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百合香巾

    這時,東壁為首那名蒙面人跨出一步又喝道:「朋友懂不懂江湖規矩?」

    華雲表靈機一動,忽自懷中摸出一件物事,緩緩退出道:「信物在此,煩請通報一下!」

    華雲表遞出的「信物」,不是別的東西,正是那天在太平宮後院所撿得的那條白絹香帕。

    這條白絹秀帕系那名玉劍令主於離去時不慎遺落,他撿起來,是因一時好奇,沒有信手棄去,是想有空時再取出來看看清楚。後來事過境遷,他早已將這事忘了個乾乾淨淨,以致他雖然知道它是白絹製成,上面究竟有沒有繡著些什麼,卻一直毫無所知。現在,他來這一手,無非仍是剛才對付俠蝶的那套老方法,拖延時間,製造懸疑!不過,這一次,他存的希望較大。

    怎麼說呢?

    他是這樣想的:在今天,「血劍魔帝」不啻是黑道上一個天王煞星。從俠蝶柳中平三年前即為該魔宮吸收作外圍人物,且一直以未能進入魔宮親炙魔帝為憾這一點看來,這位「血劍魔帝」雖鮮為正派人士所知,其籌創魔宮異派之非止一日,以及其在黑道方面之號召力和影響力,自屬不難想像。首領如此,座下之得力大員如「金玉令主」者流,當亦非泛泛人物,武林中成名人物無不自具信符,「金玉令主」

    應不例外。這條白絹手帕,雖不一定就是那位什麼玉劍令主的信符,但是,非常有可能的,它上面或許繡有與信符圖案相同之標誌,如屬這樣,那就儘夠了!

    所以,華雲表在遞出這條香帕時,心中只禱祝著一件事:「希望它上面多少繡有一點特殊的東西,希望它千萬別只是平平凡凡,極其普通的白絹手帕一條。」

    那名發話的蒙面人,沙的一聲,插劍入鞘,遲疑著前行數步,伸手將手帕接了過去,轉身走到壁燈下,藉著昏暗的燈光,展開手帕看了看,最後,身子一轉,朝華雲表點點頭道:「好,你等在這裡!」

    那名蒙面人檢視手帕時系面裡背外,所以,華雲表只能憑猜測知道兩點:手帕,不只是一條純白絹手帕,上面,多多少少繡有一些東西。其次,這名蒙面人一定對手帕上的那些圖案毫無認識,所以,他沒有對華雲表生出尊敬之意,他之所以願意通報,只不過不敢擅作主張,惟恐開罪了華雲表,招來麻煩而已。

    華雲表背著手,傲然閒踱著。現在,外面的俠蝶總算是真正地被他避開了,而接著,他生出的禱祝是:希望裡面的那位黑道人物能將送進去的這條手帕看成一件信物,最少,也希望他能識出它是」血劍魔帝」座下「玉劍令主」的東西!

    否則,實在不堪設想……

    不到一袋旱煙光景,華雲表正在神魂不定,胡思亂想之際,院中驟然一亮,突自第二進門中出現兩盞絹制六角宮燈。藉著燈光望過去,執著宮燈提把者,竟是兩雙白如美玉的纖手,再往上望,紫襟,鵝黃底,束腰宮裝,薄紗蝴蝶結,芙蓉般的俏麗面龐竟是兩名破瓜之年的美艷婢女。

    兩婢進入前院中,盈盈邁步各向兩側退開三尺許,兩婢退開,門內走出那名先前入內通報的持劍人,但見他向華雲表必恭必敬地扶劍俯身道:「奉教主諭:拜迎血劍宮專使!」

    華雲表深深噓出一口大氣,這下好辦了。

    既然一下變成專使,架勢自是益發馬虎不得。於是,他輕輕嗯了一聲,穩步下階,兩眼望天,負手跟在兩婢身後向裡院走去。

    華雲表一面向裡走,一面迅忖著:「教主?什麼教的教主?還有,見面後如何應對才不致露出馬腳?唔,管它去,煩也枉然,到時候再說吧!」

    進入第三重院落,臉一抬,華雲表馬上明白過來:什麼「教」?「幻形教」!

    院中燈火通明,尤其是東廂門前,紅男綠女,錦繡成行。一名年約三十許的紫衣美婦婷婷當門而立,長據曳地,雲髻高聳,腮綻桃花,眉籠春情,雖無羞花閉月之容,但一種特殊的冶媚風韻,卻屬世所罕見。尤其是秋波回盼,欲語還休之際,那股騷發骨髓的挑蕩勁兒、更令人心旌搖搖,情不自禁會生出非非綺思……

    華雲表暗吸一口氣,緩步走過去,紫衣美婦迎出一步,福身含笑道:「唐葉楓恭迎專使大駕。」

    華雲表暗忖道:「原來這就是鼎鼎大名的『幻形教』教主,『陰陽羅剎』唐葉楓。可是,奇怪的是,她以堂堂一教之尊,怎會對一名使者這樣敬重的呢?」

    他思量著,只好拱手還禮道:「不敢當。」

    陰陽羅剎笑盈盈地又道:「上使如何稱呼?」

    華雲表淡淡捋髯道:「老朽宗子虛!」

    陰陽羅剎妙目一轉,再度福身道:「啊,原來是宗子虛宗老前輩,久仰前輩風範,今日得見,至感榮幸,外間傳言,果然不虛……」

    華雲表暗暗笑罵道:「不虛不虛你個大頭鬼!」

    陰陽羅剎潤如春蔥似的五指一伸,口裡媚聲道:「宗前輩裡面請。」

    表面上是托臂讓路,實則一條嬌軀已然挨上前來,玉臂一曲,便擬插入華雲表肘彎內,將華雲表挽著人屋。

    華雲表做夢也沒想到幻形教竟然放浪形駭到如此地步。腳下一錯,本能地以毫釐之差,閃身避開五尺許。

    這是華雲表目前惟一的一套看家本領,此刻施展出來,由於不是有意炫露,騰挪之際,益發表現得神速自然。陰陽羅剎一愣,芳容頓時流露出一片由衷欽敬之色。

    華雲表忽然想起一件事,當下先掩飾地連道二聲「不敢當」,然後指向著門外那批為數不下三十餘名的幻形教徒道:「這些年青人裡面哪幾位身手比較出色些?」

    陰陽羅剎不解其意,不禁惑然注目道:「宗前輩有何吩咐?」

    華雲表捋髯淡淡道:「老朽來時,身後跟了一名不識趣的朋友。他大概以為老朽尚蒙在鼓裡,其實,嘿嘿,老朽不過不屑出手而已,現在,這位朋友可能還潛伺在莊外附近,希望教主能挑出十個八個人來,悄悄掩出去,死活不計,好好招呼他一下子,也好好叫他嘗嘗跟蹤老朽的滋味。」

    陰陽羅剎愕然道:「有這等事?」

    說著,已轉身向外揮手道:「陳光、夷方,你們兩個領人出去,多帶『無情刺』,放手招呼,人跑了,唯你兩個是問。」

    門外有人響略一聲,跟著,十來條身形相繼上屋出院而去。看到出去的這十來名幻形教徒一個個身手均都不弱,華雲表暗感快慰,心想:姓柳的小子,你好的是女色,現在來找你的,有一半是美女,這下可叫你做鬼也風流了。

    這邊,陰陽羅利忙著讓坐。坐定,陰陽羅剎忽然深深歎了一口氣道:「我的那位好妹妹,直到今天,她總算才原諒了我這個做姊姊的,唉,唉,她要不是投入魔帝座下,又哪裡會知道一個女人一旦到了……」

    華雲表心頭一動,訝忖道:「什麼?那位玉劍令主原來就是這位陰陽羅剎的同胞妹妹?」

    陰陽羅剎忽然抬臉過來道:「她人刻下在那兒?」

    華雲表正容道:「巢湖。」

    陰陽羅剎又道:「她又怎知道我來了這裡,並將她的『百合香巾』交付宗老前輩,要宗老前輩憑以前來相助於奴的呢?」

    天知道,那條手帕原來竟是有個名目,叫什麼「百合香巾」?

    華雲表緩緩撫髯道:「她覺得……」

    陰陽羅剎似乎已明白華雲表底下要說什麼,臉現感激之色,搶著接下去道:

    「我那好妹妹她是不是覺得『巢湖三布衣』各有一身驚人成就,深怕我這個做姊姊的應付不了?」

    想不到這位陰陽羅剎因為意外地獲得她那位玉劍胞妹的「諒解」,欣慰之餘,說話竟然如此爽快,這在華雲表而言,實屬求之不得。因此,華雲表現在完全明白了;今夜,幻形教在這兒要會的人物是「巢湖三布衣」!

    對於「巢湖三布衣」,華雲表在丐幫時曾有過耳聞。「三布衣」是三名異性兄弟,老大叫「禿筆布衣」藍生華,老二叫「詩酒布衣」胡山林,老三叫「孤鳴布衣」

    陽步術。這三人成名甚早,過去均為武林中的負譽才子,後來,三人互慕結拜,各棄原來名號,而另取上述三布衣之統稱。由於三人定居巢湖,所交之人,不論對方出身如何,只要談得來,均為座上寶,時日一久,品流不免複雜,加以三人目空一切,武林人物無一不在他們眼目之列,因此,武林中也就漸漸將他們三個歸納為黑道人物了。

    「三布衣」與「幻形教」,一在皖中,一在冀北,可說風馬牛不相及,兩者之間怎會結上梁子的呢?

    這是華雲表最後所要想知道的一點,不過,他知道他不能隨便發問,因為他不願將得來不易的現狀,因一時好奇而毀去。

    所以,他不但不予追問,反以洞然之態地點點頭,皺眉不耐地道:「他們三個怎麼還不來?」

    陰陽羅剎望了望外面的夜色道:「約定的三更後,也快了。」一語未竟,屋簷上突然翻落一人,倉促入室道:「來啦!」

    緊接著,一連跳落十來人,正是剛才派出的那批幻形教徒。

    所謂「來啦」,自然是指「巢湖三布衣」無疑。不過,陰陽羅剎不知是仗著有華雲表這位「血劍專使」在座,抑或根本未將巢湖三布衣放在眼裡,聽到報告,居然無動於衷,又向那名教徒問道:「那人給收拾了沒有?」

    那名教徒赧然低頭,不安地道:「卑座沒想到那廝武功雖不怎樣,輕身功夫卻奇高無比。他原藏身在莊前那排雜木林後,卑座發覺了,揮眾圍上,那知照面之下,他僅接了卑座一招,即似乎自知不敵,腳下一頓,掉身便跑,卑座很慚愧……」

    陰陽羅剎面有怒色道:「那麼你們是連人家衣邊子也沒有摸著了?」

    那名教徒急急分辯道:「不,卑座賞了他一雙無情刺。」

    陰陽羅剎道:「打中他什麼地方?」

    那名教徒道:「左耳。」

    陰陽羅剎臉色稍緩,揮手道:「滾開去!」

    一語未竟,院中有人哈哈接口道:「才來就叫『滾』,不嫌太那個點了麼?哈哈哈。」

    陰陽羅剎臉色一沉,向華雲表道:「宗前輩,我們出去看看!」

    眾教徒紛紛讓道,華雲表跟在陰陽羅剎後面,朝廂房外面走去。院中,並肩於月色下站著三人,三人一色白布短袍,頭戴布巾,腳踏布履,年齡均才不過三十出頭光景,衣著雖極粗樸,人品卻頗俊逸風流。

    中間一人臉有酒氣,似為老二「詩酒布衣」。左首那人於肩前斜紮著一雙白布筆羹,露在肩頸之間的那雙筆頭,足有三寸來長,看上宛如拂塵,不消問,此人當是老大「禿筆布衣」無疑。右首為「孤嗚布衣」,生相可說是三人較為特別的一個,一雙斜斜向上的丹鳳眼,眸如點漆,顧盼有神,配著一雙挺直的鼻子,竟是人世罕見的一個美男子。

    陰陽羅剎一雙盈盈水漾的妙目,不期而然地朝孤鳴布衣臉上凝注起來。

    院中很靜,除了牆角幾支火把在夜風中發出輕微的霍霍聲響外,幾乎可以聽到每個人的呼吸和心跳。

    那位孤鳴布衣陽步術昂然負手,仰臉望天,而陰陽羅剎則目不轉睛地望在他的臉上。此情此景,哪還有半點血腥氣味?華雲表看了,實在有點噁心。

    這時,但見那位詩酒布衣偏臉側目朝老大禿筆布衣眼角一擠,嘻嘻笑道:「老大,這下放心了吧?我早說過,凡是跟女人打交道,只要帶著咱們這位老三,包管能逢凶化吉,諸事如意……」

    陰陽羅剎粉頰一紅,嬌叱道:「姓胡的,你在亂嚼什麼?」

    詩酒布衣胡山林轉正臉來嘻嘻一笑道:「假如聽得過癮的話,一遍不夠,咱家還可以再說第二遍。咱家方才是說,凡是跟女人打交道……」

    陰陽羅剎臉紅如燒,脆喝一聲:「姓胡的,你找死!」

    順手一掠,自身邊一名婢女腰間拔出一支寶劍,一個死字出口,劍尖顫處,已夭矯如虹地指到詩酒布衣前胸。

    詩酒布衣雙肩一縮,趁勢將老三孤鳴布衣向前一攤,笑著喊道:「她熬不住啦,老三,煞然她的火氣」

    「孤嗚布衣」陽步術似乎早就知道他們老二會來這一手,藉一推之勢,單袖一拂,旋身側閃,舉止從容,姿勢瀟灑而飄逸!

    陰陽羅剎不虞有此,一個收勢不住,劍尖擦腰以分寸之差刺過,幾乎一劍傷著心上人。

    經此一來,陰陽羅剎不由得更是怒上加怒。她於百忙中,仍然脈脈含情地先朝孤鳴布衣拋了一道歉意的眼色,然後方始一挺手中長劍,脆叱著又向詩酒布衣胡山林縱身撲去!

    詩酒布衣一面滿院遊走,一面怪叫道:「救命呀,老三!劉備說得好: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補,手足斷,安可續……」

    華雲表趁此機會,故意莊嚴地手援長髯,扭頭向身邊一名幻形教徒皺起眉頭問道:「你們教主跟他們三個究因何事而結怨?」

    那名教徒似乎感到難以作答,偷偷瞥了場中一眼,然後才湊近一步,戒備地悄悄耳語道:「莫須有!」

    華雲表得了愣道:「怎麼說?」

    那名教徒促聲道:「那就是說,什麼思想也沒有。只因我們教主耳聞他們三兄弟,咳,尤其是他們的老三,咳咳,宗老前輩現在應該明白了嗎?」

    華雲表嗯了一聲,點點頭,沒有開口。

    現在,他見巢湖三布衣應付這批教徒綽有餘裕,自己難關既已渡過,實無有呆下去的必要。於是,他故意傾耳聽了聽,跟著一變神色,向追逐中的陰陽羅剎沉聲道:「前面似乎有點動靜,待老夫出去看看!」

    陰陽羅剎百忙中高叫道:「陳光、夷方,你兩個陪宗老前輩出去一下。」

    華雲表淡淡說得一聲:「用不著」

    身形起處,有如灰煙一縷,一忽不見。不但陰陽羅剎唐葉楓看得又驚又佩,就連巢湖三布衣也都為之愕然,心想:輕功如此精絕,其它武功亦可想見。不意在這批狗男女中竟藏有這等高手,我們三兄弟可差點大意失荊州了!

    華雲表出了莊院,腳下不敢稍停,一口氣奔出一百餘里。三天後,渡江抵達九華山。

    九華山,舊名九峰山,因山有九大奇峰而得名。

    唐詩人劉禹錫有兩句詩寫得最雄壯:「疑是九龍夭矯欲攀天,忽逢霹靂一聲化為石」!

    但是,李白卻以為九峰不像「龍」而像「蓮花」,因而有詩曰:「天河掛綠水,秀出九芙蓉。」

    九峰到底像什麼呢?有人說:「有時風捲天雨晴,聚之連連如弟兄」,有人說:

    「誰雲九子化為石,聚頭論道挾天公」!

    眾見紛紜,莫衷一是。

    其實,九華山中最有名的古跡,應推山中一座古墓。它是屬於唐代進士費冠卿的。元和二年,費冠卿喪母,他歎息道:「子祿養親耳,得祿而親喪,何以祿為?」

    因而棄官歸隱,終老九華山。後來,自號九華老人的杜苟鶴有一首題墓濤對這位孝子表揚得最得體:「凡吊先生者,多傷荊棘間,不知三尺墓,高卻九華山」!

    往黃山,九華為必經之途。華雲表因久慕九華勝名,是日到達,正值午後,乃暫貿行腳,自雲峰腳下信步登臨。

    華雲表升至峰腰,因念及自己現下這副面目已為多人所熟悉,繼續下去,有所不便,乃探手入懷,另行摸出一副人皮面具,準備換上。

    這副人皮面具系包在一角灰色方巾之內。換好面具,戴上方巾,就易容盒內一面小銅片一照,原來竟是一副青年文士面孔。膚色蒼白,微呈病容,只須稍為在舉止上加以配合,便立刻成為一名文弱書生。

    華雲表剛將各項雜物收好,耳中忽然聽到一陣低微的歌聲,歌聲繼續,音腔嘶啞。華雲表傾耳靜聆,直到歌聲重複到第三遍,他方才聽出唱的依稀是

    千千石柵樹

    萬萬好貞林

    山山白雕滿

    澗澗白猿吟

    吟聲苦,無人憐……

    華雲表聽了,大感奇怪。此人中氣衰微,似有病症在身,似此等人,又怎能來到這種高峰之上的呢?

    他一時好奇心起,不禁循著歌聲向前搜去。踏著峨石荒草,沿著一條狹道。漸漸深入峰腹內緣。

    走了約莫數百步,忽見面前有一座有著圓形拱頂的石洞,洞內底端,隱透天光,原來是條天然隧道,華雲表向隧道中一步步走去,忽然間,他停下來了。

    身前,約四五丈處,悠然出現一條婀娜的女子身形。

    由於這女子背向著這一邊,他只看到對方削肩上披著一頭長長的秀髮,一身藍衣,已極破舊。這時,只見她一手叉腰,一手掠發,似乎正在眺望著那邊上的山景。

    華雲表猶豫著,不知道是進好還是退好。

    就在這時候,那藍衣女子緩緩向這邊掉轉身子,身子轉過來,華雲表目光一直,幾乎駭呼出聲。

    他沒想到那樣一個美好苗條的身材上,竟然會有著這麼一張老醜難看的面孔。

    無神而發黃的眼球,稀疏的焦眉,唇角眼梢,皺紋成拓,神情木然而蠢然。她也看到了華雲表,但是,她一點也不顯得驚訝,只一味在華雲表週身上下遲滯地看了又看,好像在辨認華雲表這個人,是以前見過的,抑或是初次見面的。

    華雲表益發為之侷促不安,藍衣婦人忽然點點頭,啞聲招呼道:「好,你過來吧!」

    華雲表遲疑了一下,終於又向前走出十餘步,在距離對方丈許處站定腳步。

    藍衣婦人又掠了一下散發,張著一雙無神的眼睛道:「帶了肉食沒有?」

    華雲表茫然搖了搖頭,心想,這女人莫非有著瘋顛不成?

    藍衣婦人深深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們不會理我的。唉唉,十五六年啦,一滴油水也沒有進過,人怎能不老呢!」

    說著,忽又抬起臉來迫切地道:「你看我比上次又老了一點沒有?」

    華雲表心底暗道:「是了,瘋子!」

    當下連忙又搖搖頭道:「沒有,不,在下是說,在下這尚是第一次來此,大娘剛才怎麼說十五六年?大娘難道難道一直都住在這裡?」

    藍衣婦人神情間顯得很失望,聽到最後,忽又顯得高興起來道:「啊,你原不是他們派來的?」

    華雲表愕然道:「他們是誰?」

    藍衣婦人蹲身坐到地面上,招手道:「坐下,坐下,坐下來慢慢談,他們一年只派人來一次,來了不久就走,難得有人陪我聊天。」

    華雲表有點啼笑皆非之感,但是,他已經明白,這名婦人有瘋疾,一定是她的家人不願她在家當眾出醜,乃將她囚禁到這個地方來。因為他已發現婦人兩足均套有鐵鏈,鏈長不及三尺,身後果彀如丘,一年之中,大概全以生果充飢。看清這一切,一絲憐恤之心,不禁油然而生。

    於是,華雲表情不自禁地也就坐下身子,同時致歉道:「實在不知道大娘在此,所以什麼吃的東西也沒有帶,大娘喜歡吃些什麼,在下等一等為大娘下峰去……」

    藍衣婦人低頭怔怔出神,似乎什麼也沒有聽到,這時,忽然抬起頭來道:「你你對武林中的事熟悉麼?」

    華雲表一呆,訝忖道:「什麼,她會是武林中人?」

    婦人見他吃驚,立即歎息一聲道:「可惜你只是一介書生。」

    華雲表連忙接口道:「在下雖然只是一介書生,但因無意於功名的關係,常年遊山玩水,一四海為家,對江湖上事尚不算太陌生,不知大娘有何見教?」

    婦人哦了一聲道:「那麼江湖上現在還有沒有人時常提到我?」

    提到你,你是誰呀?華雲表被問得一下子成了個啞口葫蘆!

    藍衣婦人見他不開口,似甚難過地喃喃道:「是的,這麼久了,他們該忘啦。

    十五六年,音訊杳然,誰還會想到我七巧仙子上官丹玉……」

    「七巧仙子」上官丹玉?

    華雲表心頭一動,訝忖道:咦,這名號好熟,就像曾在哪裡聽到過似的,讓我想想看……七巧仙子,上官丹玉……上官,上官,啊啊,上官娘……對了,現任盟主夫人!

    現任盟主,一劍震八荒韋天儀的夫人,八個字,一個字不差:「七巧仙子上官丹玉」!

    華雲表脫口道:「請問大娘,武林中共有幾位七巧仙子?」

    藍衣婦人一呆道:「就只我一個呀,還有那個在哪裡?」

    華雲表甚感後悔,他想,這只是一個瘋子的話,我為什麼如此認真?

    不過,有一點已經可以確定了:這名藍衣瘋婦,以前的確是武林中人!

    「七巧仙子」上官丹玉成名甚早。據說,在十七八年前,她幾乎是武林中年輕少女的偶像,每名少女,都夢想著將來能成為另一個七巧仙子上官丹玉,而擁有七巧仙子那樣的武功。聲名和美貌!

    華雲表既不願再予追究,也就唯唯否否地搖搖頭道:「沒……沒有,在下年事輕,所知有限,而大娘成名又早,我……我想,江湖上一定還有人提起大娘的名號,只不過在下沒有留意而已。」

    他這番話,非常勉強,勉強得非常顯然!你既然所知有限,那麼你問武林中有幾個七巧仙子又是什麼意思?

    然而,那名藍衣婦人的神志並不清醒到如此程度,他對華雲表的解釋,全不在意,眼神直愣楞地望著虛空,好像又已陷入另一片茫思。

    華雲表坐立不安,正想設詞告退之際,藍衣婦人忽又喃喃道:「我的功力喪失了,而你,又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不然的話,唉唉……」

    華雲表忍不住問道:「不然怎樣?」

    藍衣婦人又歎了口氣道:「不然,你就可幫我弄斷這副鐵鏈,我帶你去見見我的夫君。以他在武林中的名氣噢,對了,我夫君呢,他,不,先讓我算一算,十五、不,十六六加四,再減十啊就是今年,喂喂。現在是幾月啦?」

    華雲表道:「七月。」

    婦人叫道:「過啦,早過啦,過了好幾個月啦!」

    緊接著,顯得又興奮,又迫切地注視著華雲表問道:「他當上這一屆武林盟主沒有?」

    「誰?」

    婦人叫道:「當然是指我那位夫君呀!」

    華雲表苦笑笑道:「令夫君又是誰?」

    婦人叫道:「你這年輕人怎麼了?難道連鼎鼎大名,劍法天下無雙的一劍震八荒韋天儀韋大盟主都不知道?」華雲表口一張,卻沒有說得出話來。

    婦人催促道:「快說呀!」

    華雲表點點頭道:「是的,韋盟主連任了!」

    婦人激動地道:「天哪,他連任了,他連任了,我的夫君,他就是我的夫君,我的好人,我的榮耀……」

    歡欣地叫著,手舞足蹈,兩副鐵鏈也被她牽扯得嘩嘩作響。可是,不知怎麼的,她叫過一陣之後,突然張臂向前一撲,伏地痛哭起來。

    「這有什麼用網!」她悲呼著:「他連任了盟主,我,我,他的妻子,卻仍然被惡賊們囚禁在這裡。天儀,天儀啊,這十數年來,一你一定夠苦了,可是,我一直在等著你,你,你為什麼不找來這裡啊!」

    呼號淒槍,令人無法不受感動。不過,華雲表這時的感動卻很輕微,因為,他曾經親眼看到過那位真正的七巧仙子上官丹玉。他在心底惋歎著:可憐的女人,原來她是因單戀那位一劍震八荒成瘋的,她羨慕著七巧仙子,時日一久,竟真的把自己當做七巧仙子了。

    就在這時,華雲表腦際忽然閃過一個意念,他想:不管這女人她真正身份如何,至少她對十幾年前的江湖人物,應該是熟悉的。

    於是,他待得婦人悲聲一歇,連忙問道:「大娘,過去武林中,有位叫『愛貞』的女俠、大娘認識不認識?」

    婦人猛然直起身來道:「誰?愛貞?」

    華雲表強抑著心頭激動,頷首道:「是的,愛貞。」

    婦人張大雙眼道:「你也認識她?」

    華雲表心跳加速,竭力保持著平靜道:「希望大娘能先告訴我,她是誰?」

    婦人又噢了一聲道:「原來你不認識她!」

    華雲表耐心地等待著,婦人自語道:「愛貞,愛貞,她可說是我上官丹玉一生中唯一的一位手帕之交了。如今竟有人問我認不認得她,這該多可笑。」

    華雲表屏息不語,不意婦人忽然咦了一聲道:「且慢,這裡面有問題。愛貞是她的小名,她的這個小名,除了她丈夫,便只有我們夫婦知道,你連她是誰都不清楚,又怎會知道她這個小名的呢?」

    這可叫華雲表如何解釋呢?華雲表正感措答為難之際,婦人突然厲聲叱斥道:

    「你這廝顯然不是好人,快說,不然就馬上滾你是不是惡賊們派來套話的?」

    華雲表大為頭痛,他雖然不擔心婦人會對他有所不利,但是這樣一來,愛貞究竟是誰,就永遠也別想問得出來了?

    同時,另有一個令人不解的是,這婦人剛才說:「這個小名,除了她的丈夫,便只有我們夫婦知道」這種語句,用得如此親切自然,她,難道真是一劍震八荒的原配夫人七巧仙子上官丹玉不成?那麼,現在的那一位七巧仙子又是誰?一個人難道能冒充他人,經過十幾年而不被發覺?荒謬!

    華雲表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使用權宜之計,他平靜地向婦人道:「大娘見疑,是大娘的事。這一點,在下實在無法解說清楚。這樣好不好,我們來個交換條件,你告訴我愛貞是誰,我設法為你解除桎梏。」

    婦人呆了呆,驀地狂喜道:「好,好!」

    雙足一伸,一疊聲相催道:「好,快,要弄斷就得馬上動手,惡賊們派的人,隨時都可能到來,遲了難免要生意外……」

    華雲表目注那副鏈索和鐵環,直皺眉頭。他並不怕婦人脫困後食言,而是他對這副囚具實在無能為力。今天,他的輕功雖已不錯,但內力卻依然有限,要想憑一雙肉掌拗斷一副兒臂粗細的鏈索,尚辦不到。

    婦人以雙足亂頓道:「動手呀!後悔了?還是不放心?」

    華雲表臉頰一熱,只好據實以告道:「不怕大娘笑話,在下腕力有限,對這麼粗的鏈索,實在是無法可想。」

    婦人勃然大怒道:「那你剛才是誑我的了?」

    華雲表忙分辨道:「不,請大娘別誤會。在下原是準備待大娘說了之後,慢慢設法,現在,為取得大娘信任,在下這就下峰找來斧槌之具好了。」

    說著,自地上站起。婦人點點頭:「好,這下我可真的信任你了,如你有弄斷鏈索之能力,我說了,仍然難逃你的掌握,既然你真是一個書生,事情就好辦,你去吧!」

    華雲表這才忽然想起,對方這種顧慮一點不錯,自己要真能拗斷這副鏈索,豈非徒勞?

    他本待展開追風身法出山洞,早去早回。現在,他卻不得不做作一番了,於是,他尷尬地笑了笑道:「大娘好細心……」

    身軀剛剛掉轉,迎面忽然送來一個陰冷的聲音道:「秀才先生,不必費心了!」

    華雲表頭一抬,一名黑衣蒙面人,腰懸長劍,已自洞口向洞中走來。來人目光如電,步伐沉穩,一步步走著,同時獰視著他,陰陰地又道:「不但她放心,本俠也放心了。本依已來此多時,兩位居然一無所覺。本俠尚先以為秀才先生有意做作,現在,嘿嘿嘿,九華山風景不錯,秀才先生能有這種勝地埋葬屍骨,也該瞑目了!」

    華雲表一步步向後退,他並不擔心脫身不了,他實在是在估量著,自己能不能將這個傢伙制服?

    最後,他認為那是不可能的。白送一命不值得,還是三十六著走為上著,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現在不是跟任何人鬥力的時候。於是,他暗提真氣,在退經婦人身旁時,說得一聲:「大娘保重!」腳下一滑,人已如旋風般射向另一端的洞口!

《祭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