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叛兒的傷實在是很不輕。
在綏德受的傷雖已請那個野即中給治過,實際上卻比不治更差,再加上一路上提心吊膽、疲於奔命,傷勢已惡化。至於內傷就更嚴重了。
而且那個妖精潑閨女扎的那一匕首實在太狠,楚叛兒的整條左臂差點就報廢了。
楚叛兒直到現在也還沒弄明白她幹嗎要扎自己一匕首。
他也還沒弄明白他現在究竟是在哪裡。
他在這間屋子裡已經躺了三天了。三天來除了一個很老的大夫每天三次來檢查他的病情傷勢,除了一個很老的老婆婆照顧他吃喝,他沒見到過任何其他人。
老大夫和老婆婆都是很沉默的人,一天也難得說上幾句閒話。楚判兒問他們這是哪兒,他們都微笑搖頭,再問是誰把他送這兒來的,他們又搖頭。
楚叛兒只好安下心來養傷。他猜測這裡是呂梁山中的某一處山谷,是潘造化送他到這裡來的。
至於潘造化為什麼沒直接送他到榆林去換銀子,他也不明白。
但清楚的是,如果他現在從這裡逃跑,完全是徒勞的。潘造化既然敢很放心地將他安置在這裡,肯定也算定他逃不出去。
他的傷還沒痊癒,就算現在逃出去了,命也差不多丟大半條了,呂梁山是潘造化的地盤,而不是任他闖蕩的江南。
黃昏時分,外面響起一降暴雨般的馬蹄聲,想來是有人看他來了。
楚叛兒傷已基本上不礙事了,他掀開被子剛準備下炕,潘造化已大步走了進來,大笑道:「這幾天把你悶壞了吧?別起來,別起來,躺著躺著。」
楚叛兒躺回炕上,笑道:「悶到沒悶壞,只是不曉得你老兄悶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潘造化一屁股坐下來,笑嘻嘻地道:「怎麼,你懷疑俺老潘不懷好意?」
楚叛兒道:「不錯。」
潘造化絲毫不以為忤,笑得更開心了:「就算是俺不懷好意吧!老弟,你還不知道吧?榆林那邊,現在又有變故了,全亂啦!」
楚叛兒眼睛亮了:「什麼變故?」
潘造化打了個哈哈,從懷裡摸出個小葫蘆,旋開塞子,喝了一大口。
屋子裡頓時瀰漫著一股誘人的酒香。
楚叛兒忍不住又追問一句:「榆林城裡又出什麼事了?」
潘造化眨眨眼睛道:「你猜猜看。」
楚叛兒按捺住心裡的激動,故意用淡淡的口氣道:「除了找到真正的兇手外,還能有什麼大事?」
潘造化道:「你不想聽?」
楚叛兒道:「你不想說?」
潘造化怔了一下,苦笑道:「若要俺不說,還真憋得慌——
昨晚上到的消息,榆林城裡又有兩個人死於暗殺。」
楚叛兒一驚坐起:「誰?」
潘造化又開始喝酒,楚叛兒的心都快跳出腔子了——可千萬別是秦大少,千萬別是武卷兒。
如果是秦大少死了,楚叛兒將難辭其咎。正是他執意要將秦大少留在榆林的,因為他總覺得,秦川和武家未必沒有緣分。
如果是武卷兒死了,楚叛兒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發瘋,無論她怎麼看他待他,他都可以不在乎,但他的確已苦苦單戀了她那麼久。
對她的苦戀,幾乎已變成他生命的一部分——逃亡的這些天,他時時都會想念她,在這片幽靜的山谷裡,他思索了很久很久,才終於意識到她對他有多麼重要。
幸好,從潘造化的嘴裡跳出的,是另外兩個名字——
「過三眼和程四娘。」
楚叛兒剛鬆了口氣,心又拎緊了:「過三眼和程四娘?」
潘造化肯定地點了一下頭。
楚叛兒心裡一片茫然——過三眼和程四娘都曾作偽證誣陷過他,就是她們逼得他亡命天涯的。現在她們死了,他卻沒有感到一點點快慰。
過三眼畢竟曾是他的朋友,可程四娘呢?他和程四娘並沒有半點交情,他本該痛恨這個淫蕩狠毒的程四娘,本該為她的死而感到高興的。
可他沒有。
他覺得茫然,而且悲哀。
她們並沒有主宰自己命運的能力。她們只是在棋局馳騁、隨時可能戰死的卒子。
問題是,他弄不懂這是怎樣的一局棋,他更不知道走棋的手在哪裡。
是誰在下棋?
潘造化輕輕道:「事情很複雜,是不是?」
楚叛兒茫然點點頭。
潘造化道;「:「喝點酒怎麼樣?」
楚叛兒又點頭,但很顯然他沒聽明白潘造化在說什麼。
潘造化歎了口氣,不說話了,顧自抱著小葫蘆喝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
天色漸漸暗了。老婆婆掌了燈端進來,明亮的燈光驚醒了沉思中的楚叛兒。
潘造化柔聲道:老弟,該吃飯了。」
楚叛兒點點頭,呼出一大口氣,苦笑道:「邊吃邊談?」
潘造化笑了:「今晚不行。」
楚叛兒道:「有生意?」
潘造化得意地道:「不瞞你老弟,嘿嘿,大生意。」
楚叛兒歎道:「不知道哪家鏢局要倒霉了。」
潘造化笑而不答,看看天色,起身道:「你慢慢吃,俺得做生意去了。明兒咱們再聊。反正武家還沒撤消賞格,你就在這裡多呆幾天也好。」
*********
活造化一夥人的馬蹄聲剛消失沒一會兒,谷中又有馬蹄聲迴響,轉眼到了門外。
楚叛兒剛放下筷子,就聽見一個粗啞的嗓子喝道:
「都滾開!」
然後就聽見老大夫和老婆婆的慘叫聲和倒地聲,以及鞭子揮動時的嗚嗚聲。
楚叛兒跳下炕,還沒來得及穿鞋,房門已被踹開,燈焰頓時變暗了。
楚叛兒只隱約看見門口站著個鐵塔般的人影。
楚叛兒站住不動,右拳已捏緊。
不管來的是誰,他也要狠狠教訓地一頓,為老大夫和老婆婆出口氣。
燈光再亮起,楚叛兒看清了門口那個人。
楚叛兒吃了一驚。
他沒料到,站在那裡的,竟然會是個女人。
這女人看起來歲數雖已不小,但姿色頗不錯,只是身材魁梧得有些嚇人,而且臉上殺氣騰騰。
這女人披著件黑色大氅,頭上繫著黑色絲巾,身穿黑色短皮衣褲,足下蹬著雙笨重的黑皮靴子,渾身上下透著股咄咄逼人的氣勢。
一柄又粗又長的馬鞭就捏在她右手裡,看著都讓人磣得慌。
楚叛兒不知不覺間有點氣餒。他雖然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但猜也猜得到她是誰。
聽說過潘造化的人,大多也都知道呂梁山群寇中,還有孫二娘這麼一號人。
這位孫二娘綽號也叫「母夜叉」,有一身好武功,也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火藥脾氣,當然,也有一個畏她如虎的丈夫。
她的丈夫就是龍頭老大潘造化。
潘造化在外面可以說是威風八面,說什麼是什麼,可只要一回家,見了孫二娘,就乖馴得可憐,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據說潘造化經常被孫二姐罰跪釘板、睡雪地喝洗腳水,經常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滿地打滾。
當然,這只是傳說,真情如何,卻是不足與外人道也。
潘造化這麼怕老婆,據說理由也是很充足的。
據說十多年前,潘造化忽然鬼迷了心竅似的,居然要將呂梁群寇的領導權交給別人,而且還和某個女人打得火熱,鬧著要殺孫二娘。
若非孫二娘沉著鎮定,力挽狂瀾,呂梁山早就變成別人的天下了。潘造化事後幡然悔悟,從此不敢和孫二娘分庭抗禮。
如果這女人真是孫二娘,楚叛兒就有點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了。
他已知道紮了他一匕首的潑閨女是潘造化的女兒,但孫二娘知不知道她的寶貝女兒扎過楚叛兒還很難說。
天下的父母沒有不護短的。楚叛兒一拳打斷了孫二娘寶貝女兒的三根肋骨,這已是不爭的事實。
這時候,那女人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就是姓楚的小兔崽子?」
楚叛兒臉一沉,冷冷道:「我不是。」
那女人喝道:「大丈夫要敢作敢當!嘿嘿,有老娘在這裡,你想賴也賴不掉。」
楚叛兒緊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道:「如果夫人希望我是大丈夫的話,為什麼不像對付大丈夫那樣對待我?」
那女人微微一怔,旋即冷笑道:「好一張利口!」
楚叛兒也報以一聲冷笑:「夫人的口齒雖不利,很臭倒是真的。」
那女人雙目大睜,猛可裡一聲咆哮,炸得楚叛兒耳中嗡嗡響。
「放屁!」
燈焰似也經受不起這聲咆哮,猝然熄滅。
楚叛兒足尖一點,閃電般掠向窗戶。他知道這個女人殺機已生,必會搶先在燈光熄滅的一剎那出手。
果然,他剛撲上炕桌,身後已有一股凜冽的勁風捲到他足踝,屁股被什麼掃了一下,疼痛欲裂。
然後他就趴在炕桌上,壓塌了炕桌。
他想跳起來,可要命的是,他的腿已經不能動了。
黑暗中,他只聽見那女人沙啞的笑聲,聽起來說不出的詭異:
「臭小子,想跑?嘿嘿,也不看看老娘是誰!」
楚叛兒沒有說話,只是大聲痛苦地呻吟著。
那女人喝道:「你打斷了俺閨女三條肋骨,老娘就敲斷你兩條腿,連你中間那條腿也得賠給俺閨女!你們是死人?還不快進來點燈!」
她顯然帶來了不少人。她這一吼,外面頓時就有幾個女人同時答道:「是!」
然後就有腳步聲往房門奔來。
楚叛兒的呻吟聲更大了。
他的右手,卻已悄悄抓住了一根炕桌腿。
腳步聲響到房裡,火光一閃之間,楚叛兒嘶吼著猛一甩手。
那女人極短促地「嗚」了一聲,彷彿正要嘔吐。
火折子亮起時,楚叛兒已騎坐在那女人身上,臉扭曲得十分恐怖。
拿著火折子的女人驚恐地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僵立不動。
她沒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楚叛兒已痛得滿頭冷汗,聲音都變了:「都別過來,誰敢過來我就殺了她!」
拿火折子的女人這時尖叫起來。
楚叛兒嘶吼道:「不許叫!把燈點上,你出去!」
拿火折子的女人被他這一聲斷喝震得清醒了,但仍然恐懼得不住哆嗦。火折子也拿不穩,隨時都會熄滅。
這時候,房門口已衝進幾個勁裝女郎,窗戶也被推開,刀槍閃亮。
火把也點起來了。
楚叛兒忍住雙腿和臀部鑽心的疼痛,大聲道:「孫二娘,你命令她們退出去!」
眾女郎都似如釋重負地噓了口氣——孫二娘並沒有死。
果然,孫二娘開口了,但不是命令手下退出去,而是痛罵楚叛兒。
「兔崽子,暗箭傷人,你個王八操的,狗雜種……」
楚叛兒左右開弓給了她五六個耳光:「孫二娘,要不是看在潘造化的面子上,老子今天就殺了你!」
孫二娘殺豬般嚎叫起來:「殺了楚叛兒!你們給我殺了他!」
眾女郎面面相覷,她們還是第一回看見主母被人騎在身上打耳光。
主母既已被欺負得這麼慘、這麼不夠雅觀,她們當然應該上前幫忙,可騎在主母身上的小伙子看樣子是瘋了,要是他一怒之下殺了主母那可怎麼辦?
她們都不敢貿然動手。
楚叛兒惡狠狠地道:「誰敢亂動,孫二娘就死定了!大不了我賠他一條命!」
眾女郎只有後退。
孫二姐還在發狠:「你們還不動手?不怕老娘的鞭子嗎?!」
楚叛兒冷笑道:「你不提鞭子,我倒忘了!」
他撿起孫二娘的鞭子,點著孫二娘鼻子喝道:「我告訴你,老子今兒也不想活了,要死也死個痛快。老子要剝得你赤條條的,讓你嘗嘗你自己的皮鞭子是什麼滋味!」
孫二娘尖叫起來:「你敢!」
楚叛兒嘿嘿笑道:「我不敢。」
「啪」一聲響,孫二娘皮衣領扣飛了起來,然後是啪啪一陣疾響,孫二娘皮衣全開,露出了裡面的棉襖。
孫二娘苦於身子不能動,只有破口大罵:「楚叛兒,你要敢這麼做,老娘做鬼也不饒你!」
楚叛兒道:「那咱們就走著瞧!」
他伸手抓住孫二娘衣領,正要用力往下扯,眾女郎都尖叫起來:「不能——」
楚叛兒停手,斜睨著她們,冷笑道:「為什麼不能?」
一個女郎結結巴巴道:「你是男人,你不該這麼……這麼欺負女人。」
楚叛兒道:「不該?我不該欺負她就該著讓她來殺我是不是?不行!這口惡氣,老子今天是出定了!」
那女郎忙道:「楚少俠,你誤會了,夫人她並沒有要殺你的意思。夫人只是氣不過楚少俠傷了小姐,本就是想讓少俠認個錯就行了的。」
楚叛兒大怒:「什麼?誤會?認錯?你們那個狗屁小姐紮了我一刀你們怎麼不說?我他媽的一條左臂差點就廢了,你們怎麼不叫她來認錯?」
那女郎道:「楚少俠,我們夫人不知道這些事………」
楚叛兒冷笑道:「不知道?不知道就來要我的命?」
那女郎道:「但楚少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夫人本來就沒有殺你的意思嘛!相反,倒是大名鼎鼎的俠義公子正在欺負我們夫人。」
楚叛兒嘿嘿一笑,道:「你倒挺會說話呀?」
那女郎正色道:「賤妾說的是實情,有目共睹。」
楚叛兒瞼一板,冷冷道:「這麼說倒成了我無理取鬧.我卑鄙無恥了?」
那女郎道:「如果楚少快就此罷手的話,賤妾自然不敢說楚少俠卑鄙無恥。」
楚叛幾道:「要是我不罷手呢?」
那女郎厲色道:「那麼不僅賤妾要說你楚少俠卑鄙無恥,天下人也都會這麼說!」
楚叛兒冷笑道:「已經有許多人說我卑鄙無恥了,而且正在追殺我,我也不怕多添一樁罪行。任你舌燦蓮花,也休想叫我罷手!」
那女郎也冷笑起來:「我問你,你受了重傷,渡過黃河,是誰把你送到這裡來養傷的?是我們老爺!我再問你,你被武家追殺,走投無路,是誰把你藏在這裡的?還是我們老爺!說句不客氣的話.我們老爺對你恩比天高,情比海深,你是怎麼報答的呢?!」
楚叛兒張了幾次口,似想反駁,但還是忍住了。
那女郎越說越激動.眼中淚光閃爍:「就算我們小姐紮了你一刀,那也是我們小姐年輕不懂事,你一個頂天立地的成名英雄怎麼好太怪罪她?再說你已經把我們小姐打成了重傷,大家扯平了,你怎麼還能懷恨在心?這像是大英雄楚叛兒該有的氣度嗎?」
楚叛兒咬牙聽著,臉色鐵青。
那女郎終於哭了:「再說我們夫人這件事,你也……也太讓我失望了。嗚嗚……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兒女的母親?啊?!
夫人在氣頭上,就算有點失禮的地方,看在我們老爺的份兒上,你就不能容讓點兒嗎?退一萬步講,就算我們夫人幹錯萬錯,終究是個女流,你使出這種流氓手段來,還不卑鄙嗎?還不無恥嗎?」
楚叛兒臉上居然出現了愧色,歎道:「唉,本來我覺得自己理直氣壯的,經你這一說,我才覺得好像理都在你那邊。」
那女郎哭著道:「我……我一直……聽人家說,楚叛兒是個大英雄,大豪傑,大丈夫,現在看來,唉……你、你太讓我失望了,我……我還不如……」
她忽然搶過一柄劍,看樣子馬上就要自刎。
楚叛兒喝道:「住手!」
那柄劍被其他女郎奪走,那女郎掩面嚶嚶而泣,似乎沒臉見人。
楚叛兒悠然道:「這位姑娘貴姓?」
一個女郎代答道:「她叫寶香。」
楚叛兒微笑道:「果然是個香噴噴的寶貝。寶香姑娘,你前面說的話,還是蠻中肯的,我聽了很感動,只不過『橫劍自刎』這一折戲,稍稍演得過火了一點。我體諒你的救主之情,我準備成全你。然而——」
他看了著雙目噴火的孫二娘,歎道:「然而我不是大英雄大丈夫,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看起來這位孫二娘也不是。人誰不惜命?如果我放了這位孫二娘,只怕她馬上就會要我的命吧?」
寶香姑娘哭著搖頭:「不會的,不會的,夫人不會這樣的……」
楚叛幾道:「如果會呢?」
寶香姑娘泣道:「我就死,死給你看!」
楚叛兒微微一笑,緩緩站了起來。經過這一段時間的唇槍舌劍,他的腿已經好了許多。就算孫二娘還耍殺他,也沒那麼方便了。
他看著也不知是真哭還是假哭的寶香姑娘,淡然道:「給我一匹快馬一把利劍,我走。」
孫二娘嘶叫起來:「誰敢放他走,俺就殺了誰!」
眾女慄慄。
楚叛兒歎道:「孫二娘,她們要不放我走,我只好殺了你——請別忘了,我現在是亡命徒。」
孫二娘嗔目喝道:「有種你就殺了老娘!」
楚叛兒冷冷道:「我本可以架著你逼她們放我走,甚至逼她們全數自盡,然後我再殺了你逃之夭夭。我沒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怕你這麼個冷血婆娘,這一點請你務必弄清楚。」
孫二娘雙目一翻,氣暈了過去。
寶香姑娘毅然道:「楚叛兒,一切由我擔當。馬在外面,隨你任挑一匹。」
楚叛兒點頭道:「給我劍。」
寶香姑娘解開自己的佩劍,連鞘扔給了楚叛兒,示意眾女郎慢慢退出了門。
楚叛兒慢慢踱出門,走到她們拴馬的地方,選了一匹好馬,解開韁繩,慢慢爬上馬,看了看星斗,這才轉頭看看門口。
門外已只剩下一個女郎,正癡癡地望著他。
楚叛兒歎了口氣,道;「潘老大回來,請代我謝罪。那位老大夫和老婆婆,請姑娘務必救治一下。」
寶香姑娘點了點頭。
楚叛兒帶轉馬頭,雙腳猛一磕馬腹,那匹馬一聲長嘶,飛躥而出。
寶香姑娘俏立在寒風中,癡癡地望著他投入黑夜之中。
*********
天明時分,楚叛兒到了黃河邊。
炊煙在人家上空裊裊旋轉著,寒風中似乎帶有溫暖的飯香。楚叛兒這才發現,自己實在是餓極了,人疲馬倦。
他牽了馬,慢悠悠地走向炊煙升起的村莊。
這時候,他感覺後面有人在跟蹤,那人好像也牽了匹馬。
楚叛兒一回頭,就看見了那個「跟蹤」他的人。
楚叛兒的眼睛頓時瞪圓了:「是你?」
那人冷冷道:」是我。」
楚叛兒結結巴巴地道:「你跟來做什麼?」
那人道:「不做什麼。高興。」
楚叛兒眨了半天眼睛才苦笑道:「你們夫人在哪裡?」
那人哼了一聲道;「狐歧山。」
楚叛兒愕然道:「你、你是一個人來的?」
那人又哼了一聲:「怎麼?不行?」
楚叛兒歎道:「行,當然行。不過——」
那人已走到他身邊,沒好氣地道:「有什麼話吃完飯再說好不好?你不餓我還餓了呢!」
楚叛兒看見了她頸上的一道血痕,也看見了她衣衫上爆出的血跡。
「是她打的?」
那人咬著唇,垂下頭,低低喂泣起來。
這位「跟蹤」他的人,居然就是那位「很會演戲」的寶香姑娘。
楚叛兒苦笑道:「孫二娘把你趕出來了?」
寶香姑娘哭得更辛酸了,偏偏嘴上還要發橫:「不要你管!
嗚嗚嗚……」
楚叛兒道:「不要我管,你會一直從狐歧山追到這裡?」
寶香姑娘頓足道:「還氣我,你還氣我!嗚嗚嗚……」
楚叛兒拍拍她腦袋,道:「好啦好啦!早知道是這樣,當初何苦硬要出頭充英雄?——對了,你們孫二娘氣沒氣瘋?」
寶香姑娘破涕為笑:「像條瘋狗。」
楚叛兒趁機將話題引向輕鬆:「好了,總算笑了。快把鼻涕擦乾淨,要不進了村,就有許多人看笑話了。」
寶香姑娘嬌嗔地白了他一限,乖乖揩乾了眼淚。
楚叛兒邊走邊問:「喂,你們潘老大昨晚劫誰的道兒去了?」
寶香姑娘道:「你要知道這些幹什麼?」
楚叛兒道:「不幹什麼,問問。」
寶香姑娘道:「我也不太清楚,隱約聽說是趕去老君洞調撥北寨的兄弟,劫一趟從大同到太原的紅鏢,至於是哪家鏢局子的,我就不知道了。」
楚叛兒想了想,道:「老君洞?那可遠了啊!既然是保到太原的紅鏢,何不就近在陽曲一帶下手?」
寶香姑娘冷笑道:「不懂還偏裝內行。你以為人家這趟鏢,非得由你一家來劫才行?先下手為強,你懂不懂?」
楚叛兒只好苦笑。
寶香姑娘又道:「一行有一行的門道。劫鏢的學問大得很,你以為像你欺負女人那麼簡單?」
楚叛兒瞟瞟她,咳了一聲,歎道:「你以為欺負女人簡單?
這裡面的學問大得很,你想不想我告訴你一點點?」
寶香姑娘飛紅了臉,狠狠剜了他一眼:「鬼才想。」
楚叛兒悠然道:「鬼倒不想。」
寶香姑娘臉更紅:「還說!」
楚叛兒笑笑,道:「我久聞呂梁孫二娘潑毒之名,昨夜親見,果然名不虛傳。潘造化何等英雄,居然整不住一個孫二娘,實在可歎。」
寶香姑娘輕歎道:「這是有原因的。」
楚叛兒眨眨眼睛,湊近她,故作神秘地道:「什麼原因?你說給我聽聽好不好?」
寶香姑娘瞪眼道:「想不到你也這麼喜歡到處打聽別人的隱私。」
楚叛兒鬧了個大紅臉,訕笑道:「我還以為孫二娘傳授了什麼秘訣給你呢!」
寶香姑娘道:「秘訣?什麼秘訣?」
楚叛兒慢吞吞地道:「也不是什麼很少見的秘訣——就是怎麼樣才能變成河東之獅的秘訣。」
寶香姑娘笑道:「呸!」
楚叛兒大笑道:「看來你一定已經得到孫二娘真傳了。」
寶香姑娘恨恨地捶了他一下:「我要真得了秘訣,看我不整死你。」
說完這句話,寶香姑娘猛然轉過身,連耳朵都羞紅了。
楚叛兒不敢再往下亂開玩笑,聲音一肅,道:「寶香姑娘,實話實說,你究竟來做什麼?」
寶香姑娘不答。
楚叛兒沉聲道:「你想必也知道,我現在正在亡命。」
寶香姑娘道:「我知道。」
楚叛兒道:「你是回狐歧山,還是……」
寶香姑娘轉身冷冷橫了他一眼:「我回狐歧山做什麼?送死?」
楚叛兒道:「孫二娘或許是一時氣頭上才趕你出來的,你在她身邊一定也有不少年了,她不致於太難為你吧?」
寶香姑娘冷笑道:「你倒幫她說起好話來了!她是什麼人,我不比你清楚?」
楚叛兒只好閉嘴。
寶香姑娘說著說著,眼淚又流下來了:「她殺死過三個……三個像我這樣的姑娘,你知道不知道?」
楚叛兒不知道。他更不能答腔了。
寶香姑娘痛苦得聲音亂抖:「第一個……第一個就因為……因為老爺在她臉上捏了一把,就被……被毀了容,只好……只好……跳崖……」
楚叛兒眼睛瞪圓了。
寶香姑娘急促地喘息了幾下,穩住情緒,接著道:「第二個……吉花姐,不肯……不肯陪她……亂來,被她用刀……用刀楚叛兒道:「陪誰亂來?」
寶香姑娘掩面泣道:「孫……孫二娘。」
楚叛兒僵住。
寶香姑娘哭得直哆嗦,身子也站不穩,扶著馬脖子抽泣道:「她……她簡直……不是人。」
楚叛兒咬牙切齒地道:「潘造化知不知道?」
寶香姑娘點頭。
楚叛兒低吼起來:「潘造化這混蛋!」
寶香姑娘也有點語無倫次:「我不回去,嗚嗚……不…··回去,嗚嗚嗚……」
楚叛兒連忙扶住她,柔聲道:「好,你不回去,不回去……
別哭了,村裡有人朝這邊看呢!」
寶香姑娘似乎想壓抑住哭聲,可控制不住,身子抖得很厲害。
楚叛兒只好將她擁在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肩,低聲勸慰著。寶香姑娘靠在他寬厚的懷抱裡,這哭聲還怎麼可能止得住?
楚叛兒一面撫慰她,一面注意看村中的動靜。他看見已有不少的人走出門朝這兒看,更有幾個好奇心很重的人正往這邊跑。
看熱鬧的人,哪裡都少不了。
楚叛兒暗暗一歎,將寶香姑娘打橫一抱,躍上自己的那匹馬,將她放在鞍前,伸手牽過她的坐騎,掉轉馬頭,向北馳去。
當務之急是先讓這位寶香姑娘安靜下來,至於吃飯、渡河的事,只有暫時光放一放了。
寶香姑娘抱著他的腰,縮在他懷裡嗚咽著,被風吹起的秀髮飄起,捲到楚叛兒臉上。
幽幽的髮香,顫動的嬌軀,就算是在這麼一個亡命的清晨,依然讓人有種香艷撩人的感覺。
要哄好一個哭哭啼啼的女孩子,實在不容易。楚叛兒在這方面天分既缺,經驗也少。哄了許久,寶香姑娘的哭聲才漸漸低了,直到完全平靜。
她睡著了。
而且就睡在他懷裡。
她的胳膊還環在他脖子上,十指絞扣著;她的臉兒貼在他胸膛上,似乎在聆聽他的心跳;她豐盈的嬌軀蜷著偎在他腿間。
楚叛兒靠壁坐著沒敢動。他知道她累了,不僅身體累了,心也累了。
他又何嘗不是呢?
這是間久無人居的破舊的漁棚,泛著種淡淡的腐魚氣味。
寒風從發黑的朽木板縫間吹入,吹得他四肢僵冷。
連那濤聲都冷得讓人寒心。
楚叛兒又餓又困又冷又累,他實在很想痛痛快快地睡一覺,可又睡不著。
這麼冷的地方,睡覺是很容易生病的。
他拍拍她後背,喚道:「醒醒,寶香,醒醒。」
她沒有反應。
他摸摸她額頭,燙得厲害,看來她生病了,而且不輕。
楚叛兒更著急了,他可沒有很多時間陪她養病,他必須盡快渡河西去。
這時候,她動了。
先是長長緩緩地吐出一口氣,然後扭動火熱的嬌軀,慢慢抬起臉兒,最後才睜開眼睛。
她的臉兒緋紅,她的眸子清澈動人。
她凝視著他,面上慢慢綻開了微笑。她的聲音溫柔甜潤,帶著種奇異的輕顫。
「幸好我沒有真的生病。」
楚叛兒擔心地道:「可是你燒得很厲害。」
她微笑道:「我不礙事。這裡冷得很,咱們還是去找個地方吃飯吧!」
楚叛兒連忙點頭:「好的,好的,咱們回到剛才那個村子,一會兒就能趕到。」
她搖頭,柔聲道:「這一帶我來過好幾回,我比你熟得多。
我記得再往北一點,有個小村落,那裡有一個人我認識。」
楚叛兒站了起來:「一個什麼樣的人?」
她微笑,笑得有點神秘:「朋友。」
她已站起來了,不過仍然吊在他身上,緊緊貼著他。
楚叛兒瞪眼道:「還不快鬆手?」
她也瞪他:「我病了。」
楚叛兒苦笑:「你要當心。」
她的臉更紅,身子也輕輕扭動起來:「你就會嚇人,你不敢。」
她忽然一聳身,軀體一下子緊緊纏住了他的腰:「抱我走,只要找到那個人,你要做的事就簡單多了。」
楚叛兒冷冷道:「我要做什麼事你怎麼曉得?」
她咬著他耳朵,喘息道:「渡河,化裝,回榆林。」
她真猜對了。
楚叛兒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你那個朋友要是幫不了我的忙,我惟你是問!」
她吃吃暱笑起來。
碰上這麼不知害臊的女孩子,楚叛兒能有什麼辦法呢?
她實在已讓他動心了,她堅強、健康、開朗而且很有點媚勁,這樣的女人本來就不多見。
她的確不如武卷兒高貴美麗,也不如葉晴雪秀雅清麗,比起「大秧歌」武翠娥好像也強不了多少,但她的確比較容易接近,而且自有其迷人的地方。
楚叛兒還真有點捨不得讓她離開了。
*********
果然有個小村落。
稀稀疏疏的十幾戶人家散佈在山腳下,很蕭瑟,如無精打采。懷才不遇的文人。初升的冬日似乎也沒能給它們添上多少活力。
看見這麼個村子,相信大多數人也會變得蕭瑟的。
楚叛兒沒有。他又冷又餓又累又困,看見任何一間屋子都會讓他聯想起熱炕、酒和熱騰騰的饅頭炒菜。
寶香姑娘早已回到她自己的坐騎上,她一直顯得很愉快,就好像昨晚她沒挨打,沒被人家掃地出門。
她指著遠處的人家,嬌聲嬌氣地道:「看見沒有,村西第一家,靠近河岸那個院子,是我那個朋友的家。」
楚叛兒看了幾眼,道:「好像沒人。」
寶香姑娘道:「你怎麼知道沒人?」
楚叛兒道:「院子裡沒人,屋頂上沒炊煙,門是關著的,而且還上了鎖。」
寶香姑娘當然不相信:「隔這麼遠,你怎麼會看見門上的鎖?瞎說!」
楚叛兒微笑不語。
門上果然上了鎖。
寶香姑娘在院子裡整整轉了一圈,一個人也沒找到。
楚叛兒拴好馬,懶洋洋地道:「別找啦!誰大清早起來鎖上門來抱柴燒飯?」
寶香姑娘氣沖沖地轉身怒道:「你還幸災樂禍?找不到人我們怎麼辦?」
楚叛兒笑嘻嘻地道:「朋友有通財之誼。我們撬開鎖進去弄點吃的,休息休息,想必你的朋友不會生氣。」
寶香姑娘白了他一眼,匆匆出了院門:「你等著,我找鄰居問問。」
最近的鄰居也在五十丈外。
楚叛兒踱到廚房門口,從門縫裡往裡窺視。許久許久,他才收回目光,站直了身於。
他的臉上,有一絲疑惑和不安。
桌上、鍋台上、碗櫥上落了厚厚一層灰塵,不多的幾個碗也已發黑,而且嗅不到油煙味,這些都說明廚房已許久沒人用過了。
那位「朋友』出遠門了?
楚叛兒還沒來得及去廂房窗戶邊偷看,寶香姑娘已氣急敗壞地跑回來了。
「真是的、真是的!」
楚叛兒好笑:「你的朋友是不是出遠門了?」
寶香姑娘恨恨地道:「早不走晚不走,偏偏這時候不在家!」
楚叛兒走過去將她摟在懷裡,柔聲道:「傻丫頭,你抱怨什麼,沒人豈不更好?」
寶香姑娘跺腳道:「好什麼好什麼?又沒吃的又沒喝的,有什麼好的?」
楚叛兒笑道:「廚房裡也許還有些米,灶下還堆著不少柴,我再去地窖看看有沒有凍土豆什麼的。咱們反客為主,不比吃現成的痛快?」
寶香姑娘掐了他好幾下,恨聲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鬼主意!」
楚叛兒大笑。
廚房裡果然還有半缸米,地窖裡不僅有土豆,還有酸梨、蔥、白菜,甚至還有半片豬,幾隻羊腿,十幾掛臘腸。
更讓楚叛兒高興的,是窖裡藏的酒。
足足有十四罈好酒,其中有四壇更是杏花村的汾酒。
寶香姑娘先弄了一碟切的薄薄的臘腸、一碟涼拌白菜,洗了幾根蔥,倒了半碗酒,讓他先上炕喝著,自己到廚房忙去了。
楚叛兒啜著美酒,吃著小菜,嗅著廚房裡飄來的香味,聽著叮叮噹噹的鍋碗瓢盆碰撞聲,感覺著越來越熱乎的炕席,心裡忽然有一種深沉強烈的感觸——
這就是家啊!
感觸是如此強烈,如此深沉,使他忍不住鼻子發酸,眼睛發熱。
誰無父母?
誰無家?
楚叛兒常說自己是「赤貧孤兒」,說自己「不知道爹娘是誰」,實際自己曾經有家,曾經有父母。
但他的確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他的確變成了孤兒。
寶香姑娘端了一隻大托盤進來了,嬌聲道:「我累死了,你倒快活!」
托盤裡有一大碗蔥爆羊肉,一大碗土豆紅燒肉,還有一盤素炒土豆片,一盆熬白菜,真難為她手腳這麼麻利。
楚叛兒幫她將菜端上桌,伸手牽住她衣角,將她牽到身邊。
寶香姑娘嬌嗔道:「湯還在鍋裡,快放手。」
楚叛兒不出聲,深深凝視著她的眼睛,好像已迷醉。
寶香姑娘被他看紅了臉,恨聲道:「拉拉扯扯做什麼?你……你看什麼呀?」
楚叛兒捧著她的臉兒,在她唇中輕輕吻了一下。
寶香姑娘嚶哼一聲,身子頓時就軟了,手中的拖盤也掉到了地上。
楚叛兒鬆開她,輕輕道:「你額頭上有一塊黑灰。」
寶香姑娘做夢也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候說這種話,氣得捶了他好幾下,不依道:「你混蛋!你壞死了!」
她抬起托盤奔到門口,又回頭紅著臉道:」你等著瞧,哼!」
這頓飯吃得很愉悅,春意盎然。
既已知道沒有外人來打擾,寶香姑娘也就不肯放過找他「算賬」的機會了。
她只穿著紅纓子小襖坐在他懷裡,纏著叫他「賠禮」,叫他餵吃菜,斟酒給她唱。
楚叛兒的手伸進她懷裡,撫摸著她,心裡想的卻是武卷兒。
就算武卷兒肯垂青俯就他,她在他懷裡時,會不會像寶香這樣嫵媚可人、風騷入骨?她是不是還像平時那樣冷冰冰的宛如女神?
他不知道,而且他認為他這輩子永遠也別想知道了。
他只是個凡間的男人,而寶香也是個凡間的女人,他們離「神」的境界還差得很遠。
距離遠遠隔開了他和武卷兒。
寶香姑娘在他的撫摸下呻吟著,嬌喘著,笑著,扭動著,嫻熟地親吻他,咬他,撩逗他,這種嫻熟使他衝動,也使他有一種莫名的隱隱的痛楚和嫉妒。
這種嫻熟總讓他忍不住想起他認識的青樓風塵女兒。
他記得有一回一個朋友對他說過一句話——「女人都是婊子。」
他為此曾和那個朋友爭論過,因為他就知道一個女人絕對不會變成婊子,那就是武卷兒。
只可惜:「美人如花隔雲端」,武卷兒對他來說,不啻雲端的仙女。
仙女不屬於凡塵。
仙女也不可能做一個稱職的妻子和母親。
楚叛兒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混賬東西!」
想這些做什麼?
他怎麼會有這許多亂七八糟的念頭?現在是什麼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思考慮這些問題?
寶香需要他,他也需要寶香,他們不過是需要借對方的肉體放鬆一下罷了。這時候去考慮什麼情義、什麼忠誠、什麼仙凡、什麼成家過日子,簡直是白癡。
楚叛兒摟緊了寶香姑娘。他不想做白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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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蕭瑟的村子忽然間地熱鬧起來了。幾十騎人馬呼嘯著衝進村子,聲勢驚人。
一色的黑披風,一色的黑布包頭,一色的黑皮衣褲,一色的黑皮靴,宛如一群從地獄裡殺出來的幽靈。
當先的騎者滿臉殺氣,身如鐵塔,正是呂梁山的「太上龍頭」、「再世母夜叉」孫二娘。
孫二娘的吼聲十里外都聽得到:「把院子圍起來!」
眾女將的回應聲如雷震耳:
「是!」
孫二娘駐馬院門,厲聲道:「寶香,還不出來?」
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寶香姑娘疾奔而出,伏地叩首,脆聲道:「啟稟夫人,楚叛兒已中計就擒!」
孫二娘冷笑道:「好,算你一功——打開大門!」
寶香姑娘應道:「是!」
楚叛兒昏睡在炕上,身上居然已穿上了衣裳。
孫二娘斜眼瞟了瞟寶香姑娘,冷冷道:「你沒偷嘴?」
寶香姑娘很鎮定地道:「婢子不敢。」
孫二娘哼了一聲,道:「不敢?你看你那股子心滿意足的騷浪勁兒!」
寶香姑娘跪下,顫聲道:「婢子不敢!」
孫二娘瞪了她一眼,金刀大馬往炕沿上一坐,叱道:「弄醒他!」
寶香姑娘想往起站,孫二娘已喝道:「沒叫你!寶月,弄醒他!」
叫寶月的女郎立即搶到炕邊,掏出一隻小瓷瓶,倒了點藥未在楚叛兒鼻孔裡,馬上又退回門外。
寶香姑娘臉色蒼白,身子已開始輕輕顫抖。
孫二娘冷冷道:「偷嘴沒偷嘴,一問便知。寶月寶鈴,把寶香帶到外面去,你們都到院外去。」
寶香剛被帶出去,楚叛兒已打了一個極響的噴嚏,一下坐了起來。
然後他就瞪著孫二娘發愣。
孫二娘嘿嘿笑道:「沒想到老娘會來吧?」
楚叛兒茫然搖頭。
他的腦袋裡還是很暈,迷迷糊糊的,身上也軟綿綿的沒有力氣。
他知道他被寶香姑娘暗算了。
孫二娘突然出手,狠狠打了他兩個耳光:「你他奶奶的還想逃?還想在老娘面前玩花招?俺看你是活夠了!」
楚叛兒被打得倒回枕上,嘴唇被打破了,牙也痛得厲害。
他瞪著孫二娘,神情木然。
孫二娘更生氣:「好啊,你骨頭硬,你不怕打是不是?老娘倒要看看,是你狠還是俺狠?」
她伸手抓住他下陰,冷笑道:「叫俺三聲奶奶,說你求俺饒命,要不俺一傢伙捏碎你兩個蛋!」
這下楚叛兒著急了:「喂,喂喂,你這是做什麼?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孫二娘有點滿意了:「怕了吧,小子?」
楚叛兒苦笑道:「怕了,怕了,不怕行嗎?潘夫人,挪開手好不好?」
孫二娘不說話,手也沒挪開。
楚叛兒道:「潘夫人,有話慢慢說,要是潘夫人覺得在下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在下可以道歉,那……那是在下的命根子。」
孫二娘聲音已有點嘶啞:「俺知道這是你的命根子!嘿嘿,抓住了你的命根子,不怕你不服軟。」
說完這句話,孫二娘的喉嚨就哽住了。
楚叛兒顯然並沒有「服軟」。
孫二娘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手也在輕輕顫抖,臉上的凶色已蕩然無存,代之而起的是一種狂烈的慾望。
楚叛兒拚命想控制住自己,可他失敗了。他渾身虛弱得沒有一點力氣,偏偏那個地方越來越強壯,越來越有精神。
他實在是怕這個失心瘋的女人一怒之下,使他變成個廢人。
幸好,孫二娘的手慢慢鬆開,慢慢縮了回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如此三次,這才恢復了平靜。
楚叛兒真希望她現在出去站一會兒。等他也平靜之後再回來審問折磨他。
心想事成,孫二娘果然沉著臉慢慢走了出去。
楚叛兒暗暗鬆了口氣。
他聽見孫二娘在威嚴地命令著下屬們:「寶香,你擒賊有功,俺會好好賞你。現在,你去找條船來,另外再找幾個船夫。」
然後是寶香顫抖的聲音:「謝夫人賞,婢子這就去找船。」
孫二娘的聲音又拔高了:「寶月寶鈴,你們原路返回,告訴寨子裡,俺要將楚叛兒押到榆林去換那五萬兩銀子,老爺回來要問,你們也這麼答。」
「是。」
「你們都回去,有寶香陪著就行了。」
「是!」
孫二娘回到炕邊時,楚叛兒已經平靜了。
孫二娘在炕沿坐下,點了他手腳的穴道,冷冷道:「俺說的話,你都聽到了?」
楚叛兒道:「聽到了。」
孫二娘道:「俺要押你送給武老禿。」
楚叛兒道:「我知道。」
孫二娘道:「你好像並不著急?」
楚叛兒淡淡地道:「是禍躲不過,我著急有什麼用?」
孫二娘哼了一聲,道:「你打傷了俺閨女,俺拿你去換錢,不算對不起你。」
楚叛兒笑笑。
孫二娘道:「俺問你,寶香那賤貨是怎麼……怎麼捉住你的?」
楚叛兒道;「你問這個幹什麼?反正她趁我不注意下了迷魂藥,我怎麼曉得她怎麼樣捉我?」
孫二娘咬牙道:「這騷貨見了男人就走不動路。」
楚叛兒歎了口氣,苦笑道:「潘夫人,寶香姑娘並沒有把我怎麼樣。」
孫二娘臉上的肌肉放鬆了。她低頭看著他,神色和緩了許多。
楚叛兒隱隱覺得有點不太妙,想起剛才她眼中的那種極強烈的色慾,他簡直不寒而慄。
莫非這個粗俗、潑毒、變態的女人真的想和他做那種事?
別說她已是四十多歲的母夜叉,就憑她是潘造化的妻子,她也不該對楚叛兒有什麼念頭。同樣,楚叛兒也不該那樣做。
他和潘造化彼此已視對方為朋友。
但他現在身不由己,如果她真要那麼做,他怎麼辦?
她將那些手下盡數遣開,只留下寶香,豈非已證明了他的擔憂?
楚叛兒背上已沁出了冷汗。
孫二娘用一種罕有的溫柔聲音對他說:「老潘不相信是你殺了武老五。」
楚叛兒勉強笑道:「我十分感激他的信任。他的確很夠義氣。」
孫二娘似乎沒聽出他話中的含義,又值:「俺也不相信。」
楚叛兒道:「多謝。」
孫二娘居然輕輕笑了笑,差點沒把楚叛兒嚇暈過去。
「也許我們可以商量出一個辦法來。」孫二娘的聲音更低更柔了:「只要找到真兇,你就沒事了,對不對?」
楚叛兒嚇得閉上眼睛:「潘夫人,在下……」
孫二娘已有點喘息:「只要你相信俺,俺就有辦法救你,只要你順著俺……」
她的手已解開了他的腰帶。
楚叛兒又氣又急,怒道:「潘夫人,請你自重一點!我和你丈夫是朋友,你不能這樣!」
孫二娘喘息著道:「他管不了俺,你別怕他,你……」
她已說不出話來了。
她的手已急促地握住了他,她的手汗津津的,帶著種輕微的抽搐。
楚叛兒知道自己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她已聽不進任何話了。
這個瘋女人就像快渴死的人發現一壺水似的,那麼熾烈,那麼瘋狂,那麼可怕。
楚叛兒說不出是厭惡她,還是痛恨她.擬或是憐憫她。
恍惚間,他彷彿看見了斜坐在車轅上抖鞭花的潘造化,那鞭花抖得又脆又亮,潘造化的臉上笑嘻嘻的,也不知道在笑什麼……
播造化如果事先知道自己的老婆會和楚叛兒「苟合」,他還會將楚叛兒用車運進呂梁山嗎?
楚叛兒在心裡歎了口氣。
該來的就得來,擋也擋不住;該去的就得去,扯也扯不回。
後悔也罷,痛苦也罷,愧疚也罷,絕望也罷,都沒有用。
已經發生的事,就是歷史,而歷史是不能也無法改變的。
如果你因為無法改變你不滿意的某段歷史而痛苦,那是活該。歷史需要你做的,是勇敢的面對、接受和發現,而不是篡改。
孫二娘既然已經這樣做了,他還能說什麼呢?
孫二娘已摸索著解開了他被封的穴道。
楚叛兒已準備認命了,可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寶香姑娘的聲音:
「夫人,船已備好!」
孫二娘被驚動了,似乎也被這叫聲驚醒了。
她鬆開他,慢慢站直身於,有點茫然地咬著嘴唇,怔怔地看著他,就好像她不知道自己剛才在做什麼似的。
楚叛兒道:「你可以送我換錢了。」
孫二娘深深看了他最後一眼,就垂下眼睛,默默將他的衣裳收拾好,慢慢轉身走了出去。
楚叛兒總算鬆了口氣,若非寶香姑娘「及時」趕到,他可就不太妙了。
但他對孫二娘臨走時的神情感到疑惑不解。那種深沉的迷惘,好像不是孫二娘這種女人能有的。
她想到了什麼?
她感覺到了什麼?
楚叛兒慢慢坐起身,活動活動酸軟的四肢,下了炕,找到自己的棉袍皮靴,慢慢穿戴起來。
他已開始盤算用什麼辦法逃出孫二娘的控制。他的體力還遠沒有恢復。也不知寶香給他下的是個麼藥,這麼厲害。
他聽見寶香在驚叫:「夫人,你這是——」
楚叛兒又驚又喜——要是這位母夜叉真出了什麼事,那就太好了。
可孫二娘會出什麼事呢?
他聽見孫二娘嘶啞低沉的聲音:「快走!」
然後是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是嗒嗒的馬蹄響漸漸遠去。
楚叛兒衝出門,什麼也沒發現。院裡靜悄悄空蕩蕩的,院外也杳無人蹤。
出了什麼事?
孫二娘為什麼突然離去了?
為什麼孫二娘的神色那麼奇怪?為什麼孫二娘那一聲「快走」充滿了恐懼的意味?
楚叛兒想不通,一點都想不通。
難道附近有高人示警?
楚叛兒衝到院外,繞著院子跑了一圈,一個人也沒看見。
楚叛兒站住。他又一次從危險中逃脫出來,可不知道該感謝誰。
他望著遠處的鄰居人家,除了有幾個人探頭探腦外,五十丈內絕對無人走動。
他只有感激蒼天。
楚叛兒騎上他那匹馬走了——就算要過河,他也不願在這裡上船。
一家鄰居的窗戶上,一雙眼睛也離開了。
這是雙中年男人的眼睛,深邃、溫和、寧靜,就好像世上任何驚天動地的大事也不可能使它們激動似的。
中年男人輕輕道:「他走了。」
屋裡還有一個女人,他的話是說給她聽的。
女人的歲數看來已不小,顯然是他的妻子,這一家的主婦。
她從針錢活上抬起頭:「是他嗎?」
中年男人道:「不知道,但是像極了樂漫天。」
女人幽幽道:「樂漫天夫婦的下落,至今我們還沒打聽到,也不曉得他們……唉!」
中年男人道:「也許找這個年輕人問問,能問出點什麼來。」
女人歎道:「算了,我看沒指望了……就算打聽到了,又能怎樣?我們在這裡一住十年,早就忘了江湖是什麼樣子了,我也懶得出去惹麻煩了。」
中年男人走到她身邊坐下,攬著她肩頭,輕聲道:「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
女人不語,將針線放下,偎進了他懷裡。
中年男人喃喃道:「葉落歸根,就算山莊已荒蕪,終究是我們的家。」
女人輕聲細氣地嗯了一聲,忽然抱緊了他,低低抽泣起來。
中年男人的眼睛也濕潤了:「再說,那件事已經過去好多年了,能認識我們的人,大概也沒幾個了……」
女人泣道:「怕就怕……那些人,還在……還在找我們……」
中年男人憐惜地撫慰著她,柔聲道:「只要我們小心一點,應該沒什麼事情的。」
女人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