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澤臉色一變,便待離座而起。
趙玉堅重重乾咳一聲,趙玉澤方始忍住沒有立時發作。詎知那黃胖漢竟自動舉杯走了過來,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趙玉堅端坐不動,淡淡接口道:「朋友已經遲到二天了。」
「神行太保」見雙方對答有異,目光一閃,正待發問時,那黃胖漢子已經緊接著笑了笑道:「是的!是的!來到洛陽,這種地方早就該來了。不過,咳,嘻嘻,不瞞三位說,來來來,日前承蒙這位弟台海涵,我敬三位一杯!」
口裡說著,人已挪身於一邊空位上逕自坐下。手中酒杯放落,非常大方地抓起桌上的酒壺,就好像自己是這一桌的主人似的。
神行太保覷空朝黃胖漢子原先所坐的那副座頭打量過去,桌上一壺一碗外,就只筷子一雙,標準的「白酒二兩,另搭陽春麵一碗!」
神行太保看清了,不禁暗暗好笑。
他還以為這傢伙只是個白食大王,可能以前在別的地方糾纏過趙氏兄弟。
他是在外面闖蕩的人,見識多,氣量大,銀錢小事,當然不會放在心上。所以,他笑笑,即未再表示什麼。
黃胖漢子迅速地把四隻空杯斟滿,舉杯一晃,道:「來,先乾為敬!」
神行太保為了湊興,也就笑著舉起杯子,道:「好!大家於!」
趙氏兄弟一肚子火,只是礙著有神行太保在場,一時不便發作。這時見神行太保已然舉杯相應,更是無話可說,只好默默各乾一杯。
黃胖漢子好不慇勤,一見三人酒杯放下,馬上又將三隻空杯注滿,最後,斟完自己的,雙手抱壺,搖了搖,發覺壺中已所剩無幾,一下轉過身子,揮手大聲招呼道:「夥計再來一壺!」
趙玉澤實在忍不住了,冷冷說道:「碰到這位豪客,真是幸運,看樣子今天的酒賬有著落了!」
黃胖漢子充耳不聞,眼光一抬,忽又轉向另一邊招手叫道:「來,來,來這裡!」
神行太保扭頭望去,沒想到這位仁兄招呼的竟是那名賣唱少女。他知道趙氏兄弟雖然不在乎幾兩銀子,但是,兩兄弟脾氣卻不怎樣好,心底暗笑道:「這廝也太過分了,等會倒要看他如何下台。」
這時頭結雙辮的青衫少女,已經抱著琵琶走了過來。
這名青衫少女果然只有十五四歲,纖腰一溺,移步間楚楚有致,一張清水臉蛋上,長長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俏鼻,薄唇,處處都顯得十分勻稱,恰到好處。也許是由於出身寒微,經常出入這種歌樓舞榭的關係,年紀雖然不大,而且還單身一人,但目光流轉間,卻無羞怯不安之態。
趙氏兄弟寒著臉色,一聲不響,似在等著瞧這傢伙究竟還有多少花樣耍出來。
黃胖漢子毫不為意,揚臉問道:「唱一曲多少錢?」
青衫少女微微一愣,因為她來此酒樓賣唱,已有半月之久,從來還沒有遇上一個點唱先問價錢的客人,當下迅速掃了座中四人一眼,神情間似乎已有所悟,於是抿唇點了點頭,垂下視線輕輕一笑道:「隨大爺們賞……」
黃胖漢子連忙一臉正經地搖手道:「不,不,話不能這麼說,咱們還是先小人後君子的好,隨便兩字沒有底,咱們可花不起那種冤枉錢!」
他嗓門子大,說得又響,滿樓酒客頓時均不禁為之掉過頭來。
人人都感到又奇怪,又好笑,心想:聽這玩藝兒,本來就是有錢人賣闊,既怕花冤枉錢,又何不乾脆免了?
趙氏兄弟唇角同時牽動了一下,顯然已被這黃胖漢子滑稽的言行松卻了幾分敵意。
青衫少女又是一愣,旋即勉強賠笑道:「五分銀子一曲,大爺意下如何?」
黃胖漢子頭一點,大聲道:「好,來支『孔雀東南飛』!」
這一下,瞪眼的可不止一個兩個人了!
「孔雀東南飛」這首詩,是詩中最古老的一首,也是最長的一首。雖然曾傳有人將它按港人調,然而,事實上卻很少聽到唱過,這兒是什麼地方?別說這名青衫少女可能根本不會,就是會,也無法唱。試問,一曲唱罷,該要多少時間?這五分銀子豈不是太難賺T點麼?
青衣少女笑意驟斂,微微躬身道:「欠學!」纖腰一擰,轉身便待離去。
黃胖漢子一敲桌面道:「回來!」
青衫少女繃著芳臉,重新轉過身來道:「大爺還有什麼吩咐?小女子不想賺你大爺這五分銀子難道也不可以麼?」
黃胖漢子手一揚,仰臉道:「把會唱的報出來!」
人人看得清楚,聽得分明,這黃胖漢子大概是存心要找這育衫少女的麻煩了。
本來,一般賣唱者,多半是兩個人,並且隨身帶著一個曲名折子,以便客人們翻閱點唱;而現在這名青衫少女只有單身一人,其為不得已而操此生涯,蓋可想見。
她如果會唱的曲子很多,支支曲名都記得清楚,那還罷了;否則,如果會唱的不多,只有流行應景的十來首的話,報出來豈不難堪?
趙氏兄弟快門之後,神行太保更是血性漢子一個,先前那黃衣文士對此女戲之以言詞他們都為之忿然,現在事情弄到自己這一席上來,且這名黃胖漢子的舉態似較那黃衣文士還要惡劣幾分,這叫他們哪裡忍受得了?
趙氏兄弟臉色雙雙一變,同時準備推案而起,神行太保忽然咳了一聲向那青衫少女道:「這位胖大哥就喜歡說笑,姑娘別聽他的,揀支順口動聽的隨便唱來就是了!」
黃胖漢子沒有表示,趙氏兄弟見神行太保說了話,也就只好暫時忍住怒氣。
青衫少女淺淺一福道:「謝大爺。」
接著,手撥琵琶,便曼聲婉唱起來道:「舊年今日東門東,鮮妝輝映桃花紅,桃花紅,吹開吹落,一任東風……風細細,而疏疏,寸心萬緒,咫尺千里……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
詞美韻甜,餘音裊裊不絕,滿樓轟然暴出一陣喝彩聲。
趙氏兄弟悠然動容,神行太保也不住點頭稱讚,三人先後不自覺地端杯一吸而盡;黃胖漢子自是不甘後人,忙著端杯跟進。
酒乾了,黃胖漢子抹嘴晃腦道:「好!」
他這聲好,也不知道是指少女唱得好,還是說酒好,扭頭之下,忽然興高采烈地一擊掌道:「來啦!來啦!」
來的是一壺新酒,夥計正想躬身送上,黃胖漢子突然擺擺手,指向賣唱的青衫少女道:「不,交給她!」
跟著,轉身向青衫少女道:「來為咱們哥兒們一人斟一杯,有你的好處,外賞十支曲子錢!」
神行太保忙朝趙氏兄弟飛眼色,示意兩兄弟由他去。這一次,出人意外的,那青衫少女竟然沒有拒絕,平靜地一手抱住琵琶,一手將酒責接下,目光一陣輪掃,稍稍猶豫了片刻,走過去將趙氏兄弟酒杯斟滿,似乎腕力不勝,斟完兩杯酒,壺蓋已給抖傾一邊,接著,挾正壺蓋。再斟神行太保,最後始將黃胖漢子空杯斟滿。黃胖漢子大樂,握拳一搗空中道:「好,先後有序,懂禮貌!」
斜目一瞟趙氏兄弟,又笑道:「就由兩位兄台會賬,似也不冤,是吧?」
好傢伙,威風擺盡,最後卻將付賬的事輕輕一語推得乾乾淨淨。
趙氏兄弟臉孔一紅,同時輕哼一聲,轉向青村少女微微欠身道:「謝謝姑娘。」
神行太保剛將杯舉起,黃胖漢子似突然想了起來般地,手一擺,阻住神行太保飲用,緊接著將自己那杯酒送去青衫少女手上,青衫少女茫然接下,似乎不解黃胖漢子此舉之用意何在。
黃胖漢子隨後即將酒壺向青衫少女一甩下巴道:「先乾為敬,你先敬他們三位大爺一杯。底下,嘍,這兒還有大半壺,咱,一個人包了!」
真虧他出得好點子,也虧他竟能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得如此慷慨!
青衫少女臉色先是一變,隨即又緩了下來,搖搖頭道:「謝謝大爺抬舉,小女子不會喝酒。」說著,又將酒杯送回黃胖漢子面前。
黃胖漢子偏著膀子道:「賞錢還要不要?」
青衫少女盈盈欲淚,垂首道:「隨大爺們高興。」
趙玉澤勃然一拍桌面道:「朋友,你做的已經夠了!」
黃胖漢子充耳不聞,繼續注視著青衫少女道:「這種牡丹黃也許太烈,換一種適合你們姑娘家的甜酒如何?」
青衫少女在黃胖漢子臉上眨眼瞧了一陣,突然嬌軀微震,低頭掩面,好似不堪羞辱般地轉身飛奔下樓。
青衫少女一走,東邊一角有名長臉中年人,寒著陰沉的面孔,低低一哼,跟著下樓而去。
黃胖漢子仰臉喃喃道:「可憐的小妮子……」
趙玉堅站起來,一腳踢開座椅道:「朋友,現在輪到咱們出去了吧?」
黃胖漢子忽向神行太保托出掌道:「這位大哥身上沒有帶銀子?」
神行太保摸出一錠銀子丟在桌上道:「當然不會要你會鈔!」
黃胖漢子淺淺一笑,伸手拈起銀塊,「搭」的一聲。投入神行太保那只酒杯。
神行太保,還有趙氏兄弟,全給瞧得臉色慘變一杯黃澄澄的酒,藍煙騰冒,嗤嗤作響,不消片刻,美酒已化成一杯黑水!
趙氏兄弟呆了一陣,情不自禁伸手要去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黃胖漢子連忙搖手道:「你們的沒有!」
兩兄弟不信,以銀塊一試,果然沒有異樣,不禁抬頭向黃胖漢子訝然望去,意思是說:「你怎知道的?」
黃胖漢子笑了笑道:「這就是咱說那小妮子可憐的原因呀。本來你們兄弟是主客;不意那丫頭憐才心軟,這年頭,一個人的儀表……」
嘻笑著,抱拳一拱,大步下樓而去。
趙氏兄弟欲加攔阻,神行太保搖頭道:「不必,愚兄知道他是誰了。」
趙氏兄弟同聲道:「誰?」
靠樓梯口,坐著一名龍鍾老者,這名老者來這兒喝酒也有三天了。他本來一直在默默注意著先前所發生的這一切。這時,神情猶豫不決,似乎又想聽完神行太保說出那黃胖漢子是誰,一方面卻又怕耽誤了什麼要事一般,樓上樓下來回張望一陣,終於毅然下樓追去黃胖漢子身後這名龍鍾老者,正是立志要查出今天武林中那股邪惡勢力根源的中州華家第四代後人:華雲表!
華雲表下樓追出門下,遊目環顧之下,已然失卻那名黃胖漢子蹤影。當下,心底不禁暗暗著惱道:「早知道這廝腳底下如此滑溜溜,在樓上聽神行太保說出他是誰也好。」
他已提不起重行登樓的興趣,想了想,決定暫時對這一切放棄,還是先辦自己的正事要緊去黃山,找那位丐幫現存唯一的「十結太上長者」,「風塵老人」
古慈公!
於是,他轉身向南城方面緩緩走去。他今天,一身輕功雖已不俗,然由於經驗之不足,先後兩次,均因一步之差而將目標追丟,說起來,也實在夠慚愧的!不過,此刻的華雲表,尚無心顧及這些。現在,他一路走著,腦中一直盤旋不去的一個疑問是:那名下毒的青衣少女究竟是何來路?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那樣年輕、純真,看上去僅有十三四歲的一名妙齡少女,竟然會施出如此般令人齒冷心寒的惡毒手段!
剛才,在樓上,他都看到了。青衫少女一走,一名長臉中年人,寒著面孔,跟著下樓。起初,他並沒有在意,因為他看不出兩者之間有何關係。之後,黃胖漢子先自說了一句:「可憐的小妮子」。
接著又道:「這就是咱說那小妮子可憐的原因,本來你們兄弟是主客,不意那丫頭憐才心軟」他這才明白,中年漢子與青衫少女原來是一路來的,此行主要目的,原是為了要毒死「龍堡雙玉」。結果,青衫少女對趙家兄弟下不了手,僅將毒酒斟與神行太保跟黃胖漢子二人,東窗謀洩,中年漢子因而一怒追出!
且不管那名青杉少女因一時心軟將會遭遇何等命運,現在要問的是:那中年漢子何以要暗中督促著那名青衫少女謀算「龍堡雙玉」?
是私人恩怨呢?抑或一如「玉劍令主」之計殺「萬里追風」,十餘蒙面人之指索於他華雲表,同樣來自「血劍魔宮」?
這些,只有一個人知道,便是那個皮肉浮腫而裝瘋裝傻的黃胖漢子!
想到這裡,華雲表益發後悔不已;他要追,便該早追,不然,便該留下!而現在,駝子摔跤,兩頭不著地。不但人沒有追著,卻弄得連黃胖漢子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華雲表走著,正出神間,忽聽得身邊有人自言自語道:「白天走大街,就有這麼個好處。明知道有人跟在你後面,但是,放心好了,滿街是人,他下不了手……」
華雲表一愣,心想:這是什麼話?
轉臉望去,華雲表眼光一直,幾乎驚叫出聲。
身邊,約有一肩之隔,正向前蹣跚地走著一人,黃餅臉,細瞇眼,挺著一座黃土新墳似的大肚皮誰?正是那位黃胖漢子!
華雲表定下心神,緩緩再向身後搜視過去。身後,相去約四五步處,這時正不即不離地跟著兩名長衣中年人!
華雲表先還以為黃胖漢子是在示警於他,這時見兩名長衣漢子眼光始終只在黃胖漢子背上打轉,這才知道黃胖漢子這番話原來是故意說給身後敵人聽的,自己身份並未暴露。
華雲表寬心之餘,自是不肯將這場即將上演的好戲輕易放過。
他徐步攏來這邊店簷下,故意落後一段,讓三人都走去自己前面,然後,再遙遙追上去。
過了迎喜門,黃胖漢子忽然走去對面一家藥鋪門口停下。藥鋪裡面,立有一名瘦骨嶙峋的中年人隔櫃探身賠笑道:「大爺好,帶著方子,還是先把把脈?」
兩名跟蹤的長衣中年人見黃胖漢子停下,跟著也將腳步放緩。過時只見那黃胖漢子搖搖手道:「都用不著,替我照古方抓一帖就得了!」
那名藥店老闆賠笑道:「是治……?」
黃胖漢子似有意,似無意地掃了兩名長衣中年人一眼,然後這才轉過臉去,皺了皺眉頭道:「這兩天老覺心神不安,就好像惡鬼纏身似的……」
藥店老闆噢了一聲道:「虛陽上升,神不守府,須以攻代補。大爺,來付培元去邪的怎麼樣?」
黃胖漢子點點頭道:「好,抓好就在這兒煎了。」
黃胖子說著,一面就在店口一張條凳上坐下來,捧心蹙額,一副有氣無力,半死不活神情。華雲表見一這番做作,不禁暗暗好笑。
兩名長衣中年人已經走過了頭,這時一遞眼色,藉故指點著,又折身轉了回來;黃胖漢子身軀一轉,頭抬之下,突然堆起滿臉笑容,迎著兩人起身讓座,慇勤地笑著招呼道:「坐,坐,坐!兩位氣色不佳,是不是也想來一帖?兩位運氣好,算是找對了地方!這家回生堂挺有名的,三代祖傳,著手成春,參茸燕桂,藥材地道。
心病鬼胎,氣衰色敗,一應疑難雜症,無不包醫包好!」
因為黃胖漢子說得又快又自然,忙著抓藥的店家一時沒聽清楚,竟然攏過來,抱著秤子,拱手遜讓道:「這位大爺好說,小號不過薄有虛名而已,所謂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都是鄉親幫忙,朋友們抬舉了。」
黃胖漢子呵呵傻笑,兩名長衣中年人駐足側目,直氣得臉孔鐵青,然於鬧區白日之下,卻又發作不了,恨恨切齒,嘿了兩聲,然後三步一回頭,五步一回頭,身形於拐過一道街角消失不見。
黃胖漢子目送兩名長衣中年人遠去,笑聲收起,懶懶地打個呵欠,又於條凳上坐落。
華雲表見黃胖子一時竟無離去之意,不禁左右為難起來。這樣隔街盯著,短時間還可以,時間一久,難保給對方覺察。他想了想,決定冒點風險,索性也向藥鋪走去。
華雲表乾咳著,弓起腰背,緩緩人店,他心想:「說不得,只好也來一帖『止咳化痰』的了!」
黃胖漢子眼光抬起,不禁輕輕咦了一聲,他似乎已認出這名龍鍾老者曾經跟他同過渡船。
華雲表裝出異常吃力的樣子,點頭笑了一下道:「您好,咳,咳……」
黃胖漢子眼皮眨了眨,忽然伸出脖子,低低說:「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老弟,你說是嗎?」
「老弟?」
華雲表暗吃一驚,故意怫然瞪眼道:「尊駕今年貴庚幾何?」
黃胖漢子嘻嘻拱手道:「敢先請教老丈。」
華雲表裝出一副氣結之色,咳了一陣,咻咻然翻眼道:「老朽,咳咳,行年七十有三,咳,咳,真……真是豈有此理,太……太豈有此理了,咳……」
黃胖漢子點頭喃喃道:「難得難得,七三高壽,居然還保有這麼一副整潔如玉的牙齒,所謂『返老遠童』,大概便是這種情形了。」
此一破綻,實非華雲表始料所及。心頭一震,本能地閃挪五尺餘,真氣連聚,戒備以待。
黃胖漢子揚臉側目,似甚欣賞地點點頭道:「一身輕功倒查可以。」
輕輕一咳,淡淡接下去道:「如果真的動手的話,閣下大概還差得太遠,所以,依區區之意,最好將師承門派表示出來。」
華雲表心念迅轉,一聲不響地自懷中取出一面鐵牌,展掌一托,目注對方。
不銷一瞬,黃胖漢子眼中一亮,失聲低呼道:「閻羅令?」
華雲表完全心安了!這名黃胖漢子不論其來歷如何,至少,他不會是丐幫的仇家。
於是,他將閻羅令收起,從容一笑道:「這樣夠了吧?」
黃胖漢子在他身上左打量,右打量,皺眉自語道:「這真是怪事。『鶉衣閻羅』的『閻羅令』,在丐幫,只有長老輩人物方有資格請得,而你這小子,既非丐幫弟子,且不會超過雙十年紀不懂!」
華雲表微微一笑道:「禮貌上講,閣下似乎應該自我介紹了!」
黃胖漢子回復嬉戲這態,瞇眼笑道:「這一問,除該掌嘴之外,同時還暴露出一個秘密,你小子很可能還是第一次在江湖上行走!」
華雲表有點不服道:「閣下憑什麼敢如此武斷?」
黃胖漢子手往自己鼻尖上一搭道:「沒有吃過豬肉,也該聽見豬叫過。就憑咱家這副長相,走到哪裡難道還用得報名不成?」
拿「豬」比,這個比喻倒是用得妙。華雲表忍不住笑,說道:「聽閣下口氣,閣下應該是位名人,不過,泰山『龍堡雙玉』,以及見多識廣的『神行太保』,適在第一樓也似乎對閣下陌生得很,總不能說他們三個也是第一次行走江湖吧?」
黃胖漢子以手一比道:「你現在再去第一樓問問看,看神行太保現在想起了沒有?哼,龍堡雙玉?咱家揚名時,他們老子還沒討他娘呢!」
華雲表暗感凜然。此人大概一度退隱,想不到還是位武林前輩,想著,不禁肅然生敬。
當下整了整臉色拱手道:「在下生之恨晚,還請前輩明示大諱。」
黃胖漢子正待開口,眼光偶掠街心,突然匆匆說道:「今夜三更,北邙古陵見,自己小心了!」
語畢,足下一點,人向後院疾竄而入!那位店東蹲在屋角煎藥,一直沒有留心這邊談話,這時猛見黃胖漢子凌空飛去後院,一聲驚呼,藥罐絆倒,藥汁流滿一地。
華雲表無暇去理這些,急急轉身向外面街心望去,目光所及,華雲表幾疑置夢中。他揉揉眼,證明不是自己眼花,街心,另一名黃胖漢子正在張望環顧;黃餅臉,細瞇眼,手執破蒲扇,褲管一長一短,褲腰只到肚臍下面,挺著一座有如黃土新墳的大肚皮……
惟妙惟肖,無一不像!武林中會有兩名長相完全相同的「黃胖漢子」?當然不可能!
很顯然的,其中必然一真一假;一個正牌,一個出之模擬。
誰是冒牌貨呢?不消問得,自然是適才心虛迴避這一位了!
華雲表看到街心那名黃胖漢子於四下張望間,臉上怒形於色,當下即明白過來,知道這名正牌黃胖漢子大概聽得有人在冒他身份出現了。
不過,有一點,華雲表實在想不透,那便是剛才這人為什麼要冒別人的身份名義?而且他自己身手也不俗,有此身手,縱非武林知名之士,也必有著良好的師門和出身,這樣做,又是何苦呢?
不過,華雲表雖是這樣想,事實上,他並不擔心破不了這個謎,因為今夜三更,在北邙古陵,盡有機會向那人問明白。
這時只聽街心那名黃胖漢子冷笑道:「想不到我病彌陀十幾年不履江湖,不但未給道上朋友忘記,居然還有人為這份薄名氣青眼有加,倒是榮幸得很,嘿嘿!」
好了,用不著查問了:叫「病彌陀」!
華雲表忽然發覺,一真一假兩名「病彌陀」,在外形上雖然難分彼此,然於氣質方面,卻顯得有著極大差別。
那位假病彌陀,嘻笑怒罵,裝瘋扮傻,看上去似討人厭,實際行為,卻頗可愛。
這位正牌病彌陀呢?出口便是黑道人物語氣,器量狹厭,毫無風趣可言!華雲表覺得,冒這種人面目,實在真是辱沒自己!
華雲表既對這位正牌病彌陀不生好感,因此也就未再加注意。他走出藥店,繼續走向南城,準備找個地方養養神,然後等到三更去赴北邙的約會!
三更到,皓月當空,流螢點點。
華雲表展開追風身法,飛縱起落,取奔北邙。來至北邙山腳,華雲表訪傻了。
北邙山中,陵寢纍纍,哪一處才是那位假病彌陀所指的古陵呢?
華雲表正遲疑問,偶掃來路,忽見一條臃腫的身形如飛而至;腳下一錯,連忙問去一座斷碑之後。
身形眨眼近前,華雲表看清了,來的正是那名假病彌陀!
華雲表本擬現身招呼,繼之一想,忽又改變主意。他預備藉此考驗自己一下,悄悄跟過去,看自己憑著這身輕功,會不會在跟蹤時被對方發覺。
如遭發覺,一笑可了;否則,他將可以向對方報還日間備受揶揄的一箭之仇!
他稍稍落後三四丈,如影隨形,暗暗追上。前面,黃胖漢子蒲扇揮拂縱躍如故,華雲表大感快慰,果然前面的黃胖漢子沒有察覺身後有人。如以飛行速度而論,華雲表發覺,自己也不落對方之下。追風身法果然不同凡響,他僅下半月苦功,就追上別人幾十年勤修,這份興奮,自非筆墨所能形容!
遙遙一排寢陵在望,黃胖漢子身形落去一座巨碑之上,目光左右一掠,沉聲發話道:「好朋友何在,可以現身相見了!」
華雲表一聽口風不對,一個貼地迴旋,式演紫燕掠食,飄然投身射入左遠一處壁窪,貼壁揉升,翻上巖頂,隱身探首,默察究竟。
華雲表沒有想到黃胖漢子原來在這兒另外還有個約會,因此,一時之間也想不透,黃胖漢子同時約他來此,是為要他「觀戰」抑或要他「助戰」!
黃胖漢子一語甫畢,古陵四周,突然幽靈般出現數十名黑衣蒙面人,人手一柄薄刃潑風刀,刀光閃閃,陰森逼人。為首一人,冷冷答話道:「是的,好朋友已遵約來此多時了!」
黃胖漢子眼光一掃,冷笑道:「怪不得如此威風,原來是『玉門十二刀』!嘿嘿嘿!」
為首那人陰聲道:「橫豎你『病彌陀』今夜已無法活著回去,再多告訴你一點也無妨。過去的『玉門十二刀』,便是今天『血劍魔帝』的座下的『十二滾刀手』!」
黃胖漢子微微一愣道:「血劍魔帝?」
為首的那人冷笑道:「聽到這名號,便如見到拘魂令牌,朋友,認命了吧?」
那人說著,手中沒風刀一揚,便待揮眾攻上。黃胖漢子猛然一揮手中蒲扇,大喝道:「且慢!」
為首那人勢子一頓,嘿嘿笑道:「想挨時辰麼?」
黃胖漢子冷冷說道:「管你們什麼血劍魔帝也好,玉門十二刀,終究還是玉門十二刀。咱病彌舵手上這把破蒲扇,大概還可以搪個十招人招的,不過,有一點咱家可要問問清楚;剛才你們怎麼說?你們是『遵約來此』?」
為首那人道:「不是你約我們,難道還是我們約你不成?」
黃胖漢子咦了一下,忽然仰天大笑道:「妙,妙,你們是『遵約來此』,咱家則是『來此遵約』,真不知道這是哪位朋友的傑作!」
那名為首黑衣蒙面人微微一呆,忽然冷笑道:「算了,病彌陀,你的那套玩藝兒,誰都清楚得很。告訴你,花槍少在咱們兄弟面前耍,就算這是一場誤會,衝著日間你救雙玉兄弟的那一段,你也沒有機會活過今夜了!」
黃胖漢子又是一呆道:「『雙玉』兄弟?雙玉兄弟在什麼地方?是不是泰山怒龍趙子昂的兩個小子?這,這究竟怎麼回事?」
華雲表早認出這十數名黑衣蒙面人,正是那夜在北田鎮圍居丐幫弟子的一批。
此刻更從為首那人語氣中聽出,此人正是日間跟著青衫少女下樓的那名長臉中年人!
華雲表於辨清這批魔徒身份後,熱血為之沸騰不已。他自知自己目下一點微末武技,與這些魔徒們中任何一人都還差得甚遠,他原寄望於此刻碑頂那位黃胖漢於,深望黃胖漢子能一舉將這些魔徒們掃數殲滅。而現在,他失望了,這名黃胖漢子,原來竟是真正的「病彌陀」!
華雲表疑忖道:「那名假病彌陀去了哪裡?他自己不來,叫我來此幹什麼?
『真清彌陀』與『十二滾刀手』之間這場紛爭難道就是他製造的嗎?」
他接著想起,白天那兩名長衣中年人,很可能便是十二滾刀手之一,同時,那名於酒樓下毒未果的青衫少女系魔宮人物,也已是無可置疑的了!
那位可怕的「血劍魔帝」他究竟是誰?為什麼一定要跟「七絕母女」、「龍堡龍玉」以及他這名華家後裔過不去?
現任盟主有責任處理這個問題。現任韋盟主知不知道這些?要不要設法使其得知?如何傳遞這個消息?如何才能詳細陳達而不使消息外洩?
華雲表於轉念之間,下面古陵墓地上已生急劇變化!
但見那名正牌病彌陀大喝一聲:「耍就耍吧!」
手中破蒲扇掄動,一條臃腫的身軀平空射出,去勢如箭,逕朝那名為首黑衣蒙面人當頭撲落!
為首那名滾刀手喝一聲:「上!」十二把潑風刀並舉齊揚,刀光閃閃,刀風霍霍,蛇盤龍卷般迅速將病彌陀圍了個風雨不透。
人影縱橫,有如一團刮地旋風般地滾東轉西,騰南竄北,根本分不出誰是誰。
那位病彌陀,身形早已淹沒於刀光人影之中,只能聽到他在刀光人影中不時傳來一二聲暴吼。
很顯然的,這名病彌陀確有一套,雖然他已無法衝出重圍,然而,十二殷鋼潑風刀於一時之間,似乎還不能拿他怎樣!
驀地,一聲慘嗥,一條黑色身形突然凌空自影團中高高拋出,叭噠一聲,摔去兩丈開外。十二名滾刀手,自此少去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