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雲表又想,他難道已看出我是武林中人?可是,這也值不得害怕呀,像他們這種小客棧,住下的縱是江洋惡盜,亦不至於拿他們怎樣的呀!而所謂盜亦有道,幾曾聽說過強盜落店,最後不付房飯錢,反而卻掠一番難去的事?
還有,華雲表有些想不透的是:這名店伙如果是普通人,他似乎沒有看出他華雲表身具武功的理由!
他進棧時,既餓且累,不但步展滯重,幾乎連說話的氣力都提不起來,再加上他這副寒酸潦倒的外表,對方憑什麼會想到他是江湖人物呢?
是的,事不尋常,這裡面必然大有文章。
華雲表定定神,從容自房中踱出。外面,那名店伙正在跟櫃上一名胖子交頸私語,見到華雲表出來,談話立即中止。兩人臉上,同時現出惶恐不安之色。這會兒,換成那名胖子在朝他偷偷打量了,而那名店伙,則在不住地拭著額角,天氣已經人秋,他竟然汗出如漿。
華雲表輕輕一咳,走去桌旁坐下,現在,華雲表開始要採取攻心戰術了!
他為這家小客棧帶來不安,看樣子是不會錯的了。他們怕他,必有怕他的原因。
原因何在呢?他無法主動發問,因為他什麼都不知道,隨便開口,最為不智。所以,最聰明的做法,便是盡量加強對方害怕的程度,使對方怕到忍受不了的地步,那麼事情之真象,自然便會發掘出來了。
華雲表若無其事地吃著喝著,不時朝櫃檯方面有意無意地瞟上一眼,神氣間隱隱約約地表示出:「哼,虧你們還真沉得住氣」
這一著,果然收到了意外效果!
那名店伙朝櫃上胖子望了一眼,胖子點點頭,臉色甚為難看,額際也呈現出一片汗意。那名店伙於取得胖子同意後,立即低下頭,匆匆走去後院,隔了片刻,再度出現時,手上已經多了一雙書箱。
但見他手捧書箱,走到華雲表面前,噗通一聲跪倒,磕頭如搗蒜,顫聲道:
「務請高人原諒,這絕不是小店貪財……」
華雲表恍然大悟:對方認錯了人!
可是,問題又來了,是的,天下盡多相像之人,一時走眼認錯,本不算什麼稀奇事。然而,店伙口中此刻喊的是「高人」,「高人」也者,江湖人物之尊稱也。
當初落在這家客棧的「高人」,何以會留下這只書箱一去不返呢?
華雲表為查明究竟,當下淡淡地道:「本俠其實也沒有怪罪你們什麼……」
那名店伙聞言,如獲大赦般忙將書箱雙手奉上,又磕了幾個響頭,方始撐著爬起,低聲下氣地賠不是道:「去年那一夜,大爺被那批歹徒逮走,直到第二天天亮還不見大爺回店。有人傳說在前面山中發現大爺屍身,小的前去一看,衣著、鞋襪、身材,果然無一不像,只是少了一顆首級……」
華雲表聽至此處,不禁一愣,店伙誤以為華雲表是聽了不痛快,連忙賠笑改口道:「那,那當然不是真的。現在小的才知道,想來一定是大爺殺了一名歹徒,與歹徒對換了衣裝,同時斬去歹徒首級,以便掩人耳目……咳……大爺真行……咳,咳,至於這只箱子,小店一直妥管著,這是我們這一行的規矩,萬萬不作興的……
咳咳,雖然箱中的銀子,小店在年關周轉不靈時動用了一部分,咳……不……不過,大爺別生氣,小的適才已經補上了,雖然不是原貨,小的卻敢擔保成色與分兩方面一定不差,大爺不信,盡可當面驗秤。」
華雲表淡淡地道:「這是小事。」
店伙大為感激,又道:「至於其它的東西,例如書籍、藥瓶、暗器等等,都仍舊放得好好的,小的敢發誓,連動都沒有動它們一下!」
華雲表暗笑,心想,銀子又不是放在最上面的,同時,一個人若是貪性天生,常是得到銀子又想金子,說沒有動過其它東西,豈非欺人之談?
華雲表自然不會去反駁他,點點頭道:「是的,箱子還在,可見你們很誠實……
那夜,我為了追趕另外的賊徒,一直追到黃山,在黃山,碰到天都摘星手……你們當然不知道天都摘星手是誰,他就是當今黃山派的掌門人!」
是的。店伙的確不清楚天都摘星手為何許人,但他一聽到「掌門人」幾個字,卻露出肅然起敬之色。
華雲表一時口滑,竟溜出一個大大的漏洞。在當時,他追敵之不暇,又哪來的時間與歹徒對換衣物?並將歹徒首級砍下帶跑的呢?那名店伙,當然還不能細心到這種程度。華雲表自己發覺了這一點,輕輕一咳,迅速接下去道:「羅掌門人乃本俠之老友,最後賊人雖給走脫幾個,然而,因此機會得與老友會面,亦屬一大快事,後來……後來又因他事去了一趟洛陽。直到今天,才得空趕來,本想考驗你們一番……
總算你們還有幾分眼力和記性……咳咳,噢,對了,本俠忘了問你一件事……那夜,自從本俠離去後,一直都不曾有人來查問本俠這只箱子麼?」
店伙衝口答道:「有!」
華雲表心頭暗動,故作平靜地側目道:「那麼,你們怎能留得下這只箱子的呢?」
店伙似乎有點後悔失言,勉強幹笑了一下,支吾著道:「小的們當時也覺得非常奇怪。當時賊人們是大多兒簇擁著您老走的,不知如何最後卻落單跑回一人。那人逕自進入大爺您住過的那間客房,東翻西找,結果什麼都沒有找到,這才跑來惡狠狠地逼問小人……」
華雲表有些不懂了,問道:「怎麼找不到的呢?」
店伙臉孔微微一紅道:「是……是小的早看出苗頭有點不對,順手移放去另外一個地方……」
華雲表點頭稱讚道:「機警!」
心下卻止不住暗笑:「好個『順手』!」
不過,有一件事是可以斷定的了,這只書箱,內中除了銀子,一定尚有其它令人覬視的東西。一般江湖人物,再下三爛也絕不會為了區區幾錠銀子而向一名同道人施出血腥手段的!
假如那件「寶物」非「金銀」之屬,他相信,這名店伙一定辨認不出,縱能辨認得出,當也不會發生多大興趣。所以,如果真有「寶物」,那麼那件「寶物」,必然仍在這只書箱之中!
華雲表很想馬上打開書箱一查究竟,不過,他繼而一想,覺得急也不急在一時,萬一露了馬腳,反為不美,乃又問道:「你當時是如何回答那人的?」
店伙做現得意之色地道:「小的當時裝出很誠懇的樣子,苦著臉告訴他,在他來到之前,則給另一人取走,沒想到那傢伙居然就信了……」
華雲表最後想了一下問道:「那麼,你當時有否看清那人生做什麼模樣呢?」
店伙搖搖頭道:「沒有。」
華雲表道:「因為他臉上蒙了面紗?」
店伙點點頭道:「是的。」
華雲表道:「身材呢,這一點總該有些印象吧?」
店伙猛地一擊前額道:「對,對,大爺不說,小的幾乎忘記了。」
華雲表注視著道:「怎麼樣?」
店伙興奮地道:「那廝是個又瘦又小的傢伙,如非看到他是從屋頂上跳下來的,小的不給他當頭一拳才怪……」
華雲心頭猛然一動,忙道:「瘦小到什麼程度?」
店伙手一比,鄙然笑道:「就這樣高,不足四尺!」
是了!萬里追風!祁天保!
武林中,矮子雖多,但是,身高不過四尺者,卻只有萬里追風祁天保一個!
而這正是祁天保在化裝時不是裝成一個大孩子,便是在背上墊起棉絮裝成駝背老人的原因。因為再高明的易容藥物,對他那奇瘦奇小的身材,也是無能為力的!。
不過,這裡面還有一個疑問,萬里追風祁天保,行事一向是獨來獨往,如說他與別人結伙行動,實在鮮有可能。
於是,他又向店伙問道:「這名小個子的蒙面人,本俠似乎記得他並不在原先的那一夥之中。不過,本俠當時因在盛怒之下,也許沒有留意,你再想想看,你說他是原先那批歹徒中的一個,是不是弄錯了?」
店伙思索了片刻,緩緩點頭道:「是的,的確不屬於先前那一群……」
這就不會錯了!這張人皮面具,必然就是這只書箱主人的!當日那批「歹徒」,跟這書箱主人也許只是另有恩怨,事實上並不知道仇家身上藏有「寶物」。而第三者,萬里追風祁天保,卻對此人之身懷異寶,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萬里追風也許是自認力有未逮,所以只好暗伺在側,好不容易給他等到這個「鷸蚌相爭,漁人得利」的機會,於是乃乘機割取了一顆人頭。可是,當他返店尋取寶箱時,不意竟輕易地給一名小客棧的夥計騙過了!
以萬里追風之江湖閱歷,居然會栽在一個平凡的小人物手裡,細想起來,委實可歎亦復可笑!
華雲表本想立即回房檢查書箱,心念一動,終又改變主意。
他將書箱打開,取出最上面一封銀子,往桌子上一丟,站起身,若無其事地向那店伙道:「賞你一年來保管之勞。」
說著,踢開凳子,昂然提箱出棧。
走出小鎮,華雲表縱目四顧,最後腳下加緊,奔向正北方那片荒山。他這樣做,是有深意的。萬里追風之為人,雖然武功有限,但生性卻極驕傲,普通金銀財寶,根本不會在他眼下。既然連他都動了心的東西,其價值之高,自是不難想像。
這只書箱於這家小棧中失而復現,雖說一年來再未有人前往查問過,但該棧絕非安全善地,為了避免意外,仍以遠離為上。
這一帶原就荒涼十分,一入山區,更是到處雜樹怪石,如入原始洪荒之地。華雲表為慎重計,仍然先行縱登高處,隱身向四下窺察了片刻,方始在一排石奇陰背處蹲下。
他小心地將箱中物件一樣樣取出,先將木箱本身立即複查了一遍,確定木箱本身絕無異處,然後才又再將取出之物件逐一加以檢視。箱中物件,說簡單,其實也很簡單,除了七八封五十兩重的銀錁之外,僅有筆筒一隻,硯袋一隻、藥罐五個、暗器一袋、石刻之唐詩暨宋詞各一大本,餘下便是兩三件已經有了霉味的內衣褲。
銀子、筆筒、硯袋,查過了,沒有什麼,華雲表先取出放在一邊。
五隻藥罐子,裡面裝的都是些什麼藥,華雲表認不出來,藥罐上沒有標明藥名或藥性,僅分別貼著「紅」「黃」「藍」「紫」「黑」五種顏色的小條子。華雲表將罐塞拔開,迎亮照視,卻不敢去嗅它一下,他聽說過,有種毒藥是聞著藥味便會中毒的。藥罐裡,有藥丸,也有藥末,除此亦無大異,於是,他又將五隻藥罐放去一邊,繼續檢查那袋暗器。
暗器是一種似釘非釘,似針非針,形狀頗像一些小筆套似的烏鋼物體。華雲表不知道這種暗器叫什麼,武林中何人擅用,同時他也看不出這種暗器一旦打出後有何利害之處,於是他又將之移於一旁,再翻看那兩本石刻詩詞。
兩本詩詞,一如普通常見之版本,毫無異處。
華雲表有點迷惑了,也有點失望。現在,只剩下那兩三件內衣褲了,「寶物」
難道會藏在這幾件內衣褲中麼?
是萬里追風當時看走了眼,抑或給那名店伙弄丟了?
華雲表無奈,只好也將那幾件內衣褲一件件攤在地下反覆查看,其結果是可以想像得到的,果然仍是一無所獲。
華雲表抱膝皺眉沉吟不語。最後,他覺得就這樣一直果想下去也不是辦法,乃將那袋暗器撿出一支藏在身上,以備有機會時請教別人。問問它的主人是誰。五尺藥罐均只有拇指粗細,帶在身邊也不算累贅,他亦將之收起。
銀子,用處大得很,自己用不完,還可以分點給別人,他撕開一件內衣,包好,背在肩後,現在,最感難以處理的,便是那兩本詩詞,帶著,不方便,丟了吧,又覺得有點可惜。
為了這兩本詩詞,華雲表忽對死者之身份生出迷惑。死者帶著神秘的藥物,並有一袋正派人物所鮮用的奇形暗器,似乎不是什麼善類。否則,以萬里追風這等俠義中人,說什麼也絕不會在他死後還將他首級割下來用以製成一副人皮面具!
可是,話又得說回來。詩詞之屬,乃歷代士人陶冶性靈之讀物,武人親之者,已是少之又少。黑道上一般頑凶巨惡,殺人謀財之不暇,又有誰聽說過什麼黑道人物在為非作歹之餘,還會隨身攜有詩集詞選這類玩藝兒的?
華雲表思忖間,不禁又將那兩本詩詞取至手中,任意翻閱著。忽然,詩集中出現樓空部分,空檔裡另外安著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那本小冊子之紙質還較詩集陳舊,紙面已經發黃。華雲表急忙挑出那本小冊子一看,天啦,反過來,封面上,竟赫然寫的是這樣一行恭楷之篆:「游龍驚天三絕招」!
華雲表兩眼發直,雙手索索抖動,幾疑身在夢中!
他們中州華家的一套游龍劍法怎會將其中三式另外篆寫單冊?同時又怎會落至另外一個陌生人物手上的呢?
這一意外發現,使得華雲表忍不住又將兩本詩詞從頭到尾,抖手反覆翻了好幾遍。沒有了,全部就只這麼多!
他再翻看驚天三絕招的小冊子,裡面雖有圖解和腳注,但是,這三招類系秉承前面的整套劍法而來,單看這三招,有許多地方實在費解之至。華雲表知道,這兒不是研究這三招劍式的地方,同時,現在也不是研究這些的時候。於是,他謹慎地將小冊子貼身藏好,然後將一切雜物完全推落深谷中。
華雲表滿懷異樣的心情,人雖自地上站起,卻是久久無法移動一步。他有著過分的激動,一時無法排遣,無法抑制……
忽然,他於隱約間,似乎聽到左前方一座山巖那邊有人輕輕咦了一聲,驟然之下,他不禁為之凜然一驚!
他趕忙定一定神,深吸一口清氣,然後輕輕一躍,登上山巖之頂,藏身一株古松之後,探首向下俯望。
下面一片平坦的沙地上,一名青衣人正自目注地面,彎腰徐行,似乎在沙地上找尋什麼東西。
華雲表對這人的背影愈看愈覺熟悉,到後來,終於忍不住出聲歡呼道:「嗨!
是你麼?你來這裡做什麼?!」
青衣人好不機警,聞聲之下,單足一滑,旋身仰臉,左掌護胸,右臂蓄勢待發,右手五指伺,已然分別夾上三支玲瓏紫銅鏢。
這名青衣人,正是與華雲表第一次相見與太平宮後院,其後曾示警於萬里追風,日前又受那位自號玄星上人的瘦老者囑托,偽裝血劍魔宮藍衣護法,以一柄血劍令詐退一干血劍魔徒,不知其出身來歷,亦不悉其姓甚名誰,人品雖極俊秀,然於眉宇間卻常年不脫抑鬱之色的那名謎樣的青衣少年!
青衣少年仰面看清之下,身軀轉正,俊容一沉,嗔目喝道:「姓高的,你躡蹤本俠至此,究竟是何居心?」
華雲表一呆,瞠目脫口道:「姓高的?誰姓高了』青衣少年也是一呆道:「那麼你?」
華雲表猛然省悟過來,忙自臉上將那副人皮面具,一把撕脫,露出本來的英俊面目,白巖頂一躍而下,嘻嘻笑道:「現在姓『矮』了吧?」
青衣少年似乎不慣與人說笑,俊容微紅,同樣輕輕皺起眉尖道:「你又怎會來到這裡的?」
華雲表沒有留意到對方的臉色,嘻笑著又道:「『躡蹤』而來啊。自上次太平宮一別,我幾乎無時無刻不想念著你,好不容易才讓我得著機會跟在你的身後……」
青衣少年雙須更紅了,星眸一翻,欲叱又止。
華雲表這才注意到了,不由大笑了起來道:「兄台處處令人心儀,只是……」
青衣少年瞪眼道:「只是什麼?」
華雲表天真地笑道:「兄台能不見怪我就說,只是……只是有點大姑娘氣息,動不動就紅臉,嘍,真正的男人,你看小弟我……」
青衣少年輕輕一哼道:「看你皮厚!」
話出口,雙頰又紅一層,但同時卻有點忍俊不禁。於是,故意裝作生氣的樣子,一下掉開臉去。
華雲表益發大笑道:「更像啦!」
一聲嗯,笑聲驟止,趕忙追上一步叫道:「你要去哪裡?」
青衣少年於十步之外轉身沉臉道:「去哪裡都一樣,就是不習慣跟你這種嘻皮笑臉之徒混在一起!」
華雲表著急道:「你冤枉人!」
青衣少年一咦道:「冤枉誰?」
華雲表趕上前去分辯道:「不是你冤枉人,是誰冤枉人?都只為了彼此一見如故,就像親兄弟一般,我才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如要假惺惺作態,裝作少年老成的樣子,你以為我不會麼?你不信,我這就扮給你看,看啦!」
說著,果然一正臉色,雙拳一抱,深深躬身道:「這位兄台請了,春間一別,思念良深,重視豐儀,幸何如之。倘蒙不棄,敢問這位兄台台甫是……」
青衣少年再也忍不住了,手背掩上嘴唇,噗哧一下笑出聲來。
華雲表住口改作深深一歎道:「率性謂之真,謬矣!」
語畢,竟不再看青衣少年一眼,身軀一轉,昂然舉步向谷外走去。青衣少年一愣,叫道。「你又去哪裡?」
華雲表止步扭頭道:「兄台顯系聽慣了浮雕虛飾之詞,但小弟卻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粗人俗人一個。兩下格格不入,遲早必生齟齬,還不若就此分道,彼此或許還能保有一份美好的回憶……」
青衣少年一跺足道:「你敢!」
華雲表茫然道:「敢怎樣?」
青衣少年的意思顯然是說:「你敢走!」這時,無限委屈地眼一紅,改口接下去道:「你敢……再這樣說!」
華雲表道:「我的話哪裡說錯了?」
青衣少年一聲不響,轉身走到一塊大石旁,凝眸天際,一動不動。華雲表細細一想,覺得自己亦有不對之處,同時,問本心,他實在也捨不得就此真的離去。因此,他在不知不覺中,已漸漸走到青衣少年身邊。
青衣少年霍地轉過身來道:「你怎麼還不走?」
華雲表吶響地道:「我說的原是氣話,而你說的,顯然亦非由衷之言,我們這是何必呢?我們原是相欽相羨的,弄到後來,卻彷彿成了仇人似的……」
青衣少年賭氣道:「那麼……那麼我問你為什麼也會來至此地,你怎麼不肯告訴我?」
華雲表不服道:「誰先問誰的?你倒替我說說看!」
青衣少年道:「現在是我先問你!」
華雲表點點道:「好」
青衣少年忽又止住地道:「且慢,我想先問你另外一件事。」
華雲表輕輕一愣道:「那一件?」
青衣少年指著他尚拿在手上的那副人皮面具,注目道:「這副面具是打哪兒弄來的?」
華雲表眨著眼皮道:「一個人送的,怎麼樣?」
青衣少年追問道:「那人是誰?」
華雲表遲疑了一下道:「提起此人,你應該也知道,『萬里追風』祁天保!」
青衣少年猛然一呆道:「祁天保?」
華雲表點頭道:「是的,他送了我很多,這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副。假如你中意,我就把它轉送給你好了……」
他說著,一面已將手上那副人皮面具真的遞了過去。
青衣少年既未表示拒絕,亦未伸手來接,怔怔地站在那裡,蹙額凝眸,茫然出神,彷彿正在苦苦思索著一件什麼事似的。
華雲表搭訕著接下去道:「祁大快對你異常感激,他一再地表示:那次在渭門,要不你留書示警於他,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他自己的表弟……」
青衣少年忽然轉過臉問道:「他此刻人在什麼地方?」
華雲表想了想,說道:「目前去了哪裡我不清楚。我們是一個多月前在巢湖附近分的手,他在分手時說:我如果有事情要找他,可於今年年底左右趕去金陵,怎麼樣?你也有事情想找他是不是?」
青衣少年搖搖頭,輕聲一歎,忽然伸出手來道:「拿來給我吧!」
華雲表將手中人皮面具如言送上。青衣少年接過,反覆看了幾遍,搖頭喃喃道:
「人人都說萬里追風機警過人,聰明絕世,想不到有時糊塗起來,竟是這樣糊塗得可怕……」
華雲表愕然道:「什麼?糊塗?他什麼時候糊塗過?」
青衣少年將手中的皮面具輕輕一揚,冷笑道:「這副面具只有我戴得,懂嗎?」
華雲表怔怔地道:「我就戴不得?」
青衣少年冷笑道:「你當然也戴得,充其量不過丟命而已!」
華雲表完全迷糊了,吶吶道:「我聽不懂你這是……」
青衣少年忽然指著那副人皮面具道:「此人是誰,你知不知道?」
華雲表茫然道:「誰?」
青衣少年道:「『銷魂書生』四個字,聽人提到過沒有?」
華雲表吃驚道:「『銷魂書生』?是不是那個曾上少林寺索取大悲神丹未遂,結果將該寺大門外兩尊重逾千斤的石獅子對搬了一個位置,方始忿然離去的那個什麼銷魂書生高中策?」
青衣少年微哂道:「知道的不少嘛?!」
華雲表高興之下,竟連對方的風涼他都沒有聽得出來。得意地接著說道:「以前在幫中時,差不多天天聽到這類武林中的異聞軼事,別的,我記住的很少,只有這一件,因為它聽來特別有趣……」
青衣少年點點頭,緩緩接住道:「是的,不但這件事有趣,銷魂書生這個人本來就有趣得很。他在武林中,別的事不幹,一天到晚就是忙著刺探別人的私藏,誰要有奇書靈藥這一類的東西給他打聽到,他會馬上找上門去。軟硬兼施,能騙則騙,不能騙則偷,如偷騙兩不得,不是一把『五毒散』,便是幾根『絕戶釘』,誰要遇上了,能不銷魂者,未之有也!」
華雲表一呆道:「這……這種人怎能容他存在於武林之中?」
青衣少年接下去道:「是的,他死了,而且死得奇慘!在他活著時,曾有人為他作過統計,就為了他這種卑鄙性格,以致他在某一項成就上,武林中可說誰也無法望其項背,那便是:『仇家最多』!所以,今天他如果還活著,無論走到哪裡,要在一夕之間引來三二十個江湖高手,我想大概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華雲表呆得一呆,馬上省悟過來,對方向他索去這副人皮面具,原來是為他好!
對方抱怨萬里追風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亦系基此而發,想到這裡,不由得向育衣少年甚表感激地作了一揖道:「多蒙大哥關切……」
青衣少年似乎不慣受人謝禮,腳下一錯,迅速讓去一旁。
華雲表忽地想起一個問題,抬頭怔怔地道:
「既是這樣,你拿去又有什麼用?」
青衣少年臉孔本來紅了一下,這時很快地又回復過來,傲然一笑道:
「不一定,戴不戴它,得看我高興!」
華雲表張目道:「你?」
青衣少年輕輕哼了一下道:「這種死人臉上剝下來的玩藝兒,別說戴了,單是想想也就夠人噁心的了。沒有必要,試問誰會戴它?不過,一旦戴上,夠得上資格打我麻煩的,我想。嘿,大概也不至於太多吧?!」
青衣少年這番話說得相當自負,不過,華雲表仍然相信對方並非誇大。
那天在太平宮後院,對方何時來到自己身後,他不知道!「玉劍個主」與「俠蝶」密謀於假山之陰,對方當時藏身何處,他不知道!不但他華雲表不知道,就是「玉劍令主」與「俠蝶」那等人物,也一樣是渾無所覺!這些,都不算。萬里追風祁天保,在今天武林中,行蹤永遠是個謎,換句話說,除非他自動找上門來,誰也無法跟蹤於他。
可是,這位青衣少年卻輕易地做到了。在渭門,他毫不費事地便找著了萬里追風的落腳之所,這在當今武林中,有幾人自信能一定辦得到?
華雲表想著,想著,不禁出了神。
青衣少年見他不開口,眨眼問道:「你在想什麼?」
華雲表信口答道:「我是在想」
他話剛出口,忽然發覺他所想的這些,不但無法表達出來,而且也不便表達出來,如果照直說了,那豈不盡屬阿談之詞?
因此,他頓了頓,改口接下去道:「我是在想剛才你聽說這副人皮面具是萬里追風所贈時,曾經呆了那麼一下,好像很意外似的,我想不透你為什麼會那樣?」
青衣少年皺眉道:「這是很簡單的事。誰都知道,『銷魂書生』高中策,武功相當不弱,他當年敢於那般到處結怨,亦非全無仗恃。你想想看,別的不說,單就少林寺外那兩隻重逾千斤的石獅子,他能把一隻搬過來,把另一隻搬過去,這份膂力該多驚人?而『萬里追風』祁天保,輕功雖然稱絕天下,然於其他方面,卻無可足道者。所以,我很懷疑,『銷魂書生』這張人皮面具,『萬里追風』究竟是怎樣取得的?」
華雲表喚了一聲道:「原來你是為了這個?」
於是,他將在客棧中取得一隻書箱的經過,詳細說出,其中僅隱去於詩集中發現游龍三招劍式的那一部分。
他對這位青衣少年雖然樂於推心置腹,但是,直到目前為止,他連人家姓什麼,叫什麼,都不知道,可以保留的地方,自然仍以保留一點為佳。同時,武林中絕學不洩他人,亦屬常理常情,「游龍劍法」原是他中州華家的祖傳武學,他取得和佔有,本來就是應該的。所以,他雖將這一點瞞了對方,實也並不算事友欠忠。
青衣少年聽完,連連點頭道:「原來是這樣的……至於書箱中未能發現什麼,我認為這是意料中事。日子這麼久了,誰能擔保那店伙一定可靠?或者這期間真的不會有他人暗搜過?」
青衣少年這種信之不疑的坦蕩態度,直使華雲表暗地裡為之慚愧萬分。
他幾乎忍不住一股衝動,要把實情和盤托出,以認錯為換取寬恕。但是,內心交戰再三,他終於還是忍住了。
他想到了北田鎮那批丐幫同門的慘死,以及那位十方土地蔡公明蔡師叔死前的叮囑。
現在,他見到風塵老人古慈公之前,無論做什麼,都應以謹慎為第一,錯了的,便讓它暫時錯下去吧!
華雲表定了定神,指指地下,問道:「剛才你是在這兒找什麼?」
青衣少年向身旁不遠處的地面一指道:「你自己過去看吧!」
華雲表依言走過去,俯身細察之後,不禁脫口失聲道:「血?!」
青衣少年跟著走過來,點點頭道:「是的,血!我從黃山天都峰下來,一路毫無發現,直到昨天黃昏時分,才在十餘里外一條山道上看到一灘可疑的血漬。老實說,我當時還以為它就是……」
華雲表惑然張目道:「你以為就是什麼?」
青衣少年臉孔又是一紅,搖搖頭道:「沒有什麼,我是說,是說……我還以為它是一個人的血……於是,我開始循著時有時無,斷斷續續的血漬,一直找到這裡。
開黑了,看不清楚,只有在前面一個山洞中過了一夜,天一亮,繼續找,找到這附近,我才突然發覺……」
華雲表插口道:「不是人血?」
青衣少年搖頭道:「是人血,抑或獸血,一時之間誰也無法加以確定。不過,就適才在附近觀察所得,它屬於人的血,似乎已無疑問。」
華雲表懷疑道:「何以見得?」
青衣少年讓開一步,指著另一處地面道:「那邊,足跡很零亂,顯然曾經發生過一場劇烈的打鬥。因此我才知道,原來我是跑了一夜冤枉路,誤將終點當做起點了。」
華雲表道:「那麼,我們現在再循原路找回去還不為遲呀。」
青衣少年搖頭道:「不必了。」
華雲表詫異道:「怎麼呢?」
青衣少年脫口道:「你既已無恙出現,何必還要去多管別人的閒事?」
華雲表猛然一呆道:「原來你?」
青衣少年已發覺說漏了嘴,臉孔止不住又是微微一紅。掉過頭去,搭訕著望望天色,顧左右而言他道:「現在你準備去哪裡?」
華雲表道:「你呢?」
青衣少年頓了頓道:「不一定。」
華雲表道:「那麼我們就先走出山區再說如何?」
青衣少年不置可否。於是,二人開始沿著一條崎嶇的山路朝山外走出。
走了一程,華雲表忽然腳下一停,轉身不安地道:「上次我記得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叫『余小華』。現在,我再告訴你我的表字『雲表』,至於大哥你,並不是小弟一定要強人所難,像這樣,稱呼起來實在有點不大方便,請大哥隨便告訴小弟一個姓氏怎麼樣?」
青衣少年低下了頭,咬唇輕聲道:「我……我很抱歉,我或許真的要比你年長些,我姓韋,以後你就喊我一聲韋哥好了。」
華雲表高興地道:「好姓,與當今盟主同姓。在目前,武林中可說就數這個姓最偉大也最光榮了!」
青衣少年笑了笑,沒有開口,仰臉望去天際。忽然笑意斂去,面對著天上朵朵飄浮而過的白雲發起呆來。
華雲表低聲不安地道:「韋哥想什麼?」
青衣少年輕輕啊了一聲,忙道:「沒有什麼……快近中午了,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