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
沒有人能夠回答。
有的夫妻相敬如賓,白頭偕老,為四鄰所艷羨,可他們自己心中卻因為同床異夢而對當初的結合痛悔不已。
有的人不過遙遙一望,情思便刻骨銘心,揮之不去,乃至纏繞一生。
有的人為了殉情而自殺,有的人不堪情變而殺人,有的人因象生癡,因癡生狂,因狂而自棄,自棄而棄人,因棄人而落於幡然醒悟,最後遁入空門。
據說地獄之中設有薄命司,就是專為為情所困的人準備的。
有的人終其一生,至死未悟,情是何物。有的人明白了,卻又眉間心頭無計超脫。這些人據說只有到了薄命司中,才似乎能得到最後的解脫。
塵世的幸福卻只屬於那些根本就不去想情是何物的人。
那些自以為明白了情是何物,其實卻極不明白的人,自然就是世上最最痛苦也最最令人痛苦的人。
因為他們不僅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
了然和尚一向都以為自己是個明白人,所以他認定自己皈依律宗是一個錯誤。他本該是禪宗中人,因為他講究頓悟。
他一向認為自他反出五台山清涼寺那一刻起,就已頓悟了這大千世界,茫茫人生。
所以他大賭特賭、大嫖特嫖、大殺特殺、大吃特吃,因為他認為佛性既已常在心頭,放浪形骸、驚世駭俗便就是最好的修行。
所以他覺得他是世上最達觀、最明理的人,自然也是最開心的人。
今天這位自認為最開心的了然和尚卻很不開心。
他醉醒醒地晃出了媚香院,袒著膀子,拎著禪權,一面橫著身於亂走,一面罵罵咧咧。
「還他奶奶的紅牌香角兒呢,跟只死雞差不多,真他媽晦氣!」
自從見過杜若後,了然和尚再看其他女人,不由得有一種「革囊眾移」的感覺。倘若他也能視杜若如此,或者也可算得大悟。可惜現在他早已不願成什麼正果了。
他只願死在杜若身上。
只是他這個願望恐怕永遠也實現不了。所以他只有憤憤不平地罵張桐,罵風淡泊。
「奶奶的,便宜了這些王八羔子小白臉!」
了然正沒好氣,一個梳著朝天辮的小男孩笑嘻嘻地迎面跑了過來:
「大和尚、胖和尚、獨眼龍和尚,給你道喜了。」
了然愕然止步。
他還真沒見過膽子這麼大的小孩,居然敢當面喚他「獨眼龍和尚」。
可了然也實在生不起氣來,因為這小男孩笑得實在太天真、太可愛了。
了然獨眼一瞪:「洒家喜從何來?」
小男孩笑嘻嘻地道:「你不就是那個叫什麼『驚世駭俗、一目瞭然』的和尚嗎?所以我才給你道喜呀!」』了然將禪杖往地上一頓,皺眉道:「你個小兔崽子,誰告訴你洒家名頭的?」
小男孩大聲道:「你個老兔崽子!是我姐姐說的。」
了然更吃驚:「你姐姐說的?你姐姐又是誰?」
小男孩驕傲地道:「我姐姐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她今天恰巧從窗戶裡看見了你,有心請你去會會。喂,你到底去不去啊?」
了然眼睛瞪得溜圓:「你……你是拉皮條的?你個屁大點的毛娃娃,居然也會拉皮條?」
這實在比他這個酒肉和尚還要「驚世駭俗」。
小男孩不耐煩地道:「說那麼難聽作甚?」大家都是道上混的,有事辦事,廢話少說。」
了然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小男孩傲然道:「我料你個北方侉子野和尚,也沒見識過真正的女人!實話告訴你,我年紀雖小,見過的女人卻多如牛毛。從未想過這世上還有比我姐姐更漂亮的女人。什麼媚香院哪、金谷園哪、軟紅軒哪、橫陳樓哪、凹凸館哪,所有的女人加起來,也未必有我姐姐一半漂亮!你信不信?」
了然當然不信。弟弟替姐姐拉客,自然說得天花亂墜。
但小男孩接下來一句話馬上就讓他相信了。
「我姐姐是陳思思。大和尚你聽說過沒有?」
了然當然聽說過這個名字。不但聽說過,而且連耳朵都聽起繭子了。
常在青樓走動的人,若有誰不知揚州陳思思,那就準是個土得掉渣的土包子。
陳思思容顏稀世,色藝雙絕。陳思思一笑,可以惑陽城、迷下蔡。陳思思一顰眉,可以令你生令你死。
陳思思愛的是風流蘊藉的才子,多情瀟灑的雅士。陳思思的芳名,據說已上達天聽。
可自從三年前一場大病之後,陳思思已銷籍謝客了。據說從那之後,就再沒有人見過她,也有人說她早已離開揚州城了。
這樣一位名動天下的美人,如今竟肯青睞於他,了然怎能不感到受寵若驚?
他也顧不得多慮自己是不是風流才子、多情雅士,只一迭聲道:「快,快帶路!」
小男孩卻一點也不著急,不慌不忙伸出一隻小手:「拿銀子來!」
了然滿臉堆笑:「當然當然,你要多少?」
小男孩一撇嘴道:「我要多少?我要一百萬兩你給得起嗎?——五十兩!」
五十兩就五十兩,了然都快樂瘋了。
陳思思但肯讓他一親芳澤,他一輩子的吹牛本錢就不愁了。
待到真的看見了陳思思,了然反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直勾勾地看著她,張大的嘴巴半天沒有合上。
世上竟有如此美麗的女人。
杜若雖也美艷驚人,但其中太多危險,太多魔性。陳思思的美則完全是另外一種。
那是一種恬靜的美、清爽的美、空谷幽蘭的美。
一種微風拂煦的美。
小男孩推了他一把,笑道:「大和尚,犯什麼楞啊,光用眼睛看可不值五十兩銀子呢。」
陳思思微微一笑,嬌容在窗口一閃而沒。
了然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慢慢走了進去。
小男孩吹了聲口哨,摸出那錠銀子,一下拋得老高。
瞭然的確不是什麼多情才子,風流雅士。
他是個急色的人。他從來就不知道憐香惜玉。但這一次卻似有些不同。
進門之後,他竟似有些猶豫,不過終於禁不住陳思思的回眸一笑。他暗一咬牙,放下禪杖,正要撲將過去,忽覺身上一緊,背後伸過來兩隻鐵一般的硬手,箍住了他的雙臂。
了然掙了幾掙,不僅沒掙開,連原有的一點兒力氣也掙沒了。一回頭他就看見了一個消瘦的中年人。
那人似笑非笑地盯著他道:「了然大師,幸會。幸會!」
到了此刻,了然再笨也已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你他奶奶的是什麼人?把洒家誆來做甚麼?」
中年人微笑道:「我姓秦,叫秦涼,秦滅六國的秦,世態炎涼的涼。我把大師請來,是想打聽一件事。」
了然怒道:「什麼鳥事,洒家一概不知。就是知道,洒家也不會告訴你一個字!」
秦涼悠悠道:「是麼?那麼大師請便。大師若能走得了,只管走好了,秦某決不再找你的麻煩。」說完便鬆開了手。
了然哼了一聲,剛邁出一步,忽地仰天跌倒。
一直微笑著看熱鬧的陳思思居然像個孩子似的拍手笑起來:「涼哥,這回你可看走了眼,這大和尚原來不想走,怕是賴上你了呢!」
了然躺在地下大叫道:「姓秦的,有種就給洒家痛快一刀,暗箭傷人,嘿嘿,算什麼英雄好漢!」
秦涼裝出很吃驚的樣子:「誰告訴你姓秦的是英雄好漢?
英雄好漢又有什麼好處?你倒說來我聽聽。」
了然說不出話了。
陳思思偎近秦涼,淺笑道:「涼哥,你當然是英雄好漢。」
她的一雙眸子裡似有什麼東西在燃燒。
秦涼臉上倏然閃過一絲淒涼的神色,緩緩道:「我不是。」
陳思思嫵媚地笑著,伸手在他臉上輕輕拍了一下,嗔道:
「你不是英雄好漢,誰是英雄好漢?」
了然突覺爐火上衝,大喝道:「不要臉的狗男女,少在佛爺面前不三不四的!」
秦涼身影一閃,「啪」的一聲,了然臉上已然著了一掌。秦涼盛怒之下出手極重,了然無法閃避,竟被這一掌打暈了過去。
陳思思跟著拿起桌上的茶碗,狠狠砸在了瞭然的頭上。
茶碗碎了,瞭然的光頭也破了,但他已覺不出。
痛的反而是砸碗的人,揮掌的人。痛的是他們的心。
陳思思勉強笑道:「涼哥,臭和尚的污言穢語你可別往心裡去。剛才我只是……只是一時忘情,我不是有意要做出那種樣子來的。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個樣子,可是我……忍不住……」
秦涼突地大聲道:「你怎麼這麼煩人?」
陳思思驚惶地看著他,囁嚅道:「你……你怎麼了?」
秦涼目光一黯,歎了口氣,柔聲道:「對不起,思思,我不該如此對你。」
陳思思知道,秦涼突然生氣,是因為另外一個女人,可她卻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
*********
陳思思認識秦涼,是在兩年前夏日的某一天。
那一天早晨醒來時,她發現自己不是睡在自己的床上,而是在一輛大車裡。她知道那是一輛大車,因為她第一眼看見的不是雪白的花板,而是烏黑的車篷,耳中聽見的也不是窗外的鳥叫和雞鳴,而是馬蹄的疾響和脆亮的鞭花。她還感到了顛簸。
有那麼一會兒,她根本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她隨即發現自己的手腳都已被捆住,口中也被塞進了一團濕布。她的腦中飛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她被綁架了!
陳思思一想到這一點,馬上就感到灰心喪氣。她並不怕死,因為她活著本就無趣,但她擔心會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所以她還是感到了恐懼。
她想大聲叫喊,可根本出不了聲。她試著掙扎,可根本無法動彈。這時她聽到了兩個男人粗啞的聲音:「那娘們好像醒了。」
「算來藥勁已過,也他媽該醒了。」
「喂她點吃喝?」
「省省吧!再有一天工夫也就到了,還能餓死了她?要是這娘們叫起來,誤了老大的好事,你擔當得起?」
「也是。……要說也怪,老大要找個壓寨夫人,黃花閨女有的是,幹嗎非大老遠的抓這個什麼陳思思?」
「你幹嗎不自己去問老大?」
「話又說回來,娘們倒是真夠……嘿嘿!」
「你老小子少打鬼主意,要是老大曉得你偷偷揩油,你還想活嗎?」
這兩人口中的老大是誰?
這「老大『』又為何要大老遠地綁架陳思思去當壓寨夫人?
陳思思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已因驚恐而陷入了恍惚之中。她彷彿已看見一個青面獠牙的大鬍子正朝她張著血盆大口狂笑,一雙泛著磷光的黑手正伸向自己的胸脯……
她聽說過許多這樣的傳說,但她從未想過這樣可怕的事有一天也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見一聲暴喝:
「停車!」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不知怎麼竟使已陷入極度沮喪和迷亂的陳思思平靜了下來。她感到了一種已很久沒有過的莫名的信任和依賴,彷彿一個孤兒忽然見到了親人,又好似一位閨中怨婦突然盼到了歸來的良人,她心中甚至隱隱有一種夙願得償的感覺,她自己也不明白這種感覺由何而生。
她只是想,這個男人一定會救她。
車上的兩個男人跳下了車。一個喝道:「窮酸,滾一邊去!」另一個吼道:「瞎了眼啦?連老子的事你也敢管?」
只聽那個沉厚的聲音一字字道:「放了車裡的女人,我饒你們不死。」
「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陳思思雖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她一點也不擔心,一點也不緊張。她相信那個人肯定會贏。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對那個人如此有信心。
果然,她很快聽到了那兩個押車人和車伕的嚎叫,聽到了那個人低沉有力的聲音:「回去告訴你們連寨主,最好打一輩子光棍。他要是再敢強佔民女,我就端了他的微山十二寨!」
不久之後,那個人上車替她鬆了綁,掏出了口中的布團;;他做這些時顯得極其認真而仔細,而且動作很輕,似乎生怕弄痛了她。陳思思默默地注視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已被嚇呆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那個人個子很高,而且很瘦,一身肌肉卻很結實。他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臉也刮得乾乾淨淨,身上穿著件細布青袍,模樣像是個教書先生,但神情看起來似乎又不像。
他的神情有些憂鬱,又有點漫不經心和玩世不恭。他看上去雖然歲數不大,眼神卻顯得深沉而世故,好像已是個歷盡蒼桑的老人了。
她在心中對自己說:他就該是這個樣子。
可他卻只冷漠地掃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是陳思思?」
陳思思還是不說話,只點了點頭。她的目光卻一刻也未離開他的臉。
他似乎有點侷促地道:「我趕車送你回去。」
陳思思又點點頭,仍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直到現在陳思思也仍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何會那樣下死力地盯著他看。
他坐到車伕的座位上,將大車調轉頭。
他就是秦涼。
陳思思默默地坐在車裡,默默地想了他一路。
然後她感到頭暈眼花,四肢忽冷忽熱,忍不住呻吟起來。
她病了,病得不輕,也病了很久。
她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也從未提起過秦涼,好像世上從未有過這樣一件事,這樣一個人。但在她大病痊癒之後,她就正式銷了籍,不再倚門賣笑。
她要等他,等他來找她,帶她遠走高飛。她相信他就在揚州城裡的某個地方,相信終有一日他會來找她。
有一天夜裡,她忽然醒來,沒有動,也沒有睜眼。因為她感覺到有人,就站在她床前,而這個人一定就是他。
她聽到了他的喃喃自語:「真像…太像了……」
從那一刻起她就已知道,她長得像某個她不認識的女人,而他深深地、痛苦地愛著那個女人。
她當時閉著眼睛,平靜地道:「我這裡有好酒,你想不想喝一杯?」
他僵立半晌,才緩緩道:「當然想。」他沒有走,這讓她非常高興。他們安安靜靜地對坐而飲,直到天明,他才悄然離去。
他不問她什麼,她也從不問他。
他們就像兩個沒有過去的人,而且好像也沒有將來。
自此以後,他常在夜間來看她。他們漸漸熟悉了,有說有笑了,但他始終規規矩矩地坐著,她也文文靜靜飲酒。他們談論的話題很多,但眾多的話語中照舊沒有他們的過去。
直到去年除夕夜之前,他們都一直這麼相處,沒有不安,沒有激情,夜色般溫柔而寧靜。
她本已滿足於這種寧靜。
但這種寧靜卻並未持續太久。
除夕之夜,因為有了她弟弟陳喜兒在一旁跳來叫去,他們之間更多了些融洽,他們甚至像小孩子一樣取笑對方。陳喜兒雖是第一次見到秦涼,卻很快就喜歡他了,不過陳喜兒還是很乖覺,早早就回自己的小屋睡覺去了。
陳思思記得當時他們已經喝了很多酒,也許太多了,房裡又生了一大盆紅紅的炭火。她覺得很熱,心跳很快,她預感到可能要發生什麼事。
果然,他站起身,說他該走了,她生氣地扯住他的袖口,不讓地走。
結果她抱住了他,哽咽著勸他留下來,留在她身邊。她已不記得當時都說了些什麼話,只記得說了很多很多,她感到熱得要命,又冷得直哆嗦。
他終於沒有走,一聲不吭地只喝了很多酒,越喝眼睛越亮,越喝神情越冷,越喝臉色越白,越喝越讓她傷心絕望。
當她重又哭著撲進他懷裡的時候,他粗暴地摟住了她,瘋狂地親她揉她。她欣喜若狂,幾乎不相信這是真的。
她呻吟著道:「帶我走吧……帶我走,無論……到哪裡……」
他的手忽然僵住,他的親吻也停了下來。他冷冷看了她半晌,推開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本以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失魂落魄,傷心之極,她覺得他已把她的一顆心帶走了,她已是無心之人,無本之木,雖生而猶死。
她又病了,她不想吃飯,也不願吃藥,整日躺在床上,一言不發,誰也不理。陳喜兒急得直哭,但她好像連自己的弟弟也不認識了。
沒想到正月初三晚上,他居然又來了。什麼話也沒說,就坐在床邊看著她,神情依然那麼冷漠。可她卻似一下活了過來,乖乖地張著嘴,讓他餵飯餵藥。
然後她就微笑著說:「你要不來,我就不吃飯,我就生病而且不吃藥。」
他冷冷地道:「你想必還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其實我根本不能算是人,只能算是畜生。」
她聽了不但沒有吃驚,反而流著淚,堅決地道:「你要是狗,我就是母狗。你要是豬,我就是母豬。」
他看著她,久久說不出話來。
*********
現在秦涼看著陳思思,還是說不出話來。
陳思思柔聲道:「涼哥,是我不該…不該又說那種話的,是我不好。」
秦涼無語,頭卻垂了下去。
陳思思嫣然一笑:「可不管你怎麼罵我,不管你如何待我,我就是不離開你。我纏定你了。日後倘若涼哥有了夫人,有了公子,我還可以給你們帶孩子,對不對?到了那時,你就是想攆我走,只怕嫂夫人也捨不得我這個不要工錢的好保姆呢!」
秦涼的臉色漸漸變得灰敗不堪,牙齒也咬得格格直響,樣子十分可怕。陳思思終於住了口。
她本是有意去桶「馬蜂窩」的,可一旦真捅了,原來還是有些害怕的。
秦涼卻並未發作,半晌之後,他只勉強一笑,低聲道:「我有些事要問這個惡和尚,去去就來。」
陳思思低聲道:「等等,我有話要跟你說,現在就說。」
秦涼轉開目光:「你說吧。」
陳思思幽幽道:「這些話,我一直想跟你說,可實在鼓不起勇氣。今天我………我豁出去了。我想告訴你,我並不奢求能……能嫁給你,我知道我不配。可我……我……總歸是你的………兩年來,我一直……一直等著你,只等你……反正我總是……等你,我只希望……你不高興的時候,就來找我,……我會……會讓你……讓你……」話未說完,兩行珠泊卻已悄然滾落。
秦涼怔怔地瞪著她,良久之後,突然大笑道:「我真沒想到,世上還有你這麼傻的丫頭。」
他的臉色居然有點紅了,眼中也閃出了熠熠的神采:「你也不想想,要是我一不在,你就生病,而且不吃藥不吃飯,我還怎麼敢離開你?」
陳思思吃驚地瞪著他,一剎那直想大哭大笑,直想跳起來,飛起來:「難道這是真的?我有沒有聽錯?」
秦涼卻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一彎腰拎起瞭然,道:「我去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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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然一醒過來,就看見泰涼那雙冰冷的眼睛。四下光線很暗,那雙眼睛卻十分明亮。
了然歎了口氣,苦笑道:「洒家究竟何處得罪了施主,竟勞施主使出這種名聞天下的奇毒?」
秦涼冷笑道:「如此說來,你已知道你中了什麼毒,想必也知道了我是誰?」
了然澀聲道:「不錯。」
秦涼喝道:「你既已知道我是誰,就該知道我會有多少種手段對付你。現在我問你話,你老老實實回答。杜若是什麼人?辛荑又是什麼人?風淡泊現在又在何處?」
不想了然雙眼一閉,竟然做出一副等死的模樣,無論秦涼怎麼大喊大叫,他就是不理不睬。
秦涼冷冷一笑:「看來你是不想說了?那好吧,你先吃點東西,或許就有力氣說了。」
出手捏住瞭然的下巴,將一粒小藥丸塞進他嘴裡:「我保證你會喜歡它。」
藥丸下喉,轉眼之間,了然便覺體內猶如萬蛇噬心一般,忍不住嗥叫起來,聲音淒厲之極。
秦涼溫言道:「了然大師,你這又是何苦呢?你為人家賣命,人家卻不過當你是條狗。難道你的命真就不如一條狗值錢?」
了然尖聲罵道:「你他媽根本……哎喲……就別想……
啊……」
秦涼冷冷地看著瞭然,悠悠道:「只要你回答我的話,我馬上放你走。了然大師,雖說人死了一了百了,可人世間所有的溫柔滋味,你也就無法享受了。」
瞭然的叫聲越來越啞,也越來越低,雙眼也漸漸凸出,眼見就要斷氣。秦涼這才歎了口氣,柔聲道:「了然大師,難道你就不想活著將杜若或辛荑弄到手嗎?」
這話說得恰是時候。
了然拼盡最後一點力氣嘶聲道:「我……說……」
秦涼暗中鬆了口氣笑道:「這就對了。我馬上給你解毒。」
解毒之後,了然有問必答,斷斷續續把什麼都說了。
秦涼沉吟道:「就這些?』」
了然喘著粗氣道:「就……就這些,要是騙你,我不得好死。」
一說完這句話,了然就看見了自己的禪杖,聽見了一種奇怪的聲音,他已來不及去想那是不是就是頭骨碎裂的聲音,便已倒了下去。他雖未騙秦涼,卻也不得好死。因為他終於還是忘了,面前這人並不是一個英雄好漢,他本不該相信他的話。
了然很少受騙上當,上了一次當卻就丟了性命。
秦涼剛出地窖,陳思思就迎了上來,笑著問道:「那和尚都招了?」
「都招了。」
「人呢?」
「死了。
「死了?你……你……」陳思思面色慘白,連退了好幾步,吃驚地瞪著秦涼:「你…你竟殺了他?」
秦涼冷冷道:「不錯。」
陳思思顫聲道:「要是官府……知道了,可……可怎麼辦?」
秦涼道:「不會有人知道。」
陳思思覺得有些頭暈:「非殺不可嗎?」
秦涼上前扶住她,柔聲道:「思思,你太善良。不知江湖的險惡。今日我若不殺他,日後他必定會伺機報復。假若我正好不在,你和小喜兒怎麼辦?再說,這和尚本是陰狠殘暴之徒,手上犯下的血案不計其數,如今死在我手上也是罪有應得。這樣的惡人,殺一個少一個。你用不著去憐憫他們,因為他們從不知道憐憫別人。」
陳思思這才鬆了口氣,柔聲道:「涼哥,我有了你,什麼也不怕。」
秦涼苦笑道:「其實我跟了然比,也好不到哪兒去,誰殺誰都不犯天條。」
陳思思握著他的手,輕輕道:「涼哥,是不是心裡不好受?
要是心裡不好受,就……就……」臉上忽地一紅,囁嚅道:「我就去給你燙壺酒,好不好?」
秦涼微笑道:「你不就是酒麼,比酒還能醉人。」
他的聲音實在很低,陳思思卻還是聽見了,羞得低下了頭,聲若蚊蟻地道:「思思只是下酒的小菜。涼哥,你等著。」
她鬆開他的手就跑,慌張得像個黃毛丫頭。
「別去了,思思。」秦涼低喚道:「到這兒來。」
陳思思一回頭,看見秦涼正微笑著張開雙手。
她好像突然不會走路了,蹣珊著邁了兩步,一下倒了過來,倒進了秦涼的懷裡。
秦涼的雙手緊緊摟住了她的腰肢,將她抱得雙腳離地。
思思樓緊地的頸子,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
「涼哥……抱緊思思,思思好冷,好冷……」
秋風起,黃葉落,寒蟬離枝。
秋風中的人呢?
陳思思不是蟬兒,也不是樹葉。她是人,活生生的女人。
她還沒有感覺到秋風的吹臨,可她為什麼也會覺得冷呢?
就算是躲進秦涼溫暖的懷抱裡,她也還是覺得冷,似乎那一種冷冷的蕭瑟並非來自這秋天的寒意。
那麼又是來自何處?
是不是心靈的最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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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徽幫揚州分舶的舵主魏紀東來說,這些日子過得實在很不是滋味。近來他時常覺得脖子上涼嗖嗖的,彷彿有人在那上面架了把鋼刀。
以前沒出事的時候,揚州分舵簡直就是個洞天福地,一向由他魏紀東說了算。就算每年幫主褚不凡要來巡視幾次,也不過就那麼十幾天工夫,一年中的其他三百多天裡,他魏紀東就是這裡絕對的老大。
現在他雖也還是這裡的分舵主,可他恨不得自己從未來過揚州,從未做過這要命的分舵主,他真心希望褚不凡把他撤了,最好把他一櫓到底去當個不起眼的莊丁。
褚不凡並沒有撤他的職,卻也沒有再當眾給過他難堪。
褚不凡只是不走而已,好像他已打算在揚州長住了。
要命的是,褚不凡根本就不理他,就好像徽幫揚州分舵裡沒他魏紀東這號人。褚不凡每天都和幫裡其他兄弟說話,就是不理魏紀東和於狂、於放兩兄弟。
魏紀東滿肚子的苦水沒處倒。他更不敢去找于氏兄弟,他生怕幫主會把他和于氏兄弟牽扯到一起。即便路遇于氏兄弟,他也不敢打招呼。
魏紀東只希望事情趕快過去,幫主趕快離開,至於他還當得成當不成這個分舵主,那倒還在其次,他只想早點結束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
魏紀東不敢找于氏兄弟,于氏兄弟也不敢找他。
於狂於放一向形影不離,現在自然也還是老樣子。只不過曾幾何時他們跟在魏紀東後面,威風凜凜,沒人敢惹,現在卻總像兩隻結伴而行的小老鼠走在光天化日之下,謹小慎微,左顧右盼,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生怕一不小心招來一片喊打聲。
要依他們原先的脾氣,他們早就遠走高飛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江湖中人,誰受得了這種氣?可他們現在不敢走,甚至連一點要走的意思都不敢露出。否則的話,褚不凡不殺他們,別人也不會放過他們。再說他們真要一走,豈不等於不打自招?
所以他們只有硬著頭皮,呆在揚州分舵裡,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過。一到晚上,他們更是老老實實呆在自己的房間裡,連他們彼此之間的交談都已少得可憐。
他們睡覺的時候都不敢熄燈,總怕別人起疑心說閒話。
他們甚至連房間的窗戶也不敢關,簡直就像兩個守寡的小媳婦。
不關窗戶,要出事也照樣出事。
這天晚上,于氏兄弟不明不白地著了一個蒙面人的道。
二人只覺得腦中一陣陣暈眩,說不出是難受還是暢快,根本來不及反抗。
蒙面人一手一個,挾著于氏兄弟,飛鳥一般掠向圍牆。
離圍牆還有十餘丈遠的時候,巡夜的莊了驚叫起來:
「什麼人?站住!」
一陣刺耳的哨聲響起,牆頭頃刻間豎起了密密麻麻的火把弓箭。這徽幫的揚州分舵,防範果然極嚴,蒙面人一聲輕嘿,身影一閃,掠進了花木叢中,將於放扔在地上,兩手抓住於狂的兩隻腳,力貫雙臂,微微一哼,於狂便如斷線的風箏一般,直向南面院牆外飛了出去。
一陣梆子響過,亂箭如雨,於狂卻還是無聲無良地飛出了院牆。牆頭眾人一陣鼓噪,一擁而下,向南呼嘯而去。
蒙面人挾著於放一溜而出花叢,眨眼間便到7院外,向北掠去。
突然他頓住身形,冷冷地看著對面的一棵老柳樹。
「好,好,當真是靜如處子,動若脫兔。」
只見老柳樹下轉出來一個老頭,沉聲道:「閣下好眼力,好身手,好心機。褚某人好生佩服!請問閣下擄走於放,意欲何為?」
蒙面人微一沉吟,反問道:「褚幫主早就在此等在下嗎?」
褚不凡道:「那倒不是。老夫也是聽到哨聲才隨同弟兄們一同趕來的,只是老夫腳快先到幾步而已。你以於狂之軀聲東擊西,老夫早已料到,所以在此靜候大駕。」
蒙面人笑道:「褚幫王果然高明。只是,褚幫主又怎知在下一定會往北而遁呢?」
褚不凡笑道:「往北人家稀少,正是用私刑的好地方。」
褚不凡不愧是老江湖,似已看出蒙面人心中所想,蒙面人不由暗暗吃驚。
「褚幫主,你準備怎樣?」
「老夫也不想怎樣,閣下夜擄於放,必有要緊事問他,老夫只想知道閣下究竟想問出些什麼來。」
「褚幫主,在下不願說慌,也不能明言。」
「哦?」
「因為魏紀東和於家兄弟的性命攥在你手上。你若是知道了,一定不會放過他們。」
「閣下想使反間之計?」
「在下用不著用反間計。褚幫主其實早已懷疑他們了,對不對?」
褚不凡微微一怔,道:「你還知道些什麼,能否都告訴老夫?作為交換,老夫答應為你做一件事。」
蒙面人沉吟片刻,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褚不凡大笑道:「褚某雖已老邁,卻不是小人,閣下盡可放心。」
蒙面人沉聲道:「褚前輩,在下告訴你之前,想先請前輩回答三個問題,不知前輩可否應允?」
他已將「幫主」改成了「前輩」,敵對之情顯己大減。
褚不凡道:「只要是老夫知道的,一定言無不盡。」
蒙面人緩緩道:「褚前輩,你認識樂無涯,對不對?」
褚不凡一怔,隨即苦笑了一下,歎道:「不是認識,而是生死之交。他救過我的命,我也救過他的命。」
蒙面人點點頭道:「那日在虎丘劍池邊,風淡泊與假樂無涯交手之前,你便已經知道那人不是樂無涯,對不對?」
褚不凡頜首道:「不錯。樂無涯從不用劍。」
蒙面人又道:「那麼那幾日夜間潛入來鷗閣的人,會不會是樂無涯?」
褚不凡一呆,緩緩道:「不知道。但想來多半不會是他。
若真是他,應該不會不見我。」
蒙面人低頭想了想又道:「蝙蝠塢的路徑,褚前輩可否相告?」
褚不凡瞇起了眼睛,驚訝中彷彿帶著幾分嘲弄:「你想找死?」
蒙面人冷冷道:「人總歸有一死,死於樂無涯之手,也未嘗不是件快事。何況在下有一好友身陷蝙蝠塢中,換作前輩,難道會見死不救?」
褚不凡眼中的嘲弄之色漸消:「好漢子!不過老夫確實不知。喂,該老夫問你了吧?你只說問三個問題,怎麼問了四個?」
蒙面人咧嘴一笑:「反正褚前輩也不知蝙蝠塢怎麼走,就當在下沒問第四個問題好了。褚前輩有話請講。」
褚不凡想了想道:「魏紀東他們投靠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這個晚輩倒不清楚,不過晚輩知道一點,關鍵人物是一個天仙麗人,年紀約模二十出頭,愛穿緊衣,擅簫管,善迷魂攝魄。」
「此女有何名頭?」
「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有不少化名,比如杜若和辛荑。」
「樂無涯……他是不是也屬於那個組織?」
「據我所知,他應該是。」
「他們為何要殺凹凸館的人?」
「那個女人當時正在凹凸館中。可能是凹凸館裡的某個人看到了不該看的,聽到了不該聽的,這才連累一干無辜者招致殺身之禍。」
「了然和那個什麼華良雄那天晚上在不在凹凸館中?」
「據我所知兩人都在。只是華良雄袖手作壁上觀,沒被人發覺,了然則直接參與了殺戮。」
褚不凡冷笑道:「果然不出老夫所料……李之問又是何人所殺?」
蒙面人仰天打了個哈哈道:「褚前輩自己不是看過傷口了嗎?怎麼還來問晚輩?」
褚不凡乾咳一聲,道:「老夫也無法確認一定是樂無涯所為。世上並非只有他殺人殺得那麼乾淨。」
蒙面人道:「褚前輩自然也該知道,給杜若保鏢的那兩個自稱是『趙氏雙雄』的人,其實就是於家兄弟。」
褚不凡點頭道:「這個自然。所以老夫才派他二人去李家,明說是監視李之問動向,實則是想讓他二人自行暴露,不料李之問竟會因此送命。他並非武林中人,老夫對此深感內疚。」
蒙面人想了想道:「於家兄弟是貴幫的人,張桐怎會不認識他們?」
褚不凡苦笑道:「這兩個雜種是最近才投到魏紀東手下的,而且……而且老夫的揚州分舵,已經快成人家的老窩了。
老夫並非不知情,只是還不想這麼快就動手。」
「所以你雖然知道樂無涯參與了這兩件事,卻並未告訴知府大人?」
褚不凡歎道:「樂無涯救過我的命,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出賣他。」
蒙面人默然。
褚不凡還在歎氣。似乎有歎不完的氣。
半晌之後,蒙面人才笑道:「褚前輩若沒有別的吩咐,晚輩告辭了。」
褚不凡不歎氣了,卻笑道:「還有一事相煩。」
「於放嗎?你放心,我不會殺他的,問完話,我自會放了他。」
「不是於放是解藥。」褚不凡笑道:「你搶了上風口,當老夫不知道?」
蒙面人掏出一個小瓷瓶,道:「我帶走於放,解藥給你,」
小瓷瓶拋出,落在褚不凡腳邊。
褚不凡看了看腳邊的小瓷瓶,苦笑道:「年輕人,你最好還是放下這個人,好歹他現在還是我幫中的人。我還沒來得及趕他出門,只好先救他。」
蒙面人長笑道:「你若想追我殺我,就儘管試試。告辭。」
褚不凡想跳起來衝過去,剛跳了半跳,就老老實實地坐了下來,伸手去模小瓷瓶。
*********
陳思思笑著對陳喜兒喝道:「小弟,快去叫大哥起來吃飯。」
陳喜兒嘻笑道:「要叫姐夫吃飯啊,你自己去。」
陳思思在他頭頂輕打了一下,嗔笑道:「小孩子亂說什麼!」
陳喜兒一閃,躲到一邊咧嘴道:「你還嘴硬!昨天下午你和……」
陳思思俏臉飛紅,趕過去揪他耳朵。陳喜兒兀自笑道:
「姐,我可沒偷看啊。我只是在門口給你們放風,可聲音太大……哎喲」
「還說不說了?」陳思思氣急敗壞地道:「再說看我不撕爛你的小嘴。」
陳喜兒一掙掙脫了,捂著耳朵跑了出去:「姐,我出去轉轉,找幾個老朋友蹭一頓去。」
*********
秦涼睡得很不踏實。
他一直在做夢,那正是他的夢一樣的過去。夢境似乎和真正的現實相彷彿,荒誕地糾纏在一起,令他恐懼,恐懼得無處藏身。
現在他已經醒了,滿身冷汗,汗濕睡衣。
他睜大眼睛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正午的陽光。
正午的陽光明亮嫵媚。桂樹翠綠的葉於顯得十分挺拔,生機盎然。麻雀喉啾著輕快地從窗口飛過。
一切都那樣清新可喜,可他的心為何總是被苦難塞得滿滿的呢?
他覺得頭痛得厲害,好像得了風寒之症,腦袋裡彷彿有個臭雞蛋,一動就晃,渾身又酸又麻,怎麼著都提不起勁。
他在心裡重重歎了口氣。
無論他怎麼想否定自己的過去,也都無濟於事,過去還是會來找他。即使他管得了現實,他也管不了夢。夢總是很固執地為過去打開大門,讓過去溜進來或乾脆大搖大擺地走進來,指著他的鼻尖大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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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思從來沒做過別人的妻子,不知道妻子應該怎樣對待丈夫。她只是憑著女人溫柔的本性,像服侍小弟弟一樣服侍秦涼,給他穿衣,替他洗臉、梳頭,為他倒酒,有時還餵他吃菜。
思思覺得只有這樣.她才心滿意足。秦涼當然不願掃她的興,更不願傷她的心。
他看著低眉順目、十分姻靜的陳思思,不由在心裡歎了口氣。
他不值得思思如此善待。因為他只不過是個騙子。
沒有人會願意受騙上當,可思思看起來卻似乎十分願意。
對她來說,也許這並不是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受騙上當,但肯定是惟—一次心甘情願的受騙上當。
也許他不該再繼續騙思思,而應把自己的過去原原本本地全都告訴思思。
但思思會相信嗎?
即使思思相信了,並且原諒了他,他難道就有權利讓思思來分擔他的惡夢嗎?她自己的惡夢難道還不夠多嗎?
思思瞟了瞟他,飛快地夾起一個肉九塞進他嘴裡,柔聲道:「吃飯的時候別想其他事。否則飯吃不好,事也想不好。」
秦涼嚼著肉九,突然開懷大笑,一把抱過她,放到自己腿上。
思思臉上飛紅,口中不依,卻一點也沒有想下來的意思,反而,雙手緊環住了他的脖頸,嗔道:「快,放我下來,小喜兒快回來了,當心他看見。」
秦涼微笑道:「你以為他沒有回來?」
思思的臉更紅了,作勢掙著,卻被秦涼抱得更緊。
思思啐道:「好好吃飯,犯什麼病!」
秦涼笑道:「我的話還沒說完,你急什麼?小喜兒剛才是回來了一趟,就躲在那花叢後面,等你夾著肉九餵我時,他又笑著溜走了。」
思思恨恨地瞪著他,突然湊上去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
秦涼忽地將她推開,門外已傳來了小喜兒的笑聲。
思思起身要追出去,卻被秦涼拉住了。
秦涼喝道:「小喜兒,進來!」
陳喜兒從門邊探出頭來,嘻笑道:「秦大哥,肉九子味道好得很吧?」
秦涼點點頭,「的確好得很。」突然板起臉,喝道:「我讓你辦的事,你辦了沒有?」
陳喜兒背起手,老氣模樣地道:「凹凸館好像沒來什麼扎眼的人物,褚老頭兒那邊也沒什麼動靜。」
秦涼沉吟道:「這倒怪了……魏家大院的後門呢?」
陳喜兒道:「聽我的朋友小三子說,後門也未見有人出入,至於於家兄弟,連影子都沒見著。」
秦涼點點頭道:「知道了,你吃飯了沒有?」
陳喜兒苦著臉道:「吃倒是吃了,可惜沒人餵我肉丸子。」
他大笑著跑開:「我再去看看。」
思思面上的紅雲好半天都沒退下去。嗔道:「都是你慣壞了小喜兒。」
秦涼微笑道:「姐夫若不慣著小舅子,只怕日子會很難過。」
思思啐了一口,忽又吃吃笑起來,偎過來將下額頂在他肩上,輕輕道:「涼哥,我像不像小媳婦?」
秦涼想了想,搖頭道:「不像。」
思思似乎有些失望,勉強笑道:「我哪一點不像?」
秦涼怔怔地看著她,突然大笑道:「你哪一點都不像,因為你早就是個如假包換的小媳婦。」
思思的眼睛一下亮了。
兩人依偎著不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思思才輕聲道:
「涼哥。
「嗯?」
「等你力完了這件事,咱們去哪兒?」
「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
「不,我要你說。」
「為何非要我說?」
「人家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思思既是大哥的小媳婦,自然要聽大哥的。』」
秦涼大笑道:「我卻是娶雞隨雞,娶狗隨狗,自然跟別人不一樣。」
思思抿嘴一笑,想了想道:「去鄉下,好不好?」
「好。就去鄉下。」
「大哥知道嗎,思思會種菜呢!」
「哦?」
「思思種過各種各樣的花,會種花的人,想來也該會種菜。
對不對?」
「對。」
「咱家得買兩頭牛,一百隻雞,兩百隻鴨子,三百隻鵝……
嗯,再買一條小狗崽了,養大了,好看家。」
「有道理,好。」
「還要買十畝地,蓋十間大瓦房,圍個大院子。院子外面要挖個大池塘,將來好養魚,放鴨,也好種些蓮藕菱角。」
「不錯。
「等小喜兒長大了,須得給他說房好媳婦兒。」
「當然。」
思思伸指戳了戳秦涼的額頭,嗔道:
「你別盡點頭,倒也拿點兒主意啊?」
「主意倒有一個,而且是個好主意,只怕你不聽。」
「什麼好主意?」
秦涼故意沉吟著道:「買地蓋房倒不急,眼下最要緊的是買一個架椅。」
「什麼架椅?」
秦涼終於忍不住大笑道:「就是給小寶寶坐的那種架椅呀!」
思思的臉一下紅了,眼中卻綻出異樣的神采,輕輕道:
「嗯,要買就買兩個。」
「買兩個?」秦涼似乎吃了一驚,「買兩個做什麼?老大用了,老二還能接著用啊,一個就夠了」
「不,不夠!」思思緊緊偎著地,聲音已低得聽不清,「我要給你生一對雙胞胎。」
秦涼看著她微微仰起的緋紅的臉,不覺癡了。
恍惚間他好像真的走進了一個青磚砌就的農家大院,一根根晾衣繩上,晾著大人的衣裳和小孩的尿片。思思就坐在兩個架椅間縫補著衣裳,架椅裡睡著兩個玉雪般可愛的孩子。
思思的悄語打斷了他的遐思:「哥,說話呀!給你生對雙胞胎,好不好?」
秦涼噓了口氣,低下頭,在她唇上輕輕吻了一下,又抬頭看著她,冷冷道:「不好。」
「不好?」思思驚訝了,「為什麼不好?」
秦涼一本正經地道:「你最好一次生十個,我就一次買十個架椅……」
思思氣極,一下扭進他懷裡,「你說我是母豬,你說我是母豬!」
秦涼突然摟緊了她,思思馬上不動了,身子又軟又沉,眼睛也閉上了。
她知道馬上會發生什麼,她感覺到秦涼正抱著她往一個地方去,他們又會變成一對生死冤家。
她在他耳邊用央求的語氣道:「只生兩個,好不好?」
*********
夜已很深,喧鬧的揚州城已進入了沉寂的夢鄉。月的清輝悄悄灑落在每一戶人家的屋瓦上,似是上蒼對每一戶人家默默的祝福。思思在秦涼耳邊悄聲問道:「哥,你又在為救人的事犯愁了?」
秦涼輕輕歎了口氣:「是,也不全是。」
思思支起身子,伏到他身上,軟綿綿地散開四肢,她的聲音如月光般溫柔。
「哥,思思說過,不高興的時候,你就要我。思思會讓你快活起來,忘記所有不快活的事情。』
秦涼沒有動:「思思,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思思道:「什麼事?」
秦涼歎道:「我是在想,是不是該讓你知道我的真面目,我不想總是騙你。」
思思將下頦扣在他下巴上,凝視著他的眼睛,深情地道:
「可思思甘願被你騙。」
秦涼道:「騙幾天可以,騙幾年也可以,但不能騙你一輩子呀?!」
思思翹翹嘴兒,顫聲道:「哥,你真的肯一輩子都要我?」
秦涼伸手摟住她,沉聲道:「是的,一輩子不離開你。」頓了頓,又微笑著加了一句:「天天晚上都這樣。」
思思忍不住流淚了。
秦涼輕輕撫著她,柔聲道:「我先告訴你我是個什麼樣的大壞蛋,然後你好好想一想,還願不願意嫁給我。如果你願意,咱們今晚就拜天地。」
思思的胴體一下僵硬了。她吃驚地瞪大了淚眼,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拜天地?
對思思來說,這三個字實在是世上最動聽最迷人的話了。
她一直幻想著有朝一日能拜天地,能正大光明地成為某個人的妻子。
自從她認識秦涼後,這「某個人」便具體到秦涼身上了。
即便秦涼不娶她,她都情願陪他到老,那麼秦涼要和她拜天地,她怎麼能不欣喜若狂呢?
思思突然急促地笑了一聲,一掙而起,跳下床,伸手猛拽秦涼的胳膊,急叫道;「起來,快起來!」
秦涼被她扯下了床:「幹什麼這麼急?」
思思急切地道:「拜天地啊?!」
秦涼苦笑道:「我還沒告訴你我有多麼可惡,你也還沒想好。」
思思堅決地道:「不管你是什麼樣的人,我也願意跟你,我早就說過了。」
秦涼道:「可是……」
思思突然間又失去了自信和勇氣:「算了吧!其實拜不拜也無所謂,我……我不該……這麼要求你,我……」
思思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哭得渾身亂抖。
秦涼輕聲笑了:「喂,我說,擦乾眼淚,哪有哭哭啼啼拜天地的新娘子?」
思思哭聲一抑,很聽話地揩去珠淚,可總也拭不盡,只好由它去了。
秦涼擁著她,低笑道;「而且世上好像也沒有光著身子拜天地的夫妻。但咱倆就要這麼拜天地,對天地袒露我們的身心。」
思思哽咽著點點頭,軟軟地滑下來,跪在了地毯上,秦涼隨著也跪了下來,他們的眼睛都閃著動人的光彩。
世上曾有過如此簡陋、如此坦誠、如此神奇的婚禮嗎?
他們默默地向天地鬼神禱告,祈求上蒼降福於他們。
他們又默默地交拜,祈求對方始終不渝的情意,並對他或她的祈求給予永久的保證。
當他們抬起頭時,都發現對方已淚流滿面,他們就那麼對面跪著,跪在窗前的月光裡,久久地凝視著對方。
思思低呼了一聲,軟軟地向前栽倒,栽進了他懷裡……
他們已經找到了共同的歸宿,他們勿須再那麼急不可耐,勿須感到時日不多,機不可失。
從今往後的日日夜夜,他們都會相儒以沫,他們都深知對方對自己的情愛和許諾,更知道自己給對方的會是同樣美好的東西。
他們有長長的未來,有美好的未來,世上已沒有什麼東西能把他們拆開。
月光已移出窗。從什麼時候起他們已不再沐浴月光的,他們都沒注意到。
綿綿的歡愛,難道不就是他們心中嫵媚溫柔的月光嗎?
秦涼靜靜地躺著,靜靜地感覺思思綿綿的情意,忍不住想起了一句極古極古的詩:
「今夕何夕,對此粲者?」
他默默地品味著詩句,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酸的。
恰在這時,他聽見了思思溫柔的歎息;
「今夕何夕,對此……良人?」
不過短短的六天,風淡泊已形銷骨立,兩眼深陷,面色蒼白泛青,但他眼中的光芒卻越來越盛,也越來越瘋狂。
他在熊熊的慾火中整整燃燒了六天六夜,在茫茫的慾海中整整遨遊了六天六夜。他就像個大夢方醒的人,貪婪地吞食著送到他嘴邊的食物,又像是剛睜開眼睛的嬰兒,好奇地探索著這個新奇的世間。
他已不再有過去。他的「新生」到目前為止只有六天,可在他心目中,這短短六天就是他全部的過去。腦海中那些模糊的影子已離他而去,他已不需要再去為那些影子煩惱不安,他只要辛荑。
慾火越燒越旺,風淡泊恨不能這火永遠燒下去,恨不能化在她身上,無休無止地與她相親。
可點火的人卻已翩然而去。
第七天早晨。
風淡泊一覺醒來,驚惶地發現辛荑已不在他身邊,孤獨和恐懼一下緊緊地抓住了他。
「辛荑,辛荑!」
他驚叫著跳下床,四下一看,頓時如浸冰雪。
此處已不是船房,而是一間陰暗濕熱的石屋,三面石壁,一面鐵柵欄。他睡的也已不是那張柔軟芬芳的大床,而是既窄又硬的小床.房中哪裡還有精美的地毯擺設,有的只是一隻破破爛爛的馬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