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彌陀哈哈狂笑道:「所謂……」
一語未竟,狂笑聲歇,轉為一聲悶哼,那位病彌陀顯於得意之餘,不知什麼部位忽然挨了一刀。
不過,從熾烈的戰況全然未受影響的情形看來,病彌陀雖然中了一刀,似乎並未傷及要害。
病彌陀自中刀以後,傳出之吼聲,時高時低,其帶創奮戰之艱況不難想像。
同情弱者,乃人之天性。儘管這位病彌陀,不及那位假的病彌陀來得討人歡喜,但他畢竟不比十二滾刀手那樣令人切齒;所以,聽了病彌陀這種困獸吼聲,華雲表也不禁為之感到優急和難過。
即於此際,病彌陀大喝陡起,又一條黑色身形被遠遠拋出!
華雲表見了,忘情之下,幾乎歡呼出聲。
然而,他這廂激動之情尚未平復,病彌陀悶哼又傳,呼聲低沉,顯然比第一刀挨得更重很多!
華雲表眉峰緊鎖,一顆心也收縮得緊緊的;現在,他對那位假病彌陀也起了反感了。
那名假病彌陀,他既然肯以「病彌陀」面目出現,可見現下這名真的病彌陀以往在武林中,尚非一個人見人嫌的角色;那麼,對待這樣一個縱有小過,並無大惡的人物,那位假病彌陀,何以要施出這等引虎相鬥的毒計呢?
華雲表感慨叢生:第一,他歎人心險惡,真是防不勝防。第二,他歎武功對一名武人實在太重要了;一名武人如無一身傑出成就,實不應多予他人閒事;像他,先後兩三次,眼看別人處在危急之中,自己都無能施出援手,這種難受滋味,如非身臨其境,實在無法加以體會。
十二名滾刀手雖已折去兩名,但是,這時墓地上戰圈卻愈縮愈小,滾騰幅度也愈來愈大。病彌陀吼喝之聲業已低不可聞,代之而起的,則是那種華雲表極為耳熟,聽來令人心寒發指的碟碟怪笑聲……
華雲表暗暗一歎,知道那已不過是早晚的問題,病彌陀縱能勉賈余勇再拼掉一二名敵人,但他自己看來已是完成了!
沒想到,華雲表一念未已,怪事突然發生。
一名黑衣滾刀手,一聲怪叫,突然托地跳出戰圈,右臂端垂,手上沒風刀已然不知去向,只見他掩肩大呼道:「注意這廝暗器……」
一個「器」字出口,後腦上「禿」的一聲,上身一顫,腦袋開花,仰身倒地!
這名滾刀手叫的不錯,是有暗器,但是,暗器並非發自困身苦戰中的病彌陀;而是來自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
其餘那些滾刀手一致訝忖:暗器?他哪能騰出手來發暗器?及至睹得發喊之夥伴倒地,方始一陣呼嘯,陣形倏而散開。
但聽對面山巖背後有人沉聲喝道:「統統倒下!」
緊接著,一蓬藍星電射而出,爆米花似的,砰然一聲大震,於墓地上空漫天罩落……
藍星如雨,著體蔓然……
當下,僅有兩條身形及時自星網下縱身躍開;一個是病彌陀,一個則是那名十二滾刀之首的長臉中年人。其餘的滾刀手則都因閃避不及,而一個個身裹烈焰,泵突狼奔,駭呼慘嗥,先後滾下兩側深谷。
病彌陀退出數步,仰臉揚聲道:「是哪位好朋友暗中相助?」
空山寂寂,古無回應。病彌陀遲疑著,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最後,回頭望望山下,終於轉過身來,朝那名滾刀手之首逃逸的方向縱身追去!
病彌陀身形去遠,另一條臃腫身形立自西面巖頂飛落。現身者,正是那位冒牌病彌陀:黃胖漢子!
黃胖漢子飛落,臉一仰,嘻嘻招手道:「下來呀!還躲個什麼勁兒?」
華雲表雙掌一按,倒縱而下,落地後,抬頭問道:「約我來此就是為了瞧你這場精彩表演嗎?」
黃胖漢子嘻嘻一笑道:「是的,這樣才能證明咱家不是壞人。」
華雲表側目道:「還有呢?」
黃胖漢子依然嘻嘻笑道:「讓你放了心,咱家才好問兩件事:一老弟是不是丐幫『白衣弟子』?刻下想去哪裡?」
華雲表淡淡反問道:「我必須回答?」
黃胖漢子嘻嘻一笑道:「你想呢?」
華雲表仰臉望天道:「我想閣下最好先解釋一下發問之動機!」
黃胖漢子嘻笑道:「這還不簡單?表示對你老弟關心呀!你想,如果換了別人,咱家會費這麼大的勁,來先行爭取信任麼?」
華雲表不為所動,淡淡搖頭道:「想不出閣下關心的理由。」
黃胖漢子右掌一托,道:「理由在這裡!」
華雲表還以為對方要出手暗算,腳下一錯,本能地閃開五尺許;黃胖漢子哈哈大笑。
華雲表扭頭向對方掌心一望,不禁駭然失聲道:「你?」
原來黃胖漢子掌心中托著的,赫然竟也是一面「閻羅令」!
他又以為對方做了他的手腳,一面發出驚呼,一面不自禁伸手摸入懷中,手指所處,他為之呆住了!
懷中,自己那面「閻羅令」,依然完好如故!
黃胖漢子睨視而笑道:「我怎麼樣?要不要將你那面拿出來辨一辨真偽?」
華雲表迷惑著,一雙眼光止不住在對方週身上下重新打量起來。「閻羅今」一望可知,不是贗品。
這種令符,系由幾種特別金屬全鑄而成,表面看去,只是一塊普通鐵牌,其實上面另有一種奇異的光澤;尤其是在月色下,這種奇異光澤更為顯著;非青非黑,而是一種油油然的暗醬色。「閻羅令」既然貨真價實,那麼,這人是誰呢?
首先,華雲表看出,此人絕非丐幫門下!
因為黃胖漢子那根腰帶上,一個法結也沒有,而丐幫弟子,從一結「丐目」到九結「幫主」,在任何情形下,其表明身份及輩分的法結,均必須結於身前一目瞭然之處!對方除了一條破短褲,身上惟一可以打結的地方,便只有那根腰帶,腰帶上沒有法結,那他就絕不是丐幫一結以上,任何輩分的弟子!
不是一結以上的弟子,會不會是白衣弟子呢?也不可能!
總舵的白衣弟子,華雲表沒有一個不認識;如果是的話,那就是分舵和支舵的。
可是,一名分舵或支舵的白衣弟子,會有資格持有九結幫主的閻羅今麼?會有這麼一身驚人的武功?有了這身成就會仍然輩列白衣麼?
所以華雲表斷定,此人定為丐幫主之至交密友!能與鶉衣閻羅論交的,自非泛泛之輩。
所以華雲表想到這裡,不禁油然生出一股由衷敬意,他愣了一陣,期期地道:
「是的,晚輩是丐幫一名白衣弟子,刻下有事想去一趟黃山,不知前輩與敝幫幫主……」
黃胖漢子笑著將那面閻羅令塞回褲腰內,眼一瞇,正待要說什麼時,忽然一咦,睜眼道:「你說什麼?去黃山。」
華雲表點點頭道:「是的。」
黃胖漢子四下望了一眼,壓你聲音道:「是不是去找那位太上長老古慈公?」
華雲表一呆,本想要問:「你怎知道的?」
轉而一想,覺得對方猜中這一點,實在也不得什麼稀奇。對方既然是幫主之好友,且持有丐幫最高信符閻羅今,就當然知道丐幫尚有一位十結長老隱居黃山的可能!同樣的,一名白衣弟子,持著閻羅令,前往黃山,不是去見那位太上長老,還會有什麼呢?
於是華雲表愣了愣,只好又點了一下頭道:「是的。」
黃胖漢子注目道:「有急事嗎?」
華雲表雖明知對方跟丐幫幫主有著不凡的淵源,椎念及此行之重要,仍不想就此將實情和盤托出。他頓了頓,支吾地道:「急倒是不急……」
黃胖漢子見他似乎有所顧忌,也就沒有再說什麼;隔了一會,才又抬頭遲疑地道:「假如真的不急,目前最好別去。」
華雲表一驚,急忙問道:「為什麼?」
黃胖漢子又朝四下裡掃了一眼,低聲道:「至於為什麼,因為關係太大,我實在不便告訴你;不過,你回去只要將路上如何遇到我這麼一個人,以及我所說的這番話,告訴你們幫主,你們幫主他也許就會明白也不一定。」
華雲表忍不住脫口道:「不,我一定要去!」
黃胖漢子疑訝地望著他,最後點點頭,歎了口氣道:「我們各有苦衷,你不能暢所欲言,而我,也是一樣。這樣吧!你去還是照去,如果一時找不著他老人家,也不必著急,不妨就等在天都峰下;萬一得巧,或許我們還會在那裡碰頭,到時候我再幫你想辦法好了!」
說著,仰臉一望天色,忽然啊了一聲道:「不行,天快亮了,我還有要緊事」
未待語畢,身形已然騰射而出,眨眼於夜色中消失不見。
次日,華雲表出洛陽,取道東南,開始向黃山方面繼續進發。
這一次,停留洛陽三天,親見十二名滾刀手有十一名了結了性命,實為一大快事。
除此而外,他不但一無所獲,反因那位謎樣的黃胖漢子出示閻羅令,而平添無限煩惱。
黃胖漢子究竟是誰?他為什麼叫自己目前暫時最好別去黃山?不去黃山,自己又能去哪裡?
今天,「十方土地」蔡公明一死,在丐幫中,自己已只剩得一位幫主鶉衣閻羅足資依靠;而丐幫幫主,除總舵外,下轄九大分舵,以及九九八十一處支舵,一年難得有幾天在總舵上,天南地北,行蹤無定,要找他,幾乎比登天還難;自己原以為一到黃山,找著那位古慈公,問題便可以解決了的,而現在,黃山之行又可能成為空勞而返,這可叫自己如何是好呢?
另外,還有一件事令他心神難案的是,十數天來,一路上鼎鼎沸沸,武林中到處在傳揚著山西北田鎮附近,發現二十餘名丐幫弟子,橫屍血泊中的驚人慘案。種種臆測,紛陳雜起。
有人說,該批丐幫弟子系死於冀北「幻形教」男女弟子之手,因為「幻形教」
男女雜處,只知淫樂,全無貞操觀念,罔顧人倫之常,曾遭丐幫幫主鶉衣閻羅痛詆,這次事件,一定是出於該教之蓄意報復。
但也有人反駁說,那是不可能的!「幻形教」除了教主「陰陽羅剎」唐葉楓以及座下八大男女護法,各有一身驚人武功外,實力有限,萬不足與天下第一大幫主的丐幫詰抗。鶉衣閻羅對該教之嚴斥,不止一次,也非一日,該教要洩忿,早該有所行動了。既自知力有未逮,歷久敢怒而不敢言,似這等不痛不癢,偷偷摸摸地抽冷子害死丐幫二十幾名中下級弟子的事,又何必為之?豈非自尋覆亡?
因此,又有人說,這件血案,頗有可能是那天大鬧太平谷的那位黑衣蒙面的瘋狂傑作。
理由是,他連武會都敢鬧,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的?
論動機,根本不必問,試想,他跟當今盟主一劍震八荒有什麼仇恨?論能力,他既能自行運動解穴脫逃,一舉掃除幾十名丐幫三結以下的弟子,還有什麼困難?
眾說紛紜,華雲表為之感慨叢生。道聽途說,胡猜妄測,這正是武林千古以來的是非之源!
最使華雲表難甘默守的是,據傳盟主韋天儀也為這件血案所震驚,已自太平宮起駕,刻正率領著手下八天將,一路東下,沿途並分咨各門各派,洽請派人共同查究。
今天,真正知道此案真像的,只有二人:一個是他華雲表,另一位便是「萬里追風」祁天保!
「萬里追風」祁天保會不會出面,對此案加以澄清呢?
依華雲表推斷,很少有此可能。
第一,祁天保本身刻下也正是那批血劍魔徒,所要撲殺的對象;在平時,祁天保就因遭受各方猜忌,而無時不在隱秘著行蹤,現在,加上這層關係,自是更不會輕易露面了。
第二,祁天保是個老於世故的人,他當知道,對於這等天下矚目的血案,光憑一句話,要想指出某人是兇手,某人不是兇手,是萬萬不夠的!
前面說過,目擊此案之發生者,僅有二人,而他,華雲表,再聰明能幹些,在別人心目中,也仍只是大孩子一個,世故如祁天保者,能牽出他華雲表來作證麼?
肯牽出他華雲表來作證麼?
如今,萬里追風祁天保已知他華雲表系中州華家第四代後人,以中州華家上面三代在武林中的無上威譽,以及後來令人黯然的不幸下場,萬里追風前此即使沒有蒙受過中州游龍的好處,以祁天保那種血性漢子,會這樣做嗎?肯這樣做嗎?
所以,現在剩下來的問題是,他華雲表要不要挺身而出,指出本案發生之真像和始末呢?
按情依理,他實在應該這樣做,然而,值得考慮的是,仍是一個老問題,他跟萬里追風一樣,也無法舉證。在這種情形之下,連萬里追風的話都不一定能被人採信。難道大家反會相信他一個大孩子的話不成?
所以,經過再三思考,華雲表只好決定暫時保持緘默。
他惟一擔憂的,是那名黑衣蒙面人蒙受冤屈,不過他最後覺得,這實在是他的過慮;以黑衣蒙面人那一身武功,只要萬里追風不插手,一劍震八荒一時應該還奈何他不了;而萬里追風,是知道黑衣蒙面人與此案無關的!
六月末,華雲表到達安徽合肥。
合肥,即古之盧州。「合肥」系秦時地名。其由來,有兩種說法,一謂夏水出城,東南至此,與淮水合,故日合肥。一謂上應天星,一星在南鬥,乃曰合肥。又因該地人南鬥鬥度最多,是以亦名「金斗」!
合肥一地,在東漢以前,本甚荒涼。獻帝建安五年,曹操表劉馥為揚州刺史,馥單馬至合肥,空城建立州治;自此而後,合肥始一天一天繁榮起來,以致後來成為:「淮右襟喉之地,江北恃為唇齒」,「選守常重」!
合肥四郊,名勝極多,最知名者,莫若「四頂山」與「教弩台」。
四頂山,相傳為仙人魏伯陽煉丹之處。古人有詩寫其景勝云:「翠巒齊聳壓平湖,晚綠朝紅畫不如;寄語商山閒田皓,好來各佔一峰居」!
教弩台則為魏武帝所建,常駐強駑五百人,當時系用以御孫權之占掉者。到唐大歷年間,因有人在該台之南的歲豐橋下,據得一座丈八鐵佛,乃拆台建院,號「明教院」。而今,由於年代久遠,一切都成史跡,連那座後來建造的明教院,也已不見片瓦了!
華雲表到達合肥,正逢上該地一年中最熱鬧的一天!四鄉縉紳慶祝年成豐收,特假教弩台舊址演唱草台戲三日夜,以資神人共歡。
華雲表對這些事本來不感興趣,但因腳下離黃山已經不遠,且見城中湧滿三教九流,各式人等,心想此地通都大邑,難免不有江湖人物來往路過。「一劍震八荒」
一行行蹤,已好幾天沒有聽人談及,晚上既不趕路,閒著也是閒著,何不隨便出去湊個熱鬧?
太陽落山,華雲表雜在人潮中,擁向城外戲台所在。
一路上,閒人不時談論著,說今年的戲班子系外鄉自動推薦,戲目新奇,人員眾多,無論文戲、武戲均極出色精彩。
接著,又有人談到今晚重頭戲的內容,大略是:當年京中有名蕩婦,先後跟了好幾個男人,最後受到天譴,為雷公殛斃。那人說到最後,並低聲笑道:「據說過癮得很,借果報之名,而將男女之事極盡渲染之能事,既香艷,又刺激,演到妙處,就像真的一樣……」
戲台在望了,台前廣場上萬頭攢動,一片嘈雜,賣零食的。賭天九的、推銷祖傳秘方的,形形色色,應有盡有。
天色漸漸黑下來,戲台四角,挑起四盞大風燈,看戲的人開始向前擠,有的擠丟了鞋子,有的撕破了衣服,也有乘機在女人們身上上下其手的,有叫罵、也有嘻笑,擠了一陣,終於漸漸定息下來。
鬧台的鑼政開始敲響……華雲表站在遠處,聽得台上鑼鼓敲打得毫無節奏,簡直是在胡敲亂擂,心想這種戲班子能做出什麼好戲來,才叫天曉得呢!
催台的呼叫,一而再,再而三,鑼聲漸輕,鼓聲漸緩,呼叫聲也隨之沉寂,戲目眼看就要登場了!
華雲表不但對即將登場的戲目,不寄予希望,首先他對台角那批鑼鼓手,就有著無比的厭惡!
那五六個傢伙,臉上都塗了粉彩,看上去一個個年紀都很輕,但是,每個人的眼神都透著邪氣,東溜西掃地,盡在台下一些婦女身上打轉,也許這正是鑼鼓荒腔走板的原因。
不過,所有的人都好像並不在意這一點,人人伸長脖子,墊著腳尖,直愣愣地望著台上出口處,眼巴巴地等待第一個戲子上場。
驀地,轟然一陣歡呼,戲子終於上場了!
首先出現的,是個兩頰豐腴,高高胖胖,雖然不美,卻充滿一股妖艷之氣的紅裝女子,出場唱了一句什麼。人聲太雜,華雲表沒有聽清楚。
接著,一名身穿黃綢長衣,頭包黃綢布,臉孔奇黑的男人出現,口中唱道:
「天竺巨賈,腰纏萬金,慕中土美嬌娘,乃是東遊之行,臉孔雖黑,珠寶綾羅不愁沒人羨……』」
果然,紅裝女子媚眼一拋,兩人攜手而下。
緊接著,劇情綿綿展開,真個是活色生香,蕩人心弦。那名紅裝女子,未幾與天竺商人分手,又結識京中一名玩球的年輕公子,數度花前月下,即又生厭,再轉而投入一名梨園弟子懷抱;最後,又投入另一名梨園弟子懷抱;至此,根據劇情,已夠傷風敗俗,應該可以加段天雷殛身的尾巴了!
最後,高潮續起,女角與後來的那名梨園弟子公開出入,同起同臥,相依相偎,目來眼去,備極綢繆;在戲台上,二人本來只須出諸暗示之動作即可,不意二人演到忘情處,竟然一擁而合,四臂勾纏,不堪入目地折騰起來……
台下騷動如狂,也不知是指責,還是喊好,幾乎要將整個戲台震塌;突然間,兩道銀虹自後台穿射而出。
瘋狂的怪叫聲,再度紛紛暴起:「閃電!閃電!」
「快打雷了。」
「多逼真!」
「太可惜!」
「是呀!該讓他們稍為多纏綿一會兒……」
突然間,人聲一齊寂止。因為閃電過去,天雷卻一直沒有響起;所謂天雷,大概是永遠不會再響了吧!
台上男女並肩俯伏,二人腦後各插著一支明晃晃匕首。血迸湧著,流滿一台,流向台下。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假戲,竟然真做了!
台下經過一陣短暫的死寂,突然山搖地動般爆發開來;台上卻靜得出奇,連鬼影子也不見一個了。
「戲班內部爭風吃醋,出人命啦!」
「報……報官去!」
「人呢?人都哪裡去了?」
「自……自後台飛啦!」
「什麼,飛啦?」
「哪裡是什麼戲子,原來是一群飛賊啊!」
是的,人是自後台飛走的,華雲表雖然站得很遠,但是,他卻比誰都看得更為清楚!那射自後台的兩道銀光,剛一入目,他便看出那是兩支飛刀,剛剛喊得一聲不妙,前台一對男女已然真個銷魂!
緊接著,又看到一條接一條矯夭的身形,自後台騰射而起。華雲表於錯愕之餘,不禁大感詫異;這批戲子,人人均具不凡身手,他們是哪路人物?為什麼要以戲子的面目出現呢?
華雲表正啟垂疑間,身旁忽然有人輕輕一歎道:「『幻形教』,『幻形教』,『陰陽羅剎』唐葉楓與手下這批不知廉恥為何物的狗男女,存心要破壞大漢數千年的良善風俗,哼哼!真想不到終日在慾海中沉浮的人,居然也會眼紅認真;這一鬧,倒不失為這地方之福,否則,這台戲演過,附近不知有多少良家婦女要遭殃哩……」
華雲表恍然大悟,原來是幻形教門下,那就怪不得了!
他緩緩轉身,偷偷朝發話者打量過去,自言自語者是名駝背老人。那駝背老人本來背朝著他,這時突然轉過身來低聲道:「老弟,現在清楚了沒有?」
華雲表還以為老者是在跟別人說話,旋首四顧,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不禁暗暗吃驚,強定心神,拱拱手道:「老哥子的朋友走了吧!」
駝背老人側臉齜牙一笑道:「本人這副面具,看來製作得也很不錯,是嗎?」
華雲表細辨聲腔,止不住驚喜,脫口道:「是您?」
駝背老人點點頭,制止道:「是的,我就是我,不必再多說什麼了!」
這位駝痛老人,原來就是「萬里追風」祁天保!
華雲表想不到能於此地,又遇上這位風塵怪傑,一時欣喜若狂,當下忙走一步,低聲道:「晚輩有事請教,找個地方談談去好嗎?」
萬里追風搖搖頭道:「不必找了,這裡很好。剛發生兇案的地方,在閒人驚跑,官府未到之前,可說最為清靜而安穩;官府一聽作案的是飛賊,一定會東拖西俟,隔上很久很久才會到來,我們索性就到台後去坐坐好了!」
華雲表想想也有道理,這時廣場上已不見半個人影。兩人走至台後,於台柱陰暗處相對坐下。
剛剛坐下,華雲表便迫不及待地問道:「晚輩最近碰到一個人,不知前輩可認識他?」
萬里追風眨眼道:「誰?」
華雲表隨即先將別後情形說了一遍,然後又將黃胖漢子的狀像描述出來,說完,眼睜睜地等候萬里追風答覆。
萬里追風搖搖頭道:「想不出來。」
華雲表大感失望,又道:「那麼前輩這些日子去了哪裡,有什麼特別發現沒有呢?」
萬里追風靜靜地道:「還不是一直在追蹤那位黑衣蒙面人,這次總算打聽到此人落腳之所了。對於此人,我想我是有點瞭解了。」
華雲表張大雙眼道:「此人是何來歷?」
萬里追風逕自接下去道:「但我已打消初衷,不再預備將這份情報,告知一劍震八荒了。」
華雲表安心地噓出一口氣,萬里追風接著道:「因為他的確是個瘋子!」
華雲表愕然失聲道:「怎麼說?」
他心想:這怎麼可能呢?那天我親眼見他從容戰勝那位什麼玉劍令主。他除了眼神有時顯得有點殘酷外,不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些異樣也沒有嗎?
萬里追風緩緩接下去道:「雖然他清醒的時候很少,雖然還不知道他究竟是誰;然而,可以斷定的是,他絕非邪魔中人!」
華雲表無從置喙,萬里追風微微閉上眼,神情微透激動地又道:「他的落腳處,是在一座窮谷中,十天之內,難得有一兩天神志正常;正常時,與常人無異,一旦病發,武功即失,終日面對一鏡,抱頭痛哭;這情形對他而言,反較安全,他如在外面發病,像那天闖上祭劍台之後一樣,後果就真的不堪設想了。」
華雲表想了想道:「前輩怎知道他不是壞人的呢?」
萬里追風仰臉道:「人之善惡,分別於一點人性之消長。此人不但一無其他劣行,且有著洋溢的至情,縱然心如鐵石的人,也保不住不被他感動……」
華雲表皺皺眉頭,似乎不十分懂得這番話的意思。萬里追風繼續說道:「他發病後,就是痛哭,哭時,口中還喊著一個人的名字,從不更改,始終如一。」
華雲表忍不住插口道:「誰的名字?」
萬里追風道:「『愛貞』!也許是『愛珍』或『愛真』,這個『貞』字同音義近的字很多,一時我也無從肯定。」
華雲表喃喃道:「愛貞?」
萬里追風道:「是的,一個女人的名字!但是,武林中卻沒有叫這名字的女人,所以它很可能是一個女人的小名。」
華雲表點點頭,萬里追風仰臉又接下去道:「要查出誰是名叫愛貞的女人,的確很難;不過,這步工作卻屬無比重要,因為只要知道了這女人是誰,便可知道這位蒙面人是誰;以及像他這麼一位有著絕世武功的人,為什麼會落得今天這副慘狀,甚而因此能牽出武林中一段驚天動地的大秘密也不一定!」
是的,這的確是個無比的關鍵可是,天下武林芸芸俠女中,究竟誰人小名叫「愛貞」、「愛珍」或「愛真」呢?
華雲表風正待回答,眼角偶掃,忽然啊了一聲,低低說道:「他們來啦!」
遠處,燈火明滅,一行人正喧喧嚷嚷地向這邊走來。萬里追風匆匆站起,同時遞出一個小小皮袋道:「這裡面是另外幾副人皮面具,時事越來越離奇,你不防隨時變換變換你的外貌。我趁此空暇,想往四處打聽一下,前於渭門留書示警的那位藍衣少俠。如有事情找我,可於今年年底左右前往金陵;好!你也該走了,再見!」
語畢,雙肩一晃,流星般沒入迷濛夜色之中。
華雲表收好小皮袋,驗屍的一行人,已快近台前。當下他真氣一提,也向東南方展開追風身法……
第二天,華雲表抵達巢湖地面。
當夜,約莫二更時分,華雲表正沿著巢湖向盧江方面奔行之際,身後忽然遙遙傳來一陣高呼:「表哥!表哥……」
第一聲「表哥」,隱隱約約,似乎尚遠在二十丈開外,第二聲「表哥」入耳,已然清晰異常,好像一下子就已趕到了身後十丈之內!
華雲表早從口音、稱呼,以及對方這種速度驚人的身法上,知悉來者為誰;暗道一聲,這下要糟,真氣一沉,霍地定身止步。
他這廂剛剛轉過身子,眼前人影一花,那位俠蝶柳中平已於迎面五步處,飄身落地!
站穩身形後的俠蝶,微喘著,滿臉笑容,但是額外汗意隱現,面色也於白中泛青。顯見這名喪心病狂的劊子手,雖然為這次意外遇合感到興奮,私底下卻亦緊張之至。
華雲表暗存戒心,注目不語,心念電轉,不住地在思忖著應付保命之策。
俠蝶走上一步,乾笑著道:「表哥上次」
目光閃射處,忽然輕輕一咦,愕然止步住口。原來他突然發覺到情形有點不對,他的表哥身高不滿五尺,眼前這位老人雖然弓著背,身高卻也在六尺以上。這人會是他的表哥萬里追風麼?
華雲表強定心神,淡淡側目道:「上次怎麼樣?」
華雲表這時已定下了初步策略,製造懸疑!拚命拖延時間!這位俠蝶,疑心特重,他只要誘令對方生出顧忌之心,對方就不敢遽爾對他下手;而且,時間一長,縱無外援馳至,他也盡可從容加以準備!所以,他明知對方已看出他不是萬里追風本人,卻依然不子否認。鑒於前次遇見那名黃胖漢子的教訓,他在反問時,為了避免露出自己那副雪白牙齒,故字字用喉音;不意世上竟有這等巧合,他用喉音說話,本屬出於不得已,哪想到,如此一來,竟於無心之中,像極了萬里追風的聲調口吻!
俠蝶呆了呆,眼光上下溜動,期期地道:「表哥的萬里追風身法,天下無雙;這一點,是無論如何也錯不了的……至於表哥的易容術,小弟也承認……不過……
咳,咳,表哥什麼時候竟練成了任意改變身長的這種功夫……咳……小弟這……這尚是第一次發現,咳咳,真是可喜可賀……」
俠蝶說這番話時,眼皮不住眨動,似乎迫切地希望得到解答。華雲表決定再潑他一頭露水,臉微仰,輕輕一哼道:「在你心目中,我知道我這個表哥,一向沒有很高的估價。」
俠蝶聽了,不由暗暗倒吸一口冷氣。老實說,他與萬里追風雖然誼屬姨表,然而,由於二人的師承不同,成名後又是會少離多,故彼此間的認識實在有限。雖說縮骨功夫乃玄功中最難練的一種,但是,一個人有一個人的際遇,正如萬里追風不知,他已投身血劍魔帝座下的情形一樣,誰又敢擔保他這位表哥,就一定不會縮骨玄功呢?
俠蝶洩氣了?
但是,他天生詭計多端,雖然生出戒心,卻不肯輕易就此罷手。那位玉劍令主說得好,「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最主要的只在憑輕功躡綴,如何下手,是另外一回事,他並不一定要採取正面行動。
所以,他暗地一計較,立即堆起滿面笑容道:「表哥說話,怎麼老是如此見外?
大姨媽她老人家知道的,小弟我,一生中就只佩服你表哥一個。所遺憾的,只是我們表兄弟之間噢,對了!表哥刻下是準備去哪裡?」
華雲表微微一仰臉,一方面為了方便以眼角窺測對方神色,一方面則是為了方便於打量四下的地形;這時,他正感難以對答,忽見半里之外的半空中,有一對並懸著的紅色燈籠,因而情急智生,朝那對紅色燈籠一甩頭,側目冷冷地道:「看到那對燈籠沒有?」
俠蝶移目望去,面現訝然之色道:「看到了,怎麼樣?」
華雲表故意沉聲問道:「知道這燈籠在這時候,仍然高懸天空的用意嗎?」
俠蝶遲疑了一下道:「此乃江湖上兩派黑道人物聚議之特定信號,用意是在照會附近路過之武林同道,非經邀請,不得擅闖。這種情形在江湖上極為習見,表哥又不是不知道,為什麼還要拿這個來問小弟呢?」
華雲表既意外,又興奮!說實在的,他並不知道那對紅燈籠的出現所代表意義;他這樣問,原以為那對燈籠什麼意義也沒有,只要對方回不出名堂來,他便可以一本正經地告訴對方:「那正是某人某人約會的暗號,某人某人正在那邊等著我!」
某人,是何許人呢?他將會不假思索地舉出一二個在武林中聲威顯赫的人物來,這樣,他就不相信對方不為之咋舌而退。
而現在,結果雖出乎他意料之外,不過,這樣也好,最低限度,臨時避難所是有了一個了。
於是,他淡淡接著道:「我要告訴你的,就是我正要趕去那裡,那裡正有幾位道上朋友,在等我去解決一個小小紛爭!」
俠蝶哦了一聲道:「對方都是些什麼人?」
華雲表故作不快地道:「按道上規矩,我能告訴你嗎?」
俠蝶乾咳一聲,搓手賠笑道:「表哥又多心了,小弟這樣問,實在是出於一片關切之情。小弟的意思是說,你我份屬至戚,理當分勞,如果他們當事雙方不免用武,小弟雖然不濟,到時候為表哥壯壯聲勢也好呀。」
華雲表因他這番話說得在情在理,如加峻拒,可能要引起疑心,因此就什麼也不再說,身軀掉轉,大踏步向遠處那兩盞紅燈走去。這時,他不敢再施展追風身法;如果用了,以俠蝶這種大行家,將沒有不被看穿的理由。橫豎半里路並不算遠,赴一次明定之約會,在半里之內停止飛行,反而更合正常之江湖禮節。
不消片刻,一座孤立的莊院已呈現眼前。華雲表雖然腳下不停,前行如故,然於心底,卻止不住怙囗起來!
莊內,兩派人物正在聚會,是哪兩派黑道人物呢?
他現在這樣貿然走進去,犯著武林之大忌,雖說可藉此解卻燃眉之危,但是,一對裡面的兩派黑道上的人物,豈可交代得清楚?
假如屆時找不出正當藉口根本沒有什麼藉口可找豈不成了躲開狼吻,又入虎口?
不過,他覺得目前最迫切的事,是先將俠蝶甩脫!
於是,他腳下一頓,扭臉冷冷說道:「我這個表哥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在應約之初,曾聲明將是一個人單刀赴會,現在,我可不願出爾反爾。你要跟著進去,只能算是你自己的主意,希望你再斟酌一下;我若不為自己這份名頭,根本就不會來這裡。」
俠蝶愣住了!他如跟進去,對方難免要加盤問,如果帶他進去的人頭一搖,表示與自己無關,他豈不馬上要倒大霉?
於是,一副貪生怕死的可鄙嘴臉顯露出來了,他啊了啊,連退了兩步,結結巴巴地拱手道:「是……是的,表哥所慮的甚是。表哥老於江湖,畢竟非小弟能及,咳,咳,那麼,小弟就留在外面,遠遠地為表哥掠陣也就是了。」
華雲表嘿嘿一笑,轉身又向莊中走去。身後,俠蝶見他頭也不回一下,心中惱恨,暗罵道:「你他媽的如果有進無出,正好省卻老子一番手腳。」身軀一縮,遙遙退到十餘丈之外一排灌木之後。
莊門洞開,門根上,也掛有一對紅色燈籠,但自洞開的大門中望進去,裡面竟是靜悄悄地不聞一點人聲,也見不到半個人影。華雲表寒意頓生,然而,他現在已成騎虎之勢,深知身後俠蝶並未遠去,後退無路,只有硬起頭皮來前闖一途。所以,他咬咬牙,真氣晴聚,舉足跨檻而入!
左足剛剛舉起,門旁暗處突然暴起一聲低喝:「站住!」
華雲表置之不理,直到身子完全進入門內,方始停身朝左右望了一眼。東西兩邊,分別貼壁站著四名勁裝蒙面人,人人手按腰際,長劍均已出鞘三寸許,大有一個不對,立即挺劍進撲之勢。
看清對方這麼多人,華雲表反而定下心來。
這八名持劍人,雖然臉上都蒙著紗巾,然而,自八人衣裝一律,口音清越這二點可以測知,他們充其量不過是兩派中,某一方的門人弟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