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洗罷風塵,洒然登臨樓上,面湖沽酒,默默的獨酌,心裡惦記著阿媛,不知她返回康邊,冷面閻羅谷元亮是不是還會讓她再到中原來?自從雪山一行,對於父仇,他已經不如從前急迫,同時也認識天火教絕非普通邪教門派可比,它是一個有組織,有計劃的結合,其陰謀詭計,並不意僅青城三老或少數武林名人,而是懷著君臨天下,統馭武林的雄心。至於殺害青城三老,脅持正道武林人物,只是他們探取的手段之一,青城三老名望所歸,自然首遭其嫉。
半載歷練,對於人生的領悟,不在一身突飛猛進武功之下,他深深覺到,噶峰慘變不可悲,盛世充慘遭橫死不可悲,甚至爹爹九天雲龍的生死也不可悲,倒是正道武林中人,不是被天火教藥丸脅持,甘心服從,便是爾虞我詐,彼此猜疑,這才是武林真正可悲可憂的事情。
臨窗把盞,遙望洞庭,滿天煙塵水霧,正如混飩紛亂的武林,使人有無限沉重的感覺。
正凝神沉思中,忽聽喂唆聲響,一葉輕舟,飛也似的到了樓下。
高翔憑窗下望,驀地眼中一亮,暗驚道:「是她!」
那小舟輕輕泊岸,艙簾掀起,一條綠色身影飄然登岸,正是漢水江中見過的那綠衣垂紗婦人。
綠衣婦人嫂停直登樓上,臉上仍然面紗低垂,只露出一雙澄澈如水的眸子,緩緩掃了全樓酒客一眼,便自在另一張臨湖桌邊坐了下來,揚手吩咐道:「替我準備一桌酒筵,要夠四個人吃的,另送些小盞魚鮮,一壺酒,姑娘要等幾位朋友。」
少時,店伙照她吩咐送上酒菜,那綠衣婦人卻不食用,以手支顎,怔怔望著洞庭湖水出神。
高翔訝詫不已,暗忖道:「這婦人曾在舟中跟我照過面,方才分明已經看見我了,卻佯裝不認,獨自一人叫了一桌酒席,她要請些什麼人?為什麼身邊連一個侍女丫環也不帶?」
他疑雲滿腹,於是又特別留意了幾分。
過了半盞熱茶光景,一陣環珮叮噹,香風拂面,樓梯口又上來了一個身著藍衣的褲年少女。
這少女最多只有十五六歲,明眸皓齒,肌膚賽雪,一登樓上,艷光四射,引得全樓酒客都側目而視,喧嘩的酒樓,頓時鴉雀無聲,人人都看直了眼。
高翔心弦微震,不由暗讚一聲:「好美!」
只見那藍衣少女蓮步柵柵,逕向綠衣婦人桌上走去,落坐之後,一言不發,也凝神望著遠處峰巒出神。
綠衣婦人既未跟她招呼,也沒有起身讓座,目凝湖上,只淡淡問了一句:「人呢?」
藍衣少女漫聲答道:「來了。」
綠衣婦人點點頭,竟沒有再問,轉面吩咐店伙道:「開席吧!」
所有食客店伙,都不知這兩個女人打的什麼啞謎。一桌酒席四個人吃已經嫌多,怎的只來了兩人,就叫開席?這算請的那門子的客?
店伙們本想詢問,一個個卻被二女艷光氣勢所懾,誰也不敢造次多話,連忙應聲動手,剎那間,川流不止,送上一盤一盤菜餚。
菜餚剛一上桌,樓下突然響起兩聲刺耳大笑
隨著笑聲,兩個黑衣少年把臂出現在樓梯口。
高翔一瞥之下,猛然大驚,慌忙舉袖掩面,轉望樓外,一顆心幾乎從口腔裡進跳出來,敢情那兩名黑衣少年,竟是「忤逆雙煞」」
雙煞眼高於頂,一時倒未注意高翔也在樓上,傲視闊步,向二女席間走去,綠衣婦人端坐不動,只有藍衣女郎盈盈站起來。
追魂手吳付笑問道:「郝姑娘,這一位就是」
藍衣女郎羞怯地道:「不錯,這就是家母。」
雙煞互望了一眼,朗聲大笑,道:「難得!難得!有女如花,可喜可賀,咱們兄弟敬大娘一杯。」
血手吳均連忙親自執壺,滿滿斟了一杯酒,送到綠衣婦人面前,但那綠衣婦人卻推杯不飲,冷冷說道:「自從先夫去逝,老婦僅此一女,視若拱壁,愛逾生命,如今小女初屆及笄之年,終身大事,老身不能不慎重雙煞異口同聲道:「這是自然,常言道:『嫁女擇佳婿』。咱們兄弟論人品,論武功,不是吹噓,正是大娘擇婿最佳人選,而且咱們感情素厚,親逾骨肉,大娘願意擇一人固然好,願意一女雙嫁,同時配與咱們兄弟,亦無不可。」
那綠衣婦人冷冷一笑,道:「老身只有一女,怎能同配二夫?」
那雙煞哈哈笑道:「咱們忤逆雙煞不講究這些虛禮,嫁一人是嫁,嫁二人也是嫁,大娘若是願意,索性咱們四人大被同眠,也沒有什麼要緊這番話,在雙煞來說,本是出自肺腑,皆因他們心中早已沒有倫理之念,自是不會顧忌人倫關係。
但如此悻理之言,聽在眾人耳中,卻盡皆為之駭然失驚,尤其是高翔,親耳聞得兄長出此狂悻之言,一股羞慚惱怒,頓時浮現面上。
綠衣婦人耳脖也泛現一片赤紅,不悅地道:「你們行事忤逆,大異常道,連這種話都說得出口,叫老身怎敢委以弱女!」
血手吳均笑道:「咱們原是真心話,你不相信也是枉然,旬日以來,咱們與令嬡結伴同行情誼已深,三位一體,實難割捨,這事總得想個兩全之法才好。」
綠衣婦人點點頭道:「老身邀約二位蒞臨此地,正是欲商議一個可行的兩全之法,只不過」
她話聲忽然頓止,目光掃視全樓,似有話不便出口。
追魂手吳付臉色一沉,道:「大娘敢是嫌此地人多雜亂,不便盡言?這有何難,咱們兄弟立刻把他們趕下樓去就是了。」
向店伙一招手,吩咐道:「今日全樓由咱們包了,這些客人,不論吃完役吃完,叫他們統統滾到旁的地方去,聽見了嗎?」
那店伙愕然道:「但是……」
血手吳均劍眉一剔,斷喝道:「什麼但是然而,叫他們滾,就快滾,誰走得慢了,咱們兄弟就叫他跟你一個榜樣到洞庭湖裡喂王人。」
聲落時,舉掌一揮,相距七尺外,竟將那店伙一掌震飛,摔出岳陽樓,撲通落入洞庭湖中……
全樓酒客登時一陣嘩然,膽大的連滾帶爬向樓下沒命狂奔,膽小的屎尿逆流,早已連滾的力氣也沒有了。
人聲紛亂中,雙煞哈哈大笑,桀傲之情,溢於言表。
高翔怒火狂升,雙手握拳,幾次躍躍欲動,但總不住告誡自己,忍耐!忍耐!他是我的哥哥,爹說過,天涯海角,但能相遇,要好好尊敬他……爹爹不在身邊,長兄便可作父……。
他極力按捺住怒火,臨窗端坐,沒有出聲,樓上酒客,已經逃得一個不剩了。
雙煞目光一掃,這才發現還有一個不怕死的坐在窗前,追魂手吳付對高翔面目印象較淡,揚揚眉頭道:「老二,去打發了那個不識厲害的小雜種。」
血手吳均也看見高翔背影,興沖沖便站起身來。
剛走到窗前,高翔突然霍地轉身厲聲喝道:「站住!」
血手吳均驀吃一驚,卻步張目,才認出眼前這少年,竟是在開封城外力挫自己「血氣魔功」的高翔,心裡一驚,回頭笑道:「大哥,冤家路窄,想不到竟是這小畜生。」
追魂手吳付雙目微聚,似覺高翔目中,泛射出一縷縷奇異親切的光輝,也正凝注著自己,瞬也不瞬。
他心中暗自一動,揚手止住吳均,緩緩起身迎上前來。
高翔挺立而待,眼中熱淚盈盈,嘴角牽動,竟不能出聲,手足之情,遍佈臉龐。
追魂手吳付迷惑地在他身前四尺處停步,四目相對,感觸遇異,吳付獰笑道:「朋友,你三番兩次跟咱們作對,破廟前已饒你一次,想不到你竟敢又跟蹤到岳陽來……」
高翔連連搖頭,淚水籟籟而下。
追魂手吳付冷哼又道:「你搖頭又何用?早知咱們不是善與之人,你就不該跟來,現在既然來了,新仇舊恨,咱們一併結清了吧!」
他凶殘之性已成,一面說著,一面已提足「追魂魔功」真力,話聲甫落,左臂疾揚,掌勢已劈了出去。
就在他掌力將未發的剎那,高翔突然淒聲大叫道:「大哥」
吳付掌勢一滯,愕然片刻,道;「你叫誰?誰是你大哥?」
高翔淚水泉湧,激動萬分,顫聲道:「你……你原來是不是姓高?是不是叫高翊?你前胸將台穴旁,是不是有銅錢大一塊胎記?大哥,你說!你快說……」
追魂手身軀猛然一震,急退一步,厲聲喝道:「你是什麼人?怎知道這些?」
高翔見情便知不假,即屈左腿跪了下去,位道:「大哥,我是高翔,我就是你的弟弟……」
追魂手又是一震,沉聲道:「不,我沒有弟弟,你是誰?」
高翔位道:「大哥從未見過我,我也從未見過大哥,二十年前,我還沒有出世,大哥你……你就離家出走了……」
追魂手恍然而悟,眼中陡射精光,急道:「這麼說,你母親就是後來續娶的那個女人吧?」
高翔含淚頷首,追魂手語氣中對他母親雖涉不敬,但總瞭解他的心情,是以並無絲毫不悅。
追魂手吳付又問:「你怎會知道當年之事?難道是劉鐵輝告訴你的?」
高翔搖頭道:「不,這些事,都是爹爹在臨別時親口告訴我的,二十年來他老人家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大哥,無時無刻不在盼望大哥回去。」
追魂手冷笑道:「我跟他父子之情早絕,他姓他的高,我姓我的吳,幸虧我沒有回去,要不然,只怕他還不會死得這麼安適呢」
高翔忙道:「大哥,求你不要這麼說,過去的事無論誰是誰非,父子總是父子,爹爹他老人家早就後悔了。」
「後悔。」追魂手吃吃陰笑道:「我吳付頂天立地,二十年來,並未餓死凍死,我卻沒有可後悔的。」
他突然臉色一陣變動,沉聲道:「你叫高什麼名字?」
「小弟叫高翔。」
追魂手假笑道:「好,高翔,你先起來,讓我看看你究竟像誰?」
高翔怎知人心險詐,依言站起身來,那追魂手移步上前,輕輕握住他的手,端詳說道:「你不像父親,但我又沒見過你母親是什麼模樣?」
高翔猶未警覺茫然道:「可是,爹爹說我眉和眼鼻,都很像他……」
追魂手吃吃笑著,兩手緩緩上移,道:「誰說的,你瞧,肩頭太聳,下顎也太尖,不像!一點也不像!」
他邊說邊摸,手指由高翔「腕脈」穴開始,經「曲池」、「神門」、「極泉」,而過「府台」、「雲中」,最後停留在他胸骨「神藏」穴上。
高翔癡然而立,只覺他指尖移過的地方,隨著流過一片暖流,透穴門,人經路,令人暖洋洋,有一種舒暢情懶之感,漸漸骨軟筋酥,全身力道虛脫,出了滿身大汗。
追魂手輕輕在他肩井穴上拍了一掌,陰笑道:「去吧!姑念你年幼無知,留你一個全屍吧。」
說也奇怪,高翔被他一掌輕拍,心裡忽然機拎憐打個寒戰,竟渾渾沌沌,獨自下樓而去了。
綠衣婦人和藍衣少女目睹這些經過,茫然不解緣故,彼此互換了一瞥驚駭目光,默默沒有作聲。
血手吳均卻神色震動,輕聲間道:「大哥,你竟用『搜魂過穴大法』懲治他?他不是你的同父兄弟麼?」
追魂手切齒說道:「這有什麼不該?當年若無他那下賤母親,愚兄怎會受這二十年罪,我要他熬受七日七夜搜魂之苦,欲生不得,求死不能,才算勉強出了心頭這股怨氣。」
血手吳均渾身一陣顫慄,仰面笑道:「對!咱們既稱忤逆雙煞,手下自是留不得情面,大哥這番處置,也替小弟除卻破廟挫敗的悶氣,哈哈哈!」
那綠衣婦人接口道:「久聞忤逆雙煞冷面寡情,心狠手毒,今日才知果真名不虛傳,對付同胞兄弟尚且如此,將來小女怎能依靠生活?老身看,這事得從長計議才行……」
追魂手忙道:「大娘真大多心,兄弟夫妻怎能相提並論,夫妻乃是男女相悅,方至結婚,這是互相情願的,兄弟欲是天生,不論個性相投不相投,硬要稱兄道弟,一個出乎自然,一個出諸勉強,本是大大的不同。」
綠衣婦人笑道:「高論!高論!但老身僅此一女,事實無法匹配兩人,為了慎重起見,倒想了一個公平競爭的法兒,二位不妨各展巧思,誰能為老身辦成這件大事,誰就是老身的乘龍快婿。」
雙煞同聲追問道:「什麼法兒?你快說。」
綠衣婦人取出兩個紙團,含笑道:「後日午刻,你們二位請分途前往洞庭君山,水陸二路由拈簽決定,從後日午刻開始,至深夜子時,六個時辰內,甚多武林高手都將趕往君山,二位卻不可放進任何一人,無論生死,必須截留,誰能做得到,小女就以他為夫。」
雙煞聽了,仰首大笑道:「這有何難,咱們兄弟扼守,別說是人,就是飛鳥,也決不放過一隻,只不知屆時你們母女在不在君山?」
綠衣婦人笑道:「我們母女自當行至君山絕頂,目睹二位施展玄功。」
追魂手問道:「假如六個時辰之內,並無武林人物進出,怎麼辦?」
綠衣婦人笑道:「放心,不但有人進出,而且,人數必定不少,個個都是頂尖高人。」
血手吳均也問道:「如果咱們兩人都將來人截住,又怎麼辨別嬌娥誰屬?」
綠衣婦人推杯而起,笑道:「真如難分優劣勝負,說不得,老身再設法賠你們一位比小女更美的女娃兒,保證叫你們皆大歡喜就是了。」
岳陽樓頭,笑語頻,飛傳杯,好不暢快,卻為二日後的君山之會,隱伏下無限的殺機。
高翔下樓之後,腦中空空洞洞,一片混淆,踉蹌而行,沿著湖濱,漸漸走到一處荒僻的泥潭邊。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離開岳陽樓,也忘了二日後天魔君山之會,只覺被迫魂手觸摸過的地方,此時竟開始有一種蟲咬蟻啃般奇癢。
癢麻的感覺,初時僅只四肢,慢慢延及軀體,雖非劇痛,卻如萬蟻鑽心,令人心浮氣躁,任何玄功都無心運行。
高翔首先撕裂衣衫,拚命抓扯胸部,剎時間,只抓得皮肉血流,那胸中癢麻,竟絲毫未減。
踉踉蹌蹌,又到泥潭,神智一陣昏亂,不知覺就走人潭中。
潭內竟是爛泥,他越走越深,爛泥迅速地淹及腰部,業已舉步乏力,掙了幾掙,整個人便沉人泥中了。
那清涼的泥水,使他暫時感到有些舒服。
於是,不但不知回頭,更拚命向潭中撲奔,不多久,泥水漫延,超過了胸部、雙肩、頸項……
倏忽間,眼前一黑,口腔五官之中,頓時衝進許多污臭難聞的泥水,高翔駭然一震,腦中頓時清醒了許多。
他雙臂揮舞,匆促從污泥中探出頭來,張目四望,才發現自己正陷在泥潭中心,運氣不能凝聚,舉手投足也不能著力,冷不防又嗆了一口泥水,腳下虛浮,疾然沉落了下去……
正在這時候,潭邊響起一陣低沉急促的腳步聲。
三條人影其快無比掠到潭邊,竟是二老一少三個鶴衣百結的化子。
其中一個白髮蓬鬆的老年叫化沉聲向年輕的一個問道:「趙香主,你當真看清楚那少年是向這兒走來了嗎?」
年輕的趙香主點頭道:「屬下從岳陽樓下一直跟他到此,親見他走進林子,才飛報二位護法。」
老叫化目光一掃,沉吟道:「這就奇怪了,難道他一轉眼的工夫,竟離開這片亂林了不成?」
另一個老叫化眉頭一皺,立即揚聲叫道:「高少俠!高少俠!」
先前那老年叫化連忙阻止他道:「如今洞庭附近高人雲集,呂兄這麼大聲呼叫,別將敵人引來就棘手了。」
三名化子展開身法,繞潭尋找,漸漸消失在荒涼的林子裡,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高翔竟會沉埋在泥潭中。
又過了片刻,衣袂飄風之聲入耳,兩條人影唆唆掠進樹林,身形一頓,竟是「擎天神劍」黃承師和「乾坤手」冉亦斌。
黃承師目射精光,凝神傾聽-廠片刻,笑道:「原來是窮家幫兩個老古董,不知他們在這鬼打人的地方大呼小則甚?」
冉亦斌道:「他們既然呼叫高少俠,自然是尋找高翔了。嘿!小傢伙不知何時又跟窮家幫拉上了關係,他倒是不肯偷懶,為報父仇,連叫化子也交上了朋友。」
黃承師道:「聽音劍訣的傳聞,不知是真是假?咱們在襄城中太過大意,幾乎被他發覺,這一次,千萬要謹慎從事。」
兩人邊談邊行,迅捷地繞過泥潭,乾坤手冉亦斌忽然用手一指,叫道:「黃兄請看,那潭心泥水中,是不是浮著一片衣角?」
黃承師循聲聚目望去,駭然道:「正是一片衣角,難道他已經……」
話方至此,倏然頓止,身形斜掠,快如鷹騖般直向潭心撲去。
那泥潭寬僅十餘丈,黃承師人到半途,腰際一擰,沉臂疾探,一把抓住了那片浮在水面的衣襟。
「嘶」
一聲裂帛之聲,黃承師身形微微一沉,腳尖猛然一點水面浮泥,凌空翻轉,重又退回岸旁。
他低頭視看手中半幅破裂衣襟,神色一震,道:「潭中果然有人,冉兄,煩請幫忙砍些籐條來。」
乾坤手冉亦斌飛奔而去,不多久,抱了一堆籐蔓之類回來,撕開自己衣衫,很快結成了一根長索。
黃承師立即度量潭泥深淺骼劍砍了一根樹枝,將繩頭纏在要際,雙手抱起樹枝,二次騰身,又向潭心撲去。
身形掠及潭面,雙手貫力一口氣,施展「幅之法」,腳尖倒勾樹枝,上身垂,將長籐縛在高翔身上,揚揚手縱回岸上。
兩人拉著長籐,緩緩將高翔拖回岸上,只見他渾身污泥,通體冰冷;直如一具剛從上裡挖掘出來的死屍。
冉亦斌歎息道:「可惜已經死了。」
黃承師一探他鼻息,也廢然道:「壯志未酬身先死,唉!可憐!」
冉亦斌道:「搜搜他身上,看看劍訣可在?」
黃承師剛要搜查,驀地忽聞一聲大喝:「住手!」
黃承師兩人四目急揚,雙歡長身而起,只見四丈外,並肩站著二老一少三名叫化,正是最先趕到泥潭的窮家幫二聖和年紀較輕的那位趙香主。
苦行丐呂無垢面罩寒霜,一步步走了過來,陰冷的目光,在黃承師和冉亦斌臉上來回掃了一遍,嘿嘿冷笑道:「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
他一連說了三個「想不到」,怒容熾盛,一頓手中打狗棒,「呼」地一聲,便向乾坤手冉亦斌攔腰砸到。
苦行丐呂無垢悶聲不響,打狗棒一掄飛舞,橫砸直劈,勁風破空怒卷,又向黃承師掃了過去。
黃承師抱起高翔,錯步急退,叫道:「呂化子,有話慢慢說,何必魯莽?」
呂無垢一連幾棒,將黃冉二人逼退到一丈以外,餘怒未息,毗目叱道:「有什麼可說的,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丐幫弟子,跟你們黃冉二位誓不兩立。」聲落時,打狗棒一式「野林搏兔」,涮地又戳了過來。
黃承師雙眉陡揚,將手中高翔一舉,沉聲道:「呂化子,你不要瞎了眼,人可不是黃某害死的,丐幫有種,為什麼不去找天魔教索命?難道半夜摘桃子,專檢軟的捏。以為姓黃的好欺不成?」
呂無垢猛然一愕,打狗棒登時頓止,毗目喝道:「什麼?你說高少俠已經」
他回頭望望冷丐梅真,淒楚地又道:「冷老三,聽見了沒有?咱們還有什麼臉去見符師兄?」
冷丐梅真神情仍然一片平靜,緩緩道:「這還不容易嗎!是死是活?咱們先親自驗證,果真高少俠已死,咱們請出珊瑚權杖,號今天下丐幫弟子,齊集洞庭,十個拼一個,殺盡今日在岳陽現身的任何武林人物,還分它什麼天魔教天火教!」
這老叫化人如其名,說出來的話,冷冰冰斬釘截鐵,但黃承師和冉亦斌卻深深明白,這話絕非嚇唬之詞,都不禁從心底泛起一陣寒意。
乾坤手冉亦斌仰天大笑,道:「好大的口氣,丐幫雖然人多勢眾,冉某卻也不是甘心引頸受戮之人,黃兄,人家已經把咱們視作姐上之肉,咱們還多留則甚,走吧。」
他暗向黃承師遞了個眼色,話聲才落,「嗆」然龍吟,已撤出肩後長劍。
黃承師也含笑擎劍出鞘,道:「說得是,咱們這把老骨頭不是嚇唬大的,反正是非已經惹上了身,索性碰碰運氣,倒看誰能留得下咱們。」
兩人心意已通,雙劍一分,一左一右挾起高翔,邁步向林外便闖。
苦行丐大喝一聲,揮棒疾出,攔住兩人去路,冷丐梅真悶聲不吭,身形一閃,已到了黃承師身後。
那名趙香主眼見二聖都已出手,黃承師和冉亦斌也不是泛泛之輩,知道難免一場血戰,從懷裡取出一支竹笛「嗚嗚」急吹起來。
頃刻間,遠處笛聲此起彼落,遙遙呼應,遠至岳陽城中丐幫弟子,只要聽到笛聲的,莫不拋了冷飯,棄了破碗,紛紛趕到。
黃承師和冉亦斌雖然都具有一流身手,無奈苦行丐呂無垢和冷丐梅真也非弱者,一時無法脫身,林外吶喊四起,頓飯光景,竟已聚集了二百餘名丐幫弟子。
這些丐幫弟子武功固不足制勝黃冉二人,但窮家幫紀律嚴明,一聲令下,萬眾凜遵,要想憑藉武功從數百名亡命之徒包圍下殺開一條血路,確非易事。
黃承師應了一聲,一緊長劍灑出一片霍霍光華,果然挾著高翔奪路欲走。
冷丐梅真也冷笑道:「呂師兄照顧斷後的,帶人的交給小弟,咱們也一個人負責一個人。」
四人分做兩起,劍光棒影,捨死忘生,一個死盯一個,那黃承師挾著高翔,究竟功力減弱了幾分,冷丐梅真出手難免顧忌,恰好扯了個平手。
激戰又過了一陣,丐幫弟子已漸漸合圍,泥潭林邊一望儘是蓬頭垢面破衣爛鞋的窮叫化,聲勢十分驚人。
那位趙香主登高大呼道:「本幫弟子結陣,兩位長老口諭,無論是死是活,不准放人走脫。」
群丐哄然應諾,登時密密層層,結成一座緊密陣式,七人一排,時膊相連,將黃冉二人困在核心。
冉亦斌眼見已陷重圍,心下驚慌,劍招微露破綻,被苦行丐呂無垢揮棒直搶人去,狠狠一棒掃中小腿,只痛得悶哼一聲,毗牙咧嘴,冷汗直落。
群丐歡聲雷動,一齊吶喊:「捉活的,不要放走了冉老兒!」
黃承師氣得面色鐵青,但他劍法雖高,脊下終因多了一個人,自保無慮,那有力相助冉亦斌。
正當危急之際,松林中突然響起一聲震耳大喝,一條灰色人影,破空直落。
那人滿頭白髮,一襲灰袍,手提一根沉重鋼拐,竟是曾在高家靈前致祭,帶領愛徒林前尋仇的大巴山五老峰莫姥姥。
莫姥姥精目連翻,喀喀乾笑道:「人窮志短,窮家幫不過以多為勝的烏合之眾,難怪只配行乞付飯,永遠成不了大事。」
趙香主突見老婆子現身,一時沒有認出是誰來,沉聲叱道:「老婆子好大的膽,丐幫全幫在此,還不快走!」
莫姥姥怪眼一瞪,陰笑道:「小賊,你連祖奶奶都不認得,還站得那麼高,充什麼人物,替我滾下來吧!」
鋼拐一頓,暮地一式「怒劈華山」,呼地直向趙香主立身大石砸去。
老婆子性情暴躁,招沉力猛,勁風刺耳尖鳴,那趙香主不敢接架,果被她逼得仰身倒翻,滾下了大石。
鋼拐擊在大石上,「眶」地一聲巨響,登時石射砂飛,一塊重達數百斤的巨石,竟被她一拐擊得粉碎。
群丐齊聲叫,紛紛倒退出兩三丈以外。
莫姥姥拐頭一指,喝道:「要命的站開,想死的儘管留下來。黃老頭、冉老頭不必慌,老婆子來了。」
鋼拐一舉,群丐如潮水般倒退,被她闖入陣中,揮拐長驅直入,碰著的莫不骨斷筋折,一口氣打倒了十餘人。
莫姥姥飛舞鋼拐,一路狂發怒劈,直如虎人羊群,丐幫弟子雖然前仆後繼,怎禁得她拐重招沉,那裡攔截得住。
黃承師望見,精神大振,劍勢也烈了許多,不多久三人已會合在一處。
莫姥姥怪叫道:「還不帶人快走!」
黃承師虛幌一劍,和冉亦斌雙雙縱身掠起奮力直透重圍,剎時消失在林中。
苦行丐怒不可遏,大吼道:「老虔婆,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姓呂的跟你拼了。」
莫姥姥獨自運拐力阻二聖,笑道:「今天老婆子還沒有工夫跟你拚命,姓高的由老婆於帶走,丐幫如果要索人,十天之內,老婆子在岳陽城東雲溪鎮李家園子待駕,逾時就恕老婆子不候了。」
呂無垢破口罵道:「什麼十天八天,現在就叫你來得去不得!」搶棒便欲撲上前去。冷丐梅真連忙將他攔住,沉聲道:「呂兄稍安勿躁,高少俠已落在人家手中,徒逞意氣,於事何補?」
他穩住呂無垢,然後轉面問莫姥姥道:「咱們與幫丐五老峰並無遠仇近恨,姥姥持強奪人,少不得要還本幫一個公道,十天之內,咱們定往雲溪拜望,但姥姥能保證十日內不傷高少俠性命嗎?」
莫姥姥乾笑道:「只要他剛才尚未氣絕,老婆子以命作保,決不傷他一毫一髮。」
呂無垢大罵道:「誰相信你的鬼話,你害死了他,就說他早已經斷了氣,千斤責任,一言就可以推卻……」
莫姥姥臉色一沉,道:「老婆子若要殺他,何須費許多手腳,實對你說,要不是為了徒兒苦求,你把那臭小於送上門老婆於不用枴杖打他出去,那才是怪事哩!」』冷丐梅真忙問道:「姥姥令徒是」
莫姥姥揚眉道:「不必打聽了,反正老婆子並無惡意,這些男男女女的事,你問我,我也弄不懂,十天之內,老婆子在雲溪候駕就是了。」
說罷提拐轉身,大步而去。
冷丐梅真約束了丐幫弟子,均未出手攔阻,直到莫姥姥去遠,才吩咐散隊檢視負傷之人,其餘弟子,仍回原舵待命。
苦行丐呂無垢忍不住埋怨道:「梅老三,你當真相信那老婆子的鬼話?假若她暗起惡念,十天之後,咱們趕去,連替高少俠送葬都趕不上了。」
冷丐梅真卻搖搖頭道:「不然,依我看,莫姥姥的話不會假,反是那黃承師和冉亦斌竟跟老婆子一路,這一點倒頗令人起疑。」
呂無垢道:「這有什麼可疑的,那黃承師和冉亦斌本是浪得虛名之輩,專打名重勢大的人投靠苟活,從前搭上了金陽鐘,現在又拍上了莫姥姥,何足為奇?」
冷丐梅真笑道:「錯了,以黃承師和冉亦斌在武林中的身份名望,何償在金陽鍾或莫姥姥之下,呂師兄難道忘了高少俠在開封分舵告訴咱們的故事?」
呂無垢道:「什麼故事?」
冷丐梅真道:「據高少俠說,黃承師和冉亦斌在金家莊時,彼此並不融洽,金府生變之時,冉亦斌曾經言語諷刺黃承師,話中含意,直疑黃承師便是殺害太湖總瓢把子旋風掌盛世充的兇手,他們如今突然聯袂出現岳陽,這是第一點令人可疑之處。」
呂無垢曬笑道:「唯利是圖之人,時仇時友,也是很平常的事。」
冷丐梅真並不駁他,繼續又道:「後來,高少俠離開金府,那黃承師又在林中暗告高少俠,逕指殺害盛世充的兇手,乃是金家莊少莊主史雄飛,又把金陽鍾夜半返莊,天明後正式見客的事,全都告訴了高少俠,後經查證,並無虛假,這黃承師之所以進入金家莊,決非為了投靠金陽鐘的名重勢大,而是另有圖謀和目的。」
苦行丐呂無垢不覺也興起趣味,接口問道:「什麼圖謀和目的?」
冷丐梅真搖頭道:「這就是第二點可疑之處,試想那黃承師既為金府座上客,欲在暗中監視著主人的一言一行,他和冉亦斌言語爭勝,互相譏諷,只怕都是故意做作出來,以掩他人耳目而已。」
苦行丐呂無垢道:「就算他們本是勾結前往金家莊,這又跟莫姥姥有什麼關係?又跟他們劫走高少俠有什麼關係?」
冷丐梅真笑道:「大有關係,如果我猜測不錯,黃冉二人金府作客,以及莫姥姥,怒下大巴山,這正是二而一的事,至於他們如此煞費苦心安排,原是為了兩個目的……」
呂無垢忙道:「那兩個目的?」
冷丐梅真肅容緩緩說道「自然是圖謀金陽鐘,算計高少俠。」
呂無垢心中一寒,脫口道:「難道他們就是天火教」
冷丐梅真搖搖頭道:「此時尚難推斷,莫姥姥雖不至於投身天火教,黃承師和冉亦斌之中,很可能有一人與天火教有關,好在咱們知雲溪鎮李家園子,十天之內,不難查出一些眉目。」
呂無垢黯然歎息道:「莫姥姥性子火爆,卻最重承諾,高少俠安全,你盡可放心,雲溪離岳陽不遠,他們一舉一動,都在本幫弟子監視之下,待鐵輝明日趕到,咱們再決定邀約幫手,前往索人,這事關係極大,必須謹慎才行。」
正議論間,突然聽見林中有人接口笑道:「遠水難救近火,二位欲約幫手,何必捨近而求遠呢?」
隨著話聲,林子裡緩步踱出一個眉目英朗的黃衫佩劍美少年。
諧行丐呂無垢霍地掄棒轉身,沉聲道:「閣下是誰?」
那黃衫少年劍眉軒昂,嘴角噙著一絲冷傲的笑意,遙遙一抱拳,道:「在下開封金家莊史雄飛。」
「啊!」
窮二聖幾乎同時發出一聲驚呼,苦行丐呂無垢大喜,道:「原來是少莊主,來得正好,這件事也與你們金家莊有關……」
史雄飛揚眉道:「在下來到林中已盞茶久,一切經過塢已耳聞目睹,。黃承師和冉亦斌心懷叵測,咱們早已留意,但卻萬不料他們竟敢向高世兄下手,人心險詐,以至於此啊!」
他語聲略頓,眸中精光閃射,含笑又道:「此事不僅與金家莊有關,高世兄和金家也非泛泛之交,在下既然得知此事,少不得要為二位前輩分憂代勞,敢問劉幫主明日何時可到?二位駕駐何處?」
呂無垢道:「咱們落腳在岳陽城西二郎廟,鐵輝明日午刻之後可以趕到,史少莊主你……」
史雄飛道:「如此咱們就以明日午刻為期,屆時在下親赴二郎廟跟各位會齊,同往雲溪鎮。」
說罷,抱拳一拱,竟未再容呂無垢開口,逕自轉身穿林而去。
呂無垢怔了片刻,讚歎道:「這位史少莊主年紀雖輕,處事居然如此簡潔有力,真不愧名門出身,這樣一來,咱們不必再等十天,明日就可到李家園子找老婆子要人去。」
冷丐梅真卻沉聲地道:「依我看,這位史少莊主竟是個城府極深之人,咱們寧可防患他一些,不要太過推心置腹的好。」
呂無垢大笑道:「梅老三,論機智,愚兄一向佩服你,但這一次,卻疑心太重,試想高少俠與金府關係,他們得悉高少俠落在敵家手中,自然著急。」
冷丐梅真不便再說什麼,淡淡一笑,道:「但願明日能順利救回高少俠,如今洞庭群雄畢集,後天就是天魔教會期,時間已經十分緊迫了。」
兩人略談數語,也就快快離開了泥潭,丐幫眾人才去,林子裡又飛也似掠起兩條人影。
這兩人各斷了一腿,各用一根純鋼丁字拐支撐著身子,正是稱霸西南數省的「金沙雙殘」歐陽兄弟。
雙殘顯然也在林中隱伏了不少時候,甫一現身,神情都是肅穆凝重,互相交換了一瞥無可奈何的眼光,老大歐陽天佐陰笑道:」兄弟,看來你我運氣不壞,第一次,碰上夜叉婆,這一次又趕上這場熱鬧,照面的人,功夫個個不在你我之下,能不能帶了這副老骨頭回金沙江去,只怕難說了。」
歐陽天祐沙聲一笑,道:「怕什麼?人生七十古來稀,咱們活過了五十年,難道還想再活五十年。」
歐陽天佐聳聳肩,笑道:「生死事小,窩囊事大,那姓高的小伙子跟咱們非親非故,幾次三番,卻害得咱們勞累奔波。這一次事完了,好歹要訓訓那小子,年輕輕的,少勾引人家女娃兒,他倒在溫柔鄉里打呼嚕,可把咱們兄弟害苦了。」
雙殘拐尖輕點,低喝一聲:「走!」兩條身形破空飛起,踏林而去,大約奔了頓飯之久,來到一片臨湖魚場外。那片魚場佔地極廣,四周魚塘竹籬圍繞,中間有一棟孤零零的茅屋,這時候,屋前正有一個布衣少女在引頸張望。
金沙雙殘才穿過魚塘,那少女已經急急迎了上來,問道:「兩位伯伯,可有什麼消息嗎?」
歐陽天佐點點頭道:「消息倒有,只是不太好。」
少女臉色立變,一把拉住他衣襟,惶急地道:「怎麼不太好,伯伯,你快說。」
歐陽天佐歎息了一聲,道:「進屋裡再說吧!牽連大多,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明白的……」
少女不肯放手,急促地央求道:「伯伯,你先告訴我,他究竟來了岳陽沒有?」
歐陽天祐接口道:「來是來了,只是來就落在人家手中,此時是生是死,誰也不知道啊!」
少女一聽這番話,粉臉剎時一片蒼白,扭頭奔回茅屋,摘下壁間繡鴛刀,飛也似向屋外便跑。
屋角暗影裡,突然一個蒼勁的聲音喝道:「阿媛,你要到哪裡去?」
接著,金沙雙殘也到了門口,伸手攔住,道:「阿媛姑娘,你連他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能到哪兒去找他?事已至此,總宜鎮靜應變,先聽伯怕們說了詳情,大家再作主意。」
那少女楞了片刻,突然奪刀撲向屋角竹椅,哭叫道:「老爺子,老爺子……」
竹椅上老人雙目俱瞎,不住用顫抖的手,輕拍阿媛肩頭……
他,正是各震黑道武林的「冷面閻羅」谷元亮。
冷面閻羅谷元亮自從雙目失明,隱居康邊,數十年來,這是第一次重入中原,出現在洞庭湖邊茅屋之中。
他一面安慰阿媛,一面詢問金沙雙殘關於高翔失陷經過,兩隻白多於黑的眸子,時露沉重之色。
雙殘大略把林中所見述了一遍,阿媛又跳了起來,叫道:「既知雲溪鎮李家園子地名,咱們還等什麼?快去救人要緊。」
接下去頷首道:「老爺子,您老人家走南闖北多少年,什麼時候怕過事?什麼時候膽怯過?姓莫的老婆子是三頭六臂你們害怕她,我可不怕,我一個人也要去……」
谷元亮瞎眼連翻,苦笑道「好孩子,爺爺什麼時候怕過事的?為了你這丫頭,刀山油鍋,爺爺也要去闖一闖,但此事牽連頗廣,既有丐幫和金家莊先後出面,咱們豈能不謹慎從事,爺爺一世英名,還不甘願虛擲在洞庭湖這片臭水潭邊。」
他轉面又向金沙雙殘道:「阿媛她爹娘呢?你們在什麼地方分手的?」
歐陽天佐答道:「咱們跟金刀楊兄夫婦,是今晨在岳陽城西分手,他們夫婦已經僱舟在君山,預備先踩探一下天魔教有何部署……」
谷元亮跺腳道:「這兩個蠢東西,老夫千叮萬囑,會期之前,不可輕涉君山,他們偏偏不肯相信,年輕人自持武功,擅臨險地,最犯大忌。唔!現在什麼時刻了?」
歐陽兄弟仰望天宇,谷元亮接著道:「二位辛苦一趟,分頭去接應一下,四個時辰已經過去,他們要回來早該回來,一定途中出了事故……」
話還未說完,茅屋外忽然傳來一聲淒厲的長嘯。
冷面閻羅谷元亮神色一變,順手摘下仗以揚名的九環刀,沉聲道:「迎出去」
金沙雙殘未等他吩咐,早巳雙雙仰身倒射出了茅屋。
魚場空曠,一眼望去,只見三條人影正風逐電奔,向茅屋而來。
雙殘兄弟同發一聲暴喝,身形破空直迎了上去,阿媛脫口叫一聲:「爹!」剛要邁步衝出,卻被谷元亮一把拉住。
冷面閻羅凝神問道:「來的是什麼人?」
阿媛急聲道:「爹爹和娘被一個怪人迫下來了,娘好像還負了傷。」
谷元亮駭然一震,沉聲又問:「那怪人什麼模樣?用何兵器?」
阿媛道:「不見他用兵器,那樣子好怕人,頭上長著兩隻肉瘤,赤手空拳,爹爹和兩位歐陽伯伯正聯手合力,好像還制不住他。」
谷元亮瞎眼一瞪,叱道:「阿媛,好好守在屋中,準備替你娘療傷,千萬不准擅出茅屋,爺爺會制住那怪人的。」
說著,一抖九環刀,飛身掠過了魚場。
別看他雙目俱瞎,身形展動,竟然迅快得難以形容,邁步跨越魚場水塘,落腳之準確,毫不比常人遜色。
金刀楊淦正和歐陽兄弟聯手拒敵,谷芙華卻衣衫破碎,雲鬢松亂,面色蒼白,肩頭上露出十分顯明一隻烏黑手印。
谷元亮身形飛落,九環刀一抖,沉聲喝道:「住手!」
金刀楊淦等聞聲撒招,各自躍退,谷菩華則驚怖萬分地拉住冷面閻羅,顫聲叫道:「爹」兩行淚水已籟籟而落。
谷元亮愛憐萬分撫摸她的雲鬢,輕聲道:「孩子,別怕,有爹替你作主。」
他霜眉一揚,冷冷向對面那怪人道:「閣下傷我愛女,追逐小徒,是何用心?」
那怪人冷冷笑道:「老瞎子,你別不高興,實在你這位女兒長得不錯,一朵鮮花,嫁了那膿包徒弟,豈不糟蹋了令嬡?倒不如嫁給咱老子,才真正門當戶對,咱家好言相勸,偏生你那女兒卻不肯……」
谷元亮殺機遍佈滿臉,仰天厲笑道:「谷某終日刀頭敵血,不想晚年遭報,竟被人採花採到女兒頭上來了。好!好!好!谷某倒要伸量伸量你這黑龍江畔色鬼,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那怪人微微一驚,道:「你倒認識咱老子?」
谷元亮厲聲叱道:「孽障,你在關外張狂,谷某管你不著,踏人中原,卻是你自尋死路,那怕你的頭是個鐵球,谷某人也要砍它一道深溝。」
九環刀一振,當哪一聲金鐵交鳴,刀風應手而生,刀尖微顫,直指龍君前胸。
龍君仗著渾身刀劍難傷,嘿地一聲大笑,雙臂陡張,竟來硬奪九環刀。
谷元亮早料到對方會空手奪刀,聞風辨位,走中宮,踏洪門,刀身一絞一掀,寒光乍起,刀鋒迎頭而落。
這一刀,不歪不斜正砍在龍君左額肉瘤上。
九環刀乃是吹毛斷髮的神兵利器,谷元亮又將真刀貫注刀身,一刀劈落,雖然未能腦裂肉飛,龍君卻似被當頭一棒,只覺金星亂閃,一個踉蹌,倒退了三四步之多。
他硬挨一刀,摸摸頭頂,肉瘤上已有白森森一道刀痕,不禁駭然道:「好傢伙,若非咱老子頭硬,豈不被你一劈兩半,老瞎子,你手段也太辣了。」
谷元亮哈哈笑道:「老夫號稱冷面閻羅,不是心狠手辣,焉能擠身黑道數十年……」
龍君猛然一震,恍然道:「聽你口氣,敢情你就是中原黑道盟主,冷面閻羅谷元亮?」
谷元亮傲然道:「好說!谷某已有二十年未履江湖,盟主之稱受之有愧。」
龍君口氣一改,拱手道:「咱家是仰中原黑道盟主冷面閻羅盛名,衝著你這份名號,今天的事只好作罷,不過……」
谷元亮陰森喝道:「不過怎樣?」
龍君笑道:「不過,咱家此來中原,一則為慕中原美女,二則也慕中原高人,後日君山有個盟會,咱家勢在必去,待了卻第一樁心願,你我再約時地,讓咱家一睹中原高人絕學,了一了第二樁心願,你看如何?」
谷元亮本已泛起無限殺機,聽了這話,突然心念一動,頷首笑道:「主意甚好,但不知你既欲參與君山之會,事後還能不能留下活命跟谷某較量高低?」
龍君訝道:「你也大小看咱家了,君山會上,不過幾個漂亮姑娘,咱老子屆時前往,隨意弄她幾個玩玩,難道還會失手不成!」
谷元亮陰笑道:「只怕不如你想的容易。」
龍君軒眉道:「媽巴子的,你說咱老子真鬥不過幾個臭娘兒們?」
谷元亮嘿嘿一陣乾笑,道:「你如有此自信,那是最好不過,咱們就決定後日午夜在君山之上會面,只要你還活著,當場再較高低,一分勝負。」
龍君奮然道:「好!就此一言為定,後日你盡早些去,瞧瞧咱老子的手段。」
說完,轉身大踏步而去。
金沙雙殘各提鋼拐,作勢欲動卻被谷元亮搖手制止,沉聲道:「這孽障天賦異秉,刀劍難傷,只宜智取,不可力敵,目下且由他多活兩日,咱們還有緊要事,順便給天魔教留一勁敵,有何不好。」
回頭問道:「塗兒,你們偷上君山,有無所見?」
金刀楊淦歎了一口氣,道:「咱們根本還沒有抵達君山,船在湖中,就碰上這魔頭,糾纏至今,華妹險些落在他手裡……」
谷元亮又著實埋怨了幾句,問道:「華兒傷勢如何?有無大礙!」
金刀楊淦答道:「天幸只是皮肉之傷,不過,她初時不知那魔頭渾身刀劍不入,甫出手便被所制,很受了些驚嚇。」
谷元亮沉吟良久,歎道:「這孽障仗著一身鋼筋鐵骨,的確難制,事已至此,老夫只有重開殺戒,狠狠拼它一場了。」
探手人懷,取出一具白玉雕的骷髏,遞給金刀楊淦,正色道:「你和華兒持老夫鬼頭信物,連夜趕往幕阜山,面見泊羅鬼使梁寒真,就說是老夫之意,借取他三粒『霹靂震天球』一用,兩日之內,務必要趕回君山。」
金刀楊淦和妻子谷菩華神色一震,同聲叫道:「您老人家忘了當年誓言」
谷元亮揮揮手,道:「快去快回,不要多問。」
金刀楊淦夫婦互望了一眼,默默接過了鬼頭信物,告辭而去。
谷元亮面向天,許久才長長吐了一口氣,笑道:「二十年靜修,一朝前功盡棄,這一次,也許是我最後一次露面江湖了,冷面閻羅終非善人,二位覺得好笑嗎?」
金沙雙殘驚然道:「前輩雄風依舊,其實,何須向梁寒真借那歹毒霸道的霹靂震天球……」
谷元亮臉上浮現出一抹淒然苦笑,喃喃道:「老了!長江後浪推前浪,一輩新人換舊人。為了阿媛那丫頭,也為了多年掙得這份虛名,咱們不能砸在君山,那怕是殺孽再重,老夫也願承擔下來。」
他白果眼一陣扭動,又問道:「現在什麼時刻了?」
歐陽天佐答道:「西牌初過。」
谷元亮插上九環刀,道:「去把阿媛叫來,咱們也該上路到雲溪去了。」
語氣雖然鎮靜,但聲調之中,隱約已露出些許疲憊之意。
這時候,四野陰霆湧合,遠處林梢,正懸出一彎殘月……
雲溪鎮,在湖陵東礬,地當岳陽與臨湘中途。
這兒本是一處小鎮集,總共一二百戶人家,多以店肆供應商旅為生,其中唯一富戶,便是那李家園子。
相傳李家園子舊主,出身前朝翰林院大學士,官至一品,子孫繁衍,家道昌盛,但自從修蓋了這座花園,廣宅連垣,不及數載,竟連番生出幾件事故,不但罷官獲罪,憂鬱而卒,而且子侄輩爭產涉訟,短短幾年中,竟至傾家蕩產,一敗塗地。
後來,李家花園一連換了三四位主人,說來奇怪,只要是買下這座因子的,不是人亡便是家毀,總之無一個平安,於是,遠近百里之內,幾乎人人都知道這座花園犯了凶煞,誰也不敢再住,凶園之名,不胚而走。
這一為,可惜園中奇花異草,玲瑰樓台,漸漸被野草淹沒,雀鳥棲息,成了一個荒涼冷落的廢園。
但,五年之前,突然來了一位外鄉豪客,出手紋銀五千兩,竟把這破舊廢棄的花園買了下來,成交之後,既未雇工整修,也沒有遷人居住,僅只在園門上加了一把大銅鎖,一過五年,未再聞問。
初時,當地人都對這位外鄉豪客紛紛揣測,有的說是退隱官宦,偷偷買下來準備築作外室的。
有的說是綠林巨孽,買來作為洗手歸隱之處。
更有的繪影繪聲,說是妖魔鬼怪,變幻人形,特地買下這座園子,在園中設壇煉道,殺孕婦,取嬰腦,修煉魔法,所以,有時在夜晚,會看見園子裡出現閃爍的燈火。
傳說紛壇,人心更加疑懼,雲溪鎮上居民,誰也不敢在夜晚走近這座陰森恐怖的李家園子。
其實,園中怪異之說,固是鄉願附會,那買下李家園子的外鄉豪客,既非退隱官宦,也非綠林巨孽,更不是生食人腦,祭煉「紫河車」的妖魔鬼怪。
他是誰?
他就是在懋功城暗襲金鳳儀未成,與何履之雙雙被害的李生甫。
李生甫也就是李菁的生父,跟大巴山莫姥姥的師弟何履之交稱莫逆,他買下這座廢園,本有攜家遷住之意,無奈為了何履之的緣故拖延了下來,懋功失手,含恨以歿,這座園子因此更荒涼了下來。
今夜,月色如水,李家花園一棟陳舊的小樓上,透射出一縷微弱的燈光。
小樓左面,是一排長窗,窗上蛛絲遍佈,代替了破爛的窗紙,右面靠壁,卻設著一張簡陋的木榻,和幾張長椅。
這時候,一盞搖曳的油燈,擱在木榻旁小几之上,昏暗燈光,照見榻上仰面直躺著的高翔,眼簾緊閉,氣若游絲。
長椅上默然坐著擎天神劍黃承師、乾坤手冉亦斌、大巴山莫姥姥和一個愁眉深鎖的少女李菁。
這四個人靜靜地坐著,八道目光,都交投在高翔身上,人人面色沉重,誰也沒有開口。
許久,許久,燈花一爆,李菁嬌軀微微一震,忽然幽幽歎了一口氣,喃喃說道:「已經整整六個時辰了,怎麼還不見人醒呢!」
這句話,像問旁人,也像在問自己,語音在空樓中飄蕩,越發顯得悠長而清晰。
黃承師目光一抬,望了望窗外夜空,接口道:「咱們從泥潭中救他起來時,分明機息俱絕,姥姥餵了他一粒雪蓮寶,竟然轉過氣來,這已經是奇跡了,若要等他清醒,只怕……」
李菁惶急地輕推莫姥姥,顫聲道:「師父,你老人家就再破費一粒蓮寶,先把他救醒過來,好不好!」
莫姥姥看看愛徒,又看看榻上高翔,老臉一陣抽搐,苦笑道:「傻孩子,雪蓮寶雖然珍貴,師父並不吝惜,但他傷在經脈之中,是被人用陰毒手法閉住血脈,若非他內力深厚,早巳死在潭裡。咱們既然解不開這種奇怪的閉穴手法,除了眼睜睜望著他,又有什麼辦法?」
這老婆子平時性情火爆,言語傷人,唯獨對愛徒竟熱百依百順,低聲下氣,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李菁櫻唇一嗽,道:「眼睜睜望著他,倒不如讓他死在泥潭裡,師父,您老人家救人救到底,好歹想個辦法,要不然,非但聽音劍訣不能到手,十天之後,丐幫來要人,咱們也沒有話回復人家呀!」
一句話,又惹起老婆子火氣,當下面色一沉,道:「笑話,人又不是咱們弄成這樣的,有什麼回復不回復?難道呂無垢他還能怎麼樣嗎?」
黃承師笑道:「李姑娘不要急,姥姥也別生氣,聽音劍訣關係重大,咱們盡量設法,先使他清醒,其他的事才能商量。」
李著幽怨地道:「劍訣!劍訣!你們就只知道劍訣,一粒雪蓮寶,可以當得普通練武人十年苦修,現在只能使他緩過一口氣來,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呢?」
乾坤手冉亦斌喀喀乾笑道:「辦法不是沒有,只是不易得手……」
李菁連忙道:「你快說出來,無論多困難,我都願去」-
乾坤手冉亦斌和莫姥姥交換了一瞥滿含深意的目光,然後莊容說道:「解鈴還須繫鈴人,誰傷了他,咱們也把那人擒來,嚴刑迫問,不怕他不說出解救之法來。」
李著大喜,跳起來道:「對呀!師父,咱們快去找那下手的人。」
莫姥姥苦笑道:「話雖不錯,但是,傻孩子,人海茫茫,咱們又不知是誰傷了他,你叫師父到那兒去找呢?再說,縱使能把那人擒來,只怕時間也來不及了。」
李菁登時變喜為驚,嚇道:「師父,您的意思是說……」
莫姥姥愛憐無限地攬著徒兒,柔聲道:「孩子,別再傻了,你瞧他那副模樣,連雪蓮寶都救不了他,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氣,依師父看,恐怕只是時間遲早的事了。」
李菁聽了這話,急急走到床沿,伸手摸摸高翔,只覺他通體冰冷,氣若游絲,呼吸之聲,幾乎渺不可聞,正如莫姥姥所說:「僅比死人多了一口氣。」
她呆了半晌,淚水終於忍不住順腮而下。
莫姥姥長歎一聲,輕輕拍著她的香肩,道:「傻孩子,哭什麼?一個人生死由命,半點也勉強不來,你還有父仇在身,不可過份悲渤,傷了身體。」
李菁聽了這些話,更加痛哭失聲,叫道:「師父,咱們不能讓他死,師父,您一定要想法子救救他,就算為了聽音劍訣,也不能讓他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