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後,船泊襄陽北門外。
襄陽並不是一處了不起的大地方,但是,一些歷史人物卻為它帶來了熠熠光輝。
古之名將如羊祜,如杜預,前者帶兵,輕裘緩帶,不披甲,不設衛,屯兵時軍無百日之糧。閱三載,竟有十年之積。卒後百姓為其立碑,望碑者,無不涕零,因號墜淚碑。後者被號為杜父而不名,府內紀功之石遍地皆是。後人四六有句云:「杜預紀功之石,蟲篆猶存,羊君墜淚之碑,人心尚在。」
而最為人所熟知者,則推臥龍、鳳雛,以及大詩人孟浩然。
「孔明高臥處,龐公舊時居……」
「龐公棲鹿門,絕跡遠城市……」
「只言天下少霖雨,不知隆中有臥龍……」
詩人寫詩人則更簡潔明快:「孟簡雖持節,襄陽屬浩然。」
此外如」「馬氏五常,白眉最良」的馬良,以及賦「朝雲,暮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的宋玉等輩更是不勝枚舉。
這時,月掛城樓,匹野一片靜。葛品揚負手船頭,正為一些歷史人物而悠然神往之際,鄰船上,忽然傳來一陣琵琶弦聲,經過主五下輕佻巧撥之後,接著,一個挑逗性的女聲低回地唱起《西廂-酬簡》來:
「繡鞋兒剛半折,柳腰兒恰一搦……雲鬟彷彿墜金釵,偏宜髮髻兒歪……我將你鈕扣兒松,我將你羅帶幾解……軟玉溫香抱滿懷,劉、阮到天台……哎喲,柳腰款擺,花心輕拆……」歌聲至此,為笑聲和怪叫聲所淹沒。
葛品揚循聲望去,原來是幾名巨賈在擁妓喝酒,他皺了皺眉頭,走進艙中。
艙中,冷氏兄弟圍坐燈下。這時,那名紅衣冷必照臉色紅紅的,雖然沒有喝酒,卻似有幾分醉意,不知他向青衣冷必武請求著什麼事,但見青衣冷必武忽然鎖眉揮手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去,去吧!」
紅衣冷必照大喜,一跳而起,飛身便往岸上竄去。
藍衣冷必光於身後冷笑道:「玩、玩,淘壞了身子,今年年底的大校看你拿什麼在太上幫主面前過關!」
葛品揚心頭一動,忖道:太上幫主?一點不錯,五鳳背後果然有人!
同時;他也明白過來,紅衣冷必照所謂「貪玩」,原來是「玩姑娘」!他暗歎:真是人不可貌相,這小子在五鷹主中年紀最小,想不到竟第一個染上這種武人視為大忌的惡習。
黎明時分,葛品揚於膝朧中,忽為一片低叱聲所驚醒,他睜眼坐起,只見隔宿未歸的紅衣冷必照,正向艙中跳落,臉色發白神色倉惶。
青衣冷必武愕然問道:「追來的是誰?」
紅衣冷必照喘著道:「不……不知道……身手很……很高。」
青衣冷必武道:「怎麼回事?」
紅衣冷必照道:「我……沒去妓院……我……強……強姦……不意她老子也是武林中人。」
岸上,有人厲聲道:「船主答話,如不交出淫徒,可怪不得老夫心狠手辣!」
青衣冷必武、藍衣冷必光、紫衣冷必輝,同時跳出艙面,葛品揚也於船尾探出身子。晨曦中,岸上站的是名年約五旬出頭魁偉老者。
老者方臉隆鼻,雙目如電,一張紫膛臉已因氣憤過度而變得鐵青。葛品揚雖沒見過此人,但此人這副威武相貌,卻好像曾經聽誰提起過。
葛品揚正在思索著,青衣冷必武已抱拳發問道:「長者如何稱呼?」
方臉老人厲聲道:「老夫萬蒼年,人稱神掌霸王。快叫那紅衣小賊出來,廢話不必多說!」
葛品揚暗驚道:神掌霸王?此人乃武當俗家弟子中,二百年來成就最高的一人,怪不得紅衣冷必照吃不下了。
紫衣冷必輝低低說道:「就老傢伙一個,後面沒有人。」
藍衣冷必光點點頭冷笑道:「我知道」
他目凝岸上老人,手探懷中,話音未了手掌突揚,一道金光電奔老人咽喉。
神掌萬蒼年冷不防此,一個措手不及,竟然應聲倒地。
葛品揚硬生生嚥回了一聲驚呼:龍鱗鏢?
現在,真相大白了,過去,所有以天龍武學犯下的罪行,均出五風幫所為。
黃、青、藍、紫、紅,這五名少年鷹主,連最差的紅衣冷必照都不在他葛品揚之下,往上去,可想而知,無怪雲夢二老也難逃厄運了。
青衣冷必武訝然回頭道:「這什麼地方?什麼時辰?老三,你,你怎愈來愈糊塗了?」
藍衣冷必光不服道:「這事誰看到了?替天龍堡再加上一筆血賬,難道太上幫主和幫主們知道了還會見怪不成?」
青衣冷必武無詞相駁,劍眉道:「現在怎辦?」
藍衣冷必光主意想得很快,手向岸上一指道:「棄船買馬,加鞭疾走,誰攔得住我們?」
四兄弟行動極其迅速,說走就走,各提著一隻小包裹相繼飛向岸上。葛品揚怕臨時追隨會被四人看出他的身法,因此在四人回艙取物之際即已先上岸等著,他早聲明過,別的不行,就是輕功還可以,所以四人奔馳他也照跟不誤。
晨牌左右抵新野,買馬上路,奔向伏牛山,三日後到達離嵩山不遠的臨汝。」
葛品揚心想:這次身投虎穴,縱能活下來,也不知哪天才能重見天日,必得設法先把發現龍鱗鏢的重要消息遞出去才好。
經過數天苦奔,冷氏四兄弟都已感到有點疲累,尤其是禍首冷必照,更是不停嘀咕著要大家歇一歇再跑。
於是,五人便在臨汝歇了下來。
晚上,葛品揚故意滿院亂踱,青衣冷必武問他道:「有什麼心事麼?」
葛品揚搔耳道:「一首七絕,就差一句,你說氣人不氣人?」
青衣冷必武指指廂房笑道:「亂轉有什麼用,到房裡鋪開紙張慢慢磨才是呀。」
葛品揚等的便是這句話,他要寫信,怕四兄弟兄疑,現在,他可以堂而皇之地進房行事了。
哪知他剛走出一步,藍衣冷必光忽然說道:「來,我陪你,我也喜歡這調調兒,咱倆一起唱和去。」
葛品揚暗道一聲:苦也!
他勉強定神,搖了搖頭,笑道:「做好了再請教,有人在旁邊看,我就一個字也想不出來了。」
藍衣冷必光哼道:「毛病真多!」
葛品揚笑道:「文人,尤其是喜歡做做詩的人,哪個沒有毛病?」他見藍衣冷必光並不堅持,心下略定,口中笑說著一面入房而去。
他吩咐店小二取來一疊紙和幾隻封套,先寫好三句詩放在一旁,準備有人進來時,拿出來蓋在上面搪塞。
然後,他揮毫疾書。
受信人是離此最近的少林掌門人:百了禪師。
他在信上向百了禪師扼要地說明:年前的君山之會,是他,葛品揚,天龍第三徒,為替師父分憂擅冒師父天龍老人名義,接待五派公使易容赴約,並許下兩項承諾。現在,兩項承諾均已於限前依次完成了。第一項,終南弟子喪失功力,經他奔走設法,業已恢復;第二項,以天龍武學行兇江湖者,經他查明,系五鳳幫門下。詳情可詢問丐幫幫主神乞樂十萬,或者龍門棋士師徒。
接著,他說明寫這封信的理由,是因為他正借五鳳幫四名鷹主的接引,向該幫深入,一時無法分身了。
最後,他請禪師,如知道他師父天龍老人的行蹤,務必代他捎個口信:五鳳幫五名鷹主身有龍鱗鏢,要師父追究他們來源,是私鑄,抑或師門上代散失這一點,也就是他指控五鳳門下以天龍武功和暗器製造暴行的具體事證。
剛寫好套入封套,房外,已有人彈著門板笑道:「好了沒有,大詩人?」
聽聲音,正是藍衣冷必光。葛品揚笑應道:「進來,進來!」
藍衣冷必光推門而入,葛品揚輕輕一抽一拍,已將詩稿連同一些空白信箋壓上書函,同時手一指,苦笑笑,搖頭道:「慚愧,想了老半天,三句還是三句。」
藍衣冷必光大笑,走過來取起詩稿展開念道:「賞月有感:『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待入天台路……』」念著,又復吟了一遍,忽然笑了起來道:「底下何不接上一句『無計起鵲橋』?」
葛品揚鼓掌道:「大佳,大佳。」
他叫著,一身冷汗,同時放下了寬心。
原來葛品揚這三句詩,並不是自己的作品。
唐人宋之問,遭貶黜,一日游錢塘某古寺,夜留宿,月下得句,欲賦五律一首,僅寫出半首,因無以為繼而作罷,前半首為:
「鷲嶺郁招-,龍宮鎖寂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這半首五律,系書於寺壁上,宋之間興來揮毫,興去擱筆,寫不全也就算了。
不意第二天!日地重遊,卻使他呆住了,昨夜自己那半首詩下面,不知於什麼時候,£被人另外接寫了四句:
「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待入天台路,看余渡石橋。」
宋之問讚歎之餘,急召沙彌來問,沙彌答以:「是敝寺一位老師父子施主走後不久接上去的。」
宋之問又問:「這位老師父人呢?」
沙彌回答:「老師父是位遊方僧,偶來敝寺掛單,已於今晨離去了。」
宋之問失望道:「與世外高人失之交臂,真乃可惜。」
沙彌走上一步低低說道:「聽人說,這位師父就是駱賓王!」
這是詩壇一段鮮為人知的佚聞,葛品揚雖然擅吟,惟因急切間難以成章,心想,管他的,文抄一番再說。
托天之幸,藍衣冷必光居然沒有識破。
不過,他鼓掌卻出於由衷讚美。失意通世的駱賓王,那句「看余渡石橋」,站在佛門弟子立場,因有渡引的宗教意味,固屬佳構;但如以詩論詩,實不比藍衣冷必光現在這句「無計起鵲橋」強到哪裡去。
紅衣冷必照好色,藍衣冷必光爽直有才,紫衣冷必輝隨和,青衣冷必武練達穩健,五鷹主,他見到的四個,性格秉賦均不相同。他猜測,那位五鷹之首的黃衣內堂鷹主,必然是個非常人物。
這一夜,平安打發過去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葛品揚才知道好色的紅衣冷必照一夜未歸。
紅衣冷必照去了什麼地方,大家心照不宣,但少了一個人不能上路,於是,大家便耐心地在棧中等候。
葛品揚趁青衣冷必武在棧外張望,藍衣冷必光、紫衣冷必輝在後院閒談之際,緩緩走到賬櫃上,跟那位賬房先生搭訕道:「您好這兒去嵩山少林多遠?」
賬房先生道:「不遠,三四天腳程,快馬一天可到,只須渡一條穎水而已。」
葛品揚道:「您沒有去過少林吧?」
賬房先生道:「去燒過香,不過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葛品揚道:「哦,想不到您去過,唔,唉,真,真可惜。」
賬房先生道:「可惜什麼?」
葛品揚道:「可惜您分身不開……」
說著,迅速地從懷中取出那封密函,反過來,以一錠白銀壓掩住,順手提起櫃上筆,蘸墨於函背面寫出道:「賞使者黃金一錠,請大師暫墊,敝莊日後當必匯還」,然後向賬房先生道:「少林住持方丈百了禪師,雅好吟誦,與本人為方外忘年之交。本人昨獲一詩,擬送他和詠,看來只有煩您另外代找一個路熟的夥計,替我馬上跑一趟了。」
賬房先生眼光直瞪,暗呼道:別說外加一錠黃金,就這一錠銀子已我的媽。眼珠一滾,忙堆下笑容道:「其實,咳,小的也不忙。」
葛品揚忍住笑,將函銀向前一推,低低說道:「那麼好,我這幾位兄弟最反對我跟和尚們來往,千萬別給他們看到。」
賬房先生正擬伸手來接,忽然斜刺裡伸來一隻怪手,快如石火電光,一把將函銀全部擄去。葛品揚冷不防此,幾乎驚喝出聲,急回頭,一條瘦小的身形,已一溜煙出門而去。
葛品揚見不是冷氏兄弟,稍鬆一口氣,心中卻想:即使不是冷氏兄弟,這封密函也不能輕落外人之手,說什麼也要追它回來。
他念動步移,追出門;避開站在門外張望的青衣冷必武的視線,再放步追人,剛剛踏出一步,忽見賬房先生輕咦一聲道:「那,那是那人落下來的麼?」
葛品揚順著賬房先生手指,從地上撿起兩樣東西。兩樣東西,呈扁圓狀,均約指頭大小,一色黃,一色白,黃者金,白者銀,葛品揚直待看清金銀小圓塊上那個篆體「冠」字,這才悟及:金銀棋子小聖手趙冠。
他忙將金銀兩枚棋子揣入懷中,另外摸出一塊銀子丟向賬房先生,笑說道:「這廝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搶去銀子,卻落下金子。這兩顆金銀豆子不知從哪兒弄來,倒是蠻好玩的,我留下,這個賞你喝茶吧。」
賬房先生收銀入懷,隨即一拍胸道:「相公,您再寫過,小的負責為您送去也就是了。」
葛品揚搖搖頭歎道:「不吉利,算了,月內橫豎我要去,省下這趟也罷。」
黑白小聖手趙冠,人如鬼靈精,窺得准,身法又極輕妙,他從青衣冷必武身旁疾走而過,心專意屬的青衣冷必武竟然沒有發覺。
這時,忽聽青衣冷必武低低怨責道:「老五,你這像話麼?」
話聲中,雙雙走入的正是青衣冷必武,以及那位嘻嘻而笑、臉帶疲憊之色的紅衣冷必照。
三天後,到了竟是葛品揚與巫雲絹一度寄居過的北邙白雲屯靜雅山莊。
應守莊門的仍是那個沉默寡言、面色冰冷的白髮婆子。白髮醜婆見了四兄弟,冷冷而簡短地道:「去大廳等。」
四兄弟一致垂手躬身道:「是的,婆婆。」
葛品揚暗驚:五鷹主在王鳳幫中地位相當不低,而對這醜婆子卻這麼恭敬,看來這醜婆子可不簡單呢。
不一會,醜婆子出來道:「白雲召見!」
冷氏四兄弟猶疑地望了葛品揚一眼,醜婆子道:「你們帶來這少年,他老人家已經知道,吩咐一道進去。」
於是,在白髮醜婆子引領下,葛品揚跟隨冷氏四兄弟之後,向內院走去。
通過一院又一院,都是葛品揚上次沒有進來過的地方,最後,約摸深入五六進之多,領路的白髮醜婆子,始向花蔭中一座樓閣一福退去。
冷氏四兄弟並排前跨,於閣樓下俯首而立,閣樓上傳來一聲輕咳,然後。一個聽上去極為柔和、細味下柔和中卻又透著無比寒意的老婦人聲音問道:「丐幫那個老叫化如何答覆?
態度好不好?」
聽了上面這種問法,冷氏四兄弟身軀全不禁猛然一震。
青衣冷必武掙扎了一下,顫聲答道:「弟子……辱命……因……因為老叫化出示了本幫的五鳳令旗。」
閣樓上老婦人「呀」了一聲道:「怎麼說?」
青衣冷必武惶恐地道:「令旗……絕非贗品……弟子等均看得很清楚。」
老婦人似在問身邊什麼人道:「必威,你上次說五個丫頭將一面五鳳令旗給了誰?西席楊老夫子?」
一個年輕而陰沉的聲音恭答道:「是的,對武事一竅不通的楊老夫子。」
老婦人喃喃罵道:「糊塗!這幾個丫頭越大越糊塗了。」接著,又悠悠歎了聲道:「這樣說來,那位楊老夫子大概遭遇不測了。」
葛品揚迅忖道:「五鳳幫的太上幫主原來是個老婦人,那被喊做「必威」的青年人,可能就是黃衣首鷹了。唔,威、武、光、輝、照,五字正好連貫,口氣還真不小呢。
靜了片刻,老婦人問道:「你們身後那個少年是你們物色來的麼。秉賦如何?跟上次交代你們的條件符合不符合?」
青衣冷必武道:「雖不一定比得上必威大哥,但比我們四個只強不弱。」
葛品揚心想:這位青衣冷必武看上去對我很冷淡,原來竟這般推重我,這倒真還沒有想到。
老婦人「哦」了一聲道:「叫他到前面來。」
冷氏四兄弟迅向兩邊讓開,葛品揚決定早定,當下從容走上數步,向上深深一揖道:
「參見太上幫主。」
老婦人道:「你叫什麼名字?」
葛品揚道:「師玄平。師法古人的師,玄之又玄的玄,平淡無奇的平。」
老婦人對他這種姓名釋義法,不知是感到新鮮抑或感到意外,「噢」了一聲,這才緩緩接著說道:「報告身世,須簡潔而詳實。」
葛品揚信口胡謅道:「籍隸潼關,祖上歷任外官,薄有產業,獨生子,無兄弟,亦無姐妹,幼時多病,為鍛煉身體,曾隨護院武師習過三年拳腳,除授輕身術的師父教授得法,稍有成就外,力不足十人敵,這四位見台知道得很清楚。」
老婦人又道:「潼關什麼地方?」
葛品揚見老婦人並不見疑,不禁大感心安,乃大膽接下去鬼扯道:「潼關城內,渭清街,靠西門,問師員外府無人不知。」
老婦人緩緩說了句:「很好。」接著,便向身邊那個黃衣冷必威囑咐道:「必威,這個師玄平交你帶內堂看管,俟派人去潼關打聽屬實後,再談其他。」
葛品揚心頭一涼,幾乎魂飛魄散,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老婦人心細手辣到這般程度。心想:這下自投虎口,完定啦。
掙扎、反抗,是人處劣境中的必有反應,這一剎那,葛品揚考慮到硬拚。
他想:如待派去潼關的人調查回來,那就一點生路都沒有了,而現在,冷氏四兄弟雖說一個個身手不在自己之下,但自己以一夫拚命之勇,或可僥倖脫圍,再不濟也可拼倒個把,總比束手待斃強。
不過,他想著卻沒有付諸行動,一因為此行之災難重重,早在意料之中,怕危險就不該來,既然來了就應等到最後,輕易出手實屬不智。
閣樓上,應了一聲:「謹領法諭。」
接著,一條玄黃身形,凌空疾射而下。
飛下閣樓的這位黃衣冷必威,雖在大白天裡,依然於臉上蒙著一幅與外衣同色的玄黃紗巾。這位五鷹之首的黃鷹內堂香主,從外形上看去除了一雙眼神更具采華外,其他方面,亦無顯著的特異之處。
青、藍、紫、紅四鷹,這時一致俯身,目光低垂,必恭必敬輕輕地喊了一聲:「大哥好。」
黃衣冷必威僅「嗯」了一聲,連頭都沒有點一下,便在葛品揚身旁,轉身面向閣樓。
雖說長幼有序,但是五鷹身份究屬是平行的,那麼,另外四鷹為什麼獨對這位黃鷹如此卑順?這位黃鷹又憑什麼這般大刺刺的自尊自貴?葛品揚對此,心中納罕不已。
這時,閣樓上,老婦人繼續說道:「武兒、光兒、輝兒和照兒,你們四個,最近哪一個比較空閒呢?」
紅衣冷必照搶著回答道:「照兒的護法堂最近沒有什麼差使。」
葛品揚心想:這廝敢情又想出去鬼混了。
想著,不禁升起一絲希望:也許這廝只顧玩,不會真的去打聽,但願他玩昏了頭,敷衍塞責一下就好了。
黃衣冷必威側過臉來,一雙精目在冷必照身上掃了掃,輕輕一哼,轉過臉去,正想說什麼,閣樓上老婦人唔了一聲道:「這方面倒是你行,好的,照兒,就由你去,早去早回來。」
黃衣冷必威見太上幫主已作決定,便忍住沒有開口。
紅衣冷必照躬身道:「最多半個月……」聲浪中透著一股禁遏不住的喜悅,不待語畢,腳下已動了,月字出口,人已飛出院外。
老婦人似甚慰藉地輕輕一歎道:「這孩子就是這種毛躁性子,談勤快,倒是數他第一。」
葛品揚止不住暗歎道:知人也,難矣。
同時,他明白了青、藍、紫三鷹一路上之所以對紅鷹一再容忍的原因,原來紅衣冷必照頗獲這位太上幫主的歡心,連黃衣首鷹都存著顧忌,青、藍、紫三鷹自是更不必說了。
這時,閣樓上老婦人忽然深深吁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說道:「好了,老身有點累,你們都去吧。」
聲音愈到後來愈微弱,有如大病初癒,全不似矯情做作。葛品揚一面隨眾趨退,心中卻不禁大為詫異:這位身居五鳳太上幫主的老婦人究竟是誰呢?她以十數年的光陰造就出五鳳、五鷹這批傑出人才,能聘得數十年前武林中談虎色變的天山胖瘦雙鷹為太上護法,能令那位頗具絕俗身手的白髮醜婦司閽,那麼她自己在武林中身份地位之尊崇,應可想見;可是,細數近幾十年來的武林女傑,卻沒有一個相像……尤其她最後說那幾句話時,中氣突然衰竭,似有著什麼不治隱疾。以這麼一名老婦人,竟能統馭著這麼一個聲勢驚人、實力雄厚的大幫派,豈非咄咄怪事?
王屋,鳳儀峰,五鳳幫總舵,建築的形式,是非常奇突的。
曾經舉行過開幫大典的鳳儀大廳,在全舵構築的分佈形勢上,僅似一座屏風,一座牌樓。在廳後,另有十座院落,裡五外五,俯瞰,有如兩朵重疊的梅花。
裡五院,為五風所居,外五院,則由內、外、巡、執、護五堂所分佔。
現在,葛品揚便住在外五院西南的一座院落中,這兒是黃鷹內堂。
在這兒,他過著一種奇異的生活,從面前走過的,人人一身玄黃,但是,像螞蟻一樣,來來去去,彼此不交一言,甚至連螞蟻相遇時那種碰頭式的招呼也都沒有。
人人嚴肅,人人忙碌,卻不知在忙些什麼。
葛品揚吃著精美的飲食,無法下嚥,睡舒適的床,無法安眠,房中書籍滿櫥,也一字看不進去。牢中囚犯,等待的是期滿開釋,而他,同樣失去自由,等待著的,卻多半是死刑的宣判。
寄望紅衣冷必照荒唐怠事,畢竟是不可靠的,實在他是憑著一股勇氣,準備接受一切可怕的命運,但是,像這樣計時計刻的等待,卻實在難以忍受。
假如他現在想走,應該不成問題,因為他住的這間書房,門戶開敞,不加鎖,不設衛,要進出,完全自如,可是,他明白再笨的人,也不會這樣做。
這兒,一片玄黃世界,只他一人穿著褐色衣服,動一動,便如在白紙上劃著黑線。黃衣冷必威自五天前將他送來這裡後,即未再見過,這種完全放任,應該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這位首座對總舵的嚴密警戒深具信心。
彷徨而不安的五天過去了。第六天清晨,鳳儀大廳方面,突然傳來五響鼓聲,葛品揚放下手中一本《韓非子》,正在猜疑不定之際,書房門口黃影一閃,面覆黃紗的黃衣冷必威突然進入室中。
葛品揚心神一緊,以為事發,不期然真氣晴提,準備應變。
黃衣冷必威手一揚,拋來一團東西,冷冷說道:「快換上,隨我出去,暫時冒充一下我們五弟。」
葛品揚接住一看,原來是一襲紅衣和一幅紅衣面罩。
當下點一下頭,想也不想,即將褐衣脫下,換上紅衣,並將紅紗齊額罩起,黃衣冷必威頷首:「好,跟我來。」
出門,來到前院,青、藍、紫三鷹已齊集在一處等候,這時,青、藍、紫三鷹目注葛品揚,望著,均不禁點了點頭。
紫衣冷必輝輕輕說道:「真像五弟。」
藍衣冷必光道:「最怪的,莫過眼神似乎還比五弟清湛些。」
黃衣冷必威手一揮,止住兩鷹交談,領先向迎面牆壁上一條不知如何突然開啟的通道中走去。
青衣冷必武向葛品揚低低交代道:「不得吩咐,不許開口或有所動作,知道嗎?」
葛品揚點點頭,表示領會。
青衣冷必武匆匆說完,連忙跟向黃衣冷必威身後。四真鷹,一假鷹,一個接一個,穿行曲曲折折的通道,走完,眼前一亮,葛品揚閃目觀察,處身之所,竟已是鳳儀廳中央。他沒有想到廳中那幅五鳳圖案下面原來竟有著一條密道,斜斜直通後院五鳳五鷹居處。
這時,廳前階沿上,密密地站著五排衣分五色的鷹堂武士,似正拒擋著外邊什麼人,不讓進來。廳中四鷹主和葛品揚現身,五排武士如背後生了眼睛似的,霍地向兩旁退了開去。
四真一偽的五鷹主,快步上前,一字排開。
葛品揚舉目向階下院中一看,大感意外,院中,五名來人內,四人是道士,正是武當本代掌門謝塵道長和武當三老玄雲子、玄鶴子、玄算子。
另外一人,面目黝黑,手臂粗壯,神色顯得十分惶恐,這人,並不是武林人物,但是葛品揚和青、藍、紫三鷹卻都認得,他,正是這次由水路送他們到襄陽的那個船家。
青、藍、紫三鷹,還有葛品揚,立即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不明白的,只有黃衣首鷹一人。
這時,青、藍、紫三鷹迅速地交換了一瞥,葛品揚想:是的,四鷹主當時走得太匆促了,否則,只要他們離開時稍微定定神,這船家說什麼也不會活到現在的。
黃衣首鷹首先發話道:「四位道長此行有何見教?」
謝塵道長寒著臉色,轉臉向船家道:「那天坐你船的是這幾位麼?」
那船家人雖精壯,膽子卻小得可憐,這時手指著,一面打抖,一面結結巴巴地說道:
「是,是,沒有那,那個穿黃的,卻,卻少了個穿,穿褐色的。」
黃衣首鷹漸漸有數,當下回過頭來冷聲問道:「究竟怎麼回事?」
青衣冷必武低低答道:「五弟惹的禍,三弟出的手,詳情等會細說,總之,將他們全部收拾了才會乾淨,大哥懂得這意思嗎?」
黃衣冷必威眼神不樂地眨了眨。輕輕一哼,旋即轉過臉去向謝塵道長冷冷道:「前因後果,一概不說,道長有何打算,最好乾脆說了。」
謝塵道長緊握手中長拂,沉聲道:「很簡單,交出一個活的神掌霸王萬蒼年,或者交出淫徒和兇手來。」
黃衣冷必威一聲不響,扭臉向後望來。藍衣冷必光嘿嘿一笑,越眾而出,冷傲地向謝塵道長睨視著陰陰說道:「兇手在這裡,哪一位過來拿人?」
謝塵道長未及聞言,身後,三老中玄鶴子已搶身躍出,大喝道:「武當以前還有二條人命落在你們手裡,今天一併索還公道來!」
隨著喝聲,鋼尾雲拂一抖,斗篷大一朵銀花,猛向藍衣冷必光當頭罩下。
藍衣冷必光不躲不閃,左掌斜撩,不待掌與雲拂接實,右臂暴伸,迅如電光石火般一把向玄鶴子左肩抓去。
葛品揚暗叫一聲:不好,天龍爪
一念未完,玄鶴子已被抓中,驟然一響,肩骨碎裂,長拂撒手,身軀隨著被絆出五六步開外,踉蹌栽倒。
謝塵道長率三老前來問罪,原尚以為五鷹偶爾撿得龍鱗鏢嫁禍東吳,萬萬沒有想到五鷹年紀輕輕,一出手便是正牌天龍武學天龍爪,不由得又怒又驚。
就在謝塵道長膛目不知所措的當口,玄雲子、玄算子,三老聚處數十年,骨肉相連,早將生死利害置之度外,當下也不等掌門人吩咐,雙雙喝著湧身搶出。
藍衣冷必光一曬而退,青衣冷必武、紫衣冷必輝接力似地,一來二往,燕尾式剪射而上。
葛品揚黯然垂下視線,他知道,青、紫兩鷹不會比藍鷹弱,而玄雲玄算兩道人不會比玄鶴強,二人命運遲早相同。
見死不救,於心不忍。救,又救不了,葛品揚陷入一片絞心痛苦之中。
剎那間,冷笑聲中,兩聲悶哼結束了短暫的拚鬥。葛品揚抬起臉,謝塵道長臉如青鐵,柳髯無風自動,正向這邊一步步逼來。
藍衣冷必光低低說道:「大哥,還是小弟上如何?」
黃衣冷必威冷冷答道:「這牛鼻子相當扎手,你要贏,一定很吃力,由我賞他一指也就是了。」
藍衣冷必光能贏,不過很吃力,這一點,天龍門下的葛品揚,絕對相信。
不過,黃衣冷必威的「賞他一指」卻令葛品揚有點不懂,他想:天龍爪法,向系五指並用,他不說「一爪」而稱「一指」是什麼意思?
謝塵道長功布週身,逐步逼近。
黃衣冷必威一聲「嘿」,衣角突然籟籟飄動,挺立原地,右臂一圈一翻,驀地,食指一指謝塵道長當胸喝叱道:「倒下去!」
葛品揚見首鷹語態如此狂放,心頭一震,暗駭道:莫非是一元指不成?
說時遲,那時快,黃衣首鷹招隨身發,一指點出。謝塵道長聆言察色,情知有異,身形頓處,揮拂便封。
可是,仍然晚了一步!
容得他雲拂抖起,一縷無形銳勁,業已轉嘯著破空射至,透衣直貫中府,但覺心胸間一麻,一個踉蹌,仰天噴出一道血泉。
這時的謝塵道長雖受重創,人卻沒有倒下去,真氣強提下,經過一陣搖晃,居然顫巍巍地正過身來。不過,此刻他那副神態,卻是夠怕人的。
面如金紙,血自唇角汩汩下滴,道服上血跡縱橫,雙睛盡赤,似有火舌在隱隱吞吐,牙緊咬,再度向黃衣首鷹厲瞪著步步逼來。
黃衣首鷹似因一指未能制敵死命而頗感意外,當下目光一寒,冷笑著說得一聲:「有你的!」
手腕一圈一翻,便擬再次點出;葛品揚熱血沸騰,再也無法坐視,真氣一提,雙肩微挫,準備拚命了。他知道,要救謝塵道長的命已無可能,現在,唯一可做的,就是首鷹一出手,他也跟著出手,彼此間落個玉石俱焚了。
可是,事有出人意外者,黃衣首鷹一指正待點出,忽然間,一聲輕「噫」,手腕突於空中停滯,幾乎是同一剎那,一條灰色身形,有如巨大蝙蝠自天而降,不帶半絲聲息,悄然飛落院心。
來的竟是靜雅山莊中,那位沉默寡言、面目醜惡、身份如謎的白髮司閽老婦。
青、藍、紫三鷹主於看清來人後,一致肅容垂手。
黃衣首鷹名份上雖屬五鷹主之一,但從他已練就罕世奇學一元指這點看來,其在五鷹主、甚至在整個五鳳幫中,佔著何等地位,不言可知;可是,話雖如此,這會兒他見到了這名白髮老婦,竟與另外三名鷹主毫無分別地現出一種待命唯謹之態,側退一步,俯身恭恭敬敬地道:「婆婆好!」
白髮老婦對院中曾發生過什麼事,渾如不覺,此刻淡淡說道:「太上幫主召見,要你們馬上去。」
黃衣首鷹朝院中三具屍身,以及已因支持不住而就地坐下的謝塵道長掃了一眼,意頗為難地期期說道:「這兒……可否……先清理一下?」
白髮老婦嘿了一聲道:「諭命如此,老身業已宣達,可否權宜或變通,就非老身所知了。」
她語畢,冷冷一笑,轉身便待離去;首鷹不勝惶恐,連忙俯身急急說道:「是的,威兒該死。」緊接著,又指了指葛品揚問道:「這位兄弟呢?」
白髮老婦冷冷答道:「一起去,必照回來了。」
葛品揚聞言,為之倒抽一口冷氣,心想:完啦!
從這名白髮老婦語氣中不難意味出,這次,隱居靜雅山莊的太上幫主突然召見各鷹主,很可能是幫中正遭遇到什麼大事,這種高層機密,原非他葛品揚所能參預,而現在,他可以去,原因非別:「必照回來了!」
紅衣冷必照,其好色固不待言;然而其在武功以及聰明機智各方面,較之首鷹以次的青、藍、紫三鷹主,並無遜色之處,所以,寄望他怠忽謊報的機會,實在百不及一,渺茫而又渺茫。
一起去,必照回來了!
葛品揚迅速地咀嚼著,然後,他告訴自己:拼了,就是現在。再猶疑,以後可能想拼,也沒有機會了。
念動間,忽聽首鷹沉聲下令道:「封山我們走!」
葛品揚定神四顧,院中,三屍靜躺如故,謝塵道長仍在閉目調元,那名帶路的船家已不知去向,而眾鷹士則魚貫地向鳳儀大廳退入,白髮老婦的身影,也正自院牆上消失。葛品揚明白:「封山」,是命令眾鷹士,「我們走」,則是招呼他和青、藍、紫三鷹主。
葛品揚見首鷹語音一落,已向院外騰身而起,不敢怠慢,也忙追隨青、藍、紫三鷹主之後,向院外提氣縱身。
他在剎那間改變了心意,他這樣想:只要身手自由,隨時可拼,好在他們不將我放在眼裡,能忍一刻是一刻,時間也許會帶來意外機運;拼,乃萬不得已的最後手段,如果盲目行之,豈不有違這次冒險混入之初衷?
下峰,出山,走不多久,即抵大河。
在渡口,召來幫中專用渡船過了河。登岸,又走了個把時辰,靜雅山莊已然遙遙在望。
越向山莊走近,葛品揚心情越顯緊張。
現在的他,不啻懷抱幻想,快步走向死亡。世上事,再也沒有一件比明知厄運將臨而又不得不咬牙承受更需要勇氣來支持了。
莊門虛掩著,莊內平靜一如往昔。
葛品揚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終於,他隨四鷹進入最後進的「白雲軒」。窗明几淨的白雲軒之內,出人意外的,只坐著一個人,這人,便是即將決定葛品揚生死的紅鷹冷必照。
這時的紅衣冷必照,面垂紅紗,一身塵土,雙手平置膝頭,臉孔微俯地側坐著,無精打采,似乎顯得很睏倦。
葛品揚見了這情景,心頭不禁暗暗升起一絲希望。
首鷹領先步入,紅衣冷必照懶懶地自座椅中站了起來,僅見首鷹等四名兄長稍稍彎了一下腰,竟未出言問候道好。
首鷹微怔,注目沉聲道:「五弟怎麼了?」
紅衣冷必照未及有所表示,忽有一個不知所來的聲音幽幽一歎接口道:「別難為他了,威兒,你五弟這趟潼關之行,夠累,也夠可憐了。」
發話者,顯然就是那位太上幫主,聲音傳來,人卻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首鷹又是一怔,脫口說道:「可憐?」
葛品揚也自在猜疑:「難道我聽錯了不成?跑越潼關,說累,已極勉強,說可憐,豈不太那個了?這位太上幫主偏愛紅衣冷必照竟偏愛到了這種程度麼?」
及聞首鷹發問,他才知道,他不但沒有聽錯,同時,對此不解的,也並不止他一個。這時,但聽那位太上幫主又歎了口氣,乏力地說道:「是的,他遇上天龍老兒,差點連命都丟了呢。」
首鷹輕輕一啊,失聲道:「天龍老人?」
太上幫主輕歎道:「不然我怎會無緣無故叫你們來?說真要換了武兒、光兒、輝兒,還真難說呢,照兒總算夠機伶的了。」
這種明顯的偏袒,青、藍、紫三鷹主聽了,毫無不快之色,似乎早就習以為常。
可是,說也奇怪,首鷹在白髮老婦面前那般拘謹,到了太上幫主面前,卻反而顯得自然起來,這時竟帶著意有不信的神氣追問了一句道:「五弟如何脫身的呢?」
太上幫主語氣略透興奮地說道:「照兒碰上那老鬼,是在靈寶附近,那老鬼大概已知本幫一切,因此見到照兒一身紅衣,便立即停步注視。照兒,嘿,孩子,你猜照兒怎麼辦?
噢,對了,威兒,你先說說看,那情形要是落在你身上,你又怎麼辦?」
首鷹呆了呆,結果吶吶回答道:「威兒……一時……的確無甚良策。」
太上幫主更顯興奮地「囑」了一聲道:「老身說得如何?連你都給難住,遑論武兒、光兒、輝兒他們三個了。」
首鷹由衷生敬地應道:「是的。」
太上幫主接下去說道:「太絕了,真虧照兒這小短命的想得出來,當時,他說他雖然心裡害怕,但轉念一想,害怕又有什麼用記住,孩子們,記住照兒這次經驗:事情臨頭,必須沉著應付,害怕是沒有用的。」
稍頓,她方繼續說下去道:「當時,照兒情急智生,不等那老鬼有所行動,便來了個先下手為強。」
藍衣冷必武再也按捺不住,嘿了一聲喃喃說道:「鬼才相信呢!」
太上幫主住口說道:「武兒在說什麼?」
藍衣冷必武在五鷹主中,脾氣最躁,但論性格,卻也數他最剛直,基於本質的不同,藍鷹最不滿的也似乎就是他這位紅鷹五弟。這時他不但毫無所畏,反而理直氣壯地朗朗回答道:「武兒佩服五弟的語言天才和膽量,居然敢將謊話當神話搬到太上您老人家面前,而您老人家居然聽他的,實在令武兒不解。」
太上幫主似在暗中笑了一下,溫聲問道:「哪一樣令你生疑?武兒?」
藍衣冷必武挺胸回答道:「武兒可以簡單地提出反證:武兒自信尚不是天龍老人的敵手,而五弟,在目前並不比武兒成就為高。」
太上幫主吃吃而笑道:「原來如此!」
藍衣冷必武又追加一句道:「除非太上您老人家已傳了五弟一元指。」
太上幫主斂笑沉聲道:「可能嗎?」
藍衣冷必武道:「當然不可能,所以武兒不信五弟說的是真話!」
太上幫主忽發長歎道:「唉,武兒,你這毛躁脾氣得改一改才好,不然的話,你這輩子也無法獲得一元指的傳授了。」
藍衣冷必武臉色一變,惶然俯身道:「武……武……兒又錯了麼?」
太上幫主在暗中停了停,說道:「這一次不怪你,你大概誤會了老身剛才那句先下手為強了。唉,孩子知道嗎?這只是一句形容詞兒,在這裡,老身是說,照兒抓住先發制人的機會,而非指照兒先向那老鬼下手。假如那老鬼有那般容易對付,老身又哪會容忍到今天?好了,讓老身說下去吧:照兒當時,神一定,大步迎上去,向老鬼故意喘息著問道:『請教老丈,老丈站在這裡多久了?』老鬼顯然不解照兒用意,含混地點了一下頭,眼望照兒,沒有開口,眼光中似在反問:『你問這個什麼意思?』照兒不容機會錯過,見老鬼點頭,立即接下去問道:『那麼你有沒有看到一個人從這裡路過?』老鬼道:『是誰?』照兒道:『是一名年輕人。』老鬼道:『生做什麼樣子?』照兒道:『跟在下差不多,也是穿著一襲紅色外衣。』老鬼膛目一『啊』。照兒故裝氣憤地接上去道:『真是豈有此理!別人在洛陽做了案,卻要我姓李的來頂罪,我倒要找上那小子看看,看兩下面目究竟相同到何等程度……』」
紫衣冷必輝為之跺足撫掌道:「妙,妙!」
太上幫主緩過一口氣來笑問道:「你們自問,在那種情形下,你們會有這種急智嗎?」
葛品揚疑忖道:會是真的?
他覺得,紅衣冷必照這種小聰明或許會有,但是,師父天龍老人則不可能這般容易被欺瞞過。
他向紅衣冷必照望去,一時也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只好納悶在心裡。這時,但聽太上幫主語氣一變,接著又說道:「叫你們來,就為了這件事,那老鬼已下了天龍堡,早晚會去王屋鳳儀峰,你們得小心應付。橫豎沒證據落在他手裡,一切均可矢口否認,這期間,千萬不可顯露天龍各項武功。正面衝突的時機尚未成熟,老鬼如用強,自有兩位太上護法出面,老身已知照他們兩個了。」
首鷹應了一聲「是」,忽然指著葛品揚問道:「五弟出事是去時還是回程?這位兄弟的家世查清了沒有呢?」
葛品揚心頭噗通地一跳,雙拳不期然緊握。
但聽太上幫主有氣無力地道:「查清了,沒錯。」
渺茫而又渺茫的寄望,不意竟令人難以置信地成了事實。葛品揚暗呼一聲:我的天!悸定之餘;頭不禁一陣眩暈。
只聽太上幫主深深吸了一口氣,又說道:「紅衣五丫頭近來人不舒服,入門功夫暫歸紫衣四丫頭指點。帶個口諭回去,以三月為期,期滿後,由黃衣大丫頭考核一次再向老身報告。」
首鷹俯身應了一聲「是」,太上幫主微歎道:「沒有別的了,你們去吧。」
葛品揚隨五鷹退出白雲軒,目光偶掠,不禁嚇了一大跳。東側有個石亭,亭中有兩人在對奕,正是幫中兩位太上護法:天山胖瘦雙魔。
胖瘦雙魔似乎早就在那裡了,只因進來時,他太緊張,沒有注意。這又是一個使人憂心的問題;去巫山訪天風老人,以及現在,他都是用的真面目,雙魔不會是健忘的人,萬一給雙魔認出了他,這還得了?
他心跳著,連忙轉臉低頭,一個不留神,幾乎撞到走在最後的紅衣五鷹身上,紅衣五鷹側臉笑問著道:「怎麼了?兄弟!」
葛品揚不敢出聲,只紅著臉笑了一下,沒有開口。他發覺五鷹語音低啞,心底卻止不住暗詫道:怎麼回事,這廝連嗓子都給嚇啞了麼?
返回王屋,已是黃昏時分。
抵達鳳儀峰下,葛品揚正一心一意在盤算著,今後應如何應付新的環境,以及如何才能避免與胖瘦兩魔朝相之際,忽聽紅衣冷必照於身後啞聲高喊道:「等一等,玄平兄!」
葛品揚停步轉身笑問道:「五香主有何吩咐?」
紅衣冷必照用手一指道:「走,咱們繞到峰後看楓葉去。」
這時,黃、青、紫三鷹已升向峰腰,紫衣冷必輝稍稍落後,聞聲之下,掉過頭來訝然說道:「看楓葉?」
紅衣冷必照輕哼一聲道:「怎麼樣?不可以嗎?」
紫衣冷必輝張目詫異道:「王屋有楓樹?」
紅衣冷必照一楞,忽然帶著怒意瞪眼道:「沒有也得看,總而言之,你管不著!」
紫衣冷必輝先是一怔,接著眼皮眨動,好似突有所悟般地,笑了笑扮了個鬼臉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知道啦!」
紅衣冷必照冷笑道:「你知道什麼?」
紫衣冷必輝又扮了個怪臉,壓低聲音笑道:「師老弟被派在紫鳳座下習藝,你,嘻嘻,為渡『陳倉』,當然得先修修『棧道』了。」
葛品揚聞言略加回味,訝然暗忖道:難道五鳳五鷹之間,竟也敢搞那些纏夾不清的男女關係不成嗎?
紅衣冷必照心思給點破,反而不怒了,當下為了飾羞,故意兩眼一翻,佯嗔著戟指低叱道:「再說下去看看!」
紫衣冷必輝右眼一閉,笑道:「少這麼凶好不好?唉唉,真是過河拆橋,才找到一條新路,就將舊思公忘得乾乾淨淨了,多沒意思。」
葛品揚又明白一層:紫鳳紅鷹間,原來是紫衣冷必輝牽的線。
紅衣冷必照向葛品揚一揮手道:「別理他,咱們走。」
紫衣冷必輝嘻嘻一笑,說道:「我警告你,必照,你自己的事沒人管你,這位玄平老弟剛入門,前途無限,你那幾手『絕招』最好自己留著,少給別人『染色』,別說太上幫主,就是給必威大哥知道,也夠你受的。」
紅衣冷必照理也不理,拉起葛品揚便跑;葛品揚無法拒絕,只有任他拖著走,心底卻不禁又暗暗尋思道:如果這廝真的為了這事有所請托,豈不令人啼笑皆非?
兩人沿峰腳奔行,縱過一條山澗,進入一座雜木林。葛品揚見林中尚還乾淨,便駐足說道:「五香主,就在這兒坐坐如何?」
紅衣冷必照搖搖頭,穿林而過,葛品揚無奈,只好跟著再走。
這時,夕陽已下,西邊的天際,一片鮮艷的彩霞。如果真有楓葉可看時,此情此景,倒還的確不錯。
可是葛品揚縱目四顧,所經之處,林木蕭蕭,已經愈走愈荒涼,而走在前面的紅衣冷必照仍無止步之意,心下不禁起疑,暗忖道:難道這廝已查出我是扯謊,想借此找個無人之處威脅我就範不成?
這種猜測,大有可能;不過,他約略衡量了一下,這名紅鷹主,是五鷹之末,而且真元已因斬伐過度而大受損耗,就是以力相拼,自己也不一定會居下風。因此,他寬心大放,索性問也不問,一直跟著向前走去。
最後,二人終於在蔓草枯結的一座荒巖背面停下腳步;葛品揚暗暗提神戒備,紅衣冷必照向他注視了片刻,忽然問道:「玄平老弟,刻下你對我冷必照觀感如何?」
這一問,問得很突然,而且非常難於回答,老實說,葛品揚對這位紅衣冷必照,印象實在壞得不能再壞;但是現在的情形不同,第一、今後得有一段時期相處在一起,得罪對方,總是麻煩;第二,不管對方是否別有用心,對方今日,對自己,多多少少,還算有點恩惠。
於是,他想了想,笑說道:「五香主的機智,著實令人佩服。」
紅衣冷必照又道:「別的呢?」
葛品揚笑了笑道:「為了幫中事,你累成這樣子,連嗓子都給累啞了,實在令人感動,無怪太上幫主那麼疼愛賞識你了。」
紅衣冷必照點點頭,啞著嗓門道:「你說得不錯,現在給你看一樣東西。」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未經封口的書函遞過來,葛品揚茫然接過,紅衣冷必照頭一點,示意道:「打開看,沒有關係。」
葛品揚一頭霧水,托起封面一看,見上面赫然寫的是:「留呈太上幫主,內詳。」
葛品揚看清後,不禁吃驚抬頭道:「這是五香主呈送太上幫主的密件,我怎看得?」
紅衣冷必照淡淡重複著道:「打開看,沒有關係。」
葛品揚止不住好奇心起,暗忖對方既然一再說沒有關係,自己又何必客氣,於是探指自封套內抽出一張素箋,展開來,但見上面寫道:「照兒自知無法通過今年年底之例行大校——
原因何在,可問二哥、三哥、四哥他們愧畏之餘,感到人生乏味,見書後請太上派人往大河魚龍渡附近收屍,必照絕筆。」
葛品揚失聲道:「遺書?」
紅衣冷必照噓了一聲道:「小聲點好不好?」
葛品揚完全迷惑了,他想:一個好色之徒會有自殺的勇氣?……既已準備一死了卻殘生,就應該什麼都不在乎才對,怎又這般畏首畏尾的呢?
紅衣冷必照輕輕一歎,忽然伸手摘下面罩,一面歎著道:「看看我的臉色吧!」
葛品揚抬眼望去,不禁「啊」了一聲道:「你怎麼憔悴成這副樣子?」
原來除下面罩之後的紅衣冷必照,臉上一片薑黃,半絲血色也沒有,如果閉上眼睛,簡直跟死人無異。
紅衣冷必照徐徐仰起臉,又歎了口氣道:「看到了吧?你想想看,今天的我,就是不自裁,又能活多久?」
所謂側隱之心,人皆有之。如在平時,以紅衣冷必照所犯下之種種獸行穢跡,葛品揚一旦遇上,能留他一個全屍就算好的了;但現在,葛品揚見了他這副情狀,而且知道他已不久於人世,竟不期然於心底升起一絲憐憫之感。
當下,默然片刻,皺眉說道:「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五香主對以前的行為既知仟悔,又何必一定要走絕路呢?」
紅衣冷必照幽幽一歎,道:「還有什麼路好走?」
葛品揚本就有點奇怪這廝於自裁之前,為什麼要讓自己知道;現在,他漸漸明白過來了:正如他所懷疑的,冷必照的死意並不堅決,冷必照約他出來,只是背城借一,想求教於他,有沒有其他過關的方法?
這時的葛品揚,內心感到很大的矛盾。
平心而論,像紅衣冷必照這種人,別說他是五鳳幫徒,即令不屬武林中人,也是多一個不如少一個,早死早好。
但是,葛品揚為難的是,如今人家是在求教於他,他說一句話,甚至只要搖一搖頭,便可以決定對方的生死,他要那樣做了,豈不等於間接殺害一條人命?
他不能這樣做,如說為武林除害,過了今天,有的是機會,乘人之危,終非大丈夫行為。
於是,他毅然說道:「每年年底例行大校之詳細情形,你且說來聽聽著。」
紅衣冷必照卻忽然搖搖頭道:「不說也罷。」
葛品揚詫異道:「為什麼?你不是要我為你出主意的嗎?」
紅衣冷必照望了望天色道:「你該回去了。」
葛品揚眨著眼道:「跟你在一起,晚一點回去又有什麼關係?」
紅衣冷必照淡淡說道:「我不回去了。」
葛品揚愕然道:「現在就走?」
紅衣冷必照點點頭道:「是的,如果我再上風儀峰,就沒有下來的機會了!」
葛品揚大惑不解道:「此話怎講?」
紅衣冷必照一手摸去額際,口中說道:「連這也不懂?嘿!人人都說天龍門下如何如何,不意也不過如此而已。」
天龍門下四字,不啻平地一聲焦雷,葛品揚耳中嗡然一震,一聲驚「啊」,閃電般斜斜掠出丈許。
定身掃目,一聲「呃」,忽又躍身向前,拍了兩掌,口中同時罵道:「宰了你……
你……你這渾蛋!」
這時「紅衣冷必照」,一手揚起一張人皮面具,一手摀住被刮的臉頰,又怒又笑,跳腳叫罵道:「利息十倍,打吧!」
所謂「紅衣冷必照」,原來竟是小搗蛋趙冠所扮。
葛品揚喘息著搖搖頭,插腰笑喝道:「快說經過,不說再打!」
趙冠星目一翻,忽然湊過瞼來道:「不說了,要打請便。」
葛品揚為之哭笑不得,他知道,這位小老弟難惹之至,用強一定無濟於事,當下連忙賠笑作揖道:「恕愚兄不敢如何?」
趙冠臉一仰,溫聲道:「說過了,利息十倍。」
葛品揚一呆道:「利息十倍?」
趙冠仰臉如故道:「本金在外。」
葛品揚皺眉道:「放印子錢的也沒有這麼黑心呀!」
趙冠冷冷一笑道:「不然免談。」
葛品揚急於知道事情經過,只好苦笑道:「看在自家兄弟份上,利息緩算,將就些先還本金怎麼樣呢?」
趙冠忍住笑,冷冷說道:「可以商量,但成色卻不能褪板。」
葛品揚無可奈何,只好左右開弓,結結實實在自己臉上打了兩下,然後苦笑著臉說道:
「這總可以了吧?」
趙冠噗嗤一聲,笑得前仰後合,葛品揚看了,一頭火,真想伸手再打。趙冠笑夠了,這才直起腰,拭著眼角笑道:「我說明了,包準你後悔,這有什麼好說的,稍微想想也就明白啦。那天我搶走你的信當然不會自己去送,只將它轉托給丐幫一名可靠的弟子。為了不放心你的安全,我一路跟到北邱,窺視沒有多久,即見那名紅衣五鷹興頭沖沖的從莊內走出來,我想知道你入莊的情形,便又躡在紅鷹身後。」
葛品揚不敢打岔。趙冠頓了頓,接下去說道:「我自知不是那小子的對手,雖然跟著,卻一點辦法沒有,一直跟到魚龍渡口附近,忽見迎面走來八指駝叟。駝叟因愛徒小旋風喬龍之死,如不是白石先生一再苦勸,早就殺上天龍堡去了。當下,我心念一動,忙將駝叟攔住,匆匆告訴了他你信中的內容,你想,以駝叟那副烈火般的性子,紅鷹那小子還跑得了麼?」
葛品揚點點頭道:「紅鷹當然不是駝叟的對手。」
趙冠繼續說道:「駝叟欲下絕情被我喊阻,我說:『要活的,有話問他。』結果,在駝叟錯骨分筋手法下,那小子不過遲死了幾個時辰,將幫中事以及他奉派出差的任務完全吐實。」
葛品揚「哦」了一聲道:「那麼這封遺書是紅鷹真筆跡了?」
趙冠笑了笑道:「那位太上幫主是何許人物?不是紅鷹真筆跡會混得過她的眼睛麼?」
葛品揚忽然想起一事,因急急問道:「太上幫主系何人紅鷹說了沒有?」
趙冠不假思索道:「當然說了。」
葛品揚連忙問道:「誰?」
趙冠眼皮一眨,卻忽然道:「你也該離開他們了吧?」
葛品揚搖了搖頭說道:「不,我還早,該幫為何要嫁禍天龍堡,以及從何處習得天龍各項絕學,這兩點我必須查出來。」
趙冠歎了一聲,點點頭道:「只要安全方面沒有問題,由你親身證實一下也好。」
葛品揚略加回味,不禁抬臉瞠目道:「這兩點難道你已知道了?」
趙冠點點頭,欲言又止,旋又搖搖頭道:「真的,不早了,你回去吧!」
語畢,身子一轉,人已出去七八步,葛品揚大急,連忙追上幾步叫道:「太上幫主究竟何許人你還沒有說呀!」
趙冠頭也不回一下,一路飛奔而去,遙遙答道:「是你們天龍堡的人,而且與令師關係非常密切。在目前,為了不影響你的任務,只能說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