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過去,整個五鳳幫上下都好像陰雨已久後復見陽光,突然有說有笑起來。
因為他們和她們都知道太上已經能夠起床,能夠進食她最喜吃的蓮心糯米粥了。
每個人也都跟著可以多吃一碗飯。
葛品揚也能下床緩步走動了。
這是他這次來到五鳳幫的第七天。
他想起昨夜弄月老人到房中來看他,與他商量如何使師父師母釋嫌修好,如何使龍堡、鳳幫變為一家人,以共同對付當前大敵之事。
他想著,想著,不自覺地緩步向鳳儀殿走去,由於心情的沉重,腳下也似乎感到沉重。
突然,他聽到由前山一路傳報進來道:「武功山天龍堡門下首徒常平,求見太上!」
葛品揚心中狂躍,暗暗喜呼道:「大師兄來了!」
他來做什麼呢?
只聽值殿的青鷹冷必武沉聲吩咐道:「可以放入,請他暫在客廳小坐,待本堂請示過太上再說。」
葛品揚心中一動,腳下頓時感到輕快起來。
他如飛般奔向房中,現成的文房四寶,磨好墨,鋪開雲箋,模仿師父,連師父也贊說可以亂真的張旭狂草筆跡,揮灑了個滿紙淋漓,自己念了三遍:
「書奉太上幫主夫人妝次:公烈自慚德薄能鮮,以致孤鴻北渡,勞燕東飛。中宵枕畔,半夜燈前,壯懷未已,繞室長吁!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夫人驚才絕代,愧我白首鬚眉,念雲出無心,合鏡有意,同衾思愛,豈可忘懷?共槨誓盟,安能輕負?特申短簡,竭盡微悃。祈夫人息怒,容公烈負荊。恭候裁復,悵望遙天。金風漸厲,諸維珍攝。未及萬一,心鑒不宣。
藍公烈頓首×年×月×日
又及:黑白二妮子襝衽聽命。」
讀罷覺得最後一行有所不妥,遂將圈去,重換一紙,凝神阿堵,匆匆寫好,套上拜帖,又覺放在拜帖下不太妥當,乃又另行封入密柬中,再加上拜帖,中間大書
專塵敬送
「王屋五鳳幫太上幫主冷親啟
武功山藍拜」
又看了一會,不禁自我笑讚道:「駢四驪六,情勢意誠,既有成事希望,又不失師父身份,萬望文字有靈,從此龍鳳雙比翼,不負鶼鰈一封書!上蒼保佑。」
時哉不可失,他沉住氣,把書帖藏入袖中,悄悄向客廳走去。
剛來至客廳側門,便見兩個黃衣鷹士把大師兄常平領入客廳看坐,自行退去,吩咐侍婢備茶。
他心中狂跳,暗呼道:「這真是天假其便,神助我也。」
常平突然發現好久不見,時刻掛念的三師弟在五鳳幫中出現,又驚又喜,立即起身相迎,剛要開口時,葛品揚食指往唇邊一豎,飛快地取出袖中柬帖,往常平手中一塞,急急低聲道:「事關重大,請隨機應變,切記小心,乾坤一擲,就此一舉了!」
常平一向沉穩、幹練,這時卻有點手足失措,急得直瞪眼,低聲問道:「師弟弄什麼玄虛?外面風聲不好!師父已準備北來,你……」
葛品揚連連眨眼,眉毛齊動,好似幫著他說話,逼緊喉嚨,猛揮手,低聲道:「無暇詳說,只管照著師父所說的膽大、心細地去做。」
說畢,人已匆匆退出廳外。
常平滿心迷茫,剛藏好柬帖,侍婢們已捧來香茗和十隻金彩十錦盤,分裝著精美點心和時新水果。
常平道了謝,回座坐下。
葛品揚折出二十多丈外,一見四下無人,閃身隱入路旁花叢之中。
未見,只見紅鳳出現在內院門口,脆聲發話道:「常少俠遠來辛苦,奉太上命,請問此來有何貴幹?」
常平起身趨至殿門外,抱拳道:「先謝過貴太上,常某此來乃是奉家師親諭,面謁貴太上,奉書請安,有勞姑娘拳拳致候。」
紅鳳脆聲道:「好,請再稍等待。」
人又退入內院。
葛品揚提著心,暗忖道:師母即命紅鳳出來問話,而不假口於侍婢,可見對大師兄待以客禮,並無峻拒之意,只不過女人都很重面子,不肯多予辭色罷了。看來萬事已備,只欠東風,東風何自?計將安出?快動腦筋,快想辦法。
只見紅鳳又在院門口出現,脆聲又起:「常少俠,奉太上命!令師有言或有書,可以交我轉稟轉呈,以憑定奪。」
常平躬身道:「知道了,家師臨時又有急事,故備帖兩份,一併拜託代呈貴太上。」
說著,雙掌凝功,先把二封拜帖包括葛品揚的一封,雙手高捧過頂,再勁貫十指,將柬帖脫手擲出。
二封柬帖,如同膠合,如乘輕風,四平八穩,向三丈外俏生生站在院門口的紅鳳飛去,紅鳳含笑接過,點了點頭,轉身隱入。
葛品揚一顆心有如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又興奮又緊張,豎起耳朵傾聽著,恨不得老天爺、如來佛祖一齊顯靈,看到師母展顏一笑……
不過半晌工夫,他卻覺得好像比一年還長,憋得頸子都發硬了。
好容易,才見紅鳳又現身出來。
「常少俠,奉太上命,少俠千里風塵,請在此權憩一宵,明早再聽傳話,而且令師弟葛品揚也在敝幫小住,你們師兄弟不妨挑燈夜話,多談談。」
常平拱手道:「多謝,多謝,叨擾了。敝師弟既在,正是常某意外之喜,請再三致謝貴太上。」
紅鳳抿唇忍笑道:「常少俠謙恭多禮,太客氣了。」人又退去。
常平呆了呆,肅然退歸原座。
葛品揚鬆了一口氣,仍是忐忑不定,正考慮著是回房去裝糊塗,還是「順便」與大師兄來個「喜相逢」?
忽然瞥見黃衣首婢在轉彎處匆匆現身,向他招手。
他裝作悠閒地隨手摘了一朵花,放在鼻端聞著,施施然走向她,心想:「正好向她打聽打聽。」
二人回到房中,黃衣首婢先替他把匆忙間忘了插入水筆筒的筆插好,淡淡一笑道:「葛小俠,練了幾張字了?習了哪一家碑帖?婢子可以瞻仰一下嗎?」
葛品揚「咯」地心跳了,冷眼一瞥剛才自己隨手扯破揉成一團的一張廢紙,仍靜靜地躺在桌腳下,暗罵自己怎麼「好粗心」!
他沉住氣,一面在案前座椅坐下,一面用腳踏住那個紙團,岔言道:「大姐怎麼口口聲聲的『婢子』起來?怪我這個『少俠』沒有向你致謝照顧病人之勞麼?」
她梨靨一紅,慍然道:「油腔滑調!人家要瞻仰你的書法,為何『環顧左右』?」
他吸了一口氣道:「好教大姐見笑,我學塗鴉,倉聖(倉頜)看了會吹鬍子,學顏(魯公),學柳(公權),學趙(子昂),學王(羲之),也都『四不像』,剛才想寫,又怕糟蹋了紙張,只好出去看雲了。」
她掩口道:「君子也巧言作偽乎?聽鳳姑娘說:你的字很好,寫得很好,你還曾經教過她怎樣『懸腕』,怎樣『空心』呢。」
葛品揚的一顆心突突直跳,暗叫:難道狐狸已露了尾巴了?
只好又苦笑道:「別聽我師妹的,她學過《靈飛經》,管夫人小楷,只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我則是兩天曬網,三天打漁,近年來,更是手荒得要它『橫』,偏成了『扁擔』了『太上』可已復原了?我正想拜見。」
她頷首道:「差不多要好了,過兩天她老人家要和你談話,剛才還說要你代她回令師的信呢!」
葛品揚肚中暗暗叫苦!聞絃歌當知雅意,如果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叫痛也難開口啊。
她又笑道:「你知道你大師兄奉令師之命來此投帖嗎?」
他裝出驚喜之狀道:「他現在哪裡?」
她蹙眉道:「太上看來帖時,好像……好像……」
他急問道:「怎麼樣?」
她沉聲道:「好像很不悅,臉色很難看。」
他心中一沉,呆了!
她轉過身來道:「你是躺下來休息呢,還是到客廳中去陪你的大師兄?剛才聽說外面又有不好的消息……」
他張目道:「什麼?」
她搖頭說:「我也不清楚,只知有飛鴿傳回警訊,太上已下令召回大幫主和二幫主等,待會才會知道」
說罷看了葛品揚一眼,微微一笑,翩然離去。葛品揚目送黃衣首婢離去後,心潮洶湧,弄不清黃衣首婢適才的一番言行是什麼意思。是出於無意,還是有意給他暗示?
他氣惱之下,發狠道:「管它呢!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且與大師兄『多談談』去!」
他俯身拾起桌下那團廢紙,扯個粉碎,猶恐不妥,又投入窗外暗溝裡,心中忖道:但求耕耘,不計成敗,只要自問此心比明月,縱使明月照溝渠,也無愧於心了。
想到這裡,襟懷豁然開朗,不驚、不懼、不憂、不煩,坦然地向客廳走去。
客廳中已擺上酒席。
常平看到他,頷首一笑,目光中投來詢問的含意。
他見廳中正有兩個俏婢在忙著斟酒上菜,忙作出師兄弟意外相逢,驚喜交集之狀,叫道:「大哥怎麼也來了?你好!」
一面加快腳步搶上前去,緊緊拉住常平的手。
借拉手之勢,示意常平「冷靜」。
常平點點頭,正待開口,忽聽一聲勁咳,廳外有人笑道:「奉太上命,小弟特來奉陪常少俠。」
剛聽出是青鷹冷必武的聲音,青鷹冷必武已大步走入廳門。
常平連忙拱手道:「好說,好說,怎敢勞動香主?」
青鷹冷必武含笑道:「我輩沒有客套,咱們五兄弟,咳咳,貴師弟葛少俠本來也算是——
一家人,必威大哥輪值,三弟、四弟尚未完全復原。請,常少俠和葛少俠多喝幾杯水酒,大家無須有所拘束。」
一面肅客入座,自己也在主位坐下,舉起面前酒杯,道:「干!」
葛品揚一向對這位青鷹較具好感,心中忖道:師母不像上次那樣決絕敵視,先命紅鳳接見,又命青鷹陪客,似乎已改固執成見,至少,當不致拒人千里之外,看來謀事在人,頗有可為……
心中嘀咕,憂喜參半。
憂的是尚不能肯定師母真正意向。可能是故假辭色,另有麻煩。喜的是師母既然已示優容,就絕不會再突然翻臉。只要不翻臉,即使有所刁難,總可設法解決。
但是,他確知道,無論如何,在此時此地,仍不能與青鷹冷必武談及天龍堡與五鳳幫間任何問題,否則一個弄不好,必會引起節外波濤,因此他向常平遞過眼色,只與青鷹吃喝談笑,絕口不提江湖中事。
終席,兩個俏婢又奉上香茗。
猛聽前山連續傳報而入:「大幫主、二幫主回山」
葛品揚聽在耳中,心中狂躍,忖道:黃鳳、青鳳回來了、聽黃元姐剛才言外之意,她們趕回來,似乎是為了接受什麼指示……
青鷹冷必武已霍然而起,向常平一抱拳道:「常少俠恕罪,小弟暫時失陷。」
常平欠身道:「好說,請便。」
青鷹冷必武匆匆出廳而去。
葛品揚暗暗猜想,五鳳幫必是有什麼重大計劃,等黃鳳和青鳳回來決定,而後付諸行動。
既是人家幫中的事,自己現在是客人身份,當然不便與聞。
於是看了侍候在旁的兩個俏婢一眼,便與常平閒話家常,由問候師父和黑白夫人起居以及天龍八將等人近況起,扯到龍門棋士和八指駝叟等人的行止,倒像難得清閒,東拉西扯地擺起龍門陣來。
在五鳳幫太上幫主冷面仙子冷心韻所居的冰清宮裡,冷面仙子擁被而坐,背後墊著兩隻鴨絨軟枕。
三重軟簾遮蔽著床的四周。
除了爐香裊裊外,一片沉靜,沉靜得落針可聞。
小靈和小慧兩個貼身侍婢,默默分在左右對立在宮門之外。
龍女藍家鳳跪在床前,倔強地強忍住飽孕眼中、在眼中不住打轉的淚水。
突然,背向著她、面向內方的冷面仙子歎了一口氣,緩緩轉過臉來,冷冷地道:「鳳丫頭,你這次私自下山,原來是為了找你那個無情無義的老子!你難道不知道娘所受的苦?不信娘的話,而信他的話?」
龍女雙肩抽動了一下,抗聲道:「不是不信娘的話,鳳兒是要去問個清楚!」
冷面仙子厲聲道:「事實俱在,還問什麼?娘生你時,受了多少折磨?這多年來,你知道娘又受了多少苦?鳳兒,天下男人沒有一個好的,你要聽娘的話!」
說著,大約內心受了刺激,黛眉深蹙,雙手捧心,面色慘白得怕人。
龍女知道她的心氣痛又發了,叫了一聲:「娘!」
豆大的淚珠終於隨聲而下,滾滾成串,流滿雙頰。
剛待起身到床邊小櫃抽屜中取藥。
冷面仙子倔強地挺挺上身,冷叱道:「鳳兒,看著娘,娘問你:你到底要娘,還是要你那負心無義的爹?」
言時,聲色俱厲,緊盯著龍女。
龍女雙目一閉,又滾下兩行珠淚,顫聲叫道:「娘,您好好歇著,先吃藥……」
冷面仙子背轉臉去,哼聲道:「快回答娘,如果你還念念不忘你那忘恩負義的爹,你就立即回天龍堡去,算我白疼了你!」
龍女拭淚悲聲道:「娘呀,鳳兒永遠不再離開您了!」
一頭撲入母親懷中,像小孩子一樣地放聲痛哭起來。
倔強任性的她,第一次如此的傷心欲絕,她愛娘,也愛爹,可是,在這個時候,她的心裡卻只有娘了。
冷面仙子慘白的臉上沁著冷汗,雙目泛起紅潤,唇角牽動著,緊緊抱著龍女的頭,失聲叫道:「鳳兒,鳳兒呵!娘盡此一生,一定要把你造就成世間第一奇女子,再看著你嫁給世間第一好男兒,就死也瞑目了。」
龍女哭著叫道:「娘呀,風兒永遠伴在您身邊。」
哽咽著又抬起頭,淚眼模糊地道:「娘,爹真的那麼壞麼?」
冷面仙子身形一震,淒聲道:「鳳兒,你還是不相信娘?」
龍女叫道:「娘呀,鳳兒恨他們,恨天龍堡的人……讓鳳兒去把他和常師兄趕走!」
一面已掙扎著要爬起身來。
冷面仙子蹙眉低頭,無力地搖著手道:「鳳兒,不可那樣,娘自有道理,先給娘拿藥來。」
龍女拭淚起身,打開抽屜,取出藥瓶。
剛扶著乃母睡下,忽聽門外小慧低聲報道:「稟娘娘,大幫主、二幫主回來了,求見聽候指示。」
龍女回復道:「叫她們等著!」
冷面仙子喘著道:「我知道了,小靈傳話出去,叫五個丫頭和必威等齊集鳳儀殿聽命,等會我就升殿!」
龍女突又叫了一聲:「娘!」
冷面仙子立即又吩咐道:「小慧,半個時辰裡,任何人不准來此打擾!」
外面小慧低聲應著。
冷面仙子向愛女一揮手道:「鳳兒,娘小睡一下就會好了。你去請白老和司徒前輩到鳳儀殿中來晚宴。」
龍女點了點頭。
冷面仙子閉目略一沉吟,又道:「等一下,聽娘吩咐連常平和品揚也一起叫到鳳儀殿去!」
龍女眨眨眼,剛要開口,冷面仙子胸前一陣起伏,連連喘息著,閉上了眼睛。
龍女閉緊唇,忍住鼻酸,把話嚥住,匆匆走出。
無星無月之夜。
王屋山鳳儀殿中燈火交輝,一片燦爛。
正面那張湘妃椅仍然空著。
靠左三尺外,臨時加設的兩個客位上,坐著弄月老人白吟風和醫聖毒王司徒求。
兩邊雁翅排開,分坐兩列。
左面是黃、青、藍、紫、紅五鳳。
右面是黃鷹以下的四鷹。
所有的劍婢和鷹士均奉令沒有入殿。
空氣凝結著,每一個人的面色俱皆一片肅穆,顯然是等待著自開幫以來難得升殿的太上幫主升殿。
五鳳中的黃鳳不知為何,除了面容一般肅穆外,黛眉愁結,似乎有著特別的心事。
四位鷹主則鬱怒之色溢於眉宇。
弄月老人和醫聖毒王都在心中暗暗嘀咕,不知冷面仙子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弄月老人默忖道:正與司徒老兒弈得起勁,突被請了過來。冷面仙子如此鄭重,讓外人參與幫中聚會,事出非常,難道唉,品揚哪裡去了?
他和司徒求畢竟修養有素,老成持重,雖然心中有事,卻一點也不形之於色。
葛品揚和常平早已由客廳回到紅鷹臥室,師兄弟二人正在挑燈夜語,繼續互訴別情。葛品揚把自己最近所見所聞告訴了常平,聽得一向沉穩的常平也驚訝不已。
常平剛要說出這次奉命投書的經過,猛聽外面傳來龍女藍家鳳脆生生的聲音道:「喂!
常少俠,葛小俠,有請移玉鳳儀殿!」
常平一直眼,正要開口。
葛品揚忙咳了一聲道:「知道了,馬上就到。」
只聽龍女哼了一聲,隨即寂然,想必已經走了。
常平怔然道:「都快初更了,還叫我們做什麼?小師妹怎地這麼生份起來了?我看兆頭不太妙!」
葛品揚又咳了一聲道:「聽到一聲『請』,如得將軍令!大概是師母召見,我們快去。」
人已大步走向室外。
常平只好也匆匆跟出。
鳳儀殿中沉靜如死的空氣為小靈一聲清脆的呼聲打破:「太上升殿。」
五鳳、四鷹一齊俯身行禮。
冷面仙子在小靈和小慧二婢扶持下進入大殿,緩緩行至湘妃椅坐下。
弄月老人白吟風和醫聖毒王司徒求同時起身。
冷面仙子含笑擺手道:「兩位要是拘禮,就太見外了。請坐!」
二者只好又欠身坐下。
忽見龍女藍家鳳匆匆奔入,叫道:「娘,女兒把他們叫來了。」
說罷走到冷面仙子右側站定,端整花容,一副不苟言笑的凝重樣子。
接著,常平和葛品揚魚貫走了進來。
常平行下大禮,道:「劣徒常平,拜見」
冷面仙子冷哼一聲,一揮手道:「別忘了這裡是五鳳幫!」
常平漲紅了臉,忙自低頭道:「參見太上。」
冷面仙子點點頭道:「來到本幫便是客,免禮看坐。」
小靈應聲走出,在右首丈許外設下一張梨木椅子。
常平看了葛品揚一眼,隨即躬身說道:「謝太上賜座。」退至椅旁,整容端坐。
葛品揚一軒眉,剛要行禮。
冷面仙子突然凝聲說道:「品揚,老身問你」
葛品揚肅然道:「恭聆示下。」
冷面仙子想了一下,沉聲道:「你究竟是天龍第三徒,還是本幫第五鷹?如果是前者,免禮著坐!如果是後者,站到紅鷹位子上去。」
全場空氣頓又凝結起來。
不但五鳳、四鷹個個為之震動,一致移目向葛品揚看來,就連弄月老人和醫聖毒王也因未料到冷面仙子有此一著而面色微變。
龍女與常平更是緊張,不知葛品揚將如何回答!
就在弄月老人有點沉不住氣,準備開口設詞解圍之際。
葛品揚已在略作遲疑之後,躬身說道:「兩者皆是!」
常平等人剛鬆一口氣,冷面仙子一沉臉,叱道:「豈有此理!你到底幫誰?怎可腳踏兩條船……」
葛品揚抗聲道:「自然有理。」
冷面仙子沉著臉色道:「說來聽聽!」
葛品揚肅然道:「天、地、君、親、師,人之五尊,一日為師,終生當父,為人徒者豈可背負於師恩?以太上之睿智,當不會教人叛離師門!所以,我永遠是天龍第三徒!士為知己者死,太上待我無殊慈母之對赤子,優容有加,如有任何差遣,敢不捨命以報?因此,只要太上不哂愚頑,自當效忠聽令。」
他說時,慷慨激昂,神充氣壯,聽者無不動容,連黃鷹也面紗晃動,好像受了震憾。
龍女眼皮垂下,滾落兩串淚珠。
弄月老人和醫聖毒王不住點頭,由衷讚賞。
冷面仙子冷冷掃視了垂下粉首的五鳳和四鷹等一眼,雙目冷光又移往葛品揚瞼上冷聲道:「你雖強詞奪理,老身還是要你兩者擇一。」
龍女低喊一聲:「娘」欲有所言。
卻被冷面仙子霜刃似的目光止住。
五鳳、四鷹,面色一緊。
弄月老人剛叫了一聲:「大嫂」
葛品揚霍地跪下,沉聲如斬釘截鐵,一字一句道:「如太上一定相逼,葛品揚既不能背負師恩,又不能違命太上,只有隱姓埋名,遠走天涯,與草木同腐,或者自絕以謝!」
說時,雙手握拳,由於心情激動,身形也在顫抖。
龍女又顫聲叫了一聲:「娘!」
弄月老人矍然而起,向冷面仙子一拱手,說道:「大嫂!老朽有話如骨在喉,不吐不快,可否容老朽說幾句話?」
冷面仙子面色一冷道:「白老不必太謙,只要稱呼上弄清楚一點,冷心韻洗耳恭聽!」
弄月老人大聲道:「大嫂,你錯了,天下人誰不知道你是天龍老人藍公烈的正室夫人!」
冷面仙子厲聲道:「今日江湖上誰不知道冷心韻是五鳳幫的太上幫主。」
弄月老人白鬚飛揚,張目說道:「是五鳳幫太上幫主是事實,是天龍堡女主人也是事實,但絕不能以其中之一否定其中之一!」
冷面仙子變色道:「我偏要以前者否定後者,冷心韻豈願與藍公烈相提並論?」
弄月老人吸了一口氣,慄聲叫道:「好!冷仙子你是女中丈夫,愧煞鬚眉,但是你可知道:大難方興,大劫將臨?兄弟鬩牆,徒招外侮,夫婦鬥氣,辱不旋踵!如果你堅持與藍公烈過不去,別人正好坐收漁人之利。而唇亡齒寒,天龍堡固然獨木難支大廈,五鳳幫也未必能總攬天下安危,合則兩全,分則俱危,此理至明,勢所必然。即使大嫂擇善固執,與藍公烈有什麼不解之仇,也應顧全大局,先共同對外,然後再處理家務私怨。如此一意孤行,期期以為非智者所為!」
冷面仙子臉色連變,沉聲道:「白老委實語出驚人,想必定有所指。當今之世,誰敢輕犯本幫?四方教那些牛鬼蛇神,只會陰謀暗算,冷心韻正要一舉殲之,何虞之有?」
黃鳳剛要開口。
龍女已急急說道:「娘,鳳兒不是已把藍、紫兩位姐姐在長安所見的事告訴了您嗎?」
冷面仙子哼了一聲,道:「丫頭懂得什麼?聽了風,就說雨,大驚小怪……」
弄月老人仰天大笑,目注葛品揚,喝道:「你可根據所見、所聞、所知,把詳情說給你師母聽。」
葛品揚提氣凝聲,遂將長安遇險、臥龍寺中苦戰蕃僧以及洛陽城內發現怪車與怪女人的事,極為詳盡地向冷面仙子述說了一遍。
冷面仙子靜靜聽完沉吟不語,似在冥思默想。
黃鳳前行三步,跪下道:「卑座也正要稟告太上,此次卑座與二妹(青鳳)在洛陽夜探朝陽居客棧時,剛掩至簷下,便被由窗內打出的一股強勁掌風震退,二妹幾乎受了重傷。合卑座二人之力,接不下人家一掌,且連對方人影子也未見到,只好知難而退。卑座無能,請太上降罰!」
說罷,低頭待罪。
青鳳也忙自走出,於黃鳳一分跪下,默默不語。
由青鳳慘白失血的花容,可知她所受內傷不輕。
藍、紫、紅三鳳都變了顏色。
四鷹也相顧愕然。蓋黃、青二鳳,藝出冷面仙子親傳,被委幫主重任,雖未修習一元指,論功力卻為五鳳五鷹之冠,在江湖上亦允稱首流人物,如今合她們二人之力,竟接不了人家一擊,委實足以令人震驚。
冷面仙子面色一寒,冷冷地道:「有這種事?當今武林,居然還有這等人物?只怪老身沒有把你們調教好,罪在老身。退下,二丫頭自去養息。」
黃鳳悚然退回原位。
青鳳含淚道聲:「謝太上。」起身出殿而去。
冷面仙子寒著臉,轉向弄月老人道:「白老可知對方是何方神聖?」
弄月老人沉吟著道:「老朽曾和她們照過一面,只知她們來自域外,尤以那個年老婦人最是詭秘難測,咳咳,老朽準備帶品揚再去洛陽看看!」
冷面仙子疾聲道:「這是本幫的事。本幫幫主受挫於人,必須由本幫追究!」
黃鷹冷必威上前跪下道:「威兒請令前往一探。」
冷面仙子揮手道:「等下再說。哼,你一向沉穩,近來因何浮躁,隨便出手傷人?」
弄月老人一聽冷面仙子要責問黃鷹誤傷品揚的事,忙道:「關於」
葛品揚接口道:「太上萬勿錯怪必威大哥,那是品揚先魯莽出手。」
冷面仙子置之不理,揮手道:「必威,先向人家道歉,再行退下。」
冷必威僵了一下,默然轉向葛品揚。葛品揚連忙上前拉住他的手道:「大哥,請原諒小弟自討苦吃,只怪司徒老前輩一時疏忽。」
司徒求大笑接口道:「不錯,都是老漢一時昏糊所致!」
葛品揚放開冷必威的手,退至紅鷹座位上,大聲說道:「屬下紅鷹,請命與必威大哥同往洛陽一行!」
弄月老人暗叫一聲:好小子,倒會打鐵趁熱。
忙也趁勢向冷面仙子一拱手道:「大嫂,事急矣,萬請看在老朽和司徒兄薄面上,先對付了外來強敵再說。」
冷面仙子臉色瞬變,修地面罩寒霜,凝注葛品揚道:「品揚,你是以本幫紅鷹自居了?
老身不會虧待你!」
葛品揚俊面漲紅,一躬身道:「謝太上,品揚矢志效忠,但仍然是……」
冷面仙子疾聲喝道:「住口,再提天龍第三徒,你就馬上給我離開,從此不要再來見我!」
全場空氣又是一緊。
弄月老人叫道:「大嫂……」
冷面仙子寒著臉道:「白老請坐。」
葛品揚吁了一口氣,沮喪地道:「太上既然如此相逼,品揚只有告辭!」一轉身,大步向殿外走出。
冷面仙子叱道:「好大膽,給我站住!五鳳幫不是天龍堡,豈能由你要來就來,要去就去?」
葛品揚只好停身,低下頭道:「師母一定要逼得我走投無路麼?」
龍女突然尖叫一聲道:「娘呀,鳳兒也走!不要爹,也不要娘了。」說著踉蹌欲行。
冷面仙子一把將她拉住,叱道:「丫頭,你瘋了!」
弄月老人狂笑而起,拱手道:「冷仙子,多謝接待。為免使為難,老朽只有趁早告辭。
司徒老兒,你難道要等下逐客令不成?」
司徒求立即起立抱拳道:「老漢百劫餘生,尚須找我那叛逆師弟算賬。冷仙子,後會有期!」
二老滿面怒容,大步下階。
五鳳、四鷹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冷面仙子手扶掩面哭泣的愛女,臉色煞白,失色的香唇一陣劇顫,最後歎了一口氣,道:「白老、司徒先生,並非我冷心韻不近人情,實在是藍公烈對不起人,冷心韻嚥不下這口氣。如果他藍公烈能接受我幾個條件哼!諒他也做不到,冷心韻只有得罪二位了!」
弄月老人停步轉身,緊握雙拳連晃著道:「不論什麼條件,白吟風一定要藍公烈做到,他做不到也得做到。他敢怎樣,白吟風立即與他劃地絕交!請說!」
葛品揚就地跪下道:「揚兒願代恩師恭聆師母提出條件!」
冷面仙子嬌軀輕顫,閉緊雙目,強自鎮靜著,修地臉色鐵青,張目寒聲道:「提出了,他做不到,又如何?」
弄月老人哼了一聲,手揮處,截斷一綹白鬚,道:「如做不到,白吟風當如此須!」
葛品揚大為激動,叫道:「如做不到,揚地就專侍師母膝下,不再是天龍第三徒!」
冷面仙子滿面冷汗,剛叫了一聲「好」。突然,雙目緊蹙,面色慘變。
龍女睹狀大驚道:「娘呀,別急呀,鳳兒也一定要爹做到……啊呀,娘又……」
司徒求喝道:「快扶冷仙子回去歇著,慢慢再說。」
冷面仙子顫動著失色香唇,也不知喃喃地說了些什麼,由龍女扶起,小靈和小慧淚水汪汪地幫同攙扶著,出殿走向內院。
四鷹、五鳳低下頭,眼眶都紅了。
弄月老人搖頭一歎,望了司徒求一眼,道:「你這蒙古大夫,招牌早該自行取下了。
走!剛才一局殘棋正到妙處,非叫你俯首稱臣不可!」
一拉司徒求,出殿而去。
一向沉穩如山的常平,幾次想開口都自捺住,這時才長長吐了一口氣,走到葛品揚面前,安慰著他道:「三弟,船到橋頭自然直,不必操之過急,我還有話和你說。」
偕同葛品揚,返回紅鷹臥室。
五鳳、四鷹亦相繼散去,鳳儀殿中一時寂無人影,只有四壁高照的燈火在空自搖紅。
王屋至洛陽之間的山陰道上,飛馳著四條人影。
晨霧漸散,前途漸漸有了早行人。
四條人影放緩了腳步,原來竟是葛品揚、常平、醫聖毒王司徒求與弄月老人白吟鳳四人。
四人埋首趕路,甚少開口說話。
他們並未如願獲得冷面仙子親口提出什麼「條件」,只是在黎明時分,接到龍女奉命遞交的一封密函。
龍女在把那封密函由窗口投入葛品揚房中時,曾冷冷地說道:「娘已在三更下令五鳳和四鷹立即下山去了,本幫的事,不勞費神,回信給爹,一切都在信中,做得到做不到是你們的事,不要再多囉嗦!」
葛品揚當時只應了一聲:「知道了!」
便把密封的函件收好,與常平二人分別把弄月老人和醫聖毒王找來。
四人會合之後,心照不宣,立即登程上路。
因為他們已然意會過來,冷面仙子畢竟是女人,她能答應提「條件」已等於輸了口,難能可貴,再要她親口逐條說出條件內容,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女人天生都比較愛面子,何況像她這種心高氣傲、小看天下男人的自負女人?
她一聲不響地在深更半夜下令把五鳳、四鷹派下山去,正十足表明了她好強的性格,決斷的魄力。
不用說,五鳳、四鷹一定是奉令直撲洛陽。
而她,如此好強的她,居然肯給視作仇人的天龍老人藍公烈覆信,這,一切已盡在不言中,回信中必然已包括了那所謂條件在內,龍女那句「一切都在信中」的話,更是含蓄而明確的註腳。
「做得到做不到是你們的事……」有其母必有其女,口吻的刁蠻,好強的影子已呼之欲出。
「不要再囉嗦」,當然嘍,還有什麼好囉嗦的?
在這種情形下,難道還好意思再找冷面仙子問問清楚?女人家要面子就在這節骨眼裡呢。
不走,不成要等人家設宴餞行?
葛品揚思潮起伏,憂心忡忡。
他擔心五鳳幫根本重地再受到突襲。
現在,五鳳和四鷹已傾巢而出,整個五鳳幫幾乎已呈真空狀態,如果有強敵乘虛侵犯,只憑抱病在身的師母冷面仙子和雷陰婆,加上一個師妹藍家鳳,如何支撐大局?
他至此不由又想到五鳳幫的兩個太上護法天山胖瘦雙魔。
先前雖聽說這兩個老魔是被司徒浮使計支使出去,但現在想起來,卻似乎有點不對,因為他們已出去十多天了,如果沒有什麼實際的任務必須完成,而僅是被騙,早該趕回來了。
那麼,他們要執行的是什麼任務呢?
什麼任務這樣艱巨,而要勞動到他們兩個呢?
還有,半月前在洛陽城中所見的那三輛馬車,天青色「一」字眉的少女和兩個婦人,以及只見白髮的老婦,到底是何門道?
他心中一片亂絲,苦苦地思索著,分析著,始終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得不出一個自認為最恰當的答案來。
憋在心中,十分氣悶,他忍不住便把所想的事告訴了走在前面的弄月老人。
弄月老人一邊走,一邊沉吟著道:「這叫做事不關心,關心則亂!你師母雖然生性好強,卻不是做事沒把握的人,尤其這次吃了虧後,凡事當必更加謹慎。王屋根本重地的安全,她定有妥善計較,不必杞憂!」
仰面思索了一下,又道:「天山兩個老兒,無論他們的任務為何,總不致不利於你們天龍堡方面,因為五鳳幫既已訂下中秋之約,在此期前,就決不會對你師父採取什麼行動。至於域外來人,則更無須煩心,我們現在正趕往洛陽,到了洛陽,遲早會弄個明白的。」
七八月間的「秋老虎」,仍然是夠人瞧的!
洛陽城中,一片悶熱。
葛品揚等一行鑒於此行的主要在朝陽居,為了便利窺探、監視,就在距朝陽居約二箭之地的一家紅葉客棧歇下腳來。
吃過午飯,常平因恐師父天龍老人起程北上,急於趕回覆命,乃就匆匆辭去。
葛品揚與他這位大師兄,近年來會短離長,不勝依依,一直把常平送到北門,才獨自走回。
他走了幾步,看看天時還早,白天回客棧中也無所事事,便沿著陽東大街(即朝陽街)
一路閒逛下去。
轉了兩個彎,迎面一家四面敞窗的茶樓,門頭掛著懷素草書的三字招牌:「一品軒」!
葛品揚心頭一突,立即聯想起終南派的一品軒花廳,也想起了穩重嫻淑的白大姐,想起了溫柔癡心的巫雲絹,連帶地更想起了許多往事。
他走入茶樓坐下,隨意叫了幾樣細點,翹起腿,細細品嚼著。
午後尤其悶熱,座中茶客不多,大家在閉目晝寢,有的發出呼嚕呼嚕的鼾聲,有的口角溢出唾涎。
葛品揚向四下掃視一眼,不禁皺眉。
猛聞一個沙啞聲音咳了一聲道:「二掌櫃的,那幾個娘兒們可真邪氣得緊,根本不知什麼叫害羞,整天拋頭露面地到處亂跑,逢人便打聽洛陽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哪裡有什麼古跡,有什麼名勝?只要人家肯帶她們去,她們跟著就走。咱看呀,二掌櫃的,只要你哄她們說有什麼古跡在你家後院裡,咱『快嘴』與你賭一百串錢,保管她們會一直跟你上床……」
話語被一陣哄笑打斷。
葛品揚早已循聲看去。
東邊靠牆一張茶桌旁坐著六個人,都是商人模樣。
說話的是一個薄嘴唇、招風耳的高瘦個子,正一手搖著紙扇,一手抓起茶點,邊吃邊說。
一個滿面橫肉的中年胖子,正半躺在籐椅裡,敞開夏布褂子,露出大肚子,瞇著眼睛聽著,大約就是什麼「二掌櫃的」。
葛品揚當然不把這些市井中人放在眼內,卻為高瘦個子那幾句「娘兒們」吸引了注意。
他想:哪有這樣的姑娘家?難道會是她們不成?
忽聽那中年胖子期期地笑道:「那要看你這狗頭軍師的手段如何了。」
那高瘦個子一咧牙,只是笑,那份德性真叫人見了難過。
倏地,他「噫」了一聲,望著門外,雙目發直。
所有眼光立時跟著向門外集中看去。
只見四個拖著長裙,一式天青色「一」字眉的少女,正由對街向這邊緩緩走來。
走著、說著、笑著,完全無視於路人的好奇側目,一派泰然。
葛品揚心中一陣狂躍,匆匆付了茶賬,由側門走出,奔回寄居的紅葉客棧。
因為他要從行囊中取幾樣易容化裝的物品備用,並順便招呼二老一聲。
未容二老細問,他又快步如飛,朝一品軒方向奔去。
總算他一切行動都快,在一品軒附近一條橫街上趕上她們了。
這時,四女中那個年紀較長的正在向一個站在店門口,抱著水煙袋的胖老闆嬌聲發問:
「請教大伯,天津橋在哪兒?應從哪一邊去?」
胖老闆直著眼,嚥了一口口水,剛待開口作答,猛聽店內蓬地一聲,一個黃臉婆娘,手執雞毛帚,滿臉殺氣,衝出門來。
胖老闆一縮脖子,好像雞毛帚已打在他禿頂上,咳了一聲,板著臉道:「不知道!」
人已疾轉身,躲過黃臉婆,向內竄去,一副可憐相。
葛品揚恨不得上前給他一掌,暗罵:市儈無聊,人家以禮相詢,竟這樣混蛋,簡直丟盡中原禮義之邦的臉,笑話傳到蕃邦化外去了。
不料她們卻毫無不快之色,那個問話年長的少女含笑說道:「對不起,謝謝啦。」
一面又率同另三個少女繼續向前走去。
葛品揚再不遲疑,悄悄躲入小巷內,找了一處隱僻牆角,匆匆易好容,套上一件外衣,繞路趕到前面街口等著。
眼見她們載說載笑地走了過來,他輕咳一聲,背負著手,迎將上去。
她們一見葛品揚,互看一眼,那個最小的,約莫十六七歲吧?眉眼一開,學著中原女人的「萬福」禮,向葛品揚福了一下,黃鶯弄舌地嬌聲問道:「請教這位老伯伯,天津橋由哪邊去?謝謝你。」
她說滑了口,還沒等人回答,就先謝了出來。
葛品揚忍住笑,捋髯點頭道:「這個麼,小姑娘問對了,只有老漢知道。老漢世居洛陽,而且世代書香,只怕整個洛陽城中,也找不出比老漢對這些古跡更清楚的人了。」
她們一面靜靜地聽著,就像怕漏了一字似的,一面圍向他。那小的叫道:「真好呀,請老伯伯先說天津橋吧!」
另一個搶著說:「還有白馬寺。」
第三個立即跟上:「還有迎恩寺什麼什麼的。」
那年長的一揮手道:「別吵,聽老伯伯指教。」
那小的嘟起小嘴道:「是我先問天津橋嘛。」
葛品揚咳了一聲說道:「沒關係,老漢都知道,天津橋在城外。老漢,咳咳,可惜年紀大了,腿硬了,如是三十年前呀……」
那年長的忙道:「可以僱車,老伯伯,對不起,我們請您老人家坐車,就算您老人家帶孫女兒出城去玩兒的吧。」
那小的又叫道:「我請老伯伯喝酒,我叫做雅真。」
葛品揚故意沉吟了一下,點頭道:「好。」
洛陽城中,車如流水馬如龍,僱車代步太方便了,很快便雇得了一輛敞篷大馬車,她們先合力把葛品揚扶上前面車座,然後搶在他的身邊坐下。年長的那個由袖底摸出一錠核桃大的紫金,往車把式手中一塞,回頭向葛品揚道:「老伯伯,叫他向哪邊走?」
車把式接著紫金,正在發征。葛品揚看了看方向,咳了一聲,喝道:「小哥,向東,掌穩一些,老漢這副老骨頭經不起顛,好好的,等下姑娘們還有酒錢賞。」
車把式吸了一口氣道:「我的媽,這麼大的金子,我王三恐怕一輩子也賺不到,難怪今天一早喜鵲當頭叫,發財啦,可以娶媳婦兒啦。」
有了錢,自然地精神陡長,他叱喝一聲,「辟啪」一鞭,聲轔轔,衝破人牆,向前馳去,好神氣!
那小的偏頭看著葛品揚道:「老伯伯,你可是腿酸麼?我給你捶捶,我最會捶,我常給姥姥捶,姥姥說我捶得最好哩。」
「姥姥?」葛品揚心神一震,忙沉住氣,淡淡問道:「姥姥是誰呀?」
她剛要開口,卻被那個年長的「一」字天青眉一揚止住。
葛品揚暗恨道:不怕丫頭奸似鬼,也吃老爺洗腳水。等著瞧吧!
他摸摸髯,笑道:「老漢先說些洛陽天津橋的典故給姑娘們聽聽。」
她們齊都眼中一亮,一致看向他。
葛品揚沉吟著,忽然想到:如果一一說出來,恐怕說破嘴也說不完,只好揀她們急欲知道的隨便說一些,反正只是拋磚引玉,目的是要由她們口中找出「典故」呢。
當下,清了一清喉嚨道:「當隋楊帝建東京後,把洛陽城擴大為七十里方圓,南到伊關口北部山下,把洛水、纏水、伊水、澗水一起包括在城垣之內。隋大業初年,沿洛河兩岸,築高樓四座,用大船鎖鏈做成浮橋。宋代邵龍有詩:天津橋下陽春水,天津橋上繁華子。是說那橋上的熱鬧盛況……」
她們似乎都為之神往,那小的問道:「現在呢?」
年長的那個白眼道:「別打岔好不好?」
葛品揚知道說話之妙,在於起、承、轉、合,於是他像寫文章般地故意加以渲染道:
「天津橋邊,原本有個洛神廟,橋頭上又有個文峰閣,高有十丈,共分三層,正門頂上掛著「步接三台」的橫額。附近又有個五眼井,據說是三國時曹操飲馬之處……」
那小的「哦」著道:「曹操?他在那兒牽馬喝水?」
葛品揚自顧說下去道:「關於這座橋,白居易還有一首詩說得很好。」
年長的凝聲道:「請老伯伯念給我們聽聽好嗎?」
葛品揚捋著髯,仰面閉目吟哦著:「天津三月時,千門桃與李。朝為斷腸花,暮逐東流水。前水復後水,古今相繼流。新人非舊人,年年橋上游。」
他抑揚頓挫地剛剛念完,猛聽小的「噢」了一聲道:「奇怪,這不是姥姥時常念的麼?」
葛品揚不禁暗叫:這裡面又有蹊蹺……
他正想順勢發問,卻瞥見那年長的正瞪著那小的,心中又是一動,忖道:是了,這年紀大點的丫頭比較懂事,想必那個姥姥就是那個白髮老婦。每次年長的不准小的提到姥姥,小的便噤若寒蟬,可見那個姥姥十分厲害,並有著某種忌諱,否則,絕不致如此。那麼,要想套她們口風,就非向少不解事的小的身上下手不可,即使不能支開另外三個,也要設法使她們在不知不覺中自露馬腳。
他心神一定,又自閉目養神起來。
只聽年長的柔聲說道:「老伯伯真好博學呀,咱們碰到老夫子了。請教『洛陽紙貴』這個詞兒,出自何典?」
葛品揚暗笑道:這丫頭無話找話,以圖掩飾,蠻聰明的呢。
忙張目一笑道:「姑娘可是要考考老漢?」
她道:「不敢,不敢,老伯伯只管叫我雅凡好了。」
又指指另外二女道:「二妹雅心,三妹雅夢。」
葛品揚叼念著道:「雅凡、雅心、雅夢、雅真,好脫俗的名字,姑娘們確也文雅得很呢。」
雅真「咭」的笑起來說:「咱們其實野得很的。你們中原的人真奇怪,講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還要女人把腳扎小……」
她說到這裡,又被雅凡白眼止住。
葛品揚裝作未見,點頭道:「此謂鄉同俗異,風土不同,姑娘們莫非……」
雅真脫口道:「咱們不是你們中原人。」
雅凡忙接著:「咱們正為仰慕中原風土人物而來,還請老夫子多多指教。」
葛品揚捋髯道:「哪裡話,咳咳。關於姑娘所問洛陽紙貴一語,源出左思的《三都賦》,敝鄉(指洛陽城)文風更盛,人才濟濟。漢代,班超隨母來到洛陽,貧無立足之地,乃投筆從戒,立功絕城,萬里封候。『賈傅三年謫』的賈誼,著有《過秦論》,不在左思十年才成的《三都賦》之下。文史有文彥博、司馬光,道學有張載等人。唐以下,若盧照鄰、駱賓王、王勃、楊炯、東方虯、宋之問、杜工部、李謫仙、張說、裴度、賀知章、劉禹錫、白居易等人均曾游過於此或終老此鄉,漪歟,盛哉。」
雅真咋舌道:「這麼多人?我記不清楚了。」
葛品揚老氣橫秋地道:「這只是舉例而已,真要說起來,車載斗量都不夠形容。洛陽東關銅駝巷,還有老子故宅,又有宓妃祠。李義山詩云:賈馬窺竄韓椽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石崇曾築金谷園於城郊外,以藏其愛妾綠珠,又有紅葉題詩的艷跡。
名園十有八,盛種花王(牡丹),大者可以用作屋樑。姑娘們可知洛陽牡丹罕天下之說?」
她們正聽得入神,聞問方自一怔。
猛聽車把式一聲叱喝道:「老爺!嗨,姑娘,到了。」
勒馬停下馬車。
她們爭相探頭四望。
雅真當先跳下車來,「噫」了一聲道:「這是什麼地方?」
葛品揚一邊吃力地跨下車,一邊笑道:「就是姑娘們要找的天津橋。」
她們都傻了眼。
原來,所謂天下第一名橋的洛陽天津橋早已廢圯,只剩下了一穹月形的橋洞了,蕭索地危立於洛水中央。
葛品揚拭著汗,喘著氣,解嘲似的道:「這麼熱的天氣,老遠跑來看一個橋洞,咳咳,這就是憑弔古跡。姑娘們要看古跡,只能如是觀,任何古跡差不多都與這個在五十步與百步之間。」
雅其氣得跺腳道:「走,不看了,其他的地方也不要去啦!」
一頭鑽入車中,發了姑娘小性子。
雅凡一笑道:「真不懂事,看古跡本來就是撫今思昔,遙想當年盛極一時的風光,如果仍和以前一樣興盛,也不成其為古跡了。」
葛品揚不住點頭道:「然也,姑娘高論,老漢佩服。」
雅真在車中叫道:「你們不走,我可要先走啦。」
葛品揚心中一沉,迅忖道:好容易得著這個「打聽」的機會,怎能輕易放過,如果她們一去就此不再現身,豈不麻煩了?得趕快想個辦法。
剛想到這裡,忽見雅凡向他福了一下道:「老夫子辛苦了,咱們先請您喝了酒,再申謝意。」
一面已舉手請他上車。
葛品揚不禁大急,咳了一聲道:「不忙,其實,可觀賞遊覽的地方多得很,只要姑娘們有興致,老漢自當奉陪。」
突然雙目一直,發現河邊柳蔭下正有三個村婦向這邊窺視著。
他心中不禁暗叫:糟了!偏又狹路相逢,怎會這麼巧?
原來,那三個村婦,赫然竟是經過易容化裝的龍女和黃、青兩鳳!
他暗暗嘀咕,尚幸龍女等並未現身出來找「岔」,揭穿他的行藏。
冷眼又瞥見黃鳳和龍女附耳說了幾句話,匆匆於荒草間丟下一物,悄悄隱去。
雅凡過來要扶他上車。
他忙道:「謝謝啦,老漢想起這附近有位老友已好幾次約老漢對枰(弈棋),今天難得順路,就此別過。姑娘們如有事要老漢效勞,可於明日午後去一品軒相召。」
他拱拱手,逕自轉向左面走去。
四女歉然地互看了一眼。雅心迅步跟上,由懷中取出一個白色小香囊,塞入他袖底道:
「這個,請老夫子收著。咱們姐妹住在朝陽居,你老想必知道。三五天內,咱們就要走了,以後有機會再向老夫子請教。」
人已翩然轉身,與雅凡、雅夢一起隱入車內,還掀開車簾,向他揮手。車把式皮鞭起處,馬車絕塵馳去。
葛品揚本不想接受人家饋贈,卻因那白色香囊是用千層針織成的,竟不知由何處打開?
一時好奇,也就笑納下來,目送香塵已遠,這才又躲回原處,於柳蔭荒草中找出一條黃色香巾,上面用眉筆草寫著一行字跡
「令師已到洛陽,別盡與女人窮混,小心!」
葛品揚入目這行字地心中狂躍,同時又有點啼笑皆非:你們未免也太作弄人了,既然好意通知我師父已來洛陽,卻不說明落腳何處,叫我乾著急……
轉而一想:這怎麼可以錯怪人家,她們想必也只是聽人說或偶然發現,根本也不知師父落腳之地。不過,且別管它,只要師父真的來了,憑天龍老人四字,足夠震動洛陽,還怕找不到?最多找此間丐幫分舵問一問就是了。
丐幫弟子,遍佈天下,葛品揚很快便找到了一個「一結」老丐,由此老丐把他帶到丐幫洛陽分舵。
整個丐幫洛陽分舵中,一片緊張混亂。正副分舵主都不在,只有一個留守的頭目主持一切。一問:師父果然已來了洛陽,連龍門棋士古今同也來了。再問落腳地點,那留守頭目也不知道,只說正在分頭探聽中,要等分舵主回來才知詳情。
葛品揚本想坐候,卻因不知分舵主究竟何時才能回來,乃只得暫且辭出。臨行留下地址,交代那位留守丐目,一待分舵主回舵,立即派人與他或同住的「兩老」取得聯絡。
他走出丐幫分舵,回復原來面目,趕回紅葉客棧,一進房,只見弄月老人正面色凝重地與醫聖毒王低聲交談著。
弄月老人看了他一眼,突然嚴肅地道:「你少露鋒芒,可知西域那班蕃僧也到了洛陽?
好像等待著什麼。我們本就人單勢孤,你一人落單,可知後果?」
葛品揚情知老人是出於一片關懷善意,而實際情形也的確如此,當下低下頭,不敢聲辯。
弄月老人見他如此,也就沒有再說什麼。
隔了好半晌,葛品揚才抬起頭來,連咳數聲,扼要地把自己和雅凡等四女邂逅,與師妹等巧遇,以及走訪丐幫洛陽分舵,證實師父和龍門棋士古老前輩確已來到洛陽的一番經過情形說了一遍。
弄月老人矍然道:「令師也來了,可能也已有所知,決不會是偶然巧合。」
醫聖毒王插口道:「既然天龍道友和古道友適時趕到,我們更該盡速設法與他們會合一處才對。」
弄月老人點頭道:「好,只是丐幫弟子隨時會有消息送來,司徒兄不妨在此留守,由我與品揚到幾處他們可能落腳的地方看看。」
轉身一揮手道:「品揚,走,你大師兄可能與你師父兩下中途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