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淒迷夜,一彎眉月,萬里碧空,大好的良宵美景。
丐幫洛陽分舵中,燭火通明,人影幢幢。
燭光照映著每一個丐幫弟子的臉,有的怒形於色,有的雙眉打結,有的咬牙切齒,有的連連冷哼。
儘管人人激憤、焦灼,卻無一人說話。只有心頭燃燒的怒火,把四下空氣凝結得沉悶有如封了口的火爐,使人有窒息之感。
突然,暗卡弟子一路傳報進來:「天龍門下葛少俠駕到!」
「終南白老前輩駕到!」
簡短的兩聲傳報,卻如石投死水,激起滿地漣漪,所以丐幫弟子俱皆神色為之一振。
輪值弟子已陪著弄月老人和葛品揚向裡面走進。
那留守的「二結」頭目連忙率眾出迎,把二人肅請入內。
葛品揚明察秋毫,一見為首的仍是那個在下午和自己搭話的「二結」頭目。木見分舵主現身,便知大事不妙。
他猜測得不錯。
那「二結」頭目叉手行過禮後,就直率地慨然說道:「難得白老前輩也寵降敝舵,敞舵至為榮幸,只是敝舵正遭意外變故,多有簡慢,尚請白老前輩和葛少俠勿罪!」
葛品揚沉聲道:「貴舵瓢把子呢?」
眼見在場丐幫弟子俱是神色一黯,心頭一突,急又問道:「難道……」
那「二結」頭目垂首答道:「不敢相瞞!敝舵金舵主和錢副舵主一行十一人,已全部失陷在別人手中,尚祈白老和葛少俠仗義伸手。」
弄月老人聞言一怔,道:「有這種事!對方是誰?請實告,老朽義不容辭。」
葛品揚也道:「速即說明詳請,白老與在下自當竭盡綿薄。」
二結頭目一拱手道:「白老和葛少俠義薄雲天,小的先此謝過。」
由袖中取出一紙書柬,雙手遞給弄月老人道:「白老過目後即知一切。」
弄月老人目光一觸柬帖封皮,當時面色一變,促聲道:「難道會是……」
他伸手接過柬帖,拆開一看,柬箋上數行簪花小楷,入目驚心
字諭丐幫洛陽分舵,留守眾丐:汝等舵主以下一行十一人,擅闖禁地,已悉數就逮等候懲戒。
汝等應速即封閉分舵,聽候處置,遲過三日,除以金、錢等十一人六陽魁首示儆外,血洗全舵一個不留!字到如律令,切勿自誤!
下面一個血紅枯骨印,署名「白髮魔母」四字。
另外,一串九連環的骼髏,似乎代表著什麼!
弄月老人失聲一歎道:「果然是她!」
葛品揚道:「是誰?」
弄月老人隨手遞過柬帖,仰面閉目道:「大難方興,奇禍未已。如果她是為尋仇報怨而來,而又與域外蕃僧狼狽為奸的話,則中原武林勢無噍類矣!」
葛品揚看過柬帖,怒聲道:「好狂妄的口氣,簡直生殺予奪,自說自話,到底是何路數?」
弄月老人一字一句道:「說來話長,非同小可,多少與令師……唉……現在不是說閒話的時候,處理事情要緊。」
目光移注那二結頭目臉上,問道:「此帖如何得來?」
二結頭目恭答道:「是由兩個畫著天青色『一』字眉的女娃兒送來。敝舵弟子剛把柬帖傳進,她們就走了。看她們的裝束,顯然是來自域外蕃邦,卻不知何故要和敝幫作對?
因為送帖的兩女臨走時曾說,如敝舵不服,可以傳訊敝幫總舵,請敞幫幫主親自出面索人。
如敝幫幫主願意這麼做,則可寬延處置敝舵的日期。」
葛品揚怒哼一聲道:「如此手段?以人質要挾,畢竟是化外之人。」
弄月老人一歎道:「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擒人作質,無非是要激丐幫幫主出面。」
二結頭目點頭道:「即使敝舵以最急『火羽』報知敝幫主,也難救急,反使敝舵徒招懦弱之譏!敝舵弟兄已準備拚死一戰,寧為玉碎,不作瓦全,與敝舵共存亡。」
丐幫弟子齊聲怒吼,表示同具死志。
弄月老人蹙眉道:「請恕老朽直言,此乃匹夫之勇,不是上策,事急從權,不妨暫施緩兵之計,一面由你們飛報貴幫主,老朽再與葛少俠利用時間會齊天龍堡藍堡主、龍門棋士古道友等人,謀定而後行動,才木致有誤!」
二結頭目慨然道:「敝舵遭難,承白老和葛少俠拔刀相助,足感高誼,謹代敝幫幫主致謝。唯敝幫幫規之嚴,想白老也必深知,小的們勢非破釜沉舟,和對方放手一拼不可……」
弄月老人見勸阻無效,只得沉聲道:「對方是何來歷你們知道嗎?」
二結頭目瞠目一怔。
葛品揚忙自接口問道:「對方到底是誰?你老好像早已成竹在胸?」
弄月老人吁了一口氣,向四面掃了一眼,再度沉聲道:「大家可知『斷腸花』和『九子魔母』其人嗎?」
葛品揚駭然出聲:「啊」
弄月老人揮手道:「知道就夠了,快找你師父去!」
倏地,外面又飛報進來:「總舵三堂聯袂駕到!」
聲音顯得那麼興奮有力,又透著驚喜的微抖。
寥寥六個字,卻使得整個洛陽分舵的自那個二結頭目以下所有三四代弟子神情劇震。
那二結頭目掠身搶出迎接。
其他弟子則一致神色肅穆地垂手低頭。
葛品揚深知丐幫內部情形,所謂「三堂」,即是巡堂、法堂、監堂,也是外堂、刑堂、內堂。
三堂現今主持人,就是有名的丐幫三怪哭丐、笑丐、無常丐。
他更知道,目前丐幫自四海神乞樂十方以下,高手如雲,實力、聲威猶在當代五派之上。
年前五鳳幫冷氏兄弟至丐幫總舵岳陽藥王廟尋事,自己曾以一支「五鳳令」,解過四海神乞樂十方及三怪丐之圍。
現在,該幫三堂一齊同到洛陽,可見事情之嚴重性。八方風雨,雲集中州,只怕四海神乞樂十方也已經來了。
老遠只聽外面哭丐鼻音唔唔地道:「好喪氣呀,你們已快完了啦,這樣膿包,真是一幫威風,全被你們洛陽分舵佔盡了哇!」
這種唉聲歎氣的聲音,丐幫中人好像特別懼怕,在場丐幫弟子更都變了顏色,沮喪已極。
葛品揚當然聽得出哭丐出口無好話,這種明褒暗貶、挖苦透頂的口氣,等於說,好呀,丐幫的威風全都被你們洛陽分舵丟盡了!
哭丐主持三堂中的刑堂,丐幫執法極嚴,能夠號令天下,全靠賞罰分明,使人口服、心服,哭丐加上這種玷辱幫譽的「大罪名」,難怪洛陽分舵的眾弟子毛骨悚然,心膽俱裂了。
又傳來笑丐的哈哈怪笑:「我說如何?我未卜先知,老早就打過招呼,小金、小錢,手下都太稀鬆了,言過其實,最多只能主持支舵,現在可證明我鐵口談相,言無不中了吧?不過,玉不琢,不成器,讓他們多吃點苦頭,也是好事。」
話聲越來越近,終於現身。那個二結頭目垂著手,低頭跟在哭丐身後,不敢仰視,好像一個待決的囚犯。
葛品揚有點不服氣,叫道:「三位,這只能怪你們三個平日疏懶怠忽。強敵入侵,你們三個是幹什麼的?讓屬下吃癟在別人手裡,自己也應當反省反省吧?」
他單刀直入,故意先給三怪一個下馬威,也給三怪加上一頂帽子,也只有他天龍第三徒葛品揚才敢對三怪如此。
三怪也已看到他,同時也看到了負手微笑的弄月老人。
他們對弄月老人一點也不敢怠慢,忙上前行禮,行禮畢笑丐大笑道:「小葛,你好呀,罵人罵得人家不敢還敬,未免有失厚道,礙於白老在此,記下你這一記『悶心拳』的賬——」
轉向那二結頭目瞪眼咧牙道:「還沒死人,你們怎麼都一副死相?快擺酒來,請白老喝一杯。」
哭丐一仰臉,搖頭三歎,掃了兩邊眾弟子一眼,喃喃說道:「都是酒囊飯袋,如何得了!如何得了呀!」
猛聽一聲怪笑傳來:「當真不得了呀……」
丐幫眾人以為來者是敵,齊都橫眉疾視,蓄勢欲起。葛品揚卻耳熟能詳,話聲一入耳,便聽出是龍門棋士古今同的口音。
此老即到,又增實力,且可得悉師父行蹤,不禁大喜,連忙知會眾人道:「是龍門古老前輩!」
同時擺手笑笑,低聲道:「請借棋枰一用……」
弄月老人和丐幫三怪剛失笑起身,大步迎出。
龍門棋士已大搖大擺、大模大樣地走了進來,一面還在大刺刺地指著跟隨身旁的丐幫弟子連叫:「豈有此理,老夫到了,看你們就像新喪考妣,真叫人洩氣,咳咳!」
丐幫三怪並肩趨前,笑丐仰面打著哈哈道:「原來是古老,雅人雅事也。晚輩荒廢棋業已久,來得正好,先『指教』幾手殺著再說。」
接著大聲吆喝道:「大好月色,如此良夜,擺好棋怦,擺出酒來。」
哭丐尚心寒歎了一口氣造:「古老,可別罵我們太膿包啊,請!」
無常丐叉手道:「真教古老見笑了,請,請!」
龍門棋士冷冷一揮手道:「到底是請老夫指教兒手絕著,還是請……」
笑丐忙笑道:「當然都請先請指教」
龍門棋士突然蹙眉搖頭道:「可以是可以,只是,老夫一向不喜歡與『臭棋』糟蹋時間,你有幾級呀?」
弄月老人大笑上前,道:「老朽有資格觀戰否?」
龍門棋士剛一瞪眼,道了句:「你老兒也在?」
葛品揚突於側門現身出來,一手藏在背後,一手揚著棋枰,笑呼道:「還有我這無名小卒呢,想先向大國手討教幾手,看看有無進步。」
龍門棋士這下可樂了,叫道:「小子,好哇,你難道忘了咳咳,連你師父都輸過老夫『三盤』,何況你小子?」
葛品揚笑道:「豈不聞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把藏在背後的棋盒一揚,道:「行不行,枰上見,手下看。」
龍門棋士雙目放光,捋袖說道:「好,先授你三子試試,如別來果然有點進步,自當刮目相看!」
丐幫弟子,人多手雜,早已在月下擺上酒席,放好座位,葛品揚和龍門棋士於是雙雙入座,凝神對枰起來。
青風徐來,月下對枰,真個是雅韻欲流。
事實上,各人並非真個有閒情逸致。
看似無事,各人心中想著的事可多著哩。
葛品揚一面落子,一面默想:丐幫洛陽分舵兩位分舵主與屬下九人,失陷已經兩天一夜,明晚子時即到期限,丐幫必須在今夜或明日有確實表示。
怎樣表示呢?
不外「聽話」或「不理」!
要丐幫洛陽分舵屈服,自行解體,那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事。
那麼,只有一戰?
要戰,就必須知己知彼,才可立於不敗之地。
可是對方虛實不明,只知黃、青二鳳曾在朝陽居吃過大虧。
以黃、青二鳳功力,當今「五派」掌門人也難為三百招之對手,二人聯手,竟接不下人家一擊,對方功力可想而知。
何況,對方還不止於一方面。
設若西域蕃僧也與她們一路,那就更加「寇焰如熾」了。
還有,說不定四方教也有人掩來了洛陽。
這麼一估計,情勢委實緊急萬分。
別說丐幫洛陽分舵不值對方一擊,就是四海神乞樂十方盡率幫中高手趕到,也將無濟於事。
總算自己師父已到了洛陽,以師父的蓋世武功,中原無敵,加上龍門棋士、弄月老人、醫聖毒王三位前輩高手,當可一戰,只是仍無必勝把握。
除非
他有力的放下一子,龍門棋士雙目一瞪,滿臉驚駭之色。
只聽他「嗯」了一聲道:「好小子,這一著確實算得『奇兵』,妙著!」
葛品揚心中繼續道:除非能提前在最短期間,使師父與師母釋嫌攜手,合龍堡、鳳幫之力,再配以巧計,才足和對方聯合起來的實力比一高下!
可是,這可能麼?
他想問龍門棋士是否碰到大師兄常平。因為師母的「八卦」全在那封密柬中,只要那封密柬到了師父手中,事情總會有個結果。
雖然其中必有難題,但只要是可以辦得到的,師父為了顧全大局,當會考慮,可是,他一時卻木便向龍門棋士開口。
雙方又落了數子,葛品揚是庖丁解牛,以他的棋力,對付龍門棋士,自是游刃有餘。
為了順應此老的臭脾氣,不得不小心下子。
龍門棋士已是滿頭見汗,張牙舞爪,怪相百出,猶不時點頭晃腦,作「孺子可教」表示。
在一旁袖手觀戰的弄月老人雖滿臉微笑,卻掩飾不了憂心忡忡。
笑丐被哭丐和無常丐拉到一邊,低聲商酌著,他那一刻不離口的哈哈也停止了,場中只有落子的聲音了。
這席酒,直吃到初更。
一局棋,直下到二更,主要的是因為龍門棋士每次思索得太久。
葛品揚正準備於恰到好處時「放開缺口」
龍門棋士忽然點頭道:「小子,果然有點進境,咳,若非老夫心中有事,無法『入神』,你小子還能苦撐到這個時候?」
葛品揚忍俊暗笑:就只你心中有事?我若非心神不屬,早已「殺」得你落花流水了!
不過,此老既已沉不住氣,想必有話要說,自己正急待此老開口,於是趁勢收篷,搔搔頭道:「好辛苦,真吃不消,唉唉,品揚認輸如何?」
龍門棋士瞪眼道:「什麼『如何』?難道你小子能贏老夫?」
葛品揚忙道:「品揚是說再弈下去,反正是輸,不如就此認了。」
龍門棋士點頭道:「這還差不多,你小子總算有自知之明。」
抬頭看著弄月老人,十分得意地道:「老兒,你算算看,能贏品揚幾目?」
弄月老人在棋枰上掃視一眼,道:「大約最多強了二三目,你老兒號稱『國手』,神氣個什麼勁?」
龍門棋士叫道:「怎麼?你老兒不服,要不要試試『國手』手段?」
一面把棋子拂開,「清掃戰場」,大有蓄勢以待之勢。
弄月老人抬頭看看天,搖頭道:「如今不是弈棋的時候,心煩意亂,沒有興致。」
龍門棋士推枰而起道:「不錯,弈興不高,落子無力,所以,老夫今夜棋力也只有平日的一半不到了。哦,你老兒也心煩?說來聽聽,老夫為你耳提面命,解決了好來個挑燈夜戰。」
忽聽笑丐哈了一聲接口道:「什麼夜戰?咳咳,白老、古老,看來敝幫只有一戰了,而且,準備立即行動,先救人,後」
龍門棋士瞪眼道:「後事準備好了沒有?憑你們想去救人?連老夫和天龍老兒也心中打鼓,七上八下哩。」
笑丐又打哈哈道:「奇聞,憑你古老與天龍前輩也會怕人?」
龍門棋士喝道:「誰說怕了?胡說八道,老夫只是說沒有十分把握,一時舉棋不定。」
笑丐哈哈一笑道:「敝幫作事,一向說幹就幹,只求盡力而為,不計成敗得失。」
龍門棋士道:「好個不計成敗得失!請便,老夫在此等候『敗』訊,如果你們也失陷了,老夫再設法『盡力而為』好了。」
笑丐剛哈出聲,無常丐怪眼一張,大喝道:「閉住你這張鳥嘴!我們正要向古老討教。」
葛品揚一旁暗笑:笑丐深得「激將」三昧,想激起古老頭真火,無常丐再從旁幫腔打圓場,軟硬兼施,不怕古老頭不落入圈套……
龍門棋士果然「嗯」了一聲道:「這還像話!」
哭丐歎了一口氣道:「計將安出?方寸亂矣!」
龍門棋士一瞪眼道:「小尚,別怪老夫倚老賣老,你這副哭喪相,老夫見了就洩氣,又沒死人,盡長吁短歎個什麼?再這樣子可真要死光了!」
哭丐耷拉著臉,悶聲不響。
如果別人對哭丐說這種「損」話,吃不完兜著走,哭也會哭不出來。
然而龍門棋士對之如此訓斥口氣,哭丐卻是莫可奈何,因為這位古老頭古怪出了名,且是長輩,惹不得!尤其如今丐幫正當吃癟失利、火燒眉毛、有求於人的緊急關頭。
葛品揚恐哭丐當著幫中弟子下不了台,有損刑堂堂主的威嚴,忙歎了一口氣,叫道:
「古老,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龍門棋士呸了一聲道:「小子,想討打,你小子平時不是鬼得很麼?今天怎麼說出這種沒出息的話來?」
葛品揚搖頭道:「品揚算得老幾?我師父一定有辦法」
龍門棋士哼道:「也未必。這幾天他心情不佳,怕見人,連老夫找他『殺』幾局都提不起興趣,適才更不知躲到哪兒去了。老夫氣悶不過,才跑來找化子們開開心。」
弄月老人「噢」了一聲道:「公烈兄究竟是何主意?」
龍門棋士瞪眼道:「你老兒可是老昏了,我說的話你沒聽見?」
弄月老人莞爾道:「古兄,好大的火氣,誰得罪了你?目前人家丐幫有人失了手,正在等著咱們設法呢!」
龍門棋士又一瞪眼道:「你以為老夫真的有閒情下棋?還不是為了等消息,憑以決定,但看老夫那寶貝徒弟和姓羅的三隻手能不能活著回來。」
葛品揚喜道:「冠弟和羅集兄也跟來了,好極了,他們去了哪裡?我也去。」
龍門棋士罵道:「嘴上沒毛,做事不牢,能辦什麼事?你小子實在閒不住,老夫就派你出去跑一趟好了。」
葛品揚連忙垂手道:「恭候吩咐。」
心中不禁又嘀咕:奇怪,此老一向什麼也不在乎,每次差我出去辦什麼事,都好像預知我可以做得到,這次為何前怕狼、後怕虎地膽小如鼠?
再一想,目前情勢險惡萬分,委實不是徒憑膽識和武功可以應付的,心頭不由暗駭,手心也沁出了冷汗。
龍門棋士這時已收起詼諧輕鬆的勁兒,雙目打結,背著手,踱著方步,苦苦思索著,好半晌,才揮手道:「先去換好『皮子』再說。」
葛品揚知道是要他先易容化裝,當下點了點頭,轉身入內。
月正中天,已是三更將近時分。
深更半夜,龍門棋士還要派遣葛品揚出去,可知必有火急的事。
丐幫自三怪以下,無不感動,因不論是龍門棋士和弄月老人,或者葛品揚,雖說本身也與目前之事休戚相關,但說起來,畢竟還是為丐幫仗義拔刀。
龍門棋士望著天上星辰,喃喃自語道:「怎麼這時候還沒有到?」
弄月老人蹙眉道:「你派令徒和羅集那娃兒去幹什麼?明知故為,他二人不會比品楊強的,說不定要……」
龍門棋士怒聲道:「少說晦氣話。」
笑丐打了個哈哈,岔言道:「我們也都聽候古老差遣,充打旗的先上可好?」
龍門棋士哼了一聲道:「你們說來說去還是要去救人,救得出來嗎?縱然救出了,能解決得了問題嗎?」
哭丐吁了一口氣道:「總得盡到人事,只要把人救出了,照幫規辦理,失職的,來個『揮淚斬馬謖』以勵來茲。」一派執法口吻。
龍門棋士哼道:「老夫可不管這些,你們可知道對方為何要先向你們丐幫『開刀』,找你們丐幫的麻煩?」
無常丐接口道:「當然是認為敝幫好欺,揀軟的先吃。」
龍門棋士啞笑道:「錯了,你們不過做了代罪羔羊而已,對方用意是在激出老樂,進而迫使天龍老兒出面,因為丐幫人多勢大,比較引人注意,也因此對方深知藍老兒與你們丐幫極有淵源。」
明人一點就透,各人心中立時明白,尚未弄清底細的「敵人」,原來是包藏禍心,為了逼使天龍老人和四海神乞等親自出面交代,才向洛陽分舵下手,那麼,在天龍老人與四海神乞出面之前,失陷的人是不會受到傷害的。
如果冒失地前去救人,觸怒了對方,反會把事情弄糟了。
龍門棋士軒眉問道:「樂老頭呢?」
無常丐肅然答道:「敝幫幫主在調集人手,隨後抵達。」
龍門棋士沉吟了一下,道:「就以叫化頭名義寫封信,由小葛送交朝陽居,約時約地一會好了。」
三怪猶待有所表示,忽見葛品揚已化裝成一個七分像叫化、三分像落淚文士的中年人,搖著一把破紙扇,踱著斯文八字步,由裡面走了出來。
於是不再多說,迅即由哭丐揮毫、用印,加注「代行」兩字,修好一份署具四海神乞樂十方名義的拜帖。
龍門棋士目注葛品揚,沉聲吩咐道:「在把柬帖投入對方房中時,先叱名致意,免得對方找岔留難於你,辦好這事後,立即前往上清宮找尋冠兒和姓羅的小子,不管見不見到人,見人傳話,無人留字,務須於明日辰時前趕往上北邙靈帝陵聽命!」
葛品揚剛伸出手接取哭丐遞來的柬帖,龍門棋士和弄月老人怪笑和冷哼突起,情知有警,連忙翻身應變,已經太晚,微風颯然,一陣柔勁卷處,哭丐手中柬帖已不翼而飛。
人影錯亂,急促喝叱聲中,現場赫然多了兩個面垂黑紗、長衣曳地、頭上各扎兩條烏梢蛇大髮辮的女人。
葛品揚和弄月老人一眼便認出這兩個女人正是不久前在朝陽居門前見過一次的那兩個中年婦人,想不到對方如此厲害,能在「密卡」遍佈的丐幫洛陽分舵毫無警兆之下,深入腹地,如入無人之境。
這還不足為奇,更且在弄月老人和龍門棋士、丐幫三怪這多高手咫尺附近,突然現身,奪去柬帖,直到出手才被發覺,全身退開,未損一毛半發,這是何等身手!
丐幫弟子又驚、又怒、又愧,迅即圍住四面八方,封死來人退路,個個雙目噴火,憤怒欲狂。
三怪也一齊變色,連笑丐也面若寒霜。
哭丐更滿臉慘然,如喪考妣,在眾目睽睽之下,當著屬下三四代弟子面前,好好拿在手上的東西居然被人奪去,這個臉真丟大了,喉底似哭非哭地一陣響,雙手劇顫,獨門殺手「奪魂抓」功力已然叫足了,就待向對方撲出。
龍門棋士突然低哼一聲,道:「蠻不錯,幹嘛不敢以面目示人!怕醜?就別現世!」
顯然,此老也在猝不及防下,被對方在自己眼皮底下佔了便宜而震怒已極。
弄月老人一咳道:「且慢,二位可是……」
左面那女人冷冰冰地說道:「老頭,我們曾有過一面之緣呢。」
弄月老人心頭一震,暗叫:好厲害,朝陽居門前匆匆照了一面,對方居然記住,真是不簡單。
龍門棋士向他瞪了一眼,意思是問:你與她們何處見過面?
弄月老人仰面笑道:「大嫂真好記性,請放心,你們要找的人,我們一定會代為催促,叫他們早日出面交代,如急不及待,老朽等也可先討教幾手域外絕學!」
人已移前三步,凝功以待。
葛品揚心念連轉,忖道:就此先秤秤對方斤兩,試試對方究竟有多大「道行」也好。
當下,也大步欺近,傲然道:「你們可知我是誰?」
對方面紗輕動,瞥了他一眼,大概因為他已易了容,化了裝,確實認不出來,右面那個嬌哼一聲,道:「你算是什麼東西?」
一頓又道:「閣下可是『轉世投胎』了?」
葛品揚為之大駭,忖道:果然厲害,一眼就能看出我經過易容化裝。
龍門棋士探手取出一把棋子,瞪目道:「老夫生平不信邪,來,如果你們二人能逃出老夫『十指飛丸』之下,放你們走路!」
左面那個哂然道:「老頭,你敢情就是什麼龍門……」
龍門棋士大為得意地道:「難為你們化外之人,也知道老夫是當代棋藝大國手。」
右面那一個哼道:「中原人物,都與你這老不羞的差不多,欺世盜名,會下幾手臭棋,就以國手自居。」
左面那個突然疾聲道:「聽著,我們是奉令傳諭!寬限化子頭兒姓樂的於五日後三更往北邙靈帝陵自行投到!你們既有柬帖,我們帶回,免得你們前去惹厭,擾人好夢!」
向怒目大張的龍門棋士一晃面紗,道:「如要獻醜,五日後與化子們同去領教好了!」
一扭腰,人影閃動間,就要離去。
龍門棋士大喝道:「氣煞老夫,吃幾顆黑白丸子再走。」
雙掌一抖,二十多顆棋子猶如飛虹辟霰,蔚為一天花雨,罩遍三丈方圓。
眼看她倆身形為棋雨罩住。
她倆倏地身形急旋,「刷刷刷」,急旋如狂風驟起,好像變成了兩根風柱。
所有棋子,都被迴旋勁風擋退,向四面急射。
幾個準備飛身阻截的丐幫三四代弟子,瞥見龍門棋士出手,雖已收勢急退,仍被四射的棋子打中,悶哼出聲。
龍門棋士的「十指飛丸」,稱絕宇內,兩手能同時打出二十八顆棋子,厲害無比,故江湖上又稱之為「二十八宿奪命丸」,當之者無人能夠安然無損,非死即傷。
他暴怒出手,運足了勁力,每個棋子都貫注了內家罡氣,別說血肉之軀,便是銅牆鐵壁,也會洞穿。
不料,對方竟於身形急旋間,連手都未還,便輕易化解,不但未損分毫,反而把棋子震回,傷了丐幫弟子。
傳說開去,龍門棋士這個名號還能憑以「唬」人麼?
龍門棋士鬚眉皆炸,怒極反笑道:「看來非丟開『棋品』不可了,今夜若讓你們逃脫,老夫從此不玩棋了!」
弄月老人深深地吐了一口氣道:「古兄,她們施展的乃是『大漠狂風』身法,想必是昔年的『鳩盤婆』傳下的一脈。」
兩個女人現出身形,一個冷笑道:「還算有眼力,要不要再領教一下『海市蜃樓』、『龍卷八式』呢?」
說著,與另一女並肩而立,神色從容,毫無逃走之意。
葛品揚心神劇震,丐幫三怪更已面如死灰。
哭丐乾號一聲,道:「古老,這是敝幫的事,就讓我們三個膿包先回『餓鬼地獄』吧!」
人已閃電向對方撲去。
笑丐定了定神,哈哈大笑道:「有酒同喝,有飯同吃,哭兄可不能老是搶先。」
一錯掌,也旋風般撲出。
無常丐向包圍四周的眾弟子一揮手,大喝道:「你們滾開!少出醜,如我們不中用,你們留著瓢兒腦袋吃飯吧!」
分明示意眾弟子,敵勢太強,不要白送性命。
丐幫弟子只略略撤退丈許,仍然個個咬牙切齒,準備拚命。
無常丐雙目圓睜,虎視場中。
哭笑二丐,很快便與對方交換了幾個照面,必然地相形見絀。
葛品揚知道丐幫中人第一重義,第二重名,無常丐之不即時加入博鬥,乃是不願以三對二。
心中忖道:事已至此,只有一拼,我不是丐幫中人,大可以「外援」身份仗義相助。
功力凝足,就要撲出。
倏地,胡笳聲急,一二三四,四聲清嘯,連成串珠,如鳳吟九霄,使人心神隨之搖曳不定。
只聽丐幫「密卡」一路飛報進來:「來了四個丫頭,闖關傷人。」
葛品揚聞報方自心中一動,已瞥見無常丐連揮雙臂,包圍在四面的丐幫弟子,立時如同潮水般向外面湧了出去。
他眼珠微轉,大喝一聲道:「白老、古老,火速拔刀,事急矣,客氣不得了!」
人已閃身竄回內室。
弄月老人與龍門棋士只是自矜身份,愛惜羽毛,不願倚多欺少,當然,也早已看出哭笑二丐危如累卵,生死一瞬,笑丐的「奪魂抓」,哭丐的「斷腸手」,本是各有玄妙,威力無窮,可是,在對方身法幻化如鬼,不時「轟隆」暴響,旋風疾轉的奇詭掌力之下,竟根本發揮不出威力,遞不出招去!
又聽對方來了幫手,也不由心慌,弄月老人沉聲疾喝:「二位請暫退,讓老朽也領教一下。」
龍門棋士一聲不響,閃電欺近。
就在這剎那,哭丐一聲悶哼,身如斷線風箏,飛墜丈外,仆地不起。
笑丐仰面狂噴鮮血,當胸挨了一掌。
幸而龍門棋士及時接上,連吐雙掌。「匍匐」悶震中,把對方逼退三步。
無常丐身形疾掠,一把挾住面色如土、口角溢血不止的笑丐,一旋身,又抄起臥地的哭丐,飛身退入內室。
幾乎與匆匆易好容、一面還在粘著假髯的葛品揚撞在一起。
葛品揚一眼瞥見哭笑二丐都只剩一口氣未斷,顯然受傷甚重,命垂頃刻,又驚又怒,挽手取出一瓶傷藥,交給面如惡鬼的無常丐道:「給他們服下,我出去應付一下,馬上就來。」
他完全無視於白、古二老和對方二婦打得人影難分,天昏地暗,循聲向慘嗥和嬌叱交雜處飛掠了過去。
該處與分舵相距不過二百餘丈,眨眼即到。
但見混戰一團中,四條纖影如彩燕翩飛,果然是雅凡等四女。
丐幫弟子此時傷亡倒地的已不下七八個。
她們出手招法十分詭異,身法更是離奇,人影一晃,明明向東,突然到西,使人捉摸不定,出乎意料之外,與中原各派武功迥然不同。
葛品揚停身暗處,迅忖道:「白、古二老纏住那兩個中年女人,當無問題,問題只在這邊,如再讓這四個丫頭肆虐下去,丐幫弟子只怕全要死光!」
丐幫弟子,不下八十餘人,不顧傷亡,仍是前仆後繼,對四女施行群攻,拚命阻截,每個人都殺紅了眼。
悶哼、慘嗥,不絕於耳。
葛品揚再不遲疑,長吸一口氣,輕咳一聲,突然惶聲呼道:「喂!喂!你們住手!
住手!」
一面「抖抖合合」地現身出去。
丐幫弟子聽出是葛品揚的聲音,都暫時向四面一撤。
她們也停了手,掠理髮絲,嬌喘著。
一看到葛品揚,那個最小的雅真首先尖叫起來:「呀,是老夫子!」
雅凡「噢」了一聲,叫道:「老夫子快退開,這些叫化子凶得很!」
葛品揚停步三丈外,向滿臉驚訝激憤的丐幫眾弟子掃視一眼,躬腰捶著背,一連咳了幾聲,好像急岔了氣,老痰上升,掙直了脖子叫道:「不成話,不成話!姑娘家怎麼可以這樣潑悍?」
又連咳了兩聲道:「洛陽自古以來,只有『文風鼎盛』,沒聽說過『武風鼎盛』,何況你們又不是兩國交兵,完全是市井無賴逞勇鬥狠,老夫,咳咳,老夫實在心有慼慼焉!」
不等別人開口,又橫掃丐幫眾弟子一眼,喝道:「不學好人,專門好鬥成性,真是孺子不可教,夏蟲不可語冰,還不快走?要老夫杖股乎?」
那班丐幫弟子雖然都被弄得滿頭玄霧,到底都是機靈鬼,察言觀色,方知葛品揚是在「搗鬼」,必有用意,只好勉強向後緩緩後退,因為怕四女趁機突襲,神情間更顯得緊張,每對眼睛,都瞪視著四女,大有「與汝皆亡」之勢。
雅凡等四女面面相覷了一會。
雅真「噢」了一聲,剛要說話,雅凡已自脆聲道:「老夫子,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老且在一邊等著,待咱們姐妹懲治了這些叫化子,再向你老解釋。」
葛品揚作出十分憤怒的樣子,喝道:「胡說,老夫走過的橋,比你們走過的路還多,什麼『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們比老夫更懂?」
雅凡著急道:「不是這個意思……」
葛品揚咳了一聲緊逼道:「難道人家(指丐幫)會得罪姑娘們?」
雅凡頷首道:「正是這些化子無禮,恃強阻路。」
丐幫弟子一片大嘩,有的憤怒地舞動雙臂。
葛品揚有力地一揮手,如刀切下,道:「有這種事?氣煞老夫!姑娘們不必與他們計較,老夫立即報官處理!」
一面亂捋稀髯,現出怒氣衝天的神態。
他的用意當然是想以「故作糊塗」「胡扯歪纏」的辦法扣住對方,能善了固好,不能善了,也可拖延時間,以便無常丐有所準備,決定應變之策。
雅凡剛一怔,雅真忽然叫道:「老伯伯,你不知道這些要飯的可有多壞呢,我們是要……」
葛品揚哦了一聲道:「你們要做什麼?姑娘家,三更半夜,應自檢點,老夫因弈棋過時,正好路過此地,老夫帶你們回去!」
葛品揚深知這些域外丫頭涉世未深,再聰明一時也決不會對他發生懷疑,只要自己應付得當,不讓她們拉下臉來,就可達到拖延時間的目的。
聽了他那幾句好像充滿慈愛的訓斥之言,雅真果然當時愣住。
雅心和雅夢同時望向雅凡。
雅凡緊撇了一下嘴唇,聲音約略提高,微慍道:「老夫子,希望您老別管我們的事。須知『兵凶戰危』,這些化子只怕放不過您!」
葛品場一捋稀髯,對丐幫弟子喝道:「你們走開,豈有此理!」
又向雅凡老氣橫秋地道:「姑娘,這豈是敬老之道?咳咳,也難怪你們不知中原禮教!
姑娘家,千金之體,何等尊貴,卻與叫化子動手動腳,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咳咳!」
一面連吹鬍子,加重了「氣煞老夫」的神氣。
雅凡無奈,剛叫了一聲:「老夫子,我們是來找人……」
突然,連串「轟隆」大震入耳!
正是起自白、古二老與那兩個中年婦人動手的分舵天井內。
丐幫弟子俱皆面色一緊。
葛品揚知道這是雙方功力發揮到極點,掌勁摩擦激盪所發出來的聲音。
兩處相距不過兩百餘丈,雖因地勢關係,無法相望,但稍具頭腦的人,亦可聽出那是有人在動手拚鬥。
現在,不僅四女眾丐吃驚,連葛品揚自己也有點沉不住氣了。
他擔心白、古二老安危,震駭於那兩個女人功力之高出想像,萬一白、古二老失手,那真是不堪設想。
雅凡等四女互視一眼,雅真叫道:「大嫂二嫂與人打得好厲害,我們快去!」
雅心嬌喝一聲:「跟我來!」
人已騰身而起。
丐幫弟子同聲呼叱,蜂擁阻截上來。
葛品揚心中已亂,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既不能阻止丐幫弟子阻敵,又無法再阻止她們衝進。
如動手強阻她們,勢必和她們翻臉,斷絕以後利用她們的機會。
正自為難,又傳來無常丐一聲怒喝:「誰?」
葛品揚聞聲更是大駭,忖道:難道又來了外人?
未容他念頭轉完,幾聲悶哼,又有四五個丐幫弟子與四女短兵相接,負傷倒地。
葛品揚失措地大喝一聲:「住手!」
雅其突然掉頭飄落到他的面前,一拉他的手,急叫道:「老伯伯,您管不了啦,跟著我,我保護著你。」
一面已拉住他向前衝去。
葛品揚只覺柔荑沾手,又軟、又滑,想到自己竟被小丫頭當作需要「保護」的人,不禁為之啼笑皆非。
同時心有所感,這些丫頭本性十分善良,也很爽直,只是限於出身,聽命於人,分不清是非曲直,任由那個「姥姥」擺佈而已。
葛品揚迅作決定,揮手大喝道:「住手,一切有我。」
丐幫弟子人數雖多,委實不是雅凡等詭異身手之敵,只是為了丐幫榮辱相關,本身存亡關頭,才有進無退,拚命出手,一聽葛品揚如此說法,立又紛紛撒開。
葛品揚翻腕一式「金絲纏腕」,反扣住雅真的玉手,向猶待進逼的雅凡等三女喝道:
「你們也住手吧,老夫同你們一起去看看。」
雅真哦了一聲,回首向他疾視,明眸中異采閃漾,好像是說:「原來老伯伯也會武功?」
葛品揚忙撒手,臉上一熱,騰身而起,叫道:「都隨老夫來!」
四女略一遲疑,隨即跟著向前馳去。
丐幫弟子也一齊隨後湧進。
葛品揚當先趕到,入目場中情況,不由心中大駭!
只見白、古二老都在呼呼喘氣,弄月老人白鬚倒捲,面如白紙。龍門棋士目張如炬,殺氣罩臉,嘴角掛著血漬。
那兩個中年婦人披頭散髮,面紗均已不知去向,現出了如花容貌,一個是圓圓的滿月臉,一個是鵝蛋臉,一式的天青色「一」字眉,胸前皆起伏不定,眉生殺氣,面罩寒霜。
顯然,雙方都已大耗真力,由地上深陷的腳印可知適才拚鬥的激烈。
最使人震駭的是無常丐,正與不久前於長安臥龍寺所見的那個叫巴桑的蕃僧打在一起。
另一個叫巴戈的蕃僧則被那個二結丐目與五六個一結弟子合力擋在一邊。突然幾聲悶哼,巴戈怪笑起處,有如摧枯拉朽,二結丐目噴血倒地,其他五六個丐幫弟子有的如被狂風捲飛,有的向前仆倒,根本不堪對方一擊。
丐幫弟子潮水般向前猛撲,集中向巴戈圍攻。
葛品揚心如油煎,忖道:眼前情勢,險惡已極,如果四個丫頭再加入出手,真是岌岌可危,後果不堪設想!
心中一急,偶生一計,向四面揮手喝道:「你們不必上來湊熱鬧了,一切讓我來解決!」
他平空搗鬼,自說自話,倒像四面八方都有人趕到,使人難測虛實,不知真假,雅凡等四女立時明眸亂轉,向四下掃視。
那兩個中年婦人卻連眼皮也未動一下,仍然緊盯著弄月老人和龍門棋士,雙方如鬥雞一般,眼看一觸即發,惡鬥再起葛品揚正苦於顧此失彼。
倏地,雅凡嬌哼一聲,叱道:「誰?滾出來!」
只聽一聲朗笑,有人應聲接口道:「哪兒來的野丫頭?找死!」
剛聽出是司馬浮的聲音,又傳出淫魔沙啞的怪笑:「運氣不壞,一下子碰到這麼多的小娘兒。」
醉魔的怪笑特別刺耳:「老大,現成的酒席,豈可不痛飲受用一下?上!」
好像蝙蝠成群,破風聲息又勁又疾,一連飛落四條人影。
葛品揚一見五台三魔適逢其時來到,加上司馬浮,四方教四個教主已然到齊,真是百上加斤,屋漏偏逢連夜雨,只怕難逃大劫了。
忽聽雅真嬌叱一聲:「什麼人胡說八道?大姐,我們正閒著,他們四個,我們也四個,正好一個教訓一個。」
人已如穿簾紫燕,騰身向當先飄落現場的淫魔嚴尚性撲去。
雅心一把沒有拉住,只好會同雅凡、雅夢二女跟著撲出接應。
淫魔嚴尚性啞聲大笑道:「來得好!小乖乖,自動送到,再好沒有。」
話未完忽覺眼前幻影連閃,「啪」的一聲,被雅真突出怪招,打了一記耳光。
淫魔嚴尚性便宜還未沾著,就先吃了一記耳光,直被打得眼前冒金星,幾乎站立不住,右頰立時一片青腫,連牙床也被打出血來,不由大怒,張臂便抓。
金魔剛喝得一聲:「慢著!」
雅凡、雅心、雅夢三女已分別向他與醉魔和司馬浮撲去。
三人在根本來不及開口及轉念的情形下,只好出手接架,並轉換了三個照面。
四女接下四魔,葛品揚心中方自一鬆,旋又一緊。
連串悶哼,丐幫弟子又有四五個在巴戈怪招下栽倒。
無常丐亦已成強弩之末,被巴桑如貓戲老鼠般逼得團團亂轉。
葛品揚心頭火發,勾起了月前長安臥龍寺猝然被襲,幾乎連累弄月老人等一起喪命的仇恨,一咬牙,疾喝一聲:「拼了再說,看掌!」
飛身直射,向巴桑背心疾劈一掌。
巴桑怪笑一聲,捨了無常丐,有如獅子大搖頭,霍地轉身,巨靈般的雙手迎著葛品揚一抖、一兜。
葛品揚猛覺兩股極大的卷吸之力湧到。
先天太極真氣自生百應,遍佈全身,雖然沒有吃虧,一掌卻已徒勞無功。
剛聽得龍門棋士由喉底逼出一聲大喝:「再試試看,老夫不信邪!」
兩聲悶哼入耳,圍攻巴戈的丐幫弟子又倒了兩個。
巴桑雙拳揮舞,又向葛品揚撲來。
一下子把葛品揚逼退丈許。
葛品揚驚怒交加,暴喝一聲,連展「天風三式」,也把巴桑逼得「蹬蹬蹬」連退三步。
緩過一口氣來的無常丐,掉轉身形,正待向巴戈撲去。
驀地裡,一聲裂帛怒嘯傳來。
十多條人影,破空如箭,聯翩掠至。
當頭一個大「肉球」,凌空一滾四五丈,空中揚聲大喝:「大家住手,待老化子看看是什麼人如此的大膽,欺侮到本幫家中來!」
喝聲中,人已由空中滾落。
竟似泰山壓頂般,向大逞兇成的巴戈兜頭下擊。
葛品揚心中狂躍,知道四海神乞已率領生力軍趕到。
那些丐幫弟子一聽幫主到來,同聲忘情歡呼。
巴戈眼看來人迎頭撲下,怪叫一聲:「來得好!」
兩掌並舉,迎著下撲的「肉球」推去。
兩聲悶震,如擊破鼓。
巴戈雙目大張,眼珠凸出,面如惡鬼,高大的身軀連晃了兩晃,雙腳陷入地面寸許,「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
「肉球」滾落實地,紋風未動。
四海神乞果然不愧一幫之主,施展丐幫三絕藝的碎心掌,一出手,便把蕃僧巴戈震得臟腑翻動,逆血沖喉。
但他卻並未趁勢再下殺手,否則,巴戈斷無命在。
接著,一連又有十一個老年化子和中年化子飄落現場。
丐幫的全部精英高手,幾乎盡萃一堂,乃是八大分舵中另七個分舵的分舵主(洛陽除外),加上一向難得露面的總舵四大長老。
四大長老中的第四位烈火神乞,一聲不響向正與葛品揚惡鬥的巴桑連吐三掌。
巴桑身形急轉,欲圖閃避,已自不及,「卡喳」一聲,左臂齊肘被硬生生震斷。
大吼一聲,跌翻在地,如倒了一堵牆。
另外三個長老亦已成鼎足之勢,把五台三魔和司馬浮退路封死。
七個分舵舵主則怒目橫眉,作北斗七星式控住全場,只等四海神乞下令。
這一來,形勢立變。
四海神乞樂十方橫掃全場一眼,最後逼視著那兩個中年婦人道:「向本幫挑釁、擄本幫分舵弟子作質,要挾本幫主出面的可就是你們麼?」
左面那個中年婦人嬌哼一聲:「何必明知故問?」
右面那個中年婦人冷然道:「你就是化子頭兒?準備怎麼交代?」
神乞冷聲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也把你們留下來!」
兩個中年婦人同聲冷笑道:「哼,自身難保,憑你也配?」
驀地裡,場邊與雅凡交手的金魔突然大喝一聲:「住手!誤會了!」
霍地飛身後退。
分斗雅心、雅夢、雅真三女的淫、醉二魔和司馬浮也一起撤身。
四女呆了呆,終於掉頭轉身,奔到那兩個中年婦人身邊。
神乞向四大長老一揮手,喝道:「拿下再說!」
四大長老立即一聲不響,大步向兩婦、四女逼去。
兩婦互看一眼,毫無懼色,反而透出鄙夷的笑意。
葛品揚瞥眼發現場邊五台三魔和司馬浮正在互打眼色,知道他們必有陰謀,不由多加了幾分警惕。
眼看場中箭拔弩張,四大長老已蓄勢待發,準備向兩婦、四女出手
猛聽一聲耳熟的冷笑傳來:「山不轉路轉,好熱鬧的場面,豈可不湊上一腳!」
葛品揚聽出是無情翁的聲音。
震耳的狂笑繼之而起:「老大,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老毒物居然也在這兒,他媽的小舅子,今天咱們非找他出口鳥氣不可!」
三條人影,魚貫射落。
來的正是三煞。
只見三煞老二金槍神判狄子明硬得像石頭,冷得像利矢的目光盯視著司馬浮,冷笑道:
「司徒求,幸會了,有本事再把你那無影奇毒的絕學施展出來看看!嘿嘿!」
司馬浮目光閃爍,似乎一頭霧水,現出又驚又怒的尷尬神色。
葛品揚心頭一亮,立即明白!
敢情三煞又把司馬浮誤會為正牌醫聖毒王司徒求了。
司徒求月前於長安臥龍寺曾以巴豆、斑蝥合制的大瀉藥丸,偽稱「解毒丹」,交三煞等服用,後來聽說三煞諸人因此大瀉三日,瀉得上氣不接下氣,以三煞之凶性,吃了如此大虧,此番仇人相見,自然分外眼紅。
五台三魔眼瞪眼地發了一陣愣,都向司馬浮投以「疑問」的眼光。
司馬浮拉長了臉,向逼近的三煞陰笑道:「你們無緣無故,找什麼麻煩?」
金槍神判狄子明怒哼道:「這一套少來,還用說?老毒物,你未免欺人太甚,我們三煞豈是好吃的嗎?」
司馬浮又驚又怒,臉更長了,陰哼道:「豈有此理,老夫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也並不是怕事之輩!」
無情翁突然厲笑道:「很好,司徒求,劃下道兒來吧!老夫倒要看看你憑什麼突然如此的大膽起來了?」
鎖喉絕手吳良冷哼接口道:「老大,你難道還不知道,人家如今身為教主,有了靠山啦!」
金魔哼了一聲道:「怎麼一回事?錢道友,我們也算『同道』,即使不相為謀,有什麼嫌隙也該留著以後算,犯不著在這時候傷和氣!」
無情翁冷笑道:「金老大說得不錯,彼此並無什麼了不起的嫌隙,我們只是找老毒物算帳,你們既然不想傷和氣,盡可袖手不管!」
淫魔嚴尚性突然叫道:「什麼話?我們不找你算帳,已經夠客氣的了,你還敢欺到我們頭上?」
無情翁一沉臉,厲聲道:「老淫蟲!什麼叫客氣?彼此都用不著客氣,你們三個一定要捧老毒物狗腿,一併算上好了!」
淫魔啞聲怪笑道:「行!誰還怕了你們?」
一拉醉魔,雙雙欺進。
葛品揚為這種驟然的變化弄得怔住了。
他仔細一分析:三魔與三煞之間,實在早已積怨甚深!一半由於司馬浮被誤認作醫聖毒王司徒求,一半則因禍水三姬而起。
真是一筆糊塗帳!
同時在自己這方面來說,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良機,自己正可落井下石,設法來個「縱虎鬥狼」以毒攻毒!
眼看變生意外,不但四海神乞、弄月老人等為之怔住,連那兩個中年婦人與雅凡等四女亦皆愕然注視,莫名其妙。
而無形中,丐幫四大長老也因此沒有立即向兩婦、四女出手,只把她們圍住。
無情翁面對蓄勢逼近的淫、醉二魔,面肉扭曲跳動,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顯然,他已勾起數月前被淫魔嚴尚性大鬧巢湖白龍幫,劫走羞花姬的大恨。
尤其使他怒不可遏的是,醫聖毒王司徒求(實即司馬浮),也收容了禍水三姬中的沉魚落雁姬,與他可說一樣都是吃「刷鍋水」的「同靴」客,同樣在淫魔嚴尚性背上加了一塊「石碑」。
然而,淫魔不但未對司馬浮存有敵意,且還幫著司馬浮對付他,這叫他如何不格外氣怒?其實,他沒有想到司馬浮和五台三魔之能和平共處,是有原因的,他們各為需要,協議了一個「交換條件」,司馬浮負責為淫魔嚴尚性治好瘋疾,三魔則不追究司馬浮拐誘沉魚落雁姬之事,並許以四方教主高位。
因為沒有想到這一點,所以他們認為三魔是為了名利的緣故存心眼他們三煞過不去,把他們三煞視為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後快。
他越想越氣,越想越恨,越想越怒,當下殺機雲湧,一面向另外二煞遞了一個「快下殺手」眼色,同時衝著淫魔嚴尚性「呸」了一聲道:「姓嚴的,不錯,老夫給你戴了一頂綠帽子!但是,你頭上綠帽子並不止一頂,因何不在乎別人當你烏龜,偏偏只怪老夫叫你王八!」
淫魔一被揭穿痛疤,當時惱羞成怒,大吼一聲,喝道:「先料理了你這個老狗再說!」
出手就是追魂煞手印。
醉魔也同時怪笑一聲道:「看是三魔行,還是三煞沒種?吃三爺一掌!」
揮掌撲攻鎖喉絕手吳良。
吳良正恨五台三魔硬代老毒物頂槓,又得無情翁的暗示,早已蓄勢待發,一見醉魔撲到,立即大喝道:「醉鬼莫名其妙,當然是你家三爺行!」
霍地一旋身,曲腰拗步,身如驚蛇,讓過醉魔來掌正面,右掌疾出,虛按醉魔左肩。
金魔似乎已看出厲害,大聲急喝:「老三小心!」
醉魔聞喝翻腕變招,準備和對方來個硬拚,吳良突然一聲破竹怪笑道:「醉鬼拿命來!」
身形疾閃,好像一下子變成了三個吳良,不容醉魔轉念,左拳一晃,直逼小腹,醉魔連忙回掌格架著,誰知眼前人影忽杳,脖子一緊,已被吳良施展成名絕學,由背後卡住了咽喉。
在鎖喉絕手之下,安有幸理?
金魔大喝一聲:「撤手!」手揮處,金手指發,指風如電,直射吳良曲池、肩井等穴。
吳良倘不撤手閃避,即使捏斷醉魔脖子,他自己也非完蛋不可。
金槍神判狄子明睹情,揮掌而出,一招「橫江截斗」,橫截金魔指力。
就在此時,「蓬」的一聲,兩條人影同時仆倒。
原來吳良明知金魔指風襲到,仍不顧一切,手指貫勁,要把醉魔毀在手下,醉魔面臨生死關頭,突然困獸反噬,雙肘向後猛撞,同時一招「醉鬼翻腳」,右腳由襠下閃電擊出,正中吳良陰囊要害。
吳良負痛昏厥,五指亦早已抓入醉魔肉內兩寸多深,與醉魔雙雙倒地。
金魔與金槍神判狄子明剛互換一招,驚變之下,立即分別搶起倒地的醉魔與吳良,撤身疾退。
無情翁早於吳良一招得手之時,連展「無情三式」、「相水流珠」、「火燒連營」,把淫魔逼得踉蹌後退,及見吳良也傷重倒地,頓即殺機更熾,暴吼一聲,加提功力,準備把淫魔毀在第三式「水漫金山」之下。
卻忽聽背後老毒物一聲陰哼:「就真讓你嘗嘗老夫的毒功好了!」
無情翁駭然回身,方自揮掌應變,後退的淫魔又復反撲過來,一時陷於腹背受敵之勢。
葛品揚睹情心中一緊,無情翁雖也不是好人,但與他卻有過數度救命與照顧交情,無論如何,他也不願讓無情翁死在司馬浮與淫魔這種人手裡,可是在眼前情形下,出手救援又有所不便,正自心中作難著。
猛聽一聲洪鐘勁喝起於夜空:「汝等住手!藍公烈在此。」
接著,又有一聲乾咳傳來:「這多人,好熱鬧,老漢來遲了!」
全場一靜,有人高興,有人震駭。
司馬浮臉色大變,他聽到第一聲勁喝倒不怎麼樣,聽到後面一聲乾咳卻如遭雷殛,眼珠連轉,突然雙手疾揚,打出兩顆毒彈,同時點足騰身,在毒霧瀰漫,眾人紛紛驚避中,落荒逸去。
兩條人影一先一後瀉落現場,正是天龍老人藍公烈和醫聖毒王司徒求。
司徒求已恢復了本來面目。
毒煙繚繞,隨風飄散。
所有的人,都已搶到了上風位置。
天龍老人藍公烈一現身,果然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頓時全場震懾,一致注目。
四海神乞樂十方哈哈一笑,叫道:「天龍兄,你看看,人家把本幫欺到何種地步了?」
天龍老人雙目神光電射,掃視場中。
場中,遍地血跡,到處死屍,還有傷者的呻吟。
葛品揚叫了一聲「師父!」
天龍老人沒有回應,只深深地注視了一眼,這一眼,充滿了關懷、愛護和歉意!葛品揚只覺一股暖流迅遍全身,一年多的委屈、苦難、折磨,頃刻化為烏有。
昏暗月色下,他看出師父威嚴肅穆的臉上透著憔懷,顯得比以前蒼老了很多,不禁鼻頭一酸,熱淚盈眶!
天龍老人屹立如山,平靜如水,突然轉向金、淫二魔,沉聲說道:「你們三個,一個重傷,可以先行一步了!」
金魔和淫魔互看一眼,一聲不響,由淫魔抱起滿身血跡斑斑的醉魔,轉身如飛而去。
天龍老人又向緊繃臉色的無情翁舉手說道:「錢道友,昔日梁子,改日再算,為期也不遠了!也請便吧!」
無情翁嘿嘿一笑道:「早晚無妨,只要你沒忘記就行!」
有意無意地看了兩個蕃僧巴桑與巴戈一眼,俯身挾起吳良,一揮手,與狄子明相率騰身而去。
天龍老人目光又落到寒著臉的兩個中年婦人臉上,雙眉一蹙,繼又連軒,似乎心中起了震動。
四海神乞剛要開口,天龍老人已忽然轉向他道:「貴幫今日之禍,說來皆是受了藍某人之累,請樂兄暫恕藍某越俎擅專,逕自處理」
雙目神光陡盛,又回注那兩個中年婦人,緩聲道:「藍某生平最厭惡有人是非不明,橫生事端,汝等明知藍某已抵洛陽,何以還要妄殺無辜?」
修眉一揚,目起威稜,聲如金鐵交震:「念在汝等都是女流,襟懷狹窄,不予深究。速即歸告乃姑,舊怨新仇,不日一併結算,去吧!」
「去吧」二字,有如迅雷當頭,震耳欲聾,連地皮都在震撼。
雅凡等四女花容驟變,嬌軀輕搖。
那兩個中年婦人卻依然神色不動,互看一眼,斬釘截鐵的道:「好,我們等著!」
雙雙旋身,喝一聲:「走!」
率同四女,飛縱而去。
天龍老人閉目不語。巴桑、巴戈凶睛一陣亂轉,也如喪家之犬,狼狽遁去。
四海神乞立即喝令屬下葬死、救傷。
夫龍老人正道武林領袖,要如何,便如何,他既不願留難任何人,大家也自是沒有話說。
葛品揚只是心中暗暗覺得奇怪,師父素性豪邁絕倫,氣吞河岳,今天因何顯得如此衰颯、寥落而感慨?
在四海神乞肅容恭請之下,天龍老人、弄月老人、龍門棋士、醫聖毒王司徒求一起進入屋內暫歇。
葛品揚匆匆卸除化裝,入內重新向師父請安。
天龍老人起身離座,執住他的手,點點頭,歎了一口氣,道:「師父都知道了!大難方興未艾,師父等如力有不及,除魔衛道,繼往開來,就全看你們年輕一代了,坐下!」
雖只寥寥數語,卻字字有千斤之重。
第一句「師父都知道了」,顯然是承認錯責了愛徒,使愛徒受了極大委屈。
「大難方興未艾」以下的幾句話,更是震撼人心,以天龍老人之傲岸卓絕,居然會興起「廉頗老矣」,難逃大劫,寄望後一代的悲觀想法,情勢豈不嚴重得令人可怕?
「坐下」二字,雖只是對愛徒的慰勉、體恤,多少也含有一些淒涼意味。
龍門棋士哼道:「小子,你師父既然知道你小子幾乎跑折了雙腿,你就坐下歇歇吧!」
葛品揚肅然道:「做份內之事,何敢言勞?只愧未能為師門分憂。」
說著,也就在下首欠身坐下。
龍門棋士又向神乞樂十方瞪眼說道:「老樂,你手下折騰了一夜,損折了不少,也叫他們歇息吧,可不要再擺出什麼幫規家法啦!」
神乞道:「本幫弟子太膿包,所以才經不起風浪。唉,既是古老恁地吩咐,自當矜全。」
龍門棋士哼道:「你別拐著彎子罵人了,今天一局棋,連我都輸了一著,你手下算得老幾?他們個個不怕死,都已盡了全力,你還該大大犒勞他們一番才對。」
又轉向天龍老人歎了一口氣,搖搖頭道:「確實扎手!以我看,那四個丫頭(指雅凡等四女)所學至少不在你三徒一女之下,而我與白老兒合力接手的那兩個潑婦,咳咳,更足與我們幾個老頭子分庭抗禮,那麼,那個『正主兒』豈非無人可敵?如果再加上那班化外蕃禿,不是長他人志氣,我們已八成吃癟定了,就是五派傾巢來助,也無濟於事,又如果五台三個老賊和姓錢的那些牛鬼蛇神也趁風放火,為虎作倀的話,那就更不必說了。」
天龍老人沉吟不語。
葛品揚忖道:根據白老歷次所言,古老頭說的「正主兒」,分明是指那個白髮姥姥,且必與師父有所密切關連。這種事,做後輩的不便隨便動問,師父為此煩心,正是促使師父和師母釋嫌修好的機會,只是,如何開口措辭呢?
他剛向弄月老人和醫聖毒王看去。
弄月老人已「噢」了一聲道:「公烈兄,你剛才雖說『都已知道了』,想必對於品揚最近所經歷之事還不太清楚,不妨聽聽。」
天龍老人側目看向葛品揚。
葛品揚遂把奉龍門棋士差遣,和趙冠、羅集大鬧四方教,回途巧遇金、醉二魔,中了「金手指」,無情翁及時伸手解厄,長安驚變,路逢怪車,急援五鳳幫,直到再下洛陽等的經過情形,扼要地稟告了師父。
一番話,直聽得滿座動容,四海神乞和四大長老更是頻頻擊桌讚歎,神乞敞聲大笑道:
「天龍有此徒,本幫損折了一些膿包算得了什麼,再加一倍也值得!公烈兄,嫂夫人給你的回信,可否拿出來大家合計合計,本幫別的不行,如果是跑斷腿的事,卻可以盡一份力氣。」
葛品揚暗笑道:神乞也真脫略行跡,人家夫婦間的私事,怎好輕易公開?又怎能讓大家合計?不過,這也顯示神乞口快心直,肝膽很熱,木藏私曲,只不知大師兄是否已把信交給師父。
弄月老人和龍門棋士等都在等待天龍老人開口。
天龍老人仰面冥想了一下,點頭道:「大徒常平,大概已趕回武功山了,就煩樂幫主傳令三百里內各分舵,一發現他的行蹤,著其馬上趕回洛陽。」
神乞立即吩咐下去,丐幫信息傳遞最快,「最急令」能於一日夜間傳達發令所在地周圍八百里外。
弄月老人沉聲道:「公烈兄,你知道,我一向野鶴閒雲,不願過問任何是非之事。現在,我卻想『過問』一下,不知肯賞臉否?」
葛品揚心中突地一跳,暗叫:「來了,想不到此老不管則已,一管驚人,竟然與我師父開門見山,直言談相,上蒼保佑呀!」
人,總是活在矛盾裡。葛品揚每次想到急切時,都恨不得一下子就能夠看到師父和師母盡釋前嫌,言歸於好。
可是,一旦面對現實,他卻希望弄月老人先打招呼,計出萬全,謀定而後動。
這時不但他緊張起來,龍門棋士、四海神乞、醫聖毒王等一聽弄月老人話中有話,似有不平常的話要向藍公烈提出,也都凝神注目,密切注意。
只聽天龍老人肅然道:「白兄何謙遜乃爾?即有所面斥,公烈亦必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一落俗套便是不把公烈當作知己朋友了。」
葛品揚暗吸了一口氣,更加緊張。
弄月老人仰天大笑,道:「藍公烈不愧為藍公烈,大丈夫當如是也,知己當獻肺腑之言,我有一句話,也可說是一個意見,尚請老兄曲意接納。」
說到這裡,倏地頓住,目光灼灼,注定天龍老人。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天龍老人徐徐道:「吾人不落言詮,天大的事,閒話一句,藍公烈洗耳恭聽。」
弄月老人長吸了一口氣,白鬚飛揚,張目凝聲,一字一字,如同右掌作刀切狀推出,加重語氣,說道:「請-公-烈-兄-即-同-往-王-屋-一-行!」
葛品揚心頭連連猛震。天龍老人雙目放光,疾聲道:「請吟風兄勿……」
弄月老人推座而起,道:「聽不聽,一句話,白吟風把三十多年交情全部擱上了。」
弄月老人說時神情激昂,大有燕市悲歌,易水蕭蕭,騰蛇在手,壯士斷腕之慨。
葛品揚心跳如搗,竭力沉住氣,暗暗默禱。
龍門棋士等亦皆面容肅穆,如泥塑鐵澆。
弄月老人以治絲理棼、並剪哀梨的語氣,以其與天龍老人數十年的交誼聽取天龍老人一句話,確實是下了決心,非此不足以表示其心意之堅決。
如此,則天龍老人倘若照辦,自然皆大歡喜。
否則,情形就嚴重了。
事實上,已不容許天龍老人再作緩衝之詞,沒有支吾餘地,乾淨利落,非在二者間取決一種不可。
空氣好像在凍結,大家都注視著天龍老人。
天龍老人倏地容止若思,神色嚴肅,一轉而為豪聲狂笑,斬釘截鐵地道:「誠然,人生知已難得,土為知己者死!藍公烈敢重申前言,白兄吩咐,閒話一句!」
此言一出,雖只幾句,卻字字如雷,此時此地,出於天龍老人之口,更能使人內心受到震撼。
弄月老人神色激動,一時反倒怔住。
龍門棋士古今同噓了一口氣,道:「不枉大國手數十年生死交情!」
就在神乞與四大長老、醫聖毒手司徒求等人剛要有所表示剎那,葛品揚方自綻開的歡容突然呆定,心也跟著沉落。
只見天龍老人突然鬚眉皆張,目射神光,凜若天神,深注弄月老人面上,沉聲說道:
「其實白兄不說,藍公烈也正要直闖王屋山,尋冷氏問罪,橫掃五鳳幫,以謝天下!藍公烈有負同儕期望,家門不幸出此悍婦,所以容忍未發,乃念結髮之情,待其反省自悟,如今——」
他吸了一口氣,右拳有力地平放在案上,左掌如刀切出,話音如懸崖急湍,奔瀉而出:
「在座諸兄,想必多少都知道一些當年那段舊事,也可說是藍公烈一生憾事,至今才知真相!當年禍變,以至洛陽風雨,丐幫遭劫,說來皆由冷氏一人造成,藍公烈亦難辭其咎,不必再等到中秋了,藍公烈如不就此一振夫綱,聽令『牝雞司晨』,還有何面目再對天下人?」
霍地起立,目注口張目呆的葛品揚,喝道:「品揚,你速即回天龍堡去,面稟你兩位師母,為師如果中秋節後仍無消息,立即封閉天龍堡,汝等各奔前程,念在師徒一場,一元指與天龍劍訣分由你與兩位師兄承繼下去!聽到了沒有?」
葛品揚恍如置身噩夢中,未料到會有如此曲折劇變,使自己全部心血盡付東流,平生壯志如湯潑雪,素知師父言出必行,一陣心酸,一陣淒慘,只覺胸間熱血上湧,強捺住欲噴的鮮血,低頭悚然答道:「揚兒聽到了!」
眼中一熱,嘴角溢血,正要掉頭離開。
猛聽龍門棋士拍案大叫道:「什麼話?氣煞我也!藍公烈,你是非不清,恩怨不明,豈止白老兒要與你斷義絕交,古今同也深悔錯交你這種一意孤行的朋友,你只管請便!小葛,唯有對弈可以修心養性,老夫還要多活幾年,犯不著生這種閒氣,老夫再指教你幾手,走!」大步搶出,一把抓住葛品揚手臂,氣呼呼地直往門外走去。
其餘眾人都因天龍老人盛怒若狂,無法插口,驚容相顧,一時結舌無聲。
弄月老人回過神來,白鬚飛揚,狂笑道:「公烈兄!差矣!你是當局者迷,我們卻旁觀者清。你們夫婦,只是個性太強,各不相讓,才造成意氣之爭,一錯豈可再錯?如各走極端,徒使親者痛,仇者快了,你們一『龍』一『鳳』,兩敗俱傷,正道武林再無可為!吟風白某身為中原道上一分子,也只有拼出老命,與人家周旋一下,你既然認為匹夫不可奪志,非逞匹夫之勇不可,天下誰能阻你?哈……哈……哈……」
就在這幾句話間,龍門棋士拉著葛品揚,已走得不知去向。
四海神乞樂十方大步而出,回頭苦笑道:「公烈兄,事到萬難須放膽,人逢千劫不灰心!請多考慮清楚,老化子去把大國手請回來與你消遣幾句……」話未說完,人已掠了出去。
天龍老人藍公烈頹然坐下,十分落寞地閉目長歎道:「誰說我是非不清,恩怨不明?誰說我當局者迷?你們又何嘗旁觀者清?我已被蒙了幾十年,難道還要我一輩子糊塗下去,死亦含恨麼?」
由袖中取出一封已拆開的柬帖,振腕甩向弄月老人,狂笑道:「就請你旁觀者『清』一下吧!」
弄月老人心中忐忑,一眼看到柬帖的形式,竟與上半夜由那個二結丐目交給他過目的一式一樣,心中一怔,不用說,又是白髮魔母所玩的把戲。
他強捺心神,從容地拆開一看,面色旋也變得難看起來。
只見帖箋上寫著
「書達公烈賢婿知悉:汝雖薄倖,忍心絕情,但與吾女終有夫婦之實。始亂終棄,此恨無窮!唯吾女臨終,泣告老身,汝實愛彼,不知何故中途移情,要老身徹查原因,故而多年容忍未發。經多方查勘,始知真相!皆因冷家賤婢存心奪愛,與其兩個師兄,巧計離間,陰謀嫁禍,先以藏土忌體香偷沾香女之身,繼以域外化龍涎欲污吾女之節,使汝誤聽傳言,自墜陷阱,與冷家賤婢成婚,致吾女含恨而歿!老身三上天山,又悉胖瘦二孽已為冷家賤婢邀出,創立五鳳幫與汝作對,毒逾蛇蠍,莫之為甚。老身雖出身不正,心地光明,風燭之年,行將就木,豈能再看愛女沉冤莫白?除飛柬冷家賤婢與胖瘦二孽延頸待戮外,念汝盛名之累,吾女為汝誕有一子,舐犢情深,不忍孤兒無父,盼汝自投洛陽,與老身共執冷氏與胖瘦雙孽,當著天下同道之前,正吾女之名,洗吾女之垢,老身當助汝退去域外之敵,全汝之名。若汝是非不清,冥頑到底,老身只有協同域外三教,血洗中原,盡殲汝與冷氏以及雙孽,瀝血挖心,血祭吾女。如此,老身庶可瞑目,吾女在天之靈亦可稍慰。柬到汝手,老身已抵洛陽矣,切勿自誤!」
後面署名,竟是
「愚岳母唐氏手砌」
弄月老人眼光隨著字句跳動,心神劇震,全身冷汗,一面喃喃道:「不會的,不會有這種事!冷心韻不是這種人,你不可聽信一面之詞,可能對方製造借口,挑撥你們伉儷……」
天龍老人張目道:「白兄,你得了冷氏多少好處?憑什麼證明不會有這種事?說她不是這種人?請說清楚些,藍公烈洗耳恭聽!」
弄月老人暗暗叫苦,強自沉聲道:「這個並不難,不妨三面對質。天下事,沒有永久的秘密,先弄明事實,再論是非曲直。」
天龍老人呼氣有聲道:「白兄,這事我當年即有所聞,苦無證據,且念在結髮之情,只好隱藏在心底。後因她那兩個不成材的師兄時常找她密談,我看不順眼,就責她以後少同他們來往,她卻因此負氣,尋死覓活,自行獨居石室,又破壁逃走,可見她做賊心虛,早有背夫之意!」
雙目暴張如炬,厲聲又道:「白兄,藍公烈若再向她委曲求全,天下人將視我如何?我以垂老之晚年,能讓人恥笑帷薄不修,有失丈夫氣概麼?」
弄月老人似亦瞭解天龍老人的心情,默然遞回白髮魔母的柬帖,苦笑道:「公烈兄,盛名之累,果然是盛名之累,不過依小弟之見,當前似仍以合力對外要緊,這檔事,不論真假,稍緩再說。」
醫聖毒王司徒求與四大長老等因弄不清柬帖中所言何事,困惑莫明,但由弄月老人前後措辭之變化上,已可想到其中必然大有文章,無如一時不便表示什麼。
空氣又陷於一片死寂。
弄月老人心潮洶湧,百感交集,意念紛馳。
他的本意,原是鑒於目前形勢緊急,敵勢之盛,大出想像之外,剛才一場惡戰,他傾一生所學,也只與對方一個二等人物打個平手,可知對方實力之強。
龍門棋士古今同恃功輕敵,急於求勝,和對方硬拚玄功,更幾乎受了重傷。據此估量,如果白髮魔母一出手,再和那班武功詭異難測的西域蕃僧聯成一氣,後果何堪想像?
所以,他臨時改變主意,當機立斷,不惜把數十年交情孤注一擲,直言冒犯,強逼藍公烈同往王屋山,與冷面仙子求全修好。
因他老於世故,洞燭人情。他認為,冷面仙子雖然迫於自己與醫聖毒王的情面以及在愛女藍家鳳與葛品揚至情感動下鬆口,但女人為了面子,她在交付常平帶給藍公烈的密柬中,多少會故意刁難他,提出許多使藍公烈丟面子、有損威嚴的條件,以遂其壓制藍公烈、抬高自己的心願。
果真如此,倘若那些「條件」不獲天龍老人接受,或根本無法解決,則龍堡、鳳幫釋嫌修好,共同對外的願望仍難實現,而眼前情勢已至燃眉地步,所以,他不能呆等,只有不顧一切地,拼著與老朋友翻臉,使出強逼手段。
不料,天下事每每出人意料之外,好比半路上殺出程咬金,他所謀求的目的可說已如願以償,但情形卻已與先前完全不同了。以天龍老人之個性,加之自負人望,人名樹影,愛惜羽毛,一旦與冷面仙子面面相對,勢必引起直接衝突,那樣,不但自己苦心孤詣促成他們夫婦釋嫌修怨的願望立成泡影,後果且將更糟。
為今之計,只有先穩住藍公烈再說,他不但不敢再勸天龍老人立即前往王屋山,反而覺得在目前情形下,最好不讓他們夫婦見面。
他憂心忡忡,有苦難言,雙目交蹙,一無得計。
就在此際,遠遠忽然傳來四海神乞一聲震耳大笑:「常少俠,辛苦了!令師在,速入見。」
弄月老人心神狂躍,又驚又喜。
驚的是老友藍公烈正當心情惡劣、鬱怒正濃之際,常平恰好趕到,萬一密柬中果然有什麼使藍公烈面子攸關、難以下台的「難題」,豈非「薄言往訴,逢彼之怒」?火上加油,更加不可收拾。
喜的是常平適時送來冷面仙子的密柬,且不論密柬內容如何,至少代表著一種書信往還,可證明冷心韻並沒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決絕心意,一夜夫妻百夜恩,藍公烈是性情中人,只要密柬中多少有點回心復合的意思,藍公烈念在結髮之情,自己和樂十方等人再從中加以斡旋,未嘗沒有旋轉乾坤的希望。
醫聖毒王司徒求等人因未看過白髮魔母那封密柬,不知情勢的嚴重又已加深,一見常平趕到,俱都憂戚驟展,心情一鬆。
只見常平滿頭大汗,全身衣服如被雨水浸透,氣喘未定地疾步走入,猛吸一口氣,舉袖拭去額上汗水,向乃師肅然躬身為禮道:「劣徒常平拜見師父……」
又向司徒求等行過禮,雖是長途飛馳,十分匆忙之下,仍不失沉穩氣度,禮數周到。
天龍老人藍公烈沉聲注目說道:「王屋之行如何?」
常平恭答道:「師母有復函回奉!」
一手探懷,取出用桐油紙包著的密柬,雙手捧著,遞呈天龍老人。
天龍老人伸手接過,雙眉緊蹙。
大家的目光都不自制地投向他,望著他乾淨利落地解開油紙包,撕開密柬封套。
封套除去,是一張精製的「湘妃箋」,遠遠看去,好像滿紙煙雲,血淚斑斑!
大家在緊張得幾乎窒息之下,反而又都將目光避開,有如等候宣判。
天龍老人藍公烈神色不動,雙目凝光,掃過柬箋上一行又一行工整的簪花小楷,一筆一畫也不肯漏過
「書復天龍堡主藍公烈大鑒:尺素已悉,寸心難明,昔年舊恨未消,今日蕭牆禍起,妖婆尋釁,掐造事端,已請同門聲討去矣。吟風多事,品揚可教,心韻並非木石,君若誠意負荊,請先辦妥三事:
第一:於中秋之會上,當眾宣告天下,昔年欺妻寵妾,出於無心。
第二:著天風老人領回黑白二婢,發誓系自願下堂求去,永不再進入天龍堡一步。
第三:承認心韻多年心血所積的成果,天龍堡改名龍鳳堡。
另請承諾兩件事:
第一:承認心韻所收養之義子、義女,與天龍三徒一女一視同仁,無分軒輊,未來一切權益地位均等。
第二:鳳兒終身托付品揚,不容任何人僭越,納妾容待後議,吾女絕不屈居別人之下。
以上數端,如同意做到,心韻既願不計半生蹉跎,淒涼歲月之苦,與君同御外侮,否則,各不相謀,聽天由命,心韻當以有生之年,貫徹素志,五鳳幫即使創於吾手,毀於吾手,成敗利鈍,非所計也。特此奉聞,言出無改!
王屋冷心韻」
天龍老人一口氣看完,重重哼了一聲,仰天狂笑。
他面對這些難題,真有哭笑不得之感。
第一個條件,近乎無理取鬧,因為他是以為冷心韻已死,才另娶黑白雙嬌為繼室,在他的看法,錯在冷心韻,他沒有錯,要他向天下宣告,無異存心損毀他的威名、聲望。
第二個條件,更是欺人太甚!逼人太甚,因為既在妻死繼弦的情況下,豈能厚彼薄此,黑白二人並未犯七出之條,何忍迫她二人下堂?有違情理。
第三個條件,雖有商量餘地,外附的兩個條件更是事後才須解決的問題,但因以這種方式出之,卻一樣地不能為天龍老人所接受。
天龍老人藍公烈,堂堂一代武林領袖,稟性剛烈,豈肯屈服於一個婦人,尤其是自己妻子之前,落個「懼內」之名?
不過,由柬中他卻也得到了若干啟示,瞭解了一些情況。她必然也接到了白髮魔母的投書,所以說「妖婆尋釁」。
「捏造事端」,顯然是不承認白髮魔母的指控。
「已請同門聲討去矣」,她的同門,當然是天山胖瘦雙魔,想必雙魔早已潛來洛陽,暗中密謀對付白髮魔母了。
弄月老人一見天龍老人神情不善,便知最後的一點微薄希望亦告破滅,沮喪地只有搖頭暗歎。
天龍老人振碗一甩,把手中柬帖拋給弄月老人,同時一掌有力地按在桌上,大笑道:
「藍公烈三個字,看來面臨考驗了!」
轉向緊張不安的常平一揮手:「去歇著,等下為師或有差遣!」
常平躬身退下。
這麼久,尚不見四海神乞樂十方回轉。
司徒求和丐幫四大長老等人心情緊張,都未注意到這一點,只惑然地看看天龍老人,又看看弄月老人。
弄月老人強沉住氣,靜靜看完密柬,暗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鬆弛了一下心情,凝聲道:「公烈兄,依我看,此中大有隱情,必須……」
天龍老人大手一張,目起威稜:「走!必須去王屋當面問那潑婦!」
人已起身離座,向司徒求與四大長老一抱拳,道:「失陪了!」
弄月老人一拉醫聖毒王司徒求道:「我與司徒老兒為你們作個見證:誰有理,就幫誰!」
四大長老和七位分舵舵主紛紛起立,肅然恭送。
天龍老人領先騰身而起,轉眼間,三位老人便走得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