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淡泊撲到柵欄邊,兩手猛搖,嘶聲大叫:
「辛荑!你在哪兒?」
沒有人。外面好像一個人也沒有。風淡泊狂怒地用力扳著鐵柵欄,一根根細鐵栓被他拉彎,捏細,但沒有斷。
「這是什麼地方?辛荑——辛荑你在哪兒啊!」
風淡泊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嘶啞。他終於嗚咽著順著鐵門軟軟滑到了地上,渾身因痛苦和絕望而不能自主地抽搐著。
他想不通自己為何會在這裡,想不通辛荑究竟去了哪兒。
假若,他是遭人暗算,那麼辛荑呢?辛荑會不會也落入了敵人之手?
一想到辛荑有可能正受別的男人污辱,風淡泊忍不住心如刀割,但他卻無法去救她,他簡直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只有回到那張又窄又硬的小床上。
*********
昏昏沉沉中不知過了多久,風淡泊被一陣腳步聲驚醒——終於有人來了!
風淡泊跳了起來,側耳傾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緊張得滿手是汗。
來的是不是辛荑?不,不是她,辛荑的腳步聲絕不會如此沉重拖沓。
風淡泊從沒聽到過辛夷的腳步聲,因為艙房中鋪著又厚又柔軟的地毯。但他卻沒忘記辛荑走路的樣子。她走路的樣於輕得像隻貓,靈巧,溫柔。
那麼來人會不會知道辛荑在哪兒?
轉眼間,那人已轉了出來,是個神情呆滯的乾瘦老頭,手裡提著一隻桶,桶上搭著塊發黑的白布。
風淡泊喝道:「你是誰?」
老頭眼睛看著地下,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他慢吞吞地走近鐵柵欄,慢吞吞地放下桶,揭開布,端出一碗米飯和一碗紅燒肉,又取出一雙筷子插在飯裡,遞給了風淡泊。
風淡泊兩手伸出柵欄,猛地扣住了老頭的兩隻手腕,將他扯得緊貼在柵欄上,叱問道:「你是誰?辛荑在哪兒?這是什麼地方?」
老頭痛得呲牙咧嘴,滿臉驚恐之色,張大了口,卻只發出「呵呵」的怪聲。風淡泊這才發現他嘴裡的舌頭已斷了大半。
風淡泊一下洩了氣,鬆開了手。他沒想到這老頭竟是個又聾又啞的人,方才自己這麼對付一個殘廢老人,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對不起,老伯。」
老頭甩了甩被他捏得烏青的手腕,痛得直吸氣,但當他抬起眼睛,看見風淡泊臉上的歉疚之色時,原先氣憤的神情便漸漸消失了。
老頭搖搖頭,蹲下身子,將摔碎的飯碗碎片一塊一塊撿起來,扔到遠處,對著灑了一地的飯菜呆視半晌,又搖搖頭,從桶中又取出兩碗飯菜,遞給風淡泊。
風淡泊忽然極其感動,他的心裡一下感到了一絲溫暖,對這個聾啞老頭,充滿了感激。
他突然轉過身去,背對著老頭,蹲下,用竹筷在地上飛快地寫了幾個字,又移開身子,用眼睛示意老頭看地上的字。
誰知老頭一轉頭,拎著木桶,踢裡踏拉走了。風淡泊低頭看看地上的「此乃何地」四個字,惟有苦笑而已。
他不能責怪那個老頭,因為他已受到了太多的懲罰。那半個舌頭肯定是被人割去的,說不定就是因為他從前與「犯人」說話太多。現在自己也不過是一個「犯人」,如果這老頭再與自己有什麼瓜葛,說不定連眼睛也保不住。
「犯人」這個念頭剛在腦中一閃,風淡泊突然就覺得,自己以前好像也當過「犯人」,而且是和好幾個人一同被下的牢獄。
這個念頭剛起,他馬上就看見了辛荑那雙迷人的眼睛,彷彿在對他說:「風淡泊,你只認識我一個人,你對我的依戀和忠誠是與生俱來的,世上所有的人你都應該忘記。你只應該屬於我,這是命中注定的。」
那雙眼睛一出現,他的頭腦立刻又亂了。辛荑的形象頓時又淹沒了他。
他又什麼都無法想了,只能想辛荑。
因為他只屬於她。
可辛荑現在又在哪兒?
*********
聽說過樂無涯的人都知道,此人從來不笑,也沒有一點幽默感。江湖中人都認為樂無涯只是個嗜殺的人、冷血的人、乖張怪僻的人,一個傲慢的自大狂。
假如他們看見了樂無涯此刻的神情模樣,必定會懷疑自己的眼睛,就像忽然看見太陽從西邊出來那樣。
樂無涯高大瘦削的身子微微前傾,灰白的面上竟佈滿了溫柔的微笑,甚至還有一些淡淡的暈紅。
他正和兩個少女說話,輕聲細語,極其溫柔,宛若初會情人的少年。
而那兩個少女只不過是辛荑身邊的兩個丫餐,阿嬌和阿媚。要是見了辛荑本人,樂無涯又會是怎樣一副神情?
樂無涯輕聲問道:「小姐醒了沒有?」
阿嬌悄聲笑道:「小姐這幾天累壞了,須得好好將息養神。
此刻,小姐睡得正香呢。」
阿媚也道:「樂老爺子,我看你還是過幾個時辰再來吧!」
樂無涯連連點頭:「那是自然。只不知小姐因何如此勞累?小姐功力通玄,以前似乎從未有過如此情形?」
阿嬌笑道:「你附耳過來。」
樂無涯果然彎下腰,阿嬌咬著他耳朵道:「小姐說,這個風淡泊果然有些不同凡響,收拾起來頗費些周折。」
樂無涯沉吟道:「風淡泊既是能殺張桐,武功自然不錯,可惜定力並不算很強。我曾暗中留意過,他和柳紅橋的二丫頭早就有一手了。」
阿嬌道:「這個我倒不知。我只知小姐為了收伏他,動用了無上心法,直到這兩天還半點兒不敢鬆懈,如今總算是大功告成了。」
樂無涯直起腰,滿面堆笑:「那就好,那就好。」
阿媚輕笑道:「老爺子,我們小姐又幫你造就了一員大將,你準備怎麼謝我們小姐呢?」
樂無涯笑得紅光滿面,一迭聲道:「自然會有重謝,自然會有重謝。」
他又躬了躬腰,道:「兩位姐姐辛苦了。待小姐醒來,還請兩位姐姐代為致意。老夫先告辭了。」
他慢慢後退到門口,又躬了一下腰,這才轉身出門而去。
樂無涯一出門,神情馬上冷了下來,剛剛還是春風和煦的臉上,立時佈滿了嚴霜。
他整個人就像是一棵老得連一根新枝、一片新葉都沒有的老柳樹,乾澀、堅硬、沒有一點生機,黑黝黝的怕人。
他走到哪裡,哪裡的人就會敬畏地低下頭,不敢出一口大氣。
樂無涯昂首闊步,好像根本就沒有看見那些低頭肅立的人,因為只有他才是這裡的主人,其他的人都不過只是他的財產,和一件衣裳、一把椅子沒什麼兩樣。他們只須為他所用,而無須讓他「看見」。
樂無涯走進一間簡陋的小屋。
這裡是他的起居之室,也是他籌劃每一步行動的地方。
這裡已可算是他的王國的中心,地位猶若「皇宮」。
可這個「皇宮」實在太寒傖。在整個蝙蝠塢裡,除了茅廁豬圈,就數樂無涯的小屋最為破舊簡陋。
而在蝙蝠塢中人的心目中,這間小屋卻是世上最華美、最壯觀、最輝煌的地方,也是最神聖不可侵犯的地方。
因為這間小屋象徵著極度的權力,豐饒的寶藏,也象徵著蝙蝠塢輝煌的未來。
小屋裡的擺設極其簡單,除一張鋪著涼席的硬板床外,僅一桌一椅而已。
樂無涯坐在椅中,卻自有一股凜然之氣,彷彿這把椅子就是龍床,而他就是真正的皇帝。
「來人。」
一位黑衣武士應聲而現,拱手,垂目,一言不發。
樂無涯閉著眼睛,森然道:「樂漫天呢?」
黑衣武士恭聲道:「屬不下如。」
樂無涯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冷冷道:「去找他來。」
黑衣武土道:「是。」身子卻一動未動。
樂無涯道:「無論他在幹什麼,馬上把他帶來此處。」
黑衣武士仍道:「是。」身子還是沒有動。
樂無涯冷笑道:「要是他敢反抗,你就擒下他。」
黑衣武士這才應命而去。
樂無涯辦事最講究效率,他喜歡手下人雷厲風行,他最痛恨的就是懶散拖沓的人。
可樂漫天偏偏就是蝙蝠塢裡最懶散、最拖沓的人。
樂無涯雖不反對喝酒,但對醉酒的人卻十分厭惡,可樂漫天偏偏就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大酒鬼,整日酩酊,天天大醉。
樂無涯雖不反對讀書識字,但對耽於詩書之人,則一概鄙夷不屑。他一向認為書生最無用,最難馴服,最令人頭痛和生厭,可樂漫天偏偏就是個嗜書如命的人,沒有書簡直就活不下去。
樂無涯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裝瘋賣傻,可樂漫天讀完書、喝完酒,就必定會胡言亂語,狂歌亂舞,滿世界亂竄。
樂漫天就像是一鍋濃濃的牛肉高湯裡的一粒碩大的老鼠屎。樂漫天呆在蝙蝠塢裡,只會弄壞這裡的風氣,因為他絕對是個壞榜樣。
樂無涯希望蝙蝠塢裡所有的人都勤奮儉樸、誠實、祥和,可只要有樂漫天這個懶漢、酒鬼、濁蟲、二流子在,樂無涯的願望遲早會落空。
樂漫天已成了樂無涯的一塊心病。
樂氏王國健康的肌體上有樂漫天這樣一塊爛肉在,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樂無涯有幾次甚至想咬咬牙將樂漫天割了舌頭,打進地牢,最後卻只能廢然長歎而已。
無論如何,樂漫天畢竟是他惟一的兒子。
樂無涯也不敢把樂漫天趕出蝙蝠塢,因為他怕樂漫天醉酒之後會洩露蝙蝠塢的秘密。
殺又殺不得,逐又逐不得,樂無涯委實頭疼惡極。
更令樂無涯頭疼的是,樂漫天雖已三十三歲,卻仍是孤身一人,不肯娶親。樂無涯近來常有一種後繼無人的恐懼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讓樂無涯感到一籌莫展,這個人必定就是樂漫天。
樂漫天終於被帶來了。他還沒進屋,樂無涯就聞到了一股極濃的臭味和酒氣。
一個蓬頭垢面的人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嘻笑道:「爹,你找我?」
樂無涯的臉一下變得像個老核桃。
他並沒有暴跳加雷,他只是冷冷瞪著樂漫天的眼睛,低叱道:「出去!」
樂漫天詫道:「你老人家巴巴兒的把我叫來,就是為了說這兩個字?」
樂無涯冷冷道:「天字一、二、三、四號聽令。」
門外響起一聲暴喝:「屬下聽令!」
樂無涯一字字道:「將樂漫天點了啞穴,扔進湖裡洗乾淨,重打五十棍,再讓他自己走進來見我。」
樂漫天嘻笑道:「五十棍?五十棍算什麼……」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已然被四名護衛點了啞穴,拖了出去。
一個老僕悄悄地走進來,低聲道:「老爺請到外面走走,老奴來打掃屋子。」
樂無涯只好出門。
他看看自己的屬下個個衣著整潔,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禮,不由在心裡歎了口氣。
為什麼他偏偏就得不到自己親生兒子的尊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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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漫天果然被四個護衛扔進了湖裡,洗得乾乾淨淨。
湖邊自然圍了不少看熱鬧的孩子,樂漫天雖口不能言,卻仍對他們擠眉弄眼。
後來四個護衛將他拖上了岸,樂漫天便赤身裸體兀立著,一身雪白的肌膚在陽光下閃著奇異的光彩,引得孩子們指指點點嬉笑不已。
天字一號捧過換洗衣衫,樂漫天卻笑著搖頭。
天字一號急了,低聲央求道:「公子,您就算為我們幾個的小命著想,也該穿上啊。」
樂漫天指指自己的嘴巴,天字一號稍一猶豫,解了他的啞穴。
啞穴一解,樂漫天便大笑道:「天太熱,我自然不想穿衣。」
四個護衛一齊躬身道:「公子,老爺要是怪罪下來,我們幾個可擔當不起!」
樂漫天卻轉頭問那些孩子:「你們說,我該不該穿衣?」
孩子們自然異口同聲道:「不穿,不穿!」
樂漫天對護衛們攤攤手,一股無奈地道:「你們都聽見了,這些孩子喜歡我光身子。」
四個護衛只差給他跪下了:「公子,您行行好,穿上衣服吧!」
樂漫天皺皺眉頭,不耐煩也:「好吧,好吧!不過我現在還不想穿,待你們打完五十棍之後再穿。省得穿了又脫,脫了又穿。」
四個護衛彼此看看,天字四弓連忙跑去找木棍。
樂漫天看著天字一號手中的衣衫,皺眉道:「這種粗布衣衫也讓我穿?快去取我最漂亮的衣裳,老爺看見我時,我至少該是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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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現在的樂漫tian,誰也不會相信他就是不久前那個一身臭氣,邋裡邋遢的流浪漢。
樂漫天的頭髮已梳得整整齊齊,沒一根跳絲,臉也刮得乾乾淨淨,白裡透紅,身上穿一件絨白的絲質長袍,脖子上戴個雕花赤金項圈,於中搖著把名貴的竹骨金扇。目似朗星、劍眉飛揚,面上的微笑極其溫柔敦厚。當真是丰神如玉,神采奕奕。
他的神情也很恭敬,的確像個孝順兒子。
樂無涯看著搖身一變的寶貝兒子,一時竟有些哭笑不得。
他的確拿他沒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
每次樂漫天放縱之後,總能做出一副極其無辜的樣子。
樂無涯冷冷道:「洗得如何?」
樂漫天認真地道:「相當徹底,十分乾淨。」
「棍子的滋味呢?」
樂漫天老老實實道:「他們沒敢太用力。」
樂無涯哼了一聲,道:「洗過澡換上乾淨衣服是不是很舒服?」
樂漫天道:「自然,舒服。」
「那你為何還要那樣?你既然知道什麼事做了會使人舒服,為什麼非要去幹那些讓誰都不痛快不舒服的事呢?」
樂漫天歎道:「我昨晚喝了點酒。」
「喝酒未必壞,喝多了卻不好。」樂無涯冷冷道:「昨晚你在哪家酒店喝的酒?」
樂漫天想了想,拍拍腦袋,又搖搖頭:「不記得了。」
「你的記性好像越來越差了。」
「我喝得稍稍多了一點。」樂漫天彷彿有點懊悔。
「你喝了多少?」
「不知道。」
「我知道。」樂無涯森然道:「你昨晚是在塢東頭老趙家喝的酒,而且你只喝了一杯。」
樂漫天一聲不吭,彷彿很沉痛,又很可憐。
樂無涯一字字道:「一杯酒你就醉成那樣?」
樂漫天滿臉慚愧道:「我向來量窄,卻又不自量力,倒讓您老人家見笑了。」
樂無涯嘿嘿笑道:「看來,你的量果然太窄,一杯清水竟然也能讓你大醉!」
樂漫天一怔。
樂無涯緩緩道:「我早已讓天字一號告訴老趙,不許你喝酒。昨晚老趙給你倒的只是一杯清水。」
樂漫天恍然大悟道:「難怪,我今天醒得忒早。」
樂無涯眼中寒光一閃,樂漫天忙垂下眼皮。
樂無涯又漫聲道:「昨晚你宿於何處?」
樂漫天想了想道:「好像是張家的……豬圈。」最後二字聲音極低。
樂無涯猛地拍案而起,厲聲道:「給我滾出去!」
樂漫天垂首躬身,剛走到門口,樂無涯喝道:「回來!」
樂漫天乖乖轉身,樣子十分可憐。
樂無涯歎了一口氣,喃喃道:「也不知道我們陳家祖宗造了什麼孽,竟會有如此不孝的子孫!」
樂漫天垂下了頭,顯得十分沉痛,彷彿恨不得馬上痛改前非。
樂無涯當然不會上當:「漫天,你且坐下。今晚我也不干公務了,咱爺兒倆好好談談,」
樂漫天應了一聲是,一撩長衫下擺,就準備往地上坐。樂無涯叱道:「坐床上!」
樂漫天簡直有點受寵若驚,忙道:「謝謝父親大人。」
樂無涯緩緩道:「漫天,如果你還不到十六歲,這些胡鬧的事情我不管。對一個孩子來說,這很正常。可是你已經三十三歲了!你當年的豪情壯志都到哪兒去了呢?別人都是越活越成熟、越穩重,你怎麼越活越回去了呢?」
樂漫天的臉漸漸陰沉下來,嘴唇緊閉,一言不發.樂無涯心中的怒氣卻反而慢慢消了。他知道方纔這些話已刺痛了兒子的心。
樂無涯看著一言不發的樂漫天,沉默有頃,一字字道:
「漫天,能不能告訴我這個當爹的,你究竟為何要裝瘋賣傻?」
樂漫天牙關緊咬,臉色鐵青,右手已將扇骨捏碎。
樂無涯道:「你害怕什麼?抑或受了什麼刺激?你為何不說話?」
樂漫天猛地抬頭,從牙縫裡進出了三個字:「都不是!」
樂無涯道:「哦?」
樂漫天鬆開右手站了起來,傲慢地俯視著父親的眼睛,一字字道;
「因為我喜歡這麼做,就像我喜歡弄髒這間屋子一樣。」
說完這句話,樂漫天彷彿輕鬆了許多,樂無涯的心卻沉了下去。
樂漫天又道:「我不想做我不喜歡做的事,更不願有人強迫我做任何事。你雖是我的父親,卻也不能強迫我!」
樂無涯的瞳孔一下收縮了,嘴角也抽搐起來。他突然跳起來,狠狠給了兒子一個耳光,暴喝道:「我殺了你!」
樂漫天猝不及防,被打得踉蹌了幾步,但很快站穩了,他沒有伸手去撫摸血紅的左頰,而是用更傲慢的聲音淡淡道:
「請便。」
樂無涯瞠目大吼道:「我寧願不要你這個兒子!」
樂漫天仰首狂笑起來:「哈哈!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再生一個兒子是不是?哈哈……」
樂無涯一指戳中他麻穴,樂漫天笑聲頓止,身於也軟軟倒在地上。
「馬大娘!」
一個高大強壯的女僕應聲而入,大聲道:「奴婢在。」
樂無涯已恢復了平日的威嚴和冷傲:「都準備好了?」
馬大娘道:「是。」
樂無涯冷冷道:「把樂漫天帶下去,我希望你能讓他回心轉意。」
馬大娘黝黑的臉上泛出了奪目的神采。
樂漫天被馬大娘帶走後,小屋中暫時又恢復了寧靜。樂無涯長出了一口氣,坐回椅中,從書架上取出一堆賬簿,伏案翻閱起來。
不多時,一個黑衣武士出現在門口,恭聲道:「稟老爺,那邊的小姐請老爺過去一下。」
樂無涯冷冷道:「知道了,我馬上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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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大娘將樂漫天拎到一間地下秘室中,笑道:「這裡還不錯吧,我的大公子?」
樂漫天笑瞇瞇道:「很不錯,很安靜,很舒服。」
馬大娘將他輕輕放到地上,輕笑道:「裡面更不錯,更舒服。」
她伸手在秘室的壁上摁了一下,軋軋幾聲,那面石壁緩緩移開,露出另一間秘室。
樂漫天苦笑道:「我爹究竟想幹什麼?難道要把我軟禁起來,直到老死?」
馬大娘咯咯笑著,彎腰又拎起他,走進黑洞洞的秘室中,旋即牆壁在她身後又復合上。
一進這間秘室,樂漫天就聞到了一股香氣,迷人的香氣,便不由大笑起來:「這裡看來的確不錯,至少比外面香多了。」
馬大娘笑道:「我保證一會兒這裡會更香。」
黑暗中樂漫天感到自己被放到了一張柔軟的床上,頓時明白父親把自己弄到這裡幹什麼來了。
馬大娘嬌笑道:「大公子,到了這裡,照例是不能穿衣裳的,我幫你脫了吧?」
樂漫天強笑道:「你何不解開我穴道,讓我自己脫呢?」
馬大娘笑得更嫵媚了:「我這個人就喜歡給男人脫衣裳。
一旦有這樣的機會,我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樂漫天大窘之下冷汗涔涔而下,他的衣裳很快被馬大娘剝筍似的脫了個精光。他只希望這秘室中永遠不要有燈光。
可惜秘室中的紅燭很快就燃著了。燭光一亮,樂漫天就看見了四個美麗的少女。
四個美麗的少女和他一樣全身赤裸,在紅紅的燭光下看來,她們都很年輕、很豐滿、很誘人。
她們也都和他一樣顯得很無助、很無辜。
樂漫天苦笑道:「馬大娘,這是什麼意思?」
馬大娘媚笑道;「大公子你想還能是什麼意思?老爺太想抱孫子了,大公子你卻遲遲不肯娶媳婦。老爺為了不使樂家斷了香火,才想出了這麼個法子。」
樂漫天真想大哭一場,可惜他現在連哭都哭不出來。
馬大娘指著那四個少女道。「她們都是我親自為你挑選的,個個都是含苞待放的花兒,還從來沒讓男人碰過。為了訓練她們,我可沒少費心思。」
樂漫天乾脆閉上了眼睛。
馬大娘道:「老爺的意思是讓你在這兒呆上個一年半載,直到有人的肚子大了,才放你出去,當然,她們還都很嫩,老爺的意思是讓我先教教她們。」
樂漫天嚇得驚叫起來:「你?」
馬大娘一挺胸驕傲地道:「一點不錯!我是世上最傑出的女人,因為我能生孩子。我今年三十八歲,卻已經生過十三個孩子,而且只有一個是女孩子,老爺要的只是孫子,至於這個孫子誰來生卻並不重要。所以我一定會成為樂家的兒媳,我的兒子會繼承樂家的權勢和財富。」
樂漫天大叫道:「你們的陰謀休想得逞!」
馬大娘嬌笑道;「是嗎?那咱們就試試吧!」說到「試試」二字,衣衫就已脫得差不多了,
樂漫天這下真慌了,他知道馬大娘這個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他只好先賠笑臉,以求穩住她,再作打算:「馬大娘,咱們先別試了,好不好?有事咱們好好商墾。」
可惜,馬大娘不吃這一套:「大公子,別的事,咱們可以商量,惟獨這件事不行,這可是老爺吩咐卜來的。」
她爬上床,得意地摟住了他。
樂漫天突然吼道:「馬大娘,你去叫我爹來,我要親口告訴他,我有兒子,我的兒子已經三歲半了!」
馬大娘一怔,旋即大笑起來:「既使你說的是真的,我今天也不會放過你。我想,老爺一定喜歡看到更多的孫子。」
樂漫天徹底絕望了,因為他根本無法反抗。
對於江湖中人來說,蝙蝠塢也許是地獄,而對於蝙蝠塢的人來說,這裡卻無疑是天堂.是他們的家,他們的樂園。
樂漫天卻是個例外。
他雖是編幅塢的少主,卻一向覺得蝙蝠塢實乃人間地獄,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
*********
風淡泊實在受不了這裡的孤獨和寂寞。他開始開動腦筋,想辦法從這裡逃出去。
他要出去,因為他耍從惡人的魔爪下救出辛荑。
他在牢房中仔細地摸索著,想找出越獄的突破口,但石壁顯然很結實,看來還是只有在鐵柵欄上打主意。
然而白天他已藉著微弱的亮光仔細研究過鐵柵欄,知道憑他現在的內力無法扭斷鐵拴,也無法弄開大鐵鎖。
柵欄間的空隙寬不及半尺,風淡泊也無法硬擠出去,他曾試過多次,都沒有成功。
他只有在無邊的黑暗中孤獨地等待,等待著抓他的人出現。他相信抓他的人不會無緣無故地抓自己,肯定對自己有所圖謀,那麼他或他們遲早總會露面的。
可他多等一時,辛荑便會多受一時的罪。風淡泊自然不能忍受這令人發瘋的黑暗和孤獨,但更不能忍受有人對辛荑施以凌辱。
而最讓他難以忍受的,卻是他對辛荑那動人的胴體的渴求。他覺得自己簡直快要脹破了,這種感覺使他近於瘋狂。
風淡泊倒在床上,身子弓成了一個大蝦米,不住劇烈地抽搐著。
他在心裡狂喊;「辛荑——辛荑你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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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燭,地毯,華屋。
辛荑慵懶地斜倚著一隻繡墩,坐在地毯上,若有所思地微笑著,看著樂無涯。
樂無涯盤腿坐在她對面,上身挺得筆直,兩手搭在膝蓋上,雙目低垂,宛如一個入定的老僧。
他也在微笑,但由於雙目低垂,他的微笑便顯得有點古怪,又有點高深莫測,是苦修者頓悟後才會有的那種微笑。
一個慈和的老人和一個明艷的女郎面對面坐在一起,看起來實在有點不倫不類。
好在樂無涯一直正襟危坐,而且一直沒朝辛荑看,才不致於讓人心中起疑。事實上也不可能有人看到這個場面。
辛荑用一種恬靜的聲音說道;「樂大俠,令郎一向可好?」
樂無涯道:「多謝掛念。犬子一向攻讀詩書,不問世事,無所謂好,也無所謂不好。」
辛荑頗有些惋惜地道:「我來蝙蝠塢的日子也算不短了,卻和令郎緣吝一面。莫非是我禮數不周,得罪了令郎?」
樂無涯不動聲色:「哦?」
辛荑道:「我久聞令郎英名,心中渴慕得緊,因而曾給令郎送過幾次請柬,不料都被退了回來。我有點傷心,而且百思不得其解。」
樂無涯道:「哦?是嗎?」
辛荑道:「我猜想令郎或許對我有些誤會,還請樂大俠代為開解。」
樂無涯緩緩道:「犬子是一個十足的書獃子,還有點狂生的味道。所以老夫也很少見他,免得生氣。」
辛荑微笑道;「哦?」
樂無涯輕輕歎了口氣,道:「我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管他。他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可說是子不教,父之過。」
辛荑道:「以令郎的武功才情,繼承你樂大俠的基業應是綽綽有餘。樂大俠,我這麼說可不是貶你,而是實情。」
樂無涯道:「若是真的『雛鳳於老鳳聲』自然妙極。只是……唉!」
樂無涯的歎息中,似有無限的蒼涼。
辛荑默然片刻,忽道:「或許樂大俠你換一種眼光,換一個角度來看令郎,會得出與現在截然不同的結論。」
樂無涯道:「哦?」
辛荑緩緩道;「依我看,令郎才是蝙蝠塢最聰明的人。」
樂無涯心中一凜,神情卻更和藹:「小聰明或許,大聰明未必。」
辛荑笑了笑,又問道:「我聽說昨晚他睡到豬圈裡去了。」
樂無涯苦笑:「不錯。」
辛荑輕笑道:「也許給他找個女人,會對他有好處。」
樂無涯笑得更苦:「恐怕更糟。」
辛荑似乎很詫異:「為什麼?」
樂無涯默然半晌才一字字道:「他好像天生不喜歡女人。」
辛荑說不出話來了。
樂無涯忙轉開了話題:「聽說小姐你收伏風淡泊很吃力7』辛荑笑道:「的確很吃力,他心中彷彿隨時都在想回憶以前的事。不過好在他現在已徹底放棄了。」
她想了想,又道;「不過,事情出了一點點差錯。」
樂無涯眼皮顫了一下,但終於沒有抬起來:「什麼差錯?」
辛荑道:「風淡泊的師妹柳影兒本已被我制住,卻又被人救走了。」
樂無涯沉聲道:「誰幹的?」
辛荑道:「不知道。但那人顯然清楚我要幹什麼,而且也曾警告風淡泊,要他注意,不要聽我的簫聲,不要看我的眼睛。」
樂無涯澀聲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辛荑道:「很簡單。風淡泊等人聽到阿嬌的簫聲後,便準備用濕棉球塞住耳朵,當時我就藏在他們身邊的樹林子裡,看得很清楚,聽得很明白。而且,風淡泊曾有片刻功夫擺脫了我的控制,閉上了眼睛。」
樂無涯沉默良久,方道:「你怎麼看?」
辛荑笑道:「我一點看法也沒有。」
樂無涯道:「總該有幾個可疑之人吧?」
辛荑淡淡道:「沒有,一個也沒有。我想不出會是誰。」
樂無涯冷冷道:「仔細想想或許你應該知道的。」
辛荑笑得極柔媚:「可惜得很,我怎麼想也想不出來,我真不知道。」
樂無涯緩緩站起身,寒聲道:「我會去查。」
他轉身走到門口時,辛荑嬌笑道:「樂大俠、還有件事。」
樂無涯停步,卻沒有轉身:「何事?」
辛荑柔聲道:「你應該勸勸令郎,讓他來找我,或許我可以讓他對女人感興趣。」
樂無涯呆了片刻,澀聲道:「可惜已經晚了。」
辛荑道:「哦?你真的一點能力都沒有了嗎?」
樂無涯緩緩道:「是的,很徹底。」
他拉開門,又冷冷道:「他已經死了。」
辛荑道:「哦?」
房門在樂無涯身後無聲地關上了。
*********
風淡泊已經平靜下來了。他不再抽搐,不再因渴望得到辛莫而痛苦得發狂。
他睡著了。
再痛苦的時光,也有逝去的時候。他畢竟已很多天沒睡覺,很長時間沒吃東西了,他終於還是吃了斷舌老人送來的飯和菜,然後,他就覺得渾身上下跟散了架似的,眼皮無論如何也撐不開了Q
他仰躺在那裡,面上有一種半癡半痛苦的神情。也不知道又過了多久,腳步聲響起,送飯的斷舌老人居然又轉回來了,依然那麼癡癡呆呆,依然拖著那只桶,依然踢裡踏拉地走得不緊不慢。
他走近鐵柵欄,蹲下來,伸手進去將兩隻碗拿了出來,小心地放進木桶裡,蓋好毛巾,慢慢站起來,看了風淡泊一眼,慢慢又走開了。
他的目光裡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神色,好像幸災樂禍;又好像惋惜;彷彿是憐憫,又彷彿是厭惡。
過不多久,他竟然又走了回來,只不過這次沒有拖他的水桶,動作也比剛才輕捷多了。他的右手端著一碗清水,至於那水裡是不是放了些別的什麼,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將碗裡的水全潑到風淡泊的臉上,然後就飛快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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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室裡,馬大娘正在喘息,聲音裡帶著濃濃的呻吟,就好像剛剛被人痛打了一頓。
「怎麼樣?大公子,服了吧……」
樂漫天「呸」了一口,他恨不能一拳打死她。
馬大娘還想再說什麼,卻突然住了口。石壁悄然揭開,樂無涯沉著瞼走了進來,冷冷瞪著仰躺著的馬大娘。
馬大娘連忙推開樂漫天,將高蹺的雙腿放下來,起身道:
「老爺,公子已經回心轉意了。」
樂無涯森然道:「馬大娘,我只是讓你訓練這四個女孩子,並沒有讓你監守自盜。」
馬大娘原本通紅的臉一下白了:「回老爺,奴……奴婢……怕她們不懂事,先……先……先示範……示範一下。」
樂無涯冷冷道:「樂漫天怎麼樣?」
馬大娘道:「完全……完全正常。」
樂無涯叱道:「那你還在這裡幹什麼?」
馬大娘顫聲道:「是,是。」拾起衣裳,正想走開,忽又想起了什麼道:「老爺,公子方才說,他有……」
樂漫天嘶叫道:「我什麼也沒說!」
樂無涯轉頭冷冷道:「你如此聲嘶力竭,必是心虛情怯。
馬大娘,他說了些什麼?」
馬大娘瞟了瞟一臉驚惶的樂漫天,吞吞吐吐道:「公子方才說,他有……有一個……兒子,已經三歲半了。」
樂無涯像被人猛抽了一鞭,頓時僵住了。他愣愣地瞪著馬大娘,似乎沒聽明白她的話。
馬大娘撲通跪下:「奴婢不敢撒謊。」
樂無涯慢慢吸了口氣,又緩緩呼出,神情又恢復了陰冷和平靜:「馬大娘,你先把這些小丫頭領出去。」
馬大娘領著四個少女戰戰兢兢走了出去,石壁重又合上,秘室中忽然變得死一般寂靜,半晌之後,樂無涯緩緩道:「她是誰?」
樂漫天閉上了眼睛,嘴也抿成了一條線。
「你應該告訴我,」樂無涯道,「你早就應該告訴我。」
樂漫天還是不吭聲。」
「這是喜事,你沒必要瞞著我」樂無涯注意著兒子的表情,聲音已和藹了許多:「你不告訴我,也許是怕我反對,也許是因為那個女人有什麼問題。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這一切並不重要,只要那個兒子是你的,我就可以接納她們,母子倆。我說話從來算數,你盡可放心。」
樂漫天一點反應也沒有,好像他已失去了知覺,聽不出樂無涯的聲音了。
樂無涯皺眉道:「你既然能把這件事告訴馬大姐,為何就不能把詳情告訴你父親呢?」
樂漫天竟微微打起了鼾聲。
樂無涯冷哼一聲道:「你根本沒有任何理由瞞著我……告訴我她是誰,否則我就真的將你永遠關在這裡,讓你在那些女人身上播種。」
樂漫天的鼾聲彷彿更響了。
樂無涯又重重哼了一聲,轉身打開秘室門,森然道:「馬大娘!」
馬大娘悚然道:「奴婢在。」
「好好照顧樂漫天。」樂無涯道:「但半年之內,我不希望他變成廢人。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馬大娘當然懂。
「什麼時候他肯回心轉意了,再來稟報。」
樂漫天突然淒聲大笑起來。
他並非不知道父親說得到做得到,並非不知道他只要說出一個人的名字就可以脫離現在的悲慘境地。
但他已不想再說什麼。
因為無論他說什麼,都已經晚了。
假若在他被馬大娘玷污之前,樂無涯就說出這些話,或許還可以使他回心轉意,但現在已經晚了。
徹底晚了。
他違背了自己對天發下的誓言,違背了憑著自己兒子的弱小生命發下的誓言,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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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無涯本已走出密室大門,聽見了樂漫天的狂笑聲,他竟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腳步也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樂漫天的笑聲實在太刺耳,大刺心了。樂無涯無論如何,畢竟是個做父親的人,世上做父親的有誰能忍心聽到自己的兒子如此慘笑呢!
樂無涯在秘室門口,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樂漫天的狂笑變成了哽咽和嗚咽,樂無涯仍然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他在等。他在等著兒子回心轉意,等著兒子說出那個女人的名字,說出那個女人現在何處,說出他樂無涯三歲半的孫子究竟在哪裡。
但樂漫天什麼也沒有說,一個字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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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荑突然叫了起來:「阿嬌、阿媚!」
兩個婢女應聲而入。
辛荑冷冷道:「去把風淡泊帶到這兒來,別讓樂無涯看見。」
阿嬌阿媚領命而去。辛荑在地毯上緩緩來回走動著,眉頭緊皺,口中不住低聲念叨著兩個人的名字:
「樂無涯,樂漫天。樂無涯,樂漫天……」
樂無涯說樂漫天已死,辛荑當然不會相信。樂無涯只有這一個兒子,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死。
可樂漫天會在哪兒?是已悄然遠遁,還是被樂無涯藏了起來?
若是樂漫天已遁走,那麼,給風淡泊通風報信的必定就是他。若是他被樂無涯藏了起來,那麼很可能就是樂無涯在幕後主使。
無論是哪種情形,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樂漫天已經開始實施一次欲置她於死地的秘密行動。至於樂無涯究竟是不是這一行動的幕後主使,她不知道。這個行動究竟牽涉了多少人,這些人都是誰,她也不知道。
敵暗我明,辛荑心中竟也閃過了一絲恐懼。
本來辛荑就一直懷疑樂漫天欲對她不利,這次征服風淡泊的過程中有人走漏消息,更證實了她的懷疑。
樂無涯是個老狐狸,她無法收服他。從她認識樂無涯到現在的三年時間裡,樂無涯從未看過她的眼睛。
樂無涯似乎總能預感到危險來自何處,然後搶先一步避開。所以她和樂無涯之間只能是一種互相利用、互相依賴、互相猜忌的關係。他們時時刻刻都提防著對方,卻誰也吃不了誰,誰也不敢貿然先動手。
樂漫天和樂無涯卻截然不同。
據她掌握的情況看,樂氏父子的不和彷彿與生俱來,除了機敏、傲慢之外,樂漫天身上沒有一點與樂無涯相像。而且樂漫天似乎事事處處都要和樂無涯對著幹。
自從知道有樂漫天這個人之後,她一直都想收服他。因為只要有樂漫天在手,樂無涯就算不甘臣服,也必定投鼠忌器,不致有太激烈的舉動。樂無涯極其看重自己辛苦一生創建的基業,他當然不會願意看著這片基業落入外人之手。
然而樂漫天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三年來,她始終沒見到過樂漫天,好像樂漫天在蝙蝠塢裡不過是個故事裡的人物,她天天能聽到別人談論他,卻連他的影子都看不到。
也曾不止一次,她親自在夜深人靜時滿塢搜尋樂漫天。
可每到一處,樂漫天總是剛剛離開,躲得很及時。
她敏銳的感覺告訴她,樂漫天這個人極不好對付,確是她的勁敵。說不定他一直在暗中監視自己。
這種感覺令她很不自在。不過她還是認為樂氏父子並非她真正的敵手,因為樂無涯不敢和她對視,樂漫天則乾脆避而不見,他們顯然對抵禦她的「攝魂術」缺乏信心。
這樣的人,她根本就瞧不起,事實上她還從未遇到過一個她瞧得起的男人。
在她看來,男人都極其可笑。他們要麼自作聰明,要麼傻得像白癡。要麼勇如莽牛,要麼膽怯如雞。他們自私、貪婪、好色。
他們勾心鬥角、爭權奪利、好大喜功而又不自勉。
他們都是由同一個池塘裡的爛泥捏成的泥人,徒具不同的外形,對於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來說,這些泥人竟全不堪一擊。
從她記事起,師父就教導她蔑視男人,教導她如何充分利用男人,而又絕不對他們心慈手軟,等她身歲稍長,師父又教她「攝魂術」和各種媚術。
她實在很感激師父,為自己生為女人而感到驕傲。她決心要以一身所學開創一番轟轟烈烈空前絕後的大業。
要是連一個小小的蝙蝠塢都控制不了,她還奢談什麼大業呢?
辛荑微微揚起了下頦,彷彿已看見樂氏父子赤裸著跪地哀求,求她賜予他們一點點快樂。
她忍不住得意地笑出了聲。
門外響起了阿嬌的聲音:「小姐,風淡泊來了。」
辛荑面上馬上換上了迷人的微笑,聲音也變得極其甜美:
「請他進來。」
風淡泊大步走了進來,滿面狂喜之色,兩手卻軟塌塌地垂在身側。他似想喊叫,卻發不出聲音。
阿嬌等人悄悄退了出去,只留下風淡泊和辛荑二人對立凝視。
風淡泊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辛荑的眼睛。一看見這雙眼睛,他心中的煩躁、驚恐、孤獨和寂寞剎那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而起的是脈脈的溫情和無限的感激和忠誠。
辛荑的目光溫柔祥和,告訴了他許多東西。
她向他解釋他為什麼要住在那間石屋裡。她向他說明她對他的信任。她告訴什不要相信除她以外的任何人,她告訴他,要溫和,不要煩躁,對他不信任的人也要表現出應有的禮貌。她告訴他假若樂無涯去看,他應該在口頭上表示服從,內心卻仍只忠於她一人。
她僅僅通過眼睛就告訴了他這一切。
果然,風淡泊面上露出了溫柔謙恭的微笑,他也用他的眼神向她表示了她希望得到的忠誠的保證。
她輕快地解開他的穴道。她的面上帶著世上最純潔的微笑,她的目光告訴他要溫柔些,越溫柔越好,不要說話。
風淡泊果然沒有說話。他伸手輕輕擁住她,溫柔地吻她,撫摸她。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緩緩倒在地毯上,風淡泊的眼睛一直沒離開她的眼睛,在她的目光示意下,溫柔地為她寬衣解帶。
辛荑滿意地笑了,因為她知道風淡泊已經完全馴服了。
現在她可以完全放心地盡情享用這個男人的身體了。
她用目光隨意地控制著他的動作和節奏,就像她駕馭過很多像風淡泊這樣的年輕男人。他們的身體大都很強壯,很健康,可以滿足她日益旺盛的慾望。
他們又大多內力精湛,武功高強,可以為她做最難做的事,殺最難殺的人。他們殺人時不會有任何猶豫,因為他們已經交出了自己的靈魂。
他們已是沒有靈魂的人,他們已是真正的工具。
辛荑興奮得尖叫起來,風淡泊也越來越興奮。
燭影搖紅,紅燭有淚。
燭淚為誰而流?是為他,還是為她?
還是為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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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無涯並非不知道辛荑的「事業」是什麼。因為她的「事業」和他的「事業」本就是相同的,如果說樂無涯是個老木匠,那麼辛荑就是個小木匠。
俗話說:「同行是冤家」,即便是小本生意,販夫走卒,彼此之間也不免相爭相忌,更不用說,樂無涯和辛荑這樣做大事的人了。
樂無涯和辛荑本不該同處一地的。當年辛荑要求進入蝙蝠塢時,樂無涯確曾猶豫過,就是擔心一山不容二虎,怕鬥得兩敗俱傷。
但他最終還是答應了。因為他確有許多地方需要借重辛荑,他捨不得放棄這一份強援,更存下了要將她收伏的心思。
一山不容二虎,是說這兩條虎都很強壯兇猛。但如果其中一條只是小虎,那麼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樂無涯自認是只「大虎」,他的根基要比辛荑深得多,勢力自然也大得多。辛荑這隻小虎無論怎麼兇猛也強不過他這隻大虎,小虎就會成為他的附庸,成為他的搖錢樹和殺人的利器。
即使辛荑有羽翼豐滿的一天,那也必定是很久以後的事了,那時,樂無涯早就坐穩了江山,自然更不必害怕她了。
樂無涯基於這些才收留了辛荑,現在卻已有些悔不當初,因為辛荑的勢力擴張得太快,遠遠超出了他的預計,他一直低估了辛荑的能力。
他現在越來越體會到曹操收留了劉備之後的那種心情了。
現在他必須找到迅速而有效的方法,來遏制住辛荑急劇擴張的勢頭,必須設法制止她控制蝙蝠塢的野心。
樂無涯不得不承認辛荑的嗅覺十分敏銳。
她懷疑給風淡泊通風報信的人是樂漫天,是有道理的,因為他自己也早已對兒子起了疑心。
樂無涯不知道自己的兒子究竟想幹什麼。難道樂漫天竟想暗中謀反,取代他的地位?或者是想挑起他和辛荑之間的不和,令他們互相猜忌,以便將辛荑趕出蝙蝠塢?
很多人都相信「知子莫若父」這句老話,很多當父親的人往往也以此為驕傲,自以為能夠洞悉兒女的心事,可樂無涯根本不相信這句老話,因為他這麼多年根本不知道兒子心中想的是什麼。
樂漫天在外面有了妻兒,竟然一直都瞞著他,而且在那樣的情形下也仍然不肯鬆口說出詳情,僅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樂漫天對他這個父親的態度惡劣到了什麼程度。他們彷彿不是父子,倒像是仇人。
樂無涯感到很傷心,很悲哀。
他獨自默默地呆在黑洞洞的小屋裡,彷彿已完全被人遺亡
「老爺」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門外有人輕聲說話:「屬下天字一號求見老爺。」
樂無涯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冷冷道:「進來吧。」
屋門吱啞一聲被推開,一個魁偉的身影閃了進來,正是天字一號。
樂無涯坐在黑暗中,緩緩道:「什麼事?」
天字一號低聲道:「屬下得到消息,那個女人差人將風淡泊叫了去。」
樂無涯冷冷道:「風淡泊本就是她的人。」
天字一號道:「是。
樂無涯道:「沒別的事就出去吧。」
天字一號應了一聲,卻沒有動。
樂無涯冷哼一聲道:「你還有何事?」
天字一號道:「屬下……屬下等斗膽請老爺放了……放了公子。」
樂無涯默然。
天字一號稍一猶豫道:「老爺,公子是……是為老爺好,才……才…「…』
樂無涯森然道:「才什麼?」
天宇一號顫聲道:「才在……暗中……保護老爺,保護蝙蝠塢的。」
樂無涯道:「哦?」
天字一號道:「公子是怕那個女人暗中坐大,控制蝙蝠塢,才跟她作對的。老爺,公子是一番苦心呀!」
樂無涯冷冷道:「樂漫天是不是已經將你們收買了?」
天字一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老爺,屬下等敬重公子的為人,因為公子確是全心全意為老爺、為蝙蝠塢著想,屬下為公子做事,也等於是為老爺做事。」
樂無涯道:「他都讓你們做什麼事?」
天字一號低聲道:「想盡一切辦法,把那個妖精趕出蝙蝠塢。」
樂無涯默然片刻,又道:「前番沿途給風淡泊通風報信的人是誰?」
天字一號道:「是公子。」
樂無涯重又陷入了沉默,半晌之後迅聲道:「塢中有多少人聽命於樂漫天?」
天字一號訥訥道:「屬下……不知道。但是老爺,公子和您都是屬下們的主人,屬下們照公子的吩咐做事,也是份內之責啊!」
樂無涯突然有一種被架空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很不好受。假若架空他的是別人,他必當先一刀殺了那人,然後再說其他。可那偏偏是他的兒子,是那個裝瘋賣傻的樂漫天。
假若樂漫天勤勉上進,與他同甘共苦,早晚有一天他會讓位於他的,因為蝙蝠塢本就是他們家族的事業。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兒子竟會以這種方式奪權。
如此看來,樂漫天之所以裝瘋賣傻,不過是為了讓他放鬆警惕。可他難道不知道,自己只有他這一個兒子,這一大片基業自己早晚是會交給他的嗎?
天字一號雖沒有告訴他究竟已有多少人投靠了樂漫天,但樂無涯知道,數目絕不會少。也許蝙蝠塢中的人,大半都已被樂漫天收買了也未可知。
樂無涯終於感到了抑制不住的憤怒;
「天字一號?」
「屬下在。」
「你想過沒有,今夜你洩漏了樂漫天謀反的消息,我一定會殺了你?」
天字一號詫道:「公子謀反?沒有的事啊。」
樂無涯冷笑道:「還說沒有的事?」
天字一號咚咚磕起頭來,嘶聲道:「老爺,公子只是一片苦心為老爺著想啊!」
樂無涯陰惻惻地道:「老實說,我很感激你。作為回報,我會讓你死個痛快,落個全屍,保證不把你送去餵我那些寶貝。」
「那些寶貝」當然就是樂無涯馴養的吸血蝙蝠。
天字一號哀聲道:「老爺,求求您,放了公子。屬下命不足惜,但公子是老爺惟一的骨肉,您可萬萬不能殺他啊!」
樂無涯寒聲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否則也不可能成為『天字一號』。樂漫天能收買你,也算他有本事。我可以告訴你,樂漫天已經死了,是我親手殺死的!」
天字一號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悲嚎:「老爺——」
樂無涯冷笑道:「我會找出所有的謀反之人,把他們完全送去餵蝙蝠!」
話音剛落,門「彭」地一聲被撞開,一下掠進三條黑影,齊齊跪下,其中一人大聲道:「老爺,你不能這麼做!」
說話的正是天字二號。
樂無涯已不再感到吃驚,這一幕早已在他預料之中。
只聽天字三號道:「老爺,一旦那妖精想吞併蝙蝠塢,老爺將以何計卻之,以何人敵之?」
天字四號卻道:「老爺,您沒有殺公子,是吧?」
樂無涯默不吭聲,靜靜地聽著這四個他平生最信任的心腹,說著那些他最不願聽的話。
他實在有點想笑,他實在很想知道自己的兒子,究竟用了什麼鬼法,使得這些本是他心腹的人如此對他說話。
天字一號大聲道:「老爺,屬下四人抱必死之心,為公子請命。」
樂無涯搖頭道:「沒有用的。我殺了你們,一樣可以對付那個小妖精。」
天字二號沉聲道:「老爺,你這麼想就錯了。一旦公子遭難,蝙蝠塢中的人十之八九會背叛老爺。」
天字四號道:「老爺,請您放了公子吧!」
樂無涯緩緩道:「要我放他,並非完全不可以,但希望你們能告訴我一件事。」
四人大喜道:「老爺請講。」
樂無涯道:「你們想必都已知道,樂漫天已有後代?」
四人相顧啞然。
樂無涯一字字道:「你們知是不知?」
四人還是一聲不吭,樂無涯也不再開口。小屋裡的氣氛緊張得令人窒息。
半晌之後,天字一號終於啞聲道:「老爺,屬下等不能說。」
樂無涯默然不語。
天字二號道:「屬下等向公子發過重誓。」
天字二號道:「公子說,日後會親自稟告老爺。」
天字四號道:「老爺,放了公子吧!」
樂無涯還是一言不發。
他心中在想一件事,他是不是該把蝙蝠塢交給樂漫天。
從這次的事來看,樂漫天的確有才幹,有心機,把蝙蝠塢交給他,樂無涯應該可以放心。
放心歸放心,幾十年的基業一朝易主,而且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樂無涯能甘心嗎?樂無涯在心中一遍遍地問著自己。
他當然不甘心。
但無論他甘不甘心,交權看來已是大勢所趨。如果他拒不交權,結果很可能會便宜了別人,蝙蝠塢很可能會被辛荑趁亂奪走。兩下一權衡,交權給兒子自然要明智得多。
交權的象徵自然是他釋放被關押的兒子了。可交權之後,他又該幹什麼?樂漫天會不會原諒他這個父親?
樂無涯的心從來沒這麼亂過。
不知過了多久。樂無涯啞聲道。「你們都起來吧!」
四名護衛緩緩站了起來。
樂無涯原本筆挺的身軀卻好像突然間佝倭了下去。
「我答應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