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老雕武神功這兩天反常得出奇。
老年喪子,向來被視為人生三大慘事之一,武神功這兩天面上卻少有戚容。兇手逍遙法外,對干苦主來說,絕對是一件切齒扼腕的恨事,武神功這兩天卻很少有發怒的時候。
他一直就安安靜靜地待在他的房間裡,安安靜靜地閉目養神,安安靜靜地想著心事,
除了武卷兒和小三兒,他誰也不見
小三兒有回偷偷對武雄鎮道:「爺爺只怕……只怕有點……有點不對頭了。」
武雄鎮吃驚得要命。
小三兒歎道:「爺爺他一個坐在那裡發呆,跟他說話,他也好像聽不見。」
武雄鎮急著要衝進去探視,小三兒連忙扯住,苦笑道:「爺爺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武雄鎮當然知道。
小三兒又道:「爺爺只和卷兒姑姑說話,可又偏偏不讓我聽。卷兒姑姑一進門,爺爺就趕我出來。」
武雄鎮無計可施。他也有許多重要的事情要向父親稟報,有許多重要的事情需要老人家拿主意,可老人家就復不肯見他。
他想通過武卷兒稟報,也想從武卷兒口中探知父親現在的想法,當然更想知道父親和妹密謀些什麼。
武卷兒不理地。
武雄鎮廢然長歎,他知道在米脂說過的話傷了妹子的心。
唉,怎麼就沒有人想過,他武雄鎮是不是也會傷心呢?
兄弟的屍首還沒入土,兇手還沒捉到,一切的一切都亂成一團糟。偏偏父親又不出來坐鎮,偏偏他又不敢擅作主張,你說武雄鎮有多難?
有了難處還沒處訴,豈非更難?
武雄鎮簡直都有點心力交瘁了。
偏偏還有人要搗蛋。
搗蛋的人,當然只可能是秦川。
秦川的破鑼嗓子吼叫起來,十里外的人都能聽見。
「你們不能這麼對我!放我出去!秦大爺要告你們個濫加私刑,非法監禁……武神功,放我出去!」
武翠娥捂著耳朵,苦著臉道:「死人,叫那麼響做什麼?人家耳朵都震聾了!」
秦川雙手搖著鐵柵欄,搖得叮噹亂響:「震聾了你更好!」
武翠娥瞟著他,嬌著聲音道:「又不是人家要關你進去的,你對人家吼什麼嘛?難道人家不想和你……」
秦川怒喝道:「打住,打住!你以後不要這樣子和我說話,我聽不慣。」
武翠娥好像很委屈似地道:「可你那天晚上不是說人家這麼說話好聽嗎?」
秦川連忙往回縮,一直縮到牆角,抱著腦袋坐了下來,歎道:「我這是受的什麼罪喲,唉,唉,他媽的楚叛兒,你倒跑了,留爺爺項缸。」
武翠娥笑道:「他知道我乾爹不會為難你的。」
秦川騰身躍起,大聲道:「這還不算為難我嗎?還要怎麼樣才算為難我呢?」
武翠娥道:「你跟我說也沒用呀,就這麼耗著吧,反正我有的是閒工夫,我還正愁沒事打發呢!」
秦川差點沒氣暈過去。
*********
武卷兒輕輕道:「爹爹,咱們是不是先將葉氏姐弟他們抓起來?」
武神功搖頭。
武卷兒喃喃道:「一旦他們逃走了,再找起來就會很難。
現在的辦法只能拖住他們三五天,他們要走,我們是沒理由留難人家的。」
武神功還是搖頭。
武卷兒也不出聲了。
半晌,武神功才歎道:「這件事的確很棘手,就算我們有辦法留他們一年半載,只怕也難找出真兇。」
武卷兒微微頜首。
武神功慢慢從椅中站起,踱了幾步,道;「也許楚叛兒可以幫這個忙。」
武卷兒苦笑道:「只可惜我們現在根本找不到他、」
武神功道:「只要肯找,總能找得到。但彼此之間誤會太深,他肯不肯幫這個忙,實在很難說。」
武卷幾道:「他一定肯。」
武神功看看她,淡淡道:「你這麼肯定?」
武卷兒蒼白的臉上現出了淡淡的紅暈:「他雖然很沒出息,但不糊塗。」
「哦?」
武卷兒垂下頭,輕聲道:「他在米脂改扮頭陀想潛回榆林,目的當然是想尋找真兇。惟有找到真兇,他背的黑鍋才能卸掉。」
「這些我知道。還有嗎?」
「楚叛兒他……他一向都很有辦法的。比方說那天他面對我們這麼多人,居然可以逃掉,就可以證明這一點。」
武神功冷冷道:「也許能,也許不能。」
武卷幾頭垂得更低。
武神功道:「焉知你不是故意讓他擒住的呢?」
武卷兒櫻唇囁嚅了半晌,才紅著臉低聲道:「我…我……當時……」
武神功道;「你當時怎樣?」
武卷兒道:「當時我就覺得,過三眼、程四娘和葉氏姐弟的話不可信,所以我就……就……」
武神功道:「你為什麼覺得他們的話不可信。」
武卷兒垂首道:「楚叛兒不是那種人。』」
武神功追問道;「哪種人?」
武卷兒道;「貪圖神兵利器、武功秘籍、重寶奇珍的人。」
武神功道:「你憑什麼認為他不是這種人?」
武卷兒咬著唇不說話。
武神功森然道:「就算他不是這種人,你也不應該助地逃走。」
武卷兒還是不說話。
武神功的聲音和緩了許多:「如果他那天束手就擒,有許多事情都好辦。我們可以讓他和過三眼他們當面對質,也可以偷偷放他出去逼審他們。」
武卷兒幽幽道:「爹爹,那天的陣仗,他必死無疑。」
確實加此,如果武卷兒不助楚叛兒逃走,的確必死無疑。
只可惜她這番好心,楚叛兒還不知道呢。
武神功歎了口氣,坐回椅中,道:「你很關心他,是不是?」
武卷兒不答。
武神功道:「可據我所知,你們之間的關係非常壞,是不是?」
武卷兒又開始咬嘴唇。
武神功歎道:「好啦,先不談這些,我們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武卷兒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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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三眼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
她並非是個多愁善感的女人,否則她就不可能活到現在,她也許十四歲的時候就已上吊自殺了。
她已四十歲了,她還活著,而且活得也不算很差。
她享過許多別人連做夢都無法享到的福,也受到許多令人難以置信的苦;她曾在江湖上打過無數個滾,經歷過許多奇奇怪怪的事,見識過許多奇奇怪怪的人;她曾經被各種各樣的陰謀陷害過,也曾為別人設過許多陷阱;她知恩圖報過,也忘恩負義過。
對於她來說,世間並沒有什麼善與惡,萬事萬物都一樣,就是那麼回事。
你可以說她豁達、凡事看得開,也可以說她麻木不仁,毫無良心。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她只知道她已看透了這個世間。
她有一雙洞察一切的眼睛,她也有一副永不生銹的腦筋。
她並沒有把楚叛兒看作什麼了不起的朋友,她並沒有覺得自己「陷害」楚叛兒是什麼太大的錯誤。
她之所以現在如此憤怒、彷惶、不知所措,完全是因為她的姐妹,她苦命的姐妹。
她們是她魂牽夢索的人,刻骨銘心的過去。
那些美麗風流、嬌媚開朗的女孩子,是她親自養大的,她們就好像是她的女兒,她的情人,她的命。
她要報仇!
她要找到殺害她們的真兇,她要讓那些兇手們死無葬身之地!
下一步該怎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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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四娘一直很恍惚。
她的眼睛大大地睜著,卻連有人走到她面前都看不見。
那雙原本明媚的眸子就像是薄霧裡的花,充滿了夢幻般的神采。
她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江南,回到了山溫水軟鳥語花香的江南;她好像看見了她的姐妹們,她們在青草地上歡笑嘻鬧,斗草打鞦韆……。
她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午後,一個年輕人沉靜地站在她面前,聽她說話,她卻悄悄湊上去,在他耳朵上輕輕咬了一口……
青春流逝得真快啊!
人生真的像夢嗎?
不,不像!
夢會遺忘,人生卻不會,每一道傷痕和每一個笑容都不會被遺忘,只要你肯去回想,它就會來,悄悄站在你身旁。
人生像什麼?
人生像一棵樹。
樹會老,會枯,會簫瑟得不剩一片葉子。可只要你鋸開,你就會看到,每一個春天留下的清清楚楚的足跡。
這就是年輪。
程四娘已被「鋸」開了,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自己的一生。
她怎麼能不恍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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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晴亭和葉晴雪還住在四海客棧的客房裡。
武家已「婉言」將他們留了下來,原因似乎很簡單——衙門裡對武多餘被殺一案還有一些疑問,正凶也還未曾緝到,還需要葉家姐弟多住幾天,準備一下證詞。
既然是官府出了面,葉家姐弟沒法不答應。「民不和官斗」這句話,放之四海而皆准。
葉晴亭仰躺在床上,眉頭皺得緊緊的,很顯然,他也很苦惱,他也在想辦法。
整天被「軟禁」在這家客棧裡,整天都被人監視著,日子不可能好過。他還有許多大事要做,怎麼能呆在這邊塞苦寒之地混日子?
但他想不出什麼既不得罪武家又不得罪官府的好辦法。
葉晴雪籠著炭火,心事重重地垂著眼瞼,但等她站起身轉向葉晴亭時,面上的表情就變得又柔媚又開朗,就好像她一點心事也沒有似的。
她盈盈坐在他身邊,柔聲道:「要不要我下去弄點酒菜來?」
葉晴亭輕輕歎了口氣,睜開眼,微笑道:「都快三更天了,上哪裡弄酒菜去?」
他從被窩裡伸出一隻手,放在她大腿上慢慢撫摸起來:
「雪姐,進被來暖和暖和吧!」
屋裡沒有點燈,只有那一盆紅紅的炭火在黑暗中泛著溫暖的紅光,葉晴雪的眸子裡竟也燃起了明亮的火花。
「我……」
葉晴亭輕笑道:「那天錯怪了你,你不想讓我賠禮道歉?」
葉睛雪柔順地脫下自己的衣衫,打開自己的頭髮,她的胴體在暗紅的火光中熠熠閃亮。
葉晴亭輕輕道:「雪姐,你真美。」
葉晴雪偎上床,掀起被角,魚兒一般鑽進了被窩。
她的胴體很涼很滑,像一匹緞子。
葉晴亭的手伸過來,放到了她小巧結實的胸脯上,她輕輕顫抖,如波動的緞子。
他湊在她耳邊,悄悄道:「雪姐!」
葉晴雪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葉晴亭的手滑到她腰間,將她樓向自己,面對面貼緊,柔聲道:「婆婆把你給我了,對不對?」
葉晴雪顫聲道:「對。」
葉晴亭輕輕捏著她,悄笑道:「婆婆也說過,從此後你就是我的了,包括你的命,你的身子。」
葉晴雪抖得更厲害了:「可……可……」
「可什麼?」
「婆婆說……說公子你……還……,還小,吩咐我不……不要……」
「不要什麼?」
「不要……不要勾引公子。」
葉晴亭的手指緩緩撓著她波動的背脊:「可婆婆沒說不允許我勾引你,對不對?」
葉晴雪掙扎著,兩手推著他肩頭,但她的手顯然沒有力量,她的掙扎也不激烈:「婆婆說過,我不敢,我不……」
葉晴亭笑道:「但我們這幾個月來,一直是這麼睡的啊?」
葉晴雪好像快要哭了:「婆婆吩咐的,吩咐過的我可以做,可……」
葉晴亭牽過她一隻手,牽了下去:「你以為我小是嗎」
他真的不小了,甚至可以說很大、很成熟了。葉晴雪的小手漲得滿滿的,手心熱熱的沁出了汗。
她簡直不想鬆開他了,她的心中有一股強烈的慾望,如一團魔火,燒向她全身。
的確,這幾個月來他們的確是這麼睡的,不過,一直都是她赤裸著躺在那裡,而他則穿戴整齊練功。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功夫,她不知道名稱,也不知道那種功夫究竟用來作什麼用,有沒有用。
她只是一個婢女,她的老主人將她送給了這個少年公子,就是要她助他練那門功夫的。
她必須服從。
上百個夜晚,她赤裸著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忽冷忽熱。熱起來如坐蒸籠,冷起來如浸冰雪,她想喊叫都叫不出聲。
可她從未抱怨過,只要他朝她看一眼,微微一笑,忠誠、崇拜、愛慕的意念就填滿了胸臆。
現在,她可以獻身於他了。
葉晴雪的心裡,充滿了欣喜和驕傲。她沒有羞澀和矯情,只有獻身的狂熱。
他伸出胳膊,讓她枕在他肩上,他的一隻手撩逗著她的乳頭。他向她俯過身去,輕輕吻著她柔柔的唇。
他說:「我的功夫已經練成了。雪姐,你以後可以不再受那種苦了。」
她癡癡地嗯了一聲,湊上去親他。實際上她根本沒在聽他說什麼,他說什麼都一樣。他的聲音真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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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叛兒逃到了綏德,結果剛進城不久,就被人盯上了。
盯上他的是綏德馬家的人。
綏德馬家在綏德的勢力,一如武家在榆林。楚叛兒只好接著逃命。
達倒了十七八條大漢,挨了一刀一劍外加三悶棍六拳,楚叛兒終於搶回一條命,浴血衝出了馬家的包圍。
當天夜裡,楚叛兒強忍著傷痛逃到吳堡,混過了黃河。
就算在過河時,他也差點被人認出來,驚得他出了好幾身冷汗。
在渡口就有黃河老船幫的幾名好手盤查行客,而且專揀穿黑衣的年輕人審問。
幸好楚叛兒因為受傷,曾躲到一個野郎中家求藥,順帶買了一身衣裳,而且他面帶病容,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居然矇混過了關。
當然了,買衣求藥是要花錢的。楚叛兒在綏德逃命時,曾誤打誤撞進了錢莊,二話不說撈了一把銀票。
這把銀票有多少?他後來一數才嚇了一跳——他居然搶劫了三千兩銀子!
本來他還有點心裡不安,但傷口一痛,這種不安就煙消雲散,變成了理所當然。
馬家既然傷了他,賠點錢也是應該的——他畢竟是被冤枉的嘛!
逃過黃河之後,楚叛兒安心了許多,一想到榆林遠在河西,他就有一種非常愉快、非常輕鬆的感覺。
遠離是非的人,都會有這種感覺。
但這種感覺並沒有持續很久,甚至可以說,他不過剛覺得有點輕鬆,有點愉快,就很快被一種深沉的憤怒控制了。
逃命絕對不是辦法!
他是冤枉的。他必須把別人潑來的污水洗掉,必須把別人硬扣給他的黑鍋扔掉。
他還要做人!
他可以不在乎別人罵他是「混蛋」、「王八羔子」、「二百五十一」,但他絕對不能容忍別人指責他殺害朋友。是個貪婪卑鄙的小人。
他還是要回榆林!
楚叛兒只在柳林歇了一夜,重新包紮了傷口,買了些衣物酒食,雇了輛大車向北走。
他需要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想一想,做出一個謹慎周詳細緻縝密的計劃來。
現在該是他好好用用腦筋的時候了。
大車不緊不慢、晃晃悠悠地走著,車廂裡的楚叛兒也昏昏欲睡。
車是好車,馬是駿馬,本不該走這麼慢的,可趕車的「老西」心裡有氣,楚叛兒也沒法。
車錢是給了不少,可這位老西心疼牲口,再說道兒也難走,又是趕夜路,老西心裡一犯嘀咕,鞭子就揮慢了點。
雖說走得慢誤事,卻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楚叛兒有充足的時間動腦筋。
他在動腦筋算計河那邊的人,路邊也有人在動腦筋算計他。
一聲暴喝在前面炸開——
「哈!」
趕車的老西二話沒說,先拉住了韁繩。既已趕了幾十年的車,這種情形每年當然都少不了碰上一兩回,一回生二回熟,想必他也習慣了。
果然,路邊草叢中躥出七八條大漢,攔在了路當中,有的拎刀有的執棍,一望可知是剪徑的毛賊。
老西倒很鎮定:「各位大爺有何吩咐?」
毛賊中有人喝道:「哈!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打此地過,留下買路財!」
天南地北的劫匪,都會這麼幾句話。
老西道:「各位好漢爺,小老兒是窮趕車的,你們要找,就找坐車的吧!」
楚叛兒掀開車簾,看了看那幾位好漢爺,歎了口氣,道:
「各位真是辛苦,這麼冷的天,還出來做生意。」
那七八個好漢似乎沒料到趕車的坐車的都十分鎮定,一時間竟忘了說話。
楚叛兒歎道:「大家都是吃這碗飯的,山不轉水轉,難免日後會有個見面的機會。各位朋友高高手,讓兄弟過去,兄弟也不會虧待了朋友。」
這幾句話一說,那幾位朋友更發愣了——怎麼著,光棍碰上沒皮柴了?
楚叛兒等了一會兒,才有一個好漢喝道:「你說得倒輕巧!
要過去可以,銀子留下,車馬歸俺們!」
楚叛兒慢悠悠地道:「這話是你說的?」
那人怒道:「是俺說的,俺擔著!你想咋樣?」
楚叛兒還是不溫不火的:「我也不想咋樣。各位都是道上同源,我也不想絕了你們生路,你們最好也賣我這個交情,花花轎子人抬人,可別硬往死路上擠。」
那人咆哮起來:「你個兔羔子!咋的,想犯橫?兄弟們,上!」
「上」字剛出口,那人臉上就重重挨了一拳,身子都被打飄了起來。
其餘幾位好漢剛愣了愣神,還沒來得及舉刀舞棍,就全被打趴下了,不是被掃一腿,就是吃了老拳。
楚叛兒笑道:「各位,別裝死狗了,傷的沒那麼厲害。往路邊挪挪,讓個道兒吧?」
那些好漢們頓時哼哼喲喲起來,似乎直到這時才曉得痛。
第一個被打倒的人也是第一個爬起來的人,他的動作非常靈活,看樣子傷得並不重。
他的聲音卻有點虛飄飄的:「好小子!有種的,留下萬兒來!」
楚叛兒笑道:「幹什麼?」
這時候,一直抱著鞭子縮在老羊皮襖裡看熱鬧的老西開口了。
「小崔,見好就收吧!非得鬧出人命來你才高興?」
那人聲音一下拔高了:「你是誰?」
老西慢吞吞地道:「俺是誰並不重要,俺曉得你是誰就行了。你是不是覺得絕招還沒使出來,不服氣是不?」
那人不說話了。
老西冷冷一笑,道:「衝你今日沒使絆馬索、陷馬坑的份兒上,俺今日也不難為你,你要是不服,只管動手,不過俺先提個醒,你小子要敢犯橫,黃河邊就沒你『一腿撩陰走天下』這號人了。」
抱在他懷裡的鞭子忽然顫悠了一下,「啪」的一聲響,又脆又亮,火爆爆的。
小崔和那些好漢頓時像遭雷擊一樣,僵了一僵,全都跪下了。
「潘爺饒命啊!」
「潘爺,小的們有眼無珠,冒犯你老人家,罪該萬死。」
「潘爺……」
老西喝道:「囉哩囉嗦做什麼?都給俺滾得遠遠的!丟人現眼!」
小崔連連道:「是是,小的這就滾,這就滾!潘爺你息怒,千萬息怒。」
「啪啪啪」。
三鞭響過,小崔等人已消失在草叢中。
楚叛兒爬上車,微笑道:「多謝。」
老西冷冷哼了一聲:「不客氣。」
大車又動了,當然,跑得仍然很慢。趕車的和坐車的也仍然保持沉默。
楚叛兒終於先憋不住了,掀簾問道:「老兄,看得出在這一帶,你是老大。」
老西懶洋洋地道:「老大?什麼意思?」
楚叛兒道:「老大的意思就是說,別人遇見你老兄,就只有磕頭的份兒。」
老西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說,俺是強盜頭子?』楚叛兒道:「不錯。」
老西道:「不錯個屁!俺要是強盜頭子,何苦還吃搖鞭子的苦飯?」
楚叛兒緩緩道:「大響馬偶爾扮一回趕車的,也是有的。」
老西又冷笑道:「是嗎?」
楚叛兒歎了口氣,喃喃道:「這麼說,武神功的英雄貼已經撒到河這邊了?」
老西悶聲悶氣地道:「昨天上午就到了。」
楚叛兒道:「這麼說,你老兄是專程在柳林等我的?」
老西道:「你可以這麼想。」
楚叛兒苦笑道:「難怪我這麼有福氣,想雇輛車,叫一聲就有,而且這麼漂亮。我早該想到這一點才對。」
老西道:「想到了又能怎樣?」
楚叛兒道:「也不能怎樣,但至少我可以不上你這輛車。」
老西冷笑道:「除了俺這輛車,你還看見有其他的沒有?」
果然沒有。
老西道:「除了俺這輛車,誰敢拉你?」
楚叛兒只好苦笑。
老西的話倒多了起來:「你憑什麼認定俺是大響馬?」
楚叛兒歎道:「那個什麼『一腿撩明走天下』的小崔既然手下有那麼幾號兄弟,想必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人物,能鎮住他的人不太多吧?」
老西嘿嘿一笑,道:「你不就把他們給鎮住了?」
楚叛兒道:「那不同。」
老西道:「有什麼不同?」
楚叛兒道:「我還沒有罵他們『丟人現眼』的資格。」
老西大笑起來:」不錯,不錯。楚叛兒不愧是楚叛兒,的確夠聰明。」
楚叛兒苦笑道:「我不聰明。我要是聰明的話,就不會弄得這麼狼狽了。」
老西笑道:「武神功的兒子,的確不是好殺的。」
楚叛兒歎道:「你準備把我怎麼辦?」
老西悠悠道:「還能怎麼辦?你也知道,五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既然武老禿肯花錢,俺為什麼不要。」
楚叛兒自己倒吃了一驚:「五萬兩?我居然值五萬兩?」
老西笑道:「年輕人,妄自尊大固然不好,妄自菲薄也不是什麼好事情。武老禿既然出了這個價,想必你也值這麼多。」
看樣子,他是吃定這五萬兩銀子了,他似乎已將重傷在身的楚叛兒看作了落進陷阱的一頭狼。
楚叛兒清楚,這位老西並非盲目樂觀。楚叛兒知道這位老西的份量。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這位老西極有可能是西北黑道上著名的匪首潘造化。
據說這位潘造化七歲習武,十一歲殺人,十四歲開始參與領導呂梁群盜,十八歲正式成為龍頭老大,至今已歷二十餘載,尚無人能對其地位有所威脅。
據說這位潘造化一身內外功夫出神入化,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但他最喜歡用的武器是長鞭——
車伕的長鞭。
「堂上聚四海奇土,手下無三鞭之敵」,這就是別人稱讚潘造化時說過的話。
面對這樣一個對手,楚叛兒還有什麼希望呢?
這不是才脫虎口,又進狼窩了嗎?
楚叛兒還抱著一線希望,他想這個老西也許湊巧不是潘造化。
於是他問:「老兄是——」
老西甩了一個清脆的響鞭,悠然道:
「俺姓潘,潘造化。」
楚叛兒差點沒一頭栽下車去。
果然是潘造化——呂梁十八寨的總寨主潘造化。
「幸會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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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樓。黎明前。
黎明前的春風樓要多安詳有多安詳,靜悄悄的一點人聲也沒有。
而榆林城已漸漸有甦醒的跡象——豆腐店、燒餅鋪子裡已亮起了燈光,街上也不時有個把人準備忙生計了。
更夫劉大爺例行公事地敲完了五更,縮著脖子籠著手慢吞吞地往家走。
榆林城不少人都知道劉大爺和春風樓裡做飯的楊嬸有那麼點事兒。劉大爺打完更後,一般都要繞道拐進春風樓裡大廚房,而楊嬸則總是很體貼很心疼地為地端上碗熱豆漿,準備好煎餅,劉大爺吃完之後,回家還能睡個回籠覺。
劉大爺老伴沒了,楊嬸是個寡婦,他們的事也不是沒人嚼舌頭,可也嚼不出啥花樣來。日子一長,大家也都慣了。
楊嬸在春風樓裡是睡得最晚的一個人,她總是黎明時才睡覺,睡到中午起來準備午飯。
春風樓裡洗洗涮涮的事,夠她忙的。
當然了,楊嬸是個本分人,她為劉大爺準備的吃喝都是她自己掏錢買的。
春風樓後門斜對門是家豆腐店。正對門是賣煎餅的。生意做久了,大家也都成了熟人朋友,每天這時候,豆腐店的夥計志德就破著條腿,送過一茶壺鮮豆漿來,賣煎餅的老丘也會打發老伴送兩套煎餅過來。送來了,坐下聊幾句,喝口熱茶,再起身慢騰騰地回去。
今天照舊。
雞叫三遍,志德回店了,老丘老伴也趔趄著進了自家門,然後劉大爺打著飽嗝,慢慢出了門。
天很黑。
劉大爺當然沒有發現,牆角下伏著一個人,那個人悄無聲息地閃進了春風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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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是睡覺最香的時候。
過三眼就睡得很香。
窗上蒙著厚厚的棉被,門後釘著厚厚的皮墊,房中還坐著盆炭火。
像過三眼這麼會保養的人,榆林城裡還真不算多。
炭火雖已將盡,屋裡還是很熱。在這樣曖和的地方睡覺,當然不用穿太多衣服。
一隻紅燭靜靜地燃著,照著炕上熟睡的過三眼。
過三眼只蓋著床毯子,赤裸的胳膊伸在外面,雪白豐滿,一條腿支著,燭光塗在光清頎長的腿上,分外誘人。
她的胸脯在毯子下明顯地凸了起來,如並峙的兩座山峰。
過三眼的確是個女人,而且的確是個相當誘人的女人。
只可惜,這國色生香的景色被禁錮在這臥室裡,沒有人能欣賞到,就算你想偷窺都找不到一條縫兒。
人雖不能欣賞,煙卻可以。
一股股青煙忽然從門窗裡飄了進來,而且,越來越濃。
炕上的過三眼沒有醒過來。
她也永遠不會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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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一閃,掠過了廚房門,正在關門的楊嬸根本沒有察覺。
累了一夜,楊嬸已經很累很睏,眼睛都不大睜得開了。
楊嬸拴好門,打著哈欠走到裡間,往炕上一倒,很快就打起了呼嚕。
黑影幽靈一般飄向後院的那座小樓,一點聲音也沒發出,就已輕輕巧巧地到了程四娘門前。
房里程四娘的呼吸輕柔綿長。
黑影口中輕輕吹了聲口哨。房里程四娘似有所覺,呼吸聲微頓了一會兒,又響了起來。
兩條小蛇婉蜒著從黑影身上游下來,從門下游了進去。
黑影消失,轉瞬已在牆外。
片刻,程四娘淒厲恐怖的慘叫聲迴盪在榆林城上空。
「啊——」
葉晴亭驚醒了。
但他沒有起床,甚至連動都懶得動。葉晴雪醒來想掙扎起身時,他乾脆翻身壓住她,低聲道:「別出聲。」
葉晴雪驚魂未定:「是誰……誰在叫,這麼淒慘?」
葉晴亭淡淡道:「管她是誰。」
葉晴雪不說話了。他的聲音裡有一種令她鎮定的力量。
他親親她腫起的唇,悄悄笑道:「五更才過,還有好一會兒睡呢。」』
她從他的聲音裡聽到了他對她的「命令」。而她的慾火也被他點燃了。
她已經忘記了一個事實——他才十四歲。
雖然他實在不像是個十四歲的少年,可的的確確地只有十四歲。
十四歲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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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叛兒長長噓了口氣,道:「快天亮了是吧?」
潘造化深吸了一口氣,笑道:「不錯。天快亮了,我們也快到了。」
楚叛兒道:「我記得你的嘍囉們佔據在呂梁山,怎麼在黃河邊上也有你的黑窩?」
潘造化哈哈笑道:「北七南六,哪個省沒俺的堂口?你以為劫道這碗飯好吃?全靠消息靈通啊!」
楚叛兒道:「久聞你潘家世代為匪,也不知是真是假。」
潘造化甩了個響鞭,自豪地道:「那還有假?從唐朝算起,也有快二十代了。」
楚叛兒歎道:「佩服,佩服!」
若你遇見一位世代為匪的人,你是不是也會佩服?
俗話說的好:「富貴不傳三代」。無論你掙下多大的傢俬,傳到你曾孫輩上,肯定已沒多少了。
同樣,做強盜也很少有超過三代的,不管怎麼說,做強盜是件很沒面子、很辱沒門風、很讓人瞧不起的事,偶一為之尚情有可原,做一輩子就有點不可思議了。
大部分強盜在搶夠了錢財之後,都會遠走他鄉,隱姓埋名,做點正當生意,那麼,幾十年一過,誰也不知道你的錢來路不明瞭。
子承父志為強盜的,已經不多。像潘家這種二十多代嘯居山林的人家,只能說他們有做強盜的癮了。
能夠如此「鍥而不捨」,也實在值得潘家的人自豪。
潘造化忽然也歎了口氣,道:「其實做俺們這一行的實在夠虧。天下誰沒做過一星半點強盜生意?偏偏就俺們名聲不好!俺記得小時候讀書,古時候有個什麼『子』說了一句話,叫俺非常服氣,他說『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同樣是做強盜,結果就不一樣。他奶奶的!」
楚叛兒道:「高見,高見。」
潘造化頓了頓,緩緩道:「俺說老弟,你可不太像是肯殺朋友的人。」
楚叛兒愕然。
潘造化沉聲道:「俺在道上也算混久了。俺的招子從來沒看錯過人,跟你聊了這一路,俺大概也曉得了你的為人。」
楚叛兒很有點感動。他沒想到,強盜堆裡居然會有自己的知己。
潘造化道:「俺只要你一句話,這他奶奶的,五萬兩俺就不要了。咋樣?」
楚叛兒更感動了,他幾乎就要答應潘造化了。
但他沒有。
他不想去做強盜,他從來就沒起過去做強盜的念頭。
他寧願被潘造化送到榆林,也不願去呂梁落草。就算他此去榆林必死無疑,他也不後悔。
潘造化等了一會兒,聽楚叛兒不吱聲,長歎道:「好啦,俺也不強求你,剛才的話,你就只當是俺沒說好啦!」
楚叛兒道:「但無論如何,我得謝謝你。」
潘造化大笑起來:「謝俺?哈哈,你可千萬別謝俺。俺這就押你去換銀子呢!」
楚叛兒道:「但我還是要謝謝你。這幾天來你是第一個相信我無辜的人。」
潘造化笑聲一冷:「也是第一個捉住你的人。」
東方泛起魚肚白的時候,大車停在了臨縣城外的一家大院門前。
潘造化長長噓了口氣,回頭笑道:「到啦,下車吧!」
楚叛兒掀簾跳下車,小心地活動著酸麻疼痛的身子,道:
「不小啊。」
潘造化道:「好幾十號人馬,小了裝得下嗎?」
楚叛兒道:「你是不是來早了點?他們還在睡覺。」
潘造化眉頭皺了起來:「連個放哨的都沒有,他奶奶的小舅子!這麼沒警性兒,連老子來了都不知道。」
「啪啪啪」又是三聲響鞭。
院子裡頓時就炸了鍋——
「潘爺來了!」
「是潘爺!」
「奶奶的,褲子給俺!」
「鞋呢?鞋呢?!」
「……」
潘造化打雷般吼了起來:「都他奶奶的出來!快!」
吼聲方落,緊接著就是一陣大響,每扇門裡都衝出了幾個人,有的光著膀子,有的褲子穿了一半,有的乾脆光溜溜的。
潘造化一腳揣開大門,騰騰騰大步走了進去,掄起鞭子一通亂抽:
「叫你睡懶覺!叫你睡……」
嘍囉們一個一個哭喪著臉,跪在地上動都不敢動。
楚叛兒站在門邊,又吃驚又好笑。
潘造化忽然停手,瞪著西廂房大吼起來:「哪個兔崽子躲在裡頭?出來!」
西廂房裡沒人跑出來,跑出來的是低低的笑聲,女人的笑聲。
潘造化冷笑著走了過去:「好啊!還有人敢帶窯姐兒進來!」
西廂房裡頓時叫起來:「爹!」
潘造化站住,回頭吼道:「誰把閨女帶來了?是誰的閨女?」
「彭」一聲響,西廂房的窗戶破了一個大洞,一張凶狠的臉出現在洞口。
「你的閨女會是誰養的?」
潘造化一回頭,臉都黑了:「是你?」
那張臉還在尖叫:「是俺是俺!是俺怎麼了?俺還光著腚你就逼俺出去,你是要你親閨女賣大炕!」
聽聽,這叫什麼話?
楚叛兒吃驚得合不攏嘴,這麼潑的閨女,他還真是第一回見到。
潘造化氣得直哆嗦,那樣子簡直就像是個剛剛被強盜洗劫一空的人。
楚叛兒歎著氣搖了搖頭。他真想不通潘造化是怎麼領導群倫的。
一口氣還沒歎一半,楚叛兒就聽見西廂房裡的尖叫聲在飛快地逼近。
「你歎什麼鳥氣?搖什麼烏頭?!」
一團火紅的影子從西廂房窗口閃出,眨眼間就捲到了楚叛兒面前。
楚叛兒來不及思索,本能地竭盡全力朝那團紅影打了一拳。
一拳著肉!
與此同時,楚叛兒左肩上一涼。
紅影倒飛,伴著淒厲叫聲:「嗷——」
楚叛兒耳朵被震得發麻,眼前發黑,連忙伸手去扶門框。
他伸的是左手。
閃電般襲來的劇痛使他渾身抽搐起來,再也無力支撐,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他的左肩已被一柄匕首扎穿。
潘造化在紅影撲出時,忍不住後退了半步,側身避開。他實在怕她是衝自己來的。
待到他感覺不對時,已經晚了,他僅僅只來得及抱住那團紅影。
他的女兒只穿著一身單薄的紅綢衫褲,赤著腳,披散著頭皮,活像個女妖精。
現在這女妖精已經半死不活了。楚叛兒的一拳雖然因受傷而不足往日三成功力,但也足夠這妖精調養個一年半載了。
她的傷在肋部,至少有三根肋骨被打斷了。
這就是她主動挑釁的代價。
「妖精」的尖叫一停,大院裡就沒人出聲了。
沒人敢。
誰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誰也不知道門口這個陌生人怎麼得罪他們的「姑奶奶」了。
連潘造化一時也僵在那裡。
但只僵了很短很短的時間,潘造化就回過神來了,沖地上跪著的嘍囉們吼道:「還跪著做什麼?去燒水,準備藥箱,你們兩個,去把俺的那個朋友抬進西廂房來。快!」
他抱著女兒衝到西廂房門口,回頭喝道:「小心點!他是俺朋友!」
這句話救了楚叛兒的命。
普天下誰敢打他們的「姑奶奶」?連潘造化這當爹的都不敢,楚叛兒居然敢。
楚叛兒當然是「貴客」,是他們老大的「朋友」——所有的嘍囉們都是這麼認為的。
只要他們當中有一個人不這麼想,楚叛兒就死定了。
楚叛兒已暈倒在門檻上。匕首已被他拔出來,鮮血溢出了棉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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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樓裡的人全都驚醒了。那幾聲慘叫實在太淒厲太響,誰聽了都會毛骨悚然。
慘叫過後,小樓上就不再有響動了。
春風樓裡也炸了鍋,妓女嫖客龜奴夥計老媽子等等都跳起身,胡亂穿上衣裳,要出去看個究竟。
楊嬸到得最早。
楊嬸衝上小樓,慌慌張張地喊道:「四奶奶,四奶奶出什麼事了?四奶奶?」
沒人答應。
楊嬸伸手去推門,腳下卻踩了件軟軟的東西,一低頭,楊嬸就看見樓板上隱隱約約似有黑線在動。
楊嬸也只來得及喊了一聲,這一聲同樣尖利同樣恐怖:
「蛇」
輕輕的一聲口哨在院牆外響起,可春風樓裡已亂成一團。
沒有人聽到。
老丘仍在烙他的煎餅,對春風樓的變故似乎根本沒放在心上。老丘老伴本該這時候出來幫忙打下手的,現在卻進了後院,老丘也沒管。
老丘是個生意人,他只認錢。而愛看熱鬧是做小本生意的大忌。
志德回到豆腐店也不見影兒了,店主老馬也沒大呼小叫讓志德出來幹活。
老馬也懶得出來看熱鬧。
然而這世上愛看熱鬧的人,畢竟要比不愛看熱鬧的人多出好幾倍。不多會兒工夫,四鄰八捨乃至隔幾條街的人都匆匆爬起床擁到春風樓看熱鬧去了。
等到看熱鬧的人開始往回走的時候,老馬居然看見志德破著腿回來了。
老馬冷冷哼了一聲,喝道:「瞎起什麼哄!來幫忙!」
那邊老丘老伴居然也出現在老丘家大門口,而老丘就好像沒看見一樣。
天色已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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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雄鎮聽到過三眼和程四娘的死訊,目瞪口呆,坐在那裡說不出話來,臉色鐵青。
武卷兒先是微微一凜,但馬上就恢復了鎮靜。她看看幾位兄長,見他們只顧生氣,不由輕輕歎了口氣。
他們生氣的原因,僅僅在於有人在榆林城裡胡亂殺人,實在太不給武家面子了。
武卷兒轉向前來稟報的家丁,緩緩道:「過三眼和程四娘是怎麼死的?」
那家丁道:「過三眼是被人熏了毒煙嗆死的,程四娘是被蛇咬死的。」
武卷兒冷笑道:「現場勘察過了嗎?」
家丁道:「勘察過了。過三眼死在臥室裡,門窗堵得很嚴實。今天早晨她的丫鬟去給她送洗臉水.左叫右叫沒叫開門,就去外面叫了幾個鄰居,砸開門看時,過三眼已經死了。那個丫鬟和幾個鄰居也中毒不輕。」
武卷兒轉頭道:「四哥,請你打點一下衙門裡,讓咱們派兩個療毒好手去施救,務必要救活那幾個人。」
武百代對這個妹言聽計從,馬上答應出去,走到門口,又被武卷兒喊住:
「四哥,尤其是那個丫鬢,一定要保護好。」
武百代匆匆而去。武卷兒又問那家丁:「死的人肯定是過三眼?」
家丁道:「都說是。」
武卷兒問她的三個哥哥:「你們誰見過過三眼的真面目?」
武家兄弟都搖頭。
武卷兒道:「三哥你去追上四哥,請他去查一查死的過三眼臉上是不是易過容或是戴著人皮面具,然後你再回這裡來。」
武風流跺腳道:「正是!過三眼千變萬化,誰知道死的是不是他?我這就去,這就去。」
武卷兒點點頭,對家丁道:「程四娘呢?」
家丁稟道:「程四娘渾身發黑,肯定是中毒死的,死前還慘叫了幾聲。春風樓的老媽子楊嬸聽到聲音去看究竟,一腳踩在蛇身上,嚇暈了過去。」
武卷兒道:「蛇沒有咬她?」
家丁道:「沒有。」
武卷兒道:「現場找到蛇了嗎?」
家丁道:「沒有。」
武卷兒頜首,想了想,對武邊關道:「二哥,昨晚安排在春風樓附近的人有幾個?」
武邊關一愣,道:「不知道。這是武八管的事,我去把他叫來。」
「武八」是武神功的第八個乾兒子。武神功於兒子既多,—一記名字麻煩,乾脆就給排上了號,叫起來順溜,記起來也方便。
武卷兒搖搖頭:「不用了。二哥,請你出馬,去找武八和春風樓裡的那個楊嬸,還有左鄰右舍的,問問情況,打探一下有人聽見過什麼,有誰看到了什麼。」
武邊關點點頭,如飛而去。
武雄鎮湊到武卷兒身邊,小心翼翼地道:「卷兒.咳咳,大哥我…··做什麼,你就分派吧!」
武卷兒故意不去看他,淡淡道:「大哥你就在這裡坐鎮就是了。爹不想見客,只有你在這裡才壓得住。」
武雄鎮賠著小心,道:「卷兒,還生大哥的氣啊?」
武卷兒道:「沒有。」
武雄鎮有點著急了:「你這麼說就是還在生氣。」
武卷兒臉色和緩了許多:「大哥,我知道你不是要成心氣我,怎麼還會生你的氣呢?再說,大哥也是為五哥報仇心切才那麼說的,我怎會怪你。」
武雄鎮如釋重負:「那就好,那就好。」想了遲疑道:「卷兒,咱們是不是……再發個貼子,不追楚叛兒了?」
武卷兒斷然道:「不。」
武雄鎮愕然。
武卷兒冷冷道:「就目前而言,楚叛兒的嫌疑仍然最大。
如果事實最後證明他是真兇,我們豈非犯下大錯?再說了,就算他不是,我們也不能收回追殺令。」
武雄鎮又吃了一驚:「那又為什麼?」
武卷兒道:「朝令夕改,是很失威嚴的事,就算錯了,我們也要錯到底。」
武雄鎮張口結舌。
這時武風流趕回來了:「卷兒,還有什麼事要我去做?」
武卷兒道:「三哥你去四海客棧,陪葉家姐弟聊一聊,聊什麼都行。」
武風流道:「今天早晨的事要不要說?」
武卷兒道:「要說,而且要說得詳細,同時向他們保證事情不會再發生,請他們放心。要是他們有什麼顧忌,請他們到這裡來住幾天。」
武風流走到門口,回頭由衷地道:「卷兒,你真是咱家的女諸葛,指揮若定,明察秋毫。」
武卷兒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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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川在「牢房」裡又開始嚷嚷了:「事情明擺著,楚叛兒他不是兇手!」
武翠娥急得伸手就去捂他的嘴:「死人!你亂喊什麼?早曉得你這樣子,人家就不跟你說了。」
秦川和她之間隔層鐵柵欄,她怎麼可能捂他的嘴呢?
秦川後退幾步,大聲道:「這是殺人滅口!過三眼和程四娘一死,就死無對證了,這是想把楚叛兒頭上的屎盆子扣實!
你們這些糊塗東西,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
武翠娥哀聲道:「求求你,秦少爺,小祖宗,別喊了行不行?」
秦川怒道:「物不平則鳴,我就要喊就要叫就要罵!」
既然他這麼堅決,武翠娥還有什麼辦法呢?
當然有。
武翠娥哭了,抽抽噎晴地道:「一夜夫妻……嗚嗚…··百日恩,你就……聽我這一回吧,……」
秦川火燒了屁股似的一跳老高:「你……你這……」
「這」什麼,他也罵不下去了。看她哭成那樣,他也實在狠不下心再罵她,
畢竟,他和她是有過挺不錯的一夜情緣,這可假不了。
他這一氣餒,武翠娥哭聲更響,潑勁更足。她乾脆摸出鑰匙開了大鐵鎖,猛地拉開門,哭道:「你這死沒良心的!你嫌棄我,我醜、我笨、我賤!你走,你滾,你有臉就滾!」
秦川僵在那裡,哭笑不得。
就算他衝出這道門,又有什麼用?大門外就有看守,武家更是好手如雲,他跑不了十步,就會被捉回來。
武翠娥一頭撞了過來:「你先勒死我好了!反正我也沒臉見人了,你勒死我啊?動手啊?」
秦川連動口都不敢,哪還敢動手?
他不敢動手,武翠娥可敢,她不僅動了手,還動了口。
她連腿都動了。
這裡說是間牢房,其實並不是真正的牢房,只不過是一間臥室用鐵柵欄隔成了兩半而已。
關秦川的那一半除了沒有門窗,什麼都有,有火炕,有桌有椅,當然還有馬桶。
所以這間「牢房」實在夠舒服。
武翠娥的這一半當然有窗戶,但窗戶上同樣遮得很嚴實,地上還生了盆炭火,門上還掛了厚厚的簾子,所以整間臥室裡都非常暖和。
就算秦川在這裡鬧翻了天,外面的人也聽不到什麼大動靜。
武翠娥一張口,就在秦川肩上狠狠咬了一口,雙手一張,就抱住他的脖頸,身子一聳,兩條腿就纏到他腰間去了。
這麼熱的屋子裡,誰也不會穿很多衣裳,她這一口就咬得他很痛,他本來想發怒推開她並揍她一頓的,偏偏她已經纏上身了。
她用下頜磕著他頭頂,胸脯緊緊貼在他臉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秦川心裡忽然間就湧起了熱浪。
已經有一年了,他根本沒碰過女人。不是他不想碰,而是那些女人都得到了武家的警告,不敢招惹他。
「抱著女人的感覺真好。」秦川這麼想著,很快就察覺自己不對勁了,衝動得要命。
他原來就是塊不怎麼潮的木柴,偏又在焦乾的地方放了一年,早幹得不能再干了,一旦有點火星,馬上就能燒起來。
更何況她是一大團烈火呢?
秦川早就把自己的決心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他現在要的是個女人,管她是西施還是嫫母。
他這一衝動,倒把武翠娥嚇著了,拚命想掙脫身:「別,不能……現在不能做這事!」
秦川管她能不能?
武翠娥哀聲道:「五當家的……還沒出七,乾爹要曉得了,會殺了我的。求求你,別做那事!」
秦川馬上就要憋瘋了,他可顧不了許多了。不管她怎麼捶怎麼擰怎麼掙扎終於還是把她制伏了。
只可惜他還是忘了她的手還能動,就在他準備大展雄風的時候,被她狠狠掐了一把。
秦川整個人一下跳了起來,活像匹中了箭的狼。
武翠娥乘機衝出「牢房」,三下兩下上好鎖,匆匆繫好衣裳,站在那裡直喘氣。
秦川彎著腰,咬牙切齒地道:「好,我娶你,我死也要娶你!
我要叫你後悔一輩子,守一輩於空房!」
武翠娥紅撲撲的臉上一下失去了血色:「怎麼了?」
「完了!」秦川很痛苦似地呻吟道:「全完了!你這狠心的賤女人,你是想讓秦家絕後啊?!」
武翠娥低呼一聲,哆哆嗦嗦又重開鎖:「真的?我……我看看,我不是……故意的……」
進了門,她才曉得上當了。
像秦川這種「二桿子」型的人,什麼醜事怪事做不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