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京城。禁軍虎賁左衛驍騎營。
上官儀走進自己的房間,將剛剛領到的衣服、盔甲、軍刀和腰牌放到屋子裡那張破舊的木板床上,搖了搖頭,終於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今天一大早,剛一走進驍騎營的演武廳,他就發現了一件很可笑的事。
他實在沒想到,在交了一千兩紋很後,竟然還會面臨一場考試。
一開始,他還以為所謂的「考試」只是走走過場而已,因為花錢買官不論在哪朝哪代,實在都只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但「考試」開始後,他知道自己錯了。
考試絕不是走過場那麼簡單,至少從除他之外的六名應試者的功力來看,不是走過場。
這些人的功夫竟然都不錯。
只一眼他就已看出,前兩位上場的人在單刀和拳腳上,至少下過十年苦功。
在上官儀看來,以他們的功力在禁軍裡當個校尉,實在是大材小用了。如果是在野王旗裡,他至少會替他們在幾個重要的分舵裡安排一個很重要的職位。
所以他很有些吃驚,也有些好笑。
既然這些人都有一身過硬的真功夫,為什麼還要托人情,花大把的銀子,才能擠進禁軍裡來呢?
可以肯定,禁軍中像他們這樣的高手並不多,至少,主持這場考試的驍騎營副部統在這六人中的任何一人手下,也走不完十招。
輪到上官儀上場時,他早已收起了輕視之心。
想想也是,如果因為他漫不經心地不願露一點真功夫而落選,不僅那多少費了些手腳得來的一千兩紋銀花得太冤枉,堂堂野王旗的現任旗主,整個江湖中最有權勢而且身負絕世武功的人竟然連個禁軍校尉都考不上,豈非天大的笑話。
上官儀打起精神,認認真真練完一套太祖長拳和一路少林風魔棍,順利地通過了考試,而且還贏得了一陣顯然是發自內心的滿堂喝彩。
於是,僅僅在一個多月前還擁有數萬之眾,足以左右整個江湖局勢的上官儀終於領到了禁軍虎賁左衛驍騎營校尉的腰牌,成了一名「軍爺」。
上官儀又搖了搖頭,苦笑著慢慢打開舖蓋卷,鋪在污跡斑斑的床板上。
床腳已有些鬆動了,人一坐上去,床就會晃動起來,發出難聽的,沉悶的「吱吱」聲。
現在,他只希望自己住在這裡的時間能盡量地短一些。
希望歸希望,既然自己暫時不得不住在這裡,他打算過兩天找幾名軍士來,好歹將房間裡厚厚的灰塵和牆角天花板上虯結的已經發黑的蛛網清掃一下。
他實在下不了決心自己動手來幹這一類活,再說,校尉雖不大,好歹總是個官,手下總應該有幾個使喚人吧。
和衣仰躺在床上,看著這間陰暗、骯髒、破舊的小屋,他開始覺得那一干兩銀子花得有些不值了。
外面亂哄哄地,聽上去像是有幾隊軍士正在操練。門外不時有嘈雜的人聲和雜亂的腳步聲來來往往。
透過門邊那扇惟一的小窗戶,上官儀能看見經過的人模糊的身影。
對這一切,他都膩味透了。
他知道,既然成了校尉,而且肯定要在不短的時間裡生活在這裡,他應該打起精神來,適應這個新的環境。
但是他不想。
至少今天不願去想。
現在,他只想躺在這張稍稍一動就會「吱吱」亂叫的床上,獨自一人,呆上一會兒。
「砰」他一聲,門被推開了。
上官儀懶洋洋地抬起頭,看見一個歪帶著頭盔的鐵塔般的壯漢站在大開的門邊。
「你就是新來的上官兄弟?」
大漢的聲音和他的身材很是相配。很顯然他並沒有特意提高嗓音,可上官儀直覺得耳邊像是響起了一個炸雷。
上官儀站起身,懶懶地道:「不錯,我叫上官儀,你老兄是誰?」
大漢一抬腿,一步就快跨到床邊了:「俺姓孫,弟兄們都叫俺老孫。上官兄弟,以後咱們可就是一條繩上掛著的螞蚱了,平日裡一塊蹦蟽,要是打起仗來,就是抱成團往死裡拼嘍」
立刻,上官儀對這位老孫頗有了幾分好感。
他指了指屋裡惟一的一張凳子,道:「孫老哥,請坐。」
「唉!自家兄弟,幹嗎這樣客氣!」大漢一邊說,一邊「砰」地一聲將手裡的東西扔在桌邊的小方桌上。
桌子頓時搖晃起來,上官儀不禁有些擔心它會不會就此散架。
大漢扔在桌上的,是一大壺酒、兩個油漬麻花的紙包和兩隻大海碗。
「酒不好,菜也將就,算是俺給你老弟接風吧。」大漢在桌邊坐下,還沒打開紙包,先拎起大鐵壺,「咕咚咚」往碗裡倒酒。
上官儀笑道:「我是新來的,應該是我請,怎麼好意思讓老哥你破費呢。」
大漢道:「你說這話,俺可要不高興了。」
說不高興,他的臉已沉了下來。
上官儀端起海碗,一口氣將酒喝乾,向大漢亮了亮碗底,例嘴一笑。
大僅伸出蒲扇般的手掌,在他肩上猛拍了兩下,大笑道:「好!好!俺就知道你是一條好漢!」
一眨眼間,他那只海碗也空了。
上官儀拎過鐵壺,一邊替他倒酒,一邊道:「孫老哥是山東人吧?」
大漢直點頭,道:「俺老家是山東菏澤。兄弟你是哪裡人?」
上官儀道:「無錫。」
大漢盯著他猛看了幾眼,搖頭道:「不像。」
上官儀一怔,道:「什麼不像?」
大漢道:「老弟你可不像個南方人。」
上官儀一怔,道:「哪裡不像?」
大漢笑道;「除了長相,哪兒也不像。」
上官儀大笑。
他知道,這大概是北方人對一個南方人最高的評價了。
大漢打開紙包,道:「吃菜,吃菜,喏,豬耳朵,豬舌頭,這可是軍營裡最好的下酒菜了。」
上官儀拍起一塊豬耳朵,丟進嘴裡「嚘吱嚘吱」地嚼著,含混地道:「在我們老家,殺年豬的時候,都管豬耳朵叫順風』,豬舌頭叫『賺頭』。」
大漢笑嘻嘻地喝了一口酒,用手背抹了抹嘴,道:「俺們那裡也有人這樣說,討個吉利嘛。老弟,你這一身功夫可真夠棒的,老哥我想不佩服都不行啊!」
上官儀這才覺得大漢看上去很有些眼熟,原來他剛才也在演武廳裡。
「孫老哥是個什麼軍職?」上官儀似乎是隨口問問,其實他心裡已有些後悔沒在大漢進門時就問清楚。
大漢悶聲悶氣地道:「俺是個游擊。」
上官儀心中暗驚,又問:」在下是不是給分到你老哥手下來了?」
大漢一擺手,道:「什麼手下不手下,大家都是兄弟,說這些就見外了。俺是佩服你功夫好,在都統面前求了半天情,才將你老弟要過來。」
看來,這位老孫果真是個性情耿直,愛交朋友的人。上官儀想了想,索性也不管軍階高低了,端起海碗道:「孫老哥,我敬你。」
大漢一仰脖子,酒已下肚。他滿足地拍了拍肚子,笑道:「兄弟,你這樣俺才高興。什麼上級下級,說到底,大家還不都是拿性命拼口飯吃。」
大鐵壺在飛快地變輕,酒在飛快地變少,孫游擊的臉在飛快地變紅。
他的話也越來越多。
奇怪的是,他的嗓音卻是越來越小。
上官儀替他滿上酒,問道:「老哥打過不少仗吧?」
孫游擊道:「那是。靖難的第三年,俺當的兵,萬歲爺前幾次掃北,俺都參加了。」
上官儀道:「那老哥這個游擊,完全是從軍功上來的嘍?」
孫游擊歎了口氣,道:「俺除了能打仗,能拚命,別的路子一點也沒有,嘿嘿,大小一百多仗了,能保住這個吃飯的傢伙,還能做上個游擊,已經不錯了。」
上官儀道:「當今萬歲爺不是最看重軍功嗎?」
孫游擊嘿嘿啞笑了幾聲,湊近上官儀,道:「那也要看是什麼人!」
他看了上官儀一眼,往後一仰,又端起了酒碗,咕嘟嘟喝了起來。
上官儀舉碗相陪。
孫游擊咂了咂嘴,道:「現在的人可比俺們那時候聰明多了。」
上官儀道:「此話怎講?」
孫游擊笑了笑,道:「老弟,你是走哪條路子來的?」
上官儀道:「太醫院的於西閣。」
孫游擊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好漢子,痛快!你知不知道另外六個人是走什麼路子來的?」
上官儀道:「不知道。」
孫游擊道:「你要是問他們,他們肯定不會說,其實,大家心裡都有數,也不用去問。有四個走的是張公爺的路子,另外兩個肯定是托了柳侯爺。」
上官儀道:「他們的功夫都很過硬,要是不走路子的話,難不成憑真本事也掙不上個校尉?」
孫游擊不高興了,斜著眼道;「老弟,你裝什麼糊塗!」
上官儀忙道:「我真不明白。我的事是靠另外一個朋友幫忙,反正交了錢就稀里糊塗地來了,所以一直在奇怪還要考試。
孫游擊道:「考試是為了堵下面人的嘴,其實,十個走門路進來的人中,至少有六個手底下真有幾把刷子。這正是他們聰明的地方。現在這個世道,沒真本事不行,光有本事沒有過硬的後台也不行。你想啊,要是沒有後台,就算立了大功,獎賞也落不到你頭上吧?」
上官儀恍然道:「原來是這樣。」
孫游擊道:「要俺說,今天來的六個人裡,肯定你老弟升得最快。」
上官儀笑道:「不會吧?就算於御醫是我的後台,他也大不過柳候爺、張公爺啊。」
孫游擊大笑道:「你真糊塗!柳侯爺、張公爺再厲害,總有個生病的時候吧?他們會不給於御醫面子?」
上官儀一怔,也大笑起來。
孫游擊忽然歎了口氣,低聲道:「要是在十年前,像老弟你這樣的人就用不著走什麼門路了。」
上官儀奇怪道;「十年前有什麼不一樣嗎?」
孫游擊的聲音更低;「那時候,楊浦楊大人在御營之外又組建了一個健兒營,那可真是只憑本事,不認關係!」
上官儀道:「你說的是聖火教教主嚴子喬那些人?」
孫游擊忙搖了搖手,道:「小點聲,這個名字現在可不敢亂提了。」
上官儀道:「那楊浦楊大人呢?」
孫游擊道:「你沒聽說?他早就下了大獄了。說起來,他真是個好人,對萬歲爺也真忠心耿耿,可到頭來…··老弟,雖然你已經找到了靠山,俺勸你還得多長幾個心眼,說到底,又有幾個人是靠得住的。」
上官儀道:「老哥的話,我不會忘記的。」
孫游擊談興甚濃,酒興也更濃,可一拎起鐵壺才發現,壺已經空了。
他晃了晃空空的鐵壺,笑道:「老弟,你真是好酒量。」
上官儀也笑道:「比起老哥你可差多了。」
孫游擊四下裡看了看,道:「這間屋子好長時間沒住人了,下午校場操練你就不要去了,我叫幾個人來,替你歸置歸置屋子。」
上官儀道:「孫老哥,咱們晚上接著喝,兄弟請客。」
孫游擊笑道:「酒有你喝的,不過今天晚上輪不上你請客,羽林衛的佟大人已經傳下話來了,他要替羽林衛和我們虎賁衛新來的校尉們接風洗塵。」
上官儀道:「佟大人?是不是佟武大人?」
孫游擊道:「對對,就是他!他可是個好人,功夫好,又愛交朋友,一點臭架子都沒有,兄弟,你歇著,下了操俺來叫你。」
一直到這位鐵塔般的孫游擊拐過營房不見了,上官儀才掩上門。
回想著孫游擊剛才說的一些話,他不禁又苦笑起來。
看來官場中的事,比江湖上更為複雜,更為陰暗。至少,在江湖上是絕對能靠真功夫吃飯的。
這些年來的宦海生涯,一定夠佟武受的。
上官儀原本沒打算這樣快去找佟武,直到現在,他才知道以自己現在的身份,要想見到佟武已是一件並不太難的事。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於西間可謂幫了他一個大忙了。
*********
夜已深。
宵禁早已開始,黑漆漆的大街上除了上官儀外,已沒有一個行人。
直到現在,上官儀才覺得那一千兩銀子花得一點也不冤了。因為他已經體會到禁軍校尉這個身份帶給他的方便實在是太多了。
至少,宵禁令對他來說,根本就是一紙空文。
從醉仙樓到這裡,要經過兩條大街,一路上他遇見過三隊巡夜的兵丁,卻沒有任何麻煩找上他。
不僅沒麻煩,兵丁們一看見他,就會停下來,恭恭敬敬地等他走過他們身邊,才繼續他們的巡察。
自那天逃離總舵到現在,他已有一個多月沒有享受過這種禮遇了。
上官儀倚在街邊的一處牆角里,緊盯著街對面那兩扇大門。
因為宵禁,門楣上幾盞燈籠都沒有點亮,所以他看不清門框上方的招牌上到底是幾個什麼字。
其實,用不著這塊招牌,只要聽聽自燈火通明的院內傳出來的陣陣浪笑和熏人的酒氣,就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
上官儀知道,至多再等上半個時辰,他的目標就會帶著滿身酒氣和胭脂花粉刨花油嗆人的香氣從那扇門裡出來。
他要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時間內制住那個人,將他帶到一個安靜的地方,逼出他想要的消息。
逼供的地點已經選好了。
在他身後一條小胡同的盡頭,有一處很大的花園。他已經進去查看過,園內一個人也沒有。
他伸手揉了揉已經開始發酸的眼皮,忽然察覺自己的手心竟然又熱又濕,沾滿了汗水。
然後,他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心跳比平時快了一倍。
——我竟然會緊張。
——我怎麼會緊張呢?
除了初入江湖的第一戰之前他曾經緊張過之外,這些年來,他幾乎已忘了緊張是個什麼滋味了。
他自牆角向外走了兩步,迎著清冽的夜風,深深吸了幾大口氣。
——必須讓自己緊張的心情盡快平靜。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緊張是因為即將開始的這次行動太重要了。
對於他來說,這次行動的確意義重大。
因為這是他反擊的第一刀。
所以他決不能緊張。
緊張往往意味著失敗,尤其是在面對一位超一流劍手的時候。
正是這位超一流劍手,在二十二天前那場屠殺中,在他的背上留下了一道幾乎致命的創口。
這個人就是李至。
雖然上官儀早已想到追殺他的人會設法與佟武聯繫,但傍晚時分他跟在孫游擊身後走上醉仙樓二樓的雅座時,還是吃了一驚。
他在佟武身邊看見了兩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楊思古和李至竟然也變成了禁軍裡的校尉,而且和他在同一天,實在很讓他意外。
這個意外情況一下將他原定的計劃打亂了。
現在,他已不能直接去找佟武,因為他無法判斷佟武到底是變節了,還是被那些人控制住了。
上官儀一愁莫展。
酒在半酣時,他終於看到了一線希望。
希望來自他對楊、李二人的充分瞭解。
他不僅瞭解他們的性格,武功,也瞭解他們最大的弱點——楊思古好賭,李至好色。
禁軍的大爺們在酒樓喝酒,當然不能沒有女人助興,顯然佟大人是很能體貼下情的,所以酒宴剛開不久,樓上就多出了十幾名自附近幾個頗有名氣的青樓中請來的紅倌人。
聽著矯聲軟語,看著明眸柔唇,摟著軟玉溫香,軍爺們自是酒興大增,結果是剛交亥時,樓上的二三十位大爺已躺下了一半。
紅倌人們都是很忙的,陸陸續續地去赴別的應酬去了。
於是佟大人提議,乾脆大夥兒一起去他那裡,推上兒莊。
還沒喝醉的十幾個人中,卻只有一半的人響應,這些人中,就有楊思古。
另外幾個人明明沒醉,卻都推說自己喝多了,要早點睡覺,李至就是其中之一,上官儀當然也在其中。
其他人是不是真的想早點休息,上官儀不敢肯定,但他知道,李至鐵定是另有安排。
整個晚上,李至一直死死地盯著坐在他身邊的一位紅倌人,那女人離開前,還附在李至耳邊說了好一會子悄悄話。
出了酒樓,上官儀便遠遠地跟在李至身後,一直跟著他來到這家妓院門前,看著他進了那扇門。
一個多時辰裡,那扇門開了三次,出來的四個人全都是一身軍官打扮。
上官儀慢慢調均了呼吸。
看時間,李至就快出來了。
「吱嘍」一聲,那兩扇緊閉的大門第四次打開了一道窄縫,一個人影閃了出來。
自門縫裡露出的暈黃的燈光正照在他的臉頰上。
上官儀深深吸了口氣,全身的肌肉立刻繃緊。
那人正是李至。
門很快又關上了。
李至在門前停了一停,似乎很有些意猶未盡,然後就順著街邊,慢慢往前走。
他的身影有些搖晃,腳下似乎也有些發軟,看來,他進了妓院後,又喝了不少酒。
上官儀奮力自牆角里一躍而出,飛快地撲向李至的背影,就像一隻捕食的獵豹。
但立刻,他發現自己錯了。
他低估了李至。
就在他躍出牆角的那一瞬間,李至突然轉過身來。
藉著疏淡的星光,上官儀清楚地看見李至的手已搭在腰間的劍柄上,他的眼睛裡爆射出絲毫不帶醉意的、攝人的寒光。
一聲龍吟,劍氣森森。
好快的反應。
好快的劍!
李至長劍一圈,護住身前幾處要害,沉聲道:「你是誰?」
上官儀不禁奇怪他為什麼不主動攻擊,但緊接著,他發現李至眼中那懾人的寒光竟然有些減弱了。
這時,他離李至還有三四丈遠。
他立刻反應過來,是他這身軍官裝扮讓李至有些迷惑了。
三四文的距離一掠而過。
上官儀左手並掌如刀,斜立胸前,右手指節突出如鳳喙,直擊李至的天突大穴。
李至奮力揮劍,但已遲了。
那一剎那的遲疑,已注定了他的敗局。
上官儀一擊得手,右手一場,將癱軟倒的李至往肩上一扛,閃身消失在漆黑的胡同裡。
*********
上官儀將火摺子插進石壁上的縫隙裡,盯著癱軟在地上的李至,冷冷地道:「看著我!」
李至打了個冷顫,失聲道:「是你!」
上官儀慢慢揭下臉上的人皮面具,冷笑道:「不錯,是我。你沒想到吧?」
李至咬了咬牙,不說話。
上官儀在一塊青石上坐了下來,慢慢地道:「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
李至哼了一聲,低聲道:「我也知道你想幹什麼。」
上官僅一笑,淡淡地道:「那就好。」
李至冷冷道:「可我什麼都不會說。」
上官儀歎了口氣,悠悠地道:「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這裡是一處很大的花園,恰巧今天沒人,我們現在是在一座假山的山洞裡。這個洞很深,洞口已被我用石塊堵上了,我可以保證,你喊破嗓子聲音也不會傳出去,就算能傳出去,也不會有人聽見。」
李至腮邊的肌肉抖動了一下,道:「你殺了我吧。」
上官儀微笑道;「好歹我們也算兄弟一場,你的要求我會答應,但首先,你要說實話。」
李至的嘴緊緊地閉上了。
上官儀搖了搖頭,歎道;「我真想不通洪虓許給你什麼好處了,你這樣死心塌地地跟著他。」
李至的眼中忽然閃出一絲神光,他看了上官儀一眼,淡淡地道:「你不會知道的。」
上官儀道:「你不妨說說看,也許他能給你的,我也能呢?」
李至道:「我不會說。」
上官儀道:「你應該很清楚,我有很多種讓人開口的辦法。」
李至道:「你儘管一種一種地試吧。」
上官儀道:「好!」
他伸出左手,將李至的左手托起來,舉到他自己眼前,淡淡地道:「你看清楚了。」
李至的目光顫動了一下。
上官儀用右手食中二指夾住李至左手小指,突然用力一折。
「啪」,一聲脆響。
李至立刻殺豬般尖叫起來。
叫聲在山洞中迴盪著,聽上去很像是一陣轟隆隆的雷聲。
上官儀右手食中二指又夾住了李至左手無名指。
李至的臉上已沒有一絲血色,蒼白的額頭上滿是冷汗.他呆呆地盯著自己左手上倒掛著的小指,像是還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上官儀微笑道:「有話想說了嗎?」
李至咬著牙,搖了搖頭。
「啪」,又是一聲脆響。
慘叫聲比剛才更響,持續的時間更長,洞中的回音更懾人。
李至的無名指也軟軟地倒掛下來。
上官儀已夾住了他的中指。
顯然,只要他不開口,上官儀就會毫不遲疑地夾下去。
他實在想像不出,自己雙手十指全被夾斷後,上官儀還會想出什麼更稀奇古怪的辦法來對付他。
他並不脆弱的神經已開始崩潰。
眼看著自己的手指被一根根折斷,而且每一次都能清楚地聽見骨節斷裂時令人心寒的脆響和自已幾近瘋狂的慘叫聲,這一切都比劇烈的疼痛更有效地擊垮了李至。
上官儀知道自己就快成功了。他知道李至絕不會想到他會用這種直接的,血腥的手段。
他已從李至狂亂的目光裡看出了恐懼。
上官儀丟開李至軟塌塌的左手,慢慢抓起他的右手,淡淡地道:「這隻手上少一根指頭,你在這柄劍上下的十幾年苦功可就白費了,不覺得可惜嗎?」
李至的喉嚨裡咕嘟了幾聲,像是說了幾個字。
上官儀充耳不聞,繼續道:「你要是真不願說,我也不勉強,等你的右手變得和左手一樣了,我會放你回去。」
李至眼中的恐懼立刻增強了。
上官儀笑了笑,道:「就算不能用劍了也沒關係嘛,我相信洪虓一定會好好照顧你。」
李至尖叫起來:「我說,我說。」
上官儀道:「說什麼?」
李至道:「你問什麼,我就說什麼?」
*********
一名禁軍羽林衛的校尉被人以極其殘忍的手法折磨。
殺害並棄屍街頭,引起了朝野震動和京城百姓極大的不安。
兩天來,京城大街小巷裡的錦衣衛身影明顯地增多了。
東廠也派出了數十名得力人手,四處查尋兇手的下落。
自皇帝遷都北京以來,如此嚴重的事件還是第一次發生。
畢竟,京城是在天子腳下,兇手竟敢如此目無王法,實在令人吃驚。
李至絕不會想到,自己的死會得到朝廷如此的重視。
上官儀也沒想到。
早知道會這樣,他肯定會費些力氣將李至的屍體掩藏起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現在的形勢對他來說是比較有利的,因為在錦衣衛和東廠嚴密的盤察期間,各類武林人物在京城的活動都會暫時停頓下來。
野王旗當然也不會例外。
兩天裡,他遠遠地看見過佟武三次,每次都沒有發現應該緊跟著佟武的楊思古。
顯然,楊思古是趕到城外,向洪虓報告李至被殺這個突然發生的意外了。
既然佟武的行蹤暫時已沒有人監視,上官儀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李至被殺的第三天夜裡,上官儀輕而易舉地潛進了佟武離是城不遠的家裡。
佟武的家不大,是一個二進深的小院子,除了住在前院的三個下人外,今晚就只有住在後院的佟武自己了。
夜已深,但後院的廂房裡還亮著燈。
佟武還沒睡。
暈黃的燈光中,他的影子一直在窗前晃來晃去。
上官儀徑直走進去,輕輕叩了叩門。
門立刻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看見門外站著的是一名軍官,佟武卻沒顯出半點驚訝,飛快地將上官儀拉進了門。
「你總算來了!」
這是佟武的第一句話。
「你知道我會來?」
佟武笑道:「確切地說,是昨天上午見到李至後才知道。」
上官儀淡淡地道:「你看得出李至是我殺的?」
佟武道:「我還能看出李至肯定將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了。」
上官儀道:「其實,他知道的並不多。」
他頓了頓,突然轉開話題,道:「你見過洪虓?」
佟武道:「是。
上官儀道:「他怎麼說?」
佟武道:「他說,你被血鴛鴦令用美色迷惑,準備毀了野王旗。」
上官儀道:「你不信?」
佟武道:「不信。」
上官儀道:「為什麼?」
佟武道:「因為我知道你已經擬定了對付血鴛鴦令的計劃。」
上官儀微微一笑,道:「他提沒提過我是被一個女人救走的?」
佟武道:「提過。洪虓說,他懷疑那個女人正是血鴛鴦令的令主。」
上官儀一怔,道:「是嗎?」
佟武奇怪道:「你不知道救你的人是誰?」
上官儀沉吟著,慢慢地道:「前幾天才知道,但我不清楚她的身份和來歷。」
他看了佟武一眼,道:「其實,你也認識她。」
佟武更奇怪了:「是誰?」
上官儀道:「芙蓉姑娘。」
佟武大吃一驚,失聲道:「芙蓉?她……她怎麼會是血鴛鴦令的人呢?」
上官儀道:「你清楚她的來歷?」
佟武搖頭道:「不知道,不過,我正在查。」
上官儀皺了皺眉,道:「為朝廷嗎?」
佟武道:」是。
上官儀道:「李至說皇帝派你回京城,是因為京師一帶出現了白蓮教唐賽兒的殘部?」
佟武道:「是。
上官儀道:「也就是說,你懷疑她與白蓮教有關係?」
佟武道:「不是懷疑。我回京後的第三天夜裡,一個蒙面人闖進來.丟下了一封信。信中說,芙蓉是白蓮妖孽.來京城是意欲圖謀不軌。」
上官儀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好半天方道:「不會。她應該不會與白蓮教有任何關係。」
佟武道:「那這封信是存心誣陷嘍?那個蒙面人為什麼要冒險誣陷一個賣藝的江湖女子呢?」
在深夜裡闖進大內第一高手的家,的確是冒了極大的風險。
上官儀有些古怪地一笑,開道:「其實你也不希望她真是白蓮教的人吧?」
佟武怔了怔,面色頓時有些發紅。
他當然不希望。
三月二十一那天夜裡,他見到芙蓉的第一眼,就深深被打動了。
打動他的並不是芙蓉的容貌。
在京城這些年,他見過很多比芙蓉美麗漂亮的女人。
這些人中,有青樓名妓,有小家碧玉,有王公貴族的千金小姐。
若論容貌,自兩年前偶然見了他一面後,一直設法通過各種途徑向他表示好感的柳侯爺的掌珠,也絕不在芙蓉之下。
讓他心動的是芙蓉的雙眸中,隱藏在微笑後的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幽怨之情。
以後的幾天裡,他發現自己總是在不知不覺間,就來到了芙蓉賣藝的場邊。
只要他一出現,芙蓉的目光總會不時投向他。每當目光相遇時,他就會覺得心裡一陣發緊,一陣發慌。
三月二十六那天、他率領十幾名大內侍衛和一隊羽林衛禁軍,護送幾位公爺和柳侯爺府裡的夫人小姐姨太太去潭柘寺進香,在寺外又遇上了芙蓉。
也就在那一天,由芙蓉對他的態度和她脈脈的眼波中,他驚喜地發現,自己的夢想很有可能變成現實。
其實,他並不在乎芙蓉到底是不是「白蓮餘孽」,只要芙蓉願意,他甚至能拋下現在所擁有的一切,跟她一起浪跡天涯。
問題是有人在乎。
今天上午,錦衣衛的馬指揮將他請去,給他看了一封信。信的內容與他接到的那封大致相同,而且特意提到羽林衛指揮佟武正在調查此事。
馬指揮的意圖很明顯,他想請佟武賣個交情,將這件案子移交給錦衣衛來辦。
如果不是佟武想起了一個極好的借口,很可能芙蓉姑娘的賣藝班子現在已經被關押進錦衣衛的黑牢裡了。
近兩年來,錦衣衛和東廠急於在皇帝面前爭搶著邀功,都在對方內部安插了自己的耳目,以便將對方偵刺的案子招到自己這邊來。
像芙蓉這件有可能牽涉到「白蓮餘孽」的案子,絕對是會讓東廠眼紅的一塊肥肉——為了一直沒被抓獲的幾年前在山東舉事的白蓮教首腦唐賽兒,東廠和錦衣衛也不知挨了皇帝多少罵。
所以當佟武表示,為了不讓東廠察覺,這件案子仍由他來偵刺,破案的功勞奉送錦衣衛時,馬指揮那個高興勁兒就甭提了。
但佟武很清楚錦衣衛絕不會就此放手不管這件事。馬指揮是一條老狐狸。雖然說起來他們之間的私交很不惜,他也不可能對佟武完全放心。
可以肯定,馬指揮會安排自己的鐵桿心腹,監視佟武的「偵刺」活動。
只要謹慎從事,錦衣衛應該很難發現他對芙蓉的真實感情。對此,佟武一直很自信。
但現在,他清楚地感覺到這自信正飛快地減弱、消失。
因為「上官儀」已經發現了。
「你還記不記得那天晚上芙蓉姑娘差點被綁架的事?」
上官儀笑瞇瞇地問。
佟武當然記得。
這一輩子,他都不會忘記那天晚上。
「那天,我也在場。」
佟武目光一閃,失笑道:「那個被打得飛起來的人……」
上官儀含笑道:「不錯,就是我。」
佟武目光閃動道:「當時,你已經知道芙蓉救過你了?」
上官儀道:「當然。」
佟武沉吟道:「意圖綁架芙蓉的是個和尚……看起來不太像是見色起意,很可能與芙蓉的真實身份有關。」
上官儀道:「不錯,他們以為芙蓉與血鴛鴦令有關。」
佟武一怔,道:「你怎麼知道?」
上官儀笑道:「我認識那個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