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北京。
一大清早,上官儀剛剛吃完早點,於西閣就來了。
於西閣約莫五十出頭,個子不高,乾瘦乾瘦的。全身上下的線條都很硬,整個人就像是一根用了很多年的桌子腿。
他的膚色焦黃而且暗淡,臉皮緊緊地繃在臉上,將顴骨勒得老高。
雖然上官儀很清楚一個人的才能與他的長相其實並沒有什麼關係,但他還是很難相信於西閣是一個醫道高明的御醫。
看他的樣子,實在像一棵身染重病的病秧子,如果他果真精通醫道,為什麼不把自己的身體調理得好一點呢?
於西閣顯然不知道上官儀在想什麼,微笑著道:「早。」
上官儀拱手道:「于先生早。」
於西閣自顧在椅子上坐下,招手道:「坐,坐,不用客氣。
上官公子既然是卜先生的朋友,我們也就不是外人,不用拘禮。」
上官儀也坐下了,道:「是。」
於西閣慢慢撫弄著頜下稀疏發黃的短鬚,沉吟著,像是有什麼話不太好出口。
上官儀微笑著看著他。也不開口。
於西閣的態度很有些莫測高深,在沒有弄清他的意圖之前,上官儀也實在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終於,於西閣清了清嗓子,問:「上官公子是什麼時候認識卜先生的?」
上官儀稍一遲疑,道:『「實不相瞞,幾天前剛認識。」
於西閣點點頭,「哦」了一聲,又沒了下文。
上官儀微微一笑,淡淡道;「于先生方才也說過,我們也不算是外人,有什麼話,請直言,沒有關係的。」
於西閣看了他一眼,字斟句酌地道:「於某雖說頗得皇上信任,在朝中也很有幾位朋友,但上官公子的事,做起來還是不太容易的。你也知道,朝廷現在是以科舉取士。不知上官公子現在是什麼功名?」
上官儀一怔,道:「在下落拓江湖,尚是白身。」
他實在不明白於西閣怎麼會說起這些話來。
卜凡在給於西閣的信中是怎樣介紹他的?
於西閣歎了口氣,道:「唉,那就更不好辦了。」
無論如何,先搞清楚到底是怎麼一會事再說吧。
上官儀微笑道:「承卜先生抬愛,說是要替在下做一些安排,具體情況如何,在下也不知道。卜先生托于先生所辦何事,于先生能否明言?」
於西閣吃了一驚,道;「你不知道?」
上官儀道:「是。」
於西閣自袖中摸出一封信,道:「上官公子請看。」
這封信正是他昨天晚上交給於西閣的那一封。上官儀細閱之下,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
卜凡在信中說,上官儀是一個很有才幹的人,因際遇不佳,一直未能一展所長,所以請於西閣利用他手中的關係,替上官儀在朝中疏通疏通,找個不大不小的官做做。而在事成之前,要求於西閣安排他在家中暫住。
上官儀又將信仔細看了一遍,心裡不禁湧上一股熱流。
卜凡為了他,真可謂是用心良苦。
很明顯,信中所言,疏通關係是假,借這個理由給他找個住處是真。
他將信疊好,裝進信封,遞還給於西閣,道:「在下的確也有此打算,在卜先生面前也提起過,只是沒想到卜先生如此古道熱腸··…這人··還要請于先生多多費心才是。」
於西閣點點頭,道:「其實呢,這件事說難也不難。只不知上官公子該準備的是否都已準備好了,準備了多少。」
上官儀又一怔,道:「于先生,你的話我聽不懂。」
他是真沒聽明白。
於西閣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當然是銀子。」
上官儀還是沒明白:「銀子?」
於西閣道:「不錯,銀子。於某雖說在朝中有些面了,但要做這種事,銀子可比面子重要得多。」
上官儀總算轉過彎來了,道:「慚愧得很,在下此次京師之行,十分匆忙,實在沒有做什麼準備。」
於西閣面色微微一沉,淡淡地道:「那可就更難辦了。」
上官儀不禁又有些好笑。他忍住笑,做出一副很惶恐的樣子,道:「于先生,你看這樣行不行,關節請于先生代為疏通,我今天就寄信回家,讓家裡人盡快將所需銀兩送來。」
於西閣淡淡道:「上官公子仙鄉何處啊?」
上官儀道:「太湖。」
於西閣微微一皺眉,道:「很遠吶。」
上官儀道:「是。」
於西閣又歎了口氣,道:「『長安居,大不易』呀,京城裡物價一向很高,一舉手,一邁步都需要錢,不知上官公子隨身所攜銀兩能否支撐到貴府上有消息來的時候?」
上官儀愧笑道:「實在是很不好意思,在下手頭上,實在已很空虛。」
於西閣道;「哦。於某到有一個提議,不知上官公子是否覺得委屈。」
上官儀道:「請講。」
於西閣道:「暫住在於某家裡當然沒有問題。於某在城內開有一家藥鋪,正需要人手,上官公子如不嫌棄,白天請去藥鋪幫幫忙。於某行醫多年,也很有一些心得,近幾年來編著了幾卷書稿,如果公子自藥鋪回來後不是太累,晚間就在舍下替於某抄抄書稿,行不行呢?」
簡直太行了!只要能有個清靜安全的地方暫住上一個來月,無論怎樣,上官儀都心滿意足了。
上官儀起身長揖道:「謝于先生。」
於西閣也站起身,坦然受之,淡淡地道:「於某尚要趕去太醫院當值,就不多陪你了。」他揚起臉,衝門外道:「小王啊。」
「小的在。」一個五短身材的人很伶俐地閃進房間,垂手低頭,站在於西閣面前。
「你這幾天去過藥鋪沒有?」
「小的昨天還去過一趟。」
「嗯。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回老爺的話,鋪子裡的幾個夥計懶得很,後面庫房裡的藥材都已受潮了,也沒人翻出來曬曬。」
於西閣轉頭對上官儀道:「你看看,這年頭的生意真是越來越難做了,人也越來越懶,儘是些混飯吃不幹活的人!」
上官儀微笑道:「就是。」
於西閣略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對小王道:「待會兒你領這上官公子去藥鋪裡,看看有什麼輕省的活兒。告訴你,可不能讓上官公了累著!」
小王的頭垂得更低,道:「是是,小的明白。」
他當然明白於西閣的意思,上官儀心裡也很清楚,這翻曬藥材的話兒自然是落到他的頭上了。
於西閣前腳剛踏出門檻,小王的頭就高高地昂了起來。
小王剛開始被人稱作「小王」時,年齡自然不會大,但現在,他實在該被叫作「老王」才對。
看他的年紀不會比於西閣小,一張臉粗看起來雖稱得上是油光水滑,只要仔細一看,便能發現很多細小的皺紋。
上官儀一眼就看出了小王絕對沒有練過功夫,所以他不免有些奇怪,以小王的年紀竟然還有如此敏捷伶俐的身手。
對小王這類做跟班長隨的人來說,敏捷伶俐的身手大概是他們混飯吃的基本功之一吧。
上官儀心裡想著,嘴角忍不住又現出了一絲隱隱的笑意。
更讓他感到奇怪的是小王的聲音。
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年輕,甚至可以用「悅耳」、用「脆生生」這一類的詞來形容。當然嘍,這種聲音只是在與於西閣說話時才用得上。
小王現在的聲音就變了,略帶沙啞,沙啞中還頗帶著幾分威嚴。他瞪了上官儀一眼,道:「笑什麼,走罷!」
小王對於西閣可謂是忠心耿耿,所以他一向很痛恨那些打著各種旗號到於府來混飯吃的人。
他尤其看不慣面前的這位「上官公子」。
「狗屁『公子』!」小王一邊走,一邊斜眼瞟著上官儀,心裡罵道:「一看就知道是個專吃白食的混賬!你以為於府的飯是那麼好吃的?撞到老子手上,看不把你累個賊死!」
繞過三四條胡同,再走上半條街,就快到於西閣的仁濟藥鋪了。小王想像著上官儀幹活時的慘樣,心裡不禁很是得意。
他忍不往又斜睨了上官儀一眼。
上官儀嘴角的微笑更明顯了。
小王不禁心頭火起。
他實在恨極了上官儀那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因為他看得出那微笑裡全是譏諷,對他的譏諷。
其實,小王看得出上官儀一定是一位真正的「公子」。
小王不是瞎子,他的眼睛比大多數人都好使得多,當然不會看不出上官儀身上那種頗為高貴的公子派頭。
有一雙會看人的眼睛與他身上那種特別的伶俐勁兒一樣,也是小王這一類人必須練就的基本功。吃跟班長隨這碗飯也不是很容易的,至少比大多數人想像中的要難得多。
「就算你原本是個公子,現在也只是個『落難公子』了,你心裡再看不起我,現在也只能由老子擺佈!」小王又在心裡發狠。
俗話說得好,「龍困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能欺負欺負被困淺灘的龍與落難平陽的虎,對於小蝦野狗們來說,的確是一種無上的快樂。
藥材果然有些受潮了。
小王坐在店夥計搬出來的一張椅子上,架著二郎腿,左手托著個紫砂壺,右手在膝蓋上一下一下輕拍著,嘴裡有一句沒一句地哼著小調子。
上官儀扛著一大包藥材從庫房裡走出來,四下看看,道:「在哪裡曬?」
小王不耐煩地用腳尖點了點,道:「地下。」
上官儀道:「這可是藥,是要吃進肚子裡的,就曬在地下?」
小王翻了翻白眼,道:「叫你幹活就幹活,哪來這麼多廢話!」
上官儀一笑,道:「好,好,幹活幹活。」
這小子還能笑出來!
小王不禁有些奇怪,一大包藥材少說也有七十來斤,可上官儀扛著似乎很輕鬆,臉不紅,氣不喘。
小王更生氣了,喝道:「快干快干,庫裡的藥材今兒都得搬出來!少磨磨贈蹭地,還想不想吃這碗飯了!」
上官儀卻笑瞇瞇的,一點也不生氣。
半天活幹下來,他不僅不顯得累,看上去人反而顯得更精神了。
「這小子還真有把子力氣。」
小王心裡不禁打開了小鼓:「對這種人可不能逼急了。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這小子一生氣,拼著這碗飯不吃揍老子一頓,老子可就吃虧了。」
不知不覺間,小王對上官儀的態度漸漸和緩了許多。
如果他知道上官儀嘴角那種看起來讓人很難受的微笑並不是對他而發,他對上官儀的態度只怕會更好一些。
上官儀是在笑自己。
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過自己會有一天得靠拉藥包來混口飯吃。
這件事正可以用做對「世事無常」這個詞最好的註解了。
他並非認為干體力活有多麼跌自己的身份,也不是怕幹這種又髒又累的活,其實,在他現在這種情況下,多幹點體力活對他反而有好處。
半天藥包扛下來,他已覺得渾身的血脈異常通泰,經絡間內氣的流轉也順暢了很多。
他實在應該感謝於西閣才對。
於西閣的做法雖說不免刻薄,但也無可厚非。畢竟,他根本不認識上官儀。能看在卜凡的面子上收留上官儀已經很不錯了,還有什麼理由要求他供一個不認識的人白吃白喝白住呢!
再說,靠自己的勞動掙飯吃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嘛!
上官儀只是想不通,卜凡怎麼會與於西閣結成「極好的朋友」。這兩人無論是在性格、氣度、待人處世的方法上,相差得實在是太遠了。
在藥鋪裡和夥計們一起吃過晚飯,回到於府,已是掌燈時分。
扛包,曬藥材,折騰了一整天,上官議雖不太累,也很有些疲倦了。他很想一頭倒在床上,好好休息一陣子,待夜深人靜時,再起來打坐行功。
但於西閣顯然認為單單在藥鋪裡干的那些活並不足以讓他心平氣和地為上官儀提供食宿。
上官儀推開房門,第一眼就看了幾疊厚厚的書稿。
看來這就是於西閣早晨提及的他的大作了。
書稿邊有幾桿筆,一方硯台,一盂清水,幾疊白紙。
上官儀苦笑著歎了口氣,慢慢在桌前坐下,在硯台裡倒上些清水,拈起一段墨,慢慢磨了起來。
磨好墨,鋪開紙,他拖過一疊書稿,認認真真抄了起來。
剛抄了十來頁,上官儀就覺得手腕發酸,脖子發僵,背部的傷口也開始發痛。和抄書比起來,他更願意幹扛藥包一類的體力活。
俗話說,端人碗,服人管,既然他現在不得不在至少一個月的時間靠於西閣吃飯,這抄書的活兒他還得干,而且還得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地幹。
抄著抄著,上官儀竟然對於西閣這部大作很感興趣了。
其實,與其說這是一部醫書,不如說是一部驗方集成更確切一些。稿子裡幾乎沒有什麼特別高深的理論,而且稿子在內容上的排編也很有意思。除了前十幾頁是於西閣對自己的醫術的總結性的溢美之辭外,剩下的全是詳細的病情介紹與治療這種病的藥方。
在上官儀看來,每一份病情介紹都詳細得有些過分了,而且介紹中關於病人脈象的情況極少,大都是病情外在的表現。如咳嗽、發熱、手足發冷、面色青黃、雙目微赤等等這一類的描述。
上官儀以前也看過一些著名的醫書,還真沒見過像於西閣這樣編寫的。
莫非他是想寫一部很通俗的,讓人們能對照著替自己診病開藥的書?
上官儀越抄越迷惑。
忽然,他停住筆,看著剛翻開的一張藥方發起了呆。
這藥方上的字似乎不是於西閣本人的。
他抽出了已經抄過的幾張藥方,仔細對照著。
沒錯兒!的確不是於西閣的字。
上官儀丟下筆,靠在椅背上,皺起了眉頭。
這張藥方上的字體他似乎有些熟悉,但一時之間,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野王旗的部屬中不乏能人異士、巧匠名醫,但他可以肯定,這張藥方不會是出自他的部屬之手。
會是什麼人呢?
上官儀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如果於西閣所交往的人之中有他以前認識的或打過交道的人,於府對他來說,絕非安全之地。
上官儀又拿起那張藥方,仔細地,翻來覆去地看著,越看越覺得這字體的確很熟悉。一個模糊的影子在他眼前不停地晃來晃去,可每當他就要抓住時,它又滑開了。
忽然,他雙眼一亮,坐正了身子,伸手將另外兩疊書稿也拖到面前,一頁一頁翻看著。
很快,他發現了一張同一字體開的藥方。
很快,又發現了一張。
又一張…··
過些藥方不僅字體相同,所用的紙張也相同。而這部書稿裡除了這些藥方外,用的卻是另一種質地不同的紙張。
上官儀用力拍了拍腦門,無聲地笑了起來。
他終於想起來了。
就在今天早晨,他還見過這種紙,這種字體。
這是卜凡的字!
卜凡寫給於西閣的那封信用的正是與這些藥方一樣的紙張。
藥方竟是卜凡開的!
緊接著,上官儀又發現,是凡由卜凡開具的藥方,藥方前面的病情介紹尤其詳細,有的竟寫滿了三頁紙。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於西閣可是太醫院裡首屈一指的名醫,他會去向卜凡偷招?
他為什麼要將卜凡開的藥方收進自己這部積多年心得的「大作」裡?
卜凡不是親口說過,於西閣是他「極好的朋友」嗎?
朋友之間竟會幹出這樣的事來?
上官儀很有些迷惑了。
他推開書稿,站起身,負著手,在房間裡慢慢踱著,踱到桌前,看一眼於西閣的「大作」,搖一搖頭,歎一口氣,轉過身接著踱他的方步。
莫非於西閣本人只是浪得虛名,甚至他根本就是一個盜名欺世之徒?
這完全有可能!
上官儀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不禁苦笑起來。將他逼到現在這個地步的,不正是他的部下,他的師叔,他的朋友們嗎?
卜凡知不知道他視為「極好的朋友」的於西閣的所做所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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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一。護國寺。
卜凡已有近兩年時間沒有到京城裡來過了,所以他很驚訝護國寺前這條寬闊的大街變得如此熱鬧。
大街兩旁擺滿了各類小攤。有賣湯麵的,賣蔬菜的,賣點心的,賣滷肉的,賣勞糟的,賣酸場水餃的,賣針頭線腦的,賣布頭的,還有俗稱大酒缸的賣酒攤,剃頭攤和揚著清脆稚嫩的嗓音沿街叫賣的賣花小姑娘。
攤主小販們個個面帶笑容,吆五喝六,用盡了自己能想得出的好詞兒,恨不能將自己的貨物誇到天上去。
走在這樣一條街上,你很難邁得動步子。因為每走過一個攤位,攤主都會掏出滿面的笑意和二十分的熱情,要求你看一眼他的貨。如果你真停住了腳,結果就很難是「看一眼」而已了,在攤主雲山霧罩之下,只要稍一把持不定,你就會樂呵呵地買上一堆根本用不著的東西。
其實,不單攤主小販們,走在這條街上的人們很少有不是面帶笑容的。因為這地方實在很熱鬧。這裡的氣氛無論怎樣看也頗有些喜氣洋洋的。心情再差的人,只要一走進這裡,用不了半柱香工夫,只怕臉上也會露出笑意來。
卜凡埋著頭,理也不理街旁攤販們熱情的招呼,隨著人流慢慢向前走。
他大概是這條街上唯一陰沉著瞼的人。
因為他現在的心情簡直是差透了。
卜凡並非是個不喜歡熱鬧的人,若是換個別的日子,他也會很有興趣地觀賞眼前這一番熱鬧景象,保不準也會樂呵呵地上一上攤主們的當,買下些根本用不著的東西。但今天,他實在沒這個興趣。
他的好心情全讓身邊走著的一個人給攪和了。
這個人就是年齡早已不能算小的小王。
小王自己倒是樂呵呵的,一雙眼睛四下亂看著,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雖說他的眼睛比一般人都要靈光,卻也沒能看出卜凡正窩著一肚子氣。
在他的印象裡,卜凡一直就是個不苟言笑的人,而且在他看來,自己也完全沒有小心翼翼地察其言,觀其色的必要。
卜凡是什麼人?不就是老爺的一個朋友嘛!除了有點「隱士」之名外,要權沒權要錢沒錢要勢沒勢的。小王哪裡會把他放在眼裡!
如果不是於西閣經常叮囑他,對卜凡一定要恭敬,要客氣,小王今天絕不會放著清福不享,陪著卜凡跑一趟藥鋪。
就算他吃錯了藥,發了瘋,他也不願意。
既然已經陪著卜凡來了,小王也就收起了滿心的不痛快,自己給自己一點樂子,調劑一下心情。
小王是個很會保養的人,跟了於西閣這麼多年了,雖說沒學到什麼醫術,但心裡老憋著氣會對身體不利這個道理還是明白的。
再說,他本來就很喜歡看熱鬧。
不用於西閣吩咐,他三天兩頭就主動往藥鋪跑,並不是因為他多麼關心鋪子裡的生意,而是想出來看熱鬧。
仁濟藥鋪離護國寺不過半條街,而護國寺前的這條街近幾年來已經成為城裡最熱鬧的地段了。這條街上不僅有很多攤點,還經常有一些跑江湖賣藝的雜耍馬戲班子來這裡干開場子混飯吃。
轉過街角,就到仁濟藥鋪了。
小王忽然停了下來,一雙眼睛頓時變得賊亮。
卜凡淡淡道:「怎麼不走了?」
小王笑道:「嘿嘿,我看看,過去看看,反正時間還早嘛。」
卜凡這才發現街邊一塊空地上擠滿了一大群人,看去只見人頭攢動,卻聽不見半點人聲。
這有什麼好看的?
卜凡正自疑惑,小王卻已躥了過去,扛著肩膀就往人叢中擠。一面擠,一面回過頭,沖卜凡直招手。
卜凡不覺也走過去,踮起腳自人頭的縫隙間向裡看。
原來是一個雜耍班子正在賣藝。
人群圍成了一個大大的圈子,圈子正中擺著兩張方凳,一個大漢精赤著上身,後腦勺與腳後跟各搭在一張方凳上,整個身子平平地橫在空中。
只一眼,卜凡的好奇心就被勾了起來。不知不覺間,他也開始側著肩膀往裡擠。人們的注意力似乎都被場中的赤膊大漢吸引住了。卜凡很輕鬆地擠了進去,擠出一個好位置,站定了。
「看來這大漢很有幾分內功夫,」卜凡心想。因為他發現雖然只有後腦勺與腳後跟著力,但大漢身上的肌肉卻並未繃緊,顯然對他來說這樣躺著並不是很吃力。
一聲鑼響,街角處一方青布簾子後走出兩條赤膊大漢,精赤的上身肌肉塊塊凸起,精壯的雙臂上青筋怒張,看上去簡直比石花村的高手鐵頭差不了多少。
兩條大漢四下一抱拳,蹲下身,忽地同聲大吼,將場中一方又厚又大的磨盤抬了起來,放到平躺著的大漢的身上。
大漢的身子猛地向下一沉。
圍觀的人們不覺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低呼。
青布簾後,響起一陣急促的銅鑼聲。
大漢彎曲的身體又慢慢挺直了。
「好哇!」
人群中爆起一陣喝彩聲,銅錢如一陣急雨灑進場中。
青布簾一掀,走出一個鬚髮皆白的小老頭兒,笑嘻嘻地四下拱手致謝,笑道:「各位,敝班來到貴地已有三日。三日來,承各位看得起,賞敝班一口飽飯吃,小老兒在這裡先謝過了。今日敝班先獻上『鐵錘開碑』,請各位捧場·,…·」
他的話尚未說完,就被一遍呼聲打斷了。
「芙蓉!」
「芙蓉!」
「請芙蓉姑娘出來!」
「芙蓉姑娘!」
卜凡擠在人群,耳朵都快被這呼聲震聾了。他轉動著頭,四下看著,只見滿眼都是伸直的脖子,大張著的嘴,每張嘴裡喊出的都是同樣兩個字——「芙蓉」。
他用肩頭碰了碰身邊正叫得起勁的一個年輕人,問:
「芙蓉是誰?」
年輕人回過頭,瞪著他,吼道:「你說什麼?大聲點,我聽不見!」
卜凡不覺好笑。
這人的確不可能聽見他的話,因為他自己剛才都沒能聽清自己說的話。
四周的呼聲實在太大了,大到年輕人直衝著他吼出來的話他也只隱約聽了個大概。
年輕人見他不答,只是笑,又吼道:「你說什麼?」
卜凡深深吸了口氣,用力大聲道:「芙蓉是誰?!」
「是我。」
一個清脆嬌柔的聲音在卜凡身邊響起。
卜凡一驚,猛地轉頭,看見了一雙明亮的眼睛。
這雙眼睛裡笑意橫生,這張清麗出塵的臉上也掛著淡淡的微笑。微笑的眼波一轉,道:「小女子就是芙蓉,先生有什麼見教嗎?」
卜凡頓時鬧了個大紅瞼。他這才知道,就在他喊出那句話之前,人群的狂呼聲已經嘎然而止,而平息這陣呼聲的人,正是站在他面前的這位姑娘。
既然人們的狂呼聲已經平息,他剛才那一嗓子自然是可稱「驚天動地」,只怕連半條街外都聽得清清楚楚。
結果可想而知。
眾人千呼萬喚的芙蓉姑娘雖已出場了,卻不再是眾人注視的焦點。
焦點已變成了卜凡。
數百道目光一齊轉向他,目光中有善意的微笑,有嘲諷的冷笑,有不屑、有吃驚,也有艷羨。
畢竟,能與芙蓉姑娘面對面說過話的人實在沒幾個,更何況還是芙蓉姑娘主動走上前,主動發問呢?
芙蓉微笑著,又道:「先生有什麼指教?」
卜凡紅著臉,強笑道:「沒有沒有…··不敢·…適才我是問他……」
他手忙腳亂地往身旁指了指,卻發現剛才那個年輕人已不見了,他指著的人,是一個頭髮已花白的老婆婆。
老婆婆微弓著腰,瞪了他一眼,用枴杖向地上頓了頓,大聲道:「這人!老婆子什麼時候和你說過話!」
卜凡的臉更紅了。
人叢中已響起了輕微的哄笑聲。
芙蓉眼波一轉,沖卜凡福了一福,微笑道:「稍後小女子會獻上一套『劍器』之舞,請這位先生和各位多多指教。現在,請各位先觀賞小女子的大師兄的硬功絕技『鐵錘開碑』,好不好?」
「好!」
芙蓉展顏一笑,轉身向回走,輕輕扭動的腰肢立即將全場的目光都從卜凡身上帶開了。
卜凡不覺暗暗鬆了口氣。
他本想乘此機會擠出人群,忽然又想起那位芙蓉姑娘所說的「劍器」之舞,不覺又起了好奇之心。
她所說的難道是唐朝公孫大娘所創之「劍器」之舞嗎?
傳說草聖張旭因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而得書法之神髓。
詩聖杜甫也有一首「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詩傳世。可見「劍器」之神妙非凡。區區一個跑江湖賣藝的小班子裡,真有人會舞「劍器?」
卜凡不信。
雖說不信,他還是想留下來看看,不是希望看到真正的「劍器」之舞,而是想看看這位芙蓉姑娘何以能令圍觀眾人這般癲狂。因為在他看來,芙蓉雖說很有幾分姿色,卻絕稱不上是絕色美人,圍觀人眾顯然也並不是因她的美色才那樣狂熱。
一聲巨響將卜凡的注意力又拉回場中。
大漢仍然懸躺在兩張方凳之間,大磨盤仍然壓在他身上,石磨上卻多了一塊兩尺來厚的大青石。
一名赤膊大漢向掌心吐了口唾沫,擦了擦手掌,雙手一拍,拎起了一柄大鐵錘,他深吸一口氣,胳膊上的肌肉立刻隆起,大吼一聲,掄起鐵錘向大青石上狠命地砸了下去。
「轟」地一聲巨響,石屑紛飛。
大青石裂成了四五塊,磨盤卻完好無損,大漢仍然直挺挺躺著,紋絲不動。
「好!」
「好功夫!」
四下頓時響起震耳的叫好聲。
眾人紛紛揚手,場中錢如雨下。
卜凡也摸出一把銅錢扔了出去,口中也不禁大叫道:
「好!好好!」
這回他可學乖了,一邊叫,一邊偷眼瞄著身邊幾個人。
這幾個人一住口,他也不叫了。
那位鬚髮皆白的小老頭又自布簾後鑽出來,笑容滿面,不住地拱手作揖。
他身後緊跟著四名青衣少年。看樣子都不過十二三歲,身手卻十分利索,一人蹲在地上,兩手連抓,一眨眼間在場中轉了個圈子,地上的銅錢就全到了他手中的一方托盤裡。兩名少年一人端著張方桌,一人拎著張圓凳,一閃身躍上磨盤,將桌子凳子在石磨上疊放好。第四名少年卻一直站著沒動,雙手嵌著一方托盤,盤中有一卷紅綢,一個白瓷盤。
卜凡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還是沒看清瓷盤子裡是什麼東西,問身邊一人道:「那是什麼?」
那人頭也不回,道:「你老兄是第一次看芙蓉姑娘的表演吧?」
卜凡道:「是。」
那人道:「盤子裡是塊豆腐。」
卜凡道:「豆腐?豆腐上面一團黑色的呢?」
那人道:「是核桃。」
卜凡奇怪道:「核桃?豆腐上放個核桃?幹什麼用?」
那人有些不耐煩了,口氣聽上去還很有些不屑:「等著吧,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卜凡苦笑。
小老頭兒端起瓷盤,走到圈子邊,道:「各位,這是一塊豆腐,一個核桃,有哪位不信,可以伸手摸一摸,試一試。」
果然就有四五隻手伸了過來,有的觸摸著豆腐,有的拿起核桃,用勁捏著。
小老頭兒笑道:「是真最假?」
幾人七嘴八舌地道:「真的,半點不假!」
小老兒笑道:「好!各位請看好,芙蓉姑娘這就出來了。」
青布簾後忽然響起一陣琵琶聲。
「叮叮咚咚」的彈奏聲中,青布簾緩緩拉開,芙蓉緩緩走了出來。
不知什麼時候,她已換上了一件火紅色的披風,披風上綴著數十條各色綵帶。她走進場中,輕輕一旋身,披風與綵帶齊飛,看去宛如一隻開屏的孔雀。
但她的手中卻沒有劍。
連劍都沒有,又何稱「劍器」之舞呢?
卜凡的興趣頓時減弱了三分,也有些失望。
奇怪的是圍觀眾人卻沒有失望,反而同聲喝彩。
芙蓉一旋身間,左手伸出,五根纖柔的手指如一朵盛開的幽蘭,拈起了少年托盤中那卷紅綢。
「刷」,一聲輕響,丈八紅綢在半空中抖開,如一條火紅的輕雲。
芙蓉又一旋身,右手握住紅綢中端,左手一揮,紅綢忽然間變得筆直,直掃向少年手中的托盤。
少年雙臂一揚,已將白瓷盤扔向空中。
眼看瓷盤已將落地,紅綢忽地如靈蛇般一扭身,綢端翹起,捲住了瓷盤,一卷一送,瓷盤已輕輕巧巧地擺在了高高疊起的圓凳上。
眾人頓時又喝起彩來。
芙蓉拈起紅綢時,舒緩的琵琶之聲已逐漸加快,此時,琴聲益急,一二百人的轟然叫好聲竟也沒能蓋過這琴聲。
卜凡不禁對這彈琵琶的樂師產生廠興趣。
樂師坐在牆角的一張方凳上,戴著風帽,面蒙黑紗,一件寬大的黑布飽一直垂到地面。只從那蒼白纖秀的十指來看,可能是一個女人。
一個跑江湖賣藝的為何會如此打扮?是故作神秘,還是另有隱情?
卜凡已無暇細想,因為他已被芙蓉的「劍器」之舞吸引了。
芙蓉的身姿如一隻七彩孔雀,在場中輕盈地跳躍著,旋轉著。旋成一團炫目的七彩雲霞,紅綢時而飄忽境蜒如淡淡的雲霧,時而迅急交剪如閃電。
琴聲愈急。
樂師蒼白纖秀的五指幻成一團淡淡的白影在琴弦上掠動著。
場中已不見芙蓉,只見一條青淡的絢麗多彩的光影圍繞在石磨周圍。
琴聲漸逐和緩。
飛揚的,絢爛多彩的光影也漸漸和緩,凝成一團七彩之霞,雲霞裡露出了芙蓉的笑臉。
手持紅綢當空舞的芙蓉。
翩若驚鴻的芙蓉。
笑意盈盈的芙答。
面頰嫣紅的芙蓉。
卜凡不覺已迷醉,迷醉在她的舞姿裡,迷醉在她嫣紅的笑意裡,迷醉在她如明月般皎潔,如晨霧般迷濛的目光裡。
觀眾已很長時間沒有喝彩了,也沒有人說話,甚至連他們的呼吸聲都輕了很多。
的確,面對這樣美的舞蹈,這樣美的琴聲,這樣美的人,又有誰能不被迷醉呢?
卜凡讚歎著,微笑著,不覺轉動目光,看四下裡觀眾的表情。
他看見的每一雙眼睛裡,都閃動著喜悅、歡欣和黯然的醉意。
無一例外。也不應該有例外。
卜凡的目光忽然頓住。
還真有一個例外。
這人擠在人群中,卜凡只能看見他小半張臉。他的額頭高而寬闊,額下是一雙深陷的眼睛。
這雙眼睛裡沒有狂熱,更沒有迷醉,有的只是嚴峻、沉著、明郁,似乎他正看著的不是舞者的精靈,而是食人的魔鬼。
他是誰?
卜凡覺得這雙眼睛很熟悉,他應該見過這個人。可如果這人是他認識的那個人,這雙眼睛裡就不該有如此陰鬱、狠毒的光焰。
舒緩的琴聲突地變急了,急如鐵馬奔騰,尖銳如金鐵交鳴。
芙蓉舒緩的舞姿也突地急旋起來,長長的紅綢由她週身翻騰著,劃起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圓圈,抖起了一朵朵碩大的紅花。
琴聲忽地頓住。
芙蓉已急旋而起,飄飛在半空中,圍繞在她週身如一個個洶湧的浪頭般的紅綢忽地彈起,幻成一道銳急的紅影。
一聲輕響。
紅綢的一端擊在了核桃上。
核桃碎裂。核桃下的豆腐卻完好無損。
人群中頓時攪起一陣兒近瘋狂的聲浪,尖叫聲、擊掌聲、跺腳聲震得卜凡頭發暈耳鼓發麻。
芙蓉手腕一抖,已將紅綢收成一團,握在手中,半空中一張腰,飄然落下。
她的大紅披風全翻了下去,裙擺也飄飛起來,寬寬的褲腳倒捲上去,露出一雙秀美柔潤的足踝和一小截白膩如酥的小腿。
人群中立即響起三兩聲響亮的口哨聲。
顯然是幾個小混混兒或登徒子因她露出的足踝而起哄了。
芙蓉的身體似乎一震,落地時竟未能站穩,腿一轉,滑倒在地。
一直是躺著的赤膊大漢一挺身跳了起來,將壓在胸腹之上的大磨盤彈出三四尺遠,大吼道:「是誰?!」
芙蓉嫣紅的臉頰已變得蒼白,雙目之中怒色一閃,紅綢已如利箭般向人叢中射去。
卜凡吃了一驚。
紅綢正射向那雙陰沉的眼睛。
觀眾驚呼一聲,尚未弄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紅綢已靜止,如弓弦般繃緊在空中。
那雙眼睛前忽然多出了兩根手指,紅綢的一端,正捏在這兩根手指間。
卜凡終於看見了這個人。
是他!
芙蓉右腕一抖,顯然想將紅綢奪回。
紅綢紋絲不動。
那人微皺著眉,兩根手指拍著紅綢,放到鼻端嗅了嗅。
人群中頓時響起一陣哄笑聲,哄笑聲中,幾聲口哨甩得又急又響。
因為那人是一個和尚。
一個出家人竟然捏著一位姑娘拋出的紅綢,竟然還湊到鼻端去聞,這種事不管怎樣說也很有些驚世駭俗了。
「這莫不是個花和尚?」
「看他的樣子,倒很像是個有道高僧呢。」
「有道高僧怎麼會當街調戲女人!」
「芙蓉姑娘幹嗎要用綢帶打他?」
人們不禁紛紛議論起來,當然,他們的聲音都很低,因為那名赤膊大漢正瞪著一雙忽火叢生的虎眼四下看著。
芙蓉又抖了抖手腕,紅綢依然紋絲不動。
和尚的目光盯在她臉上,也如紅綢般紋絲不動。
芙蓉蒼白的臉頰突又變得通紅,冷冷道:「又是你,你到底是誰?」
和尚淡淡道:「你是誰?」
「這位大和尚,她是芙蓉姑娘,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人群中一人大叫道;「顯然又是個好事的小混混兒。
和尚依然淡淡地道:「芙蓉是誰?」
「這和尚莫不是得了失心瘋。」
人群中已有人議論開了。
「不要胡說,他只怕是在打機鋒呢!」
「就憑你還懂得『機鋒』?拉倒吧!」
「我是不懂,可你沒看見芙蓉姑娘的神色有些不對頭嗎?」
芙蓉的神色的確有些不對,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裡像是升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通紅的臉頰又漸漸變得蒼白。
「這和尚到底是誰?」
「你真不知道?他可是當今萬歲爺……」
和尚的目光自芙蓉臉移開,慢慢地四下一轉,本就很輕微的議論聲頓時完全平靜了。
赤膊大漢深深吸了口氣,踏上兩步,沉聲道:「請大師放手,不然,休怪在下得罪了!」
小老頭兒忙喝道;「不得無禮!」
大漢一怔,道:「是。」
和尚的目光轉向小老頭兒,頓了頓,又轉向坐在牆角的樂師,忽然微微一笑,放開了紅綢。
芙蓉一揮手腕,已將紅綢團在手中。
和尚雙手合什,雙目微閉,低聲道:「阿彌陀佛,芙蓉是誰?!」
芙蓉的面色更蒼白了。
小老頭兒沉聲道:「收拾家什,咱們該走了!」
人群漸漸散開,散入街上的人流中去。
和尚仍站在原位,一動不動。
他的目光,一直尾隨著已漸漸走遠的芙蓉一行人。
卜凡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在看和尚。
和尚的眼中已沒有了剛才的嚴峻、沉著、陰鬱。卜凡看著他的眼睛,似乎看見了自己常用來熬藥的那只紅泥小火爐。
爐中,炭火正熾。
卜凡更吃驚了。
因為這和尚竟沒有發現不過十步之外的他。更因為和尚那兩道熾熱的目光。
和尚寬闊的額頭上排滿了深深的皺紋,和尚的兩腮已略顯鬆弛,有些下垂,和尚的背已微微佝僂。卜凡知道,和尚的年齡絕不小於五十。
一個年逾五十,修行了近四十年的高僧,目光裡怎麼會閃爍著如此不尋常的熾烈的火花,湧動的活力呢?
而且,他正看著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