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武道:「還有兩個呢?」
馬指揮道:「一個逃了,一個被馬某當場格殺!」
佟武道:「馬大人知不知道他們的身份?」
馬指揮大吃一驚,道:「你……佟大人你不知道?」
佟武道;「兇手是自佟某背後暗算,佟某連人影也沒看見,又怎會知道?」
馬指揮吃驚地盯著他,吃吃地道:「佟大人的意思是…兇手不是那個賣藝的女人?」
佟武笑道:「當然不是……」
他的臉上突然顯出震驚之色,道:「聽馬大人的意思,你們抓的兇手是…··是那個女人?」
馬指揮點頭道:「正是。」
佟武歎了口氣,道;「錯了,抓錯人了。」
馬指揮茫然地道:「可馬某是…··馬某帶人趕到時,她就在現場,而且,她和兩名幫兇還行兇拒捕,殺死了馬某手下六七名弟兄。」
佟武不說話,直搖頭。
馬指揮將椅子往床前挪了挪,道:「佟大人,你不要著急,慢慢說。謀刺你的不是那個女人?」
佟武道:「不是。」
馬指揮目光閃動,道:「你能肯定?」
佟武道:「當然。」
馬指揮道:「佟大人被刺時,有幾個人在場?」
佟武道:「兩個人。」
馬指揮道:「你和她?」
佟武道:「不錯。」
馬指揮道:「你找她幹什麼?」
佟武吃驚地看著他,道:「馬大人,你不相信佟某?」
馬指揮笑道:「不敢。馬某只是奇怪。」
佟武面色一沉,冷冷道:「奇怪佟某為什麼要幫你?」
馬指揮一怔,道:「此話怎講?」
佟武冷笑道:「大人不會連那天找我的事也忘了吧?」
馬指揮目光一閃,道:「原來大人是去查案的?」
佟武笑得更冷:「你以為佟某是去幹什麼的?」
馬指揮愧笑道:「佟大人千萬不要見怪,只是大人被刺時,是一身便裝,而那個女人卻又是男裝打扮,這個……」
佟武淡淡地道:「馬大人,你知不知道佟某既已隨駕北征,為何又要回到京城來?」
馬指揮道:「不知。」
佟武道:「皇上接到一份密奏,說是京城一帶有白蓮教餘孽活動,所以才令佟某火速返回京城,查清此事。皇上賜佟某密旨一封,口諭佟某必要時可以便宜行事。馬大人,你明白了嗎?」
馬指揮站起身,道;「下官明白。」
佟武悠悠地道:「馬大人是不是要親眼看見密旨,才肯相信?」
馬指揮道:「下官不敢。」
佟武歎了口氣,道:「馬大人,如果換了你,又如何查辦此案?最不是一上來就抓人,鬧得京城裡雞飛狗跳,人心惶惶,非得打草驚蛇才滿意?」
馬指揮道:「下官魯莽,請大人見諒。」
佟武的神色緩和下來,聲音也低了下來,道:「其實,你我兄弟,有什麼話不好說,說到底咱們都是為皇上辦事,對不對?」
馬指揮忙道:「是,是,下官明白。」
佟武笑笑,道:「馬兄不用再客氣了,請坐,佟某還有很多事想請馬兄幫忙。」
馬指揮坐下,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勉強笑道:「只要有用得著馬某的地方,佟兄盡請吩咐,馬某敢不盡力。」
佟武心裡也鬆了一口氣。
他很清楚,馬指揮並不十分相信他,但從現在起,無論他說出多麼令人不可思議的話來,馬指揮也只有相信。
至少會在表面上做出一付深信不疑的樣子來。
因為他敢不信任佟武,卻不敢不相信皇帝。
照佟武的說法,他手中有一道皇帝的密旨,而且皇帝口諭他可以便宜行事,這種身份,無異於欽差大臣。
借馬指揮兩個膽子,他也不敢公然開罪佟武了。
佟武掃了他一眼,道:「馬兄知不知道我為什麼不願將這個案子交給錦衣衛來辦?」
馬指揮賠笑道;「佟兄是擔心東廠搶了兄弟的功勞,所以特意照顧兄弟來著。」
佟武點點頭,道:「是,也不全是。」
馬指揮怔了怔,顯然一時沒明白,但又不敢貿然發問。
佟武道:「馬兄知道那封告密信是什麼人寫的嗎?」
馬指揮道:「不知道。佟兄知道?」
佟武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馬指揮道:「佟兄何出此言?」
佟武苦笑道:「說實話,我也拿不準該不該懷疑寫告密信的這個人。」
馬指揮道:「懷疑他什麼?」
佟武道:「很可能寫信的人才真正是白蓮教的餘孽!」
馬指揮吃驚道:「為什麼?」
佟武道:「因為我已經查清,芙蓉一行人與白蓮教並無半點關係。」
馬指揮怔怔地看著他,眼睛不住地眨巴著。
顯然,他已快被佟武弄糊塗了。
「佟兄是何時查出來的?」
佟武淡淡道:「在馬兄找我之前。」
馬指揮道:「所以佟兄不願將這個案子移交錦衣衛?」
佟武道;「不錯。」
馬指揮微微皺了皺眉,道:「那她們到底是什麼人?」
佟武道:「江湖人。普通的江湖人。」
馬指揮道:「她們來京城,只是為了混口飯吃?」
佟武搖頭。
馬指揮道:「還有別的目的?」
佟武道:「是。
馬指揮道:「佟兄知道嗎?」
佟武道:「為了避仇,也可以說是為了復仇。」
馬指揮道:「她的仇家是什麼人?」
佟武道;「血鴛鴦令。」
馬指揮嚇了一大跳,道:「血鴛鴦令?她們也混進京師來了?」
佟武沉沉點了點頭。
馬指揮看著他,目光閃爍不定。
很顯然,他並不完全相信佟武的話。
但如果佟武所說都是實情,他們錦衣衛可有事可幹了,而且,是一件非常難辦,難到不僅辦不好,而且很可能丟掉老命的地步。
身為錦衣衛的指揮,他當然很清楚「血鴛鴦令」這幾個字意味著什麼。
對於當今朝廷來說,「血鴛鴦令」不僅僅是一個神秘而血腥的江湖門派。
她們還是朝廷的死敵,也是皇帝的心腹之患。
比白蓮教更令皇帝寢食難安的心腹之患。
因為在四年「靖難」之役的過程中,血鴛鴦令一直是站在建文帝那一邊的。
馬指揮嚥了口唾沫,有些緊張地道:「為什麼佟兄懷疑寫告密信的人是白蓮教的餘孽呢?芙蓉的仇家不是血鴛鴦令嗎?」
佟武沉聲道:「我已查明,血鴛鴦令已與白蓮教勾結起來了。」
馬指揮心中頓時狂跳起來。
佟武的話,不由他不信。
白蓮教和血鴛鴦令都是朝廷的死敵,她們之間有所勾結,實在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了。
馬指揮緊張得聲音已有些發顫:「佟兄,你看要不要見知會東廠一聲?」
「這下你不想著搶功了吧?」佟武心中暗笑,口中淡淡地道:「不必。先不用著急。」
馬指揮顫聲道:「可…可是,茲事體大,兄弟怕單憑錦衣衛扛不下來。」
「如果血鴛鴦令果真已與白蓮教勾結,他們又果真想在京城有所動作,再加上兩個東廠,只怕也扛不下來!」佟武心中更是好笑,口中仍淡淡地道:「有佟某在,馬兄緊張什麼!
事情還沒有壞到非通知東廠不可的地步嘛!」
他壓低聲音道:「馬兄也知道,他們的目標是皇上,皇上現在並不在京城,依我看,暫時他們的主要力量還沒有混進來。」
馬指揮道:「以佟兄之見,我們該怎麼辦呢?」
佟武沉吟著,慢慢道;「我已有一個計劃,不過,要請馬兄大力協助。」
馬指揮道:「兄弟一定盡力。」
佟武道:」那好,請馬兄放人。」
「放人?」馬指揮怔怔地道;「放什麼人?」
佟武道:「芙蓉。」
馬指揮的眼中閃過一抹懷疑之色,但瞬間就消失了,代之以迷惑和不解。
如果他面對的人不是佟武,絕對會以為他是真的感到迷惑,感到不解……
佟武淡淡地道:「馬兄是不是有些奇怪?」
馬指揮道:「是。」
佟武道:「其實很簡單,我這個計劃裡用得著她。」
馬指揮道:「佟兄能否再說得詳細一些?」
佟武道;「馬兄應該知道,血鴛鴦令在江湖中有很多仇家,這些人為了報仇,相互之間多少有些聯繫,我的計劃就是,通過芙蓉與這些人搭上線,讓他們也秘密潛來京師,利用江湖勢力來對付血鴛鴦令和白蓮教,這樣,我們的損失就不會很大,而且……」
馬指揮眼中精光隱現,道:「而且,不用知會東廠?」
佟武微笑道:「不錯。馬兄請想,如果我們能在皇上回駕京師之前,撇開東廠,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掉白蓮教和血鴛鴦令這兩個隱患,皇上會怎樣呢?」
馬指揮的嘴忍不住咧開了。
自皇帝設立東廠後,錦衣衛的職權就受到了極大的限制,對此,馬指揮心裡一直很窩火,卻又想不出好辦法來。
這次果真能實施佟武的計劃,錦衣衛必然會蓋過東廠,博取皇帝更大的信任,那麼身為錦衣衛指揮,他的好處自然不會少。
腦子一熱,馬指揮差一點就點頭。
但轉念一想,他又遲疑了。
佟武道:「怎麼,馬兄覺得有什麼不妥嗎?」
馬指揮遲疑地道;「佟兄的計劃,芙蓉知道嗎?」
佟武淡淡道:「江湖人畢竟只是江湖入,佟某當然不會將如此重要的計劃和盤托出。」
馬指揮道:「那佟兄如何能肯定芙蓉會為你所用呢?」
佟武詭秘地一笑,道:「因為我答應過我會幫助她復仇。」
馬指揮道:「一個江湖人不會輕易相信一個朝廷命官吧。」
佟武笑得更神秘,更不懷好意:「她當然不會輕易地相信我,問題是她與血鴛鴦令仇深似海,而且她很清楚我的武功和手中的權力」
他頓了頓,悠悠地道:「最重要的是,她以為我會娶她。」
馬指揮的驚訝絕不是裝出來的。
他的兩隻眼睛瞪得就像兩隻剛浮出鍋面的元宵,嘴也大張著,足能同時塞進兩個雞蛋去。
佟武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道:「怎麼,馬兄對佟某這方面沒有信心?」
馬指揮總算回過神來,恍然大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兄弟總算明白了。」
他邪笑道:「怎麼樣?滋味是不是很特別?」
佟武含笑不語。
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控制住不讓厭惡和痛恨在臉上顯露出來。
馬指揮咂了咂嘴,笑道:「佟兄,要是這事傳開來,傷心的可不止柳侯爺的千金了。」
佟武微笑道:「此話怎講?」
馬指揮笑道:「你不知道?禁軍中的好些兄弟都被那娘兒們的什麼舞給迷得五迷三道的,他們要是知道佟兄你獨佔了花魁,還不傷心死,羨慕死!」
佟武正色道:「馬兄,此事僅你我兄弟知道,要是傳到柳侯爺耳朵裡,佟某可就有苦頭吃了。」
馬指揮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佟兄,你放心。我你還信不過嗎!」
佟武道;「說歸說,笑歸笑,你什麼時候能放人?」
馬指揮想了想,道:「這事還真有些難辦。」
佟武道:「為什麼?」
馬指揮道:「那娘兒們的什麼師兄可殺了兄弟手下不少人,就這樣放了她,怕弟兄們心裡不服啊。」
佟武面色一沉,淡淡道;「你看著辦吧。」
馬指揮又想了想,道:「要不先關她幾天,看能不能想個妥帖的辦法?」
佟武道:「不是佟某有心為難你,只是這個計劃…·」
馬指揮道:「佟兄是替兄弟著想,兄弟怎會不識好歹呢。」
佟武道:「關幾天就關幾天,不過,馬兄可得關照你手下弟兄一聲,不得為難她。她要是不合作,咱們的計劃可就泡湯了。」
馬指揮忙道:「是,是,兄弟明白。」
他膘了佟武一眼,邪邪一笑,道:「再說,他是佟兄的女人,兄弟敢不……」
佟武忙擺了擺手,指了指窗外。
馬指揮捂著嘴,低聲笑道;「該打,該打,差點壞了佟兄的好事。」
他伸頭向窗外看了看,又造:「老實說,柳侯爺一家對佟兄可真是沒話說。」
佟武歎了口氣,道:「不瞞馬兄,這件事我也覺得有些對不起柳侯爺,但為了朝廷,為了皇上,卻不得不如此啊。」
馬指揮聽得直點頭,忽又笑道:「認真說起來,佟兄此舉也算是『為國捐軀』了。」
佟武淡淡一笑,又輕輕歎了口氣。
馬指揮挺直地站起身,道:「佟兄也累了,兄弟暫且告退,明日再來。」
佟武點點頭,忽然一皺眉,像是剛想起似地道:「聽說,馬兄那天夜裡還抓了不少禁軍裡的弟兄?」
馬指揮一怔,道:「佟兄怎麼知道、』
佟武衝門外一點頭,道:「這事鬧得滿城風雨,他們又怎會不知道。」
馬指揮笑道:「兄弟當時也是一時情急,又找不到什麼線索,以為禁軍裡有白蓮教的奸細。」
佟武淡淡道:「還是放了他們,免得傷了各衛之間的和氣。」
馬指揮道:「我一回去,就放人。佟兄安心休養吧。」
*********
宵禁後。
月色朦朧。
朦朧的月光徽微衝散了夜的黑紗,卻又給這座靜夜裡的城市蒙上了一層透明又迷濛的霧氣。
上官儀走在月光的輕霧裡。
他走得並不快,因為他知道,他用不著快。
黃昏時分,他遠遠看見過楊思古。
楊思古和羽林衛的幾名軍官終於被錦衣衛放出來了。
上官儀知道,佟武已開始行動,而且他的行動已初見成效。
所以他不用再擔心自己會受到錦衣衛的監視,更不用擔心自己今夜的行動會引起楊思古的注意和懷疑。
如果不出意外,楊思古現在應該在佟武那裡。
上官儀走到街口轉角處,停了下來。
他四面看了看,舉步往另一條街走去。
他相信自己不會記錯。
果然沒有錯。
往前走過半條街,他的左面出現了一個胡同口。
他在胡同口只停了一停,又繼續往前走。
走出十來步,他突然轉身。
大街上,空無一人。
上官儀輕輕咧了咧嘴,一閃身,貼著街邊人家的屋簷,躍上了胡同口一家的屋頂。
迎著清涼的夜風,他深深吸了一D氣。然後,他的人忽然就化成了一股輕煙。
一重重屋脊飛一般自他腳下閃過,像是一片片烏雲。
他清楚地記得,這條胡同很窄,很長,而且七扭八彎。
他沒記錯。
胡同在他腳下閃過,如一條黑色的婉蜒曲折的大蛇。
飛掠了盞茶時分,他突然停了下來。
他驚訝地發現,眼前是另一條大街。
他已掠到胡同的盡頭。
這是怎麼回事?
他苦笑著,自屋頂上跳下,沿著胡同往回走。
正所謂「欲速則不達」,看來,古話總是有道理的。
看來,胡間裡還有別的岔道,他躍上屋頂,是不想多走彎路,反而錯過了。
當然,他不願沿著胡同往前走,最主要是不想遭到暗算和偷襲。
他相信公孫璆及其部屬沒有從這裡撤走,而且,他們的警戒一定比他上次跟蹤芙蓉時,還要嚴密得多。
在這種時候,一個身著禁軍制服的人出現在胡同裡,後果再清楚也不過了。
拐了幾個彎,上官儀發現了被他錯過的那個岔道口。
他的腳步慢了下來,屏住了呼吸。
上次,就是在這裡,他發現芙蓉的腳步聲突然消失了,而他的後腰處,多了一柄鋒利的匕首。
他閉上眼睛,靜靜地站在黑暗中。
什麼也沒有發生。
四周安靜極了,靜得連一隊螞蟻正沿著牆角搬家的聲音他都能聽見。
世事大多如此,你盼著有什麼事發生時,結果十之八九是失望,而你躲之惟恐不及的,卻總會纏住你。
上官儀又苦笑著搖了搖頭,舉步走進岔道。
岔道更窄,也更黑。
拐了三四個彎,除了自己的腳步聲外,他什麼也沒有發現。
他站住,失望地歎了口氣。
然後,他渾身的汗毛頓時全都豎了起來。
一件冰冷黏濕的東西突然貼在了他小腿上。
他右腳猛地向前一踢,卻沒能甩開它。
是一隻手。
上官儀心裡一動,將踢出的右腳慢慢收回。
這隻手仍貼在他小腿上,冰冷黏濕的手指不住哆嗦著,像是想抓緊他,卻又沒力氣抓緊。
然後,他聽見了一聲呻吟似的哀求:「這位爺,賞口飯吃吧。」
上官儀左手一晃,手中已多了一根亮起的火摺子。
就在他腳下,牆根邊,半倚半躺著一個人。
如果不是親耳聽見他的說話聲,上官儀真會以為他是個死人。
餓死的人。
這人全身上下,除了骨頭外,只剩下又乾又皺的一層皮,不仔細看,很難發現在那件襤樓污穢的衣服下,還有一個人的軀體。
他的手抖抖索索地在上官儀小腿上摸索著,用微弱的聲音道:「大爺…··軍爺,可憐可憐吧,我·…·我都三天…·三天沒吃一口飯了。」
看他的樣子,豈止三天,絕對有三個月沒吃飯。
上官儀看著他,慢慢蹲下來,道:「實在對不起,我身上沒帶吃的東西。」
這人失神的雙眼死死盯著他,道:「錢呢?大爺賞幾文錢也行啊。」
上官儀伸手入懷,摸出十幾文銅錢和兩小塊碎銀子,正準備遞過去,又停下了。
他指著牆角下一盞破燈籠,道:「你的?」
這人像是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喘息著,微微點了點頭。
上官儀道:「能不能給我?」
這人搖頭。
上官儀將手中的銅錢和銀子在他眼前一晃,道;「我買,你開個價吧。」
這人失神的雙眼頓時多了幾分神光,道;「五兩····不,不,十兩!」
他忽然變得有力氣了,伸手搶過那盞破燈籠,緊緊抱在懷裡。
上官儀一笑,掏出一錠銀子,道:「我給你二十兩。」
這人呆呆盯著銀錠,又轉眼盯著上官儀,忽然伸手抓過銀錠,就往嘴裡塞。
上官儀嚇了一跳,道:「這個可不能吃…··」
這人白了他一眼.狠狠在銀錠上咬了一口,湊到眼前,仔細看上面的牙印。
上官儀不禁好笑。
原來這人是在驗銀錠的真偽,成色。
這人看了好幾眼.忽然嘿嘿笑了起來,胳膊一拂,將燈籠掃到上官儀腳邊,道:「歸你了,點上走吧,我還要睡覺呢」
上官儀微笑著點起燈籠,微笑著慢慢往前走。
沒走上十來步,他又看見了一個人。
這人也倚在牆根下,也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一看見上官儀,便直著嗓子叫了起來:「大爺,可憐可憐,賞幾文錢吧。」
上官儀淡淡道:「你也三天沒吃飯了?」
這人道:「什麼話!我剛剛還飽飽吃了一頓。」
上官儀道:「那我憑什麼該可憐你?」
這人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左腿,理直氣壯地道:「這個!
就憑這個!」
上官儀這才發現他的左腿只剩下了半條。
這人直瞪著他,大聲道:「行不行?」
上官儀笑道:「行,當然行,你想要多少?」
這人的口氣卻突然軟了下來,道:「只求大爺可憐,大爺賞多少都行。」
上官儀摸出一小塊碎銀.丟到他身上,笑道:「夠不夠?」
這人一把抓過銀塊,死死捏在手心裡,直著嗓子叫道:
「大爺真是好心人!好心有好報,大爺一定能陞官發財,早生貴子!」
上官儀沖地點點頭,笑道:「多謝吉言。」
他剛轉過身想繼續往前走,卻發現自己已很難再邁出半步。
剛才還空蕩蕩的胡同裡,突然冒出了十幾個人。
十幾雙手搶著往他身前伸,十幾張口中都在叫著:「大爺,可憐可憐吧!」
上官儀怔了怔,慢慢向後退去。
只退了兩步,他又停了下來。
他不得不停下。
身後,也冒出了十幾雙手。
這些手已伸到他身上,更有幾隻竟然直往他懷中探去。
上官儀不禁苦笑。
什麼時候這個胡同裡成了乞丐們的棲息地了?
他左手提著燈籠,舉在胸前,右手伸進懷中,口裡叫道:
「別急,大夥兒都有份!」
乞丐們根本不聽他的,一齊向他擁過來。
推推搡搡間,他手中的燈籠已被達落了。
四周又陷入黑暗。
上官儀心中一凜,突然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他已感到了殺氣。
純正而強烈的殺氣。
一瞬間,他已知道就在他身前身後,至少七柄鋼刀已經出鞘。
他猛一旋身,撞開擠在身邊的幾名乞丐,身形拔起,掠上了牆頭。
尚未站穩,一股勁風已撲面而來。
上官儀仰身倒下,兩手反撐住牆頭,右腳尖輕輕一挑。
「噗!」地一聲,一條黑影驚呼著掉進了下面的胡同裡。
黑暗中立刻響起了怒罵聲。
上官儀正欲開口,卻發現腳下的牆壁突然晃動起來。
這群花子總不會是想連牆也推倒吧?
轉眼間,他又看見對面那道牆正在向他接近。
牆頭上有人。
四個人,四柄已出鞘的鋼刀。
刀刃在淡淡的月光下發出暗青色的冷光。
牆在動。刀刃不動。
四柄刀紋絲不動地斜伸在空中,凌厲的殺氣已籠罩住上官儀身前所有要害。
上官儀一時間卻很難站穩。
他腳下的牆壁劇烈地晃動著,牆頭正一塊一塊地塌落。
刀光閃起。
上官儀右手一翻,已多了一柄短刀。
「噹」地一聲,火花四濺。
只一聲,砍向他的四柄刀已全被磕開。
他目光向身側一溜,斜掠而起。
身在半空,他心裡不禁叫一聲「苦也。」
他準備落腳的那重屋脊竟在眨眼間消失了。
一根齊眉棍呼嘯著掃向他雙腿。
刀風颯然。
剛被磕開的四柄鋼刀已再次在他身側閃起森冷的刀光。
上官儀在空中一屈身,左腳尖已點在棍頭上,右腿一伸,一盤,將齊眉棍撥到一邊,左臂伸出,左拳已結結實實擊中了一個人的腹部。
這人丟開齊眉棍,痛哼出聲,雙手抱著肚子滾到了一旁。
刀光如附骨之阻,緊隨而至。
上官儀深深吸了口氣,沉聲道:「諸位,請聽我一言!」
「去死吧!」
這就是他得到的回答。
凌厲的刀風中,漫天的刀影如一大片烏雲,飛速向他捲來。
上官儀雙腳一錯,閃身掠進了烏雲裡。
「噗,噗」兩記輕響,幾聲驚呼。
烏雲消散。
朦朧的月光中,四條人影踉蹌著向四面散開。
上官儀雙手一張,「噹啷啷」幾聲脆響,地上多了四柄刀。
他冷冷哼了一聲,慢慢向一條黑影逼去。
黑影沉重地喘息著,踉踉蹌蹌往後退。
他的眼睛在疏淡的月光下閃光。
那目光裡滿是痛恨,滿是痛苦。
上官儀知道他很痛苦。
在奪刀的同時,他在這人的腹部搗了一拳。
那一拳他只用了四成力道,但顯然已將這人的五臟六腑都震動了。
突然,正喘息著後退的黑影不見了,上官儀面前多了一堵牆。
牆頭上撒下一陣銳利的尖嘯聲。
「暗器!」
上官儀一閃身,已緊貼在牆上,雙掌一圈,一股洶湧的力道將如雨的暗器震偏了。
他還沒顧上鬆口氣,他背後又感到了一陣刺痛。
一側身,他看見了兩支雪亮的搶頭。
搶頭自牆後扎出來,已挑破了他後背的衣衫。
他雙手疾探,抓住搶頭,猛力一抖。
牆後傳來兩聲慘叫。
上官儀深深吸了口氣,雙掌齊出,向牆上擊去。
「轟隆」一聲,牆壁被擊開一個大缺口。
上官儀穿牆而過,卻一下怔住了。
牆後,空無一人。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
上官儀右手短刀橫在胸前,左手在牆壁上摸索著。
這是堵木牆!
這堵牆實際上是木板拼就,只不過外面塗上了一層泥灰而已。
他蹲下身,晃亮火摺子。
火光照亮了牆腳下面一排鵝卵大小的圓溜溜的鐵丸。
鐵丸上徐有一層厚厚的油脂。
原來如此!。
他總算明白了這牆壁為什麼能無聲地滑動了。
寂靜的黑暗中,又有一陣銳利的風聲響起。
上官儀側身掠開丈餘。
一陣疾如暴雨的「咄咄」聲後,木牆上已釘上一大片箭簇。
上官儀長身掠起,短刀幻起一片奪目的光影護住週身,疾撲向前。
他看見的,又是一堵牆。
「噹」地一聲巨響,他的左肩頓時麻木,人也被彈開數尺。
他撞上的不是木牆,而是一堵鐵牆。
鐵牆飛快地向地逼近。
雙腳一落地,他又騰身而起。
一排利箭射進他剛剛站立的地方。
上官儀在空中一個展身,如一隻大鵬般掠過牆頭,疾撲而下。
牆後又是空無一人。
一時間,上官儀很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他實在沒想到自己會陷入這種進退兩難的局面裡。
很快,他已鎮定下來。
這種時候,決不能慌,更不能著急。
他乾脆盤腿坐在地上,靜靜地等著。
正如下圍棋,很多時候,等著對手先出招,往往是最好的進攻手段,也是最佳的取勝之道。
你能沉得住氣時,對手很可能就會著急了。
上官儀靜靜地坐著,不動,不說話。
不一會兒,他的眼睛也乾脆閉上了。
終於,花子們沉不住氣了。
上官儀聽見了鐵丸滾動的聲音。
他睜開眼,看見的還是牆。
前後左右,四面牆在飛速地向他擠壓過來。
他不動。
「轟」地一聲,四面牆已接在一起。
聽聲音就知道,這四面全是鐵牆。
如果再加上一塊屋頂,他無異於被關進了一間鐵屋子裡。
他還是不動。
一陣使人牙酸的「吱吱」聲在頭頂上力響起,上官儀抬起頭,看到左右兩面牆上,各伸出一塊鐵板。
兩塊鐵板正在向中間伸展。
這就是屋頂。
上官儀忽然騰身而起,眨眼間他的人已在屋外。
這次,他終於看見了人。
一大群人。
他還看見了燈籠。
十幾盞燈籠將四周照得一片通明。
這群人圍成了一個大圈子,他雖然從鐵屋脫身而出,卻仍在他們的包圍圈內。
上官儀微笑道:「奇怪。」
他突然說出這樣兩個字,這群人顯然更覺得奇怪。
「你奇怪什麼?」
人影一閃,剛才在胡同裡賣燈籠給上官儀的那人排眾而出。
上官儀淡淡道:「這位老兄,你可真不像個三天沒吃一頓飯的人。」
的確不像。
這人雖說瘦得像個竹竿,可說起話來卻是中氣十足。
上官儀笑了笑,接著道:「剛才他還說我是個大好人,一定會陞官發財,早生貴子,可一轉眼,諸位卻又費盡心機要殺了我,這事要不奇怪,天下也就沒有奇怪的事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站在人群中拄著根單拐的跛子。
瘦竹竿冷冷道:「你到底是什麼人y』
上官儀撣了撣衣襟,道:「你看呢?」
瘦竹竿目光一凝,道:「閣下如此身手,卻甘心做朝廷的鷹犬,不覺得可惜?」
上官儀淡淡道:「不進禁軍,又怎能陞官發財?」
瘦竹竿道;「那我們就沒有殺錯人!」
九個字還沒說完,他已攻出了十招。
拳風掌影立即將上官儀襄了進去。
上官儀輕輕一旋身,輕鬆避過。
瘦竹竿面色大變。
「讓我來!」
跛子拄著單據,一扭一拐地走進場中。
上官儀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微笑道:「殺官造反,可要誅連九族,你可得想清楚了。」
破子單拐一橫,掃了過來,口中罵道:「想,想你娘個頭!」
勁風忽起,上官儀的衣袂已被激得倒捲起來。
看聲勢,這只單拐足有四十斤。
上官儀避過三拐,左手一伸,已接住了拐頭,叱道:「撒手!」
跛子渾身一震,不僅丟開了單拐,人也被拐上傳來的內力震翻在地。
他就地一滾,雙拳齊出,擊向上官儀脛骨。
上官儀錯步退開,單拐點向他的肩井。
跟子肩頭在地上一錯,躲開這一拐,左腿飛起,直踢上官儀小腹。
上官儀反手一撈,捉作了他腳腕,笑道:「老兄,你也不怕這條腿也···」
「噗!」地一聲,他右跨上已挨了一腳。
跛子~翻身,已跳了起來。
上官儀吃驚地道;「你的腿……」
踢中他的,竟是跛子的左腳。
他的左腳根本就沒有斷!
跛子一招得手,立即猱身直進,右掌一翻,在胸前劃了個圈,平平遞出。
勁力橫生。
看得出,他已動了殺機.而且自以為能用此一招,制敵死命。
上官儀面色一凝,右掌豎在胸前,左掌也平平遞了出去。
一聲巨響。
上官儀身形晃了晃,回掌撫胸,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
跛子悶哼一聲,踉蹌著後退了四五步,雙腿一軟,差一點坐倒在地。
他的臉色已變得像白,目光驚疑不定,上下打量著上官儀。
上官儀淡然一笑,道:「你們果然是丐幫的!降龍十八掌名動江湖四十餘年,原來也不過爾爾!」
跛子忽道:「閣下不要張狂,這一招『亢龍有悔』要是在本幫金幫主他老人家手中使出來,你早就翹辮子了。」
上官儀淡淡道:「這話如果擱在三十年前,我一定不會懷疑。」
跛子一怔,道:「你什麼意思?!」
上官儀微微一曬,道:「三十年前,金幫主的確可謂縱橫江湖,不可一世,但近二十年來,他甚少在江湖走動,只怕是自知精力衰退,擔心毀了自己半世英名吧!」
跛子大怒,道:「胡說八道!金幫主他老人家近年來一直閉關修煉,參悟一種絕世神功…」』
上官儀擺了擺手,道:「老兄不用說了,這話我也早就聽過,只可惜江湖後輩們已引預期盼了十幾年了,也沒見金幫主悟出什麼來。」
他微微一笑,悠悠地接著道:「也不知貴幫金幫主說出這種話來,到底是想騙別人,還是想騙自己!」
跛子氣結,一時卻說不出話來。
瘦竹竿忽然道:「閣下絕非禁軍中人。」
上官儀微笑道:「哦?」
瘦竹竿道:「看閣下之武功、氣度,絕對也是宗主級的人物,肯請閣下勿再假言相欺。」
上官儀悠悠地道:「請公孫堂主出來一見,在下自會告訴他。」
瘦竹竿面色頓時大變,沉聲道:「你說什麼?!」
同時振臂一呼,道;「弟兄們,做了他!」
幾十件兵刃上,同時衝出了騰騰殺氣。
上官儀負手而立,連眼皮也沒眨一下。
「等一等!」
遠遠地黑暗中,傳來一聲低叱。
上官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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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吧?」
佟武微笑著指指床邊的椅子,微笑著接著道:「坐。」
楊思古這才從震驚中恢復過來,道:「的確沒想到……
佟兄,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佟武道:「這兩天在錦衣衛裡吃了不少苦頭把?」
楊思古道:「苦頭倒沒吃什麼,只是很傷心,很著急。」
佟武點點頭,道:「我知道,所以我一聽說姓馬的抓了不少羽林衛的弟兄,就讓人找他過來,請他放人。」
楊思古道:「佟兄怎麼知道被抓的人中有我?」
佟武淡淡道:「你是新來的嘛。」
楊思古看了看他的臉色,道:「佟兄,你的傷不礙事了吧?」
佟武動了動,立刻皺起眉頭,苦笑道:「唉!算是撿了一條命。」
楊思古沉吟著,慢慢地道:「佟兄,行刺你的真是那個芙蓉姑娘?她果真是白蓮教的人?」
佟武搖了搖頭,道:「她到底是不是白蓮教的人我還不敢說,但行刺的人不是她。」
楊思古目光一閃,道:「是誰?」
佟武看了看窗戶,飛快地挑了挑大拇指。
楊思古失聲道:「是他?」
佟武點點頭,沉沉歎了口氣。
楊思古道:「聽說,刺客蒙著面··」
佟武道;「不錯,我也沒看見他的臉。」
楊思古道:「那你如何能肯定是他?」
佟武又歎了口氣,苦笑道:「可我絕不會聽不出人的聲音,更不會認不出他的刀法。」
楊思古沉默了。
他不能不相信佟武,因為他根本想不出江湖上還有誰能在一招間制佟武於死地。
佟武道:「洪師叔現在在哪裡,楊兄知不知道?」
楊思古看了他一眼,道:「知道。」
佟武道:「請楊兄通知洪師叔,一定要盡可能快地通知各地分舵,加強防備。」
楊思古道:「為什麼?」
佟武道:「憑我對他的瞭解,我敢肯定,他很快就會發動擊!」
楊思古脫口道:「就憑他一人?」
話一出口,他便已後悔。
他清楚地看見佟武的目光中已閃出了懷疑之色。
佟武略顯奇怪地道:「洪師叔不是說,他早已與血鴛鴦令勾結…··」
楊思古忙道:「是,是,不過,既然他的陰謀已經敗露,心腹死黨也已被盡數消滅,只怕血鴛鴦令不會再對他感興趣。」
佟武道;「怎麼會呢?他手中掌握著有關野王旗所有的機密,血鴛鴦令怎會認為他已經沒有價值了呢?」
他深深看了楊思古一眼,道:「楊兄素來心思縝密,怎麼連這一點也想不到?」
楊思古也歎了口氣,勉強笑道:「這幾天來,我一直神思恍惚……這個…」
佟武感動地道:「原來楊兄是牽掛於我,才會·…·」
他頓了頓,轉口道;「老實說,我們可能低估了他的實力?」
楊思古目光閃動道:「實力?他還有什麼實力?」
佟武皺眉道:「那天夜裡,茶樓內外錦衣衛高手不下三十人,他卻能輕鬆潛入,輕鬆退走,而且,立刻就像平空消失了似的,我想,這絕非單人匹馬所能做到。」
楊思古道:「佟兄的意思是,他在京師一帶,還伏有一支秘密力量?」
佟武道:「我也不敢肯定。」
楊思古沉吟著,慢慢道:「其實,洪師叔對此也一直有所懷疑。」
佟武道:「哦?」
楊思古道:「聽洪師叔說,野王旗歷代主人繼位後第一件事,就是替自己準備幾種不問的身份……」
佟武道:「那就不會錯了。楊兄請想,既然要準備另外幾種身份,也一定會暗中訓練另一批力量,以防萬一。」
楊思古慢慢點著頭。
佟武忽然面色一變,道:「楊兄,你最好還是先離開京城。」
楊思古一怔,道:「為什麼?」
佟武道:「先殺李至,再行刺我,說明他已有在京師一帶控制局面的把握,楊兄再留在此處,實在太危險!」
楊思古道:「那佟兄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