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七,京城,禁軍虎賁左衛驍騎營。
上官儀腳後跟一磕,關上房門,一步跨到床邊,直挺挺地躺下了。
木床立即搖晃起來,發出一陣難聽的「吱啞」聲。
在上官儀耳中,這種聲音簡直比真正的仙樂還要美妙十倍。
一想起那間陰冷潮濕,臭氣熏天的牢房和亂草鋪就的地鋪,他就忍不住要打寒噤。
和那裡一比,這間營房絕對比人間仙境還要舒服。
上官儀將兩手枕在腦後,閉上了雙眼。
現在,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覺。
他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已越來越危險了,但現在他還不願去想那些。
就算天塌下來,也要先睡上一覺再說。
有很多時候,一覺醒來時,你就會發現原先根本無法破解的難題忽然變得很容易。這是因為經過充分的休息後,大腦才能更清醒,思維也會更敏銳。
十幾年的江湖生涯,上官儀養成了一個好習慣——只要他認為該睡覺時,就絕對能睡著。
何況他現在正躺在如此舒服的一張床上呢?
第一聲敲門聲剛剛響起,上官儀已從床上跳了起來。
這也是他的一個好習慣——無論在多麼深沉的睡夢中,他也總能保持一份警覺。
他看了看窗外,知道自己已睡了一個多時辰,他是清晨從錦衣衛回到虎賁衛的,現在已近午時。
第三聲敲門聲響起時,上官儀已能斷定來人絕不是孫游擊。
如果是孫游擊來找他,房門早就被踢開不止三回了。
會是誰呢?
上官儀拉開房門,一下怔住了。
他再也沒想到找他的會是這個人。
這裡可是軍營,絕非是個人就能進的菜園地。
「王老哥,你怎麼來了?」
上官儀的吃驚絕不是裝出來的。
小王笑道:「上官公子很奇怪?」
上官儀怔了怔,也笑了,道:「的確有些奇怪。」他頓了頓,又道:「請,請進。」
小王笑瞇瞇地進了屋,反手掩上房門,竟然毫不客氣地坐下了。
他的目光在上官儀面上飛快地溜過,笑道:「公子只要想想我家老爺是幹什麼的,就不會奇怪了。」
上官儀不禁恍然一笑。
只要打出於神醫的名頭,至少在京城裡,除了皇宮的內院,進不去的地方還真不多。
畢竟,敢不給「神醫」面子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誰能保證自己就沒個三災六病的呢?
上官儀笑道:「怎麼,王老哥又想請我喝酒?」
小王看了看窗外,道:「是,是、是想請公子喝酒來著。」
他的樣子看上去像是有些魂不守舍。
上官儀心裡一動,道:「我也正想喝酒。走吧,今天我做東。」
踏踏實實睡了一大覺後,他的大腦已非常清醒,正是想辦法解決問題的好時候。
這種時候,他當然不想喝酒。
但他知道,要想小王開口,最有效的東西就是酒。
他相信,關於前兩天發生的事,小王一定知道很多情況,這當然也是因為於西閣特殊的身份。
在圍捕「扛磨盤的老兄」的過程中,錦衣衛死傷甚重,重傷者肯定會請太醫院的醫官去救治,小王是於西閣的貼身長隨,自然會看到聽到一些不為外人知的情況。
跟班、長隨們的眼睛、耳朵,無一例外都很靈,也都很好事,這一點上官儀當然不會不清楚。
就在放虎賁衛的幾位軍官出大獄之前,錦衣衛的馬指揮將他們召進一間密室,警告他們出獄後不准再提起佟武被白蓮教刺殺一事,否則格殺勿論。
這件事的確很奇怪。
奇怪的事當然會有其不正常的原因。
上官儀想不出。
但他相信,小王十有八九知道這個原因。
小王站起身,忽然抽了抽鼻子,道:「奇怪。」
他的目光定在了上官儀身上,表情也十分奇怪。
上官儀道:「有什麼地方不對嗎?」
小王道:「氣味不對。」
上官儀四下看了一眼,淡淡道:「房間太小,又不通風小王直搖頭,忽然湊近一步,低聲道:「公子是不是去過錦衣衛的大獄?」
上官儀吃了一驚,道:「你怎麼知道?」
小王又抽了抽鼻子,道:「這股味兒只有大獄裡才會有,……公子莫不是剛出來不久?」
上官儀更吃驚了,道:「王老哥,你的鼻子可真不簡單。」
小王得意地笑了笑,道:「公子忘了?上次我還說過,我跟了我家老爺這麼多年,老爺一直靠我這只鼻子分辨一些奇珍的藥材呢。」
上官儀想起來了。
小王的確說過。
那次「做夢」,就是因為他聞出了芙蓉身上的香味兒,才知道他並不是真的在做夢,更不是真的被閻王爺拘拿了去。
說起他的鼻子,小王就來了神,意猶未盡地補充道:「別說公子剛從那裡出來,就算過上十天半月,再洗過兩三回澡,我也能聞出來。」
上官儀不禁好笑,又很有些佩眼。
雖說「鼻子靈」這話總會讓人想起一種和小王身份很相近的動物,但也畢竟是一項本領。
而且是非凡的本領。
上官儀挑了一家大酒樓。
大酒樓的生意總是很好,客人總是很多。
人多眼雜,耳朵也雜,本來並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可只要你能掏得出白花花的銀子,情況就不一樣了。
因為只有大酒樓裡,才會有單間雅座。
上官儀有銀子。
所以他和小王很快就坐在一間除了他們二人之外,就只有滿滿一桌酒菜的單間裡了。
小王看見上官儀一出手就是兩塊足有二十兩重的銀子,不禁瞇起了眼睛。
店夥計退出去後,他忍不住道:「公子最近好像發了一次橫財嘛。」
上官儀笑道:「哪裡有什麼橫財,這是家裡托人送來的,要不是這筆錢,我還進不了禁軍,于先生托的人情豈非白費了。」
小王「嘿嘿」乾笑了幾聲,道:「我就知道公子爺一定是有大來頭的。」
上官儀正替他斟酒,聞言一怔,道:「此話怎講?」
「公子」後面加上了一個「爺」字,這變化發生在小王口中,絕非尋常。
小王笑道:「公子爺何必瞞著呢?我都知道了。」
上官儀淡淡一笑,舉杯道:「來,來,喝酒。」
他的心跳已經加快了。
小王到底「知道」些什麼?
「公子爺知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麼找你?」小王的聲音低了下去,表情也變得神秘起來。
上官儀微笑著啜了口酒,道:「不就是為了它?」
小王搖頭道:「我可是受人之托。」
上官儀淡淡道:「誰?」
小王往前湊了湊,低聲說了幾個字,他的聲音比蚊子哼哼還要小得多。
上官儀差一點跳了起來。
「他……他不是····不是……被刺了嗎?」
上官儀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控制著,但他的聲音仍然顫抖起來。
小王點點頭。
「他沒死?」
小王略顯得意地一笑,道:「有我們家老爺,他當然死不了。」
上官儀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小王湊得更近,道:「要不是佟太人說起,我也不知道公子爺原來是他的親戚,公子爺早說了,想進禁軍還不是一句話的事,也用不著費那許多銀子了。」
上官儀勉強一笑,道:「不瞞老哥,我也是前幾天剛知道,他是我的一個遠房表兄。」
小王賠笑道:「再遠也是親戚嘛,公子爺千萬不要再客氣,叫我小王就成了。」
上官儀道:「什麼話!他現在在哪裡?老哥能不能帶我去見見他?」
小王忙搖頭,道:「不行,大白天可不行。」
上官儀奇道:「為什麼?」
小王湊到他耳邊,道:「佟大人還活著的事,除了我家老爺,石花村的卜先生和柳侯爺家的人,其他人一概不知。」
聽見「卜先生」王個字,上官儀就知道佟武這次真無異於到鬼門關上走了一道。
可以想像,如果不是他傷勢極其嚴重,於西閣是不會去找卜凡的。
他做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道:「卜先生怎麼會知道?」
小王道:「我家老爺手上缺一兩味藥,只有他手裡有,就讓我去把他請來了。」
上官儀道:「卜先生還在城裡?」
小王道:「昨天下午,佟大人醒過來後,他就回石花村去了。」
上官儀又替他斟了一杯酒,漫不經心地道:「佟大人沒死,應該是件好事,為什麼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呢?」
小王道:「這是柳侯爺夫人的意思。」
上官儀已有些明白了。
小王道:「佟大人是柳夫人早已相中的東床快婿,當然不願意外面有關於佟大人的一些閒話。」
上官儀道:「被白蓮教的人謀害也不是一件丟人的事,哪裡會有什麼閒話呢?」
小王道:「公子爺不會不知道刺客是誰吧?」
上官儀道:「據說是那個賣藝的芙蓉姑娘。」
小王道;「就是。」
他的表情又神秘起來,悄聲道:「據說佟大人被刺時,是單獨和她在一間屋子裡,更奇怪的是,佟大人沒穿官服,芙蓉姑娘卻是男裝打扮,公子爺你想,這要是傳出去,風言風語還能少得了?」
上官儀點點頭,道:「也對。」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錦衣衛的馬指揮嚴禁軍官們談論佟武被刺事件了。
其實這對上官儀來說,是件再好不過的事。
佟武未死的消息一經封鎖,洪虓等人也就無法得知,上官儀與佟武聯繫起來就方便多了。
小王猛吃了幾口菜,又唱了一杯酒,方道:「佟大人現在在太醫院的一間小跨院裡養傷,他讓公子爺想辦法去見見他。」
上官儀沉吟著,道:「王老哥,你有沒有辦法?」
小王為難地道:「要是讓我家老爺知道…·」
上官儀道;「你來找我,于先生不知道?」
小王道;「佟大人特意吩咐過,這件事只能作我倆人知道,他也是替我家老爺著想。」
上官儀暗自好笑,道:「是啊,要是柳侯爺家裡知道你走漏了風聲,可夠你受的!」
小王吐了吐舌頭,賠笑道:「公子爺,你可不能害我。」
上官儀舉杯道:「哪能呢,我自己想辦法好了,來、來,我敬你一杯。」
小王頓時顯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忙不迭乾了一杯,抹了抹嘴邊的酒漬,道:「公子爺,你去的時候可千萬要小心。」
上官儀道:「為什麼?」
小王道:「那個院子外有十好幾個侯爺府的侍衛把守,日夜輪班,看得嚴著呢。」
上官儀笑道:「老哥儘管放心,總之我不會連累你和于先生就是。」
小王忙替他斟酒,賠笑道:「公子爺,小的敬你一杯!」
他已改口自稱「小的」了。
十幾年跟班飯不是白吃的,小王見風使舵的功夫,絕對可稱一流。
酒至半酣,小王看了看窗外的日色,忽然說該走了。
上官儀道:「老哥還沒盡興吧?還早呢,午時剛過,你急什麼。」
小王道:「回去晚了,又該倒霉了,公子爺你是不知道,我家老爺這幾天脾氣大了,兩天前為請卜先生的事,小的就挨了他一頓好罵。」
上官儀道:「卜先生不是請到了嗎?」
小王道:「請是請來了,可來晚了幾個時辰。」
上官儀道:「路上耽擱了?」
小王愧笑道:「不是。那天也不知怎麼了,我在卜先生家前廳等他,忽然就睡著了,卜先生好心,看我睡得香,就沒叫醒我,結果天黑了才回城裡來。」
上官儀目光一閃,似是不在意地道:「一定是前幾天沒睡好。」
小王道;「怪就怪在這裡了,我可是從來就不缺覺,怎麼會一下子就睡著了呢?」
上官儀微笑道:「乾脆,你回去就說今兒是我請你喝酒,想打聽一下哪天于先生有空,我好去登門拜謝。」
小王頓時大喜,道:「謝公子爺,這樣小的回去就好說話了。」
上官儀微笑著,一面替他斟酒,一面暗自奇怪。
做跟班的人一般都是很小心謹慎的,怎麼會在別人家的前廳「一下子」就睡著了呢?
這件事絕不簡單。
*********
夜。
黃昏的時候,天空中就飄起了小雨。
入夜,雨越下越大了。
上官儀披著一件蓑衣,帶著頂斗笠、展開身形,飛一般閃過一條條街,一條條胡同。
在這樣的雨夜,根本不用擔心會撞上巡夜的兵丁,當然更不用擔心驚世駭俗了。
其實,就算撞上也沒關係。
他整個人已化做一道淡極的影子,在密密的雨簾和沉沉的夜色中,如果他真的不得不自一個人身邊掠過,那個人也只會以為突然刮過了一陣風而已。
涼絲絲的雨水扑打在他臉上,順著脖子流下,很快已將他胸前浸濕了一大片,但他卻覺得很暢快,很舒服。
他已經很久沒有全力施展過輕功了。
這種幾達極限的速度帶給人的那種奇特的享受,絕非其它任何事情可比。
當然,更主要的原因是佟武還活著。
而且,他馬上就要見到他了。
小王說的沒錯,那座小跨院外,的確有人守衛。
八名侍衛分成四組,分守在院子四面。
侍衛們也都穿著蓑衣,戴著斗笠。
上官儀接近院子時,雨下得更大了。
侍衛們卻很盡職盡責,一個個如標槍般直立著,看不出他們中任何一個有半點想找個地方避一避雨的意思。
看來,安遠侯柳升治軍有方果然是名傳不虛,連他府中的侍衛也訓練得如此精悍。
由此也可看出他對佟武的看重。
上官儀貼身在一株大樹後,一時還真拿不準該如何進院裡去。
他可不知道這些侍衛的武功火候,但僅從他們在大雨中仍然挺直如標槍的身姿看,功力應該不弱。
如果他直接掠過牆頭,會不會被他們發現,還真不敢肯定。
一道閃電亮起,照亮了濃雲翻滾的天空。
上官儀深深吸了一口氣。
閃電過後,就將是炸雷。
上官儀清楚地看見,他右側的四丈遠的牆邊,那兩名侍衛都抬起了手,顯然是要摀住耳朵。
「卡喇」一聲,雷聲震得上官儀耳根生疼。
真是天公作美。
轟隆隆的雷聲還沒過去,上官儀已置身院內了。
只有西廂房內,還亮著燈光。
上官儀悄無聲息地到廊柱邊,摘下斗笠,脫去蓑衣,靠著柱腳輕輕放下了。
他可不想在走廊上留下水漬。
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任何的大意都可能造成無法估量的惡果。
窗戶上糊著厚實的棉紙。
上官儀伏在窗邊,伸出一根手指,在窗角邊慢慢摳出了一個小孔。
他第一眼就看見了於西閣。
於西閣坐在燈下,左手托著腮幫子,右手捏著一張紙。
他顯然已睏倦了,因為上官儀將眼睛湊在洞口時,正好看見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緊接著又是一個。
然後他的眼皮慢慢合上,腦袋也慢慢往一邊歪去。
上官儀伸指對著洞口,輕輕一彈。
於西閣立即斜歪在椅背上,不動了。
只要不給他解開昏睡穴,他鐵定會一覺睡到大天亮。
上官儀自袖中摸出一柄短刀,插進門縫,輕輕佻開門栓,輕輕巧巧一個轉身,人已在屋裡了。
佟武正躺在靠牆的一張大床上,鼻息沉沉。
屋內藥香瀰漫。
上官儀剛一進門,就發現這種藥香他很熟悉。
他走到桌邊,端起桌上小半碗紫黑色的藥汁看了看,湊到鼻端聞了聞,終於忍不住淺淺啜了一小口。
他的臉立刻皺縮成了一團。
沒錯兒!正是五仙保元場!
於西閣睡著後,手裡捏著的那張紙飄到了地上,上官儀撿起看了看,不禁搖了搖頭。
紙上密密寫著佟武清醒後病情有可能會發生的幾種反覆,以及與之相應的救治方法和所用藥方。
不用細看,上官儀就知道這張紙是卜凡留下的。
朋友做到卜凡這個地步實在不容易,可做人如於西閣這般,也真夠累的。
上官儀將這張紙輕輕放到於西閣的腿上,感慨地搖搖頭,走到床邊坐下了。
佟武慢慢睜開了雙眼。
上官儀微笑道:「大半夜把我叫來,自己卻躺著享清福,你可真夠朋友。」
佟武喘了口氣,道:「她的罪名一定……一定是謀……
謀刺……」
上官儀點點頭,道:「我知道不是她。」
佟武道:「是……是誰?」
上官儀搖頭道:「不知道,芙蓉說是一個蒙面人。」
佟武道:「你……你見過她?」
上官儀苦笑道:「見過。在錦衣衛大獄裡的大堂上。」
佟武吃驚地道:「你怎……怎麼……」
上官儀笑道:「那天楊思古請客,結果在場的人全被帶到錦衣衛,我今天早晨剛出來,楊思古和羽林衛的幾個軍官還在裡面。」
佟武想了想,道:「楊…··請客?他一定是想套出那天……沒賭的幾個人…··的家世,看能不能找……找到你。」
上官儀道:「我也這麼想。」
佟武又艱難地咧了咧嘴,道:「可……可惜。」
上官儀一怔。
佟武道:「我們見……見面後,已…已經在無…··無錫給你找了·…一個家世。」
上官儀又一怔,旋即長吁了一口氣,道;「真有你的,這麼說,現在我連錦衣衛也不用擔心了?」
佟武微微點了點頭。
上官儀走到火爐邊,倒出大半碗藥汁,端到床邊,將右臂塞到枕頭下,托著佟武慢慢坐起來,道:「喝了它。」
佟武無力地搖著頭,道:「這藥一實在太…··太苦了。」
上官儀不禁一笑。
暫時他還不想讓佟武知道,正是這種「實在太苦」的藥,他上官儀才活了下來。
他將藥碗一直湊到佟武嘴邊,道:「今晚我們有很多事要商量,你不打起點精神來可不行。來,張開嘴,屏住氣。」
佟武無奈,依言而行。
上官儀飛快地將大半碗藥計都倒進了他的喉嚨裡。
佟武喘了兩口氣,整張臉立刻皺縮成了一團。
上官儀左臂扶著他,左手掌輕輕按在了他的膻中大穴上。
佟武道:「不……不行。」
上官儀道:「放鬆!凝神,不要妄動真氣。我只是助你將藥力化開。」
佟武無神的目光抖動了一下,終於還是閉上了雙眼,立刻,一股強勁而又渾厚柔和的暖烘烘的內力自上官儀掌心直透進他胸間,在他的胸腔內緩慢地流轉著。
很快,他就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地。
內氣流轉。
一個周天。
二個周天。
漸漸地,他本身的內息也被帶動了,在週身奇經八脈毫無阻滯地通行一周,漸漸返歸丹田。
佟武睜開雙眼,看見上官儀正坐在床邊一張椅子上,對著他微笑。
他深深低下頭,道:「謝主人。」
上官儀微笑道:「不必。」
佟武深深吸了口氣,直覺渾身通泰,如果不是背部銳利的刺痛,他簡直會以為自己根本就沒有受過傷。
上官儀道:「經絡雖已打通,但外傷還很嚴重,加上你失血過多,還是要多注重調養。」
佟武道:「是。
上官儀頓了頓.微微一笑,道:「安遠侯對你很看重啊。」
佟武苦笑道:「其實,這也不能算件壞事,至少,洪虓他們現在就拿不準我到底死沒死,我們的行動也就不受限制。」
上官儀道:「這是一方面,可從另一方面看,我很擔心。」
佟武道:「擔心洪虓乾脆從京城撤走,一力鞏固他已經取得的成果?」
上官儀道;「不錯,而且,一旦洪虓真的以為你已被刺身亡,就絕不可能再調吳誠來京城,我們不能控制吳誠,就拿不到洪虓與血鴛鴦令勾結的證據。」
佟武皺了皺眉頭,忽然笑了起來,道:「上官兄,我有一個辦法,既能將洪虓的注意力拖在京城,又能進一步取得他的信任。」
上官儀道:』『這篇文章可不好寫,佟兄有什麼奇思妙想?」
佟武道:「我可以告訴他,刺殺我的人就是主人。」
上官儀怔了怔,正想放聲大笑,趕忙又忍住了。
佟武這一著,的確是一子投下,滿盤皆活的妙手。
先殺李至,再行刺佟武,這兩件事加在一起,足以讓洪虓認為上官儀在京城一帶早已暗中蓄集了一批連佟武也不太清楚的力量,而且開始動用這批力量,進行反擊了。
鑒於佟武特殊的身份和在朝廷上的地位,洪虓如想在京師一帶設法解決上官儀,必需要借重佟武。
上官儀道:「妙計,要想達此目的,首先得讓錦衣衛將楊思古放出來。」
佟武道:「這件事我來做。」
上官儀稍一沉吟,道:「我想,現在是調關外那批力量的時候了。」
佟武道:「上官兄是不是想乾脆在京師解決問題?」
上官儀目光閃動,慢慢地道:「洪虓調集到京師的人,一定是他的心腹,如果能引誘他們集中到一處,一鼓除之,能不能控制吳誠,也就不重要了。」
佟武沉沉歎了口氣,道:「最好還是能先控制吳誠。」
上官儀看著他,關切地道:「因為芙蓉?」
佟武點點頭,道:「我已答應她,幫她報仇。」
上官儀道:「如能一石二鳥,藉機痛擊血鴛鴦令,當然是再好不過了。」
他頓了頓,又道:「你想沒想過,刺客本是衝著芙蓉去的?」
佟武雙眼一亮道:「你是說……?」
上官儀道:「寫告密信的人,本意就是要置她於死地。」
佟武緩緩點了點頭,道:「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上官儀道:「在那之前,你一點異常情況也沒有發現?」
佟武道:「沒有,不過……我昏迷前,好像聞到一種香味,好像有些熟悉,只是再也想不起來。」
上官儀一笑,道:「難怪你一點警覺也沒有,原來……」
佟武頓時紅了臉,道:「那絕不是芙蓉身上的香味。」
上官儀轉開話題,道:「你放心,我會想辦法救她出來。」
佟武道:「多謝。」
上官儀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安心休養,一切都等你功力復原再說。這幾天我會設法與公孫璆見面,我相信,他們更急著救出芙蓉。」
窗外,雨漸漸小了。
上官儀扶佟武躺下,指了指於西閣道:「等我走了,你再解開他的穴道。」
佟武有些不忍地道:「到底是他救了我,真不該這樣對他。」
上官儀心裡暗笑,口中卻道:「是啊,不過,能讓他安安生生睡上一覺也不算太對不起他。」
佟武微微一怔,還想問什麼,上官儀早已閃身出了房門。
佟武怔怔半晌,伸指一彈,解開於西閣的穴道,自己卻閉上了眼睛。
他本想閉目行功,盡量讓自己的功力快一點恢復,但他的心卻一刻也定不下來。
當然是因為芙蓉。
錦衣衛大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佟武再清楚不過了。
與其說它是一座監獄,不如說它是一隻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獸更恰當一些。
「芙蓉,芙蓉,你現在好嗎?」
「我一定會救你出來!」
「芙蓉……」
「芙蓉……」
他不停地在心底裡默默呼喚著她,一直到東窗發白,才沉沉睡去。
*********
四月初八,石花村。
已經兩天沒給村裡的孩子們授課了。
卜凡心裡很煩。
他很有一種麻煩臨頭的預感。
他並不怪於西閣。
每次請他幫忙時,於西閣心裡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紛亂滋味,他能體會得出,也能理解。
只是這次的麻煩實在太大了。
俗話說:「惹不起,躲得起。」可這回的麻煩,他連躲也沒處躲去。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卜凡喃喃念著這兩句《詩經》上的話,嘴裡直泛苦味。
所以當一個小和尚大清早就出現在他家門外,說潭柘寺九峰禪師有請時,卜凡心裡挺高興。
在遠出紅塵的清幽古寺裡,與九峰這樣的得道高僧談談禪,也是一件很愜意的事。
再說,他也很想再見一見東瀛來的無初大師,嘗嘗他的茶道,聽他講一些扶桑三島上的逸聞趣事。
他最感興趣的還是無初大師所說的「道」。
刀、茶、棋,這些在中土只是些很平常的瑣碎小事,至多也只能稱之為「技」,為什麼一到扶桑,就被視為「道」了呢?
是世外小國對中土「天國」的仰慕而轉化成的盲目崇拜?
還是他們真的從這些小技中悟出了被中土人所忽略的「至理」?
這是個很玄妙的問題。
玄妙的問題總是會讓人頭疼。
卜凡已被找上門的麻煩搞得頭都大了,自然不想再被這些問題鬧得頭疼。
所以他很快就將它們拋開了。遠遠地聽見潭柘寺清悠的鐘聲時,他的心緒已寧靜下來。
無論如何,今天總是能清清閒閒地度過了。
在前一天還感到是天大的的麻煩,忽然已變得並沒有什麼了不起。
就像一覺睡醒後,會忽然想通很多問題一樣。
這到底是一種自我解脫,自我安慰,還是一種自我欺騙?
九峰禪師在山門外。
晨霧尚未盡散。
淡淡的霧氣與裊裊的香煙交織著,寺廟的飛簷和後山森森的樹木像是漂浮在霧中。
濃郁的檀柏香煙中,夾雜著松葉淡淡的清香。
卜凡踏上懷遠橋,像是一步踏進了仙境,腳步不覺也輕快起來。
晨風拂過,風中有眾僧的早課聲。
九峰禪師快步迎了上來,一襲淺灰色的僧袍在晨風中輕輕飛揚。
卜凡舉手為禮,含笑道:「有勞大師遠迎。」
九峰合十道;「冒昧相邀,還請居士不要見怪才是。」
卜凡道:「哪裡,大師太客氣了。」
九峰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是客氣。有句話老衲一定要請居士來說清楚。」
卜凡一怔。
九峰的話實在有些奇怪。
還沒等地開口詢問,九峰禪師已延手道:「居士請,請至禪房用茶。」
卜凡不覺微笑道:「上次品嚐過『茶道』,至今餘味尤存,不知大師近來對此道是否又有心得?」
九峰淡然一笑,卻不答話。
轉過天王殿,卜凡忍不住問:「方丈大師呢?」
九峰禪師遙遙向寺中一指,漫不經心地道:「他正主持早課。」
接著九峰淡淡道:「他知道居士會來,前次一晤,他便對居士極為推崇,今天的機會當然不會放過。」
卜凡點點頭,一面緩步向前,一面隨意看四處的風景,不再說話。
九峰禪師奇怪的態度終於引起了他的注意,似乎今天邀卜凡來,並不是他自己的本意。
卜凡心裡微微一動,頭立即大了。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我早該想到了。」
他總算明白了九峰禪師為什麼一見面就說了那句非常奇怪的話。
「我竟然忘了九峰的身份!」
卜凡搖了搖頭,不覺苦笑起來。
九峰禪師似乎能察覺到他在想什麼,回頭笑了笑,道:
「希望居士能體諒。」
卜凡淡然一笑,道:「大師太客氣了。」
既然躲不過,就只能去面對。
話說回來,一般的人就算想遇上這種「麻煩」,也是不可能的。
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這種「麻煩」絕對比天上掉下了金元寶還要讓人興奮。
九峰的禪房外,站著兩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禪院裡,還有六七名衣著達扮相近的人閒閒地漫步,乍一看,很像是本寺中的隨喜的香客。
這些人的相貌都很普通,神態表情也無特別之處,但他們的一舉手一投足間,都帶著種很不尋常的穩重,使人一接近他們,就會感到一種威壓。
這些人中的一大半,卜凡都見過。
他們看見九峰和卜凡一起進禪院,所有的人都站定了,禪房外的兩人更是含笑相迎,只是,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禪房的門無聲地打開了,一個中等身材,白面微鬚的中年人站在門內,微笑道:「卜先生,我們又見面了。」
卜凡心裡暗暗歎了口氣,一撩長衫前襟,便欲跪下,口中道:「草民卜凡,叩見千歲。」
他沒能跪下去。
中年人已跨出房門,搶上一步,握住了他的雙手,笑道:
「不必如此,先生請進。」
奇怪的是,九峰禪師並沒有跟進禪房,中年人也沒有開口相邀。
門外人影一閃,門已無聲地關緊了。
中年人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含笑道:「先生請坐。」
卜凡低著頭,垂著手,道:「草民不敢。」
中年人溫言道:「先生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托九峰大師相邀?為什麼要在這裡見先生?」
卜凡道:「草民患鈍,實難揣測千歲之意。」
中年人歎了口氣,道:「我知道先生過慣了閉雲野鶴一般的生活,不願受到拘束,才特意在此地約見先生,先生若仍拘束,豈非辜負了我一番苦心!」
卜凡忙道:「千歲言重了。」
中年人道:「你坐,坐下說話。」
卜凡道:「謝千歲。」
他寧願站著。
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就不能不坐了。
這樣斜著身子坐在椅子上實在太難受,卜凡長這麼大,還真沒受過這樣的大罪。
可難受也得忍著,因為這是「天恩」。
天下之大,眾生芸芸,能受到這位中年人如此禮遇的人,卻實在少得可憐。
他就是當朝的太子,當今皇帝的長子,朱高熾。
太子微笑道:「兩天前冒昧造訪,有所驚擾,先生不會怪我吧?」
卜凡道:「千歲駕臨寒舍,頓令蓬門生輝,草民惟有惶恐,惟有感激。」
話一出口,他自己也暗暗吃驚。
記得以前每當在書中讀到這一類違心之言時,都會為說這種話的人齒冷,可現在,自己竟也面不改色地說了出來,而已唯恐言語稍有不當。
看來,說假話比說真話要容易得多了。
當然,也安全得多。
不用想他也知道,如果他現在對太子說,他覺得很不舒服,回家去半躺著攜一卷閒書在手遠比與太子對坐更令他愜意等等一類的大實話,將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
太子的目光閃了閃,嘴角顯出一絲古怪的笑意,道:「只怕惶恐是真,感激是假吧。」
卜凡心裡突地一跳,忙站起來,道:「千歲言重了,草民擔當不起。」
太子大笑道:「開個玩笑,開個玩笑,先生請坐。」
卜凡只好又坐下了。
太子輕輕撫了撫頜下的微鬚,道:「我可是很早就聽說過先生的大名了,先生知不知道是誰提起來的?」
卜凡道:「一定是道衍大師。」
太子點點頭,道:「還有一位。」
卜凡動了動嘴唇,又忍住了。
他知道「還有一位」是誰,可這個名字卻不是隨便能提起的,尤其是在太子面前。
太子輕輕一歎,道:「其實,解學土伏罪入獄後不久,萬歲就打算降旨赦免,可惜,他已於獄中病故了。」
他能發這種感惋,只因為他是太子。
卜凡只好眼觀鼻、鼻現心,如老憎入定。
太子看了他一眼,道:「解學土與先生交情甚厚吧?」
卜凡道:「是。』
太子道:「他曾在我面前提及先生通覽古今經史,才識絕不在他之下,道衍師也說過先生之見識高出朝中公卿輩多多,只是他們都沒有提過先生竟如此精通歧黃之術。」
說來說去,這才是正題。
卜凡心中「突突」亂跳,雙膝著地,道:「草民有罪!」
太子似乎吃了一驚,伸手過來拉地,道:「何罪?快起來,不必如此。」
卜凡站起身,仍躬著腰道:「草民有欺君之罪,請千歲懲處,草民決無怨言。」
太子笑了笑,道:「先生是指代於醫官診病開藥方之事?」
卜凡道:「是,其實於醫官醫道也很精深,只是草民素來對一些雜症更感興趣,所以…此事罪全在草民一人,懇請於歲不要罪及其他。」
太子慢慢地道:「卜先生,你真是一個難得的好人。」
卜凡心中正亂,聽不出他的口氣到底如何,又不敢抬頭看他的臉色,只能默然。
太子也沉默了片刻,方道;「如果我記得不差,四年來,先生一共替我開過六張藥方,對嗎?」
卜凡道:「是。」
太子道:「你知不知道藥方是為什麼人開的?」
卜凡道:「直到上一次,才知道是千歲。」
太子道;「你如何知道這七次病的是同一個人?」
卜凡道;「從於醫官交給我的脈象上能看出來。」』太子道:「也就是說,這幾年來我所患的是同一種病?」
卜凡道:「是。
太子道:「我是不是可以認為,這種病是很難治癒的頑疾?」
卜凡不說話了。
太子又道:「以先生之見,我的病情是減輕了,還是加重了?」
卜凡遲疑著,道:「草民自己未曾親手替千歲診過脈,不敢妄言。」
太子捲起袖口,將左手放在茶几上,道:「現在就診,如何?」
他笑了笑,又道;「先生放心,我不會為難於西閣,他仍然可以在大醫院做醫官,你們之間的事,我不會告訴別的任何人。」
卜凡道:「謝千歲。」
太子慢慢地道:「應該是我謝先生才對。先生當然很清楚那幾服藥減輕了我多少痛苦。我也應該謝於西閣,如果不是他,我也沒有機會用先生配的藥了。」
卜凡渾身微微一怔,抬起頭,第一次直視著太子。
他實在不敢相信,剛才那些話會是一位皇太子口中說出來的。
太子微笑著迎著他的目光,道:「先生請。」
卜凡點點頭,深深吸了口氣,將手指輕輕搭在太子的手腕上。
太子的笑容忽然有些發僵。
卜凡知道,這是因為心情緊張的緣故。
看來,他對自己的病情多有些瞭解。
雖然貴為皇太子.他到底也只是一個凡人,有著與凡人同樣的對疾病的恐懼。
卜凡用盡量輕鬆的口氣道:「千歲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懷疑於醫官……」
太子僵硬的表情開始放鬆了:「說不清,大概是第三。
四次開藥方時吧,我很奇怪他診完脈後,總是要過一天才能開出藥方來,而且一定要回到他的家裡去配藥。」
卜凡道;「所以千歲開始派人監視他?」
太子含笑道:「後來發現,只有遇上別的太醫也束手無策的病時,他才會如此,而大部分一般的病情,他很快就能開出藥方來。」
他已經完全放鬆下來了。
看來,他對於西閣果真並不惱怒,只是覺得這件事很有些可笑而已。
太子接著道:「這次佟將軍遇刺,他提出了幾項很苛刻很奇怪的要求後,卻不動手施救,反而匆匆返回了家中,我就帶著人盯上了。」
卜凡不禁咧嘴一笑。
人到中年的太子仍存有一份童心,的確是很難令人想像的。
但很快,他的笑容消失了,眉心已微微皺了起來。
太子也沉默了。
他的表情,又變得有些緊張。
良久,卜凡縮回手指,閉上了雙眼。
太子低聲問:「怎麼樣?」
卜凡慢慢睜開眼睛,道:「千歲想聽真話,還是想聽假話。」
太子面色微變,道:「當然是真話。」
卜凡歎了口氣,道:「不好。」
太子勉強笑了笑,道:「情況壞到什麼程度?」
卜凡後退兩步,躬身道:「草民無能,此病已入經絡,非藥石所能及。」
太子眼中精光一閃,道:「先生的意思是……先生以為,我還有多少時間?」
卜凡低聲道:「草民不敢妄言。」
太子沉聲道:「恕你無罪,快說!」
卜凡道:「以草民淺見,不會超過十年。」
太子怔住。
卜凡有些不忍地道:「千歲,天下之大,能人異士不計其數,總能找到……」
太子慢慢搖了搖頭,淡淡道:「先生用不著安慰我。」
他忽然一笑,道:「我已年近半百,再說,十年畢竟還很長」
卜凡無言。
他也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太子看著他,微笑道:「以後我肯定還會多次勞動先生,請萬勿推辭。」
卜凡道:「千歲言重了,草民一定竭盡全力。」
太子的目光轉向一旁,喃喃道:「千歲?」
他的微笑已變得很苦、很澀。
他已只有十年時間,「千歲」這兩個字對他來說,豈非一種諷刺?!
他輕吁了口氣,轉口道:「如果我請先生出來為朝廷做事,先生會答應嗎?」
卜凡遲疑著。
太子淡淡道:「你不用急著做決定,我不會勉強你。」
卜凡道:「是。
太子笑了笑,道:「其實,我更希望先生不答應。」
卜凡怔住。
太子道:「你能出來,朝廷將多一位干臣,但我卻少了一位真正的朋友,先生能以朋友待我嗎?」
卜凡渾身一震,道:「草民萬萬不敢。」
太子歎了口氣,苦笑道:「於西閣能有你這樣一個朋友,實在很幸運,也實在讓人羨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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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院清幽。
九峰禪師盤腿坐在棋怦前,雙目微閉,似已入定。
無初大師左手攜著一卷書,右手在棋盒中摸索著,拈起一枚棋子,卻遲遲沒有放到棋怦上。
九峰淡淡道:「大師在想什麼?」
無初大師看了看他,道:「想大師曾說過的一句話。」
九峰道:「我說過很多話。」
無初一笑,道:「是關於卜居士的。」
九峰沉默,微笑。
無初道:「大師如何知道他遲早會人仕途?」
九峰忽然伸手。
無初大師一怔,手裡那卷書已被九峰搶過去。
九峰禪師道:「這卷《忘憂清樂集》,是我昨天剛借給大師的,對不對?」
無初大師道:「不錯。」
九峰禪師道:「大師曾說過,以前從未看過這部棋書。」
無初大師道:「的確。」
九峰禪師指了指棋枰,道:「這局棋譜,當然也是大師第一回見到,大師並不知道後半局的進程,是嗎?」
無初大師道:「是。」
九峰禪師拖過他面前的棋盒,飛快地在棋枰上又擺了十幾手,拈起顆白子遞給無初,道:「請大師看下一著應該在哪裡。」
無初皺著眉,沉思良久,將棋子投在棋怦上,道:
「是這裡嗎?」
九峰禪師將棋譜遞還給他,微笑道:「不錯,是這裡,大師又是如何知道的?」
無初一怔,眉頭皺得更緊了。
九峰淡然一笑.悠悠地道:「大師謂圍棋為『棋道』.豈不聞『世事如棋』。」
無初雙眉一展,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謹受教!」
四月初八。北京。
昨夜的一場暴雨,滌蕩去空氣中的浮塵。
雨後的北京城透著一份清爽。
連今天的太陽也像換了一個新的,清新諭明媚的陽光照在人身上,讓人不覺精油為之一振。
陽光斜照進小院中。
四天來,院門第一次敞開了,西廂房的窗戶也第一次被打開。
清新的氣息立刻沖淡了屋內濃濃的藥香。
佟武斜依在堆得高高的枕頭上,偏過臉,著窗外蔚藍的天空。
微風輕拂過窗欞。
風中有雨後清新怡淨的氣息和淡淡的木葉清香。
佟武忽然發現自己在深深地呼吸著,急切,甚至可以說貪婪。
純淨甘美的空氣流過他鼻端,像是一直滲進他的心底裡。
他不禁微笑。
第一次,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
活著,就是一種幸福。
但很快,他的微笑消失了。
他想起了芙蓉。
在錦衣衛陰森血腥的大獄中的芙蓉,是不可能享受到這甘純甜美的空氣的。
那裡只有陰冷,只有潮濕,只有惡臭,只有令人顫憟、令人發瘋、令人恐懼的死亡的氣息。
他不能,決不能讓她再在那裡呆下去。
鳥語啁啾。
院中,濃蔭如織。
於西閣歎了口氣,伸手揉了揉發僵的後頸,站了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已倚著廊柱坐了多長時間了。
「人活著,究竟為了什麼?」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
小院清純的環境很適合考慮問題,但他並沒有找到答案。
他又歎了口氣,慢慢沿著迴廊,走回到西廂房外,推開了房門。
佟武微笑道;「早。」
於西閣一怔,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道:「你醒了?」
佟武道:「剛醒。」
於西閣快步走過去,抓起他的手腕,號了號脈,道:
「佟大人恢復得很快呀。」
佟武道:」謝謝你,於神醫。」
於西閣似乎一怔,道:「謝我?」
他旋即回過神來,淡淡道:「佟大人福大命大,用不著謝我。」
佟武微微怔住,但稍一轉念,也就釋然。
於西閣是神醫,神醫自然有神醫的派頭。
佟武看了看他的臉色,感激地道:「於神醫一定很累了,請休息去吧。」
於西閣沉吟著,道;「佟大人感覺如何?」
佟武笑了笑,道;「我已經沒事了。」
於西閣道:「那就好,那就好。」
聽上去,他很有些心不在焉。
佟武道:「我真的已經沒事了,於神醫儘管休息去我……我還有些事要處理。」
於西閣漫不經心地點點頭,道:「也好,於某就在東廂,如有需要,儘管來叫我。」
佟武道:「請你將院外的侍衛叫一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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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陽光照進大開的窗戶。
上官儀倚窗而坐。
他已在這裡坐了近一個時辰了。
桌上有茶,也有酒。
杯中酒在陽光下閃動著淺碧色的光。
近一個時辰裡,他只喝一杯酒,桌上七八碟菜餚卻幾乎沒動過。
他知道掌櫃的、店夥計們的心裡一定很奇怪,而且已很不耐煩。
但他們的不耐煩卻不敢在臉上流露出一絲一毫。
這當然是因為上官儀那一身禁軍的軍服。
掌櫃的尤其擔心。
自然是擔心那一大桌菜和一大壺上好的竹葉青會白白賠出去,收不回一錢銀子來。
但他也不敢讓自己的擔心在臉上流露出一絲一毫。
這當然也是因為上官儀那一身禁軍的軍服。
雖說禁軍軍官吃飯不給錢早已是司空見慣的事,但每一次,掌櫃的還是會心疼得不行。
心疼歸心疼,軍官大爺們吃完一抹嘴揚長而去時,掌櫃的還得賠著最真誠的笑臉請他們「下次再來賞光。」
畢竟,禁軍裡的大爺有誰敢得罪,又有幾個人能得罪得起?
上官儀終於失望了。
自芙蓉被捕後,她那個賣藝班子就像是平空消失了一般。
上官儀相信,他們絕不會離開京城,因為他們肯定會設法營救芙蓉。
從他掌握的一些情況來看,芙蓉和佟武會面時,她的兩個師兄一定就伏身在附近。也就是說,佟武和笑蓉的談話他們一定聽見了。
所以他今天一大早就出了牢營,在上次芙蓉差一點被阿丑綁架的這一條街附近轉來轉去,希望有人能主動找上他。
可現在,午時已過,除了擔心收不上帳的掌櫃的,還沒有一個人多看他一眼。
他暗暗歎了口氣,舉杯一飲而盡,站起身慢慢向櫃檯走去。
掌櫃的滿臉堆笑。
上官儀能看出,他的笑容有些發僵。
他摸出錠銀子,「噹」地一聲丟在櫃檯上。
掌櫃的雙眼立即開始放光。
上官儀甚至聽見他悄悄地,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本來有些僵硬的笑容立刻活泛起來,像是水面上一圈圈漾開的波紋。
上官儀衝他點了點頭,飄然向樓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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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行動不便,只能有勞大人跑一趟,請大人見諒。」佟武的話說得很客氣,但神色卻是淡淡的。
馬指揮忙道:「哪裡哪裡,佟大人太客氣了。」
佟武指指床邊一張椅子,道:「請坐。」
馬指揮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很關切地道:「佟大人覺得怎麼樣?氣色還不錯,傷勢應該沒什麼大礙了吧?」
佟武皺了皺眉。道:「佟某這次竟然中了別人的圈套,真是慚愧得很。」
馬指揮含笑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哇,佟大人不必太在意,再說,兇手已經被馬某抓住了。」
佟武道:「哦?」
他的神情一下興奮起來,咬牙道;「不知馬大人能否給個方便,佟某想親手殺了他。」
馬指揮笑道:「沒問題,沒問題,只是三名兇手,我們只抓住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