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驚逢巧變

    岳陽樓位於岳陽城西門,登樓俯瞰,洞庭煙波一望無遺,為三湘第一勝跡。

    有道是「巫山雲雨峽,湘水洞庭波」,唐人形容美人亦有「裙拖文幅瀟湘水,髻聳巫山一段雲」之句。巫山峰勝,洞庭水秀,自古齊名。

    時序入秋,湖蟹上市,岳陽樓也比平日更形熱鬧,不過,到這兒來的,以騷人雅士居多,故酒窖雖眾,卻甚少市儈氣。

    這是涼風習習的午夜,葛品揚偕胡、陳二人登樓時,樓上已上了約有七成座,到處一片論詩談笑聲。

    三人就窗口揀了座位,趁酒菜未上之際,葛品揚起身沿四壁瀏覽,希望能發現一二首前人佳作。

    正遊目間,忽聞身後有人大聲道:「『岳陽樓上聞吹笛,能使春心滿洞庭』論前人有關岳陽樓之作,我就喜歡這麼兩句。」

    另一人接口道:「哪裡,哪裡,這哪有『詩狂直欲吞雲夢,酒渴何妨吸洞庭』兩句好?」

    葛品揚心想:爭什麼?四句都不錯呀。

    他覺得二人口氣不俗,且似乎都很年輕,不禁轉頭朝身後看來,待將二人面目看清後,不由得暗暗納罕不已。

    原來論詩的二人年紀均在三句上下,不但儀表瀟灑,而且雙眼神采奕奕,依他估量,兩人在武功方面的成就,當與前此的自己在伯仲之間。

    他想:當今五派門下,絕無此等高手,如此年輕而有如此成就者,在江湖上也絕非無名之輩,今日武林中幾名年輕的俊彥人物,我葛品揚可說無不耳熟能詳,這二人是誰,我怎麼連一點印象也沒有呢?

    兩名青年見葛品揚向他們不住打量,其中一名穿青色長衫的目光閃動,忽然開口笑問道:「這位兄台有所見教麼?」

    葛品揚定神一笑道:「豈敢,為兩位風儀吸引而已。」

    另一名穿藍色長衫的接口道:「在下兄弟剛才的謬論定使兄台竊笑,依兄台之意,論岳陽和洞庭的詩句應以誰人所作為佳?」

    二人中,青衫青年神色溫和,藍衫青年則微見倔傲。

    葛品揚造才自兩人所誦詩句中已約略揣出二人個性,這時見藍衫青年這樣發問,心知對方是有意考究自己,於是淡淡一笑,吟道:「夜共瀟湘月,朝連巫峽雲,煙愁賈太傅,而泣屈平君!」

    吟畢,一笑道:「小弟所喜的是這一首。」

    藍衫青年微怔脫口道:「好消沉」

    言罷他似感失儀,赫然又接道:「不過就詩論詩,兄台這一首倒是的確不錯。」

    葛品揚暗笑,心想:這藍衫青年人雖驕了點,但這種口直心快的性格卻亦不無可取呢。

    他又想:自己武功若未喪失,而又能知悉二人身份的話,一旦交上這兩個朋友,那該多好?

    就在這時候,樓下遠處,突有一個蒼老的聲音一路唱了過來道:

    「劍醫兩廢讀黃老

    手按紫□坐碧草

    秋至不知湖水深

    日暮忘卻巴陵道……」

    藍衫青年神色一動道:「來了!」

    葛品揚不期然脫口問道:「誰來了?」

    青衫青年強笑道:「一名瘋老人罷了。」

    葛品揚心知有異,忖及來者大概也是武林中人,兩青年可能與來人有甚過節,在此正是為了守候,於是,拱手一笑道:「兩位見台慢用,小弟那邊酒菜已上,恕不相陪了。」

    兩青年神色不定,僅含混地敷衍了一下,並不挽留。

    葛品揚還座,樓梯口同時出現一名破衣老人。

    上來的這名破衣老人,看去約六旬左右,身穿一襲百孔千瘡的葛色麻布袍,爛眼,酒糟鼻,長胡糾結,滿臉油污,神態颥預,很瑣已極。

    但見他站在樓梯口,爛眼眨動,鼻翼扇翕,四下一陣狂嗅,然後嚥著口水自骯髒衣袖上掏出一方已舊得發黃的白布,雙手分提兩角,滿樓環照,口中不住嘻笑喊道:「怎麼樣,朋友們,有照顧老漢的沒有?」

    眾人看時,只見那方白布上這樣寫著:「包決疑難代價是飽餐一頓。」

    酒客們面面相覷,沒有一人有所表示。眾人中雖不乏慷慨之士,但老人那副骯髒勁兒,實在令人皺眉,不敢領教。

    陰陽算盤和大力金剛二人雖是五派中有數高手,唯造詣尚未達施展「傳音入密」境界,這時說話不便,都只拿眼光斜斜望向葛品揚,似說:「葛少快有沒有看出此老來歷?」

    葛品揚微微擺了一下頭,心底迅忖道:「這人是誰呢?最大的可能應該是丐幫幫主四海神乞樂十方,可是神乞天生又矮又胖,此人身軀六尺,比神乞足足高出三分之一有餘,再神奇的化裝術也不能使人身軀加長呀。

    思忖間,忽見另一邊那兩名為詩爭論的英俊青年正低險以傳音方式交換意見,心頭一動,驀向陳胡二人低聲說道:「我們這邊不是空著一個座位嗎?」

    陳胡二人會意,當下由陰陽算盤陳平離座上前,向老人拱拱手道:「老丈如不嫌棄,請去敝席一醉如何?」

    老人在陰陽算盤身上打量了幾眼,忽然搖頭道:「看朋友這副相貌,算盤一定打得很精,老漢得考慮考慮才能決定。」

    四下酒客們一個個為之嗤鼻,心想:騙吃騙喝這玩藝兒還揀主顧,倒真是千古奇聞。

    聽了老人這種雙關語,陰陽算盤不勝震駭,人家一口道出他的身份,他卻連人家一點邊也摸不著,這情形,在武林中可說是栽到家了。

    在江湖上以精明練達、老於機謀而博得「陰陽算盤」之號的陳平,雙頰一熱,怔在當場,一時無詞以繼。

    這時,忽然又有人高聲道:「在下兄弟掬誠相邀,請老丈常光。」

    眾人循聲望去,發話者正是樓角兩青年中穿藍色長衣的那一名。老人眼角一瞟,搖搖頭,自語般哼著說道:「掬誠?嘿,有誠意為什麼等到現在才開口?」

    藍衣青年瞼有忿色,雙眉一剔,正待發作,對面那名青衣青年一咳,大聲道:「人家不賞臉就算了,何必盡討沒趣?」

    老人又是一哼,哺哺說道:「我說如何?單看這兩副臉色也就夠瞧的了。」

    語畢,又轉向陳平道:「你這人氣派雖然不夠,但生意講究個先來後到,看在你第一個出面相邀的份上,我問算是成交了。」

    他白布一攏,塞人袖中,大踏步領先往葛品揚這一席走了過來。

    葛品揚已看出此老大有來頭,容得老人走近,立時起身讓座。老人望也不望一眼,逕就對面空位坐下,破袖一擄,向攏過柬的一名店伙大聲交代道:「醉蝦、蒸蟹、金鯉素湯,洞庭春三斤。」

    他點完酒菜,這才向同席三人道:「究竟誰會賬?」

    陳、胡二人一指葛品揚道:「當然是我們葛相公了。」

    老人皺眉自語道:「葛相公?他請老漢為什麼要這樣藏頭露尾的自己不出面?」

    陳、胡二人,臉色均不禁微微一變。

    葛品揚從容一笑道:「本公子有本公子的身份,這就是俗語所說的『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了呀!」

    老人歎了一聲,仰臉道:「心情還蠻輕鬆的嘛。」

    葛品揚一聽這話,情知老人已洞知他們三人的一切,可說已無甚值得掩瞞的了,當下坦然一笑,接口道:「所謂包決疑難,其內容及範圍如何,能請教請教否?」

    老人像回答天花板似地傲然冷笑道:「包羅萬象包括為人找回已喪失的、有形或無形的任何東西。」

    陳、胡二人四日遽亮,迅速互望了一眼,葛品揚心頭也是猛然一震,但仍強自抑制著沒有立即形之於色。

    老人淡淡接下去道:「敬神如神在,心誠則靈。」

    葛品揚心想:今天的我,手無縛雞之力,陳胡二人力量也極有限,誰想暗算,隨時都有機會,在這種聽天由命的情形下,我葛品揚還在乎什麼呢?

    心中想著,正待開口,樓梯一陣響動,又上來了數人。

    葛品揚目光迅掃,看清後不禁又是一呆。

    最前面是個眉心有顆血痣的肥胖老者,老者身後是位年約二十四五、姿色妖艷的紅衣少婦,再後面是一對孿生般的中年人,一人面白無血,一人臉紅如火,最後則是一名手扶枴杖、面如干橘的黑衣老婦人。

    這男女老少五人,正是當今黑道上的精英:三目狂叟高群,媚娘胡卿卿,大巴山水火雙煞:冷血書生王先賢和燎原劍客王先義,賀蘭鬼嫗苗苦芝。

    老人忽向五人方向一拍桌子,怒叫道:「也不過幾味爛蝦、臭蟹、老干魚,怎到現在才上來?」

    五人臉色方自一變,身後忽然搶出一名托著食盤的夥計快跑數步,張日期期責問道:

    「老……老先生怎能這樣說話?」

    老人又是一拍桌子道:「老漢哪點說錯了?」

    夥計一指盤中道:「這……這都是一些活生活跳的新鮮貨,您……您說爛、臭、老,豈不是太那個了?」

    老人怒道:「既是新鮮貨,樓上哪來這股怪氣味?」

    陳、胡二人暗暗叫苦,眼前這五名黑道人物,他二人合力最多也只能敵得一個,這老人滿口胡言,萬一是虛有其表怎麼辦?

    店伙茫然,敢怒而不敢言。葛品揚看了不忍,揮手一笑道:「放下來,夥計,這位老丈聞到的氣味或許是窗外湖面上吹過來的也不一定。」

    店伙放下酒菜,含著一肚子委屈退去。狂叟、媚娘、雙煞、鬼嫗等五人均狠瞪了老人一眼,冷哼著四下散哄,除大巴山水火雙煞共佔一席外,餘者三人皆各佔一席,五人同至顯然僅為一時之巧合。

    葛品揚暗忖:這五名男女魔頭各霸一方,雖同為黑道中人,平時利害不衝突,甚少往來,今天忽然齊集岳陽樓,是為了什麼呢?

    他又想:是為了那兩名年輕人呢,還是跟兩名年輕人一樣,也是為了我這邊這位怪老人?

    葛品揚立即得到解答,最後一種想法大概沒有錯。

    兩位青年見男女五魔現身,雖感意外,但顯然並不放在心上,僅稍稍皺了一下眉頭,即又將注意力回到怪老人身上。

    老人容得五魔坐定,忽向葛品揚大聲道:「這地方不夠寬敞,你說是嗎?」

    葛品揚神思不屬,一時沒有聽懂老人話中之意,方想回說:「這兒能放四十多張桌子,怎還說不夠寬敞?」

    身後,一個冷冷的聲音代答道:「閒人都讓開也就差不多了。」

    葛品揚不須回頭,已猜出發話者就是大巴山水火雙煞中的冷血書生王先賢,一聲暗嗅,立即會悟雙方話中之意。

    老人滿幹了一大盅洞庭春,又道:「次一問題是粥少僧多,奈何?」

    三目狂叟高群自另一桌遙遙接口道:「粥少僧多是和尚們自己的事,佈施者大可不必操心!」

    至此,葛品揚已完全明白過來:原來他們不約而同至,是為了爭奪老人身上一樣東西。

    此刻,三目狂叟的語氣明顯之至:只要東西交出來,如何分配,我們五個自然另有解決之道。

    這種露骨的話極為自負,大有五人中他可穩得之概。

    老人雙手抓蟹吮吸了一陣,丟掉空殼,又連乾了幾杯,自說自話道:「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

    大巴雙然中燎原劍客一拍桌子叫道:「他媽的,左一個問題,右一個問題,哪來的這麼嚕囌!」

    老人又扔掉一隻蟹殼,好似回答蟹殼般地冷笑道:「你他媽的不耐煩為什麼不滾開?」

    燎原劍客雙眼一瞪喝道:「你罵誰?」

    老人側臉向賀蘭鬼嫗問道:「誰該罵你年紀大,你倒說說看?」

    鬼嫗仰瞼冷笑道:「誰攪亂局面,誰就是老婆子的仇人!」

    燎原劍客見鬼嫗反幫老人說話,不由得勃然大怒,雙目暴睜,就待推座而起,冷血書生低喝道:「坐下!」

    燎原劍客是黑道中天字第一號的火爆性子,一向天不伯地不怕,能令他服貼的僅他兄長冷血書生一人,這時一聲冷哼,居然乖乖坐下。

    冷血書生喝畢,目光一斜,向老人冷冷問道:「最後一個問題是什麼?請教了!」

    老人連頭帶尾一口塞入三隻醉蝦,噴噴有聲地吸著鮮肉和佐料,一面含混不清地說明道:「想先弄清楚妙手空空羅集羅老弟的命運而已。」

    燎原劍客趁機出氣般的哼道:「姓羅的已經說出了寶物去向,我們憑什麼還要難為他?」

    老人點點頭道:「是的,不然你們也不知道趕來這裡了。」

    稍頓,他反問道:「但姓羅的有沒有同時說明這件寶物的來源呢?」

    燎原劍客道:「得自何處都是一樣!」

    老人冷笑道:「得自五鳳幫也一樣嗎?」

    燎原劍客尖叫道:「他媽的,你少唬人……」

    這一叫,高而不亢,顯然有點色厲內荏,其餘四魔也同時微微一怔。

    老人噴出一口酒氣,歎道:「匹夫無罪,懷壁其罪。唉唉,你們都給羅集那小子害上啦!」

    他打了一個酒嗝,又接下去道:「第一、你們趕來,就欠斟酌,老漢要是個好相與的,那小子會乖乖的將東西交出來嗎?第二、就算老漢也怕事,將東西再交你們五人,請問你們五人中誰敢跟五鳳幫正面為敵?」

    三目狂叟忽然冷冷反問道:「你敢,是不是?」

    老人頭一點道:「當然知道老漢是誰嗎?」

    葛品揚又進一層知道,所謂寶物原為黑道中有名之神偷妙手空空羅集自五鳳幫什麼人身上竊來,嗣遭這位怪老人恫嚇過手,又被五魔聞訊趕至。現在疑問只剩下兩點:寶物何物?

    怪老人是誰?

    三日狂叟側眼道:「尊駕何人,有幸見示嗎?」

    老人微微一笑,說道:「容易猜得很,你們只須好好想上一會兒,包管你們人人恍然大悟。」

    葛品揚暗笑:鬼話!要有這般容易,我第一個早該想出來啦。

    五魔心想:是呀!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們幾個連這老傢伙是誰都沒先弄清楚,豈不有點冒失麼?

    於是,五魔都開始出神思索起來。

    老人眼角一瞟,轉向葛品揚笑道:「他們想他們的,咱們也別閒著,來,咱們喝咱們的!」

    他說著一把抓過酒壺,先將自己面前空杯斟滿,手臂一伸,又隔桌為葛品揚斟酒。

    葛品揚連忙欠身道:「不敢當,不敢當。」

    謙讓中,老人肘腕一抖,忽自破袖內悄悄灑落一顆黑色藥丸。

    葛品揚但覺黃星一花,尚未看清那顆藥丸的形狀和大小,一股異香衝鼻,懷中酒已化為玄黃香醪。

    老人聲促如喝,舉杯道:「干!」

    葛品揚心頭一動,不假思索,舉杯一吸而盡。

    老人其迅無比地又為葛品揚斟上第二杯,干了,再斟第三杯,第三杯也干了。

    洞庭春為岳陽名產,醇而烈,葛品揚酒量本就有限,三杯猛酒入腹,腹中立如火龍翻騰般升起一股熱流,剎時遍及週身,灼焚難當,甫感事情不妙,未及有所表示,驀聽老人桌子一拍,大喝道:「好個不識抬舉的小子!」

    隨著喝罵,一掌掃來,葛品揚無從抗拒,在一股疾勁掌風中悠悠離座,穿窗飄向湖心。

    人在半空中,僅僅聽得一句:「你們兩個諒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下身已然入水,眼角隱隱瞥及應聲被打出窗外的似乎正是胡、陳兩人。

    遍體灼熱、如同火焚的葛品揚在暴熱乍冷之下,體內那股奔竄的熱流突化一股柔勁,百脈環走,撞奇經,貫百穴,天地交泰,舒適無比,只覺雙肩被人一帶,便於舒適中失去知覺。

    葛品揚再度睜眼,眼前已是一片——銀輝,抬頭仰望,月正中天,原來時光已由白天進入黑夜。

    他想:我怎麼了?這又是什麼地方?

    真氣一提,躍身而起。他提氣時,忘記自己武功早已喪失,等身軀應念上射後,始半空一驚,一個把持不住,幾乎平空掉落。

    他上升,再降落冉冉降落,輕靈之處,竟更勝往昔。

    他呆立著,終於完全明白過來。他感到無比的興奮,無比的激動。良久良久,發出的卻是一聲低低的喟歎。

    他告訴自己:全面改觀……新的生活,新的命運……重新開始了!

    接著,他想起日間酒樓上那位老人,也想起陰陽算盤和大力金剛兩個,他想著,開始四下打量。

    他察出,自己此刻正處身在一座疏林中,從林隙間望出去,遙遠處有水波閃漾,於是,他更清楚了:這兒正是湖中的君山。

    低頭見身上尚有水珠淋滴,知道自己可能系陳、胡二人泅水帶至此處,出水也許還沒有多大工夫,因此,他向林外走去,他相信二人一定仍留在附近。

    葛品揚行將出林,眼前黑影一閃,忽自陰暗處飛出一片樹葉,扭頭望去,一株古楓後,正站著陳、胡二人,這時一個以指立唇,一個向他招手。葛品揚心知有異,便放輕腳步攏了過去。

    陳、胡二人望著他,似問:「沒事嗎?」

    葛品揚傳音答道:「失去的回來了,稍後詳告,謝謝兩兄救護大德。」

    陳、胡二人,四目中同時放出異采,這時林外不遠處忽響起一陣大笑道:「慌什麼?老大既約諸位到此地來,當然要有交代。」

    葛品揚聽出正是日間酒樓上那老人的聲音,忙跨出一步,貼身樹後,同時探臉向發聲處望去。

    發聲處距樹林約四五丈遠近,是片寬闊的空地,空地一角有座古祠,正是年前他來君山會晤正派掌門人的地方。

    這時,月色下空地上共站著六個人。

    向東是那位破衣老人,老人對面三丈外,站著的正是三目狂叟高群、媚娘胡卿卿、賀蘭鬼嫗苗苦芝以及大巴山水火雙煞五魔。

    當下但見老人手向五魔一指,又笑道:「老夫剛才說過,這顆九轉玄黃丹乃那姓羅的三手小子於三峽附近自兩名大魔頭處竊得;這兩名大魔頭的名號如果說出來,你們不是不信,便會嚇個半死,這一點老夫姑予保留。老夫現在要告訴你們的,就是這兩魔頭是五鳳幫的大上護法,你們不妨再重新斟酌斟酌吧,這顆九轉玄黃丹你們到底碰得碰不得?」

    三目狂叟直截了當冷冷搶答道:「碰得。」

    老人輕輕一「哦」,微笑問道:「尊駕憑什麼敢說這句話?」

    三目狂叟冷冷回答道:「你能我也能就憑這一點。」

    老人大笑,連聲道:「好,好,好!」

    三目狂叟喝道:「好就交出來!」

    老人忽然住笑側目道:「高群,你在黑道上也是小有名氣的人,當知道這玄黃丹最大功效乃在用於恢復失去的功力,你閣下一身功力好好的,又何必要這般認真相逼呢?」

    三目狂叟仰起臉道:「它的一次功效能助人平添十年功力,這種誘惑大概凡是武林人物都難不動心的。」

    老人笑道:「十年功力又算什麼呢?像閣下這種底子。就是再增三十五十年功力,除了自速其死之外,又能濟得甚事?」

    三目狂叟氣得渾身發抖,一時間幾乎沒有暈厥過去。

    大巴雙煞中老二燎原劍客好不容易佔得一個發話的機會,這時環眼一瞪,虎吼喝道:

    「你這老賊又算什麼東西?」

    老人並不動火,微微一笑道:「老夫不戰叟!」

    雙煞老大冷血書生一怔道:「什麼?不戰叟?」

    老人又是微微一笑,笑道:「老夫不勝叟!」

    媚娘胡卿卿咯咯一笑,掩口道:「你這老迷糊,到底是不勝叟還是不戰叟?」

    老人笑道:「都可以」

    他笑一笑又接道:「最好加起來,那麼就隨便顛倒都不會錯了。」

    媚娘微怔道:「加起來?不戰跟不勝?」

    老人點頭一笑道:「對了,不勝不戰叟,或者不戰不勝叟。」

    楓樹後的葛品揚和陳、胡等三人,聞言為之忍俊不禁。五魔聽了,方知受了老人戲弄,頓時一個個臉籠殺氣,全都動了真火。

    五魔中,以鬼嫗最受不起奚落,她自現身以來,一句話沒有講,這時卻第一個發動攻擊。

    鐵拐一掄,帶起一片呼呼風聲,招呼也不打一個,便向老人一拐掃至。

    破衣老人衣袖一拂,人如風車般,就地滴溜溜一轉,一面閃避來勢,一面放聲高叫道:

    「且慢!」

    鬼嫗勒拐喝道:「還有什麼可說的?」

    老人退出一步,哈哈一笑道:「老夫為修正果,戒殺已久,你婆子如此相逼,萬一激得老夫開了戒,豈不大家都罪過麼?」

    鬼嫗勃然大怒,鐵拐一順,就待再度攻上。

    老人聲浪一沉道:「老夫話尚未完。」

    短短六個字,有如連續打出六槌,低低而沉沉的,震得五魔均是心頭一顫,鬼嫗手中鐵拐不由自主地垂放下來。

    老人目光環掃,緩緩接下去道:「你們如此氣勢洶洶,一味進逼,無非不知老夫是誰而已。」

    鬼嫗嘿了一聲攔住說道:「正是這樣!老身行年六十有六,能被嚇唬的年紀已過去五十寒暑了。」

    老人側目道:「咱們來個不傷和氣的解決方式不好麼?」

    三目狂叟冷冷插口道:「除了交東西,『和氣』大概是『傷』定了。」

    老人回頭一笑道:「未必見得吧?」

    語歇,笑意一斂,雙袖揮舞處,空地頓時捲起一片激盪勁氣,氣渦中人影游閃,宛如雲龍隱現。五魔為這聲勢所驚,紛紛凜然後退。

    墓地裡,氣渦中一聲斷喝:「著!」

    三丈外,一排五株塔柏,同時應聲折倒。

    葛品揚起始便在暗中留意,他覺得這種武功眼熟之至,由於心情太緊張,一時竟未能悟得過來,正感納罕之際,忽聽三目狂望尖叫道:「身旋狂飆,掌舞星搖天,天風老人!」

    「天風老人?」

    「天風老人!」

    「天風老人?我的天啊!」最後一聲駭呼似出媚娘胡卿卿之口,呼聲中人影大亂,五魔於剎那間溜得一個不剩。

    陳、胡二人膛目喃喃道:「天風老人?武林中究竟有幾個天風老人?」

    葛品揚失聲道:「是啊」

    他們三人來自巫山,曾親眼看見天風老人死去,並親手為老人落葬,這難道還會有假不成?

    三人正在錯愕間,空地上,老人仰天大笑了一陣,突然住笑,望空冷冷說道:「年底,長安,風月樓列局以待,不去就打扁你小子的頭!」

    揚手間,先彈出一點白星,又彈出一點黑星,兩星相擊,發出一聲悅耳脆響,雙雙墜地。

    雙星墜地,老人破袖飄飄,眨眼不知去向。

    陳、胡二人相顧發怔道:「他說什麼?」

    葛品揚沒有作聲,逕向空地奔去,陳胡二人趕到時,他展掌向二人一伸,搖搖頭,苦笑道:「現在知道他老人家是誰了嗎?」

    陳、胡二人齊齊叫道:「龍門棋士?」

    原來葛品揚手掌托著的,正是黑白兩枚象牙棋子。

    與此同時,遠處湖面上,一青一藍兩條身形凌波飛渡而來。

    葛品揚目光一注,咦道:「又是他們兩個這二人一身功夫好俊。」

    陳胡二人循聲回頭,青衫青年和藍衫青年已來至三丈以內。葛品揚從容收起兩枚棋子,向陳胡二人傳音吩咐道:「由小弟應付他們。」

    他容得來人定下身形,搶出一步攤手苦笑道:「兩位來何遲遲?他們幾個都走啦!」

    藍衫青年氣咻咻地跳腳道:「都是四弟、五弟誤事,害得我們苦等。」

    青衫青年擺手道:「算了,算了,人跑了急有什麼用?只要有此線索,追回也不過是遲早而已。」

    青衫青年口中說著,兩眼不住在葛品揚身上打量,心下暗忖:這人被一掌打落湖中,不但不死不受傷,反比先前出落得更見精神,豈非怪事?

    兩青年身手雖在伯仲之間,但是,葛品揚早就看出,藍衫青年是個直腸子,不怎麼樣;青衫青年沉穩機警,周旋間,可不能不加小心。這時他雖知青衫青年已對他起疑,一時也不急於掩飾,當下故意歎了口氣道:「真沒想到那老傢伙原來就是什麼天風老人……」

    藍衫青年一愕道:「誰你說?」

    葛品揚點一點頭道:「兩位且過來這邊看看。」說著,手向遠處五株斷柏一指,偏身踏出一步,裝出引頸姿態,青衫青年和藍衫青年迫不及待,搶先向斷柏奔去。

    葛品揚則又故作突然想及什麼似的,留步轉向陳胡二人,一面使眼色,一面以一種主人對下人的語氣大聲說道:「你們兩個先回去,告訴老爺,就說這一帶的地租已經收清,長安店賬年底我再帶你們兩個去收,不然你們先去長安等也一樣。」

    陳胡二人會意,他們知道這位天龍門下武功已復,再陪下去反成累贅,葛品揚這樣說,無異在向二人訂定後會之期,於是,二人同時投出戀戀不捨的一瞥,低頭恭諾著反身而去。

    葛品揚匆匆趕至兩青年身邊,一路大聲問道:「兩位看清了嗎?」

    兩青年不答,卻雙雙注視著陳胡二人在月色下漸漸遠去的矯捷身影,似乎有所訝疑。葛品揚故意赧然一笑道:「不瞞兩位說,小弟家中薄有一點產業。」

    兩青年同時哦道:「他們是護院武師?」

    葛品揚點頭一歎道:「是的,平時我還以為他兩個有多了不起,今天酒樓上,唉唉,想不到他們幾乎自身難保……」

    二人注目又問道:「兄台也是會家子了?」

    葛品揚向陳胡二人背影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攤手苦笑道:「師父不過如此,說會家子豈不貽笑大方麼?」

    至此,兩青年完全為之釋然。葛品揚朝五株斷柏一指,存心消除二人最後一層疑雲,道:「那時,小弟躲在樹後,老傢伙以一陣怪風將這五株柏樹刮倒,只聽其中那個眉心有痣的老者尖叫道:「天風老人!天風老人!』天風老人是誰啊?」

    藍衫青年臉色變了變,沒有開口,青衫青年緩緩說道:「巫山一名武林前輩,兄台非我輩武林之中人,自然是不會清楚的了。」

    藍衫青年忽向葛品揚問道:「兄台如何稱呼?」」

    葛品揚由於這兩個人的個性和儀表,不期然念及堡中常平、霍玄兩位師兄,正好又想及與「思」同音的「師」字,乃拱手道:「小弟姓師,草字玄平,兩位兄台呢?」藍衫青年道:「在下冷必光,這是我們二哥冷必武。」

    葛品揚心想:冷必武?冷必光?他剛才又說什麼四弟、五弟,敢情他們是同胞兄弟?

    他心底迅忖著,口中同時答道:「嗅,兩位冷兄,幸會,幸會。」

    藍衫青年又道:「兄台對武功一道有更上一層樓之意否?」

    葛品揚作驚喜狀,打躬道:「固所願也!」心想:正想瞭解你們身份,你既提出來,我又何樂不為?

    青衫青年頗有不以為然之色,但亦未作明顯表示,這時,仰望著天色道:「天快四更了,四弟五弟可能已先回去了,我們走吧。」

    三人走至湖邊,冷氏兄弟雙肩一晃,便向水面凌虛踏去,葛品揚正擬提氣相隨,忽然警覺,忖道:這怎麼使得?

    當下從後高喊道:「兩位兄台且慢,小弟過不去呀!」

    他因幾乎露出破綻,一身冷汗,臉上神色也為之大不自然。重新回頭的冷氏兄弟看了,以為他自慚不如,益發不疑有他,這時,一人攏住他一隻手臂,一聲低叱,雙雙向湖中躍去。葛品揚暗駭,心想:這一手,我葛品揚也未必辦得到啊。

    冷氏兄弟雖然帶著葛品揚,仍然踏波如飛,身形毫不停滯。葛品揚有心試試兩人是否技止於此,半途上,數度故作心悸而陡然運氣下沉,不意冷氏兄弟竟不受影響,只吩咐他:

    「不要怕,怕就閉上眼睛好了。」

    他們口中說著,腳下卻疾行如故。這一來葛品揚不安了,他告訴自己:如今不裝也不行了。

    抵岸,冷氏兄弟略作張望,便向城中走去。

    時值承平,金吾不禁,岳陽城城門通夜敞開著。冷氏兄弟走在前面腳下甚慢,似乎怕葛品揚跟隨不上。葛品揚武功恢復後,渾身活力充沛,這樣走法實在不習慣,於是趕上一步,低聲笑道:「小弟授藝師父中,有位外號叫做草上飛的……所以在陸地上,兩位兄台跑得稍微快點不妨。」

    冷氏兄弟輕輕一「哦」,腳下立即加快起來,葛品揚又低喊道:「太快了也不行。」

    冷必光噗嗤一笑,冷必武也笑道:「想不到兄台的事還真難辦。」

    葛品揚心頭一動,又趕上一步笑說道:「小弟成就雖差,但自信人並不笨,兩位有空能指點小弟一下就好了。」

    武功優劣,繫於心訣,心訣自秘,乃有門戶之分。葛品揚心想:只要你們稍微露一露,不怕不知道你們來歷!

    藍衣冷必光性子急,聞言立即笑道:「一般門派練氣,多走丹田、中府,下次你行功打坐時,不妨試走太乙與心絡看看。」

    葛品揚點頭道:「好,小弟領教,今晚就依示試行。」

    他口中這樣敷衍著,幾乎沒有驚叫出來:氣行太乙、心絡?這,這是天龍堡的獨門心訣啊!

    他心跳著,一身是汗,整個心神為之迷亂起來。

    他跟在二人身後,再也無法去注意二人正將他領向何方了。不一會,冷氏兄弟停下腳步,藍衣冷必光道:「到啦。」

    冷必武道:「不知必輝、必照他們來了沒有?」

    冷必光道:「那麼我們是在這兒等,還是先進去瞧瞧再說?」

    葛品揚從旁插口問道:「這兒是什麼地方?」

    藍衣冷必光語帶諷刺地曬道:「岳陽藥王廟乃武林大大有名的一處地方,難道你家中那些武師就沒有向你提起過?」

    葛品揚搖搖頭道:「沒有聽說過。」

    答雖答得從容自然,心底下卻止不住又是一驚,暗訝道:「岳陽藥王廟,武林中誰都知道是丐幫總舵所在,他們找到這裡來做什麼?

    這時青衣冷必武目光偶掃,突然低低說道:「四弟、五弟來了。」

    葛品揚偏頭望去,兩條身形,正自來路上如飛奔至。兩人所穿長衣,一作深紫,一作朱紅,臉上均戴著一幅與衣色相同的紗罩。

    葛品揚心頭一亮,恍有所悟。藍衣冷必光待後來的兩青年站定之後,忽向葛品揚注視著問道:「師兄弟身上有沒有帶著面罩?」

    葛品揚笑道:「正好有,徐師父說這是跑江湖必備的東西。」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幅與衣色相同的褐色紗巾戴上。

    青衣冷必武、藍衣冷必光,也分別迅速戴上青、藍兩色面罩。

    五人未再打話,相繼向廟中走去。青衣冷必武、藍衣冷必光並肩前行,紫衣紅衣的「四弟」「五弟」並肩後隨,葛品揚走在最後。

    葛品揚別有用心,走時故意東張西望,顯得畏畏縮縮。進入廟門,他趁前面冷氏兄弟不注意時,手腕一抖,向殿頂那塊塵封的橫匾背後打去一樣東西。東西打出,同時「啊」

    地一聲輕呼道:「這裡面好黑。」

    匾後發出的響動為輕呼掩沒,「四弟」「五弟」雙雙回頭望了他一眼,臉上現出不屑與厭惡的神色來。

    轉過前殿,五人眼前驀地一亮。

    這時的後殿院中,牛油巨燭高燒,燭光搖曳下,正面向殿外坐著三排破衣叫化。

    最裡一排人數較多,從每人只有一個至二個法結上看,似為幫中三四兩代弟子。

    中間一排,坐著三名中年叫化,每小均是五個法結,左邊一個,眉成倒八字,一臉苦相;右邊的一個,蒲包嘴,嘴角向兩邊耳根咧開著,活似一尊笑口常開的彌勒佛;中間一個雙睛如電,閃爍不定,那一臉表情,誰也測不出他究竟是喜是怒。葛品揚以前雖沒有見過這三丐,但從三丐長相上,他知道,他們大概便是丐幫中有名的三怪:哭丐、笑丐、無常丐了。

    最前面,一丐居中盤坐,發如禿帚,須如蝟刺,身軀橫裡與堅裡相等,盤坐著,遠看似一團向球。

    這團肉球,正是當今武林中,聲威更在五派掌門人之上的丐幫幫主:四海神乞樂十方。

    冷氏兄弟現身後,一字並立,他們幾乎已忘了葛品揚的存在。葛品揚背著手,悠閒地向一旁踱去。四海神乞曾於十年前去過一次天龍堡,那時葛品揚才不過七八歲光景,所以葛品揚今天就是不戴面罩,神乞也不會認出他是誰。

    這時,但見三丐中哭丐臉一仰,哭喪著臉喃喃說道:「早跳禍,晚跳福,中午跳則魚和肉我今天一大早眼皮就跳,看來今夜一過,化子群中就要少掉我尚心寒這號人物啦。」

    笑丐大笑道:「少了你,少了個搶酒喝的,哈哈,值得慶賀,值得慶賀!」

    哭丐唉聲歎道:「沒有了我,你還喝得下酒麼?」

    無常丐大喝道:「閉上你們的鳥嘴,少聒噪點好不好?」

    笑丐笑道:「沒錢買肉呢,說笑長精神大敵當前,不先養養浩然之氣怎行?」

    哭丐搖頭歎道:「我看一定打不贏!」

    笑丐大笑道:「不跟高手討教,豈非一輩子也進不了步?」

    哭丐歎道:「只要不送命,當然是好事。」

    無常丐又喝道:「誰再開口試試看」

    四海神丐輕輕一咳,笑丐扮了個鬼臉,哭丐搖頭一歎,無常丐話說半句縮口,三怪一齊都安靜了下來。

    神乞雙目在冷氏四兄弟身上一掃,點點頭道:「很好,青、藍、紫、紅」忽然一聲咦,轉向踱步中的葛品揚詫問道:「這位怎麼不穿黃衣而穿褐衣呢?」

    葛品揚暗忖道:我先前就懷疑這四兄弟便是五鳳幫下的青、藍、紫、紅四鷹主,看來這是不會錯的了。

    葛品揚想著,眼光一掠,正想向神乞傳音過去,瞥及青衣冷必武面紗一動,似欲說話,只好暫時嚥住。

    青衣冷必武道:「樂幫主既然明白,事情就好辦了。至於黃衣、褐衣之分,對幫主並不重要,現在有關那份觀禮請帖何以會由天風老人持往王屋鬧事的原因,幫主可以開始解釋了。」

    哭丐歎道:「你這多像問供?」

    笑丐笑道:「少年老成,值人激賞。」

    無常丐嘿嘿冷笑道:「天風老兒可以仗義陳詞,出入五鳳幫如入無人之境,但狗咬破衣,人揀忠厚欺。如換了我們這批化子去,還走得出來嗎?嘿嘿嘿!」

    神乞回頭一指三怪,轉向冷氏兄弟道:「正如古語所說的『刑不上大夫』一樣,本幫有條不成文的規定,五結以上弟子,除犯欺師滅祖或叛幫重罪,平日言行不受拘束或呵斥。他們三個既已快嘴搶著說了,本幫主再解釋便顯得重複無味了。五位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青衣冷必武冷冷一笑道:「很好。」說著,微偏身子,向另外三兄弟淡淡詢問道:「第二排那三名叫化,依三位賢弟之意應如何處罰為當?」

    藍衣冷必光道:「哭丐劓鼻,讓他以後說起話來更加嗚咽淒涼。」

    紫衣冷必輝道:「笑丐點喉結,教他以後笑不出,只能作會心微笑。」

    紅衣冷必照道:「無常丐那雙眼球很惹厭,挖掉它。」

    四兄弟問答著,旁若無人,就像商量選購東西一般。

    哭丐歎道:「聽聽看,我說如何?」

    笑丐笑道:「童言無忌,不必計較……哈哈哈!」

    無常丐一聲不響,雙目滾動間光閃如電,顯然已怒極。只有葛品揚心頭大震,他想:一點也不是開玩笑,憑四人身手,做得到的啊!

    神乞樂十方這時卻在想著另一件事:五風幫五堂,以黃為首,假如那邊那個穿褐衣的青年就是黃衣鷹主所偽裝的話,今日行動怎又不由他主持?假如不是會是誰?

    神乞想著,止不住向葛品揚望去。葛品揚趁冷氏兄弟不注意,臉一仰,嘴唇翕張,似乎閒得難耐,默數著殿簷上的椽子。

    神乞臉色微變,先訝,繼喜,復驚,最後眉鋒微蹙,似有所思般低下頭去。

    再接著,輪到三怪中的無常丐發楞了,無常丐眼珠上翻,似在聆察著遠處什麼動靜,忽然間,無常丐長身立起,大步向前殿走出。

    冷氏四兄弟大概知道無常丐不可能臨陣逃脫,此去最多是另請人手,四兄弟為表示滿不在乎,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

    青衣冷必武這時向哭丐冷冷說道:「站出來吧!」

    哭丐緩緩起立,清了一把鼻涕歎道:「酒香、肉香,不聞不動心,這多事的鼻子趁此機會去掉了也好。」

    自語著,起身向空地上走去。

    青衣冷必武又向笑丐道:「還有閣下,也好出來啦。」

    笑丐大笑著一躍而起,搶在哭丐前面飛落空地上,青衣冷必武轉向藍衣三弟,紫衣四弟吩咐道:「你兩個上去,無常丐留給五弟。」

    藍衣冷必光人向前跨,手卻摸入懷中,懷中發出一聲嗆然金鳴。青衣冷必武忽然喝道:

    「不可用手指好了。」

    葛品揚耳聞那聲金鳴,心頭一動,暗忖:「藍衣冷必光要掏的,難道,難道是龍鱗鏢不成?」

    想及此處,恨不得撲過去扯開藍衣冷必光的衣襟看上一看,可是,藍衣冷必光的手已經空著抽出來了。

    同一時候,紫衣冷必輝雙指一併,已竄身向笑丐喉下點去,身法之快出人意外。笑丐不意對方武功高到如此地步,怔神間措手不及,紫衣冷必輝雙指已挾著銳風逼至喉下。

    四海神乞雖依了葛品揚的吩咐,但心中仍然有點不服,是以哭、笑兩丐出場,亦未予制止。這時眼看笑丐空有一身不俗成就,卻已閃避無力,不由得深為後悔,悲歎一聲「罷了」,黯然閉上雙目。

    葛品揚大驚,暗叫一聲:天龍爪!

    他搶救不及,目光偶溜,驀地大叫道:「嗨!看那化子拿了什麼東西來了?」

    無常丐正自前殿走出,手中雖然拿著一樣東西,但是那樣一件長不盈尺的棍形物體,要說它是一件什麼東西,人的眼睛是怎麼也無法分辨出來的。

    不過這一喝,卻硬生生解救了笑丐的厄運,紫衣冷必輝撤招與出招同樣快速,雙指一曲,人已跳回原地。

    無常丐不失精明機警,他知道葛品揚驚叫系出於情急,當下忙將手中物件抖腕向四海神乞擲去。

    藍衣冷必光還剛蓄勢,這時,也勢子一收退回原處。

    神乞伸手一抄一抖,一面五色鑲邊、五鳳交舞的三角旗展開了,正是五風贈給葛品揚的那面五鳳令旗。

    五鳳令旗展開,冷氏兄弟一個個神色大變。

    神乞揚旗注目,冷冷問道:「這是面什麼旗子,諸位要不要走上一步看看清楚?」

    四兄弟迅速地交換了一瞥,同時俯身低頭。青衣冷必武以一種微帶顫抖的異樣聲調答道:「在下兄弟……實在……實在……硯……現在……聽候五鳳令吩咐。」

    神乞因四人頭都低著,不虞四人發現,便拿眼角望去葛品揚,似問:「依葛老弟之意,要不要整他們一下?」

    葛品揚心中正在暗想:真想不到這五鳳幫果然紀律嚴整他沉吟著,對神乞的請示,一時也無法決定究竟怎麼做才好。就這樣放四人過去吧,丐幫今天這股怨氣找誰去出?要報復一下吧,又擔心四人年輕氣盛,萬一人急造反,旗子威力失靈時又怎麼收拾才好呢?

    這時,忽聽哭丐歎道:「割不了別人的鼻子,就割下自己的表演一下豈不也好?」

    笑丐大笑,接口說道:「是的這世上大概再沒有什麼表情要比無聲的會心微笑,看上去更動人的了。」

    原先提出這兩個刑罰的藍衣冷必光、紫衣冷必輝,聞言之下身軀均是猛然一震。

    五鳳幫幫規,黃衣首鳳曾於開幫之日說得明明白白:「凡我五鳳幫旗下,專重整體成敗榮辱,不計個人生死得失,違者處死,法無二條。」

    如果丐幫現在要以這面五風令處置冷氏兄弟,冷氏兄弟除非存心叛幫,是無法逃避抗拒的。

    丐幫三怪也不是省油燈。葛品揚怕哭、笑兩怪丐說到做到,出了岔子無法收拾,乃急向神乞傳音道:「使不得,晚輩還想在他們身上打聽幾件重要的事,放他們去吧。」

    神乞頭一點,向冷氏四兄弟冷冷說道:「知道嗎?回去告訴五位幫主,就說我老叫化說的,以後對外行動時,貴幫內部最好能於事前先協調一下。」

    冷氏四兄弟大感意外,齊齊一聲朗諾,躬身趨退;葛品揚不便停留,也連忙跟了出來。

    走在路上,四兄弟又氣又怒,抱怨不已。

    藍衣冷必光忿忿地道:「叫我們來興問罪之師,卻同時又發給人家一面令旗,這算什麼名堂?」

    紫衣冷必輝也搖著頭道:「笑話,簡直笑話。」

    紅衣冷必照蹩額道:「如果令旗先發,就不該要我們作此一行;若是在我們動身後改的主意,也應設法知照我們一聲才對呀。」

    生性比較沉穩的青衣冷必武,這時擺擺手,沉吟著道:「令旗不假。而我們這次行動也是五位幫主再三合議後方才決定的。五位幫主之聰明才智,為我們望塵莫及,這種出爾反爾的事決不可能做出來。我以為,這裡面一定大有蹊蹺……」

    什麼蹊蹺?只有葛品揚一人心底明白。這時,葛品揚暗暗點點頭,心想:青衣冷必武不愧是老二,心機比另外三個深多了。

    藍衣冷必光性子急,當下叫道:「是的,這就趕回去問問清楚。」

    紅衣冷必照道:「難得出來一次,忙什麼?」

    藍衣冷必光冷笑道:「還沒有玩夠麼?」

    葛品揚心想:這位紅衣「老五」看上去也有十七八了,怎還這般孩子氣貪玩?

    紅衣冷必照尷尬地笑了笑,沒有開口。

    青衣冷必武道:「天快亮了,先到前面集賢棧歇歇再說吧!」

    翌日,葛品揚隨四人乘船溯漢水而上,由雲蘿方面取道入陝。

    這條船系冷氏四兄弟包雇,葛品揚知道,他們這樣做,一定是為了隱秘行蹤。

    初秋,氣爽天高,雁陣比比。蘆花白,楓葉紅,兩岸景色,頗為宜人。冷氏四兄弟中的青衣冷必武、藍衣冷必光、紫衣冷必輝,均是有說有笑,就只一個紅衣冷必照問聲不響,好似有著什麼心思。

    葛品揚暗忖:這就怪了,船行甚緩,他好玩,這一路不是正好玩個夠麼,怎還如此愁眉苦臉的呢?——

《燭影搖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