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胖漢子跺足道:「我的媽啊!」
瘦老人逕自接下去念道:「心訣則為:『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曾子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瘦老人念華,將小冊子往起一合,悠然落座,悠然觀起戰來。
天都摘星手眉峰一皺,朝布衣三兄弟迅速丟了一個眼色。三兄弟會意,同自座中站起,四人注目蓄勢,似乎準備在黃胖漢子遭到危險之時,搶出救援。
黃胖漢子水泡眼眨動,忽然面露喜色,脫口道:「俺明白了!」
兩名副令主長劍一緊,同時冷笑道:「明白了什麼?」
黃胖漢子退出兩步,忽又苦著臉向兩名副令主告饒道:「兩位剛才也聽到了,老傢伙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很明顯的,老傢伙是要淹現相。所謂『其鳴也哀,其言也善』,意思是要俺向兩位說好話,求饒,請兩位高抬貴手,大人不記小人過,放在下一條生路,而今而後,在下再也不敢……」
兩位錦衣副令主冷笑道:「你做夢!」
黃胖漢子一面向後退,一面又說了不少求饒的話,兩名副令主只是不理,同時防他有詐,四目灼灼,神情特別貫注。
黃胖漢子迅速轉頭朝身後掠了一眼。身後,已離西邊堡牆不遠,最多再退兩三步,就將無路可退了。
黃胖漢子絕望之餘,忽然咬牙道:「是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俺這顆心夠不夠紅,你們剖開來看吧!」
說著,眼一閉,胸口一挺,竟然垂下雙手,迎著兩支劍鋒衝將上去。
黃胖漢子此舉顯然大出兩名副令主意料之外。行家眼中,是揉不進沙子的,兩名副令主雖然不明白黃胖漢子這樣做是否另有其他目的,抑或這只是一個苦肉計;但是,有一點,兩名副令主卻看得很清楚:黃胖漢子兩臂蕩垂,不運氣,不聚功,而且行刺得又是如此地突然而自然,如就目前之形勢講,他們兩個只須加勁將劍尖往前一送,黃胖漢子絕無生理!
然而,事情壞就壞在兩名副令主畢竟是人,是人,就有著人類與生俱來的弱點。
兩人固對黃胖漢子有殺而後快之決心,但是,那是指在正當的拚鬥中取勝。像現在這樣,一時之間,二人還真的沒有了主意。
以他們在血劍宮之身份,難道就這樣……
高手過招,勝負有時只取決於一念之間,兩名副令主雖然僅只猶豫了那麼一下,但在黃胖漢子而言,那已是足夠而又足夠了。只見黃胖漢子雙臂一抖,猛然沉身坐落,手按地面,雙足齊飛;兩支長劍,應足脫手!
馬上,黃胖漢子神氣起來了。雙腿就勢後翻,一個反跟頭,原地跳起,握拳如缽,狂掄猛搗,口裡還在叫著:「『人急造反,狗急跳牆,既然不肯饒命,俺只有拼啦!」
兩名副令主擅長的劍術,一名劍士一旦沒有了劍,還能有什麼作為?
天都摘星手注視場中片刻,忽然咦了一聲道:「八仙拳!此人是丐幫門下?」
這時,燭天火勢已漸向前堡伸展過來,由於兩名副令主優勢較劣,群毆混殺之場面,已有一觸即發之勢。
天都摘星手、巢湖三布衣,人人臉上露出焦躁不安之色。後面摘星大廳中,集滿堡中婦孺老小,即使四周之黑衣武士不採取行動,如再拖延下去,這座摘星大廳也要給火舌吞沒了。
不過,最難得的是,全堡目前雖處於如此緊張而驚險的情勢之下,摘星大廳中,依然不聞一絲雜亂之聲。黃山一派平日規律之嚴,由此可見一斑。
天都摘星手與布衣三兄弟儘管焦躁不安,而那位瘦老人卻依舊悠然自得如故,既好像是胸有成竹,又好像縱然天掉下來,也將不曾礙到他一根汗毛似的。
紫衣蒙面人終於忍無可忍了,單臂一揚,正待下達總攻命令之際,摘星大廳上,突然藍虹劃空般飛落一條藍色身形、藍色勁裝。藍綢披風、藍紗蒙面、雙目寒光奕奕,有如冬晨曉星,衣袖一抖,高高擎起一支血紅色的短劍,眼光四下一掃,莊嚴而有力地沉喝道:「奉帝君血劍嚴令:紫衣護法著即率眾撤離,返宮另候新命!」
藍衣人傳令既畢,身形隨起,轉眼於夜空中消失不見。紫衣護法呆了呆,立即揮手喝道:「退!」
兩名副令主匆匆撿起地上長劍,振袂上牆,帶著兩隊蒙面劍手,像來時一樣,眨眼之間,走得一個不剩。
瘦老人轉向天都摘星手,深深吐出一口氣道:「可以下令滅火了。」
天都摘星手將滅火令傳達下去,茫然轉過身來道:「今夜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瘦老人搖搖頭道:「誰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照理說,你應該自己心裡明白才對,除非閣下曾於無意中發現了該宮什麼隱私……」
天都摘星手驀然想起那招近似「千軍橫掃」的「金波游龍」劍式,眉頭一皺,喃喃自語道:「難道,難道……」
瘦老人眼皮微睜,正待有所詢問之際,目光一溜,忽然偏過臉去揚聲微笑道:
「如何?老夫說的靈不靈?」
眾人跟著望去,一名風度翩翩,神色卻顯得甚為抑鬱的青衣少年,正自堡中向這邊緩步走來。左臂上搭著一疊藍色衣服,右手拿著一支形式異常特別的袖珍短劍;青衣少年走到瘦老人面前,一句話沒說,默默將那疊藍色衣服和那支袖珍短劍交在瘦老人手上。
瘦老人接過,放入身後藥箱中,接著抬頭笑道:「好了,老夫交辦之任務你已完成,現在,你說出你的要求吧!」
天都摘星手眼中一亮,忽然失聲道:「這一位不就是剛才……」
瘦老人點點頭,沉重地道:「是的,這位也就是老夫所說的助手之一;今天,我們這邊演的全部是假戲,但戲終必有拆穿的一天。剛才那批劍手一回魔宮,遲早還會捲土重來的,不是老夫說句洩氣話,當今各門各派,似還沒有哪門哪派之實力堪與該宮相抗。所以,老夫建議羅掌門人,黃山一派,最好自明天起,暫時解體或他遷。」
天都摘星手臉色一變道:「那位魔宮主腦究竟是何許人,前輩能否見告?」
瘦老人淡淡說道:「問題就在這裡,老夫目前亟於想知道的,也是這一點;如果這一點不成秘密,剛才那批魔徒也用不著那樣人人在臉上戴起面罩了。」
瘦老人說罷,又轉向青衣少年道:「怎麼不說?」
青衣少年微微仰臉道:「不必了,在下原想煩前輩幫忙找個人,而今,晚輩心意忽改,覺得已無此必要,所以……唔,將來有機會再說吧!」
青衣少年說完,轉身便擬離去。
這時,那名黃胖漢子於狂啖猛飲了一陣之後,回頭瞥及青衣少年,好似突然想起什麼一般,一聲輕啊,忙朝院門外高呼道:「小華,小華還藏著幹啥?」
院門外靜蕩蕩的無人回應,青衣少年愕然止步回身道:「小華?是不是余小華?」
黃胖漢子搖搖頭道:「他只告訴俺他叫小華,是不是姓余,俺也弄不清楚。」
青衣少年蹙額道:「我剛自那邊來,並沒有看到有人呀。閣下說的這位小華生做何等模樣,能否稍為形容一下?」
黃胖漢子有點著急地道:「很帥的一個小子,武功雖然有限,人卻極為機智,年紀不大,似與少俠不相上下,約摸十七八歲光景……」
黃胖漢子口裡說著,人已急急忙忙向院門外竄去。
青衣少年目光閃動,沉吟不語,驀然間似有所悟,雙肩微晃,也向院門外縱身跟出。
「小華,小華,小華……」
青衣少年追出堡外,皓月當空,空山寂寂,只能聽到黃胖漢子優急的呼喚聲於峰下逐漸低弱,遠去……
黃山天都峰,前夜發生大火;第二天,半毀的摘星堡中,人去堡空,黃山一派,上下百餘口,忽然一日夜之間,全部失蹤,不知去向。加之這以前,渭水北岸,北田鎮附近,丐幫二十七名弟子陳屍一座荒林中的驚人事件,早已不脛而走,震撼了整個武林。
因此,江湖上沸沸揚揚,到處轟傳著武林中有了新興的,可怕而神秘的門派,這一門派之崛起,一定是不滿於一劍震八荒之主盟武林,並也眼紅於丐幫之聲威遍天下;同時,舊事重提又有人斷定,那天那位大鬧祭劍台的黑衣蒙面人,可能即為此一新興門派之重要人物,殺死丐幫二十名弟子,也必與此一新興門派有關,一方面向丐幫挑戰,一方面予連任盟主一劍震八荒以難堪!
由於丐幫聲威素重,韋天儀又極受兩道人物愛戴,這一連串的事件,立時激起了整個武林之公憤。
可是,人人這樣猜想,並且肯定不移,但卻始終沒有人能把握到真憑實據。目前的黃山事件雖然是條可資追循的線索,然而,黃山門下弟子,如今一個也不見,要打聽,一時也無從打聽起。
黃山天都峰發生怪火後的第五天,距黃山不遠的馬鞍山「迷雁」谷中,突然出現了一幕奇異而神秘的景象。
三匹快馬,沿著荒涼的山道,飛馳入谷。入谷後,盤旋馳驅,最後奔進一片森林中。這片森林,綿延不知所極,相傳內多毒蟒,是以遠近樵子,無人敢深入一步,「迷雁」之名,即系由此而來。
然而,可怪的是,今天這三人三騎,卻似乎毫無所懼,夾馬加鞭,長驅直入。
入林之後,方發覺這片森林事實上並不如外傳的那麼可怕。林中氣爽地平,不但沒有藏蟒跡象,且還有著一條極為寬坦的人工馬道,蜿蜒伸展,直達密林深處。
三騎奔馳了約莫盞茶米景,一座宮殿式的建築物,突然呈現眼前。馬上坐的,是三名藍衣大漢,這時由最前面一騎上的大漢舉臂約住身後的兩名夥伴,同時馬韁一抖,緩緩策進一排青石台階前停下。
緊閉的黑漆鐵門,忽的呀的一聲打開,兩名佩劍少女當門而立,目注來騎,不發一語。
為首的藍衣大漢自懷中取出一幅黃絹,展開朗聲讀道:「藍衣近衛宣達帝君黃絹密旨:今夜三更,本帝君臨幸馬鞍第十八分宮!」
讀畢,黃絹收起,單臂一揮,噗的一聲向門楣上打出一支血紅色的袖珍短劍!
兩名佩劍少女直至看到這支血紅色短劍打出,方始雙雙跪倒,俯伏在地。
等到兩少女抬起頭來,蹄聲得得,三騎已然遠去。
兩名少女同時縱身而起,搶著拔下那支紅色短劍,一路飛奔入內,穿過兩重院落,最後停在一座小樓下,仰臉喘息著歡呼道:「娘娘,娘娘……」
小樓窗口中,探出一張俏麗而蒼白的婦人面孔,蹙著眉尖向下面問道:「什麼事這樣大驚小怪的?」
一名少女將手中那支紅色短劍揚了揚,另一名少女搶著歡聲道:「帝君今夜三更臨幸,恭喜娘娘啦!」
婦人驀見血劍,先是微微一呆,接著,蒼白的面龐上泛起淺淺一層紅暈,凝眸他處,怔怔出神,久久不發一語。最後,俏麗面龐上紅暈消褪,又回復先前那種因長期幽居所致的病態蒼白,深深一歎,喃喃自語道:「菁兒都快十五歲了,十五年之後,難為他居然還會想到這座分宮。」
緩緩轉過臉來,點點頭道:「你們上來吧!」
兩婢上樓入室,婦人伸手接過那支紅色短劍,撫摸良久,忽然抬頭向兩婢吩咐道:「去把那只易容藥盒取來。」
一婢愕然道:「娘娘……說錯了吧?不是脂粉盒麼?」
婦人平靜地道:「易容藥盒。」
兩婢惑然互望一眼,默默走去對面一間臥房中。不一會,一婢拿來一隻木盒和水盒,一婢端來一盆清水,站在婦人身前,等候婦人使用。
婦人指著身邊一張方幾道:「放在這裡。」
兩婢依言將木盒放下,婦人又道:「再去搬兩張椅子來。」
兩婢搬來兩張椅子,婦人吩咐她倆就在膝前坐下,接著,緩緩打開那只易容藥盒,蘸了一些清水,緩緩在調色池中捻和著一種黃褐色的藥未,最後,拿起一支軟刷,濡了藥液,向其中一婢道:「麗兒,你先來……」
那叫麗兒的女婢惶然失聲道:「娘娘,您,您這是什麼意思?」
婦人平靜地道:「我在十五年前,當時的處境與你們現在完全相同。自你倆入宮以來,我一直沒說過帝君一句壞話,現在娘可以告訴你們了,你們渴望一見的帝君,實在是個無恥而又無情的大淫棍……」
天裡了,馬鞍山,迷雁谷,那片森林深處的「血劍魔帝」「第十八分宮」中,燈光輝煌,喜氣洋溢,全宮上下,都在準備迎接三更的到來。
那位分宮娘娘,早已沐浴易裝,宮髻霞帔,明艷照人。在她內心,正有著不可告人的痛苦,但是,她除了強裝笑臉,別無他法。她純粹是為了她女兒小菁而活著。
十五年了,小菁應該是十五歲了,但是,小菁自滿月之日被帝君著人抱走,十五年來音訊杳然。十五年來,她在這兒,錦衣玉食,帝君定期差人送來各項用品,就是見不著帝君本人。她深知帝君之為人,每次差人來到,她從不敢問及女兒一字,以及這十五年來女兒都跟在什麼人身邊?住在什麼地方?還知不知道有一個親娘活在人世?
而今天,她已下定決心,哪怕因此觸怒帝君而送命,她也要向帝君要回她的女兒……
初夏……二更……月近中天,三更終於到來。
「血劍第十八分宮」前廳庭院外,一陣嗖嗖劃空之聲由遠而近。緊接著,當空月色一黯,突於庭院中聯翩飛落八名錦衣蒙面人!
八名錦衣蒙面人,人手一支長劍,於飄身落地後,四人留在院中,四人奔入大廳,急搜一遍,然後,每二人一組,於台階兩側,持劍相向而立。
八名錦衣蒙面人出現,廳裡廳外,頓時歸入一片沉寂。很顯然的,先頭清道劍士到,血劍魔帝即將駕臨了!
這時,僻處後院一角的紅樓中,檀香氤氳,燭影搖紅,那位雖已經過刻意修飾。
眉宇間卻依然籠罩著一抹淡淡哀愁的分宮娘娘,手撫香囊,斜倚牙床,怔怔出神,不發一語。兩名貼身女婢,在經過巧妙的易容手法後,衣著仍光鮮,唯姿色已顯得粗俗不堪。此刻,兩婢傍窗側立,分別手挑窗簾,神情專注地探首遙望著前院動靜。
一婢忽然輕呼道:「啊,來了!」
另外一婢接著道:「怎麼帶來這麼多隨行劍士?你瞧,除了錦衣近衛,還有藍、黃、黑三色武士,咦,還有兩頂青篷小轎,轎中又是什麼人?」
一聽說還有兩項青篷小嬌,那位分宮娘娘不禁神色一動。但是,她似乎為了自尊心的關係,僅抬起眼角朝兩婢背影掃了一下,唇角牽動,欲言又止。
一婢忽又低聲訝呼道:「那…那是在做什麼?」
另外一婢愣了愣,霍地轉過身軀,怔怔地望向床沿上坐著的分宮娘娘道:「娘娘,您不過去看看麼?」
分宮娘娘強定著心神,淡淡問道:「怎麼了?」
先前發出訝呼的那名女婢這時轉身搶著答道:「帝君指揮金錦近衛將兩項小轎抬入大廳,本宮伺候在大廳中的僕婦竟全被趕入東西兩邊廂房。宮門上了閂,大廳前後門也似乎全部關閉,藍、黃、黑三色武士則散佈在四院牆頭,長劍出鞘,戒備森嚴……」
另外一婢側耳之下,突又低呼道:「聽,前廳似乎有人在慘嚎。」
分宮娘娘臉色一白,喃喃道:「什麼『臨幸』不『臨幸』,敢情他只不過是看中這兒隱僻,要在這兒臨時設庭拷問幾名犯人罷了……」
語音未竟,雙目一閉,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兩婢也眼圈一紅,同時低頭垂淚,大廳中慘呼之聲已逐漸低弱,一陣山風過處,落葉撲窗,沙沙如雨,使人心頭頓然泛起一絲寒懍的涼意……
一婢拭淚抬頭,恨恨地道:「這種負心人,娘娘已沒有什麼好指望的了。如果娘娘不願生離此地,遲早下場一樣,娘娘何不這就前去好好地責問他一番?」
分宮娘娘幽幽一歎道:「你們兩個不是不知道,「娘早在十五年前失身之夜,一身武功即已遭那賊子以巧妙手法毀去。如今的娘,幾與殘廢人無異,他在大廳中,如果存心閉門不納,娘又如何進得去啊?」
另一婢忽然忿忿地道:「麗妹,我們兩個去,雖然我們合起來也許還抵不上一名黑衣武士,但只要能夠闖入大廳,指著那賊子痛罵一場,也就死不足惜了!」
被喊做麗妹的女婢奮然道:「是的,明姊,我們這就過去!」
分宮娘娘突然低喝道:「兩個丫頭站住!」
兩婢同時約步返身道:「娘娘何似要阻止?」
分宮娘娘注視著兩婢,憐惜地道:「你們兩個丫頭,畢竟不負為娘疼愛一場,就憑你二個現在這份心意,這十數年來,為娘的也就不算白活了。現在,娘要告訴你們兩個,今天,經過這種無情打擊,為娘的於心灰意冷之餘,可說已然大徹大悟,完全看穿識透了。俗云:毋為兒孫作牛馬,兒孫自有兒孫福。這種說法,在今天為娘的想來,實在不無道理。菁兒那丫頭,如果早就夭折了,自然無話可說;不然,她既然不依靠親娘而能活到今天,那麼,今後她依然還會活得很好的。今天,我們娘兒三個,既無法為自己打算,則不妨在厄運降臨之前,盡量做點有益於他人之事,說得好聽點,修修來世。你們兩個丫頭不必逞強使性子了,可從床後富道潛赴前廳,自秘門窺望廳中一切,二人輪流返報,為娘的也曾一度是武林中人,且看能不能為那名可憐的被害者想想法子……」
兩婢欣然領命,繞至床後,一閃而沒。這邊,分宮娘娘怔怔地望著兩婢於床後復壁中消失,喃喃自語道:「這條密道,原為排遣無聊歲月所戲癖,想不到今天居然還派上了一點用場……」
不一會,叫明兒的女婢首先喘奔回報道:「被拷打者,是名破衣婦人,全身皮破肉綻,刻已奄奄一息,因為是向下俯伏著,一時無法看清面目……」
分宮娘娘呆了呆,揮手低聲道:「好,快去再換麗丫頭回來。」
隔了片刻,叫麗兒的女婢現身作第二次報告道:「……帝君見那婦人抵死不招,忽然獰聲一笑道:『好,算你賤人骨頭硬,老夫早知道普通鞭撻你賤人是不會在乎的。現在,說不得只好再讓你賤人嘗一嘗『蝕骨銷魂』的滋味了!說著,掉頭向一名錦衣頭目喝道:『陰隊長取刑具伺候!』那名陰姓隊長應了一聲是,人卻於原處未動分毫,同時向主子遞了一道眼色。那急速向帝君的眼色似乎在說:『使不得,帝君,以她目前之體力,是絕對經不起的。』帝君當然會意,仍又虛聲恫嚇道:
『蝕骨銷魂』之滋味如何,你賤人應該比誰都要來得清楚。現在,老夫因為尚有要事在身,不妨特地法外開恩一次,只要你招出你把你丈夫交你保管,而你卻誑稱已經遺失的『游龍劍法』最後『震天三式』的圖譜藏去什麼地方?還有,這次在九華山洞中與你謀面的那名青年人,他會使追風身法,是不是祁天保的傳人?你是否已將那三式劍譜的藏放地點偷偷指點於他?那婦人一聽要施『蝕骨銷魂』之刑,全身立即震顫起來,這時嘶呼道:『天哪,冤枉哪,那三式劍譜是的的確確……』」
麗兒剛剛說到這裡,那名叫明兒的女婢忽又倉皇現身。
分宮娘娘訝然道:「丫頭,你?」
明兒促聲道:「不好,帝君恐怕要過來這邊了。他見那婦人不肯招供,用刑又怕婦人承受不了,遂揮手吩咐道:『著黃衣許隊長將這賤人押去第九分宮!』說完,匆匆起身。婢子擔心他要來這兒,所以搶在前面趕回來,娘娘準備準備吧。」
分宮娘娘凝眸虛空,淒然一笑道:「娘有什麼好準備的?」
明兒不安地道:「最少,娘娘也得將臉上淚痕擦去,重新敷點香粉。不然,要是給老賊見到,必會引起老賊疑心……」
窗外有人陰陰接口道:「『老賊』在此,不必費事了!」
話聲中,「砰」的一聲巨響,窗木紛飛,一條偉岸的身形穿窗而入!
這位攪起了今日武林中漫天風雨的血劍魔帝,通體墨黑,頭臉亦在黑紗緊裹之中,只於眼孔中露出那雙灼的凶睛,光如寒電,陰森懾人。兩婢一聲驚呼未及出口,血劍魔帝手起掌落,已然雙雙門哼倒地!
分宮娘娘一驚幾絕,駭呼道:「老賊,你,你……」
血劍魔帝大跨一步,嘿嘿冷笑道:「留下你苦守冷宮,在你而言,也是一種痛苦。這十五年來,老夫之所以遲遲沒有對你下手,都只為了擔心那丫頭一旦發現她還有親娘在世,曾尋死覓活地鬧個不休;如今,十五年太太平平地過去了,她已完全習慣於目前的環境,而你,也就因之成為一種累贅了。另外,近來武林中形勢頗不穩定,這座分宮,處地隱僻,它對老夫另外尚有大用……」
老魔巨靈之掌剛剛舉起,樓下忽然有人壓著嗓門逕報道:「報告帝君,谷中似有可疑人物出現!」
血劍魔帝凶睛一閃,嘿嘿笑道:「這年頭偏多這些放著太平日子不過的討厭傢伙。嘿嘿,賤人,念在十五年前春風一度之情,就放你多活個把時辰吧!」
偉軀一旋,又由窗中飛出,同時沉聲喝道:「各處要道封鎖了沒有?」
院中答道:「已經吩咐下去了,只候帝君親出督陣,來人似乎只有一個,諒他也飛不上天去。」
對答聲漸去漸遠,剎那寂然。就在這時候,另一條修長的身形,突然悄沒聲息地越窗進入這座紅樓中!
「大娘醒醒,大娘,大娘……」
來人是名面目英俊的少年,人戶時之身法雖然靈捷絕倫,然於江湖經驗,卻似乎甚為久缺。因為分宮娘娘系屬驚怒過度而昏厥,這在一名老練的江湖人物而言,僅須舉手之勞,便可使昏厥者復生,可是這名少年,不知是不諳推拿之術,抑或是慌亂過度,他這時除了搓手低喚,竟然沒有了主意。
那位分宮娘娘一聲輕唉,終於悠悠然自動醒轉。她睜開眼睛,看到床前不知於什麼時候已換了一名俊秀的少年,居然沒有表現出驚恐或疑訝,只是有氣無力,極端疲憊地懶懶問道:「你是誰,年青人,是來行刑的麼?」
少年倉皇地轉向身後瞥了一眼,急急說道:「不,不,大娘別誤會。在下姓華,系自黃山跟蹤一批魔徒,輾轉來到此處的。在下到此雖然不久,但適才於後窗外已聽清那老魔將欲不利於大娘,其手下所報發現可疑敵蹤,可能即指在下而言。托天之幸,老魔追出去了,在下武功雖是不濟,一身輕功卻尚還可以,請大娘起身,在下願馱大娘出去……」
分宮娘娘搖搖頭道:「不必了,年青人,謝謝你,妾身縱能活下去,也無多大意義,你……還是自己快點達命要緊。」
少年著急道:「時刻無多,大娘怎可如此固執?」
分宮娘娘忽然掙扎坐起,張目道:「……年青人,你既有如此好心,那麼就煩你去救救我的女兒好不好?」
少年道:「令嬡刻下在那裡?」
婦人道:「不知道。」
「芳名呢?」
「菁兒,妾身一直喊她小菁。」
「菁兒,草頭菁?」
「噢!不!」
「怎麼呢?」
婦人皺眉道:「這個也不能作準,妾身太糊塗了。小菁,是妾身替她取的名字,而事實上,也一出世,即被老魔抱走。她自己也不曾知道她有這個名字呵!唉唉!」
「那……那叫在下怎麼辦?」
「是呀!」婦人突然伏床啜泣起來:「菁兒,菁兒,你在哪裡,你叫什麼,菁兒,我的心肝,為娘的好不命苦啊……」
少年急得團團轉,忽然停身道:「請問大娘,令嬡身上有無什麼特別痕記?」
婦人猛然抬起淚臉,連聲道:「有,有,在後背頸下三四寸處,有顆紅痣,一定不曾錯。我記得清清楚楚的,那顆紅痣很大,很顯……」
少年似乎有點為難,皺眉又道:「別的呢?在下……是說……在身上其它可以一眼看清的地方。」
婦人呆了一會,喃喃道:「還有,就是她像我。」
少年凝望了婦人片刻,心頭一動,忽然問道:「令嬡今年是不是才十四五歲光景?」
這名自稱姓華的少年,正是那夜於黃山天都峰不告而別的華雲表。這時華雲表一聽說對方失去的女兒生得與對方很像,腦際靈光一閃,突然想起那天在洛陽「中州第一樓」賣唱下毒的那名「青衣少女」,乃即衝口問出!
那位分宮娘娘見他語聲有異,怔怔地道:「是的,你見過她了?」
華雲表愈看愈像,但是,這只是一種臆測,天下相像之人盡多,他又怎可僅憑這一點而予以肯定?
於是,他緩緩搖了一下頭道:「這個……在下還不敢說,不過,有了這個線索,總比茫無所知的好。在下一定為大娘盡心查訪也就是了。」
婦人垂淚道:「妾身總算有了一份希望了,這樣,死也比較安心了。少俠,我們就此生死一諾,我那丫頭托付於你了……」
華雲表心頭一酸,不禁又復懇勸道:「大娘,現在就走,可能還有機會。大娘既然心惦令嬡,又為什麼一定要守在這兒等死?」
婦人臉色一整道:「華少俠,你可以離去了。現在,你除了一己之安全外,另一方面已是妾身希望之所寄,你能安全脫身,便是對妾身最大的恩惠,請你別再猶豫了!」
儘管情勢如此,華雲表仍然取捨難決,他再忍心,也無法眼睜睜留下婦人等死,而自己獨善逃走。
婦人深深一歎道:「罷了!」
突然奮身而起,一頭撞向床角銅柱。
「咚」的一聲,頭破腦裂,滾身床後,鮮血濺滿一床一地。華雲表未防及此,要想搶救,已然遲了一步。
前院,遙遠傳來一陣咆哮之聲,那位血劍魔帝似乎正在為搜不著敵人蹤影而大發雷霆。
華雲表呆了呆,身子一轉,正想穿窗飛出,忽於偶爾回頭之下,看到那位分宮娘娘身軀仍然還在搐動,心念一動,連忙咬牙奔過去,俯身低叫道:「大娘,大娘,快說,老魔究竟是何許人?」
婦人身軀又動了一下,但沒有發出聲音來。
華雲表也顧不得許多了,雙膝於血泊中跪倒,嘴唇湊近婦人耳邊,聚氣輕喚道:
「大娘,高聲點!」
婦人歎息般地吐出一個字:「魏……」
華雲表急急追問道:「魏?那個魏?千字頭,魏蜀吳的魏?」
華雲表這時所希冀於對方者,僅是搖一下頭。或點一下頭,然而,對方早已僅剩下最後一絲游息,一聲吁出,旋即絕氣。
華雲表又是一咬牙,毅然長身而起。
前院咆哮之聲愈來愈近,那位血劍魔帝又在指揮劍士們全宮大搜。現在,好像正朝紅樓這邊清查而來。
華雲表於離去之際,從床頭抽出一方絲巾,濡血走去牆邊,運腕大書下一行血字血債血還,血魔,你的秘密敗露了!
書畢,提氣一躍而出。他這廂剛剛翻上樓頂,正待向樓後密林中飛身而入,忽然有人振聲高呼道:「有了,在那邊,樓頂上!」
華雲表心頭一驚,雖然有點慌亂,不過尚未至六神無主的程度。
他知道,自己目下這份輕功已非常人可及,只要能夠保持鎮定,縱然身形已經敗露,照樣仍有脫身機會。反過來說,假如在此緊要關頭把持不住,那麼,那就真的十分危險了!
所以,呼聲傳來,他連頭都不回一下,雙臂一振,凌越後院那道短牆,逕向牆後那片密林中撲人!
身形剛剛過牆,身後來處,即已經響起血劍魔帝之厲喝:「好個大膽狂徒,滾回來!」
華雲表不勝駭然,心想:「這魔頭身法好快!」
雙足甫行找實地面,忽聽林中有人低喝道:「快!倒回牆根陰暗處!」
華雲表無暇多想,上身一仰,一式金鯉倒穿波,貼地反射,滾身隱至牆根下。
說時遲,那時快,他這邊剛剛抬起視線,先前林中發話的地方,突然有人發出一陣哈哈大笑。笑聲過處,林木為之籟搖,緊接著,一條灰色身形,夜梟般沖天而起!
人起空中,身形一折,曳著長笑餘音,浮掠林梢,於迷濛夜色中投向東南方!
血劍魔帝暴吼一聲,循蹤疾追而上;跟著,嗖嗖之聲不絕,有如飛蝗過境般,數十名佩劍武士,一個個飛身跟了下去。
華雲表知道適才那人系有意相救。這時聽得前面人聲已稀,發覺機不可失,乃自牆腳下一躍而起,真氣一提,展開追風身法,繞道飛奔而去。
現在,他只有一個地方好去:再回黃山!
這時約莫四五更之交,夜色甚黯,華雲表一面向前奔行,一面不斷思索著適才施救那人可能是誰。可是,他想來想去,始終不獲要領,在他所認識,或者所見過的人當中,似乎誰也不像。
那人身軀瘦小,但是,發出來的笑聲卻又洪亮無比……
天亮了,前面有小鎮在望,華雲表連續數日奔波未停,這時已是飢渴疲累不堪。
他只好將思緒收束,暫時將問題擱開一邊,現在,無論如何,他也得先找個地方打尖休息休息再說了。
經過數度風浪之後的華雲表,如今,心思已逐漸精細起來,他於萬忙中,仍不忘先戴上一副人皮面具,然後方朝鎮上走去。他此刻所戴之人皮面具,究竟外貌如何,匆促間,他無法察看清楚,他只知道,這一副是以前所沒有戴過的,只要不被人認出真面目,其餘的,便無所顧慮了!
這座小鎮,他先前來時,已然經過一次。知道僅西邊鎮頭有家小得不成為其客棧的客棧,要想落腳,僅此一處。
華雲表走進那家客棧,吩咐夥計打盆水來,並弄點吃喝的,店伙唯唯應諾,但一雙眼光卻不住地在他臉上轉來轉去,現出不勝驚訝的神色。
華雲表暗暗納罕,心想:「這傢伙眼神甚為可異,難道說我臉上現在這副人皮面具出了什麼蹊蹺不成?」
他疑忖著,表面上仍是聲色不露,故意兩眼望向高處,裝作毫未覺察對方在暗中打量於他的樣子。
等到水盆送來,他掩上門,將水盆端至窗口放平,然後,等水面平定,俯臉就水面一照,水面上反映出來的,是張極其普通的面龐。依這張面龐說來,他現下應該是個年約四旬上下的落拓儒士。而他,現在穿的是一襲舊藍長衣,一切恰如其分那麼,什麼不對勁呢?
華雲表不能就此安心,換句話說,他要將這事弄弄清楚。
房門上響起一陣輕輕的剝啄之聲,那名店伙低聲道:「大爺,您……您……您吩咐的東西備好啦。」
華雲表答道:「知道啦!」
現在,華雲表更覺得奇怪了,店伙的語音結結巴巴,聲浪顫抖,好像心裡有著莫大之恐懼。
華雲表迅忖道:「這傢伙好似異常害怕,他怕什麼難道就是怕著我不成?」
害怕的理由何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