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七。榆林城南。
歸德堡。
榆林衛是明廷西北邊防的重鎮。
榆林城四周,共設有高家堡、雙山堡、長東堡、保寧堡、歸德堡、神泉堡六大軍營,駐紮官軍不下兩萬人。
歸德堡是這六大堡中駐軍最少,名氣卻最大的地方。
駐軍少是因為歸德堡地處榆林正南,而榆林衛的駐軍主要防範的目標是北面的瓦刺人。
名氣大,當然就是因為榆林一帶方圓近百里之內,惟一的馬市就設在歸德堡附近的明堂川畔。
明堂川是一條河,自西北向東南流經榆林城。
已是深冬。
河南早已結下一層厚厚的冰,遠遠望去,整條河就似一條宛延曲折白光閃爍的冰龍。太陽照在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亮光。
慕容旦微微瞇起雙眼,感慨地長歎一聲。
田軍劍、李越、李相,也都被這壯美的景象迷住了。
對於自幼生長在海島上的他們來說,能見到冰,已經是一件很稀罕的事了,更何況這樣整條冰封的大河呢?
白光閃閃、晶瑩如玉的河對岸,便是一眼看不到邊的沙漠。
起伏綿綿的沙丘如一層層的浪頭,似一直奔湧到了天邊。
自大同到榆林這段路上,慕容旦已深深地感覺到了沙漠的強大,可怕。
無論一個人的武功有多高,跟沙漠比起來也只是微不足道的。
因為沙漠用來對付你的是強光,酷熱,嚴寒,極度的乾渴和一片茫無邊際的死寂。
慕容旦很清楚,就算他自己的武功能比現在高上十倍,如果不借助一匹好馬,不帶上充足的清水和食物,要想橫越面前的這片沙漠只可能是癡人說夢而已。
馬市很大,自歸德堡的城牆根下,一直到冰封的河面上,擠滿了各種攤點和來來往往的人流。
說這裡是馬市,其實並不確切。
因為到這個馬市來的絕大多數人,並不是來買馬、賣馬的。
這裡實際上是一個大集。
年關漸近,附近幾十個村落的人們來趕這個大集,為的是賣些地裡的土產,換些銀錢,好置辦一些年貨。
榆林城裡很多商號都派出店夥計在大集上擺攤設點。
同樣的貨物,在這裡賣的價錢比之榆林城內,至少要低三成。
這自然也是歸德堡「馬市」的「名氣」很大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名為「馬市」,自然不會沒有賣馬的。
榆林附近的四家大馬場在這裡都設有專賣點。
沿河一溜木樁上拴著的幾十匹品種不同、毛色各異的馬匹,就出自這幾家馬場。
集上也有牽著馬匹四處溜躂的私馬販子。
最令慕容旦他們吃驚的是,賣馬的人中,竟然還有蒙古人。
他們的目的是要越過大沙漠,蒙古馬自然是首選目標。
上前一交涉,他們就失望了。
因為這些蒙古人不要金、銀,也不要銀票。
他們只要茶葉、精鐵和絲綢。
一匹蒙古馬要換七十斤茶葉,或是一百六十斤精鐵和兩匹絹綢。
慕容旦只得搖頭作罷。
足足逛了一個時辰,他們還是一無所獲。
馬市上各種馬匹不下一百之數,他們卻一匹也沒有看上。
這些馬用來耕田,拉車,或日常車騎用以短途代步,的確很可以了,一旦要騎著它們進入沙漠,只怕走不了二百里地,它們就得趴下。
太陽已快移到頭頂上,李相忍不住發起牢騷來:「什麼破地方嘛,連幾匹好馬都找不到!」
李越也道:「就是!都說榆林四周有多少多少馬場,誰知養出來的都是這些貨色!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不知不覺間,他們又轉到幾匹蒙古馬旁。
田軍劍不禁苦笑道:「找來找去,還就這幾匹馬可用。」
慕容旦點點頭,卻不說話,似是在想什麼心思。
田軍劍道:「兩位李兄,想想看能不能有什麼辦法把這幾匹馬買下來?」
李越攏著手,淡淡道:「辦法倒是有,只是做起來太麻煩。」
田軍劍一下來了精神:「什麼辦法」」
李越笑道:「他不是要茶葉什麼的嗎?咱們可以先去買茶葉,買精鐵,再來換他的馬,不就行了!」
田軍劍一拍前額,大笑道:「哈!我怎麼沒想到!」
李越一笑,道:「兄弟也是剛剛在那邊看見了幾個茶葉攤子,這才想起來的。」
慕容旦道:「辦法是不錯,可惜……」
李越一怔,道:「可惜什麼?」』
慕容旦歎口氣,道:「可惜咱們不是在榆林城裡,只怕湊不齊那麼多茶葉、絲綢、精鐵。」
他指了指附近的幾個攤點,道:「這些人顯然都是小本經營,就是城裡大商號派出來的攤點,也只備了一天的貨,咱們至少需要五匹馬,你們算算,那得多少斤茶葉?
多少精鐵?」
李越怔了半晌,卻只長長歎了一口氣。
田軍劍忽然笑了笑,微微瞇起眼睛,道:「那,就只剩下惟一一個辦法了。」李越李相對視一眼,臉上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的確只剩下惟—一個辦法了。
那就是——搶!
慕容旦的眼睛也亮了起來,目光閃動,向四下看去。
田、李三人有意無意間,已移到最有利的位置。
慕容旦平日裡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凡事謀定而後動。
他顯然正在「謀」。
田、李三人自是惟他馬首是瞻,只待他一「謀定」,四人就會同時發動。
賣馬的蒙古人哪裡會想到這四人的心思,正起勁地和另一個買主商量著價錢。
慕容旦忽然又歎了口氣,發亮的眼睛忽地暗淡下來。
田軍劍側過身,悄聲問:「怎麼了?」
慕容旦道:「咱們得手之後,該往哪邊去呢?」
田軍劍怔了怔,道:「自然是回榆林。」
他們的行李都放在榆林城裡的客棧裡,食物和清水自然也要在城裡準備,一旦搶馬得手,當然是回榆林,這還有什麼好問的呢?
他簡直被慕容旦問糊塗了。
慕容旦道:「歸德堡內駐有大批官兵,在他們的眼皮下搶馬,再大搖大擺回榆林去?」
田軍劍的臉刷地紅了。
雖說明廷近年來武備鬆弛,但要想在官兵眼前公然搶劫,還想在得手之後公然穿過戒備森嚴的榆林衛,不是自恃武功通玄,就是腦子有毛病。
他們四人的腦子沒有毛病。
他們當然也不會自以為武功已高到「萬人敵」的地步。
所以他們沒有動。
蒙古人已賣出了一匹馬,正忙著將兩大袋茶葉塞進他身邊一輛大車的毯子下面。
李相又嘟嘟噥噥地發起了牢騷:「什麼第一大馬市,狗屁!」
慕容旦瞄了瞄歸德堡的城門,淡淡道:「榆林也不是沒有好馬。」
李相道:「在哪裡?我怎麼看不見?」
慕容旦朝歸德堡微微一點頭,道:「你看。」
大開的城門內,幾匹膘肥體壯的軍馬正在撒著歡兒。
慕容旦道:「我也是剛剛才想明白。」
李相沒好氣地道:「想什麼?」
慕容旦道:「榆林並不是沒有好馬,只是所有的好馬都被征做軍用了。」
李相也不看他,道:「還不是空話一句。」
田軍劍輕輕推了他一把,道:「現在咋辦呢?」
慕容旦淡淡道:「能怎麼辦?先回城吧。」
李相道:「要是城裡能買到馬,咱們還用一大早跑到這裡來?」
慕容旦歎了口氣,道:「城裡是買不到好馬,可能買到茶葉、絲綢吧?」
他也不看田、李二人,抬腳就走。
走出約摸二里地,慕容旦突然大笑起來。
田軍劍皺了皺眉,道:「慕容兄何故發笑?」
慕容旦道:「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你們看!」
官道右側的一條岔道上,正有人牽著幾匹馬遠遠走過來。
田軍劍跳了跳腳,道:「離得太遠,也看不清那幾匹馬到底怎樣。」
慕容旦微笑道:「不用看,我擔保這幾匹都是好馬?」
果然是好馬。
幾匹馬個個腿細體長,毛色順滑油亮,雖不能說是上上之選,但借足越過幾百里地的沙漠是絕對不成問題的。
不僅馬好,價錢也不高。
總共八匹馬,牽馬的兩個人只開價四百兩。
這種檔次的馬只賣這個價錢,田軍劍心頭不禁疑雲大起。
更讓他懷疑的是,這兩個竟是不要現銀,只要銀票。
二李也直髮疑心,開始挨個兒仔細檢查這些馬是不是有什麼暗疾。
牽馬的兩個人雖沒說什麼,神色之間已經很不耐煩了。
不耐煩中,似乎還夾帶著一絲恐慌。
田軍劍心裡一動,悄聲對慕容旦道:「這兩人有問題。」
慕容旦也悄聲道:「不僅人有問題,馬也有問題。」
田軍劍一愣,道:「馬還真的有什麼毛病?」
慕容旦掩嘴噓了一聲,道:「田兄想必己看出來了,這是軍馬!」
牽馬人不耐煩地叫了起來:「你們懂不懂馬?到底買不買?」
慕容旦道:「自然要買。」
牽馬人一攤手掌,道:「拿錢來,一手交錢,一手牽馬。哪裡有功夫陪著你們瞎泡!」
慕容旦笑吟吟地掏出一沓銀票,數了四張遞過去。
道:「這是山西寶昌號的銀票,兩位仔細看看。」
牽馬人哼了一聲,剛要伸手,忽聽官道上一聲大喝:
「慢著!」
牽馬人的手哆嗦了一下,臉色一下變得刷白。
他的同伴兩腿已哆嗦起來。
一個騎馬的中年人帶著三名僕從急急忙忙衝了過來。
中年人一抬腿自馬上跳下來,圍著那幾匹馬轉了幾個圈子,口裡「嘖嘖」連聲:「好馬!嘖嘖!好馬!」
牽馬人蒼白的臉恢復了血色,大聲道:「是不是好馬,跟你有什麼關係!該幹嗎幹嗎去,少在這裡搗亂!」
中年人彈了撣長袍下擺,翻了牽馬人一眼,冷冷道:
「是你的馬?」
牽馬人沒好氣地道:「自然是老子的馬,難不成還是你的?」
中年人也不發火,又冷冷翻了他一眼,道:「這馬我買了!」
牽馬人一怔,道:「你來遲一步,馬已經讓這四位公子爺買下了。」
中年人冷冷道:「買下了?他們已經付過錢了?」
牽馬人看看慕容旦手裡的銀票,又伸出手,一邊道:
「要不是你在那裡鬼叫,老子早拿到錢了!」
中年人伸出馬鞭,格開牽馬人的手,道:「等一等!
他們給你多少?」
牽馬人尚未答言,李相早已跳了起來,「你管得著嗎?
做買賣講個先來後到,我們已經買下的馬,你憑什麼從中插一扛子?」
中年人翻了翻白眼,冷笑道:「聽口音,幾位不是本地人吧?」
李越也冷笑一聲,道:「爺們是不是本地人,你管得著嗎?就算爺們不是本地人,也好過你個白眼狼!」
中年人一張乾瘦的臉登時漲得通紅,伸手自懷裡掏出幾張銀票,揮舞著道:「好好好!就算有先來後到,可生意場中還有一句話,叫『價高者得』!你們出什麼價?」
李越冷冷道:「四百兩!」
中年人大聲道:「好!我出五百兩!」
牽馬人的眼珠子一下瞪圓了,嘴角忍不住向上翹起。
一百兩畢竟不是一筆小錢,能多拿,為什麼不要?
他看了看慕容旦,又看看中年人手裡的銀票,嚥了口唾沫,道:「這個……嘿嘿……實在對不住……」
慕容旦又捻出兩張銀票,淡淡道:「六百兩!」
牽馬人立馬不吭氣了,轉眼瞟向中年人。
中年人臉色一變,伸手入懷,掏出一個元寶,幾塊碎銀,斜眼瞄著慕容旦,道:「再加七十兩!」
慕容旦理也懶得理他,又捻出一張銀票:「七百兩!」
官道上往來的行人都已聚了上來,圍成一個圈子。
愛看熱鬧本是人的天性,再說這場「熱鬧」的確頗有看頭呢。
中年人本已通紅的臉更是漲得發紫,他咬了咬牙,摸出一張牙牌,道:「一千兩!我出一千兩!」
慕容旦笑嘻嘻地搖了搖頭,不屑道:「就憑你手中這破玩意兒,也值三百兩白銀?」
中年人大聲道:「兩位只要拿了這塊牙牌到樓府去,一千兩白銀立即兌付!」
慕容旦將手中的銀票遞到牽馬人面前,壓低聲音道:
「老兄這碗飯可不太好吃,要是回營晚了,事情敗露,不掉腦袋只怕也要被打斷腿吧?」
牽馬人一下張大了嘴,驚恐地看著慕容旦。
慕容旦又將銀票往前遞了遞。
牽馬人一把搶過銀票,拉著同伴就跑。
圍觀之人誰也沒聽清慕容旦說了句什麼話,見牽馬人跑得狼狽樣,一齊哄笑起來。
中年人漲紫的臉一下變得青灰,他環顧圍觀人群一眼,轉頭盯著慕容旦,咬牙道:「幾位敢在榆林地界上如此張狂,看樣子是不把樓府放在眼裡羅?」
慕容旦淡然道:「敝人長這麼大,從未聽過樓府之名。
嘿嘿,實在是對不住老兄!」
中年人乾笑兩聲,忽地一揚右手。白光一閃。
一匹大青馬嘶叫著砰然倒地。
馬脖子上深深紮著一柄匕首。
慕容旦四人早已防備他暴起傷人,卻沒料到他會動手殺馬。
中年人一擊得手,大喝道:「動手!」
他身後的三名僕從抽出單刀,猛撲上來。
慕容旦冷哼一聲,左腳微抬,身形閃動間,右手已搭上中年人肩井大穴,冷冷道:「叫他們住手!」
已經用不著了。
沒等中年人開口,三名僕從已摔倒兩人。
剩下一人被田軍劍抓住領口,提得雙腳離地。
慕容旦掌上加勁,壓得中年人渾身骨胳「嘎嘎」作響,屈膝跪倒在死馬旁。
中年人疼得額頭上直冒冷汗,卻仍嘴硬道:「好小子,有本事你就殺了老子,看樓爺饒得了你!」
那三名僕從可沒他這樣硬朗,一時間求饒聲、呼痛聲不絕於耳。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了。
慕容旦伸手點了中年人的肩井穴,讓他直挺挺跪在馬屍旁,拍了拍手,朗聲問道:「不知哪位肯賜教,這榆林『樓府』是何等角色?」
人群中好事者道:「你老兄真不知道?樓鵬樓半天,在榆林可是個誰也不敢惹的人哪!」
幾個小孩子更唱起了兒歌:「樓半天,樓半天,榆林遮了半邊天……」
田軍劍低聲道:「慕容兄,咱們還是趕快脫身的好。」
慕容旦皺眉道:「如果這娃樓的在榆林真有這樣大的勢力,只怕不易脫身。咱們總得進城準備馬鞍、糧草什麼的吧。」
田軍劍也皺眉道:「那慕容兄的意思是……」
慕容旦淡淡笑道:「不妨先看看他是何許人也。」
田軍劍一轉念,雙眉已然展開。
慕容旦的意圖,他已心領神會。
首先,他們得搞清楚這個樓鵬是不是知道他們的身份,才故意派手下人來糾纏;其次,像他這樣的地方大豪,不妨結交,雖說對復國大計不一定有太大的好處,但只要不急於自露身份,壞處也肯定不會有。
田軍劍拎起一名僕從,拍開他的穴道,沉聲道:「去叫你們樓老爺來此地領人,半個時辰之內他不到此地,可別怪爺們手太狠!」
那名僕從連滾帶爬擠出人圈,爬上中年人的坐騎,跑出幾十步,這才回過頭來啞著嗓子發狠道:「好小子們,有種的就別跑!」
慕容旦四人自然不會跑。看熱鬧的人們也都沒有走開。
不僅沒人走,官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漸漸都往這邊圍聚過來。
後來的人急著打聽出了什麼事,而原先在場的人就指手劃腳口沫四濺地向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講敘著。
那中年人們像根木樁似地直挺挺跪著,兩名僕從卻已爬了起來,抱著手腕子直吸涼氣。
「幾位公子爺,就讓小老兒來做回和事佬好不好?」
一個溫和慈祥的聲音在人群外響起。
嘰嘰喳喳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人們往兩旁閃開,讓出一條通道。
幾乎所有人的臉上都換上了一付笑臉。
有尊敬的笑,有會心的笑。
更多的還是討好的笑。
慕容旦的臉上也掛著笑意。
冷冰冰的,略帶不耐煩的笑。
他看著慢慢走近的華服老人,拱手道:「敢問老先生高姓大名?」
華服老人尚未答言,那兩名僕從已搶過去撲在他腳下,大叫道:「請老爺子做主!」
慕容旦的笑意更冷了:「莫非是樓先生當面?」
人群中頓時爆出一陣哄笑。
「這人真不知怎麼長大的!」
「就是,連巴老爺子都不認識!」
「幾十年的飯算是白吃了。」
「原來還以為他們是好漢,原來卻是幾個渾人!」
慕容旦冷哼一聲,眼中寒光陡盛。
華服老人一腳一個將面前跪著的兩名僕從踢開,這才道:「小老兒姓巴,素來好管個閒事,平個紛爭,蒙四鄰鄉親看得起,平日裡都稱一聲『巴老爺子』。」
他笑瞇瞇地看著慕容旦四人,點點頭,道:「四位公子都不是本地人吧?」
這句話適才那位中年人也問過,但自這位巴老爺子嘴裡說出來,卻是順耳的多。
慕容旦微笑道:「原來是巴老爺子當面,失敬失敬,在下四人乃自大同而來。」
巴老爺子笑道:「怪不得,怪不得……幾位公子,出門在外,誰都不願意麻煩上身,是不是?公子不如將這幾人交給巴某,幾位儘管放心離開,樓半天那邊,就由巴某替幾位交代了,如何?」
「莫非這老傢伙真是個和事佬?」慕容旦反倒怔住了。
田軍劍冷笑道:「樓半天到底是何許人,我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他手下無故殺了我們的馬匹,這筆賬無論如何得算!」
巴老爺子笑瞇瞇地道:「寒舍就在左近,舍下也有幾匹好馬,幾位公子不妨牽一匹,就算是樓半天給諸位的賠償,好不好?」
田軍劍愕然。
慕容旦乾咳一聲,道:「這個……這個……」
巴老爺子笑道:「巴某絕沒有別的意思,和樓半天也僅是泛泛之交,諸位如果不信,可以問問在場諸人。巴某只是擔心諸位為這點小事惹上大麻煩,反倒誤了正事。」
慕容旦心中一懍,乾笑道:「謝巴老爺子厚意。不過在下等此行的正事就是買馬,馬匹卻又被此人殺了,在下等自是想討個公道!」
巴老爺子連連點頭,道:「我知道,我知道,誰撞上這種事心裡都不會痛快……」
他忽然走上兩步,低聲道:「只是這幾匹馬的來歷好像個太對,官道之上一下子聚集這許多人,引起駐軍疑心,前來查問,麻煩可就大了!」
慕容旦心念急轉,朗聲道:「在下等初來貴地,就讓巴老爺子如此費心,真是過意不去,看在巴老爺子的面子上,此事就此罷休,樓府那邊,又要煩勞巴老爺子多多費心!」
巴老爺子笑得鬍子都翹了起來,連聲道:「好!好,好!諸位如此看重巴某的面子,巴某一定不會忘記諸位的高義!」
人群之中立時響起一片讚歎之聲:
「瞧瞧,瞧瞧,還是巴老爺子面了大,幾句話一說,天大的事都沒了!」
「那是,你也不看看是誰!」
「老子活了這麼大,就沒見過敢不買巴老爺子面子的人!」
「誰要敢不買巴老爺子的面子,那也……也就不是人了!」
「不是人是什麼?」
「不是二百五,那就是白癡!」
慕容旦又淡淡說了幾句場面話,牽起馬正準備離開,便聽官道上響起一陣疾如暴雨般的馬蹄聲。
一個粗豪的聲音遠遠叫道:「是哪一位英雄當面?樓某特來請罪!」
巴老爺子歎了口氣,道:「正主兒來了!這會子想走只怕也難了!」
十六匹駿馬狂風一般捲到眼前,馬上騎士個個青衣結束,腰懸長刀,身形剽悍,神態傲慢。
趕到近前,十六匹馬左右一分,中間閃出一個空檔,一個神態威猛的紫衣大漢驅馬緩步上前。
巴老爺子笑道:「樓老闆,你的威風可是見長啊!」
紫衣大漢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來。
大笑聲中,飛身下馬,搶到巴老爺了身前,長揖道:
「不知巴老在此,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巴老爺子側過身,淡淡道:「不敢。」
樓鵬一轉臉,看見了跪在地上的青袍人,登時沉下臉,走過去反反正正抽了他幾個耳光,恨恨道:「不長眼的奴才!老子一點好名聲,都讓你們給糟蹋了!」
看著這位樓半天在場中竄上跳下,慕容旦卻是負著雙手,神情悠然,沒有上前搭話的意思。
巴老爺子在一旁喃喃道:「莫非是老人家人老眼花看錯了?這樓半天什麼時候改了性兒了?」
樓半天打也打了,罵也罵了,猶不解恨,照著中年人被打得紅腫如秋後柿子般的臉狠狠啐了一口,這才轉身對慕容旦道:「敢問這位英雄高姓大名?樓某管教不嚴,開罪了諸位,特來請罪!」
慕容旦拱手道:「不敢,在下姓莫。」
他右手食指凌虛一彈,僵跪在地的中年人渾身一震,慢慢站了起來,兩手捂著腫脹的臉頰,一聲不吭地退到一旁。
樓半天怒道:「不長進的東西,還不過來謝過這位莫英雄!」
慕容旦道:「樓先生,不用再客氣了罷!」
巴老爺子也笑道:「樓老闆,巴某適才已和這位莫公子講好了,今日之事,就當是一場誤會,兩下罷手,如何?」
樓半天笑道:「有巴老爺子在此,哪裡還有樓某說話的份兒!還請幾位英雄和巴老爺子賞臉,到寒舍小飲幾杯,算是樓某的賠罪酒!」
慕容旦微笑道:「既是樓先生不見怪,在下等還有要事在身,不便叨擾,這就別過了。」
樓半天搓著手,道:「你看看,這讓樓某心裡怎麼過意得去!」
他忽地一揚手,叫道:「來人!牽馬來!」
六名大漢翻身下馬,恭恭敬敬將馬韁遞到慕容旦和田軍劍手邊。
樓半天笑道:「這幾匹劣馬雖說比不上四位英雄的愛騎,但好歹……好歹……哎!四位就賞樓某一個薄面吧!」
慕容旦有點迷糊了。
這位在榆林赫赫有名的樓半天,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手下人當著這麼多人吃了幾個來歷不明的「外鄉人」
的虧,他不僅不當回事,好像還覺得挺美。這不是有病麼?
莫非真的是因為有這個姓巴的老人出面,他才不得不這樣做?
巴老爺子竟然能讓這位勢力強大的地頭蛇對他如此恭敬,那他又會是什麼人呢?慕容旦想不清楚。
但有一點他敢肯定,這位「巴老爺子」絕非僅僅是個和事佬。
樓半天見他半晌不語,又著起急來:「莫英雄莫非還有什麼怪罪之處?」
巴老爺子在一旁淡淡道:「莫公子啊,難得樓老闆如此大方,你就收下了吧!」
慕容旦定了定神,展顏笑道:「樓先生如此客氣,莫某……」
「慕容旦!」
一聲憤怒的喝叱響起,像半天裡陡然打了個驚雷。
慕容旦一驚回頭,看見一道白光。白光直奔他的面門。
看熱鬧的人因見兩家罷手言歡,已無熱鬧可看,早已漸漸散去,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幾個觀眾此時便同聲驚呼。
同時他們心裡出暗自得意:「如果自己也像其他人一樣走開了,哪裡還見得到如此精彩的場面呢?!」
場面的確精彩極了。
一直顯得儒雅彬彬,如臨風玉樹一般的慕容旦,正被襲來的一團白光追得左閃右躲。
他的帽子已被削掉,散亂的頭髮被「嘶嘶」的刀風激得向後直飛起來。
剛剛由樓半天的手下牽到他身邊的那匹駿馬,此時已是腿斷腹裂,血流滿地。
就是靠著這匹馬擋了一擋,慕容旦才躲過了突然奔襲而來的那一刀。
眨眼間,慕容旦已躲過了幾十道迅捷如電閃的刀光,而田軍劍,二李也已與一位白衣少女動上了手。
樓鵬和巴老爺子呆立不動,跟嚇傻了似地瞪圓了眼睛。
樓鵬更是張大了嘴,看著那一團刀光,不住得抽著冷氣。
自動上手到現在,他只看見了一團刀光,根本沒看見人。
刀光在慕容旦身前身後飛舞盤旋。
他身上的貂裘一片一片被割裂,一片一片被刀風激起,飄飛在半空中。刀光更急。
慕容旦躲開七七四十九刀,週身早已驚出一身冷汗。
如不能設法滯緩這人的進攻,找到拔劍的機會,自己今兒就將葬身於此地了!他眼角的餘光看見了一匹馬。
這就是機會。
他一閃身,到了馬後。
一聲悲嘶。血雨漫空。
馬倒地。
刀光不停,殺氣橫溢。
慕容旦長劍已在手。
劍遞出。
一陣令人心驚肉跳的金鐵交鳴聲爆豆般響起。
刀光略略一緩。
慕容旦一閃身,向白衣少女攻出一劍,大喝道:「快走!」
「走不了!」
喝聲未停,刀光再起。
慕容旦已躍上了一匹馬,驅馬向西疾奔。
田、李二人也各搶了一匹馬,緊隨其後。
白衣少女的身形忽然飄了起來,如一隻輕盈的燕子。
幾個起落,她的左手已搭在一匹馬的馬尾上。
一聲脆響,緊接著一聲慘呼。
馬背上的人一歪身,撞下地來。
白衣少女左臂血流如注,右手中一管玉簫直指已經跑遠的慕容旦,慘白的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樓鵬的嘴張得更大了。
他的臉色也已變得慘白。
雖然他也苦練了幾十年功夫,但剛才這幾人顯露的武功他別說沒見過,連想也不曾想到過。
他不禁深感自己實在是個好運氣的人。十幾年來,他在榆林這一帶也不知害過多少人家,為了爭地盤,也不知與多少對手開過多少場惡仗,而他的對手裡卻沒有一個武功能及得上剛才這幾人武功三成的人。
這不是好運氣又是什麼呢?
樓鵬剛一回過神來,就發現那白衣少女正冷冷盯著自己,明亮的大眼睛裡寒氣湧動。
他的腿一下就軟了,哆哆嗦嗦道:「姑……姑娘……
有什麼……吩咐?」
白衣少女冷冷道:「剛才那幾個人跟你是什麼關係?」
樓鵬連連搖頭:「不不不,不……一點……點關係都沒有……一點都沒有。」
白衣少女道:「你撒謊!」
寒光一閃,一柄細長的鋼刀架上了樓鵬的肩膀,冷冰冰的刀鋒輕觸著他顫動的喉結。
樓鵬艱難地側過頭才看見這柄刀的主人,一個身著青衫、臉色蒼白的年輕人。
年輕人低叱道:「說實話!」
樓鵬只覺得褲襠裡一陣濕熱,接著又覺兩腿冰涼。
「小的……小的說得的確是實話……是實話……」
他再也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手下那十六名平日裡驕橫不可一世的「高手」,早就爬上了馬背,聚在四十步開外伸長了脖子向這邊看。
樓鵬不禁苦笑,喃喃笑道:「他們總算沒有撇下老子一走了之,多多少少還是夠意思的。」
年輕人抽了抽鼻子,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撤回長刀,冷冷道:「起來罷!瞧你那熊樣!」
樓鵬試了幾試,苦笑道:「回大爺的話,小的還是坐著的好。」
巴老爺子忽然笑道:「這位姑娘,是不是姓文?」
白衣少女一怔,轉過頭,目光一閃,驚喜地道:「原來巴老爺子也在這裡!」
巴老爺了笑道:「老夫一直就在這裡,只是文姑娘沒看見而已。」
白衣少女蒼白的臉上湧起一陣紅暈。
年輕人狐疑地看了看白衣少女,又看了看巴老爺子,道:「你剛才說什麼?」
白衣少女低聲道:「老爺子,真是對不住得很,小女了本姓木。」
她轉臉對年輕人道:「司馬大哥,這位就是巴老爺子。
若不是他指點,我只怕還找不到……找不到胡員外呢,」
年輕人抱拳道:『在下司馬喬,見過老爺子。」
巴老爺子驚異地瞪大了眼睛,緩緩道:「你是司馬喬?
『秋風客』司馬喬?」
司馬喬臉上微微一紅,勉強笑道:「是。不過在下早已……這個……」
巴老爺子點頭笑道:「好,好,那就好。木姑娘,司馬老兄,老夫想請二位賞一個面子。」
木瀟瀟忙道:「老爺子有什麼話儘管直說。」
巴老爺子指指坐在地上直喘粗氣的樓鵬,道:「這位樓老闆確實與方纔那幾人沒有關係,望姑娘瞧在老夫的面上,饒了他吧。」
木瀟瀟點點頭。
司馬喬笑道:「樓老闆,適才多有冒犯,可對不住了。」
樓鵬苦笑道:「沒關係沒關係,謝謝大爺饒命。謝謝巴老爺子美言。」
他一揚頭衝著那幫手下叫了起來:「沒事了!你們這幫王八蛋還不快來扶老子上馬!」
他看了著巴老爺子,愧笑道:「您老看看,唉!這年頭的老大,做起來有個什麼味道!」
木瀟瀟不禁抿嘴一笑。
樓鵬一爬上馬背,就很恢復了幾分樓半天的勁頭兒,沖司馬喬一拱手,道:「兩位如有閒暇,請一定到寒舍坐坐,樓某在榆林也還頗有點路子,兩位如有什麼麻煩,只要吩咐下來,樓某一定盡力。」
司馬喬笑道:「多謝樓老闆厚意。」
樓鵬一帶馬韁,做豪邁狀地大笑起來。
笑聲不僅嘶啞,還明顯地底氣不足,帶著顫音。
笑了兩聲,大概自己也覺得聽起來實在不是個味道,便不聲不響一溜煙跑了。
木瀟瀟忍不住笑出聲來。樓鵬這人也實在太有意思了。
巴老爺子也笑道:「唉,說起來,這個樓半天也算是個過硬的角色,他在榆林那點小基業,可是全靠自己兩隻手打下來的。」
司馬喬詫異道:「是嗎?赤手打天下的人怎麼會像他這樣膿胞呢?」
巴老爺子微笑道:「只是兩位適才的身手,實在太……太驚世駭俗了。」
他頓一頓,又道:「木姑娘肩上的傷不礙事吧?」
木瀟瀟微微一皺眉,道:「不礙事,剛才已經處理過了。」
巴老爺子臉色微一變,又恢復正常:「舍下離此不遠,木姑娘、司馬世兄是不是過去稍事休息?老夫略識歧黃之術,也可替木姑娘看看傷勢。」
木瀟瀟遲疑道:「多謝老爺子美意,只是……」
巴老爺子道:「木姑娘,巴某與二位也算有緣,千萬不要客氣才好。」
他壓低聲音道:「再說,歸德堡駐軍離此不遠,此地不宜久留,木姑娘肩上有傷,衣衫之上又有血跡,入城只怕是不太方便吧?」
木瀟瀟正遲疑不決,司馬喬喜道:「木姑娘,你看誰來了?」
灰影閃動間,一個竹篙般的老者已急掠而至。道:
「木丫頭,你沒事吧?」
一見到第五名,木瀟瀟眼圈就紅了。
她扁了扁嘴,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兒,道:「第五伯伯,我沒事。」
第五名自懷裡掏出個玉盒,右手食指一閃,已在她左臂傷口處上了藥,左手一抖,抖出一條三寸寬的白布條,三下兩下裹好了傷口。
他一面替她上藥包紮,一面「嘖嘖」連聲,「沒事?
還沒事?嘖嘖嘖,都快傷到骨頭了!」
歪著頭看了看裹好的傷口,滿意地吁了口氣,道:
「虧得你有這麼個醫道高明的伯伯喲!不然,哼哼!只怕這條胳膊就要玩完了!」
木瀟瀟黯然道:「慕容旦……他……他又逃走了!」
第五名忙道:「你放心,你放心,我已嚴令藍野他們追過去了,這個狗東西今天一定跑不了!」
他轉頭又罵司馬喬:「你小子是越活越回去了!怎麼連個慕容旦也殺不了?!」
司馬喬苦笑道:「就算方才是您老親自出手,只怕也未必殺得了他!」
第五名大怒:「胡說八道!老子不信!」
司馬喬歎了口氣,道:「你不信也沒辦法。反正那小子滑溜得很,要是硬碰硬,二百招內,我一定可以殺了他!」
第五名冷笑道:「胡吹大氣!胡吹大氣!」忽地一瞪眼,道:「這位老丈是誰呀?」
木瀟瀟忙道:「他就是我說過的那位巴老爺子。巴老爺子,這是第五伯伯。」
第五名大笑著走過去抓住巴老爺子的手,一面道:
「原來是巴老爺子當面,第五名今兒可得好好謝謝……」
巴老爺子後退幾步,拱了拱手,聲音含混道:「不敢,不敢,巴某就此別過。」
木瀟瀟詫異地向巴老爺子道:「您別走啊,您這是怎麼了?」
巴老爺子也不答話,埋頭順著一條岔道往東疾走。
第五名盯著他的背影,忽地雙眼一亮,冷笑道:「嘿嘿,原來是故人!」
他的身影猛然拔起,左掌一圈,右掌直擊巴老爺子後心,口中大叫道:「金不換!別走!」
巴老爺子大袖往後一拂,將第五名阻了一阻,轉身笑道:「第五幫主好眼力!」
第五名眼中殺氣暴漲,冷森森地道:「怎麼,大名鼎鼎的金左使,這筆賬你已躲了三十多年了,還想躲嗎?」
金不換一笑道:「怎麼,第五幫主自命功力通玄,對付金某,還要倚多為勝嗎?」
第五名怔了怔,略一側目,卻見司馬喬的手已搭在腰帶上,正作勢欲撲。
第五名擺了擺手,道:「這是徽幫和金左使之間的事,你不要插手!」
司馬喬冷冷道:「你有賬要跟他算,我也有賬要跟他算。」
金不換一怔,怒道:「莫名其妙!你跟我有什麼賬要算?!」
司馬喬冷然道:「三十二年前,若不是你違背教規,擅自出教,嚴教主又怎會被慕容沖天逼走,家父又怎會身受重傷?」
金不換點頭道:「好,好,……」
他頓了頓,又道:「怎麼,木姑娘也有賬要跟老夫算?」
木瀟瀟道:「巴老爺子,你真的就是……?」
金不換道:「不錯。」
木瀟瀟咬了咬嘴唇,道:「那……那……我就要代嚴爺爺出手了。對不住了!」
金不換奇怪地看著她,忽然道:「木姑娘,嚴教主是否尚在人世?」
司馬喬搶著道:「嚴教主身體康健,不勞你這個賊子掛心!」
金不換歎了口氣,慘然道:「既如此,金某這條命就交給二位吧!第五幫主,金某只有一條命,可還不了你徽幫的債了!」
第五名黑著張臉,正想說什麼,只聽見文向榮在身後氣喘吁吁地叫道:「幫主,木姑娘,司馬兄,快走快走,歸德堡內官兵正在調動,往這邊來了。」
金不換一笑,淡淡道:「諸位大概也不想和官兵打交道吧?」
第五名長長吐出一口氣,道:「好!明夜子時,城北紅石峽見!」
金不換冷笑一聲,身形一晃,眨眼間已在數十丈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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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的行動並不算太慢,但等他們趕到卻只見到三匹死馬和一具殭屍。
當天夜裡,榆林衛鎮守將軍就接到了歸德堡守軍統領送來的戰報:
「十七日申正二刻許,有小隊蒙古馬隊自西渡明堂川進逼歸德堡,被我擊退。後,敵縱馬劫掠邊民,殺一人三馬,我軍出堡擊之,獲敵二人,馬十一匹,餘者皆遁走,我軍無一傷亡。」
倒霉的自然是慕容旦他們在馬市上見到的那兩個蒙古人了,生意沒做成不說,反而莫名其妙丟了腦袋。那十一匹蒙古好馬,理所當然在當天夜裡就送進了榆林衛鎮守將軍的府第裡。
三更天,藍野帶著二十餘名徽幫好手垂頭喪氣地回到胡家莊。
他們沒能追上慕容旦。
第五名指手劃腳將他們臭罵一通,就悶悶不樂地倒頭睡起了大覺。
木瀟瀟一夜無眠。
她想得頭都疼了,也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
——慕容旦怎麼會在榆林出現的呢?
她當然更想不到,當天晚上,慕容旦與田軍劍、李越又潛回了榆林城。
慕容旦不是不知道這樣做的危險性,但一來他們沒有乾糧和水,二來,他們還想替李相收屍。
第二個願望當然是無法實現的。
他們在客棧裡備足了糧草和飲水,四更天時,又悄悄出了城,淒淒惶惶往西去了。
他們都深知「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個道理,可以想像,一旦張飛鴻起兵,征戰之中他們自已能不能保住性命也難說得很。
所謂事成之後能列身於廟堂之上,只不過是個淡得不能再淡的希望而已。
但不管怎麼說,他們總覺得李相死得有些冤,更有些不值。
說到底,不就是為了一匹馬麼!
如果他們當時不與樓鵬糾纏,不就可以免了後來的那場遭遇戰麼?
儘管這樣,李越也並沒有一點兒怪責慕容旦的意思。
人到底不是神仙,誰能預知還未發生、將要發生的種種情況呢?
再說,當時李越自己也覺得應該好好教訓教訓那些仗勢欺人的王八蛋。
事情發生後,若不是慕容旦見機快,叫他們不要纏鬥,盡快脫身,只怕他們四人一個也活不下來!
李越看了看慕容旦身上那件已被割得不成樣子的貂裘,忍不住又打了個寒噤。
那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的刀法實在太快了,除了張飛鴻的「狂刀三十八」之外,李越再也想不出還有誰的刀法能跟他相當。
可就憑張飛鴻那樣高的功力,他的「狂刀三十八」只怕也很難將慕容旦逼得如此狼狽。
慕容旦的武功李越見識過不知多少次了。
在他的心目中一直認為,武功練到慕容旦的這種程度。在中原武林絕對可屬超一流身手。
他們曾聽鐵人鳳縱論過中原武林的大勢。
鐵人鳳的武功雖說比「中原五大高手」差一截,但自認比七大劍派的掌門都要高,而慕容旦經過仔細觀察與比較後,曾自信地說,假如要和鐵人鳳動手,他不出六十招便可取勝。
沒有把握的事慕容旦是素來不做的,沒有把握的話,自也是從不會說。
所以李越心裡才滿不是滋味。
忽然間他就覺得,實現「復國大計」的希望,實在沒有他原想像的那樣大,而武功一道,又實在不像他原想像的那樣膚淺。
他不禁淒然長歎一聲,冰冷的淚水奪眶而出。
田軍劍溫言道:「李兄,人死不能復生,以後咱們自會盡力替李相兄弟報仇!」
李越點了點頭,忍不住又長長歎了口氣。
田軍劍也歎了口氣,轉口道:「慕容兄,你在想什麼呢?」
慕容旦竟也長歎一聲,這才道:「我還在想那個人的刀法。」
田軍劍看了看他的臉色,緩緩道:「慕容兄,你看主公的『狂刀三十八』能不能克制住那人的刀法?」
慕容旦沉吟半晌,歎道:「看來也只有主公或令尊出手,方能制得住他了。」
田軍劍吃驚地道:「那這個人的武功應該己不在『中原五高手』之下了?怎麼從未聽鐵人鳳提起過呢?」
慕容旦苦笑道:「市井之中,藏龍臥虎,真正的高手,只怕十有八九都隱於山野民間。嘿嘿,鐵人鳳只怕是過於高看自己了。」
田軍劍默然。
過了好半天,他才字斟句酌地道:「這樣說起來,中原之地能人異士就不知有多少了,對主公的大計是不是……是不是……」
慕容旦意氣消沉地輕歎一聲,旋即又振了振精神,道:「兩軍交戰,勝敗的決定根本不在於個人武功的高低,就算中原武林人士中有功力比咱們所預料的高出多多之人,可運籌幃幄之術,行軍佈陣之法又有幾人能通?有幾人能出主公之右?統領千軍萬馬,衝陣破敵,攻城掠地之將才,又捨我弟兄而其誰?」
田軍劍不覺也是精神一振:「慕容兄言之有理!李兄千萬不要再傷心了,只要主公能一統天下,捕殺兇手,為李相兄弟報仇自非難事!」
李越勉強咧了咧嘴,低聲道:「但願如此。」
慕容旦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從圖上看,咱們趕到韓廣弟的營地,可能得三四天……也不知主公他們現在情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