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七。濟南。鐵府。
幾天前的一場大雪,將濟南城四周的小山都裹上一層銀白色的素妝。
濟南城中的積雪已開始融化,天氣也不像想像中的那樣冷。
這裡的冬天也同樣宜人。
住在濟南,實在是一種福氣。
鐵人鳳自然是個有福之人。
自張飛鴻動身前往聖火教總舵之後,鐵人鳳很過了一段比較開心的日子。
一天到晚陰沉著一張臉,十句話倒有九句中嗆得人難受的田福田總管跟著張飛鴻一起去聖火教了。說起話來總愛擺出一付交心交底的樣子的韓廣弟呢,也帶著他的「燕雲一百單八騎」暗中保護張飛鴻去了。留在鐵府的谷氏兄弟,李越李相倆兄弟,樂清江、田軍劍、張掖等人雖然是張飛鴻素來倚重的心腹愛將,但對鐵人鳳一直都還算得上恭敬,而且對鐵府的事務也從不插手,從不多問。隨他們一起從海外來的武士們自然就不用說了。
這一個多月來,鐵人鳳總算是當上了名符其實的鐵府主人,日子當然過得比較地舒心。
更讓他開心的是,這段時間裡他又設法籌集了一筆數目不小的金銀。這其中自然包括從徽幫江南七大分舵的錢莊裡劫來的那一筆。
雖然近來徽幫對此事追查甚緊,鐵人鳳卻是半點也不擔心。再怎樣查,要能查到威名赫赫的濟南鐵府頭上,那才怪了。
濟南鐵府素來就是武林中人所景仰的「泰山北斗」,「泰山北斗」怎麼會幹劫人錢財、偷雞摸狗的勾當呢?
這個道理連三歲小孩都明白的。
再說,這次行動是由鐵人鳳親自策劃、親自安排、親自坐鎮指揮的,他有十二分的把握在現場沒有留下絲毫破綻。
濟南鐵府的名聲近來又有所上升。因為就在十天前,鐵人鳳還親自率領「鐵氏雙雄」,會同泰山、嵩山兩大劍派和黃河老船幫的高手們,一舉剿滅了盤踞在太行山上達十三年之久的一股響馬,並且從響馬的山寨中發現了前段時間幾家鏢局被劫的鏢車。
鏢車自然是空空蕩蕩,連一兩銀子都沒有了,但被劫的幾個鏢局仍然對鐵人鳳感激萬分。
他們哪裡知道劫鏢的其實亦是濟南鐵府,這些空鏢車只不過是鐵人鳳安排人手悄悄塞進山寨裡的。
山寨被攻破後,鐵人鳳又對這些響馬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於是大部分響馬在鐵人鳳的感召下,決心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投身到了濟南鐵府的門下。
「鐵面孟嘗」的名頭,簡直足以與少林空雲大師比肩了,你說鐵人鳳能不開心嗎?
一直到今天中午,鐵人鳳的心情還很不錯,眉眼之間一直掛著一絲笑意,但臨近黃昏時,他的臉色又陰沉下來。
他直覺得嘴裡像是咬了一口苦瓜似的,苦得他簡直將舌頭都要咬下來吐掉。
舒心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
因為一直沒有消息也不見蹤影的慕容旦忽然在濟南現身了。
慕容旦現在正坐在鐵人鳳的書房裡。
他面前的花梨大桌上,擺著厚厚一摞賬本。
這些賬本是鐵人鳳從書櫃後的一個暗格裡捧出來,執意請「慕容先生過目」的。
慕容旦連看也沒看幾眼,目光閃動著,似是在想什麼心事。
鐵人鳳小心翼翼地道:「慕容先生……」
慕容旦含笑道:「鐵老伯,慕容是後生晚輩,您老要是這樣客氣,分明是把小侄往外趕了。」
鐵人鳳忙搖手道:「賢侄言重了,賢侄言重了……這是近一段時間裡各地徵集起來的錢、糧、武器、馬匹的細目,請賢侄……」
慕容旦推開面前的賬本,微笑道:「這些事,且等田總管來了再說吧……其實,主公一直依老伯為干臣,老伯又何必在些許瑣事上如此拘禮呢?」
鐵人鳳笑道:「是、是。」
「這話簡直跟韓廣弟嘴裡說出來的一模一樣!老子要是傻呵呵地真信了這些話,這顆腦袋只怕早就沒有了!」
他在心裡暗暗嘀咕著。
慕容旦轉開話題:「主公應該已經到達聖火教總舵了,近來有沒有什麼消息送回來?」
鐵人鳳道:「沒有。老朽近幾日也一直在擔心,就怕慕容沖天另有打算。」
慕容旦目光閃動道:「老伯以為他會有什麼別的意圖呢?」
鐵人鳳看了看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主公此去亦集乃,身邊只有田總管、黃石公、曹勳三人,實力未免單薄,難保慕容沖天不以實力相迫,提出過分的要求。」
幕容旦點點頭,卻沒有答言。
鐵人鳳頓了頓,方道:「賢侄以為情況會怎樣呢?」
慕容旦笑了笑,道:「慕容沖天能有多大野心,不過是想一統中原武林罷了,這樣的條件完全可以答應他嘛。」
鐵人鳳道:「是、是。老朽的想法和賢侄一樣,而且有韓廣弟帶著『燕雲一百單八騎』暗中相隨,想來也不會有太大問題。」
慕容旦道:「韓廣弟有消息送回來嗎?」
鐵人鳳道:「沒有。」
慕容旦皺了皺眉,道:「老伯可曾派人與瓦刺聯絡?」
鐵人鳳道:「主公臨行前,田總管已經派人通知韓廣弟,命他設法與瓦刺人接觸,盡快與也先搭上線。」
慕容旦道:「此事進展如何,韓廣弟也沒有回報?」
鐵人鳳苦笑道:「也沒有。」
慕容旦歎了口氣,道:「這個韓廣弟!」
鐵人鳳忙道:「韓廣弟辦事一向很認真,也很謹慎,進展得比較慢,也是有情可原。」
慕容旦道:「老伯也應該加派得力人手前往大同,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情形,然後才好相機而動嘛。」
鐵人鳳道:「田公子和李氏兄弟三天前已經動身去大同了,至遲明天中午,一定會有消息送回來。」
慕容旦道:「那就好,那就好。」
鐵人鳳心裡暗自詫異。
慕容旦似乎很有些心不在焉,神志也有些奇怪,但到底奇怪在哪裡,他也說不上來。
其實,慕容旦問東問西問了一大堆問題,只不過是借此與鐵人鳳套套交情,好找機會問問他知不知道殷朝歌這麼個人。
如果鐵人鳳知道或聽說過江湖上有這一號人物,那情況可就嚴重了。因為慕容旦曾當著木瀟瀟將張氏復國大計向林撫遠做了較詳細的說明,而木瀟瀟又是被殷朝歌救走的。
要是殷朝歌跟中原武林有聯繫或乾脆就是中原武林人土的話,這些惰況必定很快就會傳遍中原,自然也很快就會傳到官府耳中。
這樣一來,復國大計豈非要毀在他幕容旦手裡麼!
慕容旦定了定神,淡淡道:「不知老伯可曾注意過江湖中近來有什麼新出道的高手?如能將這些急於揚名立萬的年輕人聚為我用,對復國大計必將有很大的幫助。」
鐵人鳳怔住。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慕容旦怎麼忽然將話題轉到這上面。
慕容旦橫了橫心,索性挑明了:「小侄近來曾聽說有一位少年高手,好像是姓殷……」
鐵人鳳恍然道:「哦,是是是,是有一個叫殷朝歌的少年人,據說曾在上方山力敵聖火教教主幕容沖天。不過,江湖傳言大多不可信。慕容沖天內力深不可測,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人又如何能與他相抗衡呢?」
慕容旦一呆,一股涼氣自腳底直竄上來。
他頓了頓,這才歎了口氣,低聲道:「鐵老伯,實不相瞞,小侄這次是從大理來。」
鐵人鳳吃了一驚,詫異道:「賢侄怎麼會……怎麼會……」
慕容旦又歎了口氣,苦笑道:「小侄也是誤信江湖傳言,以為聖火教教主慕容沖天率眾南下大理,這才一路追下去,想盡快與聖火教搭上關係。」
鐵人鳳點頭道:「賢侄為主公大業,不辭辛苦,遠涉南疆……」
慕容旦哪裡有心情聽這樣的廢話。
他截口道:「小侄這次在大理,曾碰上過這個殷朝歌。」
鐵人鳳看著他,忽然間覺得心裡有點涼嗖嗖地。
聽慕容旦的敘述,他更是像被人扔進了冰窟裡,渾身上下都已冰冷。
好在慕容旦沒有向林撫遠透露濟南鐵府正是張氏在中原的重要據點之一,即便復國計劃就此洩露,他仍然可以做中原的大豪、「鐵面孟嘗」。
他總算明白了剛才幕容旦的態度為什麼那樣不自然。
很快,他已定下心神,不禁又暗自冷笑起來。
雖說表面上看起來張飛鴻對他非常敬重,並且很放心地將中原的一應大事都交給他管理,但鐵人鳳對自己在張氏一族中的地位十分的清楚。
不論他多麼地賣力,有多大忠心,在張飛鴻的心目中也只是個能善加利用的外人而已。張飛鴻真正視為心腹的,除由福之外,便只有趙西屏、慕容旦等九人了。
這次卻恰恰是慕容旦將數十年來一直在暗中順利進行的計劃洩露了出去。鐵人鳳很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
這意思當然只能放在心底裡。
慕容旦也正在心裡冷笑著。
鐵人鳳的花花心思自是逃不過他的眼睛,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鐵人鳳的地位陡然變得重要起來,所以他只能隱忍不發。
只要鐵人鳳一句話,就能將殷朝歌變成武林公敵。
武林公敵的話,當然就不再會有人相信,然後他們再調集人手,設法將之擊殺,則這次洩密所造成的困境當能挽回。
慕容旦在到鐵府前,就已想好了這個計劃。
他知道,鐵人鳳必定也能想到這個計劃。他等著鐵人鳳先開口。
鐵人鳳一直做沉思狀,眉頭皺得緊緊地,一付很緊張,很為難地樣子。
慕容旦暗自冷哼一聲,正欲開口捅破這層窗紙,書房外卻響起了腳步聲。
來人是鐵英。他的神色竟很有些慌張。
鐵人鳳沉聲道:「出了什麼事?」
鐵英看了看幕容旦,道:「剛剛得到消息,徽幫幫主突然傳下江湖令,說是要所有幫眾全力查找、追殺幕容將軍。」
慕容旦猛吃一驚,臉色頓時慘白。
鐵人鳳道:「有沒有他們分舵的錢莊被劫的事?」
鐵英道:「沒有。」
鐵人鳳道:「查明了徽幫為什麼要下這個『擊殺令』嗎?」
鐵英道:「沒有。」
鐵人鳳揮了揮手,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鐵英深深一躬,退了出去。
鐵人鳳、慕容旦面面相覷,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慕容旦雖然素來機智過人,現在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想不通徽幫為什麼會全力追殺他,因為他從來就沒有與徽幫打過任何交道。
難道說殷朝歌竟會是徽幫的重要人物?
鐵人鳳也想不通,因為據他所知,殷朝歌與徽幫之間,也是扯不上任何關係的。
江湖傳言,殷朝歌是白袍會的人。白袍會是不久前才在江湖突然崛起的一個新組織,而徽幫已經立幫幾十年了。
再說,徽幫一直都只是埋頭做生意、賺錢,幾乎不過問江湖上各門各派及黑白兩道的事情。
這樣的一個幫會,為什麼要跟慕容旦過不去呢?
鐵人鳳權衡半晌,才字斟句酌地道:「慕容賢侄,以老朽之見,賢侄在大理這檔小事兒,最好還是先不說開,以免亂了軍心。」
慕容旦歎了口氣,道:「是,是,這件事還得鐵老伯多多費心才是。」
鐵人鳳道:「賢侄放心。江湖上,知道賢侄的人幾乎沒有,更很少有人見過你。老朽馬上派得力人手去探明徽幫此舉意欲何為,然後再做計較。不過……」
慕容旦道:「老伯有話請直說。」
鐵人鳳湊近他,低聲道:「賢侄最好盡早離開這裡。」
慕容旦道:「哦。」
鐵人鳳看看他的臉色,解釋道:「賢侄不要多心,老朽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一旦讓徽幫知道賢侄跟鐵府關係密切,老朽就無法出頭名正言順地對付殷朝歌了。」
慕容旦心煩意亂地點點頭,道:「老伯所言,甚有道理。」
鐵人鳳道:「再說,主公身處聖火教總舵,我等總是放心不下,如果賢侄能前往,正能助主公一臂之力。」
慕容旦歎道:「看來,也只好如此了。小侄今夜便起程去大同,會同田、李三位,乾脆直接去瓦刺走一趟。」
鐵人鳳喜道:「有賢侄親往,諸事必定順利。中原的事有老朽罩著,賢侄不必過慮。」
慕容旦長揖到地:「多謝老伯費心。」
鐵人鳳忙道:「自己人哪用這般客套,……只是……
有一件事倒真的很讓老朽擔心。」
慕容旦道:「什麼事?」
鐵人鳳道:「不知道除了徽幫之外,江湖上是否還有別人已經聽到了風聲了。」
其實,他根本就不擔心。
他說這話,只不過是想讓慕容旦更深刻地認識一下他鐵府的重要性而已。
但他卻萬萬沒有想到,這句話還真「不幸言中」了。
*********
秋水就已經知道了張氏復國的計劃。
三天前,在北京城裡,他收到了第五名的密函。
第五名一直都沒找到他,是因為他離開濟南後,便一直呆在京都的一幢別墅裡。
這幢別墅已經很破敗了,除了滿院的荒草和結滿畫梁的蛛網之外,這裡只有三個又聾又啞又老的守門人。
秋水每年都會甩開所有的人,獨自一人悄悄地溜進這幢別墅裡,安安靜靜地住上十天半月,然後再從這裡悄悄地離開。
白袍會中所有的人,包括他最鍾愛的雲湖、煙閣、無瀨、無忌四大弟子和他最疼愛的英君、良子、芳名、南施這四個小丫頭,也都不知道這段時間裡幫主在哪兒。
但今年他住在這裡的十來天過得卻不怎麼舒心,因為他腦中總有一個人影忽隱忽現。這個影子就是張飛鴻。
有時,他會覺得這個影子不是張飛鴻,而是他見過的另外一個人,但想破了頭,他也沒想起來這人到底是誰。
看過第五名的密函,他才恍然大悟為什麼自己老覺得以前曾見過張飛鴻,一直在他腦海中時隱時現的那個飄忽的影子也一下清晰起來了。他以前的確沒見過張飛鴻,但他見過張飛鴻的祖父張士誠。
其實他也沒見過張士誠本人,他見到的,是張士誠的一幅畫像。那幅畫像簡直就像是對著張飛鴻畫的。
在濟南城一見面,他便意識到張飛鴻是個極難對付的扎手人物。
張飛鴻的武功之高,尤其是臨機處理事務的能力之強,天下之大,只怕也很難找出幾個能與之抗衡的人來。
這樣的一個人,再加上一班忠心耿耿的部屬,就會形成一股極其強大的勢力。
因為他自己也正是這樣的一個人,而且他也已經親手組建了白袍會這樣一個極強大的幫會。
擁有了這麼強大的勢力,天下間只怕很難有做不到的事情。
秋水歎了口氣,背著雙手在房間裡煩躁地踱來踱去。
他知道第五名為什麼急著用密函將這件事通知他,同時也深深地被第五名的良苦用心所感動。
他越走越快,臉色也越來越沉重,兩道眉毛幾乎全擠到了一起,在眉心結成了一個球。
用心急如焚這四個字來形容秋水此時的心情,是再恰當不過了。令他如此著急上火的,卻不是張飛鴻,而是密函上所寫的另一件事。
他萬萬沒想到殷朝歌剛剛自大理返回中原,便中了聖火教的圈套,讓聖火教給「請」到總舵去了。
和第五名一樣,他也將殷朝歌視為生平不多的幾個好朋友之一,當然不能坐視殷朝歌陷入聖火教之手而不管。
三天來,白袍會的人幾乎是全班出動,動用了一切能拉得上的關係,卻還是沒能探聽出聖火教的總舵到底在哪裡。
自慕容沖天執掌聖火教以來,聖火教在中原幾乎沒什麼大的行動,中原武林自是不清楚聖火教現在的情況了。
想到慕容沖天,秋水不禁又想起第五名在密函中提到的另外一個人——慕容旦。
雖然他沒見過慕容旦,但僅從他在大理的所做所為就可以看出此人也是個極難對付的扎手人物。
為了張飛鴻的復國計劃,竟然殺了自己的師叔,而且幹得很突然,很冷靜,很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這個年輕人也實在太可怕了。
如果張飛鴻身邊全是慕容旦這一類人物,則他們一旦真的起兵,還真夠明廷喝一壺的。
秋水使勁晃了晃頭,又將思緒拉回到該如何才能營救殷朝歌這件事情上來。
他又仔細看了一遍第五名的密函,歎了口氣,將密函湊近桌上的燭火,不一會兒,密函就成了一堆捲曲的紙灰。
他拍了拍手,大聲道:「雲湖,無瀨!」
范雲湖肖無瀨應聲走進房間。
秋水道:「派出去的人都回來了嗎?」
范雲湖道:「都回來了。」
秋水道:「有什麼新消息嗎?」
范雲湖道:「沒有。我們已經向十七個門派打聽過了,沒人知道聖火教總舵的確切位置。」
秋水的臉色更難看了,陰沉的就像是暴雨將至前的天空。
肖無瀨悄悄歎了口氣,道:「第五幫主帶著徽幫的一百一十四名好手,三天前已經到達榆林。」
秋水一瞪眼,道:「老子早就知道了……哼哼!光帶著人跑到榆林去有什麼用,找不到聖火教的總舵,就算在榆林駐紮上千軍萬馬,還不是白搭!」
范雲湖低聲道:「殷公子是在榆林附近被帶走的,在榆林一帶打探消息,只怕要容易一些吧。」
秋水一拍桌子,叫道:「放屁!放屁!放屁!」
范、肖二人都不敢吱聲了。
他們跟著秋水已經八九年了,還從未見過他現在這個樣子。
秋水氣哼哼地瞪著他們,忽然道:「雲湖啊,你知不知道老子為什麼說你是在放屁?」
范雲湖道:「弟子不知。」
秋水道:「殷小子第一次被抓是在徐州,按你剛才的說法,那我們現在就應該去徐州附近打探消息去了?」
范雲湖頓時漲紅了臉。
秋水接著道:「自徐州到榆林足有一千四五百里地,聖火教能在不到十天的時間裡帶著兩個大活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跑上一千多里地,有誰敢斷定他們現在到底跑到哪裡去了?你敢說他們現在還在榆林附近?」
肖無瀨道:「雲湖師兄的意思是,既然聖火教的行蹤最後是出現在榆林,應該能在附近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來。」
秋水直搖頭:「不通。還是不通。第五名是個什麼人你們知不知道?」
肖無瀨笑道:「不過是個老愛在幫主您老人家這裡打秋風的老財迷唄。」
秋水冷著臉道:「你看看你,安,跟了老子這多年了,就只學得一副好油嘴,你也是個有老婆的人了,怎麼就沒有半點穩當勁兒呢!現在是讓你油嘴滑舌的時候嗎?」
肖無獺吐了吐舌頭,道:「幫主教訓得是,無瀨今後再也不敢學幫主油嘴滑舌的功夫了。」
秋水狠狠瞪起了眼,直瞪得肖無瀨不敢抬頭,方道:
「唉,你們不知道,第五名那老小於簡直就不是人!」
范雲湖忍不住問:「不是人?第五幫主不是人?」
秋水道:「當然不是!他是個油成了精的老狐狸了。
你們也不想想,油成精的老狐狸都找不出一點線索來,你們去能找出什麼來?難道你們的鼻子比狗鼻子還靈?」
肖無瀨小聲嘀咕道:「幫主的本事,我們連一成還沒學到手,我們的鼻子當然比狗鼻子差多了。」
秋水又瞪眼,卻繃不住笑了起來,罵道:「無瀨啊,你可真是個無瀨!」
笑過一陣,秋水的心情好多了。
越是遇上了困難,就越是要能保持一個良好的心境。
只有心境平和,思路才會清晰。
秋水調節心情的辦法就是和幾個心愛的弟子一起胡天胡地、沒大沒小地胡侃一通。也正因為這個,他才最喜歡肖無瀨。
肖無瀨總是能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想出些鬼話來讓他開心。
現在,他就不心煩也不急躁了。
於是他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據木瀟瀟所說,向守志和路不平是帶著她和殷朝歌向西走的,而且後來突然出現的李乾元等人,好像也是自西而來。然後他又想起了一個傳聞,據說幕容沖天與瓦刺的關係一直都很不錯,甚至還曾出動過聖火教的力量幫助也先的父親脫歡統一蒙古諸部。
看起來,聖火教的總舵極有可能就設在沙漠中的某一處綠洲。
秋水一下來了精神。
他決定帶上白袍會全班人馬,取道大同,前往榆林與第五名匯合。
雖說繞道大同要多走二百多里地,但他這樣決定,是有其充分的理由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大同附近有徽幫的一個大馬場。
此去榆林,路途遙遠,沒有好的馬匹代步,是不行的。再說,到達榆林後很可能就會與聖火教發生衝突,所以他們必須保持體力的充沛。
另一個原因是如果自北京直趨榆林,勢必要經過很多道關卡,白袍會全班人馬足有二百餘人,如此龐大的一支隊伍,一路之上勢必會引起官府的注意,引起許多不必要的麻煩。而從大同到榆林,一路之上幾乎都是荒漠、戈壁、草原等無人地帶,走起來要安全的多。
到了大同,秋水便下令讓所有的人都換上了瓦刺服飾,這一行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小隊牧民。而在邊境地帶出現這樣一隊瓦刺牧民,無論是明軍還是瓦刺人就都不會感到奇怪而多加注意了。
就算沿途有聖火教的暗樁,憑他們現在的裝束,也完全可以矇混過去。
時令已是深冬,加之沿途皆是苦寒之地,有時一整天都碰不上一個人,甚至看不到一棵樹,一根枯草,但二百多人統一行動,到也不覺寂寞。
秋水一路上直覺得自己太笨。
以前怎麼沒想到在嚴冬時將他們拉到這寒風刺骨,荒無人煙的沙漠戈壁中來磨練呢?
在這種嚴酷的自然環境之中,加上他一貫嚴格苛刻的要求,這些身負血海深仇,時刻都想著練好武功、盡早復仇的漢子們在武功方面的進展必定會比在平常的環境之中要大得多。
而且,這種環境更能磨煉一個人的精神力量。
在生死相爭的決鬥中,精神力量往往比武功更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存亡。
想到這裡,秋水確信聖火教的總舵一定就設在沙漠之中。因為慕容沖天一直意欲重振聖火教,重新入主中原武林,這些年中一定會勵精圖治,對部下的作戰能力和精神力量諸多方面的訓練也必是非常重視。
除了這西北苦寒之極的大沙漠,只怕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訓練場所了。
秋水決定,以後每年冬季,都要將白袍會拉到沙漠中來做一段時間的強化訓練。
他一面盤算著這個計劃的具體細節,一面撫起了頜下花白的鬍鬚。
這種時候,他是最最不願有人來打擾他了。
偏偏有人來打擾他了。
負責押後的鐵千秋和范雲湖急馳到他身邊,低聲道:
「幫主,後面有人追來了。」
秋水不經意地道:「附近有很多瓦刺的牧民,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鐵千秋道:「來人是江湖人服飾。」
秋水勒住馬韁,側耳聽了聽,淡淡道:「唔,四匹馬,趕得還挺急嘛!」
他沉吟著,道:「你們怎麼就肯定這些人是衝咱們來的?」
鐵千秋道:「咱們進入瓦刺已經四天了,後面從沒有人跟得如此緊,這幾人想必是從大同一路追來的。」
馬蹄聲已清晰可聞。
秋水點點頭,沉聲道:「嚴加戒備。沒弄清來人意圖前,不得做出任何反應。」
四匹馬很快接近了,卻沒有要停下的意思,轉眼間就超過了他們,一直往西奔去。
只有一個玉帶貂裘、公子哥兒打扮的年輕人遠遠地回頭看了一眼。
秋水很不高興,冷哼一聲,道:「現眼吧?以後不要這麼一驚一乍地,這麼大的地方,咱們走得,別人就走不得?」
鐵千秋、范雲湖鬧了個大紅臉,一聲不吭地撥馬回後隊去了。
秋水嘴上雖說得輕鬆,心裡卻也升起了一點疑雲。
「剛才過去的這四人會不會是聖火教的信使呢?」
他轉頭道:「無瀨,你帶幾個人,跟上去看看是不是有什麼可疑的地方。」
如果這四人真是聖火教的信使,反倒是一件好事,秋水真真是求之不得。這樣一來,他就可弄清聖火教總舵的確切位置了。
可惜的是,他們並不是聖火教的人。
當天夜裡,肖無瀨回到白袍會的宿營地,說白天那四人已在前面約六十里處宿營。他悄悄摸近了他們的帳篷,雖然沒有弄清他們到底是什麼來路,卻從他們的交談中知道了他們也是要去榆林,而且聽口氣,他們不太像是江湖人,當然更不會是聖火教的人了。
秋水頗有些失望。
如果他知道曾回頭看了一眼的公子打扮的人便是第五名密函中提及的慕容旦,只怕會後悔地恨不能一頭碰死了。
*********
慕容旦知道今天碰上的那群人正是近來在中原武林哄傳的沸沸揚揚的白袍會。
他自濟南趕到大同,找到田、李三人後,四人l略加商議,便決定先趕往榆林。
因為韓廣弟帶著他的「燕雲一百單八騎」自張飛鴻到達亦集乃後,一直駐紮在亦集乃東南一百餘里的一塊綠洲上。
只有先與韓廣弟匯合,弄清張飛鴻現在的處境之後,才好計劃下一步的行動。
慕容旦已將他在大理的遭遇和盤托出,田軍劍卻對他的擔心很不以為然。
一件事情的成功與否,最主要的是看你花費多大精力去做和如何去做,跟它進行的秘密與否,其實並沒有太大的關係。
慕容旦雖然暴露了復國計劃,但同時也爭得了大理段氏和思機發這一路強援。
只要能多獲得幾路強援,他們盡可以提前起兵,也就不在乎計劃是否洩露了。
再說,計劃遲早總是要實施的,一旦起兵,則天下皆知,又怎麼談得上洩秘不洩秘呢?
更何況當時慕容旦也只向林撫遠談到張氏有復國計劃以及在海外和中原都已蓄積了一定的實力,並沒有涉及中原任何一個據點的具體情況。
就算明廷能很快得知消息,也是無從查起。
現在他們最關心的,是張飛鴻與聖火教會談的結果到底會怎樣以及如何與瓦刺搭上關係。
如果鐵人鳳能利用他在中原武林的威望和勢力,封住殷朝歌的嘴,那自然再好不過了。
自大理回中原的路上,慕容旦心裡已勾劃好了一幅藍圖。
要想順利地將它變為現實,其先決條件是能與也先及聖火教簽訂攻守盟約。
時機一旦成熟,慕容旦就會提前一兩個月通知思機發起兵,則明廷的注意力和精銳部隊必定都將吸引到南疆去,而聖火教的人馬便可利用這段時間潛入京師及順天府一帶,張氏在中原的潛伏勢力亦可向南直隸一帶集中。
待南疆那邊打得不可開交時,瓦刺與張氏便可從北面和東面同時起兵。張飛鴻率領海外及中原蓄積的力量直撲南京,而也先則率瓦刺精銳鐵騎長驅北京。
一旦也先的大隊鐵騎逼近京師,慕容沖天就可率聖火教人馬在城內舉事,則京城可一鼓而下,明廷自然就冰消瓦解了。
可以肯定,在與明廷守備京師的精銳御林軍的戰鬥中,也先與聖火教必定都會受到極大的損耗,於是張飛鴻在攻下南京之後,就可打出「抗擊異族入侵」的旗號,團結中原各部力量,揮師北上,將也先逐回大漠。
對這個計劃的各個細節,慕容旦都做了仔細的推敲。
他相信,只要能按部就班準確實施,則成功是必然的,是指日可待的。
「準確實施」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實在很難,誰也不敢保證在實施的過程中會遇上什麼意料之外的事。
慕容旦也不敢保證。
他所能做的,只是事先盡可能將準備工作做得更充分,將一切能夠想到的情況都考慮進去,並且準備好相應的應付手段。
比如說,在大漠中會碰上白袍會就絕對是個意外,而且對慕容旦可以說是個不小的打擊,
因為他曾聽鐵人鳳提到過,殷朝歌好像就是白袍會的人。
一開始他們也不知道前面的大隊人馬是白袍會,但即將超過他們時,田軍劍在人群中認出了秋水。
張飛鴻自幼好丹青,在濟南見過秋水後,便憑著記憶畫了一幅秋水的小像。這幅小像田軍劍等人都看過,而且都留有較深的印象。
慕容旦一聽說遇上的正是白袍會,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他是想看一看人群中有沒有殷朝歌。
沒有。
即使這樣,他還是警戒之心大起,四人商定在這一路之上,只談風月而不及其它,以免暴露身份。
果然,白袍會派出了跟蹤他們的人。
肖無瀨接近帳篷時雖然十分小心,但慕容旦還是發現了他。
他也想過擒住此人,拷問出殷朝歌的行蹤,但一來看出了來人武功頗高,二來白袍會大隊人馬就在身後不過幾十里地,相形之下,他們實在是勢單力薄。所以乾脆裝著一點沒有察覺,四人在帳篷裡大談起風月逸事來。
肖無瀨離開沒多久,四人便丟下帳篷,星夜起程了。
他們現在實在沒心思考慮白袍會到沙漠之中來的原因,只求白袍會不要找他們的麻煩。
一直跑到東方發白,人困馬乏之時,他們才稍稍休息了一會兒,馬匹的力氣剛一恢復,就又開始往前趕路了。
他們只求能離白袍會遠一點,越遠越好。
第三天天剛亮,他們便到了榆林城外。
遠遠地看見那一帶淺灰色城牆時,四個人都已快要站不穩了。他們的坐騎早在二十里地之外就已經累得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再也沒有站起來。
一進城,他們就找了個客棧鑽了進去。
現在他們最需要的,是一頓可口的飯菜、熱乎乎的洗澡水、安靜的房間和鬆軟乾淨的床。
這些都是盡快地恢復體力所不可或缺的。
在客店裡,這些東西只認錢,除了錢之外什麼都不認。
他們手頭的銀兩十分充足,所以他們當天下午就又變得容光煥發,精神飽滿了。
養足了精神,接下來就該辦正事了。正事就是買馬。
要想穿越沙漠,充足的食物、飲水和好馬缺一不可。
榆林城內卻買不到馬,買馬得去馬市。
榆林這一帶的馬市設在南門外十來里地的歸德堡附近。第二天一大早,慕容旦一行四人前往馬市的路上,怎麼也沒想到買幾匹馬竟會有那麼多的麻煩。
像這一類的事情,一向是只要有錢,便能順風順水,怎麼會有「麻煩」可言呢』!
但偏偏有些時候,錢卻起不了作用。
錢越多,麻煩只怕還會越大。
早知道會遇上那樣的意外,慕容旦寧願爬著穿過沙漠,也不願去歸德堡買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