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黑下來了,鳳儀大殿中,成千賓客早已散盡,現在,整座大殿內,只有孤零零的剩下一個人。
此人便是冷面仙子!
她仍坐在雲殿上,坐在那張太妃椅內,坐在孤獨冷寂的黑暗之中。
這一切,都是她自己吩咐的,她吩咐殿中不許掌燈,不許有人進來打擾,她說她需要靜靜地思索幾個問題。
從午後到現在,整整三個多時辰過去,她究竟想了些什麼?
有沒有想透?除了她自己外,誰也不知道。
三個多時辰以來,她都是一動不動地坐著,而今,她的身軀開始挪動了。
但見她上身微仰,緩緩伸出右足尖,輕輕踩向椅前橫板下面的一排暗鈕中的一個,足尖起落,一連三次。
口中同時在夢囈般的喃喃道:「是的,我該相信,黑丫頭沒有危言聳聽的理由……雖然我實在想不出誰有這份膽子竟敢背叛於我……但是,我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種心腹之患,萬一屬實,實在太可怕……所謂迅雷不及掩耳,先下手為強,我得馬上查,我就不相信查他不出來……」
一條灰色身形,鬼鍵般地悄悄飛入大殿。
人至雲殿中,低低問道:「太上何事相召?」
冷面仙子壓低聲音道:「去請兩位護法來。」
灰色身形楞了楞道:「護法?兩位太上護法不是奉了太上之命去了洛陽麼?」
冷面仙子輕咳了一聲道:「司徒求夫婦在不在?」
灰色身形「咦」了一聲道:「娘娘,您今兒怎麼啦?司徒求夫婦早在十天前就去了中條採藥,臨走還是娘娘親自送出的……」
冷面仙子「啊」了「啊」,失聲一歎,半晌不語。
灰色身形低低接著道:「娘娘今兒好像有點心神不寧,這是老身追隨娘娘近十年來從未有的現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冷面仙子又歎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沒有什麼……掌燈,全幫集合。」
灰色身形擊掌高呼掌燈,立有四五名使女擎炬走入,藉著油炬光亮,這才看出先前入殿的灰衣人原來就是五台三魔之師四空叟獨生女,最後許配淫魔,外號雷陰婆,因不滿淫魔收納禍水三姬,憤而出走,冷面仙子覺得她與自己命運相似,同病相憐,因而收歸身邊的那名司閽醜婆子。
雷陰婆匆匆出殿,不一會,全宮集合之警鐘敲響。
五鳳領著十姐妹,五鷹領著五鷹武士,先後魚貫入殿,人人於肅穆中略見驚惶,不知發生了什麼大事。
冷面仙子望了殿中排列整齊的鳳、鷹諸人一眼,沉聲下令退:「五鷹各率所屬武士,分據本峰各要道,遇敵鳴警,非召不撤,守衛期間任何人不許出入!」
黃衣首鷹請示道:「如遇三位太上護法回山該如何?」
冷面仙子冷冷地道:「我說『任何人』,就是三位太上護法回來,也得先通報老身之後方可放其回宮,就說老身吩咐如此,相信他們不敢不遵。」
黃衣首鷹應了一聲是,忽又想起什麼似的訥訥不安地道:「宮內各處是否要留值勤武士……」
冷面仙子峻聲道:「一個不留!」
黃衣首鷹手一揮,五鷹分別帶領五鷹武士出殿而去。
冷面仙子又向五鳳諸人掃了一眼道:「五鳳及十名丫頭且留此殿,白婆婆負責監督,不得老身吩咐誰也不許擅離大殿一步。」
說著,離座獨自向雲殿後面走去,兩名貼身使女正待跟上,冷面仙子止步轉身,手一揮道:「你們也留下!」
五鳳宮外,五鷹武士分守五處,靜立夜空下,人如木樁,誰也不敢擅離一步。
鳳儀大殿內,五鳳、十姐妹、眾使女以及雷陰婆,一個個面面相覷,惴惴難安。五鳳以為雷陰婆知情,木時拿詢問式的眼光望向雷陰婆。雷陰婆不住苦笑搖頭,事實上,她也不過是名義好聽些,說是說留她下來是為了監督五鳳,其實,五鳳何須監督?一句話也就儘夠了,所以,雷明婆留下,情形亦復相同,冷面仙子今晚除了她自己,誰也不肯加以信任!
這時宮內,冷面仙子一身輕裝,穿行各處,人如飛燕,由三位太上護法天山胖瘦雙魔和醫聖毒王的寢室搜起,以次五鳳、五鷹、十姐妹、五鷹武士、雷陰婆,大小百餘間,無不查遍,先後花去足足兩個半時辰。查完上房,又查火工、廚役、腳夫等人的下房,雖然只是在暗處竊聽片刻,或者偷望兒眼,但憑她修為,卻已沒有一絲遺漏。
全宮查完,已是三更過後,冷面仙子縱登全宮最高之警塔,四下巡望許久,又佇立著沉吟了一陣,忽然一躍而下,匆匆奔向自己臥處
衝入臥房之後的冷面仙子,再也支撐不住了……
踉蹌著跌去床邊,一手捧心,一手扶在床欄上,冷汗涔涔,面無人色,佝身喘息了好半晌,方始掙扎著走到梳妝台前,自抽屜中取出一隻細頸玉瓶,倒出兩顆黃色藥丸,顫抖著送入口中。
吞下藥丸後,痛苦似乎漸漸減輕,眉峰舒展,臉色緩和,最後,深深吁出一口氣,取巾拭乾額角,乏力地於妝台前一張太師椅上坐下,凝目寶鏡,黯然出神。
十餘年來,積鬱所致,她得了這種時發時愈的隱疾:心氣痛。
自從走出天龍堡後山石窟,她易裝改容,足跡幾遍中原,到處收容男女孤兒,然後,百中選一,她調教出五鳳和五鷹,復由五鳳挑出十婢,五鷹訓練成數百名身手脫俗的鷹士。
她要爭回這口氣,不,應該說她要報復,報復那個負心人天龍堡主藍公烈。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她的信心也一天比一天更為堅強,她相信:取代天龍堡以及取代藍公烈在武林中的領袖地位,已是指日可待了,於是她由暗中打擊,進而公開宣佈五鳳幫之成立。
可是不幸的是她的理想雖然得到了初步實現,然於本身健康方面,卻同時轉入了一個惡劣的境地中。
那天,她在殿後密室中,眼看著五鳳有條不紊地主持著開幫大典,她興奮得熱淚盈眶,然而,就在這時候,她忽然感到心胸間一陣絞痛,一個克持不住,竟然當場暈厥過去……
事後,她嚴禁隨侍的兩婢宣揚,她是個好強的人,她知道她是五鳳幫今天的靈魂,全幫上下近千人的偶像,她不能讓一株希望的幼苗以剛剛開始茁壯之際,即因她個人之健康情形而趨於萎謝!所以,她這種病,在幫中,除了兩名貼身女婢之外,直到目前為止,可說還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也就基於這層原因,她一個人遠處後山,平常一般性之幫務,她從不過問,非有必要她也不輕易接見任何人,包括她一手帶大教大的五鳳和五鷹在內。因為她深知自己業已不能過分操勞,同時也沒有把握毛病什麼時候會發作。
日間,黑白雙嬌臨去時,黑嬌所透露的那段秘密實在太使她吃了一驚,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四方教的一名北方教主竟然混身在五鳳幫中。
今天的五鳳幫中,會有誰對她不忠呢?
五鳳之一?五鷹之一?太不可能了!俗雲知子莫若父,五鳳與五鷹,除了不是她懷的胎之外,直與親生子女無異,他們,全是她含辛茹苦,一手撫育成人,他們之中每個人,她幾乎都像瞭解自己一般地深切瞭解,無論怎麼說,她也不肯相信那個叛逆出在五鳳或五鷹之中。
再數下來,便是五鳳十婢或五鷹武士。這一批之中,除了一個黃衣首婢之外,餘者根本不夠資格;而黃衣首婢,名義上雖然是名婢女,然在她這位太上幫主以及全幫上下的心目中,其地位不啻五鳳之外的第六鳳!她相信,縱然全幫每個人都有問題,問題也絕不會落到黃衣首婢身上的。
現在,再逐查一清幫中血緣稍疏的一輩。
雷陰婆?不可能!雷陰婆之耿耿忠心且不去說她,單就以對方四方教有個南方教主
淫魔嚴尚性,就夠說明一切了。
胖瘦雙魔?也不可能。
她與雙魔是同門師兄妹,她知道雙魔不但繼承了師門武學,同時也繼承了師父天山老人那種自尊自重、寧折不撓的性格,他二人如有不滿意她這位師妹的地方,儘夠資格當面直言指責,北方教主僅為四方教四名教主之一,在名份上,雙魔也不可能屈就的。
底下輪到醫聖毒王和沉魚落雁姬這對夫婦。
沉魚落雁姬是禍水三姬之首,雖然美絕天人,但是,人人知道她是醫聖毒王司徒求之禁臠,黑道人物不敢沾惹,正派人士則不屑一顧,所以,沉魚落雁姬空有沉魚落雁之容,武林中除了一個醫聖毒王已無可依靠之人,她是無法離開、也不敢輕易離開醫聖毒王的。
那麼,醫聖毒王司徒求本身呢?
醫聖毒王司徒求,醫術方面雖然獨絕天下,然於武功方面,卻是老一輩人物中最弱之一個,換句話說,人們如果無求於他,則他無異大閒人一個。過去,他由於救活的人遠不及他害死的人多,一旦出門幾乎到處可以遇上冤家,所以,他今天寄身五鳳幫中,與其說五鳳幫需要他這號人物。反不若說他更需要五鳳幫之庇護來得恰當。在五鳳幫,他目前的名義是三大太上護法之一,地位與天山胖瘦雙魔平行,席豐履厚,清高自由。四方教在今天,處處均不足與五鳳幫相提並論,他如捨五鳳幫而就四方教,有什麼好處呢?
沒有了……冷面仙子雙眉再度緊蹙,深深陷入迷惑與苦惱之中,她絕對相信黑嬌的消息,可是,那位隱而不露的北方教主究竟是誰呢?
五鳳……五鳳……週而復始,她一再重複思考著,忽然之間,她想到一個人了!
難道她想:難道是「屍鷹」卓白骨?
唔,是的,有可能的僅此一人!五鷹中的紅鷹冷必武,早已喪命於小聖手趙冠之手,屍鷹是繼葛品揚之後的紅鷹代攝人,她因不能忘懷葛品揚,直至今天,屍鷹仍沒有獲得正式任命,這一點,很可能導致了屍鷹之不滿。
同時,屍鷹之投入五鳳幫,先後尚不到五年,他在幫中,年紀比五鷹大得多,但是,武功卻不及五鷹遠甚,他比五鷹差,可是,又比一干鷹士強些,所以,前此他一直處在不尷不尬之地位,雖然幫中沒有人會輕視他,然而,卻無人能擔保他躋身五鷹之列而不生自卑感,自卑之極端,常為一個人演出瘋狂事件之主因,是的,這個人,太可能了……
冷面仙子想到這裡,伸手便想按動密鈕,將前廳的雷明婆召來暗中交代一番,可是一隻手剛剛伸出去,頭部忽然感到一陣眩暈,胸中其氣泛湧,四肢百骸,真是要散裂一般。
冷面仙子駭然大驚,連忙縮回手,牢牢抓住梳妝台,勉力運氣定神,想使自己平靜下來。
這是過去所沒有的情形,過去,她自從得了心氣痛之後,雖然在發病時痛苦異常,但是,那種情形是短暫的,只要服下兩顆養心丸,痛苦馬上就會消失,有時藥瓶不在手頭邊,她憑一身精純的內功基礎運氣調息一陣,痛苦一樣也會減輕,而此刻這種現象,尚屬第一次……
我太勞累了?還是病情已在無形中加重了呢?
她喃喃著,不禁感到一陣無邊的悲哀,同時,頭部的眩暈之感也愈來愈厲害了。
殘燭滴淚,孤焰搖曳,院外是岑靜的,房中是岑靜的,夜是岑靜的,身邊沒有一個人,扶在梳妝台上的十指鬆開了……
就在冷面仙子恍恍惚惚地倒向椅背時,臥室門啟,悄悄走進一人。來人入室,目光四下一掃,手向身後一招,接著又走入一人。來者二人為一男一女,正是醫聖毒王和沉魚落雁姬那一對毒夫蕩婦。
醫聖毒王走過來,自梳妝台上取起那隻小玉瓶,搖了搖,瓶內已空,當下轉過身去嘿嘿低笑道:「果然不出所料,兩顆都服下了。」
沉魚落雁姬有點緊張地道:「我還以為她放每一樣東西都有一定的位子,適才來此換藥時,心裡一直在打鼓,沒想到你竟算得這樣准。」
醫聖毒王得意地捋髯道:「她以為她已瞞過了所有的人,其實,老夫來此之初,即已看出她有了這種毛病。她不向老夫要藥,可見她一定另外配有藥丸在,而今天,老夫算定,就是沒有那批人來鬧事,她因心情激動之關係,也極有發病之可能,所以我催促你伺機換藥,而且我們進出後山的那條秘道,遲早總會被發現,不及早下手,以後下手便難了……」
沉魚落雁姬點頭道:「現在下一步怎麼辦?」
醫聖毒王道:「沒有關係,時辰還早,前山有五鷹帶人駐守,誰也進不來的,你先將她抱去床上再說。」
沉魚落雁姬點點頭,依言將暈迷如死的冷面仙子抱起放到床上。
醫聖毒王又自懷中取出兩顆藥丸命沉魚落雁姬給冷面仙子服下,隔了片刻,估計藥力已經行開,乃出手將冷面仙子拍醒。
冷面仙子呻吟著睜開眼來,目光渙散無神,看了半天,方將床前兩人面目看清。她似乎甚感吃驚,低弱地,不勝迷惑地道:「我暈厥多久了?是……是誰先發現……這麼巧,你們剛好趕回……我……這裡那兩個丫頭呢?」
醫聖毒王嘿嘿一笑道:「太上幫主想得太天真了,老實告訴了你吧,四方教的北方教主便是老夫:醫聖毒王司徒求。」
冷面仙子張大眼睛,想說什麼,忽又搖頭輕輕一歎,緩緩將眼睛閉上,有氣無力地道:
「司徒求,你這是何苦呢?」
醫聖毒王聳了聳肩胛,裝出一派無可奈何的神情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這也是不得已啊。」
冷面仙子猛然又張開眼來,雖然沒有說什麼,但是,眼光中卻表示得明明白白的,似是說:「怎麼說?不得已?」
醫聖毒王攤開兩手道:「不是嗎?你跟藍烈公,感情雖然已經破裂,但是,你們畢竟是結髮夫婦,這世上再沒有什麼比夫婦之間的事更難說的了。試問,萬一你們忽又和好如初,那時,我司徒求怎辦?我雖然沒有在藍公烈身上下毒,但以藍公烈那副火爆脾氣,他受了傷,袖手不管都可能令他不快。更何況我還給他服下一睡三月之久的迷藥?」
他頓了頓,接下去說道:「這是原因之一。其次,我這個小妾,她原是淫魔的人,五台三魔,三位一體,得罪淫魔,便無異將三魔同時得罪,你,冷面仙子,種種措施,無非都是為了對付藍公烈一人,請問,三魔若找我司徒求個人算賬,你冷面仙子會領著五鳳幫為我司徒求賣命嗎?」又是一聳肩,接道:「這是原因之二。我不能不為自己打算,既然金醉兩魔提出條件,不但前賬一筆勾銷,且分我以北方教主之位,我當然只有答應了。」
冷面仙子強掙著冷冷問道:「如今你待怎樣?」
醫聖毒王陰陰一笑道:「手段很溫和,溫和得可能出乎你想像之外。」
冷面仙子冷冷道:「不必拐彎了。」
醫聖毒王陰笑如故道:「等會兒,我跟小妾仍自後山出去,再繞由前山回來。回來之後,即請太上幫主頒發一道旨諭:封小妾為幫中『令鳳』!那就是說:今後太上幫主可以暫時不問理幫務,一切由老夫代勞,名義上則好像仍由太上您主事,只不過由令鳳從中轉達而已。」
冷面仙子氣得臉色鐵青道:「你準備將五鳳幫弄成一副什麼樣子?」
醫聖毒王斂起笑容遣:「那就是說,將五鳳幫暫時變成四方教實力的一部分,與四方教並肩作戰,全力對付天龍堡以及他的友幫友派!」
他嘿嘿一笑,又道:「關於這一點,您應該不表反對才是,因為這樣做,事實上並沒有違背您組立五鳳幫之初衷!」
冷面仙子冷冷地道:「未來呢?」
醫聖毒王聳肩道:「未來,那就很難說了。您知道,四方教共有四名教主,老夫只不過其中之一,所以未來的事,只有等到未來再說了。」
冷面仙子氣為之結,端了好一會。方咬牙瞑目道:「你以為我冷心韻真的會這樣容易擺佈?」
醫聖毒王乾笑笑道:「有一件事,請太上幫主冷靜下來想一想,我,司徒求,其所以有今天這點微薄聲名,憑借的是什麼?太上幫主如果不相信,現在不妨就運氣試一試,知道嗎,您在獲取解藥之前,已比幫中一名老僕婦強不了多少了。」
他臉上閃過一抹神秘的笑意,又道:「當然了,以您之倔強性格,這一點自然威脅不了您,但是,另外有件事,您大概不能不顧忌到:您辛辛苦苦培養出五鳳和五鷹,為的是什麼?那可不是一天兩天、三年或五載的事啊!嘿嘿,這片基業,得來不易,它全是您的心血!您為什麼會得上這種心氣痛的毛病?假如五鳳幫一旦毀滅,這幾十年您豈不是白活白忙了?此刻,有您為人質,有老夫之毒藥為武器,老夫如果翻臉不認人,試問,今天幫中哪一個人不在老夫掌握之內?嘿嘿嘿!」
冷面仙子深深一歎,緩緩合目,兩串熱淚潸然奪眶而出……
武林中突然間平靜了下來。
四方教沒有動靜,五鳳幫沒有動靜。天龍堡似乎也沒有什麼動靜,這種平靜,幾乎是誰也料想不到的。
武林中真的會就此太平下來麼?當然不可能!
因此,大家都有一種預感,這種現象,有如大雷雨之前的一剎那,沒有風,但是有雲,低低的雲,厚厚的雲,黑黑的雲,令人窒息地緊壓在每個人的心頭;處在這種情況之下的人們,反倒希望大雷雨提前到來,痛痛快快地響一陣,痛痛快快地落一陣,俾得早些雨過天晴。
人們沒有料錯,遲早要來的,終於來了。
首先,五鳳幫由太上幫主冷面仙子主事,五鳳會銜,公開向天龍堡投出一份挑戰書,以全幫約戰全堡,日期是本年八月十五中午午時,地點定在開封來代故宮舊址前的廣場上。
差不多是同一時期,少林、武當、終南、黃山、王屋等五大門派,卻分別接獲另一份內容相同的挑戰書。
這份挑戰書也是來自五鳳幫?不,來自四方教。
戰書上這樣寫著:「久仰中原五大門派高手如雲,絕學獨步。本教創立開始,頗思切磋以求精益,如蒙不棄,敢請如約赴會,地點洞庭君山。日期:本年八月十五午正!四方教謹具。×年×月×日。」
另於柬末,尚有這樣一條附註:「與貴派有舊之任何前輩高人,均在邀請之列!」
也許這只是一次巧合,但是,明眼人一目瞭然:這是一種有計劃的行動,換句話說:五鳳幫與四方教聯盟了。
同樣的日期,八月十五,但是,地點卻分成兩處,一在開封,一在君山。
本來,如果五鳳幫與四方教聯盟,天龍堡也與五派攜手的話,雙方實力差不多是相等的,屆時鹿死誰手,頗難逆料,而現在,這一分開,情形就有點不同了。
這其中,最辣手的一點,便是四方教致五大門派戰書末尾那條附註:「與資派有舊之任何高手,均在邀請之列!」
事實擺在那裡,五大門派,如單憑五派本身之實力,說什麼也不可能是以五台三魔為首、分壇遍天下、一些黑道煞星幾已網羅淨盡的四方教之敵,換言之,該教縱然不加上這條附註,五派也是要請幫手的。
當今之高人,敢於仗義支援,同時也能一請便到的,仍不出龍門棋士、弄月老人、四海神乞、水雲叟等四五人。這幾位,本來是天龍堡方面一大臂助,現在,他們如應五派之邀,天龍堡方面,勢將落得師徒一門孤軍作戰。試問,以天龍堡一師三徒,外加黑白夫人以及天龍八將,會是擁有三名太上護法、五鳳、五鷹,以及數百名人人可以個別出陣的五鷹士的敵手麼?
在這種情形下,以天龍堡主藍公烈之孤傲性格,龍門棋士等人縱然想幫天龍堡,藍公烈也會斷然推卸的。
好,這樣一來,這一邊是勝少敗多了。
然後,再看五派、四方教方面,五派是否可因有龍門棋士等人相助,而就一定會獲得全面勝利呢?
也不盡然。
五派加上外援,其實力,仍然是可以計算得出來的,而四方教方面的實力卻是個謎,可以預想的,四方教主動在握,決不會輕打沒有把握的仗,四方教既與五鳳幫聲氣共通,人手當然也可以相互調配,譬如說,五鳳幫的天山雙魔如只須一個便足以應付天龍堡主,那麼,另外一魔就不會白白閒著,他一定會悄悄調來四方教這一邊,餘者如五鳳、五鷹,情形也必一樣。
雙方,一在明處,一在暗處,處在暗中的一方,可以精密安排,上駟對中駟,中駟對下駟,處處領先一著,而在明處的一方,去多少,是多少,要想臨陣調度,旁顧無力,除了出之死拼,更無他途可循了。
五派接獲戰書後,經過會商,立即飛騎將五份戰書送上天龍堡,請天龍堡主指示機宜,以便回復四方教。
這天,堡中僅有龍門師徒在,另外三位貴賓:弄月老人、四海神乞、水雲叟則都去了萍鄉。藍公烈當時正與龍門棋士在大廳中下棋,他在看了五派專使的書函後,當時便毅然作下決定道:「煩貴使上覆五位掌門人,五派創派不易,早為當今武林命脈之所繫,自應如約赴會。這邊,老夫決當代為敦請弄月白前輩、水雲前輩、神乞樂老兒三位屆時前往相助不誤!」
垂手伺立的葛品揚見師父決定得這麼快,忍不住低低提醒伯父道:「師父,這一點能否留待……」
做徒弟的言下之意是說,此舉有關整個武林之命運,如等弄月老人、水雲叟、四海神乞諸位前輩回堡後,大家計議一番再做決定豈不較好?
詎知他這廂尚未將話說完,師父已經瞪起雙眼道:「誰教你開口的?」
葛品揚前此因恩師誤解,一怒把他逐出堡門,這次好不容易由龍門棋士及雙嬌代為關說方獲澄清,他深知恩師之性格,雖然自忖一片好意,卻因不願拂逆恩師,只好默然垂首。
龍門棋士向五派專使揮手道:「好,你去吧,就這麼說定了。老夫也非常同意藍老兒之決定,將來老夫一定幫著拖去那幾個老傢伙就是!」
五派專使拜謝辭出。葛品揚又止不住在心底暗暗抱怨,心想:這古老兒今天怎麼了?我身為人徒,不便多言,你老兒應該看得同樣清楚,又有建議之資格,為什麼也要這樣避進忠言,應聲附和呢?
龍門棋上眼角一膘,忽然轉向天龍老人道:「你請離開,我們這一盤就算和棋……咳,咳……算和棋當然是我吃虧……不過,算了,多年老友……咳……品揚,換咱們兩個來殺一盤!」
天龍老人緩過臉色來,微微一笑道:「這一盤和得了?」
龍門棋士登時嚷了起來道:「怎麼樣?你說怎麼樣?我只不過給你吃了……來,不許走……下完,下完,加點綵頭也不妨,我就不信這個邪。」
天龍老人離座拱手笑道:「算和,算和。」
龍門棋士攔住去路,吼道:「不行,現在算和也不行。」
天龍老人忍笑後退道:「算輸如何?」
龍門棋土板臉道:「說清楚:算誰輸?」
天龍老人笑道:「當然算我輸。」
龍門棋士點點頭道:「這還差不多。」
天龍含笑出廳,龍門棋上又向葛品揚叫道:「你小子過來看看,這局棋是你師父不利,還是老夫不利,你小子可得憑良心說話。」
這局棋,葛品揚自始便在一旁觀看,誰居上風,誰處劣勢,一不用看他也早知道了,不過談到棋,這位大棋上實在比什麼人都難伺候,於是,他只好坐到師父坐過的位子上,裝做十分專心的樣子再度研判起來。
現在的棋盤上,不看也還罷了,愈看愈令人有不忍卒睹之感。
龍門棋士不論跟誰下棋,一向堅持要執白棋的,刻下,盤面上的白棋,東一准,西一塊,四分五裂全在黑棋包圍中,成了半死不活的「待宰之囚」,假如持黑棋的人心腸狠一點,簡直可以吃個精光。
龍門棋士催促道:「快說呀,你瞧……這是伏兵,這兒也是伏兵……尤其這兒的幾顆子,看上去雖然……嘿……其實……只要一旦與上邊的死棋取得聯繫,嘿嘿嘿……」
好個「只要」!
葛品揚點頭道:「這倒是真的,只要……咳咳……高手重於取勢,發揮力量全集在中盤之後,這盤棋才下了一半不到,如論呼應與氣勢,就目前而言,的確是白棋雄壯些,確輩懂得有限,說得對不對尚請前輩指正。」
龍門棋士重重一擊掌,叫道:「對,太對了!青出於藍,青出於藍,你比你那臭師父強得太多了!小子,好好打譜,像你小子這樣虛心研究下去,老夫敢保證,三年五年之後,準可達到老夫今日這種境界……」
龍門棋士經此一樂,棋癮似乎已經過足,雙手攪亂棋子,竟未再提下棋的事,脖子一伸,又低低說道:「渾小子,你師父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剛才多嘴作甚?有老夫在,你急個啥?」
這位大棋士,除了棋,的確是處處精明,實在令人佩服。葛品揚至此方始知道,剛才是錯埋怨了這老兒了。
心中一喜,連忙低聲情教道:「家師適才已跟來人作了決定,您老亦曾當場表示同意,現在如想重新予以安排,不嫌太遲麼?」
龍門棋上兩眼一瞪道:「咄,你小子看上去倒蠻聰明的,怎麼遇上事情竟連這點腦筋也轉不過來?我問你,小子,對方約的是八月十五,現在才什麼時候?在這兩個月之中,我們難道是死人不成?」
葛品揚心中一亮,脫口道:「對!」
龍門棋士道:「懂嗎?不擇手段,先找上門去鬧它個落花流水再說!只要能弄得他們元氣大傷,到時候看他們拿什麼去洞庭君山擺威風!去,兵在精而不在多,我叫我那小子跟著一起去,要找幫手可以,原則必須找些能說能行、一以當百的腳色,而且行蹤也要秘密,出手要快要狠,不打硬仗,幹完了掉頭跑!」
葛品揚有點遲疑道:「這個……」
龍門棋士不悅道:「別這個那個的了,有一天等別人家刀子捅上你的心口,你就是喊天皇老子也沒有用!」
晚餐桌上,龍門棋士一本正經地自懷中掏出一封信,交給葛品揚和趙冠二人,沉臉吩咐道:「你二個為老夫回棋山辦點事,連夜動身!」
十天之後,葛品揚和趙冠到達華陰地面。
趙冠終於忍不住發問道:「小葛,你說家師要我們去暗中搗毀四方教老巢。該教總壇既在巴嶺,我們為什麼近路不走,反而繞到長安這方面來?」
葛品揚笑道:「再忍住點,過幾天你就明白了。」
第二天,進入長安,二人正向西城走去,忽見迎面走來兩名丐幫弟子,其中一名為二結身份,另一名則為一結身份。那名二給弟子顯然以前見過葛品揚,這時目光相接之下,輕輕一啊,連忙過來扶杖為禮道:「葛少俠好久不見了。」
葛品揚記憶力過人,早已認出對方乃是丐幫岳陽總舵中的一名二結司事,當下含笑答禮道:「田司事怎會到這裡來的?」
田姓司事赧然一笑道:「小可蒙幫主賞試,新近調來本地分舵,暫充副分舵主之職。」
葛品揚甚為高興地道:「恭喜,恭喜,好極了,我們正準備去貴分舵呢。來,我來為你們介紹,這位就是龍門……」
葛品揚話未說完,忽聽小聖手趙冠低低說道:「那邊那人是誰?」
葛品揚與兩名丐幫弟子同時轉頭望去,小聖手所指點的,原來是名六旬開外的老人,老人身穿麻布短衣褲,灰髯垂胸,精神矍鑠,手執一根二尺餘長的旱煙筒,煙筒烏黑沉重,顯為純鋼打選。
小聖手喃喃接著道:「好眼熟……」
葛品揚眼中一亮,忙向那名田副分舵主低聲道:「請貴舵這位兄弟過去釘住此人,千萬不可脫線。有了此人,小弟原定的計劃就將更完美了。來,我們三個走開,別讓老傢伙看到。」
那名一結弟子依囑挨了過去,這邊,葛品揚一拉小聖手和那位田副舵主衣袖,三人匆匆繼續走向西城。
小聖手莫名其妙地道:「這是怎麼回事?」
葛品揚低低一笑道:「冠弟好健忘,還記得那位煙火叟不記得了?」
小聖手失聲道:「啊,是他!」
葛品揚又向田姓副分舵主解釋道:「此老名叫陳煙火,原為太湖水雲叟年輕時之書僮,賣相雖好,武功卻稀鬆得可憐,自被水雲前輩因事逐出太湖後,數十年來,到處亂吹其牛,騙吃騙喝,因為他長得有點和水雲前輩相像,經常冒充水雲前輩之身份,遇上不容易欺騙的,便又自稱煙火叟……」
三人說著,已經來至分舵。進了分舵,葛品揚問道:「妙手空空兒住在驪山什麼地方,這兒有誰知道?」
三四名分舵弟子搶著回答道:「知道,我們都知道!」
葛品揚點點頭道:「那好,就煩你們哪位辛苦一趟,去請他馬上來,就說我在這兒有要緊的事等他來商量!」
兩名分舵弟子應聲而去。這時天色已昏暗,分舵中酒席排開,慇勤招待葛、趙這兩位貴客。酒席上,葛品揚又問道:「田副分舵主清楚不清楚這兒的四方教分壇在城中什麼地方?」
田副分舵主沉吟著道:「好像是設在東城一座道觀中。因為本幫總舵嚴禁與該教發生衝突,所以本舵弟子平常很少去那邊走動。」
酒席撤去後,那名跟蹤煙火叟的一結弟子回報道:「那老人歇在一間破廟中,一時之間,似乎尚無離開長安之意,看他情形,衣著雖然整齊,實際上卻好像很潦倒。小的已招呼另外兩位弟兄,大家輪流看守,一有什麼舉動,立即回舵報告。」
第二天一清早,妙手空空兒羅集便隨兩名分舵弟子趕了前來,一進門,就興奮地叫道:
「兩位老弟台有什麼吩咐快說,雖蹈焰赴湯,咱妙手兒不辭也!」
葛品揚緩緩踱至院中,手一招,笑道:「來,咱們先對一掌再說!」
妙手空空兒一愕,期期地道:「葛……葛兄這是什麼意思?」
葛品揚微微一笑道:「上次你找我對了一掌,我沒有推辭,這次我找你難道就不可以?」
妙手空空兒不安地道:「小弟怎會是葛兄的對手?」
葛品揚淡淡一笑道:「那不管。上次我是手下留情,這次不同了,我將全力施為,羅兄有幾分火候最好全部使上,如果因猶豫而吃了虧,可別怪小弟事先沒有打招呼。」
小聖手以及分舵眾弟子誰都不明白葛品揚此舉用意何在,妙手空空兒想了想,毅然點頭道:「好,就拜領葛兄一掌吧!」
兩人相隔丈五站定,葛品揚臉色大整,真氣暗運,口喊一聲:「羅兄小心了!」雙掌一揚,突向妙手空空兒當胸推去。
葛品揚這一招,是以先天太極玄功夾雜於天風掌中打出,掌風所至,雖無呼嘯之感,然而,和風迴盪,綿綿不絕,餘勁至處,四下觀戰之人雖遠在三四丈外,猶感身形震搖,幾乎無法站穩。
妙手空空兒自比別人更為清楚這一招的厲害,心神一凜,左足滑退半步,腰背微弓,雙掌一合一分,直身上步,奮力迎出。
兩股勁力於半空中轟然接實,妙手空空兒身軀一顛,蹌退三四步,葛品揚一個把持不住,也給震退一大步。
四下裡,分舵弟子忘情高呼道:「好!」
妙手空空兒紅臉搖搖頭道:「慚愧,慚傀。」
這可將一旁的小聖手趙冠看呆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二年前曾給三目狂叟等黑道五煞揍得半死、最後靠自己師父及時趕至、方始拾回一命的妙手空空兒,僅僅年餘不見竟然成就了如此一身超絕功力,所謂士別三日,必須刮目相看,真是一點不錯。
葛品揚轉頭向趙冠笑道:「看到了沒有?有了這麼位好幫手,是不是比一旅之師還強?」
妙手空空兒恍然大悟,不禁雀躍道:「原來葛兄是在考究小弟……」
葛品揚點頭笑道:「成績不錯,比上次又進步不少了。」
妙手空空兒赧笑道:「仍較葛兄差得很多。」
葛品揚不禁笑罵道:「真個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想超過我,我去超過誰?」
眾人一致失笑,妙手空空兒笑完了認真地道:「說真的,葛兄到底有何差遣?」
葛品揚手一招,特妙手空空兒領去後院。不一會,妙手空空兒滿面歡容走出,朝眾人擺擺手,跳躍而去。
這邊,葛品揚再度出現,向小聖手趙冠道:「來,咱們過去換副形相。」
時序雖已進入夏末,長安城內依然燠熱如故,因此,一般茶肆的生意均比酒館來得興旺,尤其是那些附賣瓜果的茶肆,涼棚高搭,棚下座無虛席。香茗一壺,蒲扇緩搖,瓜果零食販子穿走其間,其樂也融融。
靠近東城聖德訪的聽蟬茶園中,在緊傍園門處,這時正坐著一名年約六旬開外,灰髯拂胸,身穿麻布短衣褲,精神矍鑠,手執一支二尺餘長旱煙筒的老人。這位老人不知是淡泊慣了,抑或怎麼的,一人佔著一副座頭,桌上除了一壺茶,竟連瓜子花生之類的小碟子都沒有一見,不過老人一雙手雖然閒著,一雙奕奕眼神卻沒有閒著。
他眨著眼皮,週而復始她在園中每位茶客臉上掃過來又掃過去,似乎是想在這裡面發現個把熟人,或是找個把可以交談的對象,可是,令人失望的是,大部分的茶客均都庸俗得很,有的談生意,有的談女人,誰也沒有留心這個老人的存在。
於是,老人不得不將目光再度移向那些賣零食的小販小販臂彎裡提籃中的那些花生、瓜子、雪藕、白梨、鮮棗、蜜桃上去。
小販們走來走去,老人的眼光也跟著轉來轉去,眼光中充滿貪婪,喉骨滑動,口水一口一口地下嚥。
就在這時候,園門口忽然走進兩名茶客。
走在前面的是位面目清秀、公子哥兒身份的白衣少年,緊隨身後的則是一名身材修偉的紫臉中年壯漢,二人似乎是主僕身份。這一主一僕入園後,目光四下一掃,跟著便選在灰髯老人隔鄰一張空桌子上坐了下來。
茶博士過來賠笑打拱道:「兩位喝什麼?」
白衣少年傲然抬臉道:「雨前兩片尖!」
紫臉漢子接口吩咐道:「另外乾淨的瓜果送上七八份來,如有好酒,不防也來一壺,但記住要有醉蝦鮮魚搭配,賞錢加倍。」
不一會,主僕二人所要的已全部送到,但主僕倆只顧閒談,對滿桌的酒菜茶果視若無睹,而另一桌那名老人則死盯著那些盤盤碟碟的,口水咽得更猛了。
只聽那名紫臉漢子歎了口氣道:「公子早該死心了。」
白衣少年有點不服道:「為什麼?」
紫臉漢子皺眉道:「你瞧,那些武師哪一個不是混飯吃的?白花花的銀子,大把大把地付出去,如今,三年多了,武師換了七八個,銀子也花去近萬兩,試問,公子到今天究竟學到了些什麼?」
白衣少年怒了,瞪眼道:「還不是你不好!」
紫臉漢子吃了一驚道:「公子這話……」
白衣少年不樂地道:「虧你自詡從南到北,當今各派名手幾乎無一不識,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麼不代我請個把高人回來?」
紫臉漢子吶吶地道:「關於這個……」
灰髯老人神色一動,忽然仰臉大聲道:「自以為銀子可以買得一切的紈褲子弟,居然也想練武,嘿嘿,真是可笑!」
主僕同時變色轉過臉來。灰髯老人益發冷笑不止,一張臉孔雖然仰得高高的,但是,眼角卻仍在偷偷溜動著。白衣少年臉一沉,便待掀案而起。紫臉漢子忽然驚呼一聲,一把拉住白衣少年,低聲急急地道:「公子,使不得!」
白衣少年盛氣拂袖道:「有什麼使不得的?」
紫臉漢子附耳道:「這老人大大有來頭,有一年我去江南,在太湖附近見過此老一次,聽王老鏢師說,原來此老正是名滿天下的太湖……」
聲音愈說愈低,末後幾字已經低不可聞。白衣少年輕輕一「啊」,臉色遽變。灰髯老人重重哼了一聲說道:「總算這一位還有點眼力。老夫遠離水雲莊,來到長安,居然還有人認得出老夫是誰,就憑這一點,今天暫饒一次。下次如再觸犯老夫,嘿嘿,我水雲叟在武林中雖說是個好好先生……」
白衣少年不再猶豫了,趕忙上前深深打拱道:「原來是前輩異人水雲大俠,恕小生眼拙識淺,所謂不知者不罪,請過去由小生罰敬三杯水酒如何?」
灰髯老人哼哼不語,喉骨一動,偷偷又嚥下一口口水。還是紫臉大漢識趣,揮手高呼道:「夥計,過來搬搬檯子。」
酒菜搬好,白衣少年執壺殷殷相勸。灰髯老人也就不再客氣,酒到杯乾,連干了五六杯,方才想起桌上還有一盤醉蝦。
當下伸手將那盤蝦子往自己面前一拉,舉著自語道:「看看跟太湖的怎麼樣……」
就在這時候,園門口又走進來四五名茶客,與一般茶客舉止大不相同,人人勁裝束腰,眼神灼灼,顯然都是武林中人,但見他們一個個趾高氣揚,似乎誰也不放在眼裡,彼此招呼一聲,逕自走至白衣少年和紫臉漢子剛剛讓出的那張桌子上團團坐下。
白衣少年再度舉杯道:「水雲老前輩這次來長安有何貴幹?」
灰髯老人吃得正起勁,聽得白衣少年問話,神情間老大不願意,但又不得不住手,當下吐出一口蝦殼,喝了一口酒,又抹了抹鬍子道:「這個,唔!你們局外人最好少問。」
紫臉漢子大聲接口道:「在下知道。」
灰髯老人翻眼道:「你知道什麼?」
紫臉大漢大聲得意地道:「咱們公子是局外人,不錯,但在下在長安各鏢局卻有的是朋友。據那些朋友們說,四方教最近曾向五大門派投出戰書,據說這事很引起武林中幾位老前輩的不愉快。水雲老前輩這次來長安,在下打賭一定與這事有關。」
灰髯老人含混點頭道:「多多少少……」
紫臉漢子大聲接下去道:「另外更有人說,水雲老前輩為了要給四方教一點教訓,正準備先自該教長安分壇挑起,然後鎮安、漢陰、紫陽,一處處挑過去,直搗該教總壇,獨鬥四大教主。」
隔席那幾名勁裝漢子,一個聞言色變。灰髯老人因為背向著他們,自然無法看到,這時藉著三分酒意捋髯頷首道:「用不著瞞誰,老夫的確有這意思。」
他拈起一隻醉蝦納入口中,一位吮嚼著,一面又含含混混地道:「想不到外間消息倒是滿快。哈!這些蝦子雖不及太湖出產的,不過還好,咳,大可以再來一份,咳咳……」
白衣少年扭頭高喊道:「醉蝦再來一盤!」
紫臉漢子這時又道:「聽說前輩這次還帶來幾名門下弟子,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
灰髯老人拉過鮮魚湯,信口道:「讓他們出來歷練歷練。」
紫臉漢子忽有所悟地又道:「前輩遲遲至今不下手,是不是貴高足刻下不在身邊?」
灰髯老人抹乾鬍子上的湯漬,大刺刺地哼了一聲道:「挑個把分壇,哪用老夫出手?」
紫臉漢子肅然起敬,巴結地道:「貴高足還有多久才能回來?」
灰髯老人眼望著剛剛端上來的那盤醉蝦,又不經意地道:「天把兩天,快了。」
隔桌那幾名勁裝漢子臉色瞬息數變,這時,彼此眼色一遞,丟下一串大錢,悄悄起身出園而去……
第二天,長安城中突然轟傳著一樁驚人消息。
東門碧雲觀,四方教長安分壇,昨夜忽然遭人打得七零八落,二十餘名教徒,一個個都給廢去了武功,倒在觀中各處翻眼呻吟,有如大病纏身。據附近一名更夫說,來人僅有二名,年紀好像不太大,由於該分壇一向在城中作威作福,消息傳開,全長安人心為之大快。
第二天,聽蟬茶園中。灰髯老人又與那對主僕碰上頭。兩下一見面,紫臉漢子即以全園可聞的聲音向髮髯老人抱拳致賀道:「啊啊,貴高足真是了不起,了不起!」
眾人一打聽,才知道這位灰髯老人就是武林中的大名人太湖水雲山莊主人水雲叟。
四方教長安分壇,就毀在此老兩名年輕的弟子手上。
灰髯老人心想:不意世上竟有這等巧事,我這邊胡吹大牛,那邊居然應驗了。水雲叟沒有傳人,只我一個心裡有數。橫豎這個牛不易拆穿,管他的,且混它幾天痛快吃喝再說。
第三天,灰髯老人照去聽蟬茶園鬼混,可是,另外那對主僕卻不見蹤影。灰髯老人左等右等,那對主僕硬是不來,灰髯老人可有點著急了,直到晌午時分,才見一名家人模樣的中年漢子,入園張望了一下,遲疑著幸到他的跟前,遞上一個銀封,低低說道:「大概就是您老人家吧?我們公子去了咸陽,今天不能奉陪,特吩咐小人送上這個,聊表寸意。」
灰髯老人打開一看,不多不少,三兩正,足夠一天大吃大喝的,口中連喊「這怎可以」,銀子卻早已進入了腰包。
第五天上,消息傳來,四方教鎮安分壇又給挑了;第七天,漢陽分壇失事了;第九天,紫陰分壇瓦解了。
這邊,長安東城聽蟬茶園中,那名中年大漢天天向灰髯老人送上一封銀子,每次都說:
「公子大概快回來了。」
經此一來,這座聽蟬茶園中,灰髯老人立即為遠近茶客們崇拜的對象,一個個搶著為他會鈔,並讚譽他的弟子是了不起的「年輕豪俠」。
灰髯老人被捧得暈陶陶的,每天三兩銀子,分文不動,完全幹得。到了第十一天,那名中年漢子又來了,除了銀封之外,同時還交給老人一封信。老人打開一看,但見上面這樣寫道:「陳煙火老仁兄!接獲此信,閣下大可『功成身退了』!我們算定,這邊我們一路殺進去,那邊,只要老仁兄仍在長安『擺著』,四方教幾個老魔頭,遲早一定要忍不住殺出來的。這封信系我們『主僕』預先寫好,留在丐幫分舵上的。此信送達,就表示該舵已獲確訊,四方教巨魔快到長安了。老仁兄為生命計,似乎以馬上拔足開溜為上策。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閣下一副賣相乃天賦資源,走到哪兒都可撈一票也。
紫臉家丁天龍第三徒葛品揚——瞎白衣少主龍門小聖手趙冠」
灰髯老人看完目光一直,呆若木雞,忽然間一聲駭叫,奪門便奔,衣袖掃帶,盤碟打碎一地。
有人不知情,從後追喊道:「老前輩,什麼事?」
灰髯老人頭也不回一下,喘答道:「小徒!不,兩個臭小子,不提了。」
在鎮巴一家槽坊的倉房中,葛、趙二人與妙手空空兒悄悄會合。
妙手空空兒笑道:「整個四方教總壇都給震動了,自長安開始,一路四處分壇,都是你們兩個聯手挑翻的吧?」
葛品揚也笑道:「說來真是勝之不武,慚愧得很。遇上強敵固然頭痛,但是,像這樣勢如破竹,如入無人之境,也一樣乏味之至。」
妙手空空地道:「葛兄怎麼處理那批教徒的?」
葛品揚皺眉道:「還不是干篇一律的廢去武功。但願他們能在變成普通人之後,回到老家,安分守己地做個善良百姓就好了。」
趙冠插口向妙手空空兒問道:「總壇中魔頭出發了沒有?」
「昨天動身的。」
「趕去多少人?」
「人數倒不多,除了金、醉兩魔之外,隨行者似乎只有兩三名香主。」
「大概還有十幾名香蘭和護法,其餘的人,人數雖還不少,但差不多都是些不足掛齒之徒。」
葛品揚忽然問道:「有沒有看到淫魔嚴尚性?」
妙手空空兒眉峰一皺道:「看到了,我們這次進去,最感頭痛的大概便是這個老淫蟲了。」
葛品揚注意地道:「他已完全康復?」
妙手空空兒點頭道:「看樣子已經差不多回復了十之七八。」
三小子一時之間全部緘默下來,這的確是個嚴重的問題,他們這次深入虎穴,最重要的一點便是要能保持進退自如,以寡敵眾,最忌遭困受圍,那些普通魔徒雖說無甚可慮,但是,如果一旦陷入他們的包圍網,前仆後繼,衝破一層又一層,那情形也實在夠瞧的;更何況還有淫魔以及十餘名香主護法以上之高手需要同時對付!現在,他們估量在闖入該教總壇之後能留得住他們的,算來算去,只有一個淫魔。如果淫魔真的已經康復,他們就必須將原計劃重新檢討一番了。
妙手空空兒忽然問道:「這次進入總壇,我們動手時應採取什麼態度?」
葛品揚沉吟著道:「本來,小弟一向不主張妄取人命,但是,現為形勢所迫,不狠狠心腸,已經不可能了。我看這樣吧,我們這次不妨採取一個折衷的辦法,香主、護法身份以下之人物,一律施以重手法,主要目的在破他們氣功,廢他們武功,萬一不慎而致今傷殘,那算他們運氣不好,只要我並非有意如此,也顧不得許多了。其餘,身份屬於香主或護法者,一律殺無赦!」
趙冠望見天色已黑,起身道:「那就走吧。」
妙手空空兒道:「不需要再商量一下其他的細節了麼?」
趙冠搖搖頭道:「大可不必了,商量到最後,還是一樣,這種陣仗橫豎必須隨機應變,現在即使說得好好的,到時候也不一定就能用得上,既然遲早要闖進去,還不如把握機會來個速戰速決的好。小葛你的意思怎麼樣?」
葛品揚點點頭道:「這也對。」
稍頓,忽向趙、羅二人正容道:「另外有件事,請兩位務必記取,就是一旦淫魔出現,無論如何,請讓小弟一人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