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凡舉手為禮,含笑道:「多日不見,大師一向可好?」
和尚轉過身,微微一怔,合什道:「原來是卜居士,居士既然來了,為何不著人通報老衲一聲。」
卜凡愕然。
他到京城來是找上官儀的,與九峰禪師可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為什麼要派人通報於他呢?
再說,九峰禪師不在潭柘寺清修,怎麼跑到京城裡來呢?
九峰禪師目光一閃,似有所悟,微笑道:「是老衲唐突了,居士進城,想來是另有要事,老衲就此別過。」
卜凡忙道:「大師何時也進城來了?」
九峰禪師淡淡道:「皇上御駕親征漠北,恰逢先師忌日。
皇上在護國寺祭奠先師,老衲怎能不來。」
卜凡愣住,臉刷地紅了。
道衍雖說與他僅數面之交,但以道衍名位之尊,數次單身前往石花村專程找他竟日清談,二人亦可稱作是忘年之交了。卜凡當然不該忘記道衍的忌日。
道衍生命中的最後幾年一直住在護國寺中,這個卜凡是知道的。現在,他正在護國寺左近,偏偏又遇上了九峰禪師,而他卻根本沒想起來該進寺裡去祭拜一番。於情於理都不太說得過去,他能不感到難堪嘛。
卜凡長揖道:「慚愧,慚愧,在下的確沒有想到,望大師見諒。」
九峰禪師淡然一笑,道:「居士倒真是一個實在人。」
卜凡一怔,道:「此話怎講?」
九峰禪師微笑道:「換了別人,只怕都會替自己找個理由解釋。比如說另有要事得先去處理一下,然後自會前去祭拜什麼的,或者乾脆順水推舟;說本是專程前來,正巧遇上老衲了。」
他慈和的目光在卜凡臉上一轉,接著說道:「先師果真沒有看錯人。」
卜凡不禁苦笑。
道衍的忌日他的確沒有忘記,只是這一段時間來因為上官儀的事搞得他心情十分緊張,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個好消息,便趕著進城來告訴上官儀一聲,卻又沒想到於西閣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一生氣,自然將什麼都忘了。
但九峰禪師既然說了這話,他就算有心解釋,也無法開口了。
九峰禪師忽然輕歎一聲,道:「居士一定很奇怪老衲為什麼要跟一個跑江湖賣藝的雜耍班子過不去吧?」
卜凡的確奇怪過,但現在已經不奇怪了。他也明白了為什麼護國寺前的這條街不像幾年前那般清靜,而變得如此熱鬧、繁華。
護國寺是道衍晚年的清修之地,官府自然要保證四周環境的清靜。可現在,道衍已經死了,禁令自然也會取消。
俗話說,人一走,茶就涼。這件事是不是也算對這句俗話的一個例證呢?
九峰禪師身為道衍惟一的衣缽弟子,在先師的祭奠之禮的過程中,又怎能忍受得了寺外一聲高過一聲的歡呼、喝彩聲呢?
雖說他是一個有道高僧,但高憎也是人,也會有人的感情。
但卜凡不禁又有些疑惑。在他的記憶中,九峰禪師雖不能算沉默寡言,但也絕非一個多話的人。他今天為什麼有這麼多話要說?
他更沒有必要對卜凡解釋他對一個雜耍班子的所做所為嘛。
卜凡無言,只是微笑,聽著九峰禪師的感歎。
他發現,這位佛門高增一向清亮、睿智的眼眸中,忽然多了一絲迷濛,像是湧動著一層薄薄的霧氣。
他忽然想起了九峰樣師看著芙蓉姑娘的背影時那熾熱的眼神。
那眼神裡,竟似飽含著慾望。
熾烈的慾望,湧動的、火一般的熱情。
這是怎麼回事呢?
卜凡的內心深處忽然升起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想盡力將這種感覺壓下去,但他的努力卻沒有結果。
那是一種輕微而深沉的顫慄,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恐懼。
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
他的頭皮忽然有些發麻,他直想從九峰禪師身邊逃開。
九峰禪師顯然還想拉著卜凡聊下去。他的談興今天出奇地濃厚。
卜凡無言,微笑。
誰都能看出那是一種心不在焉微笑,敷衍的微笑。
九峰禪師當然也看出來了。
他似乎愣了愣神,迷濛的眼神忽然變得明亮、銳利起來。
「卜先生,幸會!」
救駕的人來了。
卜凡一回頭,笑了,拱手道:「上官公子,幸會幸會,真是太巧了,我正準備去找你。」
上官儀笑道:「這位大師是……?」
卜凡道:「這位大師是潭柘寺的九峰禪師。」
上官儀一揖,道:「久聞禪師大名,今日得見,幸何如之。」
九峰禪師的眉頭微微一皺,淡淡道:「阿彌陀佛,居士異日有暇,請至潭柘寺一敘。」
卜凡道:「一定,一定。」
九峰禪師掃了上官儀一眼,轉身就走,轉眼間已消失在熙來攘往的人流中。
上官儀一笑,道:「這位大和尚好像很不喜歡我這個樣子。」
卜凡看了他一眼,不禁也笑了。
上官儀現在這一身公子哥兒的打扮,一副浮滑的派頭,像九峰禪師這樣的高僧實在很難看得入眼。
卜凡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上官儀向身後偏了偏頭。
卜凡側目一看,卻見小王正自牆角處伸出半個腦袋,向這邊張望著。
上官儀道:「小王說你不知怎麼讓這個和尚給纏上了,他又不敢過來叫,我就只好來了。」
卜凡心裡不禁對小王多了三分好感。如果不是上官儀這一打岔,保不準他只能跟著九峰一起進護國寺去,那就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來了。
他四下看了看,低聲道:「找個清靜點的地方,我有話對你說。」
上官儀笑了笑,道:「地方倒是有,就怕卜先生會覺得難以忍受。」
最適合談話的清靜之地,莫過於仁濟藥鋪的庫房。因為自上官儀來藥鋪幫工後,庫房內所有的活兒都讓他一人包下了,其他的夥計們根本用不著,也不想進這間霉氣瀰漫又陰暗潮濕的屋子。
卜凡看著四下裡雜亂的,散發著各種藥材的氣味和刺鼻的霉味的大大小小的藥材包袱。歎了口氣,道:「上官公子,在下真是慚愧得很。」
上官儀拖過幾包藥材,壘成兩堆,自顧在其中一個上坐下,道:「請坐。卜先生怎出此言?」
看上去他很舒適,也很滿足,似乎他屁股下面坐著的不是幾包藥材,而是一張鋪著柔軟的錦墊的紫檀木雕太師椅。
卜凡出慢慢坐下了,苦笑道:「你是不是懷疑於西閣真的是在下的極好的朋友?」
上官儀含笑道:「不懷疑。」
卜凡道:「我懷疑。」
他笑得更苦,慢慢接著道:「其實我也知道西閣這個人很有些小氣,很會算計。所以我還特意寫了那樣一封信,沒想到他竟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上官儀笑道:「沒什麼,這裡很好,每天幹些體力活,只會對我的傷勢有好處。再說,果真讓我呆在于先生家裡白吃白喝,我還真有些不太好意思。」
卜凡看了他一眼,搖頭一歎,道:「雖然我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但可以想像,你以前一定是一個一呼百應的人物,可現在……」
他四下裡看了看,道:「現在,讓你來幹這種粗活髒活。
我實在是很慚愧。」
上官儀正色道:「卜先生說得不錯,在下以前的確沒想到過自己會幹這種活,但卜龍生知道嗎?只要是為了生存,比這再低賤十倍的活我也能幹,而目.從心底裡不覺其苦。」
卜凡點了點頭,像是想說什麼,又閉上了嘴,臉色也倏地沉了下來。
小王托著一個托盤,笑嘻嘻地走了進來。盤中是一壺茶,兩個杯子,兩小碟細點。
卜官儀微笑道:「你真是太客氣了。」
小王轉動著眼珠子,顯然是想找個地方將托盤放下,一面賠笑道;「哪裡哪裡,卜先生是貴客,如果招待不周,老爺會打小人的板子的。」
上官儀側過身,伸手抓起一個大藥包,輕巧巧地舉過頭頂,放到小王的面前。
小王不禁哆嗦了一下,將托盤放到包袱上,自袖中摸出一塊潔白的絹帕,抖了一抖,仔細地將茶杯沿擦拭過,斟了兩杯茶,躬身賠笑道:「兩位還是到前廳去吧。那裡倒底要寬敞一些,也,··也淨一些…··」
卜凡沉著臉,冷冷道:「不用,這裡很好。你放心,我不會在你家老爺面前說你的不是的。」
小王滿臉堆笑,道:「卜先生言重了,言重了。」
卜凡不耐煩地道:「你忙你的去吧,這裡用不著你伺候。」
小王哈著腰,連聲道:「是是是,是。小人告退。」
上官儀不禁微笑。
卜凡道:「上官老弟笑什麼呢?」
不知不覺間,他對上官儀的稱呼已由「公子」變成「老弟」了。
上官儀道:「剛才我才發現,卜先生也有很厲害的一面。」
卜凡不覺也笑了,道;「我一看見他那滿臉的機伶勁兒,心裡就有氣。如果不是天天被這樣的小人捧著,於西閣只怕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上官儀微笑道:「像小王這種人,最可恨的,就是他那股機靈勁。但他算來勉強還算有些人味兒,也就剩那點機伶勁兒了。」
卜凡哈哈大笑。
上官儀眨了眨眼睛,道:「卜先生笑什麼呢?」
卜凡笑容不減,道:「直到剛才我才發現,原來老弟也有很刻毒的一面。」
二人對視一眼,都放聲大笑起來。
上官儀笑瞇瞇地端起茶杯,慢慢飲盡一杯茶,方道:「卜先生今天特意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麼新情況?」
卜凡也啜了一口茶,道:「不錯。聽阿丑說,那幫人已從各個路口上撤走了。想來已發現你不在漳柘寺裡,很可能以為你已經走遠了。」
上官儀目光閃動,道:「這倒真是個好消息。」
卜凡道:「所以我急著進城來,一來讓你安心在這裡養傷,二來也想當面謝一謝於西閣,不想……唉!」
看來,他對於西閣的做法仍然耿耿於懷。
上官儀瞄了瞄他的臉色,淡淡道:「于先生果真是卜先生極好的朋友?」
卜凡歎了口氣,道:「快二十年的交情了。」
他忽然想起什麼似地道:「你白天一直在店裡幹活,那晚上呢?就睡在店裡?」
上官儀道:「當然不是。于先生在府裡特意為我收拾了一間很清靜的房間。」
卜凡鬆了口氣,道:「還行。這位於老兄總算給我留了點面子。」
上官儀沉吟著,道:「卜先生,有個問題不知當問不當問。」
卜凡不在意地道;「請問。」
上官儀忽然站起身,走到門邊站了一會兒,又走回來坐下,方道:「于先生的醫術到底如何?」
卜凡一怔,道:「老弟幹嗎要問這個?」
上官儀沉默著,似乎有些為難的樣子。
卜凡道:「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說?」
上官儀笑了笑,道:「每天晚上在於府裡,我都要替于先生抄寫一部他自己編著的醫書…·」
卜凡又一怔,面上怒色一閃,不覺提高了聲音,道:「他連晚上也不讓老弟好好休息?我還以為……」
上官儀搖了搖手,道:「小點聲,別讓小王聽見。我一直覺得他那部醫書很有些奇怪。」
卜凡道:「怎麼個奇怪法?」
上官儀道:「那裡面有很多藥方好像都是卜先生的字體,你是不是替他開過藥方?」
卜凡的嘴立刻閉緊了。
上官儀道:「我仔細看過他的大作,好像只要是卜先生開的藥方,相應的病情都很奇怪。」
卜凡微微一笑,道:「朋友之間,相互幫幫忙嘛,這有什麼。」
上官儀淡淡道:「原來卜先生知道,倒是我有些多嘴了。」
卜凡又微微一笑,抬眼看了看門外,道:「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去了,老弟就在這裡安心住著吧。」
上官儀詫異道;「你不見見于先生了?」
卜凡笑道:「下次吧。再說,現在見了我,他面子上只怕也會有些掛不住。」
上官儀一笑,道:「我送你。」
這一送,一直送到了彰儀門外,上官儀回到於府時,天色已經黑透了。
他急匆匆地走進自己住的東跨院,推開房門,不禁愣在當場。
自十七那天一晤後就再也沒與他碰過面的於西閣竟坐在書案前,翻看著他自己的大作。
上官儀一怔之後,旋即微笑道:「在下的字寫得不太好,不知于先生是否滿意?」
其實,他一眼就看出於西閣翻看的是他自己的原稿,上官儀的抄寫本還與他清晨出門時一樣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書案的一角。於西閣顯然連碰都沒有去碰。
上官儀心裡很清楚這是為什麼。
於西閣抬起頭,臉上竟然很難得地掛著一絲笑意。只是這笑容很生硬,一看就知道是硬擠出來的。
「很好,很清楚,字也很漂亮,只是煩勞上官公子了,於某心裡真是太過意不去了。』」
這樣的話竟然會從於西閣嘴裡說出來,如果上官儀不知道其中內情,絕對會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了。
他微笑道:「哪裡,于先生太客氣了。」
於西閣欠了欠身,面上笑意更濃,道:「坐,坐。」
上官儀坐下了,雖然仍微笑著,卻在心裡無奈地歎了口氣。
看樣子,於西閣今晚是打定主意要與他好好聊一聊了。
若是換了別的日子,上官儀倒也無所謂。不就是聊天嘛,就算對面坐著的是於西閣這樣一個面目無神,言語無味的人,他也會很有耐心地陪他聊下去。
但今晚卻是個例外。
他實在希望於西閣趕快站起身,走出這個房間,不要再來打擾他。
於西閣很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我知道,讓公子去鋪子裡幫忙實在是委屈了公子。只是公子有所不知,鋪子裡的掌櫃、夥計的為人於某一直都不太放心,也一直想找一個信得過的人過去盯著,正巧公子來了。公子是卜先生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於某的朋友,我想,公子也應該能體諒於某的難處。」
上官儀不禁對他刮目相看了。
經他這一說,上官儀不僅不能因每天扛藥包而叫苦,反而應該感激他對自己的信任才是。
於西閣竟有這樣好的口才,實在最大出他的意料。
上官儀很懇切地道:「是是。我雖然沒做過生意,但可以想像沒有幾個得力的下手,生意是很難做的,承于先生看得起,在下一定會好好盯著他們。」
於西閣的目光慢慢地在他週身轉動著,道:「鋪子裡的活兒還是很累人的,上官公子的身體吃得消嗎?」
上官儀道:「沒問題,于先生放心。」
於西閣遲緩的目光忽然閃動了一下,道:「聽小王說,上官公子很有幾分力氣,想必是練過武功吧?」
上官儀淡然一笑,道:「說起來真是慚愧,在下正是因學劍不成,讀書又不成,才會浪跡江湖,至今仍是一事無成啊。」
於西閣「哦」了一聲,伸手拍了拍桌上的書稿,道:「於某很想聽聽公子對拙作有何高見。」
上官儀笑道;「于先生太客氣了,在下對歧黃之術可是一無所知,連淺見都談不上,何來高見?」
於西閣又「哦」了一聲,卻沒了下文,只是慢慢撫弄著頜下稀疏發黃的短鬚,暗黃色的小眼珠子慢慢地轉動著。
上官儀真有些著急了。
替於西閣著急,當然更多的還是為自己著急。他知道於西閣到底想問什麼,也早想好了該如何回答,他還知道一旦於西閣得到了令他滿意的回答後就決不會再在他這裡浪費時間,但於西閣不問,他也沒有辦法。
如果他直接將於西閣想瞭解的情況說出來,不僅不能讓於西閣安心,反而會令他更為懷疑了。
終於,於西閣似是很不經意地道:「聽小王說,今天卜先生來過了?」
好了,總算說到正題了!
上官儀不禁鬆了口氣,也很不經意似地應道:「是。」
於西閣道:「你看他這個人,我們已有好長時間沒見過面了,真是想和他好好談一談,他怎麼也不打個照面,就走了。」
上官儀淡淡道:「卜先生原想留下來,只是潭柘寺的一個叫九峰的和尚硬要請他去聊一聊,只好趕回家去了。」
於西閣似是很失望地道:「唉!這和尚也真是有些討厭!我還有一些問題想向卜先生請教,只是太醫院晨朝一直脫不開身,錯過今天這個機會,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會面了。」
上官儀很詫異地道:「于先生會有問題要請教卜先生?」
於西閣道:「是啊,是關於醫學上的一些問題。」
上官儀更詫異了,道:「怎麼,卜先生也通醫術?」
於西閣吃驚道:「你不知道?」
上官儀道:「在下與卜先生僅數面之交,只知道他是一個古道熱腸的人,其它情況,實在是知之不多。」
於西閣道:「哦!」
他顯然鬆了一口氣,因為他臉上硬堆起來的笑意已漸漸消減了。
上官儀也暗自鬆了口氣,他知道,最多再說兩句話,於西閣就不會再呆下去了,因為上官儀的回答已經令他安心了。
果然,於西閣站起身,淡淡道:「上官分子想也累了,早點歇息吧,今天晚上就不需要替於某抄書槁了。」
上官儀大喜過望,笑嘻嘻地道:「謝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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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爺,真是對不住得很,小店這就要關門了。」店小二哈著腰,滿瞼賠笑。
「關門?這麼早就關門?」
上官儀微微一怔,這才發現店裡除了掌櫃的和小二之外,就剩下他一人了。
「小的也是替客官爺著想,再過一會兒就要宵禁了,客官爺若不早點回家,讓巡夜的軍爺碰上,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上官儀道:「不是要到亥正才宵禁嗎?現在才戌初二刻剛過嘛。」
掌櫃的停下手中的算盤,道:「公子是從外地來的吧?」
上官儀點頭道:「不錯。」
掌櫃的歎了口氣,道:「難怪你不知道,每次萬歲爺領軍出征期間,京城宵禁就會提前半個時辰。」
上官儀指了指門外,道;「那家酒樓裡還是很熱鬧嘛,他們就不怕宵禁?」
斜對面一家酒樓內正是燈火輝煌,笑語喧嘩,連半點要關門的意思也沒有。
店小二的臉上立刻顯出一絲酸溜溜的冷笑:「客官爺是說『醉仙樓』?我們哪敢跟他們比!」
掌櫃的又歎了口氣,道:「出入醉仙樓的,都是些達官貴人,王孫富戶,宵禁『禁』的本來就是平民老百姓,哪裡『禁』得了他們。」
他掃了上官儀一眼,嘴角忽然閃出一絲嘲諷的微笑,道:「其實,這『醉仙樓』早該改一個名號了。」
上官儀很感興趣地問:』『怎麼改?」
掌櫃的笑了笑道:「就叫『醉官樓』。」
上官儀大笑。
實在看不出,這個普通的小酒館裡一個看上去很普通的掌櫃的,竟是個蠻有意思的人。
掌櫃的賠著他笑了幾聲,正色道:「說歸說,笑歸笑。公子還是早點回去的好。像公子這樣的外地人要是在宵禁後碰上巡夜的軍爺,鐵定會倒大霉。」
上官儀一動不動。
掌櫃的賠笑道:「如果公子尚未盡興,不妨去對面的『醉仙樓』。他們的酒菜都要比小店的好,再說,現在去,還能趕上看芙蓉姑娘的劍器舞。」
上官儀微笑著摸出幾塊碎銀放在桌上,道:「這裡很好,我這個人就喜歡圖個清靜。掌櫃的如果怕惹上麻煩,不妨先將門板上了,只給我留一盞油燈就行了。」
銀子雖不多,大約也有五兩之數,簡直與小酒館一整天的收入差不多了。
掌櫃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有誰會與錢過不去呢?
上官儀又要了一壺酒,慢慢地自斟自飲。他的心思顯然不在酒上,因為他的目光不時掃向店門。
店門已掩上,只留了一條小縫。小二端了條長凳坐在門邊,不時湊在門縫上往外看。街上每響起腳步聲,他都會渾身緊張,心跳加快。
雖然上官儀已將油燈調得很暗了,但小二仍然覺得燈光很刺眼,生怕巡夜的軍爺們會發現這一點光亮。
他現在只希望這位奇怪的客人快點喝完酒,抬屁股走人,然後他就能像掌櫃的一樣,蒙頭睡大覺去了。
好處一分得不著,擔驚受怕的事卻全推到他的身上,小二越想心裡越有氣,忍不住在心裡將掌櫃的八輩祖宗一個個揪出來,輪番罵了三四通了。
夜已漸深,醉仙樓裡的客人們也開始陸續離開了。小二揉了揉惺忪的雙眼,回過頭狠狠瞪了一眼。
他的眼睛立即瞪圓了,吃驚地張大了嘴。
就在他剛一回頭時,明明還看見那位奇怪的客人正端著酒杯柱嘴邊送,可不知怎地眼前一花,這人竟已不見了。
小二渾身的寒毛頓時全都堅了起來,頭皮一陣發緊,一陣發麻。
這是怎麼回事?
他是人,還是鬼?
小二忽然覺得自己的右手又冷又濕,低頭一看,卻發現自己手中竟捏著一個酒杯,杯中還剩有半杯酒,酒中泡著一小塊碎銀。
這酒杯正是那位客人手中的那一隻。
小二的目光直愣愣地盯著酒杯,忽然一閉眼、直著脖子殺豬般地嘶叫起來。
轉過七八條長長短短的胡同,上官儀已不知道現在究竟是在什麼地方了。他幾乎連東南西北都已分不清楚。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來北京,他也根本沒想到過北京城裡會有這麼多胡同,就算是在大白天,繞了這樣多的胡同後,只怕他也會迷路,更何況現在正值夜半三更。
他不是不清楚憑他現在的功力,做這樣一件事情無疑是在冒險,但他卻不能不這樣做。
從醉仙樓前一直到這裡,情況總的來說還是很令他滿意的。因為他所跟蹤的目標一直在他目力所及的範圍內,而且他看不出「目標」已發現他在跟蹤的跡象。
如果卜凡現在也在這裡,一定會大吃一驚,因為上官儀跟蹤的目標竟是芙蓉姑娘。
在這樣的深夜裡,他為什麼要冒險跟蹤一個跑江湖賣藝的女人呢?
穿過一條胡同,前面是一條不算寬闊的街道。芙蓉姑娘的腳步突然加快了。
上官儀反而放慢了步子。
他看見芙蓉在加快腳步前,身形似乎頓了一頓。
莫非她已發現我了?
上官儀一閃身,溜過一戶人家低矮的屋簷,貼身靠在牆角處,不動了。他豎起耳朵,竭力捕捉著芙蓉的腳步聲,想從她的腳步聲中聽出她是否已發現有人跟蹤。
他只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心跳急促,劇烈而失去了它應有的節奏。然後他發現自己的掌心已變得又冷又潮,沾滿了冷汗的手指竟在輕微地顫抖著。
他竟然很緊張!
自從眼睜睜地看著最後一名護衛慘死在身邊的那一刻起,這還是他第一次感到緊張。
他對自己的跟蹤術一向很有自信。雖說他現在功力並未完全復原,但功力僅僅是跟蹤術中的一個要素。所以他相信芙蓉不會發現他。
但他又希望芙蓉能發現他,因為他希望芙蓉正是他要找的那個人。
將他從殺手們的重圍之中救出來的人。
芙蓉略顯匆促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上官儀不禁有些失望地輕輕歎了口氣,緊張的神經也開始鬆弛下來。
忽然,他渾身的肌肉在一瞬間又繃緊。
他聽見了一聲驚呼——「什麼人?!」
這聲音他是絕不會忘記的。
他躍出牆角時,驚呼聲已嘎然而止,像是一根風箏的線被突然掐斷。芙蓉苗條的身影正軟軟地倒下,一高一矮兩條黑影正向她撲過去。
「住手!」
上官儀吆喝一聲,展開身形,疾衝而上。
兩條黑影一怔,高個的黑影兩手一揚,已將芙蓉扛上肩頭,矮個兒的黑影卻向上官儀迎了過來,人尚未到,已是一掌擊出。
上官儀雙掌一錯,一掌一抓同時遞出,直進中宮。
要救芙蓉,首先必須解決掉這個矮個兒。
矮個兒一掌擊出時,上官儀已經清楚這人的功力比他尚要略遜一籌,所以他才會雙手齊發,直進中宮。這樣雖然有些冒險,卻是擊倒對手的最有效、也是最快的招數。
一招擊出,上官儀就知道自己錯了。
這個錯誤是致命的。
他忘記了自己的功力尚未完全恢復,矮個兒黑影的功力雖說比他受傷前要略遜一籌,卻比他現在的功力要高得多。
電光火石間,矮個兒的右掌已擊散了他攻出的兩手,雄渾的掌力長驅直進,擊向他的胸口。
上官儀身形一轉。輕巧巧避開了這一掌。
功力雖未復原,但游鬥之術也是他多年苦修的絕技之一。只要先纏住這人,總能找到機會。
當然,單單纏住他是無濟於事的,上官儀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宵禁」,扯開喉嚨大叫道:「來人啦,有強盜哇--」
矮個兒如驟雨狂風般的攻擊似乎滯了一滯,高個兒黑影已冷冷道:「不要纏鬥,快結果了他!」
矮個兒悶聲道:「是。」
他一開口,上官儀反倒不喊了,而且也不再游鬥,硬碰硬地與他拆起招來。
三五招一過,上官儀明顯落在了下風,奇怪的是矮個兒雙掌之上的功力也小了許多。
高個黑影冷哼一聲,丟開芙蓉,正欲上前夾攻,街口處突然閃起一片火光,十數隻火把在急驟的馬蹄聲中迅速向這邊衝來。
上官儀那幾嗓子果然將巡夜的官軍引來了。
火光照亮了上官儀的瞼。
身材高大的黑衣蒙面人一怔,旋即道:「快走!」
話音剛落,他已拔地而起,凌空一閃,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上官儀藉著火光看清了矮個黑衣人蒙面布上方露出的一雙小眼睛,脫口道:「真的是你?!」
蒙面人不答,左手一緊,已抓住了他的肩頭,右掌探出,在他胸腹之間輕輕一按,上官儀便向後直飛出去。
「咄!京師重地,豈容你肆意傷人?還不快束手就縛!」
隨著一聲大吼,火光中閃出一名身材魁梧,威風凜凜的軍官。右手揮處,一片冰雪般的刀光砍向黑衣蒙面人的後頸。
蒙面人不及回身,一縮脖子,避開了這一刀。
刀光閃過,帶起數十片飄飛的碎布片。黑衣蒙面人伸手在頭上一掩,身形一閃,已躍上臨街的屋頂,再一閃,已不見了。
十幾名舉著火把,提著刀槍的軍士鼓噪道:「嘿!是個和尚!這強盜竟是個和尚!」
高大魁梧的軍官歸刀入鞘,沉聲道;「吵吵什麼!還不四下裡看看剛才被打飛的那個人怎樣了。」
一名軍士賠笑道:「佟大人,那和尚那麼高的功夫,剛才那人一定被打死了,等天亮了。自會有人發現去報官,夜已經很深了,您看…··」
佟大人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想早點回營,過你的酒癮去?」
軍士哈著腰道:「大人明鑒。今兒要不是佟大人,小的們只怕還不夠那個強盜和尚一陣打的。弟兄們,咱們一起請佟大人喝酒,好不好?」
軍士們都道:「好,好。就怕佟大人不賞面子。」
佟大人笑道:「自家兄弟,什麼面子不面子的。今兒大夥兒也累了,早點回營去吧。」
軍士們頓時一個個喜笑顏開。立即就有人牽過馬來,道:「大人請上馬。」
佟大人接過馬韁,忽然皺了皺眉,道:「都別說話!」
軍士們立即緊緊閉上了嘴。
街邊一處胡同口裡,似乎傳出一聲輕微的呻吟。
佟大人道:「你們兩個,過去看看。」
胡同口的牆角下,躺著一個女人。
一名軍士驚叫道:「是芙蓉姑娘!原來那個和尚是想打芙蓉姑娘的主意。」
佟大人道:「芙蓉姑娘?她是什麼人?」
軍士道:「是個賣藝的。」
佟大人道:「看來,她的名頭不小啊,你們都知道她?」
軍土道:「大人您是剛回京,所以不知道,這芙蓉姑娘來京裡已有好幾天了。她的舞跳得極好,好多大酒樓都請她去呢。」
佟大人「哦」了一聲,走過去彎下腰看了看,伸指在她肩頭點了兩下,道:「來人,扶她起來。」
「謝大人為小女子解穴。」芙蓉自己站了起來,深深一福,道:「請問大人高姓大名?」
佟大人淡然一笑,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芙蓉道:「大人搭救之恩,容當後報。」
佟大人點點頭,道:「今日之事,我也是恰逢其會,談不上什麼搭救之恩,只是姑娘為何不顧宵禁之令,深夜裡獨自一人出門呢?」
芙蓉抬起頭,直視著他,道:「醉仙樓的老爺們要看小女子的劍器舞.一直到宵禁後酒宴才散。」
佟大人轉開目光,淡淡道:「夜已很深了,姑娘住在哪裡,要不要佟某送你一程?」
芙蓉淺淺一笑,道:「謝大人。小女子就住在附近,不敢煩勞大人。』」
佟大人飛快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走吧。」
芙蓉轉身就走,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卻見佟大人正怔怔地看著她。
她心裡不禁微微一動,一陣熱辣辣的感覺立即湧上了她的兩頰。
上官儀一跤跌落,才發現自己竟跌進了街邊的一條臭水溝裡。
他本想立即跳起來,但一看見那位突然現身的佟大人,又伏下不動了。
水溝裡粘乎乎的淤泥糊滿了他的衣襟,一陣陣又酸又臭的怪味直往他鼻子裡鑽,他卻只能咬牙忍耐著。
因為他不想,至少在現在還不想被這位佟大人發現。
對於他來說,當務之急是要設法探明救過他的那位芙蓉姑娘到底是什麼人。他根本不信她只是個賣藝的舞者。
能將他從重圍之中救出來,絕非一般高手所能做到,身負如此高絕武功的人,又怎麼可能甘心淪落江湖,賣藝為生呢?」
她一定有她的目的,她以舞者的身份出現,一定是想借此掩蓋她的目的。
上官儀只希望那位佟大人不會發現被丟進胡同口裡的芙蓉,快些領著這群軍士們離開這裡,偏偏佟大人耳力極佳,還是聽見了芙蓉的呻吟聲。
趁著佟大人與芙蓉說話的當口,上官儀輕手輕腳地自臭水溝裡爬了出來,貼著牆根繞過幾間房屋,穿過一條胡同,繞到了前面街口上。
只要芙蓉不往回走,這裡應該是她的必經之路。上官儀剛剛鬆了口氣,卻又緊張起來。他聽見那位佟大人說,要送芙蓉一程。
「老天保佑,千萬別讓芙蓉姑娘被他給纏上了!」長這麼大沒信過神佛的上官儀不禁在心裡求起了老天爺來。
總算是天從人願,芙蓉終於一個人走過了街口,閃身消失在一條胡同裡。
上官儀立即跟了上去。
這條胡同竟出奇地長,拐了七八個彎,還沒走到頭。上官儀走著走著,忽然發現情況不對了。
一直在他前面二三十步遠處響著的芙蓉的腳步聲突然間就消失了。
上官儀心中一凜。剛想停下,一陣銳利的刺痛自背上傳遍了全身。一個聲音道;「往前走!」
頂住他後腰的是一柄鋒利的匕首,刀尖已經刺破了衣服。上官儀很清楚,他只要稍有異動,這柄匕首就會毫不猶慮地刺進他體內。
他老老實實地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苦笑著。
又拐了六七個彎,頂在他後腰的匕首突然消失了。
他能感覺到自己已不在狹窄的胡同裡。只是眼前一團漆黑,根本看不清自己身處何處。
他站住了,呆了片刻,又抬起雙手向前摸索著走了幾步。
四週一點聲音也沒有。
他又摸索著向左右兩邊各走出了十來步,任何東西都沒有碰到。
這是什麼地方?
他不知道,但有兩點他已經能夠確定,這裡絕非野外,在野外多多少少會有些光亮。再就是這地方很寬敞,應該是一間很大的屋子。
他重重地在地上跺了跺腳,揚聲道;「拿匕首的老兄,你到哪裡去了?」
沒有人回答,只聽見一陣嗡嗡的回音。
上官儀有些著急了,又揚聲道。「芙蓉姑娘,你在哪兒?
請相信在下絕無惡意。」
「既然到了這裡,閣下是善意還是惡意已經不重要了。」
黑暗中響起一個陰森森的聲音。
上官儀心中又一凜。
這聲音聽起來似乎很遠,很縹緲,又似乎很近,像是有人俯在他耳邊低語。
他深深吸了口氣,道:「閣下何人?」
那個聲音道:「閣下何人?」
這聲音竟然變了,赫然正是上官儀自己的聲音。
上官儀頭皮不禁發麻,道:「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那個聲音又陰森森地道:「你真想知道?」
上官儀道:「不錯。」
那個聲音「咯咯」地嘶笑道:「知道了這裡是什麼地方,閣下可就回不去了。你不後悔?」
上官儀道:「不後悔。」
那個聲音似乎歎息了一聲,道:「其實,閣下尚有數十年陽壽。但你一定要自己送上門來,本王也不能不留你。這裡正是閻羅殿!」
上官儀愕然。
那個聲音道:「怎麼,後悔了吧?」
上官儀忽然笑出了聲,道:「原來這裡是閻羅殿,閣下想必就是閻王爺囉?」
那個聲音道;「正是本王。」
上官儀笑道:「幸會幸會,敢請王爺下令舉火,在下實在是想一睹王爺尊容。」
沒有回答。
上官儀又道:「閻王爺竟然不敢見人,豈非咄咄怪事。」
仍然沒有回答,但黑暗中跳出了一點如豆的燈光。
慘碧色的燈光照亮了一張慘碧色的臉,也在上官儀眼前勾勒出了幾條模糊的似人非人的身形。
上官儀拱手道:「在下的眼睛一向不太好,敢請王爺下令多點上幾盞燈。」
慘碧色的瞼似乎動了動,立即有一溜火光在他後面亮起。
上官儀瞇起雙眼,再慢慢睜開,很滿意地吁了口氣,笑道:「在下直到剛才,才真正感悟到光明之於人的重要,也才真正懂得了『飛蛾撲火』這四個字的含義。」
明亮的火光中,他已看清自己正站在一個大殿的中央,正對著高踞在大案之後的面色慘白的「閻王爺」和「閻王爺」
座下的判官小鬼們。
此時此刻,他竟然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來,閻王、判官、牛頭馬面們顯然都怔住了。
牛頭大喝道:「見了王爺,還不下跪!」
上官儀看著他,笑瞇瞇地道:「拿匕首的老兄,你頭上戴了那樣一個怪玩意兒,不覺得氣悶嗎?」
牛頭一愣,馬面已沉聲道;「死到臨頭,你還敢油嘴滑舌,花言巧語!」
上官儀皺了皺眉,道:「你知道不知道在下有一樣很奇怪的本領?」
馬面一怔,道:「你說什麼?」
上官儀淡淡道:「在下只要聽過一個人的聲音,就絕不會忘記,而且能根據聲音找出這個人,你信不信?」
馬面默然。
上官儀笑道:「你不敢再說話了?已經遲了,扛磨盤的老兄,在下對你的一身硬功可是非常欽佩呀。」
他笑嘻嘻地對「閻王爺」道:「你們這身打扮的確很能唬人,尤其是王爺這身行頭,看上去很像回事,不知是從哪個戲班子裡借來的?」
「閻王爺」冷冷道:「閣下到底是什麼人?」
上官儀悠然道:「這裡既是閻羅殿,王爺怎會不知道在下是什麼人呢?閣下如果想知道在下是誰,則請以真面目相見。」
「閻王爺」冰冷的目光冷冷地盯著他的雙眼,忽然一歎,伸手在臉上一拂。
上官儀不禁暗暗吃了一驚,面上仍不動聲色地道:「閣下的真面目可比那張鬼臉精神多了。」
的確,取下面具後的「閻王爺」濃眉大眼,鼻樑挺直,很有一股懾人的英武之氣,只是他的面色十分蒼白,寬闊的前額上,佈滿了深重的皺紋。
他冷冷盯著上官儀,冷冷道:「閣下是什麼人,現在可以說了吧?」
上官儀深深一揖,道:「在下上官儀。誤入前輩住地,請前輩見諒。」
「上官儀?」中年人的眼睛瞇了起來,眼中閃動著銳利的寒光,「閣下氣宇不凡,膽識過人,想來在江湖上絕非無名之輩,我怎麼沒聽過這個名字?」
上官儀淡然一笑,道:「上官儀本非江湖中人,前輩沒聽過這個名字,本是理所當然的事。」
中年人慢慢道:「這麼說,你也不認識我?」
上官儀又一揖,道:「請恕在下眼拙。」
中年人目光閃動,沉吟不語。
上官儀心神急轉,道;「敢問前輩,芙蓉姑娘是否也在此間?」
中年人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驚訝,冷冷道:「不錯。閣下為什麼要跟蹤她?」
上官儀的眼中顯出很神往的光彩,悠悠地道;「在下少年時讀杜工部《觀公孫大娘舞劍器》,一直心嚮往之,惜乎不得一見,今日在醉仙樓中得見芙蓉姑娘舞劍器之神采,不覺迷醉…·」
中年人口中微微「嘶」了一聲,像是倒抽了一口涼氣。
淡淡道:「原來閣下是個讀書人。」
上官儀道:「慚愧,慚愧。在下讀書不成,練劍又不成,所以才想著來京城裡托點門路,謀個一官半職,聊以餬口。」
中年人的面色已大為緩和,嘴角邊已顯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難怪酸起來讓人受不了,原來是個半瓶醋。閣下也不必過謙,讀書人能有閣下這樣的身手,已經很難得了。」
上官儀道:「謝前輩誇獎。」
中年人道:「你在京城裡所居何處?」
上官儀道:「在下因所帶銀兩不夠,暫借住太醫院於醫官家裡。」
中年人沉吟著,慢慢道:「現在,你想不想見見芙蓉姑娘?」
上官儀兩眼頓時大放光明,喜道:「當然想,當然····請前輩成全。」
中年人一笑,眼中滿含譏諷之意,道:「芙蓉,出來見見這位公子。」
上官儀只覺眼前一花,芙蓉已出現在中年人身邊。
中年人指著上官儀道:「就是他?」
芙蓉瞟了上官儀一眼,微笑道:「是。」
上官儀沖芙蓉深深一揖,道:「在下擔心姑娘一個人會碰上什麼意外,是以一直尾隨,那兩個人沒有…··沒有傷著姑娘吧?」
芙蓉淺淺一笑,道:「大喊『有強盜』的人,就是上官公子?」
上官儀道:「不錯。」
芙蓉的目光在他週身一溜,道:「公子是不是受了傷?」
上官儀忙道:」沒什麼沒什麼,只要姑娘沒事就好。」
芙蓉又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轉臉去看中年人。
中年人沉吟著,忽然道:「閣下剛才說只要聽過了一個人的聲音,就絕不會忘記,是嗎?」
上官儀道:「不錯。」
中年人道:「閣下還有什麼特殊的本領?」
上官儀迎著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如果是在下不該也不能記住的事,在下轉眼間就會忘得一乾二淨。」
中年人看了看芙蓉,稍一沉吟,道:「閣下剛才說是住在於醫官家裡?」
上官儀道:「是。」
中年人道:「好。你走吧。」
上官儀苦笑道:「實不相瞞,在下來京城沒有幾天。方才跟著芙蓉姑娘一陣亂轉,早已分不清東南西北,不知前輩能否指派一人送在下回去。」
中年人淡淡笑道:「當然可以,只不過得先委屈閣下小睡片刻。」
話音未落,他已伸出食指凌空一彈,一縷勁風直襲上官儀。
上官儀渾身一震,翻了翻白眼,軟軟地摔倒在地上。
中年人歎了口氣,道:「我實在看不透這人到底是個聰明人,還是個書獃子。」
「馬面」道:「此人心機深沉,來歷不明,弟子以為該殺了他,以免多生枝節。」
芙蓉道:「無論如何,他總算是救過我,咱們還是好好把他送回去吧。」
中年人淡淡道:「就憑他這幾手三腳貓的功夫,想來也不是什麼有來頭的人,你們兩個送他回去,到於府院外,再解開他的穴道。」
「牛頭」、「馬面」躬身道:「是。」
芙蓉目送沉睡不醒的上官儀被抬出大殿,忽然輕輕地歎了口氣。
中年人溫言道:「你怎麼了?」
芙蓉搖了搖頭,道:「舅父,我一直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中年人道:「哦?你說說看。」
芙蓉道:「我……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可是……可是,又不像是他……」
中年人微笑道:「好孩子,你累了,也太緊張了,回去好好睡一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