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蒙面人一呆,竟忘了追趕。
但聽藍衣婦人喃喃道:「真怪,既不是好人,又不像壞人,有這樣的一身武功,最後卻出之拔足而逃,真令人百思莫解……」
華雲表飛身出洞,回頭雖不見有人追出,腳下卻仍不停頓,一路縱躍下峰。他知道不必為那名藍衣婦人擔憂,囚禁她的人,如要取她性命,她也不會活到現在。
她仍活著,定有她活下來的原因,所以,只須假以時日,他一樣還有重見這藍衣婦人的機會!
如今,華雲表已發覺這藍衣婦人絕不是個瘋子,而可能是故意裝出來的;她看上去似乎只是因為被禁日久,身軀屠弱,心智滯鈍,情感略呈麻木而已!
這時,天已微黑,華雲表又換上另一副人皮面具。換好,引鏡一照,不意竟是一張歪鼻斜唇,滿面大麻子的醜臉孔。他感到好笑,也甚覺有趣,心想,等會兒找人問話,倒要看看人們面對這麼一副臉孔會有什麼反應。
天色大黑後,華雲表到達一座叫陵陽的小鎮。
鎮上家家燈火,華雲表略一顧盼,便決定在此歇上一宵,吃點東西,順便問問去黃山還有多少路;但又估不定這麼一座小鎮是否有客店,正猶豫間,迎面忽然走來一名挑著水桶的姑娘。
於是他迎上一步,抱拳打躬道:「請問這位大姑姐……」
那挑水姑娘嬌軀一側,正待卸擔答話時,秀眸偶掃,立又狠啐一口,挑起水桶,昂臉逕自快步而去。
華雲表呆了果,他因為一時又忘了自己那張醜面孔,所以上前致問之態度顯得異常自然,直到被人家啐了一口,方始恍然大悟,啞然失笑。
走過正街時,華雲表隨便買了幾樣餅食,繼續向前走去。出鎮半里許,華雲表看到路旁有座土地廟,廟前豎著丈許高一道磚牆,裡面既乾淨,又涼爽。這種初秋天氣,睡什麼高貴客棧反不及露宿在這種地方來得更愜意!
於是,他吃了餅食,又去不遠處飲了幾口河水,回到牆後磚地上,倒頭就睡。
夜靜天涼,華雲表不一會便即睡去。
也不知隔了多久,華雲表忽為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叱喝聲所驚醒。運神傾聽間,但聽牆外大路上一人正在怪吼著:「喂喂,老子招呼打在前頭,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你們如果再不放手,老子真的要發毛啦!」
一派虛聲恫嚇之詞,結果卻只換來一陣嘻嘻哈哈笑聲。這陣笑聲竟然男女夾雜,不下五六人之多。
最令華雲表心動的,便是先前發話的那人,口音聽來極為耳熟,可是,究竟曾那裡聽過,一時間卻又偏偏想不起來。
華雲表正待起身設法窺視,忽聽一名青年男人的聲音大聲責問道:「你真的還不服罪?」
先前那漢子叫道:「我犯了什麼罪?」
年青男人喝道:「你,你?」
先前那漢子叫道:「我老子怎麼樣?你們雙雙對對,勾腰搭背,拿肉麻當有趣,老子心急趕路,只不過無心碰了你們一下,你們就硬指老子摸了你們妞兒什麼地方,誰摸了?再說,就算摸了又怎樣?她那屁股走起路來一擺一蕩的,雖說這一帶天黑地荒,不礙眼,卻礙人走路,順手推一把算什麼?誰知道她不是有意歪過來給老子摸的呢?」
華雲表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這廝怎麼這般下流橫蠻,人家有情人成雙結對的月下漫步,你毛手毛腳地揩了油,不但不服罪,反而出口糟踏人,世上哪有——
突然之間,他不覺得可氣了,也不覺得可笑了!
因為,他已猛然發覺了雙方是什麼人!那名無賴之徒,他聽出,正是那名神秘而又滑稽的「黃胖漢子」,而男男女女,可能即為那些「幻形教」的男女門徒!
華雲表一躍起身,探首牆頭向外一看,自己猜測的,果然一點不錯。
所不同的,只是那位冒牌病彌陀已不知從哪兒弄來一件大布褂穿在身上,但是,那件布褂仍只遮掩了雙臂和背心,紐子沒扣,前襟敞著,那肉墳似的大肚子,依然高高的向前腆頂著。而那批青年男女,六人中有四人他曾經見過,正是那天在合肥城外演戲而弄假成真,結果鬧下人命血案,一哄而散的四名打手!
這批男女教徒原先似乎只為了黃胖漢子貌不驚人,進逼逗著好玩,現在見黃胖漢子愈說愈難聽,一個個不由都動了真火。
左邊一名綠衣少年突然揮手道:「上,宰了這龜孫子!」
六名男女呼嘯一聲,六支長劍齊揮而上。
黃胖漢子一面閃避,一面怪叫道:「喂喂,且慢。你們還沒弄清老子是誰,便當真出手,待會誰要吃了虧,可別怪老子事先沒有打招呼……」
指揮攻敵的那名綠衣少年猛刺一劍,嘿嘿笑道:「一面打,一面報名也是一樣!」
黃胖漢子大叫道:「你們真的不怕麼?老子就是山東『病彌陀』!一向手狠心辣,殺人不眨眼,你們可不要後悔啊!」
這批年輕男女顯然對「病彌陀」三字毫無印象,而且黃胖漢子的一番話,更使他們消除了可能的一點顧忌之心。因為就如那酒醉者永遠嚷著還能再喝一樣,一個真正手狠心辣,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會像他這樣色厲內荏,一再亂放大氣地以求妥協麼?
所以,六支長劍不但沒有稍緩,反而在一片冷笑聲中攻得更急,黃胖漢子突又大喝一聲:「等一等!」
綠衣少年笑喝道:「等什麼?」
黃胖漢子躍退丈許,探筆入懷,一面正容道:「以一對六,有一對六的戰法,待老子查了拳譜和兵書,再來好好地收拾你們!」
華雲表正自暗暗發笑,不意黃胖漢子口裡這樣說著,竟然真的自懷中取出一本破破爛爛的小冊子來。
六名男女幻形教徒見了,先是頗感意外地一怔,接著,由那為首身穿青色長衫的教徒揚臂止住另外五人之攻勢。意下大有橫豎不愁這廝會飛上天去,不妨看看這廝於黔驢技窮之餘,究竟還有什麼名堂耍出來。
但見黃胖漢子非常認真地將那本小冊子匆匆翻過數頁,大聲念道:「牛馬羊,雞犬豕,六畜為災,應鎮以『雪花六出法』。而最有效者,莫過於本法中之『回眸一笑百媚生,江州司馬青衫濕』!」
六名男女教徒,人人為之莫名其妙,心想:這傢伙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就在眾男女教徒,惑然相顧之際,黃胖漢子身軀一轉,突然閃電般向那名青衫教徒一掌劈去。
變生倉促,欲避無從,青衫教徒應掌就斃!
另外五名教徒既驚且怒,神定之下,一聲吼,齊齊揮劍攻上。黃胖漢子邊逃邊叫道:「且慢,一對五另有一對五的一套,不看書我是打不來的,你們逼急了,老夫可就不奉陪了。」
現在當然不會再有人理他了。可是,說也奇怪,五支劍交錯圍攻,雖然織成一片虹網,黃胖漢子卻不僅在縱橫劍影中進退自如,而且兩眼還一直盯在手中那本小冊子上。
只見他一面窮嚷,一面更忙裡偷閒。手沾口水,掀著書頁,好像真的在找其中某一頁某一段一般。
不多一會,黃胖漢子忽然叫道:「有了,在這裡,刀劍矛戟矢,上火水木金;五行不正,五刀相危,應破以:『浪絮已逐東風去,夭桃應隨春水歸』!」
叫著,身軀一矮,單足掃出,迎面一名紅衫女教徒應足向左踉蹌絆出,正好撞上另一名教徒的劍尖,劍尖貫頸,血雨四濺!
黃胖漢子早竄去一邊,這時揚著那本小冊子大叫道:「今日不回頭,明年紙錢飛!底下一招名叫『四大皆空』。該死的一對已經死了,你們四個斟酌著辦!」
餘下的兩對男女教徒本待繼續撲過去,聞言不禁朝地上兩具同伴的屍體掃了一眼,慘狀入目,心底寒生,猛打了一個冷噤,紛紛掉身拔腿而適。
黃胖漢子等到四名男女教徒去遠,忽然身子一轉,探首朝牆頭的華雲表略略一笑道:「朋友,你瞧也瞧夠了,現在該輪到咱們二個玩玩了吧?」
華雲表知道這黃胖漢子雖然發覺到他的存在,卻沒有認出他是誰。當下他有意拿這黃胖漢子尋開心,一聲不響地,雙手一搭牆頭,輕悠悠倒翻而出。姿勢之美妙,無以復加。
黃胖漢子果然看得眼光一直,暗訝道:這廝相當不好惹呢!
華雲表落地之後,抬頭一笑道:「玩玩因無不可,就只怕閣下不是對手。」
黃胖漢子被激惱了,哼了一聲道:「試過了再說不遲!」作勢撲出。
華雲表雙手連搖道:「等一等!」
黃胖漢子止步怒聲道:「等什麼?」
華雲表不慌不忙地探手入懷道:「我們的毛病相同,我也有一部載有各種特殊戰法的奇書,在與人交手之前,我也一樣要先查看一下。現在等我查一查,看看跟一個擅仿他人面目,能打一手烈火彈,體重有我兩倍的人物交手,究竟以採取哪一種戰法為宜。」
黃胖漢子眼皮眨了眨,突然偏臉向地下狠狠啐了一口,罵道:「真是活見他媽的大頭鬼!」
華雲表彎腰捧腹,笑不可抑。
黃胖漢子強自僵持了片刻,終於噗哧一聲,也忍不住跟著大笑起來。
華雲表笑了一陣,目光偶掃地面,不禁住笑皺眉,指著地上那兩具死屍朝黃胖漢子責問道:「你怎麼動不動就殺人?」
黃胖漢子瞪眼道:「嫌我殺得太少,還是嫌我殺得太遲了?」
華雲表搖搖頭道:「古人說得好:『王者固有征,不殺乃天聲』。儒家講『仁』,講『恕』,以恕為仁之本,我輩武人,似亦應三復斯旨……」
黃胖漢子又啐了一口道:「去你的!」
接著意猶未盡地翻眼道:「你小子只看到他們被殺,可曾見過他們殺人?他們曾經破壞了多少純潔男女的貞操,毀壞了多少幸福美滿的家庭,那些,都不談。就說適才吧,我只不過趕路稍急,無意中碰到他們一下,他們立即窮追不休,大有不取我一命,怨氣難洩之勢。幸遇上的是我,如果換上一個身手較差的,那時候你以為被殺的將會是誰?」
華雲表語為之塞,只好搭訕著改口道:「你有什麼重要事要趕得那樣急?」
黃胖漢子脫口道:「還不是」話說一半,突然嚥住。
華雲表見疑道:「還不是什麼,怎麼不說了?」
黃胖漢子亂咳一下道:「還不是,咳咳,還不是窮忙?噢,對了,我不是說過,你縱然趕來黃山,也無法找到你所要找的人,你為什麼還是這樣急急忙忙地就趕來了呢?」
華雲表見他不願意解釋下文,自然不便窮追下去,這時本想說:「除非來黃山,我目前還有什麼地方好去?」
繼之一想,終又忍住。因為他如果說了,對方一定要問問為什麼。那時,他是說好,還是不說好?雖然他知道這名黃胖漢子不是壞人,但是,人家居然處處保留,你又為什麼不保留一點?
所以,他聳聳肩道:「你又不肯告訴我找不著的原因,我為何一定要聽你的?」
黃胖漢子並不生氣,點點頭道:「好的,就陪你跑一趟吧!」
二人踏著月色,並肩前行,走了一會,華雲表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偏臉向黃胖漢子笑道:「剛才你那本冊子到底記載什麼沒有?可否借給我欣賞欣賞。」
華雲表童心未退,一旦對一件事產生好奇,不弄個清楚,心中總是有著疙瘩。
他倒不想真的能看到那本小冊子,只要黃胖漢子能加以解釋一番,不論所說是真是假,他也就不再會對那本小冊子念念不忘了。
沒有想到,結果大出華雲表意料之外,黃胖漢子竟連想也沒有想一下,便伸手入懷將那本小冊子掏出來送到他的手上。
這一來,反弄得華雲表有點不好意思了,赧然紅臉笑道:「我真的可以看嗎?」
黃胖漢子反手一把又奪了回去道:「不看就還我。」
華雲表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你這人怎麼這樣反覆無常?」
黃胖漢子毫不為意地道:「這一手你也得學學,這就叫做『放得出,收得回』!
這本冊子根本不能借給別人看,但是,我算得準,如果答應得非常爽快,你就一定會這麼謙虛一下,那麼我便有機會藉此收回。高深的武功也一樣,故意露出的空門,敵人不一定敢攻過來,別人防守最嚴密的部分,也往往是最軟弱的一部分。攻其不備,是俗手,攻其自以為敵必不攻,方稱妙著,險中弄險,方能化險為夷,便是這個道理。」
華雲表氣都氣不完,哪還有心情去聽他這一套,一路下去,他始終沒有再跟黃胖漢子說過一句話。
天亮後到達離石埭縣城不遠的長林驛,黃胖漢子忽然低聲說道:「大白天,我們這兩副怪樣子跑在一起實在多有不便。你去前面城中等我,我在這附近有點事,午後近晚茶時分,我們在公明廟前相會。」、」
華雲表仍有餘憤,故只以輕哼作答。黃胖漢子朝他扮了個鬼臉,分手逕自拐去一排草房之後不見。
華雲表一人進入縣城。這座石埭城,小得可憐,但有一種行業特別興隆,那便是藥材行。因為黃山出產多種藥草的關係,這兒已成了藥材的批發集散地,藥商們來來往往,城雖不大,市面卻還相當繁榮。
石埭這地方,曾經出過一名不平凡的方士,他就是三國時代的神相管輅。相傳管輅明周易,善卜筮,所佔無不驗。
一般相士都只能相別人,而不能相自己;獨有管輅。曾預言自己年屆四十八,即難再見人間男婚女嫁,其後,果於四十八歲而亡。管輅字公明,黃胖漢子口中的公明廟,實即為管輅廟,該廟就建在管輅故宅所在,為黃山腳下第一有名之勝跡。
華雲表打聽清楚後,由於時間還早,先在城中四下轉了一圈,然後方朝公明廟按址踱去。
華雲表一路走去,心中疑竇叢生。適才,他似乎看到不少武林人物,匆匆而去,形色倉皇,如臨大敵。他暗暗奇怪:難道發生什麼大事?或者將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不成?
再參請黃胖漢子先前在長林驛的那番神秘舉動,華雲表益發相信,這兩天內,黃山一帶,一定不很太平。
他想:這會不會就是黃胖漢子口中所說,他不宜這麼早就趕來黃山,來了也無法能找到那位丐幫十結太上長老古慈公的原因呢?
人聲嘈雜,華雲表依然驚醒,抬頭一看,原來公明廟已到了。
華雲表定神掃視之下,心情又為之一振。迎面廟前高高地懸著一幅白布,上面寫的是:「醫卜聖手玄星上人雲遊至此」。兩邊垂配之短聯為:「遍相天下人,盡治疑難症!」
下面還有二行小字寫著:「相不靈,當面自砸招牌;醫不好,事後十倍退錢。」
華雲表心想,乖乖,這傢伙好大口氣。一面想著,一面快步上前向人群中擠去。
擠去前面一看,華雲表不由得大感失望。他沒想到,所謂上人者也,原來只是一個獐頭鼠目的老傢伙。
這位「玄星上人」,看上去約莫五旬出頭,六旬不到。貌相之不揚,固不在話下,就連身上那件儒不儒,道不道的開口長袍,也似乎十年以上沒有換洗過,骯髒破舊之程度,幾連它當年到底是什麼色地也無法分得清楚。
這傢伙之「醫道」、「相術」,真如他自己吹噓的那樣靈驗麼?不然,怎麼連件乾淨的長衣都治不起來呢?
「原來只是個窮途潦倒,憑運氣很口飯吃的江湖郎中而已!」
華雲表胃口一倒,馬上便想抽身退出。一念市起,身軀尚未轉過,那位垂目養神,面前案桌上只放了一雙藥箱,一副籤筒,一盒文具的玄星上人,忽然打了個呵欠,露出一口稀疏板牙,同時將伸去頭頂上空的右手朝華雲表這邊懶做地招了一下道:「過來,今天你尚是第一個生意,無論是醫病看相,酬金統打五折實收也就是了。」
華雲表為之愕然,心想這廝窮瘋了麼?招攬生意哪有這般硬栽的道理?正疑怒間身軀忽然被人以手肘頂開。
華雲表側挪一步,一名臉色蠟黃的年青漢子,靦腆地越列而出。華雲表見了,不禁暗道一聲慚愧。
年青漢子走至案側坐下,玄星上人打量著道:「看相還是治病?」
年青漢子微微低下頭道:「都想……這半年來,身體不好,運氣也是壞得不能再不……不過,不瞞上人說、關於酬金問題……」
玄星上人揪著幾根山羊鬚子沉吟了一下道:「批流年普通是五十億大錢,草藥一付,大概也在五十文左右。我說過對折收費,現在不妨再打八折,八五四十,兩項加起來,一共收你十文如何?」
年青漢子點點頭,甚為感激地道:「謝謝上人。」
玄星上人道:「本上人算命看相,一律不用報生辰八字,無論過去未來,如有不靈,你盡可當面翻我檯子。好,抬起頭來,五官先給我看看。」
年青漢子畏縮地抬起臉來,玄星上人一面端詳,一面不住點頭道:「唔,可惜,可惜,一副福祿雙全大貴之相,全給這一臉毒氣掩盡了。氣為運之華,氣不正,則運不行,而你這一臉毒氣,完全是由於健康不佳的關係,所以,只要能先將病治好……」
年青漢子似對這番不著邊際的泛論不甚滿意,插口道:「上人不是說,可從相上斷出過去未來嗎?」
玄星上人連連點頭道:「當然,當然,慢慢來,這就快要說到了。」
接著,輕輕咳了一聲道:「閣下年紀,應在三十上下,可能尚未成家立業,同樣的,根據閣下這種相格,也不宜早有妻小之累,年過四十,方稱允適。」
頓了頓,口氣一改,又接下去道:「不過,相格雖然如此,而事實上,閣下前此在這一方面,卻似乎佔盡風頭,很可能夜夜春宵,夕無虛度。」
四下哄然大笑,年青漢子似乎有點著惱,要待發作,終又忍住,玄星上人卻沉下臉色道:「行醫仗仁心,算命憑鐵口;吃我們這一行飯的,如果只求拍馬屁,讓顧客聽了痛快,不但對祖師不起,就是對自己良心,也無法交代過去。要是閣下認為不中聽,不妨另就高明可也!」
年青漢子顯得相當尷尬。拂袖而起吧,對方的話,句句都說在心坎裡,實在捨不得就此放棄。繼續聽下去吧,又無異默認自己確曾一度好色成性。掙扎了半晌,終於低低說道:「你……說下去。」
玄星上人臉色一緩,接著道:「色為禍之源,所謂萬惡淫為首是也。不過,今天你來這裡,算是你的運氣,過去的不去提它,今後只須革心洗面,摒絕慾念,再由本上人交你一付秘製藥方,包你能重新為人就是!」
年青漢子似乎不怎麼動心,避開正題問道:「未來呢?」
玄星上人愕然道:「你指那方面?」
年青漢子勉強笑了一下道:「女色不算什麼,稍為下點決心,也就戒掉了。我是指個人未來利祿事業方面。」
玄星上人思索了片刻道:「不宜東南行,尤其是最近三兩天之內。閣下鼻樑稍薄,是屬於刀口相,雖雲大吉,亦主大凶,吉凶有時只決於一念或一瞬之間。假如閣下以行走江湖為業,今夜最好隱姓埋名,遠離故舊,另謀營生……」
年青漢子神色一變,忽然攔住道:「你抓藥吧!」
玄星上人點頭道:「好,你伸出手來,處方之前,查查脈象是少不了的。」
年青漢子極為不願地緩緩伸出一隻右手。玄星上人擼起袖子,五根瘦如雞爪的手指剛剛搭上去,年青漢子右腕一翻,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捷手法,一把將玄星上人一條手臂牢牢扣住!
玄星上人駭乎道:「喂喂,你,你這是做什麼?」
年青漢子嘿嘿獰笑道:「本俠現在拿住的,是你的三里大穴。三里脈聯胃經,只要本俠稍稍用勁,不但你這條右臂廢定,五臟六腑恐怕也難免要走位易形。就算你有通天徹地之能,現在也凶不起來了吧!」
說罷又獰笑著一挫牙,玄星上人殺豬般大叫起來:「快……斷……啦……有話好說,哎唷唷,痛煞我也!」
圍觀者嘩然色變,但卻無人敢予過問。華雲表也始終沒有看出這名年青漢子竟是一名武林人物。這時他見那位玄星上人臉色慘白,額汗如豆,雖然生出拎恤之心,然因猜不透雙方身份,不知道雙方究竟誰正誰邪,一時間也無法插手干預。
這時,只見那名年青漢子接著冷笑道:「朋友,何必再裝蒜?真人面前不作假,快點從實供來,朋友姓甚名誰,這次來黃山,用意何在?」
華雲表有點起火了,心想:「這黃皮漢子也太橫蠻了,你既連人家是誰都不知道,又怎能武斷人家也是道中人?」
玄星上人慘叫道:「救……救命啊,……我……我的大……大俠,你先鬆開手再說好不好?」
痛極曲身,雙足亂蹬,木桌倒翻,文具和藥草灑滿一地。華雲表再也無法忍耐了,跨前一步,厲聲喝道:「放手!」
年青漢子神色一愣,回頭注目道:「朋友何人?」
華雲表戟指喝道:「且別問我是誰,叫你放手,你就放手!」
華雲表刻下這副相貌,歪鼻、斜眼、吊眉梢,老實說,噁心也的確是夠噁心的了;不過,在眼前這種情況下,他這副外形反倒幫了他很大的忙。
年青漢子望著他,望著,望著,終於軟下語氣眨眼道:「春風三千里,四海原一家;朋友要我放人可以,但請朋友先依道上規矩,亮個萬兒或者挑面啞旗出來如何?」
「亮萬兒」是報學號,「挑啞旗」則是提出幫派中信符信物之意。
論武功,華雲表目前尚處在「君子動口不動手」的階段;報字號,自然更無字號可報;現在,他惟一可以抖出來威風一下的,便只有懷中那面「閻羅令」了!
於是,他探懷取出那面閻羅令,緩緩托起,照向對方冷然道:「憑這個夠不夠?」
年青漢子眼神一變,鬆手抱拳道:「失敬!」
語畢,身軀一轉,越過人群中,如飛而去。華雲表大感意外,他本一方面擔心對方不買賬,一方面又在擔心對方縱然放了人,可能少不了還有其他麻煩,萬沒想到事情竟然這樣簡單,連第二句話也沒有用得著多說。
那位玄星上人自地一爬起,一邊揉膀子,一邊大罵道:「天殺的,殺千刀的,你這畜生如能逃過今夜三更,我他媽的今生今世就不再吃這行倒頭飯!」
一面罵,一面向廟中走去,連打翻的攤子也忘了收拾。上下閒人,均以好奇的眼光打量著華雲表,神色間好像說:「人,真是貌相不得啊,你看這人,通身上下沒有三分樣子,可是剛才,你看他,嘖嘖嘖……」
華雲表奮不顧身,毅然仗義出面,結果,卻連謝謝也沒有聽到一聲。而這,還不是最令華雲表感到掃興的地方,他見了玄星上人剛才那種潑婦罵街式的小人之態,覺得這名什麼玄星上人,實在是俗人一個。早知如此,反正那漢子在清楚他不會武功之後也不會傷他性命,自己實不必多此一舉。
閒人紛紛散去了。華雲表收起閻羅令,仰臉看看日頭、發覺才不過未牌光景,距離跟黃胖漢子會面的時間還早,便想再去別處打上一轉,誰知身子一轉,卻忽見遠處有一人向這邊走來。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黃胖漢子。
黃胖漢子健步如飛,眨眼間便已來至身前,腳下一停,瞇眼笑道。「怎麼這樣早就來了?」
華雲表憋了一肚子氣,早將先前對黃胖漢子的那點不愉快忘得乾乾淨淨。這時見了黃胖漢子,竟如見到親人一般,恨恨地道:「不談了,以後我發誓再也不……」
黃胖漢子一呆道:「什麼事?」
接著,上下一掃,低聲接道:「走,那邊有棵大榕樹,刻下黃山附近,風起雲湧,我們小心點,到樹後隱蔽處說去。」
到了榕樹後面,二人對面坐下,華雲表開始一五一十地將適才情形說了一遍。
黃胖漢子注意地聽著,聽完久久不語,最後,搖搖頭,深深一歎道:「真想不到你老弟這樣愛管閒事。」
華雲表失驚道:「怎麼呢?」
黃胖漢子道:「那位年青漢子除了臉色枯黃,再無其他病態是不是?」
華雲表點點頭道:「是的,不過他開始時一直裝得很像,直到最後才知道,難道你已猜知他是誰了麼?」
黃胖漢子反問道:「年紀輕,武功高,機詐,好強,你想他會是誰?」
華雲表呆了呆,瞠目失聲道:「『俠蝶』?」
黃胖漢子嘿了一聲,沒有開口,華雲表忙又問道:「那麼那位什麼玄星上人呢?
他是不是武林中人?如果是,怎麼那樣稀鬆,竟連一點反抗餘力也沒有?」
黃胖漢子哼了一聲道:「一點反抗餘力沒有?嘿嘿,五十個俠蝶加起來還差不多!」
華雲表呆了,喃喃道:「真是一個比一個裝得像……」
黃胖漢子忽然深深地點點頭,自言自語道:「這樣也好,我可以因而減輕一份負擔了。老實說,像他那樣怪脾氣的人,平時就是想巴結也不一定巴結得上呢……」
華雲表惑然道:「你在說些什麼?誰巴結誰,想巴結也巴結不上?」
黃胖漢子抬起頭來,神色甚是愉快地笑道:「沒有什麼,我是說,我想巴結你,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巴結得上,如此而已。」
華雲表雖然明知黃胖漢子又在胡扯,但他見對方高興,心情不由得也就隨之開朗起來。
當下他趁機打趣道:「現在有個最好的機會,如果你真想巴結於我,千萬不可輕易錯過!」
黃胖漢子眨著眼皮道:「什麼機會?」
華雲表笑道:「趕快說出那位玄星上人是誰,愈詳盡愈好!」
黃胖漢子搖頭道:「抱歉。」
華雲表佯怒道:「為什麼?」
黃胖漢子苦笑道:「不但我不知道他是誰,說得誇張點,恐怕連他自己也都忘了他究竟是誰了。」
華雲表不解道:「此話怎講?」
黃胖漢子追憶著道:「早在十多年前,武林中曾不斷於各地出現一名行蹤詭異的怪人。每次出現,外貌均不相同,但是,大家從各方面加以推測查證,最後斷定那些間歇出現的怪人,即系一人之多種化身。但此人到底是誰呢,直到今天,仍然無人清楚,剛才,我聽了你的描述之後,也不過憑一時靈感,覺得這位什麼玄星上人極為可能就是那位已十多年不聽人提起的怪人,至於究竟是不是,尚須這今夜三更以後……」
華雲表本已顯得很失望,這時不禁咦了一聲道:「怪了,知道就是知道,怎麼十多年都弄不清楚的公案,一過今夜三更,便能找出眉目來呢?」
黃胖漢子平靜地道:「此人有個特性,就是言出必驗,哪怕出於一時失言,事後也必如言做到。現在,就看那位俠蝶能不能逃過今夜三更不死了!」。
同一天傍晚時分黃山,天都峰頂,摘星堡前,於金黃色的落日餘暉中,一名黃衣中年儒士,正背剪著雙手,在堡前空場上,緩緩來回閒踱著。這位黃衣中年儒士,正是黃山本代掌門人:「天都摘星手」羅心岳。
這位當今最年青的掌門人,此刻看上去,顯然有著滿腹心事。
但見他行行停停,有時凝眸出神,有時蹙額搖頭,就像在苦苦思索著一件問題,而結果卻總無法獲得滿意之解答一般。
就在這時候,峰下不遠處,忽然響起一陣輕微的嗖嗖破空之聲,等到天都摘星手警覺轉身,迎面已然並肩出現三名白衣人。
來的,正是「巢湖三布衣」:「禿筆布衣」藍生華、「詩酒布衣」胡山林、「孤鳴布衣」陽步術!
布衣三兄弟含笑而立,但於眼神中卻都流露著一種疑訝色,那神氣似是說:
「羅大哥,您今天是怎麼啦?平常時候,十丈外飛花落葉都難逃過您的耳目,怎麼今天我們兄弟來到您身後,您才霍然覺察?」
天都摘星手苦笑了一下,目光四掃,忽然手一招,低低招呼道:「請跟小弟來。」
身軀一轉,領先疾行,不由正面堡門進入,卻領著布衣三兄弟沿堡牆繞向堡後。
巢湖三布衣互視一眼,為之恍然大悟。怪不得主人今天顯得有點心神不屬,原來這次飛鴿傳書,邀來自己兄弟,並不是想像中為了一次詩酒聚會。
天都摘星手帶著布衣三兄弟,由堡後牆頭翻入堡內,悄悄進入偏院一間書齋,回頭吩咐一名書重道:「去廚房傳命準備一桌酒席,就說本座是與你三師叔閒來小酌。同時,你在通知你三師叔來此時,別讓旁人聽到,順便叫他帶把劍來。」
巢湖三布衣納罕不已,三弟兄正想搶著發問,天都摘手卻已攔在前面,先向弟兄三個注視著問道:「你們一路來,有沒有發現可疑人物在後面跟蹤?」
布衣三兄弟一致搖頭,天都摘星手深深噓出一口大氣道:「這還好,坐下吧。」
禿筆布衣皺眉道:「如談這座摘星堡,它倒是平安得很,至少在目前還不會發生什麼事。」
詩酒布衣惑然道:「那麼?」
天都摘星手神色一凝,沉重地道:「如果有事情要發生,那可能將是整個武林的。幸與不幸,誰也不敢斷定,而這一點,正是小弟將三位請來的原因。」
孤鳴布衣目中閃光道:「關係哪一方面?」
天都摘星手沒有立即回答,眼望地面,雙眉緊皺,似又陷入一片沉思之中。
布衣三兄弟見了,人人默然,三兄弟已經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天都摘星手」
羅心岳,雖然是當今有名門派中年事最輕的一位掌門人,但是,一身成就,卻是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