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去時容易歸來難

    月暗星稀,蟲聲唧唧,流螢三五。四方教總壇中,巡查頻繁,刁斗森嚴。時值二更左右,後山秘道中,忽然悄沒聲息地竄入三條身形。

    當三條身形臨近一片灌木林,正擬穿林撲向那座大殿後門時,殿中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三條身形不約而同地一矮身,同時隱去陰暗處。腳步聲愈來愈近,接著,由殿門中走出兩名斜背單刀的勁裝大漢來。

    兩名勁裝大漢走下台階,停住腳步,隨意朝對面狹谷中看了一眼,一個說:「對面石牢中雖然沒有了犯人,守衛似乎不應該一個不留。我們趙香主做事,有時精細得過火,有時卻又馬虎得令人皺眉。你看,往日這兒關卡最嚴,如今別的地方都加強了,這兒反而成了最弱的一環。萬一這時候有人自這兒闖進來,前面豈不是連知道都不知道?」

    灌木林後的三條身形,身形較為瘦小的那個雙眉微晃,似有立即撲出之意,耳邊忽然響起一陣細語道:「時辰還早,冠弟,用不著急……」

    只聽另外一名勁裝漢子答應先前那漢子的話道:「關於這一點,我以為倒沒有什麼可慮的,如從後山闖進來,要闖入前宮,只有通過這座議事殿一條路,這兒雖然沒有守衛,大殿卻已比以往加了兩倍人力,這情形與以往也差不多。」

    先前那人道:「那麼你認為可慮的事是什麼?」

    另外那人歎了口氣道:「你又不是不清楚。」

    先前那人迅速轉過身來,朝身後掠了一眼,然後壓低嗓門地道:「你是指二教主麼?」

    後者輕輕哼了一聲,忿忿地道:「你想想看,自從他的健康有了起色,哪一天不是成日成夜地跟那幾個騷貨泡在一起?人是肉做的,不是鐵打的。我江侉子過來人,像他這樣旦旦而伐,轉戰於無邊欲陣中,一朝有事,他憑什麼來領導卻敵?真虧金、醉兩位教主居然放得下心來,讓他留在宮中獨當一面。」

    先前那人以手遮口,忽然吃吃低笑起來。

    江侉子發征道:「什麼事好笑?」

    先前那人湊上江侉子耳邊笑著道:「外強中乾,虛有其表,你懂我這話的意思嗎?」

    江侉子又是一怔道:「怎麼說?」

    先前那人得意地道:「小騷狐跟我沈驢子之間的事,你侉兄是知道的,我這秘密,便是自小騷狐處得來。據小騷狐說:咱們那位二教主,一切均已復元,就只那件事,至今依然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江侉子詫異道:「那麼……」

    沈驢子低聲笑道:「你沒有聽清楚麼?我是說:「力不足』諸葛武侯《出師表》中有謂『臨表涕泣』,他呢?他則是,嘻嘻,再說下去我可要臉紅了。」

    江侉子楞了楞道:「這樣豈不更傷身體?」

    沈驢子笑了笑道:「其實……」

    江侉子眨著眼皮道:「其實怎樣?」

    沈驢子眼球上翻。江侉子以為他在仰望天色,於是也跟著仰望了一眼,信口說道:「已經快三更了吧?」

    沈驢子沒有答腔,上身顛了顛,眼皮一閉,忽然朝江侉子懷中倒了下來。江侉子駭道:

    「沈老大,你這是做什麼?」

    伸手托住沈老大腰軀,低頭一看,沈老大後腦不知何時已被開了一個小孔,紅白相雜均腦髓正自小孔中洞油外溢。江侉子這一驚非同小可,正待回身查看,身後「咻」的一聲射來一條人影,未及回頭,已遭來人點中背後五處大穴。

    現身之人身形一定,眼望腳下沈驢子屍身,喃喃自語道:「這種人也害小爺花去一枚棋子,真不值得。」

    緊接著,又有兩條身形跟著縱出。三小會合後,葛品揚下達決定道:「這二人衣裝,由我跟冠弟換上,冠弟對此處形勢不熟,必須緊跟在我的身後。羅兄已來這兒踩探過,可即去各處灑油縱火,火起之後,馬上趕到前面接應,出其不意自正門衝出去,阻礙可能反而要少些。」

    說著,匆匆俯身剝下沈驢子的衣服,匆匆結束停當。趙冠先將那名江侉子武功點散,然後也忙著結束起來。

    妙手空空兒卸下背後的大油箱,備好火種,走出不到兩步,忽又回頭道:「你兩個不在身上弄點記號,等會兒人影錯雜,叫小弟如何辨認?」

    葛品揚歉然笑道:「還是羅兄細心,多謝了。我身上已準備兩條紅絲巾,等會兒你注意我們的左臂就是了。」

    三人分成兩路,妙手空空兒沿宮牆繞去宮前,這邊,趙冠將江侉子遠遠拋開,接著一腳踢飛沈驢子屍身,跟在葛品揚後面竄入殿中。

    葛品揚曾經混進來過一次,對總壇中地形大致都還記得,二人剛剛轉出前廳,迎面便碰上了兩名教徒。

    趙冠一躍而前,沉喝一聲:「口令!」

    兩名教徒中一人問喝道:「口令!」

    趙冠一楞,去勢不禁一滯。葛品揚一個箭步搶上去,出手如電,已將兩名教徒分別點倒,扭頭低笑道:「『口令』就是今夜之口令,這都不懂?」

    趙冠臉孔一紅,啞然失笑,二人腳下不停,繼續向前,出得議事廳,已然點倒八名教徒。

    剛出廳門,又是一條身形迎面而來,葛品揚沉聲道:「口令報銜!」

    來人身形一頓,應道:「口令後宮總巡,尚護法!」

    趙冠右手一揚道:「那麼抱歉了。」

    那位尚護法正為趙、葛二人口音陌生,左臂上又結著一條紅色絲巾而感到有點不對,「卜」的一聲喉骨碎裂,一枚銀質棋子已經穿頸而過。

    葛、趙二人闖出後院,人在走道上,已聽得前院有人大叫道:「火,火……」

    二人知道時間無多,真氣一提,凌空騰起,逕直越牆而過。前院中人影錯亂,呼喝之聲此起彼落,四面樓閣上燈火一暗,人如飛蝗,轉眼又跳出數十名教徒。由於夜色晦暗,葛趙二人之身份一時之間固然不易敗露,但是,同樣的,二人如想在那麼多教徒中,去分辨誰是香主,誰是護法,也是困難之事。

    趙冠攏近一步,促聲道:「看來只有蠻幹了?」

    葛品揚星目一閃,忙道:「不,背後帶刀的都是低級教徒,要殺可揀空手的!」

    二人見一般教徒均已亮刀出鞘,當下為求魚目混珠計,也都將取自江侉子以及沈驢子的單刀拔在手中。

    火舌漸漸上竄,四下裡更形混亂,有人喊先救火,有人則喊先搜奸細,莫衷一是,鬧成一片。

    忽然有人高呼道:「嚴教主呢?」

    「在飄香樓。」

    「怎麼還不見現身主持呢?」

    答話者「啊」了一聲,似乎一時找不出適當的話來回復。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人「唉呦」一聲倒地,旁邊一人方問出半句:「蔡大牛,你?」

    語音一頓,跟著仰面栽倒。

    緊接著,「通、通、通,」一個接一個,轉眼之間,一連跌倒二十餘名教徒。眾教徒只見夥伴中有二人身法特別矯健,來往縱橫,也是有叫有喝的,還以為倒下去的夥伴是不小心被撞翻的,所以一時間也無人在意。

    突然有人高聲歡呼道:「執法香主來了!」

    「護法香主也來了!」

    兩條修長的身形,自前殿殿頂飛撲而下,執、護兩堂香主剛剛現身,右邊偏院牆頭,另一條更其疾勁的身形跟著射下。

    眾教徒又是一陣狂呼:「啊啊,閃電百總香主也來啦。」

    閃電百總香主顯然即系閃電手百平天,葛品揚上次來此時,他還是一名巡察香主,想不到現在已經升任五堂總香主。在四方教總壇中,這位閃電手可說是個相當難惹的人物。

    閃電手身形甫行落地,立即發出一聲大喝道:「肅靜!人人不許動!」

    單單這一道命令,這位總香主就不虧他們教主的破格拔升了。

    眾教徒人人一凜,嘈雜的聲浪馬上停止下來。就在眾教徒腳下漸趨靜定的這一剎那,一名教徒突向閃電手奔去,口中喊道:「報告總香主」

    閃電手雙目中剛剛浮起一股怒意,那名教徒已經奔近,手中單刀一順,猛向閃電手脖子抹去。

    閃電手碰上閃電刀!結果,閃電手連哼也沒有哼得出來,刀光一閃,一顆腦袋已滾瓜落地。

    人群再度大亂。

    「反了!」

    「反了!」

    「不得了,有內奸……」

    駭亂之中,竟無人能夠發覺出反叛者左臂上縛著一條紅色絲巾,這一亂,可真糟糕透了。

    雖然這時間又自外面搶入了幾名護法,但是,一干教徒亡魂之餘,理智盡喪,人人手上有把刀,誰也不知道其中哪把刀將會砍向自己,唯一自保之法,便是先下手為強……

    因此,一時間,刀光閃閃,陷於混殺之局。

    叱喝,咒罵,哀呼,慘嚎……火勢因風,愈燒愈盛,混殺之中,眾教徒由於身手不相上下,受傷者有之,送命卻是有限,倒是幾名跳腳意圖鎮壓的香主和護法,結果都不明不白地送了老命。

    東偏院一角紅樓內,錦幔後,牙床上,赤裸著的淫魔,忽被身下伸出的一雙白膩玉手自另一條白膩嬌小的胴體上狠命推落。

    淫魔滾去裡床,含混地哼了一聲,眼皮閉合如故,似對外間的喧嘈毫無所聞,一味的只想好好睡一覺。

    那女人翻身坐起,釵橫髻散,雙頰如火,一雙籠著一層煙靄的秋波中充滿驚駭之色,一邊傾聽,一面惶呼道:「教主、二教主!」

    淫魔模模糊糊地漫應:「天亮時再……現在……不……不行啦!」

    女人無聲地啐了一口氣,著急道:「死人,奴是說正院人聲嘈雜,恐怕出了亂子,你該出去看看才是道理。」

    淫魔微微擺頭,合眼如故,低弱地道:「穿衣服,麻煩……」

    女人似乎有氣道:「穿衣服嫌麻煩,死了人麻煩不麻煩?」

    淫魔依然無動於衷道:「沒關係……別人雖然不中用,閃電手百平天卻是能幹得很,有他在,老夫盡可以放得下心。」

    說著,一臂高高舉起,便想摟過來。女人腰一扭,用手將來臂撥開,臉低處,忽然噁心地「啊」了一聲,抄起一條汗巾,按住小腹,匆匆下床奔入床尾布幔之後。

    人剛隱入幔後,突又光著身子奔出,尖叫道:「不好,火!」

    淫魔一「啊」,一躍下床,不但身手矯健,雙目中也同時閃出一股亮光,啞聲吼道:

    「哪裡起火?」

    女人一指窗外,叫道:「看,快燒過來啦!」

    淫魔恨恨一頓足,雙肩一挫,便擬自窗戶中縱出。

    女人跺足急叫道:「先穿衣服」

    等到淫魔出現,正院中已是血花遍地,香主和護法一個不見,只有七八名教徒因為殺昏了頭,仍在那裡相互苦戰不休,其餘的則已奔逃一淨,回顧全宮,早成一片火海……

    天快亮了,在四方教總壇東南三十里外的一條小溪中,葛品揚、趙冠、妙手空空兒羅集等三小正在大洗血衣。

    趙冠潑濺著水花,一再重複笑喊道:「殺得真痛快!」

    葛品揚雙眉緊皺道:「還說痛快,死那麼多人,簡直是發瘋了。」

    妙手空空兒笑道:「那也不盡然。他們的教義是:「金銀,女人,酒!享受第一。』試問:他們的金銀何來?女人何來?美酒何來?一人享受,該有多少人遭殃?所以,小弟的感覺是:這次送命的,罪有應得;僥倖活下的,都得感激你葛兄的一念之慈。如依小弟與冠兄,一定是能殺多少就殺多少。」

    趙冠拍手笑道:「二對一!武人而不言殺,畢竟是個少數。」

    葛品揚哼了哼,譏刺道:「如嫌不過癮,將來你們的機會還多得很呢!」

    趙冠側目反唇相嘲道:「我們也在等著瞧,瞧你這位天龍高徒在咱們大開殺戒時你能『袖手』『獨善』!」

    入秋了,天氣雖然仍舊很熱,不過,秋天終究是秋天,太陽已經沒有了那種火辣辣的勁道,偶爾一陣輕風吹來,爽生兩袖,令人遍體舒泰。

    陝南、乾河與洵河合流處,地稱「兩河關」,過了兩河關,便是鎮安,鎮安距長安不足百里。

    現在是七月中旬,沿著乾河西岸,由兩河關通向鎮安的大道上,葛、趙、羅三人大步並肩前行,談談笑笑,行來迅速愉快,渾然不覺趕路之苦。

    其中只趙冠顯得有點不愜意,他說:「走來時原路,最多三天便可到達長安,而現在,卻非五天不可,這種捨近就遠的道理何在?你叫我想,抱歉。我想了半天了,還是想它不出來。請開茅塞吧,我願承認你葛大俠聰明。」

    葛品揚笑向妙手空空兒道:「你呢?」

    妙手空空兒遲疑地道:「想是想出了一點,對不對卻沒有把握。」

    葛品揚笑道:「你說!」

    妙手空空兒眨著眼皮道:「鎮巴到長安,近是那來時所走的那條路近些,但是,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們知道那條路近,金、醉兩魔當然也知道。我們既不願以疲師去攖兩魔怒鋒,自然以多辛苦一下兩條腿為妙……」

    趙冠目光一閃,忽然向葛品揚逼問道:「是不是為了這個理由?」

    葛品揚點點頭,尚未及時有所表示,趙冠已自接口冷冷一笑道:「這就叫做聰明常被聰明誤!」

    葛品揚愕然止步道:「此話怎講?」

    趙冠手如前路一指道:「看那邊吧!」

    葛品揚頭一抬,不禁呆住。

    前路遠處,極目所至,正向這邊飛快地馳來一行人,人影由小而大,由模糊而清晰,這時已能看出來人約在四五名左右,走在前面的兩人系並肩而行,一個高高瘦瘦,一個矮矮胖胖,二人速度不相上下始終領先。

    那個高高瘦瘦的尚不怎樣,身旁那個矮矮胖胖的卻極為扎眼。葛品揚呆了呆,皺眉脫口道:「是金、醉兩魔他們?」

    趙冠幸災樂禍地笑道:「你葛兄是夠聰明的,不幸的是,兩魔竟似乎比你更聰明,他們長安撲空,想到敵人可能是在用計,馬上回頭也倒罷了,居然心思拐彎,算定在這條岔路上可能兜住我們。」

    葛品揚神色莊重地道:「別取笑了,冠弟,準備吧。雖然我們這一仗勝少敗多,但形勢如此,說什麼也只有放手一拼了。」

    話未了,只聽醉魔大喝一聲道:「站住!」

    又喚了一聲道:「……老大,真有你的,這下,兜網捉兔,三隻兔崽子,插翅難飛,先拿下,然後再把他們磨出蛋黃來。」

    一錯掌,當先飛撲過來。

    葛品揚剛要出手,妙手空空兒叫道:「打旗的先上!讓我先叫這醉貓醒醒。」

    雙拿一分,劈空迎著醉魔擊去。

    雙方掌力一合,妙手空空兒站腳不住,連退三步。

    「醉魔」也急勢一窒,翻落地上,咦了一聲道:「怪哉!老大,有點邪門,怎麼……」

    「金魔」喝道:「老二有一本小冊子,聽說被人騙去,不可放過這小子,正好追贓……」

    妙手空空兒笑道:「難為你倒識貨!認得祖師爺來頭,看掌!」

    這回卻是一招禍水三姬中羞花姬的「落花飄零」,悠悠忽忽地劈出兩掌,看似無力,卻是變幻莫測。醉魔矮矮胖胖的身形如球電轉,連換方位。

    醉魔因四方教連番被人挑去長安、漢明、紫陽、鎮安四壇,據飛鴿傳書報稱太湖水雲叟現身長安,乃和金魔匆匆由總壇趕去,結果除了發現各分壇徒黨幾乎悉數被廢了武功外,連鬼影子也沒碰到一個,再一聽徒黨報告曾在聽蟬茶園聽到水雲叟(實系陳煙火)和人對話經過,更是立知中計!

    第一、金魔知道水雲叟沒有弟子。

    第二、突襲長安分壇的是兩個人,據此判斷,對方顯然是施的聲東擊西,調虎離山之計;而且,根據常理推測,如果有人偷襲總壇的話,必不敢抄近路捷徑,故爾繞路趕回,果然狹路相逢,與葛品揚等碰個正著。

    醉魔一肚子悶氣,出手又狠又辣,幾個照面,就把羅集逼得先機盡失,招架無方。

    小聖手趙冠抽了個空了,探懷取出三顆銀棋子,大喝一聲,道:「看本少俠的『當朝一品』!」

    三顆棋子脫手,閃電般射向正在移形換位的醉魔胸前將台、七坎、華蓋三大死穴。

    醉魔一驚,猝然間雙掌剛向妙手空空地劈出一股狂飆,胸前空門大露,想挪身閃避已來不及,逼得只好一仰身,肉球般一滾,僅差毫髮地堪堪讓過。

    可是,三枚棋子,在小聖手的重手法下,餘勁仍烈,一顆正射中準備撲出的一個魔黨的右肩,洞穿肩骨,又吼一聲,跌翻在地。

    趙冠哈哈大笑道:「元寶滾地,這就是五台身法,大開眼界了。」

    醉魔已彈身暴起,一掌把搶攻的妙手空空兒震退,一個虎撲,向趙冠猛撲過來,如老鷹抓雞。

    趙冠不敢輕攖其鋒,忙使師門縱橫十九迷蹤步,挪身閃開。

    妙手空空兒又掠身而上,也知醉魔不可力敵,改用游鬥方式,拚死把老魔纏住,消耗對方的真力。

    在一邊靜觀的葛品揚,凝功以待。他瞥見金魔本已準備隨醉魔之後搶出,卻忽因身後一個中年漢子「嗨」了一聲窒住撲勢。

    葛品揚一眼就認出那中年漢子正是上次自己與趙冠馳援武當謝塵道長時所見過的「醉奴」,也即是向武當強索「滄浪靈泉」,為趙冠所制,最後自己叫趙冠向謝塵道長要了一罐「滄浪靈泉」給他為金醉二魔調藥治傷的那個憨直漢子。

    他心中一動,看也不看向他欺進的一個魔黨一眼,故意大聲叫道:「喂!武當山領教過的朋友,可喜又照面了,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他並無示惠重提之意,是想試探一下金魔是否尚有一點恩怨分明的人性?那個醉奴是否懂得人情呢?

    他更清楚,目下如與金、醉二魔硬拚,雖說有趙、羅二人纏住醉魔,時間一久,趙、羅二人只怕仍非醉魔對手。

    同樣的,自己獨鬥金魔,仗著天風三式,加上先天太極玄功與一元指兩種絕學,最多也只能和金魔拚個兩敗俱傷。

    為了師門令名,不能示弱,只有一戰。

    但是,戰,必須知己知彼,不逞匹夫之勇,避免無謂犧牲。

    那麼,與其鬥力,不如鬥智!

    他這一出聲招呼,醉奴果然立即確定他是誰了,匆匆向金魔低聲說了幾句話。

    只聽金魔哼了一聲,隨手一揮,把醉奴震開,罵了一聲:「笨才!」

    雙目寒光一閃,死瞪著葛品揚道:「小子!不管你怎麼變,也逃不了老夫掌心。只要承認你所做的好事,束手待縛,老夫自可暫寄一命,將來找你師父一併算帳。」

    葛品揚微笑道:「白日也會做夢!金老賊,如嫌家師教訓得不夠,還想再向武當討『滄浪靈泉』的話,只管來吧!」

    說著,突然一聲厲喝:「滾!」

    原來,另一個魔黨不知葛品揚厲害,欺他年輕,急於邀功,雙掌並舉,猛撲而至。

    葛品揚豈會為他所乘!隨念即發的先天太極真氣,順勢發出。

    那個魔黨只覺胸前如中巨錘,悶哼未出,人便如斷線風箏,由半空垂直栽落,狂噴鮮血,昏死過去。

    金魔的重棗臉原就僵硬如石,這時,殺機盈罩,更是懾人心魄,一聲不響,雙袖齊抖,高瘦的身形捷逾鬼魅,兜頭撲來。

    葛品揚只好豁出去了,不避不讓,運足十成真力,以天風三式中的一招「天風浩蕩」,迎擊過去。

    丈許距離,雙方力道接實,一聲悶震,狂風四溢,金魔急勢被迫一窒,身形隨即落地。

    葛品揚退後一步,信心大增,天風三式連環施展,挾著先天太極真氣,豈止身旋狂飆掌舞星搖,簡直是驚風成雷,風雲變色。

    塵沙怒卷,一片掌影中,金魔長髮簌簌作響,似要衝起金冠,可見他暴怒已極,功力也已然運至極限。

    敢情,他鑒於上次巴山道上,與醉魔雙戰葛品揚,也大出意外地讓葛品揚帶傷脫去,這番一點不敢大意,一面全力出手,一面喝道:「好小子!老夫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命?

    看看這回還有弄月老兒來為你打接應否?」

    葛品揚己發覺金魔出招越來越凌厲,招招均是重手,顯然是想逼迫自己硬接硬架,逐步耗去自己真力,直至自己力竭不支。

    百忙中,冷眼瞥見趙冠和羅集在醉魔瘋狂如虎的壓力下,被逼得走馬燈似的亂轉,眼看岌岌可危,決難持久下去。

    心中一橫,反正難以善了,只有拚命,作背城一戰,破釜沉舟的打算,於是暗凝神功,吐氣聞聲,一元指發。

    金魔怒極之下,自負成名多年,當世少有對手,上次被葛品揚逃脫手下,或可說是一時輕敵,現在正當各地分舵連番失利之際,如果連三個小輩都擺佈不了,還做什麼四方教的西方教主?傳說開去,也會笑脫天下人大牙。

    他和醉魔在五台之役,與天龍堡主一場惡鬥中,見識過一元指絕學的厲害,也吃過苦頭,驚弓之鳥,一覺不對,忙踩九宮步,雙袖狂捲,護住頭面要穴。

    葛品揚由於火候關係,一元指功力尚不及乃師五成,未到收發由心,運用自如的境界,在金魔幻影迷離下,一指點空,白耗真氣,便不敢再輕用。

    趙冠和羅集已被醉魔強烈的掌風勁飆逼得團團亂轉,十分狼狽。

    羅集把由淫魔嚴尚性手中騙得的全部心法循環展開,包括了禍水三姬的幾手玩意,時而飄忽如電,時而如風舞柳,時而迅辣如雷,抽冷子就是一記淫魔嚴階勝的追魂煞手印。

    再加上小聖手的黑白飛丸手法,虛虛實實,不時銀棋子閃電射出,直把醉魔激得無名火發,七竅生煙,不住地怒吼怪叫,但出手也更是凶毒,大有恨不得把趙、羅二人生吞活剝之概。

    葛品揚心如油煎,乾著急,雖拼盡全力,也只把金魔逐步逼近中宮的勢子暫時阻住,他心中一動,忽生一計,連忙吐氣開聲,時作欲發一元指的架勢。金魔難辨虛實,一時被弄得昏頭轉向。

    葛品揚和趙、羅二人正喜這種戰法妙用橫生,說木定尚可挽回劣勢,轉敗為勝。

    而天下事,有利必有弊,弄巧反成拙。

    金、醉二魔原想把他們三人生擒活捉,拷問口供,通令各地分舵,顯示威風。

    金魔更看中葛品揚資質,有把他收為己用之意。

    可是,葛品揚等三人這一用手段,頓把金醉二魔激得老羞成怒,二魔凶心大熾,各展殺手,要把他們三人立斃當場洩忿。

    只聽醉魔大吼道:「老大,送他們回姥姥家去好啦!」

    立時,有如醉漢,手舞足蹈,身形東歪西倒。

    粗看,好像出手、動腳,毫無章法,也好像醉漢發酒瘋,亂打山門。

    實在,卻是醉魔仗以成名的瘋魔陰掌與酩酊十八式。

    趙、羅二人,一時只覺醉魔身形迷幻,掌影錯杳,完全弄不清對方出手的部分與重點,當然無從化解、變招,都忙於自保,不但無暇呼應兼顧,連招架都覺得吃力。

    金魔也沉喝一聲:「小狗不知死活,拿命來吧!」

    身法倏變,雙掌箕張,十指屈伸間,骨節卜卜亂炸,蒲扇大的巨靈掌,一片金黃色,左右手的中指突然漲大一倍還多,兩眼盯定葛品揚,哼道:「小輩,你那師父天龍老兒嘗過這種滋味,夠你受用一生的了。」

    葛品揚已看出對方出手有異,必是旁門毒手。

    連忙提足「先天太極玄功」,奮力抵擋。

    猛聽妙手空空兒羅集急喝道:「小心!這是老魔壓棺材底的金手指。」

    話未完,悶哼一聲。

    原來,他關心葛品揚,一分神,被醉魔掌風餘勢掃中,連退幾步,差點吐血。

    幸而趙冠及時搶攻,未容醉魔續施毒手。醉魔嘿嘿冷笑道:「一個人要找死,神仙也救不了。」

    掃帚眉一豎,腳下離地騰空,劃著「之」字步,雙掌一橫一直,閃電擊出。

    小聖手為了救援羅集,已欺身掩至醉魔背後,醉魔一個歪斜閃開,幾乎與他錯身而過,相距咫尺,醉魔出手又快又辣,他閃避不及,只得大叫一聲:「打。」

    醉魔一楞,以為對方又發棋子,身形微窒。趙冠連忙雙掌一分,消除來掌大半力道,並讓開胸前要害,只左肩被掌風掃中,一個踉蹌,飛身縱退。

    醉魔哈哈怪笑道:「小輩也會使詐,待老夫把出你的『元寶』(人心)下酒!」

    飛步急進!

    一時間,羅集與趙冠先後受傷,形勢更形危殆。

    葛品揚一聽「金手指」三字,心神一震,知道厲害,先下手為強,不顧一切閃電般地又發出一元指力。

    人也騰身而起,先天太極玄功借天風三式發力攻敵,向金魔猛撲,作「乾坤一擊」。

    不料,金魔發了很,完全不顧一元指威力,一斜身,錯步間,雙手中指交叉點出,迎擊半空中的葛品揚。

    葛品揚猛覺左臂「天泉」一麻,胸前「膻中」一陣刺痛,眼前一黑,喉中一甜,真氣驟洩,垂直栽落,人落地,口噴血,昏死過去。

    一聲悶哼,金魔右肩也被一元指力擊中,肩骨幾乎全碎,高瘦的身形一晃,雙目圓瞪,咬牙疾舉左臂,向昏迷在地的葛品揚劈空擊下。

    被醉魔逼得十分狼狽的趙、羅二人,百忙中瞥見金魔竟能衝破葛品揚的先天太極真氣,把葛品揚擊傷墜地,而又待……不禁心膽皆裂,趙冠慘厲喝道:「拼!」

    雙雙疾撲搶救,但仍是遲了一步,不但遲了一步,醉魔雙掌至處,他二人也先後被震得噴血。

    就在這危急剎那,猛聽一聲刺耳大喝道:「住手!」

    一點黑影,挾著急嘯,射向金魔面門。

    金魔閃身避過,一聲冷哼,再次揚臂。

    一條人影,比電還疾,貼地捲至,一把抄起地上的葛品揚

    金魔雙睛一直,「咦」了一聲,道:「原來是錢兄!咱們兄弟正要禮聘錢兄加盟本教。」

    醉魔霍地收手,瞇合著的細眼一張,寒光一閃,嘿了一聲道:「是你老兄?老兄來得正好,小弟請你吃蔥爆人心下酒,恰好一人一個!」

    趙、羅二人驚魂剛定,一時作聲不得。

    現場多了一個身穿麻布短袍,鷹目、刀眉、粗髭倒捲,鼻樑如削,霉茄子瞼上不帶一絲表情的高瘦老人。

    來人正是天目無情翁。

    無情翁為葛品揚解了穴道,頭一抬,向金魔冷笑一聲道:「金老大,好意思,對付一個小輩,也值得把看家殺手抖出?如果夠朋友,拿出解藥來吧。」

    葛品揚已經醒轉,卻是面如金紙,雙目無神,胸前脹悶欲裂,奇痛入骨,左臂好像已經失去,酸疼無力。

    當他發現出面援手的竟是無情翁時,不禁長長噓了一口氣,心中有說不出的感受。

    趙、羅二人,一左一右,掩到無情翁身邊,同聲問道:「小葛,你怎麼樣?」

    葛品揚無力地點點頭,表示不妨事,可以放心。

    趙、羅二人伸手要由無情翁手中接過葛品揚,無情翁卻鷹目一瞪道:「站開去。」

    金、醉二魔互視一眼,臉上透著迷惑之色。

    金魔忍住右肩傷痛,一面取藥敷上,一面提氣道:「錢兄,難道你不知道,這小子是藍公烈……」

    無情翁冷冷地道:「知道!」

    「這就奇了!」金魔張目道:「錢兄不是和天龍老鬼有過節?怎麼……」

    無情翁也張目厲聲道:「只問金老大肯不肯拿出解藥,不要以為中了金手指就天下無人能救!」

    金魔怫然道:「錢兄究竟何意?」

    「廢話!」無情翁含怒地道:「這小子,老夫救定了。金老大,肯給老夫面子,這次拉倒,下次再算,否則,老夫就領教一下你的『金手指』!」

    說著,一沉臉,把葛品揚往趙冠那邊一拋,斬釘截鐵地又問道:「怎麼樣?」

    醉魔啞聲接腔道:「老兄的面子當然要看,這麼辦吧,我們放過這小子,老兄加入四方教。」

    無情翁冷笑道:「老夫木喜歡別人先提條件要挾,解決了這事,再談其他。」

    醉魔略作沉吟,轉向金魔道:「老大,一杯換十斗,小弟看划得來。」

    金魔探懷取出一顆蠟丸,拋過,笑道:「看在錢兄金面上,便宜了這三個小子!」

    無情翁接過蠟九,捏掉蠟殼,把一粒金色丸子往葛品揚口中一塞,冷冷地盯著趙、羅二人道:「你們可以走了,下不為例,老夫與這小子從此一清二楚,不該不欠,你們明白就是了。」

    趙、羅二人瞥見葛品揚眨眼示意,不再多說,由趙冠背著葛品揚,匆匆離開了現場,走出老遠,聽得無情翁一聲冷笑道:「四方教不能改成五方教,老夫有事,下次再談吧……」

    長安,正萬家燈火。

    西門錦隆客棧的一間上房裡,恍如大病初癒的葛品揚,正和趙、羅二人商議著東指洛陽,再上王屋鳳儀峰,如何布子開局,對付五鳳幫的事。

    三人都知道問題嚴重,憑三人之力,要想硬闖五鳳幫總壇,決難討好。

    既不可力拼,只有智取,計將安出?大費推敲。

    三人心情一樣沉重,喝著悶酒。

    羅集心有餘悸地提到日間狹路碰到金醉雙魔之事,如果不是意外獲救,真是不堪設想,表示以後對二魔應多加一份戒意。再一聽說那個挺身援手的青袍老頭竟是三煞之一的天目無情翁時,更感意外的意外。

    葛品揚心裡明白,無情翁之所以援救自己,乃因不久前他在元德寺後被黃衣首鷹冷必威等圍攻,屍鷹卓白骨以喪門毒釘暗算,自己一時看不過屍鷹的卑污手段,出手把毒釘擊落。

    自問當時自己也不過激於一時義憤,並非不忍見他命喪當場,想不到對方竟銘記在心,出手解了自己一場大劫。

    為解趙、羅二人之困惑,便簡略地把這件事說了一下。小聖手道:「真是阿彌陀佛,好心有好報,老怪物雖稱『無情』,還算有點義氣!」

    妙手空空兒也眨著眼笑道:「禍福無門,唯人自召,這也是正邪一念之判,可見得道多助,助人即是助已!」

    話頭又轉到五鳳幫方面。

    趙冠突然大笑道:「以山人妙計,袖裡乾坤,咳咳,但得紅顏多著意,勝過雄師十萬兵。」

    羅集搖頭道:「小聖手幾時也會了文縐縐、酸溜溜的風雅如許?」

    葛品揚正色道:「冠弟,不可有那種想法!」

    趙冠扮著鬼臉道:「豈不聞『兵不厭詐』?欲求致勝,必出奇兵!」

    葛品揚心中忽然一酸,怒聲道:「這不是『兵不厭詐』的問題,而是人格操守的問題,豈可……」

    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負手於背,踱來踱去。

    羅集蹩眉道:「你二人打的什麼啞謎?把人憋得難過。如有什麼機密,只要是妙計,我可避席,決不偷聽。」

    趙冠仰面道:「我還記得『請三思』之下……咳咳,大可考慮,大可研究!」

    葛品揚怒喝道:「不要再說了!我心裡亂得很,反正你倆也吃了醉魔的虧,好好調養一下,三天後再作決定也不遲。如實在悶不過,不妨出去走走,或許會有『竟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的收穫……」

    趙、羅二人見他不樂,互看一眼,點頭說道:「好!」相偕走了出去。

    葛品揚易容一番,扮成了一個病容滿面的中年人,慢步踱出客棧。

    他熟讀典籍,知道長安全城以太極宮為主體,未央、長春二宮在其北,白居易詩:「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唐以下,分一○八個裡場,南北分十四條大街。)東西十一條大街,井字道嚴整筆直。」

    他信步出了西門,沿著阿房宮舊址,想起杜牧的賦:「……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日。

    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咸陽,二川溶溶,流入宮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

    現在呢?都在楚霸王一把野火之後,片瓦木見了。

    他知道,如轉向南行,即是鎬京故址,《大雅》中記載:「考人維王,宅是鎬京」,周武王時稱為宗都或西都,可是,《雍錄》中已說明:「諸家皆言自漢武帝穿昆明地,鎬京故基,皆淪入於池。」也就注定「全失其跡」了。

    他感慨地發懷古之幽情,直向未央宮走去。荒草孤鴉,這個蕭何所說「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後世有以加也」的「韓信死於婦人之手」的地方,也使人徒增惆悵。

    直走咸陽吧!必須過渭水,那邊有咸陽宮和文、武王陵,漢祖和呂後陵,台王陵前有名的「昭陵六駿」石像,萬乘之尊,一世之雄,而今又安在哉?

    他苦笑著,感到從未有過的落寞,自己也弄不清為何突然豪情消沉,壯氣暗隱。受挫於金魔之手,乃限於功力火候,不足為恥,受援於無情翁之手,亦是「恩怨由人」,為什麼心中很亂,好比一團絲,沒有理處?

    趙冠的話,在他胸中縈迴,一個影子,由淡而濃,好像「她」已站在自己面前,可是,自己能再找她嗎?找到她又能怎樣?

    是的,她瞭解我,知道我的心情;我也瞭解她,知道她的……苦衷,不!她應當勇敢些,自己更應該勇敢些。

    是她的勇氣不夠?

    抑是自己的勇氣不夠?

    還有,凌波仙子白素華,龍女藍家鳳,溫柔得使他心碎的巫雲絹……一個接一個地湧現腦中,他一頓腳:「回頭吧!」

    他回頭走,秋風瑟瑟,吹動他的衣袂,大好晴天,突然烏雲如山湧聚,秦嶺(即終南山)已掛下龍鬚雨簾。

    真是天有不測風雲,暴雨將到,他找一個隱避處,擦去易容藥粉,匆匆趕回客棧。

    跨進客棧大門,店伙含笑相迎,遞給他一個折成「方勝」的紙條。

    他以為是趙、羅二人的留字,入房拆開一看,滿紙塗鴉:

    「姓葛的小子:

    老夫很欣賞你。儘管老夫和你師父有隙,但你小子有惠於老夫,老夫一向恩怨分明,你和你師父,是兩回事。

    老夫將來告訴你一件事,什麼四方教、五鳳幫,乃至你師父,都快死到臨頭,老夫不願多說,信不信由你小子,覆巢之下,沒有完卵,你小子好自為之。老夫言盡於此,要找姓嚴的老王八算帳去了。上次元德寺暗算老夫的混蛋已被老夫把他和狗一同宰了。有兩位朋友將聚首長安,最後,再告訴你小子一句:要命的人也已到了!你最好快進。」

    葛品揚看得一頭露水,驚疑不定。店伙剛好提著茶壺進來,便一揚信箋問道:「什麼人送來的?」

    他明知是無情翁,故意多此一問,不過想由店伙口中知道無情翁是路過,還是也在此棧中落腳?

    店伙討好地道:「是一個……短鬍子,嗯嗯……的老爺子。小的以為他老要下店,他卻給了小的這個紙條,要小的交給公子,就轉身走了。」

    葛品揚已聽出店伙是因為無情翁形貌難看,無法形容,才說得這麼結巴,可能老怪物還給了他一點好處,他才口稱「老爺子」,無情翁顯然已經走了。

    葛品揚又問道:「他們兩個呢?」

    他問的自然是趙、羅二人,店伙剛要開口,卻忽見趙冠衝進房門,大笑接口道:「請放心,長安城雖大,還不致迷路。」

    接著,羅集也拍打著身上雨水走進房來,連聲叫道:「出門碰上大雨,真是不吉利。」

    葛品揚塞了一個小錁子給店伙,吩咐道:「請弄些酒菜來。」

    店伙眉開眼笑地哈腰退去。

    趙冠笑道:「還好,你沒有變成落湯雞,為何還是愁眉苦臉的?」

    葛品揚一聲不響地把無情翁的字條送給他。

    趙冠脫下淋濕的外衣,看完字條,啼笑皆非地道:「一口一聲『小子』,那老怪物真豈有此理,什麼……咳咳,笑話,四方教固然不成氣候,五鳳幫和天龍堡豈是省油燈?他這麼說,定是喝多了老酒,別有用心,危言聳聽,可惜我們都是唬不倒的一小子!去他的!」

    說著,順手又把字條遞給羅集。

    只有葛品揚心情沉重。

    他知道:以無情翁的身份,雖介乎正邪之間,到底是成名多年的老輩人物,決不會無中生有,何況是專為告訴自己而來。

    而又實在有點像開玩笑。

    什麼「死到臨頭」?放眼當代武林,除了五大門派人才凋落外,憑師父領袖武林的「天龍堡」,如日中天的五鳳幫,異軍突起的四方教,鼎足爭衡,誰能使這一堡、一幫、一教「死到臨頭」!

    另外,由字條中,可以知道老怪物所說的要找姓嚴的算帳,乃是找淫魔嚴尚性結算巢湖白龍幫劫奪羞花姬的帳。

    有此一段樑子,老怪物當然不會屈身四方教,甚至還是四方教的強仇大敵之一,金、醉二魔,為何計未及此?

    有了元德寺那檔子事,老怪物當然也不會再事五鳳幫,這倒是使天龍堡少了一個直接對手,至於他與師父「有隙」,那是另一回事。

    屍鷹卓白骨和獵犬陳屍何家調堂附近,原來是這老怪物做的手腳,如被五鳳幫知道了,勢必仇上加仇。

    「有兩位老友將聚首長安」,是誰?既是老怪物的老友,一定是和老怪物同一輩的人物,物以類聚,決非什麼正派人士,大約功力不在老怪物之下,否則,若以老怪物的自負,是下屑稱之為「老友」的。

    「將聚首長安」,證明老怪物尚未離開此地,那個「將」字應含有「尚須稍待」之意。

    如是,仍有「抓落帽風」的機會。

    最後,那句「要命的人也已到了!」可圈可點,卻又雲山霧沼,是指要「自己」的命的人,還是承接上文要五鳳幫、四方教等的命呢?

    兩種解釋都對。

    一是五鳳幫、四方教的高手追蹤自己已到了長安。

    二是不可置信有著不可忖度能為的巨奸梟雄已到了長安,準備對五鳳幫、四方教乃至天龍堡有所舉動了。

    前者十分可能,後者則簡直不可思議。

    「你最好快逃!」雖然出於好意,但天龍門下葛品揚豈會這樣沒種?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天雨留客,我們就多住幾天。謁謁陵宮,看看兩曲(指長安附近的『韋曲』與『王曲』)也好。」

    一邊的妙手空空兒正好看完字條上最後那一句還故意出聲念了出來,三人相對一陣大笑。

    店伙捧進酒罐,討好地說是最有名的「龍駒寨」特製的「葡萄酒」,比鳳翔的什麼「貴妃酒」,什麼「汾酒」、「花彫」更好,更醇。

    接著,菜餚齊上。

    三人吃著、喝著。

    猛聽隔房有人發出沙啞的笑聲道:「這年頭怪事多,和尚也嫖妓宿娼,真他奶奶的,絕!」

    另一個清脆的聲音,「呸」了一聲道:「嚼舌根,灌多了黃湯,胡說。」

    吵啞的聲音更大了:「咱不瞞你,昨兒個夜裡,咱和老劉去寺那邊,嘿,奶奶的,真比金陵的夫子廟更叫人要窩心,揚州的八仙橋還差不多,大大的屁股,小小的腳,奶奶的,咱和老劉走進一家什麼『漢富春』的院子裡,聽龜奴說一個大和尚把他院裡三個最標緻的姑娘全包下了,一連三夜不讓她們出來。」

    尖細的笑聲:「瞧你這副德性,就像八輩子沒見過娘兒們似的。你又沒親眼看到,聽人家說風,你就當作雨……」

    「誰說咱沒親眼看到?奶奶的,先聽到內院一陣吵鬧,接著一陣尖聲尖氣的驚叫,一個叫小蜜桃的姑娘……咳咳,只穿著短襖,纏腳帶也被解開了,哭著叫救命,一個光赤赤、只穿著褲子的禿頭追了出來,好比鷹抓小雞似的,一下又把小蜜桃抱了過去,還連親著嘴哩……」

    沙啞的一笑,又說下去:「老劉一打聽,那秀驢倒很氣派,給了老鴇一袋金砂。老鴇為了金子,就顧不得姑娘們了,還拿鞭子要打姑娘。咳咳,你說怎麼著?那禿驢才是八輩子沒見過娘兒們哩,不但要三個姑娘輪流陪……還要姑娘們解開纏腳布給他嗅,說小腳真有趣,越聞越好哩!怎麼樣?咱們也……」

    一陣曖昧的笑聲之後,旋歸寂然。

    葛品揚直搖頭,不忍卒聞,蹩眉不語。

    趙冠哼了一聲道:「看來我們應當喬遷了,木成話,哼,和尚不守清規,大可給點懲戒,或叫他當眾念了一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什麼寺那邊?是指什麼地方?」

    羅集啞然失笑道:「你哪來這份閒情管閒事?就在開元寺那邊,亂七八糟,我佛也要生嗔!」

    葛品揚雙目一亮,「噢」了一聲道:「有這種事?值得一行。」

    趙冠笑道:「是去燒香?還是許願?有難題,不妨先請教本山人。」

    葛品揚笑罵:「幾時變得這麼油腔滑調,大約骨頭癢,要討打了吧?」

    又壓低聲音道:「我說『值得一行』,是有原因的!第一:開元寺在東大街西首,且在城中,據《地輿史記》載述:該寺系唐玄宗於開元二十八年,在延慶殿與勝光法師論佛興念,傳旨天下各州府各建開元寺一所,由來久矣。既是古剎,莊嚴佛地,如是開元寺的和尚,豈敢胡來?這就可證明是外來的和尚!第二……」

    趙冠笑道:「是認為一般僧人決不敢如此明目張膽地犯戒,可能是道上奸徒,隱跡佛門,不改酒色劣根性是不是?」

    葛品揚哼了一聲道:「有此兩點,你說值得一行嗎?」

    趙冠舉杯道:「豈止值得一行,而且值得三人同行,等初更後再去吧。尤其『無情』老怪物,開你這麼大一個玩笑,他既然還在城裡,我們不妨找到他,也開他一個玩笑。」

    葛品揚直搖頭,蹩眉道:「以我看法,寧可信其有!」

    趙冠乾了一杯酒道:「你葛兄是比誰都聰明的,如有可能,八成是什麼鳳呀、鷹呀的來了長安。英雄不耐寂寞,連女人也不甘雌伏。看來,『長安雖好,不是久住之鄉』,我們還是早點離開吧。」

    葛品揚閉目不理,狀如老僧入定,陷入冥思默想中。

    趙冠剛感笑道:「最好是,該來的來了,不該來的不要來……」

    話未完,猛聽一聲乾咳,有人輕笑接口道:「不錯,老漢這該來的人來了……」

    葛品揚矍然張目,一面站起,一面含笑道:「有請。」

    由房門外,走進一個遊方郎中,容色十分蒼老。

    葛品揚是由口音中,聽出來人是醫聖毒王司徒求。司徒求已不是本來面目,顯然是已接受了葛品揚的意見,易過了客,讓了座,店伙添上杯箸。

    葛品揚順手帶上房門,低聲給趙、羅二人簡要介見了一下。

    趙、羅二人一聽眼前這人就是有名的正牌醫聖毒王,不禁訝然。

    葛品揚知道司徒求和弄月老人有約,可能弄月老人也來了長安,一問,司徒求卻笑而不答。

    葛品揚把無情翁的字條遞了過去,又把元德寺後首鷹冷必威等圍攻無情翁,自己如何打落屍鷹卓白骨的「喪門毒釘」經過,以及奉龍門棋士之命,路過冒充水雲叟的陳煙火,如何設計,挑去四方教分舵,直闖巴山總壇,回途巧遇金醉兩魔,傷在金魔「金手指」之下,無情翁仗義相救等情一一說給司徒求聽。

    司徒求頻頻點頭,聽完了話,看完了字條,深沉地歎了一口氣道:「看來恐怕不錯了,如果真的成了事實,委實堪憂,可怕!」

    三人被他這沒頭沒腦的幾句話弄糊塗了,都呆看著他。凝聽下文。

    司徒求看了三人一眼,問道:「三位可知『空手道』這個名稱的出處?」

    羅集失聲道:「似乎聽家師說過,可是西域的一種旁門武學?」

    趙冠接口道:「不錯,乃是青海、西藏番僧門的一種秘傳。」

    葛品揚沉吟道:「前輩可是有所發現?」

    司徒求點點頭,深深一歎道:「老漢昔年採藥,遠到青藏異域,頗知西域武學源流,有所謂紅教、黑教、黃教之分,由於心法、戒律互有不同,又有密宗、空宗、修羅宗、瑜珈宗、烈火宗等派別……」

    葛品揚道:「據家師說:密宗擅長一種大手印掌法,十分詭異、狠毒。其他則語焉不詳。」

    司徒求道:「不錯,空手道就是空宗的獨門殺手,功力高的,能夠虛空吸擒飛鳥,隔水震斃游魚,奪人兵器於舉手之間,空手傷人於無形之中,其特點就是從不使用任何兵刃。」

    趙冠促聲道:「難道空宗有人進入中原?」

    司徒求喝了一口酒,道:「此次老漢因與弄月老兒有約,於來長安途中,在普仙寺附近,發現兩個紅衣喇嘛,坐地歇息,互用番語交談,老漢略知藏語,隱約聽出有什麼『三教一家』,『同心合盟』的話,老漢隱身在大樹後,那兩個喇嘛以為附近無人,互較掌力,把兩隻歸巢烏鴉由三丈高的空中吸落,因此想到空手道。老漢跟蹤入城,他們下榻在東大街悅來客棧,每天大酒大肉,深夜外出,老漢竟無法暗躡,其中一個已四夜未見回棧了。」

    葛品揚等三人面面相覷。

    司徒求搖搖頭,接說道:「如果,他們三教聯手入寇中原的話,以他們那不同於中原武學的詭異武功,委實太可慮了。」

    葛品揚等一時沉思無語。

    司徒求一笑道:「還是喝酒吧。老漢偶然發現葛老弟行蹤,一路跟了下來,在人家屋簷下躲了一陣雨,疲累得很,也該向店家要個舖位了。」

    葛品揚忙叫來店伙,加定了一個房間。

    葛品揚猛想起無情翁字條中有「二位老友,將聚首長安」之語,司徒求是老一輩人物,可能清楚,便提出請問。

    司徒求瞑目想了一會,沉吟著道:「天目無情翁,姓錢名大樁,出身世家子弟,中年因愛妻為人所誘,性情大變,由正派轉趨邪道,專喜蹂躪江湖上出名的蕩婦淫娃,為正道人物不齒,心狠手辣,所交皆一時之梟雄、巨奸,當年和雲夢金槍神判狄子明,莫干鎖喉絕手吳良,被道上並稱三煞,都以喜怒無常,殺人為樂聞名。聽說曾因調戲當時武林三美中的第三美人天台玉女阮飛紅,被令師碰到,賞了他一記一元指,這事只有少數人知道,他與令師有隙,可能就源於此事。難為他尚有一點人性未泯,尚未到不可救藥地步。老漢一輩的人,因老漢殘廢多年,未預江湖間事,不太清楚存亡,總之,他的老友,木會是什麼好相與的!」

    葛品揚矍然道:「百川歸海,當前第一要務,就是找到這位無情老怪物,謝他留字傳警美意,只要找出他,就不難知道他的老友是誰,更能由他口中探出一些秘密。事不宜遲,冠弟、羅兄,我們立即行動。」

    趙冠搖頭道:「我只對悅來客棧有興趣。」

    葛品揚笑罵道:「不怕成了烏鴉。」

    司徒求莞爾道:「後生可畏,小心為是,無情老兒喜怒無常,探人秘密,犯人大忌,如果他和別人在一起,更要防他反臉無情!」

    葛品揚肅然道:「晚輩等省得。」

    司徒求連盡三杯,笑道:「你們去吧,老漢可要早點歇著去了。」——

《燭影搖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