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八方君子秦中來居然在短短的兩三個月裡,「蓄」起了一部相當不錯的鬍子。
鬍鬚漆黑,發漆黑,臉卻雪白。
帶著淡青的雪白,一種病態的雪白。
他的整個人仍然那麼斯文有禮、溫柔敦厚,仍然是個君子的模樣,但君子廬裡的人,對這位主人態度已從尊敬、崇拜,一變而為害怕和擔心。
他似乎有了一種「鬼氣」。
森森的鬼氣!
無論是誰,接近他時,都會覺得不自在、毛骨悚然。
阿英怕他,小竹也怕他,整個君子廬的人,不怕她的只有一個發瘋的紅石榴。
他的話本來就不多,現在就更少了,有時他幾天難得說一句話。
他常常打譜,有時一天打譜五個時辰,一絲不苟全神貫注,不吭聲,也不眨眼。
天曉得這位君子有什麼心事。
八月十五,中伙佳節,君子廬照常例要慶賀一番,主僕同席,賞月飲酒,吃月餅,擊鼓傳花,盡興一醉。
這天晚上的氣氛,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僕人們不化往常今日那樣嘻鬧甚至大笑大叫,手舞足蹈,他們默默飲酒,默默地吃月餅。
紅石榴肆無忌憚地解開胸襟,袒露著雪白碩大的乳房,給她的兒子餵奶,口中不住輕聲哼著愛憐的歌謠。
阿英和小竹互相望了一眼,阿英站身,微笑道:「素聞公子羿藝,冠絕東南,婢子也曾拜師學過幾招,本不敢請公子指教,但月華滿天,桂子飄香,當此良夜、美景,不免技癢,敢請公子指點幾招,也令婢子開開眼界。」
秦中來靜靜地聽著,靜靜地微微頜首。
他的神情,仍然沉靜如水。
就好像這世間已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使他激動起來。
蘆中人終於把月餅買回來了。
蘆中人自己從八歲起就從不吃月餅,他認為過節是件很愚蠢的事。
在他看來,節日就是人們把辛辛苦苦賺來的錢一下扔掉、吃進肚裡、穿在身上。
難道辛苦許多天,流許多汗,就是為了這幾天的揮霍浪費?
但蘆中人今天卻不得不出去買月餅,因為阿嬌要吃。
他跑了許多已打烊的小店,可月餅都已賣光了,好容易才在一家很遠的鋪子裡買了一筒,就拚命往回跑。
一面跑,一面還在心裡嘲笑自己。
嘲弄自己,有時候也是一種絕望,一種無奈的絕望。
他跑到離他們租住的那家小院子還有十丈遠的地方,突然停住,鼻子皺了起來。
小院裡種著兩樹桂花,桂花下有酒,也有美人。
桂花是香的,酒是香的,美人也是香的。
這些氣味他都能很清楚地用鼻子分辯出來,他的鼻子,或許並不比宋捉鬼的鼻子差多少。
他的感覺也十分敏銳。
從花香酒香和美人香中,他還辨出了另外一種氣味,他的心也感覺到了另一種沒味道的氣——
血腥氣味!
殺氣!
蘆中人手心冰涼,後背也冰涼。
阿嬌?
會不會……?
蘆中人忽然衝出。
月華滿天。
微山湖上浮光躍金、靜影沉壁,只沒有漁人唱悠揚的船歌。
船頭有一個人端坐著,手中有什麼東西閃著璀璨奪目的光華。
坐在船尾,肘支在漿柄上的,是個文文靜靜的船姑,一條粗長的辮子盤在頭上,堆起老高的一堆烏雲。
她的臉龐在月光下看起來很美,她的身材也很豐滿動人。
她的眼睛就像這湖水一樣,明淨、神秘、溫柔多情。
她凝視著船頭那人的臉、神情很柔和、很平靜。
她問:「你在想什麼?」
那人開口了,聲音低沉暗啞,似乎他有滿懷的滄桑,滿身的傷疤,滿心的孤寂無奈。
他說:「想這把刀,想一些人,一些話,一些事。」
她說:「想得太多的人,往往難以作出果斷的決定,曹操說袁紹『多謀寡斷』大約就是這個意思。」
他輕歎:「但有些事情,在做之前不能不想清楚。」
「你想清楚了嗎?」
「還沒有。」
「你還準備想多久?要知道想得越久,要做決定就越難。」
「我知道。」
「其實你本不必想太多,你只有兩條路可走。」
「哦?」
「一條是死路,一條是活路。」
「哦?」
「如果你決定重出江湖;你就不必將這把刀扔進湖裡,你馬上可以離開,我絕對不攔你,你會再次轟動江湖,你的無數仇人還會再接再厲前來殺你,你不死,他們永不會罷手,但你下不了狠心去殺他們;你如果不去找南小仙的麻煩,你會愧對神明,你若去了,又會愧對你師父;你要殺的人,就是你的親朋好友,要殺你的人,遍地都是。你若復出,不出一月,必死無疑。或者會身敗名裂,成為殺人狂、成為黑道梟雄。」
「……」
「第二條路,是生路。只要你拋開江湖,扔掉這把刀,讓它永沉湖底,你就會獲得安寧、新生,這世上將沒有人能再傷害你。」
「……」
「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在想。」
「想什麼?」
「想你的話。」
「哦?」
「我知道你說的是實情實理。可我必須面對兩個人。」
「誰?』,
「我必須面對南小仙。我不能、也不該退縮。這些天靜下心來仔細想了想,才發覺我以前錯得最厲害的,就是對南小仙的態度。」
「是嗎?」
「不錯,她是一個凶賤邪惡的女人,是我給了她機會,以致於遺禍江湖。」
「她最近好像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劣跡。就我所知,她現在已有所收斂。」
「那是因為她的勢力已漸漸增強了,地位也漸漸鞏固了,她沒必要再以殘暴的面目出現,她是個很聰明的女人,知道用權的決竅,該殺的時候殺,該撫的時候撫.……她的劣跡不多,是因為她一直都未親自當眾動過手,有人替她殺人,殺過了保密。』」
「那你有什麼理由去殺她?」
「你以為我沒有?」
「……是的,我想你沒有。」
「我有。」
「是什麼理由?」
「……」
「你不想告訴我?」
「抱歉。」
「……你要面對的另外一個人是誰?」
「我也不知道是誰,但我能找到他,一定能找到他。」
沉默。
只有船舷拍擊著水面的聲音在月夜迴響。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幽幽地歎道;「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邪惡殘暴,你一個人,管得過來嗎?」
那人緩緩道:「管不過來,難道就不管嗎?」
她頓了頓,柔聲道:「可你已經管得很多很多了,你為什麼不收手休息呢?江湖上並不少你一個除惡的人。」
那人道:「每個人都這麼想,會有什麼結果呢?」
船姑氣結。
那人抬眼凝視著她,輕聲道:「謝謝你的好意。……
要不是你和令尊救了我,我一定會走上毀滅之路,但現在已經不同了。」
船姑恨恨地道:「有什麼不同?」
那人道:「有許多不同。但最關鍵的一點是,你給了我幾個月時間,讓我理清我的思路,我現在已經不容易被打垮了,我的除惡之心已經堅定不移。」
他舉起那把刀,緩緩道:「以前是刀馭我,後來是『刀即是我,我即是刀』,再其後是刀不能馭我,我也不能馭刀。但現在,我已是它的主人!」
那把小小的刀光華奪目,好像這一天一湖的月光都被它奪去了。
君子廬中的月色,明淨而且爽朗。
君子廬中的人,卻一個一個都像是團濃濃的黑霧,又濕又重。
紅燭高燒,紋枰之上,已稀稀拉拉落著數十枚黑子白子。
黑勢己孤,大廈將顧,阿英的臉漲得通紅,咬著嘴唇皺著眉,拚命籌劃著。
被讓四子而被殺得如此不堪,誰臉上掛得住?
秦中來安安穩穩地坐著,平平靜靜地看著紋枰,一點也沒有肯讓一步的樣子。
小竹支著頤,已經快睡著了,困得前仰後合的。
至於紅石榴,早就抱她的「寶寶」睡覺去了。僕人們也都已回房休息。
阿英輕輕吁了口氣,道;「公子神技,婢子輸得無話可說。」
秦中來溫言道:「你的棋有靈氣。這種靈氣很可貴。」
阿英眼睛亮了:「真的?」
秦中來點頭:「我沒有這種靈氣。」
阿莫道:「那是公子太謙了。」
秦中來道:「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阿英,我問你,你若領軍,能帶多少人馬?」
阿英愕然。
秦中來微微笑了一笑,淡淡地道:「隨便說說,不必認真。」
阿英想了半晌,才害羞地笑道:「碑於從來沒想過這些,說出來公子可別見笑。……百十來人,可能還行,再多我就顧不過來了。」
秦中來嘉許似地點點頭:「已經不錯了、」
他長身而起,柔聲道;「你們去睡吧!我也有點睏了。」
蘆中人從迷惘中清醒過來時,月已偏西。
他從地上跳起身,發瘋似地衝出了小院。
小院中有兩棵桂樹。樹下有一張涼榻,一張小兒,一隻板凳。
涼榻上有枕頭,那上面有斑斑的血跡。
小几上有蠟燭,焰已將滅。
燭光照著小几上的瓜果點心,也照著一紙短箋: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寥寥數月,閣下已落人之後矣!此女之父,為令尊所找,閣下豈不知耶?歎甚悲甚!」
月餅散落在地上,如一團團血跡。
一陣風吹過,燭滅。
這個時候,宋捉鬼正在「消化桃子」。
高茹苦這只桃子,他算是一口吃乾淨了,連核帶皮都.嚥下去了。
但他借口這只桃子「不好消化」,總想多磨一磨,消化消化。
高大小姐只有這種時候,才能夠將那些可怕的幻境盡數拋開,而只一心一意地感受著他給她帶來的巨浪般的震撼和快樂,完全徹底的被他「消化」。
她不想,也不敢讓自己停下來,她實在不願再想那些可怕的事情。
她只想他。想他、想他…·
她在平靜下來時,也知道這是一種逃避。但她除了逃避外,就只有發瘋一條路可走。
她希望能躲進他身體裡去,讓所有的人和事都離開,她聽不見,也看不見。
宋捉鬼理解她的心情。
如果她報不了仇,就只有拚命報復她自己。
他的責任是讓她從噩夢中走出來。不僅要助她復仇,同時也要救回她越來越消沉的心。
他每次都盡心盡力。明知道長此以往對她並沒有好處,但現在卻不得不如此。
她的臉蒼白,滿是汗水。她的眼睛不敢閉上。
一閉上眼睛,就會有可飾的幻象出現。
微山湖上的小舟,仍靜靜地泊著。
船頭那個人手中已無刀,船站的大辮子不知何時已放下,她的兩手離開漿,輕輕弄著辮梢。
她忽然輕輕歎了口氣,幽怨地問:「你可以面對南小仙,你有這個勇氣;你也可以找出那個不知其名的人,你有這份能力。可……你將如何面對她?」
那人默然。
湖上起了淡淡的霧,月光朦朧了,如渴睡的眼睛。
她說:「對不起,也許這不關我的事,我不該說。」
那人喃喃道:『服關係。」
船姑道:「我忍不住。」
「我說過了,沒關係。」
船姑不說話了,小手將辮梢捏得繫緊的,她好像很煩躁。
那人輕輕道:「回去吧!」
船姑不動。
那人又說了一句.船姑發怒了,辮子一甩,賭氣似地別過臉:「不!」
那人只好笑笑,合上眼睛,閉上嘴。
船姑更生氣:「我們不回去!」
那人沒反應。
船姑叫得更響:「我在跟你說話!」
那人道:「我知道,我聽得見。」
「聽見了你怎麼不回答?」
那人歎道:「你要我說什麼?」
船姑氣鼓鼓地道:「你跟我就一點話都沒的說?」
「你想說什麼?」
船姑怒道:「我不想說什麼,我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也不想聽。
你最好別理我,別跟我說話!」
那人愕然半晌,忽然仰天大笑。船姑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天殺的!」
這本該是句嬌嗔的話.可剛說出口,她就後悔了,他也一下笑不出來了。
「對不起。」
「沒什麼。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哪個意思?」
「皮厚!」
船姑深深看了他一眼,輕聲道:「這好像又是件很令人頭疼的事。」
那人點頭:「頭疼得要命。」
船姑眼珠一轉,嫣然道:「我知道你不是的,但天下武林不知道。我敢保證,有許多爛賬早已扣到你頭上了。」
那人苦笑:「你是說,我已經是身敗名裂了?」
船姑道:「是呀!只要你敢出去,每天都至少有百數十人要找你算賬。這些賬是算不清也根本就沒法算的,因為其中有些賬,你不忍算;有些賬;越算越多;還有一些賬,本來就是人家硬冤你的。」
那人臉色白了,牙也咬緊了。
船始也只當沒看見,還是笑嘻嘻地說個不停:
「所以呀,你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乖乖地呆在這裡,哪兒也別去。你只要一出去,南小仙和你說的『那個人』根本用不著出手,你都活不下去了。天下想要你命的人,實在是太多太多,數都數不過來了。」
他的信心,好像已經動搖了、至少也不似原先那麼足了。
一隻「過街老鼠」,剛上街就被人們打死了,這怎麼去我敵人算賬?
船姑悠然道:「如果你要還想看那個狐狸精,我可以去把她綁到這裡來,這樣豈不是皆大歡喜?」
那人的信心,好像快沒有了。
船姑又道:「南小仙和那個不知其名的壞蛋,可以由我爹找幾個老朋友去打發,這樣安排,不是很好嗎?」
那人忽然坐直了,抬起頭,冷冷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去做。」
船姑曼聲道:「大話誰不會說?你要真的自己有這個能力,怎麼會來到這裡?」
那人眼中閃出了怒火。
船站滿不在乎:「我知道你生氣。我這個人不會說好聽的話,大實話准愛聽呢?」
那人僵硬地坐著,活像一尊石像。
船姑歎道:「我就是弄不明白一件事,你想不想知道是什麼事?」
那人不理她。
船姑顧自往下說:「你不想知道,我也要說,我弄不明白是——」
她的神情忽然莊重起來:「江湖有什麼好留戀的呢?
殺人又有什麼好留戀的呢?」
那人渾身一震。
船姑低下眼瞼,忽又變得溫馴文靜了,她的雙手放到了槳上。
「我們該回去了。霧越來越大,不早點回去,就會看不見回去的路了。」
她說的是句很平常的話,她的聲音也很溫柔,可聽在那人耳中,卻不啻一道霹靂。
鋪在地上的路,你看得清。如果你想回頭.隨時都可以。
鋪在心中的路呢?
你想過要回頭嗎?
你還能回頭嗎?
秦中來離開了君子廬。
除了一柄劍,他沒有帶走任何東西。
除了一封短箋,他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他知道阿英有足夠的能力掌管君子廬。他沒有後顧之憂。
就算有,他也必須走。
他要到哪裡去呢?
他想過要回來嗎?
他還能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