看來她武功雖已登峰造極,仍然脫不開母子親情的折磨煩惱,為了一個可憐的母親,多留三天,實在是值得的。

    想到這裡,心中再無猶豫,輕歎一聲,獨自轉回臥房。

    房中一燈如豆,光影搖曳,使人昏昏欲睡。他枯坐窗前,正無聊百賴,偶一揚目,忽見窗外慘淡月光下,似有一條纖小身影疾閃而過。

    高翔眼力敏銳,心中猛然一動,輕按桌面,長身而起,晃肩掠出窗口。

    那人影遠遠見他追出房來,一揚手,擲出一團白色物件,悶聲不響,伏腰疾馳,轉眼便消失在蒼茫夜色之中。

    高翔翻手接住那白色物件,卻是揉皺的紙團,就在月光下展開一看,心中不禁為之猛然一震。

    原來那紙團上只潦潦草草寫著十六個宇:

    「身在險境,務必鎮定,蠱惑之言,慎不可信。」

    短短四句,就像在高翔心中投下了四塊巨石,他駭然忖道:「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朱鳳娟告訴我的故事,竟是假的。」

    但轉念一想,不禁失笑,如果獨眼鬼母和朱鳳娟真要陷害自己,在他重傷昏迷的時候,大可一舉取自己性命,又何必畫蛇添足,編織謊言,將自己傷勢治好,再設法害自己?顯見這投送宇條的人,八成和獨眼鬼母有甚仇恨,但又無力報復,乃只好匿藏暗處,覓機洩恨罷了。

    正想著,窗口燈光一暗,朱鳳娟忽然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輕喚道:「相公,站在荒地裡發什麼呆?」

    高翔忙將字團塞埋懷裡,穿窗返回臥房,笑道:「沒有什麼,只因發現有人從附近掠過,才追出去看看。」

    朱鳳娟盈盈秋波凝住在他臉上,又問:「我看見你低著頭,好像在看什麼東西?」

    高翔取出字紙,坦然遞過去,道:「僅是個不值一笑的紙團,可惜沒瞧清楚那送信的人是誰?」

    朱鳳娟細細看了字條,順手就在燈上燒去,聳肩輕笑道:「看來這送信的人一番美意,你也不能全然不信呀,常言說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高翔正色道:「大姐怎的如此說,小弟如有疑惑之意,怎會把字條……」

    朱鳳娟纖手一抬,輕輕掩住他的嘴唇,嬌笑道:「別認真了;正因為知道你不會相信,姐姐才跟你開開玩笑。」

    忽然笑容一斂,搖頭歎息道:「這送信的,八成就是先前在屋頂冷笑的人,不知道他和咱們究竟有什麼仇,這幾天總在附近徘徊窺伺,我因為師父脾氣不大好,一直不敢讓她老人家知道。唉,也許咱們身列黑道,雖然躲在這樣荒僻的地方,也難得人諒解。」

    高翔見她感觸傷心,瑩瑩淚珠盈眶欲滴,忍不住執著她的手,道:「大姐,你也別太往牛角尖裡鑽了,黑白兩道,都有血性兒女,也都有好惡小人,以大姐情操心腸,便是俠義群中,也找不出幾人。」

    朱鳳娟香肩聳動,情不自禁靠在高翔懷中,顫聲道:「好兄弟,你這些話是真正發自內心麼?」

    高翔道:「小弟為何要騙大姐?」

    朱鳳娟淚水突然籟籟而落,喃喃道:「相識遍天下,知己能幾人。姐姐只恨為什麼不晚生十年,為什麼不早些認識兄弟你。」

    忽然,房門外傳來一陣桀桀大笑,獨眼鬼母的聲音接口道:「傻孩子,你要是真的晚生十年,師父替你們定親的時候,還得請個奶媽抱你上轎才行啦!」

    朱鳳娟連忙推開高翔,垂首含羞叫道:「師父,你老人家又取笑娟兒了。」

    獨眼鬼母駱天香露出一口焦黃板牙,笑嘻嘻跨進房來,道:「小夫妻,見面原該多親熱才對,幹嘛竟哭哭啼啼起來。」一手拉著高翔,一手拉著朱鳳娟,笑著又道:「快來吧,雞、鵝都熟了,別耽誤了好辰光。」

    大殿上香味撲鼻,破舊的神案上,擺著那隻大銅鐫,鍵中塞滿雞鵝,俱已爛熟。

    獨眼鬼母駱天香挽起袖口,就在滾燙沸騰的銅鑲中撈取燉雞,十個枯槁指頭直被燙得滋滋作響,她卻神色平靜,恍如未覺。

    朱鳳娟抱起酒罈,用指尖在壇頂輕輕戳了個小孔,滿斟三杯,嬌羞地道:「荒廟無佳餚,相公請乾了這杯水酒。」

    獨眼鬼母桀桀笑道:「這杯酒權當交杯,該喝。」

    高翔本不慣飲酒,無奈獨眼鬼母在座,朱鳳娟又頻頻以目示意,無可奈何,只得舉杯一飲而盡。

    酒人腹中,渾身登時升騰起一陣暖意。

    那獨眼鬼母不住桀桀怪笑,以爪當著,取食鐫中雞鵝,只聽得畢畢剝剝連聲脆響,敢情她連骨頭也一起嚼碎,嚥下肚裡了。

    朱鳳娟連番斟酒勸飲,頃刻間,高翔已連盡三杯,他本不善飲,三杯落肚,頓覺體內燥熱難耐,耳旁響起朱鳳娟溫柔呢語,眼中儘是如花笑靨,不知不覺已有幾分醉意。

    就在這時候,突然殿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之聲。

    那囊素之聲由遠而近,冉冉向大殿而來,獨眼鬼母突然醜臉一沉,側目掃了朱鳳娟一眼,低聲道:「又是哪一個不知死活的東西來搗亂了?」

    朱鳳娟嘴角笑意盎然,輕曬道:「師父,別理會它,咱們喝酒吧。」

    話聲才落,忽聽砰地一聲巨響,殿上塵埃飛揚,廟門已經大開,一股冷風撲人大殿,燭影搖曳中,兩條人影當門而立。

    那兩人一色麻布短衫,腰繫草繩,年紀都在五旬以上,容貌長得極為相似,叫人一眼幾乎分辨不出有何不同。

    但細看之下,不同之處卻很顯然,原來那左邊一個左腿齊膝折斷,左肋下支著一柄丁字拐,右邊一個,卻是右足折斷,右肋下也柱著一柄丁字拐。

    這兩人並肩側立,共有兩條腿,但卻儀態威猛,神威逼人,四隻炯炯有光的眼睛,瞬也不瞬盯視在獨眼鬼母師徒身上,左邊一個忽然仰面發出一聲狼嚎般長笑,說道:「兄弟,咱們來得不湊巧吧?人家正在飲交杯酒招女婿哩。」

    右邊一個面色十分陰沉,冷哼一聲,道:「金沙雙殘的地頭,居然叫別人不聲不響地落了根,這個臉,你我是丟定了。」

    這人語聲沙啞,說起來徐而不急,但那陰森的神情,卻使人不期然從心底冒出一縷寒意。

    獨眼鬼母霍地離席而起,桀桀一陣怪笑道:「我當是誰,敢情是雄霸西陲的金沙雙殘毆陽賢昆仲,二位簧夜到此,可是衝著我老婆子來的?」

    金沙雙殘同時提拐,篤地一聲,兩人不先不後一同跨進殿門,左邊一個接口道:「好說,駱大嫂老遠從南荒來,連個口信也不捎給我兄弟,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右邊一個也陰聲道:「人家原本就沒有把咱們放在眼中,多說廢話,豈非自討沒趣。」

    獨眼鬼母怪眼一翻,怒道:「不把你們放在眼中,你們又敢怎的?」

    右邊一個陰笑道:「咱們還敢怎的,索性連這兩條腿,也一併奉送駱老嫂子罷了。」

    獨眼鬼母大袖一抖,人已凌空拔起,厲叱道:「你當老婆子辦不到嗎?」叱聲未落,雙掌疾揚,越過神案,向雙殘猛撲而至。

    這鬼母果然凶殘暴躁,一言不合,出手便是殺著,身法更快得驚人,高翔身不由已,推席而起。

    朱鳳娟輕舒皓腕,悄悄將他一帶,附耳低聲道:「小兄弟,快退開些。」

    砰一聲暴響,金沙雙殘同時揮掌一招硬接,殿上狂颶飛捲,油燈立被回勁所滅,鬼母身形微挫,金沙雙殘卻一齊退出一大步,各以拐尖反撐,才算穩住了身子。

    只聽雙殘憤然發出一聲低嘯,兩支丁字拐輕點地面,倏地左右一分,雙拐掄動,一砸上,一掃下,毫不示怯,同樣也還攻一招。

    大殿之上,漆黑一片,但三條人影此起彼落,其間不時夾著獨眼鬼母的桀桀怪笑和金沙雙殘鋼拐點地之聲,聽來毛骨悚然,益增恐怖。

    高翔退立在神像側面;只覺朱鳳娟一隻柔荑,緊緊和自己手掌握在一起,掌心微潮,也有些顫抖,顯然對激鬥中的三人,有著過份的關切傾注。

    他酒意正濃,忍不住輕聲問道:「大姐,這金沙雙殘是什麼人?」

    朱鳳娟低聲道:「雙殘是同胞兄弟,在西南黑道中,凶名遠揚,出了名的剽悍難纏,左腿折斷的是哥哥,名叫歐陽天佐,那右腿折斷的是弟弟,叫做歐陽天祐。」

    高翔道:「他們既知駱老前輩在這裡,怎敢撞來尋釁?」

    朱鳳娟道:「誰知道,也許他們自以為這兒是屬於他們的地盤,不滿咱們借住在此地吧。」

    高翔又問道:「以他們功力,能敵得住駱老前輩麼?」

    朱鳳娟輕笑道:「放心吧,他們絕不是師父敵手,但雙殘武功不弱,而且自幼心意相遇,練有合擊之術,一時半刻,也許不致落敗。」

    高翔忽然心中一動,暗想道:「不知那投紙送信的,是不是他們?」

    朱鳳娟見他沉思不語,用手肘輕輕推了他一下,櫻唇附在他的耳邊,吐氣如蘭,呢聲問道:「小兄弟,怎麼不說話了?」

    高翔一驚,慌忙答道:「我在想,咱們要不要幫助駱老前輩,早些打發了他們?」

    朱鳳娟咬著櫻唇,低聲答道:「我的好兄弟,哪用你擔心,縱使師父打發不了,還有大姐我哩。」

    兩人站在神樞旁暗影中,相依相偎,切切低語,此情此景,分外引人遐思,高翔只覺體內酒力越來越盛,不時聞到朱鳳娟衣衫內飄送出陣陣少婦特有的體香,漸漸有些神思恍忽,心猿意馬起來。

    獨眼鬼母怪嘯連聲,兩隻枯如黃蠟的手臂,上下翻飛,橫格豎打,十個指頭,全挾著嘶嘶勁風,怪招迭出,威猛絕倫。

    但歐陽兄弟亦非弱者,只見他們雙拐合壁,你進我退,配合得沒有絲毫破綻,一味只守不攻,好像是故意在拖延時間。

    纏鬥將近百招,仍未分出勝負。

    鬼母不耐,喉中低吼,十指交彈,暮地頓足上拔,凌空一個倒翻,變成頭下腳上,雙爪虛握,疾然下沉,正欲施展殺手,忽聽廟外又響起一聲長嘯。

    那嘯聲來勢快得令人無法形容,初聞其聲,猶在數里之外,但嘯聲落時,已到廟前,一條人影巍然挺立在月色下。

    饒是鬼母藝高膽大,歐陽兄弟凶殘暴戾,盡被這快速嘯音所驚,金沙雙殘拐勢急收,躍退數尺,獨眼鬼母也凌空倒翻,退落在神案上。

    眾人目光齊向殿門掃去,個個心裡都不禁一震。

    只見那人年約六旬開外,頭束青中,雙肩高聳,兩隻眼睛各用一塊黑色布塊掩住,手握青竹杖,背插一柄古跡斑斕長刀,竟是個瞎子。

    高翔站在暗處,正當神馳意動之際,一眼見到那瞎子,頓時頭腦一清,暗訝道:「咦,他不是冷面閻羅谷元亮嗎?」

    心念未已,冷面閻羅谷元亮已經大踏步跨進殿來,神情冷漠緩緩問道:「駱大嫂,別來無恙否?」

    獨眼鬼母聞聲一驚,脫口道:「你是誰?」

    冷面閻羅冷嘿一聲,道:「駱大嫂真是貴人多忘,連當年巫山舊友也認不出來了嗎?」

    朱鳳娟嬌軀突然一震,急忙揚聲叫道:「師父,他就是冷面閻羅谷元亮。」

    獨眼鬼母醜臉立時變色,桀桀一陣怪笑,道:「原來是谷老哥,多年不見,谷老哥怎的雙目都失明了?」

    冷面閻羅木然說道:「彼此彼此,自從巫山一別,聞得駱大嫂埋首調教愛子,此番遠蒞邊陲,也不復有當年雄風了,歲月無情,咱們都老了,不是嗎?」

    他這番話,明是敘舊,隱含譏刺,語聲冷漠,一如其名。

    獨眼鬼母怪眼疾轉,桀桀笑道:「不錯,真的大家都該老了。」

    這時,歐陽天祐忽然沙啞地乾笑兩聲,岔口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江湖中誰能保得青山常在。」

    冷面閻羅聽了這話,倏忽臉色一沉,喝問道:「什麼人在此多嘴?」

    歐陽天佐朗聲答道:「在下金沙江歐陽兄弟。」

    冷面閻羅哦了一聲,陰哼道:「老朽正與故人交談,似乎還輪不到賢昆仲插口。」

    歐陽天祐倨傲接口道:「咱們兄弟正跟姓駱的了斷過節,谷兄最好也不要強自出頭。」

    冷面閻羅霍地旋過身子,冷叱道:「金沙雙殘,嘿,好大的口氣。」

    獨眼鬼母心念疾轉,桀桀笑道:「聞得谷老哥領袖黑道武林,一言九鼎,受各方仰慕,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叫老婆子好不佩服。」

    冷面閻羅顯然被她這話激起怒火,緊一緊手中青竹杖,舉手徑向金沙雙殘走了過去,移步之間,灑脫從容,直如兩眼未瞎一般。

    金沙雙殘一見,慌忙橫身蓄勢而待,雙拐微提,目光炯炯喝道:「姓谷的,你想怎麼樣?」

    冷面閻羅腳下未停,淡淡答道:「谷某浪得虛名,卻沒叫故人笑話。現在就估量估量賢昆仲,看看後浪是否推得動前浪。」

    話聲甫落,身形倏頓,青竹杖一擺,疾如電光石火,向雙殘攔腰掃到。

    金沙雙殘同聲大喝,雙拐並舉,當地一記硬封硬架。

    杖拐堪堪相接,冷面閻羅驀地吐氣開聲,低叱一聲:「大膽。」

    青竹杖應聲上撩,只聽金沙雙殘同聲驚呼,兩條身形,踉蹌連退了三四步,才算拿樁站穩。

    雙殘面上變色,朱、高二人也看得心頭一顫,暗想以雙殘功力,鬼母力戰百招尚且未能取勝,這冷面閻羅一杖揮出,看似並無多大力道,竟然舉手之間,就將雙殘震退三四步,這股駭人內力,只怕遠在獨眼鬼母之上。

    心念未已,冷面閻羅左腳一邁,倏忽欺近一大步,青竹杖二次掄起,一連揮出三杖,噹噹噹三聲脆響,雙殘已被逼退到大殿門邊。

    冷面閻羅陰聲道:「能接老朽三杖,足見果有所恃,黑道之中難顧情面,賢昆仲認命了吧。」順手運杖橫砸,力道頓增一倍有餘。

    金沙雙殘本已狼狽不堪,猛聞杖風刺耳,身不由己,又雙雙舉拐橫架。

    兩下裡甫才接實,只聽冷面閻羅厲聲大喝道:「撒手。」

    金鐵交鳴聲中,歐陽兄弟同時發出一聲悶哼,兩支丁字拐果然脫手飛出,墜落到數丈外夜色之中。

    雙殘大驚失色,就地一個疾轉,雙雙縱身躍起,閃電般向廟外掠去。

    冷面閻羅陰哼道:「現在還想走嗎!」

    腳下一錯,如影隨形躡蹤欺進,竹杖左右閃動,砰砰兩聲,正擊在雙殘背上。

    這不過電光石火剎那間的事,金沙雙殘身形才離地數尺,兩聲刺耳慘叫之後,便一起摔落地面,掙扎了兩下,氣絕而死。

    獨眼鬼母雖也是殺人不眨眼的人物,但目睹冷面閻羅舉手投足之間,連斃武功精湛不在己下的金沙雙殘,不期然也從心底冒起一股寒意。

    冷面閻羅四杖擊斃兩名武林高手,仰天狂笑,轉過身子,沉聲道:「駱大嫂,現在該談談咱們的舊約了吧!」

    獨眼鬼母一怔,道:「你我有什麼舊約?」

    冷面閻羅神色不悅,陰惻惻道:「駱大嫂果真健忘?昔年巫山會上,咱們不是曾指天為誓,從此南北稱尊,互不侵犯,誰要是踏出疆界,二次相見,便是生死存亡分判之時。」

    獨眼鬼母駭然一震,忙不迭回頭望望朱鳳娟。

    朱鳳娟鬆了高翔的手,按劍邁身而出,接口道:「我師父因傷心愛子,積憂成疾,神志已經不清,哪還記得什麼舊約。」。

    冷面閻羅陰陰道:「姑娘這話,不怕折了令師一世英名?」

    朱鳳娟秀眸一轉,道:「家師心志迷失,此來乃系為了追尋愛子,本無啟釁之意,谷老前輩如果一定惦記前約,那也好,咱們可以另外約個地方。」

    冷面閻羅不待她說完,早巳陰惻惻一陣冷笑,打斷了她的話頭,搶著道:「原說二次相見之時,便當分判生死,武林中人一諾千金,想不到駱大嫂竟調教出如此能言善辯的好徒弟。」

    獨眼鬼母厲聲吼道:「依你便怎樣?」

    冷面閻羅木呆的臉上,泛起森森殺氣,冷冷道:「自是不負舊約,立時了斷。」

    「哦。」

    獨眼鬼母聽了這斬釘截鐵十個宇,不覺輕呼出聲,師徒二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明顯的事實擺在眼前,冷面閻羅數十年未出江湖,一身修為,已遠在她師徒之上,就拿剛才金沙雙殘慘死的事來說,果真動手,只怕合她們師徒二人之力,也絕難在他手下走滿百招。

    冷面閻羅久等未見回音,殺機越盛,沉聲又道:」谷某向來不輕易出手,一旦出手,勢非力戰千招以上不能解饞,方才兩個跳粱小丑不中用了,難道連駱大嫂也吝於賜教?」

    這時候,高翔立在神樞側邊,將殿上情形看得極為清楚,心裡正感奇怪,照說南鬼北閻羅乃是齊名之人,三十年前巫山較技,也曾血戰三天三夜未分勝負,現在冷面閻羅現身挑戰,鬼母師徒怎竟露出怯意呢?

    他乃是血性之人,前次在愁功城無意遇見何履之暗襲金府朝香車轎,尚且忍不住仗義出手,何況鬼母曾對他有救命大恩。

    想到這裡,豪氣頓熾,大步邁上前來,朗聲道:「谷老前輩,且聽在下……」

    誰知一句尚未說完,忽感胸腔中灼熱如被火燒,全身血氣運行速然加疾,喉頭一陣氣悶,身子一晃,竟然栽倒地上。

    冷面閻羅聞聲一怔,閃電般搶上前來,伸手一探高翔鼻息,勃然大怒道:「好啊,姓駱的,竟敢在谷某人地頭上行此下流手段,今夜留不下你,姓谷的這把年紀就算白活了。」

    喝聲中,青竹杖繞身飛旋,層層杖影,逕向鬼母師徒電湧而至。

    獨眼鬼母左手一帶朱鳳娟,大袖疾抖,低喝道:「鳳娟,走。」

    兩條人影破空飛起,足不沾地掠出廟外,二次騰身,已越過斷牆,急如飛矢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冷面閻羅被她臨去一袖,拂中前胸,怔得一怔,再次跟蹤追出廟門,早不見鬼母師徒的人影,頓足大罵道:「姓駱的,百里之內,要讓你逃出手去,老朽就不姓谷。」餘音未結,突然舉手掩口,哇地噴了滿手鮮血。

    「姑娘,你本來就不姓谷,只是這一來,咱們金沙雙殘的名號就是砸了。」

    說這話的,竟是倒在地上氣絕多時的歐陽天佐。

    接著,怪事旋踵,金沙雙殘一先一後都從地上爬了起來。

    再接著,冷面閻羅嘴角泛起一絲苦笑,舉手一抹頭頂,露出滿頭秀髮,雙目瑩光透射,原來竟是個玲玫俏麗的少女。

    金沙雙殘各自從草叢裡尋回自己的枴杖,歐陽天佐從懷中取出一面墨綠色令牌,雙手奉上,道:「阿媛姑娘,殿裡那姓高的小子沒事吧!假戲告終,咱們兄弟繳還墨玉令,也該走了。」

    阿媛接過令牌,卻低聲攔住二人,道:「二位伯伯且慢離去,侄女被那老婆子臨走時一袖震傷內腑,此時不能用力,但高公子卻已喝下魔女特製淫酒,現在昏迷殿上,還盼二位伯伯鼎力幫忙。」

    歐陽天祐沙啞地道:「那小子只知美色當前,連姑娘特意送給他的信也交給魔女過目,讓他吃點音頭,咱們別理他。」

    歐陽天佐笑道:「兄弟,算了吧,人情反正送了,何不送佛送到西天,你去弄一盆冷水來。」

    金沙雙殘枴杖叮叮,同人大殿,歐陽天祐自去尋水,老大歐陽天佐則湊過頭去,在酒罈口深吸一口氣,咋舌道:「兩個淫婢手段果真高明,這壇神仙醉,別說姓高的小伙子,就連我跤子也辨不出絲毫異味來。」

    阿媛喘息歎道:「論說她們武功已算得出類拔萃了,為什麼不走正途,偏偏要假冒南荒獨眼鬼母的名聲,又編造一篇謊話,行此卑劣之事?」

    歐陽天佐也歎息道:「她們如此煞費心機,必有作用,連咱們兄弟走了半輩子江湖,也差一些被她們唬住了,方纔的計策,委實險之又險。」

    阿媛苦笑道:「侄女也是迫不得已,只因我數日窺伺,總覺她們不像是真正的駱老前輩,否則……」

    正說著,忽見歐陽天祐如飛從後殿掠奔而到,揚起手中一幅白色綢巾,臉色凝重地道:「大哥,看看這是什麼?」

    歐陽天佐接過綢中,略一層視,連忙揣人懷中,沉聲問道:「這東西哪裡來的?」

    歐陽天祐用手一指後院,道:「我去尋找盛水的東西,無意間從臥房中枕下發現,大哥,看來那兩個淫婢是天魔教門下高手。」

    歐陽天佐點點頭道:「這是天魔教修煉該教最厲害的六無大法時所使用的神帳,魔女練習六無大法,必須攝取六六三十六名童身少年精髓,始能成功。這幅神帳上已有二十八個圖形,難怪她煞費苦心,先救高公子,然後又行此詭謀。」

    阿媛雖然出身黑道世家,究竟年輕見識不多,聞言岔口道:「伯伯,這是幅什麼神帳,給侄女看看如何?」

    歐陽天祐臉色一沉,道:「網上儘是不堪人目的東西,姑娘家看不得。」

    阿媛粉臉一紅,低頭不敢再問。

    歐陽天佐拿起拐落,將神案上酒罈等物擊成粉碎,沉聲道:「賤婢失落神帳,必然不會甘心,只怕不久便將回來尋覓,咱們得快些離開這裡才行。」

    阿媛大驚道:「但是,高公子他……」

    歐陽天佐揮手道:「你帶他乘驢先走,待脫出險地後,只稍用冷水浸他一陣,藥力自解,不必多問,越快越好。」

    阿媛也知事態嚴重,倘被朱鳳娟看破秘密,只怕四個人全部脫不了身,忙不迭俯腰抱起高翔,飛掠出殿。

    她胸口內傷不輕,提氣用力時,不住隱隱作痛,但她一咬牙齦,強忍痛楚,先將高翔安放在驢背上,又匆匆到臥房取了他的箏囊、包裹,掠身上驢,抖僵向山下馳去。

    才奔馳不足半里,破廟中已傳來金沙雙殘響徹夜空的呼叱之聲。

    阿媛心慌意亂,沒命催驢飛馳,直到遠離破廟十餘里外,回頭不見有人追來,這才鬆了一口氣。

    一陣折騰,天色已經微亮了。

    高翔被她緊攬在懷中,兀自昏迷不醒,一張俊臉,紅得像兩塊火炭,呼吸短促,口中呻吟不已。

    阿媛年僅十六,像這般孤身抱著一個跟自己年紀彷彿的男孩子,真是平生破題兒第一遭,官道上雖無行人,但天色漸明,總不能這般一直依偎著趕路。

    何況高翔體內藥力未解,也不能不盡快想辦法。

    她心中撲通狂跳,正左顧右盼想找一處有水的地方,突覺臉上點點冰涼,天空竟籟籟下起雨來。

    阿媛縱驢冒雨又馳了里許,瞥見前面有一片林子,革組斜抖,直入林中,回頭望時,雨點已越來越大,漫天都是灰濛濛的雨霧,她一面揮去身上水珠,一面忖道:「這是高公子福份,一場大雨,可以衝去沿途蹄印,同時,也不愁無水解除他所中迷藥了。」

    於是,先把健驢繫好,然後用刀尖在林邊泥地上挖了一個坑,不多一會兒,便蓄了滿滿一坑泥水。

    泥水雖嫌污濁了些,但為瞭解去藥性,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阿媛返身重入林中,從健驢背上,緩緩抱下高翔。

    誰知高翔才離驢背,突然一把緊緊抱住阿媛,雙眼暴突,喉中低吼,道:「大姐,大姐,大姐……」

    阿媛見他雙目遍佈血絲,鼻孔翁動,神情猙獰,直如一頭將要發狂的野獸,嚇得失聲驚呼,腳下一絆,摔倒地上。

    高翔此時通體如被火的,血脈怒張,理智早已全失。

    阿媛奮力掙扎,嬌喘咐咐,叱喝道:「公子,放手,快些放手……」

    高翔聽而不聞,眼中所見,已經不是阿媛,而是那體態豐美,嫵媚橫生的朱鳳娟,三杯藥酒的酒力,使他渾然忘了世上的一切。

    「嘶!」

    「喲!」

    阿媛驚呼連聲,嬌軀被高翔糾纏得擺脫不開,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一咬銀牙,驕指如敦,重重戳在高翔後腰風尾穴上。

    高翔輕櫻一聲,力道頓失。

    阿媛扭開他的手臂,掙脫身子,業已僅斜鬢橫,羅衫破裂,回憶適才情景,粉臉不禁通紅,心頭猶似小鹿般亂撞。

    她並不怨怪高翔,因為她知道高翔被魔女朱鳳娟淫藥所迷,行為早非自主,她只後悔自己疏忽,竟沒有想到途中先閉住他的穴道。

    幸好是在林中,要是在有人來往的官道上,她驀地心驚,回目四顧,還好,林子中靜靜沒有一絲人聲,這才一掠亂髮,抓住高翔肩頭,將他拖到林邊水坑旁。

    高翔被冷水浸了足有半盞茶之久,面上紅潮和眼中血絲才漸漸退去,呼吸趨緩,神志也慢慢清醒。

    阿媛低頭看看自己被他扯碎的衫裙,餘悸猶在,急急取了自己包裹,隔空揚指,解開高翔穴道,嬌軀疾旋,躲進林子裡。

    高翔悠悠清醒,發現自己全身盡濕,倒臥在一個水坑旁,天上大雨如注,腦中卻覺隱痛不已。

    他搖搖頭,茫然站起身來,詫道:「奇怪,我怎麼會在這裡?」

    回憶前情,他記得正在廟中飲酒,金沙雙殘和冷面閻羅谷元亮先後現身,那谷元亮果真心狠手辣,連斃金沙雙殘之後,又逼迫獨眼鬼母動手,自己凜於義憤,正待為他們化解,不知為什麼,突然失去了知覺。

    照這情形看來,獨眼鬼母一定和冷面閻羅力戰不敵,朱鳳娟為了怕自己被傷,才帶自己逃離了那座破廟。

    但是,朱鳳娟現在又到哪裡去了呢?

    高翔雖對獨眼鬼母駱天香並無好惡之感,但想起了她們師徒的活命之思,何況,鬼母愛子成瘋,朱鳳娟忍淚侍婆,婆媳二人千里迢迢尋覓愛子夫婿,這份情操,總是博人同情的。

    於是揚聲叫道:「大姐,大姐,你在哪兒?」

    「等一等……」

    林子裡傳來急促而驚惶的回音,緊接著,枝葉一陣輕響。

    高翔大喜,折身疾步便向林子裡奔去。

    首先,他見到那匹健驢、箏囊、包裹均在,心裡更覺欣慰,忖道:「朱大姐真是細心人,倉促脫身,還記住帶出我隨身緊要物件,趁她未返,這一身濕衣應該先換去。」

    心念及此,探手取了包裹,一縱身,向一片藏密隱蔽草叢中掠去。

    他藥性解後,功力已復,身在空中猶未沾地,左手已揮出一縷勁風,拂開那片草叢,哪知勁力甫發,卻聽草叢裡發出一聲尖銳驚呼:「呀!」

    高翔猛吃一驚,俊臉上登時大感臊熱,慌忙一提真氣,凌空一個倒翻,硬生生煞住下落之勢,飄落在五尺遠處,同時趕緊背過身去。

    只聽草叢中嬌喘顫聲道:「請你等一等……千萬不要過來,我……我在換衣服……」

    高翔面紅過耳,忙道:「對不起,我……我也是想換衣服……」

    草叢中急促道:「等一下,我就快好了。」

    一陣響,不多久,草尖分處,阿媛匆匆繫著衣帶,粉面嬌紅,低頭走出,羞怯地叫道:「公子,你可以去更衣了。」

    高翔一回身,失聲道:「呀,是你?」

    阿媛含羞笑道:「公子想不到吧?」

    高翔拱手道:「前承姑娘療饑治傷,在下尚未致謝,但是,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阿媛還了一福,道:「說來話長,公子先請更換了濕衣,咱們再慢慢詳談。」

    高翔點點頭,懷著滿腹疑雲,鑽進草叢迅速更換了一套乾衣,再出來時,阿媛已用一塊油布,在四棵大樹之間扯起了雨篷。

    他忐忑不安走過去,兩人四目相投,不期然都現兩朵紅暈;高翔又拱拱手,道:「谷姑娘請恕方才失禮衝闖。」

    阿媛嫣然一笑道:「公子弄惜了,我並不姓谷。」

    高翔詫道:「令祖不是武林名宿冷面閻羅谷老前輩?」

    阿媛道:「爺爺是家父母授藝恩師,我姓楊,名叫慧媛。」

    「那麼,令尊是……」

    「爹爹單名一個淦字,人稱……」

    「啊,金刀楊淦。」

    高翔脫口叫出「金刀楊淦」四個字,原來突然記起那天在荒野中遇見的一男一女,敢情是由於自己身上穿著的一件外衣正是金刀楊淦的,故才引起他下馬盤問,因而挑動自己怒火,使自己傷勢復發。

    不過,他天性豁達,既知事出誤會,原有的憤恨之情也就盡消,微微一笑,舉步跨前雨篷下,面對阿媛坐下,道:「令尊掌力雄渾,不愧是武林高人。」

    阿媛睜著一雙大眼睛,問道:「你認識我爹爹?」

    高翔笑道:「曾有一面之緣,只是那時不知就是令尊。」話題一轉,反問道:「姑娘怎會來到這兒!」

    阿媛淺笑道:「我說出來,公子一定會不高興的。」

    高翔訝道:「那為什麼!」

    阿媛道:「因為,是我扮成爺爺模樣,把公子的大姐嚇跑了。」

    高翔更加驚訝,忙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姑娘快請明說。」

    於是,阿媛才把自己見高翔被魔女朱鳳娟誘往破廟,蓄意謀害,迫不得已,才用墨玉令牌請出金沙雙殘,串演假戲,驚走朱鳳娟師徒的經過,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未了,阿媛粉頰低垂,幽幽又道:「爺爺要我暗隨公子,本不許我跟公子見面,但朱鳳娟和那冒充獨眼鬼母的老太婆,武功既高,心思更詭,我想了好久,要是現在再不當面把真相拆穿,也許前面你又會遇上兩個賤人,那時難免又會墜人她們的圈套裡了。」

    高翔聽了,猶不肯相信,問道:「你又怎知她們不是真正的獨眼鬼母呢?」

    阿媛道:「我本來也不敢確定真偽,但曾聽爺爺說過,獨眼鬼母本門武功,向例世代單傳,只授子孫,不收外徒,那朱鳳娟自認是鬼母女徒,所以引起我的疑心。不過,當時並無確切把握,才想到金沙雙殘出手一試,誰知道果然都是假貨。」

    高翔沉吟道:「可是,她們怎會把故事編得那麼細密?」

    阿媛笑道:「這是因為公子從未在江湖中走動的緣故,鬼母獨子駱希平,二十年前逃離南荒,曾經在中原掀起過一場風浪,後來還是公子令尊九天雲龍一怒出手,在九疑山將他傷了一掌,他才從此銷聲匿跡。」

    高翔驚道:「二十年前,駱希平不過才十八歲,竟能使中原武林掀起風浪,鬼母武功想必更是十分厲害了,她沒有到中原來替兒子報仇?」

    阿媛微笑道:「獨眼鬼母自視極高,一諾千金,當年曾和我爺爺立下重誓,她要來,除非我爺爺死……」說到這裡,才發現出語不祥,連忙伸伸舌頭,嚥住了下面的話。

    高翔被她嬌憨之態,逗得也笑了一笑,重又抱拳長揖,道:「若非姑娘屢次相救,在下定已遭了不測,援手之德,容當後報,在下要告辭了。」

    阿媛忙道:「你要到哪裡去?」

    高翔道:「在下自得谷老前輩認出七星金匕,噶峰慘變疑團更深,急欲趕回青城,面見家父問一問詳情。」

    阿媛臉上忽然湧現一片陰離,輕歎道:「其實,你趕回去恐怕已經太晚了,我爺爺曾說……」她偷偷瞟了高翔一眼,竟未再說下去。

    高翔駭然道:「谷老前輩說了什麼?」

    阿媛強顏一笑,道:「沒有什麼,爺爺只說那柄七星金匕,的的確確是你們高家之物,這一點,他老人家發誓絕無虛假。」

    高翔道:「這麼說,他認定我爹爹殺害了兩位師兄了?」

    阿媛忙搖手道:「啊,不,爺爺不是這個意思,他老人家只是擔心高老前輩恐怕也……」

    高翔恍然領悟了她言外之意,神色一變,接口道:「在下歸心似箭,一切必須待趕回青城之後才能明白,姑娘請恕在下失禮之罪。」

    說完抱拳一拱,低頭退出雨篷。

    阿媛叫道:「公子且慢。」

    高翔立在健驢旁,回頭問道:「姑娘還有什麼事?」

    阿媛遲疑了一會兒,從懷中取出墨玉今牌,道:「江湖險詐,公子孤身跋涉千里,難保不會遇到意外之事,這塊令牌,是黑道中最高令符,公子帶在身邊,可以……」

    高翔朗笑道:「在下心地光明磊落,何畏宵小鬼喊,姑娘情,在下心領就是了。」

    阿媛怯生生道:「那麼,我送公子同往青城一行,好嗎?」

    高翔劍眉微剔,怫然道:「姑娘是怕我力不足以保身麼?」

    阿媛忙道:「不,我自己也想去川中玩玩。」

    高翔道:「姑娘欲往何處,在下不便置啄,但同行諸多不便,這匹健驢請姑娘留著代步,在下就此告辭。」

    「你……」

    高翔未再答話,從驢背上取了箏囊、包裹,大踏步逕自出林而去。

    阿媛呆呆坐在雨篷下,手裡還捧著那塊墨玉令牌,只覺得無限委屈,無比難堪,盡化著點點淚珠,沿頰籟籟而落。咬牙恨恨道:「好一個薄情冷漠的傢伙,我說錯了什麼話?做錯了什麼事?你這麼看不起人?」

    一探玉腕,嗆嘟掣出繡刀,挺身躍起,竄出雨篷,低叱道:「哼,誰希罕你的臭驢子,姑娘一刀劈了它。」

    刀鋒揚起,正待劈落,那健驢突然昂頸長嘶,搖尾不已。

    阿媛心一軟,繡駕刀緩緩垂了下來,喃喃道:「這事也不能全怪他,他大性純孝,一定是聽出我言外之意,擔心父親有難,自然要急著趕回去啦。一個人在情急的時候,什麼話說不出來?」

    「再說,他不受我的墨玉令牌,正顯出他男子漢的氣概,一個堂堂男人,要是沒有幾根傲骨,又焉能闖出天下?」

    想到這裡,怒火盡消,反而不禁撲嗤失笑起來,插回繡鴛刀,輕拍驢頸,低聲道:「傻東西,要不是你叫這一聲,險些錯殺了你,走吧,咱們別落在他後面。」

    嬌軀一掠,躍上驢背,輕抖韁繩,穿林而出。

    林外大雨已住,滿天陰霓,正四下消散。

    彤雲低垂,沉悶的天空,使人有一種深深的窒息之感。

    青城山莊的巍峨莊院,仍然屹立在群山環抱之中,莊前流水,莊後竹叢,也仍然一如往昔,毫無改變,所不同的是莊院裡寂然如死,既不聞人聲,也不見人影。

    偌大一座莊院,靜得沒有絲毫聲息。

    高翔拖著沉重的步子,一級級跨上莊前數達四百七十級的石階,一抬頭,赫然望見樓前青城山莊四個金字的門匾上,掛著一個白布紮成的布球,門側空場中,斜插著一支迎風搖曳的紙幡。

    白布球,招魂幡。

    他心頭轟然一震,用力揉了揉眼睛,全身幾同沉落在冰窖裡。

    一點兒也不錯,素巾覆門,紙幡招魂,這是喪家的佈置,而匾上青城山莊四個字也沒有錯,正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怔得一怔,突然狂喊一聲:「爹。」扔下箏囊、包裹,便向莊門撲去。

    才進大門,迎面碰見一個身披麻衣的斑發老人,正是癡立在院中低頭垂淚,高翔自幼在後山石洞中長大,不識莊中人面,但卻忍不住一把抓住那人肩頭,用力搖撼著問:「快告訴我,爹爹呢?他老人家在哪兒?」

    那人緩緩仰起淚臉,一見高翔,神色驀地一震,脫口叫道:「少莊主。」

    高翔此時情急智昏,全沒想到自己從未與莊中下人們見過面,這麻衣老人怎會一口就認出他是少莊主?只顧追問道:「我爹爹呢?」

    麻衣老人舉手拭淚,向正廳指了指,尚未開口,高翔已飛步衝進了大廳。

    廳上寂無人聲,柱子上俱扎白花,兩道高檻素紙拱門,一副供滿瓜果香燭的神案上,素燭高燒,香霧冉冉,正中一塊木牌之上,赫然寫著:

    「故莊主九天雲龍高公諱翼之靈位」

    高翔腦中轟然亂鳴,兩眼發花,滿眶熱淚,再也忍不住撲籟籟滾落下來,用力搖著頭,喃喃道:「不,不,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麻衣老人不知何時已跟進靈堂,手裡拿著一件素麻孝衣,輕輕說道:「少莊主,事已至此,務請節哀遵禮成服,主持老莊主善後事宜,老奴已經等了你十天了。」

    高翔霍地回頭,雙手一把扣住老人肩頭,顫聲道:「你……你是誰?」

    麻衣老人垂首道:「老奴高昇。」

    「高昇……」高翔咀嚼這根本從未聽說過的名字,於是又搖憾著問:「高昇,我爹爹呢?」

    麻衣老人歎然道:「老莊主十天之前與世長辭,臨終之時,才對老奴提及少莊主,可憐他老人家竟瞞了咱們整整十八年,全莊上下,誰也不知道少莊主尚在人間。」

    高翔揮淚道:「我不是問你這些,我是問你……爹爹他……他怎麼了?」

    麻衣老人正容道:「老莊主已歸道山,是老奴親眼目送他老人家去世的。」

    高翔大哭鬆手,轉身衝進靈樞後,叫道:「不,我不信,我要問問爹,他說過要去星宿海看我,為什麼就這樣?」

    靈樞之後,是一具黑漆大棺,上覆素花,棺後一盞長命燈,昏黃的燈光,映得靈樞寒意森森,冷落而寥寂。

    高翔一顆心向下直落,淚眼膝隴中,似乎看見那跳動的燈花影裡,九天雲龍正含淚位立,恍惚在說:「孩子,你來得太晚了。」

    他渾身這然冰冷,驀地失聲呼叫道:「爹……」張開手臂,便向棺上撲去。

    那麻衣老人迅速無比地閃躍上前,舉臂將他攔住,沉聲叫道:「少莊主。」

    高翔拚力掙扎,顫聲道:「讓開,我要問問爹,他為什麼不去星宿海?為什麼……」

《紅豆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