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品揚被人夾背抓住,如鴨子浮水,耳際風生,直上五六丈,耳中聽得分明,半點掙扎不得,心中又驚、又喜,為之啼笑皆非。
此老未免玩笑得離了譜兒。
把人懸空抓起,還說什麼是絕雲氣,負青天!
天風刮面中,白髮魔母怒叱入耳:「誰?」聲音短而促,好快,似乎人已隨著話聲到了絕谷邊緣。
葛品揚沒有聽到抓住自己的人有何回應,風聲加急,幾乎窒息被人挾住,星曳下墜,卻是作弧形斜射墜落。
葛品揚百忙中目光一轉,背脊生涼,直冒冷汗。
原來,不是身落實地,而是投入一處黝黑如漆的深處。
葛品揚兼任紅鷹時,清楚整個五鳳幫方圓數十里的地勢,甚至一草一木,這時,他已知道被人帶入一處峭壁下的絕谷。
他以為此老地形陌生,一時失足,落錯地方,想急叫,張口無聲,暗叫:完了,真冤枉!
突地,他心中又一動,想道:以此老功力之高,決無看錯之理,莫非故作驚人之舉,考驗自己的膽力?意念一閃間,立時沉住氣。
直下百十來丈,不聞落地聲息。
他猛覺被人放下,那人怪聲怪氣低喝道:「小子聽著,老乞婆已氣昏了心。我老人家如果出面太早,不能使她口服心服,縱使能夠水來土掩,也可能火上加油。老夫佈置了幾手棋,如被呼拉蕃禿驚覺,見機遁走,必留下後患,而老夫又無法分身,勢難兼顧,所以,想派你小子去策應另一個小子,你敢不敢去?」
葛品揚才知已落實地,卻未聽到半點聲息,虛空直下百多丈,又手挾一人,輕若無物,這是何等造詣!
他只覺得頭有點昏,目有點眩,吸著氣,定定神,聽完了,忙道:「小子恭候差遣。」
實在,他顧慮白髮魔母在激怒之下大肆兇殺,一個弄不好,連師父天龍老人等人可能都會遭到無情毒手!
如此,此老是唯一大救星,勢非留下策應不可,當然不能讓他離開。
谷底實在太黑了,窮盡目力,也看不清楚對方面目,只看到一些模糊的輪廓好大的腦袋。
只聽對方哼了一聲:「你小子自信不會誤事麼?茲事體大,你只能辦好,不能辦壞!……因為關係著你師父和師母的生死呢!」
葛品揚悚然低聲道:「盡其在我,全力以赴!」
對方大腦袋一晃,喝了一聲:「好,聽清楚!」
葛品揚受了「耳提面命」,心情狂躍,不住點頭,在大腦袋連晃之下,他又被帶出絕谷,略辨方向,飛奔向南。
在山道裡,有暫時的死寂。
好比狂風暴雨,其來也驟,其去也速。
一共二十四名鷹士,幾乎無一苟存,先後被那兩個中年女人慘殺有的橫屍在孤崖之上,有的被她倆隨手拋球一樣摔落仄窄的青石板山道上。
一片犬牙交錯的孤崖之項,人影幢幢,嚴陣對峙。
天山胖瘦雙魔並肩而立,死盯著天龍老人等,陰森地一言不發。
天龍老人鬚眉戟張,顯然怒極,疾視面色凝重、匆匆而來的弄月老人沉聲道:「白兄,品揚如何了呢?」
關切之色溢於眉宇,急待白吟風的回答。
弄月老人已在現場周圍尋查了一遍,甚至連那已被亂石砸成肉餅、亂箭射成刺精的四個轎夫屍體也翻開仔細看過了,雖知葛品揚未曾遭劫,因四面峭壁,除了一邊有個無底絕谷外,看不出葛品揚由何處脫身,心情也極沉重,聞言忙緩聲道:「剛才聽令鳳告知,他大約已脫身了!」
語氣含糊而不肯定,天龍老人反而平靜下來,歎聲道:「這孩子,唉!不論如何,生有人,亡也有骨!」
雙目神光激射,直逼胖瘦雙魔,厲聲道:「放箭滾石,可是你二人主意?」
胖魔哼了一聲:「是又如何?」
瘦魔接口道:「那姓葛的小子該死,誰叫他和老妖婆在一起!」
天龍老人剛長長吁了一口氣。
猛聽絕谷之低,傳來九子魔母一聲淒厲尖嘯:「天山兩個孽障聽著,我老婆子要用本門三絕刑讓你們嘗個夠,才消我心頭之恨。」
聲音越來越近,也越刺耳。
顯然魔母已由谷底趕來。
胖瘦雙魔都神色一變,胖魔的滿面橫肉僵硬地扭動了一下,瘦魔的馬臉拉得更長了,都是說不出的難看。
天龍老人和弄月老人等也感心神震動。
魔母的淒厲話聲固然使人驚心動魄,但主要是「三絕刑」三個字使人肉栗。
三絕刑是鳩盤門中慘絕人寰、峻酷無比的殺人方式,也是魔教中對付仇敵,處置異己的最毒肉刑。
法由鳩盤公一脈傳下。
昔年魔母九子入患中原,九個孽子進行殺人比賽,在三絕刑之下,鬼哭神號,聞者膽裂,卒至潼關一會,使中原武林全力以赴敵愾同仇,連不少遺世獨立的異人也都紛紛出面出手,這都是因為魔母母子欠債太多,三絕刑引起人神共憤,仇如山積。
弄月老人忽見胖瘦雙魔飛快地交換了一瞥眼光,接著人如閃電,不約而同地彈身而起。
弄月老人原以為雙魔心虛膽怯之下急於逃走,念頭猶未轉完,卻見雙魔一聲不響,撲向絕谷邊沿來。
原來,雙魔竟因聽到魔母由絕谷發話,觸動殺機。想背城借一,打魔母一個措手不及。
也只有絕世凶人,才敢採取這種困獸反噬的行動。
天龍老人正為葛品揚存亡關心,也因聽到魔母由谷底發話而感到奇怪魔母怎會無故入谷?
雙魔身形一動,他大喝一聲:「好意思……」
脆叱繼起:「姥姥,防備暗算!」
人影冒起,聯翩撲至。
正是雅凡等四女。
瘦魔獰笑一聲:「丫頭找死!」
他雙掌一合,鐵腕雙翻。
雅凡等四女彈身空際,勢子甚急,一齊吐氣,揚掌硬接。猛覺劈面寒風直透骨髓,機伶伶冷顫之下,真氣欲散,再也控制不住,直向谷下栽落。
瘦魔惻惻陰笑:「老大,一不做,二不休,只管下手!」
胖魔一聲不響,早已雙手連揚,好像灑下大片暴雨。
天龍老人隨後起步,遲了一瞬。
眼看雅凡等四女將遭劫數,急得大喝一聲:「何卑鄙乃爾!」
他毫不遲疑地施展天龍身法,凌空電射,半空疾出「拿雲手」,右手抓住雅心後領,左手提起雅真右臂,凌空蹬腳,借力換氣,把二女往左脅下一夾,沉氣疾下,右掌伸處,又抓住了雅夢右肩,長嘯龍吟向三丈外一塊突崖射去。
天龍老人大奮神威,空中救人,下臨無地,一身加三人重量,不愧當代一人。如龍夭矯,乾淨利落之至。
瘦魔目射凶光,雙手一探腰間袋囊,正要對天龍老人下手。
弄月老人大喝一聲:「白吟風在此!」人已到了瘦魔背後,掌風呼嘯先到。
瘦魔被迫旋身吐掌,心中忿恨,鐵腕猛振,就下殺手。
弄月老人關懷老友,情急出手,且對瘦魔一點不敢輕敵,用了十成功力,算定瘦魔非先自救不可,衝勢十分迅厲。
但卻未料到瘦魔心藏狡詐。
他霍然旋身吐掌,卻是虛招,趁弄月老人勁力吐出之際,移出丈許,讓過掌風正面,鐵腕振處,向弄月老人灑出兩蓬黑影。
弄月老人勁道已發,正當濁力剛去、新力未生的眨眼間,未容轉念,兩蓬黑影已突然如傘張開,幅度廣被三丈左右,等於把弄月老人左右閃避及退路完全封死。手法之妙,拿捏之準,可說打人所難防,又穩又狠。
眼看弄月老人將被大蓬暴雨似的細芒罩沒,瘦魔得意地獰笑一聲:「白老兒,動手不留情,你自己找的。別怪二爺!」
話聲中,他正要再下殺手,把弄月老人立斃掌下,猛聽胖魔悶哼一聲,活像屠刀下的斷氣死豬,整個身形平地飛起,又垂直栽落。
瘦魔與胖魔搭檔多年,一向狼狽為奸,心意相通,動靜之間,桴鼓相應,確實是打算趁魔母冒險登崖的機會,以歹毒暗青子打魔母一個措手不及。
如一得手,不但可洩削耳之恨,更可大振凶威,也除去了心頭大患,故下手毒辣。當胖魔循聲向魔母下手,打出大蓬「冰魂九寒沙」之時,也正是瘦魔先突襲天龍老人,旋踵間又對付弄月老人之際,而且都以為鴻鵠將獲、凶心大喜之際胖魔哼聲入耳,瘦魔便知不妙,猛然撲出急勢,旋身應變,剛「嘿」了一聲:「老大,怎樣了?」
胖魔已栽落地上,萎縮不起。
瘦魔大駭,飛身掠去,想扶起胖魔遁走。
猛聽魔母冰冷哼聲刺耳:「該輪到我老婆子不留情了,是你自己找的!」
話出,人現,刷刷指風先到,如蠶吃桑葉。
瘦魔心寒膽裂,連展天山七禽幻影身法,騰挪閃避。
不論他如何快,無如棋高一著,縛手縛腳,臂隔、手三里一麻,被指風彈中,護身真氣立散。
天山雙魔畢竟不凡、猛吸一口氣,居然能自閉血脈,扶起胖魔,捷逾鬼魅地一式「鷹旋」,騰空劃弧形,射出四五丈。
空中換氣,還未及變式,又聽冷冷兩聲輕叱:「還想逃?滾下來!」
卻是兩個中年婦人……她倆剛才大約也隨魔母來到山壁下,這時猛古丁現身在一座突崖之上,正好截住瘦魔去路,四掌一揚之間,狂風旋轉如車輪。
瘦魔厲嘯一聲,硬生生被逼得翻身倒射,倏地,如枯葉遇風,頹然飄墜。
魔母連彈三指,分別彈中瘦魔期門、將台、氣血囊三大重穴。
「氣血囊」為一身真氣與血脈之要樞,任憑功力再高的人,此穴被制,輕則渙散真氣,血脈壅阻逆行,一身功力報廢;重則立時噴血斃命。
胖瘦雙魔同時砰然跌落地上,成了兩條死狗。
這,不過是前後指顧間事。
弄月老人雖在「先天太極真氣」自生反應之下,勉強護住門戶要穴,無奈這種「冰魄九寒沙」本系冰天雪地中千百年凝結於百丈之下的「冰母」,別說五金難比其堅,就是最硬的金剛鑽也不值它一擊。
雙魔得地利之宜,又深識冰雪之性,以天山獨門秘法收集冶煉,成了稜角碎屑,以獨門手法打出,加上雙魔內力之強,可說無堅不摧。
當時弄月老人身形連晃,左肩仍中了二三粒九寒沙,頓感左肩麻木,透骨奇寒,迅速蔓延散佈。
剎那間,豈止是麻了半邊兒,簡直完全失去知覺,好好成了死肉。
弄月老人的面色一片煞白。眨眼間,又變為鐵青色。
同時,他左肩驟然又起了火熱,如被烈火燒過;並且還有如千百支針刺的徹骨奇痛。
弄月老人一頭冷汗,如雨滾落。
九子魔母一手挾住雅見,滿頭白髮根根直立,悲極、恨極、怒極、氣極地切齒詈罵:
「真是人十老娘倒栽在奶臭小兒手上了!」
她又戟指軟癱在地的雙魔喝道:「我若不把你兩個孽障消遣個夠,太對不起自己,也辜負此行了!」
向兩個中年婦人一揮手:「用刑!」
兩個中年婦人互看一眼,似要說話。顯然她倆是關心雅凡等四女安危。
魔母厲聲道:「只管做你們的事,先搜他們的身上。四個丫頭不識輕重進退,不死也該吃苦的。哼!」
兩個中年婦人當還知道魔母的意思是要搜出「九寒沙」的解藥,為了要面子,對四女之生死當作無所謂,其實苦在心裡。
以魔母之自大心性,連五鳳幫的大門還未進,正主兒冷心韻猶未見影子,自己手下就先鎩了羽,確實掛不住老臉,夠難受的。魔母揚聲道:「賢婿無恙否?」
她硬把藍公烈當作女婿看待。
天龍老人沉聲道:「還算僥倖,只是姑娘們恐怕十分麻煩!」
這等於說雅心等三女小命難保,或是傷勢十分嚴重。
魔母疾聲道:「不妨,老身自有決斷,把三個丫頭交給老身就行了。」
天龍老人揚聲喝道:「請接著!」
人已由山壁一塊孤巖上「八步登空」,化為「龍飛九天」凌空直上頂崖,把雅心等三女連串拋過。
魔母隨手接住。
略一掃視,老臉扭曲著,透出憤怒與窘迫。
兩個中年婦人已迅速地把雙魔腰肋與胸前搜過,雙魔衣衫隨手作蜂舞,她倆由雙魔腰間解下兩個活扣蟒皮袋,把其中九寒沙全部傾倒在地,怔了一下。一個顫聲發話:「未見解藥!」
魔母哼道:「該死東西,用刑!不怕不老實招出!」
夜空中立時起了淒厲的悶哼與慘呼。
天龍老人吸了一口氣,搶到搖搖欲倒的弄月老人面前。
他一面取出丹藥,一面沉聲問:「吟風兄,尚可支持否?」
弄月老人張目無神,唇動無聲,全身顫抖,已是連口噤住,全靠一口護心真氣強撐掙命。
天龍老人本身也正當大耗元氣之後,一見弄月老人奄奄一息,老友關懷,說來白吟風也是為自己夫婦而捲入漩渦,萬一折身於此,伯仁之死,真是九泉之下,負此良友。
他吸了一口氣,提聚全身真力,毫不考慮地把弄月老人扶住跌坐於地,雙掌一按「命門」,一按「百會」,功行掌心,竟想不顧自己危險,拼耗真元,為弄月老人驅除寒毒。
慘厲的叫聲哼聲,使人頭皮發炸,不忍卒聞。出於胖瘦雙魔之口,入於天龍老人之耳,使天龍老人惻然皺眉。
一瞥之下,心神大震,幾乎提不住真氣。
只見雙魔眼珠突出眶外,似要掉落滾下。
鼻孔大張,不住抽搐。
嘴張舌出,由喉底發出死人斷氣的呻吟。
露肉處一片赤紫,肌肉下陷,鼓脹的血脈,如蚯蚓交錯。
天龍老人知道這就是鳩盤門中三絕刑之一的逆血煉魂手法。
身受此刑的人,全身血液逆行,筋絡離位,臟腑牽動,好像萬蛇嚙心,千箭攢肘,又酸、又痛、又麻,非肉身所可承受,偏偏心中明白,知覺仍在,一口氣不斷,使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較之錯骨分筋、五陰截脈更毒辣十倍。
只要血脈脹到極處,自然爆裂,全身噴射血雨,血盡氣不斷,讓人活受罪,直到全身血已出盡,成了皮包骨的殭屍蠟像才斷氣。
魔母正獰視著雙魔,連聲厲喝:「說不說?」
實在,雙魔想說也無力出聲成話了。
天龍老人仁心俠膽,慘然叫道:「前輩可否接納公烈一言,先予止刑!」
魔母本身怒火燒心,全神貫注地對雙魔大肆毒手,聞言一怔,回顧間,突然疾聲喝道:
「賢婿快撤手!」
同時,揮手連彈。天龍老人辭不及防之下,未及轉念,左右肩井使被閉住,神封、商曲繼之被制住了。
他剛驚喝:「前輩意欲如何?」
魔母已掠身過來,先彈指封了弄月老人奇經八脈。而後,目注藍公烈,閉目苦笑道:
「賢婿,難道老身會加害你?你一時失察,想憑一元指療傷救友,可知稍遲一瞬,亦將自身難保麼?」
藍公烈以為魔母恐他為了救人,自傷元氣,張目厲聲道:「為了朋友,義無反顧,藍某……」
魔母揮手道:「賢婚會錯意了,可知天山兩個孽障所煉的乃是毒中有毒的九陰冰魄,白老頭已寒透骨髓,體妄用真氣,白老兒將成枯槁之身,被你真力一衝,他人脈凝結無法行功接應,勢必心脈震所,豈非反速其死!」
天龍老人一身冷汗,蹙眉不語。
魔母又道:「如非老身出手得快,你一行功導氣,在你呼吸運轉間,白老頭體內寒毒乘隙傳入,你也難以苟免!」
天龍老人閉目道:「如此說,白兄無救了?」
聲音一顫,英雄淚下。
天龍堡主一世之雄,居然墜淚,其慟可知。
魔母激聲道:「並非無救!只是一時之間靈藥難得。」
天龍老人矍然道:「公烈方寸亂矣,忘了眼前就有醫聖毒王在,我即刻召喚……」
魔母訝聲道:「司徒求不是已經反出五鳳幫了麼?」
天龍卷人無暇多解釋,猛運神功,自己震開被閉穴道,發出了一聲龍吟長嘯。
嘯罷,又道:「此中原由,容再奉告。眼前之事,還請前輩止刑。」
胖瘦雙魔這時已是哼也哼不出來了,五官扭曲,變了形,血脈已快要自行爆裂。
魔母一揮手!
兩個中年婦人戟指連點,雙魔血脈逐漸鬆弛下去。
魔母厲笑一聲道:「讓這兩個孽障換口氣吧,老身非讓他們嘗遍『三絕刑』味道不可,倒看他們熬得多久!」
天龍老人似乎想開口說什麼,魔母向他一歎道:「賢婿是見怪老身用刑麼?這兩個孽障,罪深孽重,心狠手辣,對這種人不能存婦人之心,惡人自有惡人磨!老身就以惡人自居吧!」
又向兩個中年婦人一揮手,厲聲道:「再上刑!」
右面婦人道:「用陰火熬油,還是頑鐵百煉?」
所謂陰火熬油者,是點七絕陰穴,身受者全身冒汗如油,時冷、時熱、時麻、時辣,同樣地生死兩難,不能忍受。
頑鐵百煉者,先剝皮,再抽筋,復挫骨,然後卸下四肢,挖出臟腑,逐一施行,身受者仍有知覺,只是氣不斷,比凌遲碎割還要毒辣。天龍老人一橫心,正要對胖瘦雙魔下手成全,免得他們再多受苦,猛聽司徒求一聲乾咳:「原來是唐老前輩,司徒求有禮了。」
正是醫聖毒王匆匆趕到,向魔母一揖為禮。
魔母大約一則為了雅凡等四女,二則為了示好藍公烈,對趕到的醫聖毒王居然和顏緩聲道:「免了,老身與令師曾有一面之雅,請先看看。」
又向兩個中年婦人喝道:「對胖豬可用明火熬油,對瘦狗先剝了狗皮再說!」
她兩已知魔母用意,惡狠狠地各伸一手,一人一個,夾脖子把雙魔抓了起來。
雙魔剛回過一口氣來,都是面無人色,狼狽不堪。
胖魔喘息道:「老二,認命了吧!」
瘦魔橫眉不答。
那個抓住他的中年婦人右手伸處,已抓去瘦魔頭頂上大把亂髮,好像連根拔草。
原來、活剝人皮,是在頭頂上先開一縫,注入水銀。此物無孔不入,一瀉不止,再以手法左右拉開人皮自然褪下。
或者,把人埋入土坑,只露出一個頭,頭皮注入水銀後,一定奇癢無比,人在土中拚命掙扎,水銀下壓,人皮自然一寸一寸地由頭頂褪落。
全身就成了一個血人。
瘦魔目光凶射,但已顯得色厲內荏,只是不願輸口。
胖魔拚命掙出一聲:「大爺認了」
天龍老人沉聲道:「我們這一輩的人,應當沒有一個拖泥帶水的!」
胖魔喘聲道:「咱們沒有解藥,如要,必須去問呼拉法王!」
魔母等皆是一怔。
天山雙魔和呼拉法王之間,怎會有這種「關係」?
天龍老人大喝道:「二位說明白一點!」
胖魔凶睛一眨,道:「不妨問一問咱們師妹!」
越是奇怪了,又怎會與冷心韻牽絲扳籐?
天龍老人心中一動,正在猜測胖魔言中和言外之意。
魔母厲笑一聲:「不怕兩個孽障使詐弄鬼,反正老身是要找冷氏算賬,走吧!」
雙魔剛一換眼光,那是一瞥不可捉摸的眼光。
魔母又冷笑一聲:「你兩個同去對質吧!」
一揮手
雙魔同聲慘嗥!
在魔母虛空一抓之下,雙魔琵琶骨洞穿,成了兩個血洞。一個中年婦人已由革囊中取出一束牛筋,穿了雙魔琵琶骨,如押囚犯,推了就走。
醫聖毒王司徒求已經迅速地為弄月老人與雅凡等四女審察一遍,雙眉打結,道:「好厲害!囊中備藥不全,此時實在無法!」
天龍老人一言不發,背起了昏迷的弄月老人。
一行人剛馳入里許,魔母突然喝道:「誰?」
破風聲疾。
人影連翩現身。
一聲怪笑:「是要飯的老化子!」
卻是烈火禪乞一馬當先,肩一抖,摔下死豬瘟牛一樣的蕃僧,轟然有聲。
接著,是懶丐、殘丐、風雲丐。
丐幫四大長老全在,如在江湖上發現,足可震撼人心。
但在九子魔母眼裡,卻是微不足道。
懶丐叉手在胸,懶聲懶氣道:「老,好不當人子,把人家的手下鷹犬弄得如此要死不活,你應當像捧著金飯碗一樣地奉還人家,才是知賓接客之禮呀。」
魔母掃了地上著譜一眼,面冷如冰,厲聲道:「要飯的還要擋路,討厭!姓樂的化子頭何在?」
烈火神丐怪笑一聲:「幫主和龍門老兒都在忙著陪客,咱們四個也算是五鳳幫的客人,主人忙不過來,只好由叫化子坐金鑾殿,代表主人迎接啦。」
他又骨碌眼亂看,道:「老婆子,你手下四個小丫頭如何?可是天黑走夜路栽了觔斗?
交給我們代勞如何?」
這真是綿裡裹針,罵得夠絕,夠挖苦了。
天龍老人雖知龍門棋士有所部署,靈不靈還有問題。
一聽烈火神乞仍是滿不在乎他嘴上損人,魔母正當氣頭上,非殺人洩憤不可,一動手,就難收拾了。
何況,弄月老人生死關頭,不能多所耽擱。忙沉喝道:「諸位不得失禮,速即通報冷氏出迎。」
魔母目光凶射,重重地哼了一聲:「不知死活!陪什麼『客』?大不了多一個陪葬的!」
她又一指地下蕃僧,喝道:「可是呼拉蕃禿插手管老身的閒事了?」
四大長老一怔,怎麼搞的?難道蕃僧不是魔母一夥的同惡共濟?
殘丐一眨眼,厲聲道:「老婆子,你也是出過頭、露過臉的老一輩,利用這些西域蕃狗來打頭陣,大臣屠戮,為何卻不認賬?賣什麼生薑裝什麼蒜?」
魔母厲叱一聲:「胡說!老身之事,豈容別人伸手?如是呼拉老狗明知故犯老身禁忌,老身自有道理。你們四個化子,等下再看該死不該死吧?」
向兩個中年婦人喝道:「上!」
她倆昂然前導。
天龍卷人已知魔母毛了臉,如四大長老不見機,再觸其怒,不堪設想,忙大步上前道:
「公烈先行一步,恭候高軒。」
向四大長老看了一眼,當先馳行。
懶丐忙道:「有請!有請!」
一行人直奔鳳儀峰頂。
左彎右轉,突然,烈火神乞哈哈大笑道:「看!那位老前輩真有趣,這個時候,還要挑燈夜戰哩。」
魔母抬頭一看。
峰移路轉,在三十丈外的一座突崖之上,燈籠高懸,映著兩個人的側影,正在凝神對奕。
下首一個,正是龍門棋士古今同。
上首一個,正一手支肘,執著一隻狗腿,右腿撐在座椅上,正在不時抓著腿。
最刺目的還是腰間斜插著的一支斑竹旱煙管。煙荷包下垂,在打轉悠兒。
除了紫瘢瞼,滿頭如刺蝟的亂髮,一身土布粗衣,光赤著腳板外,因只見側面,大不了是個土老頭子,莊稼漢。
九子魔母倏地止步,滿頭白髮倒立,厲聲大叫:「老鬼還沒死?」
癟唇抖動,目光凶射,可見怒不可遏。
卻見龍門棋士指著枰上亂嚷:「馬步飛!威脅上左方太空,先行掠地,取得實力,好棋呀好棋,妙著呀妙著!」
土老頭連啃幾口狗肉,兩腮亂動,隨手甩掉啃光的殘骨腿,目注棋局,手摸旱煙管,裝著煙,侍立近處的兩個侍女已飛快地上來一個,給土老頭燃上火。
只聽土老頭怪聲怪氣地:「補斷手,成為愚形,長、雙、尖、粘、虎,左下角是落了後手,咳咳,值得推敲。酒來。」
另一個侍女忙著提壺斟酒。
一對老棋迷,滿目棋中術語,根本連眼都未轉一下,完全無視於一代女魔頭的來到,夠氣人的,也夠絕!
魔母凶睛連閃,似在考慮,反而一聲不響,似乎有點內怯了。
土老頭連連灌酒,雙腿亂晃。
大約棋興方酣,騷興又發。
只聽他怪聲怪氣地吟哦起來:
「聞道江湖似弈棋,百年血劫不勝悲。
虎躍龍騰皆後輩,牛鬼蛇神異昔時。
遙懷潼關金鼓振,又傳王屋羽書馳。
老懷寂寞秋風冷,黑白誰強有所思。」
吟罷拈起一子,重如千斤地按下。
龍門棋士顯得一驚,不住地以指向下虛點。拈子在手,遲遲難落。那老頭卻吞雲吐霧,狀甚自得。
龍門棋士突然「噢」了一聲道:「老前輩,剛才吟的八句,可是新作?」
那老頭哼了一聲:「葵花桐子,皆以打油,工部、青蓮,無非搗鬼,隨口而來,偶有所感,趁興而作,何分新舊?」
龍門棋士疾落子,也搖頭吟哦道: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
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馳。
魚龍寂寞秋江冷,」
吟到這裡,兩人同時拍掌高吟
「故國平居有所思。」
這,本是杜甫《秋興八首之四》。那老頭順口借韻胡謅,居然煞有介事,切合他的感慨百年,不堪回首身份,既重提當年潼關之事,又切合眼前王屋之情,妙。
九子魔母咬牙切齒,半晌無言。
烈火神乞看在眼裡,心中好笑,大為佩服古今同的空城計,故佈疑兵,先聲奪人,已收到敲山震虎之效。
一面前行,一面笑道:「那位老前輩真是好興致,難怪古老兒常說嗜奕者,雅人也,看來真是雅人雅事。」
那老兒已迅速地下了一子。
龍門棋士大約又頭痛了,直是蹙眉。
那老頭笑道:「如果你算是國手,老夫可以稱為『國師』也矣。『長考』費時,證明棋力已遜了一籌。國手能看三十二路,故雖落子如雨,得之於心,應之於手,半點勉強不得。
好比武道,功力高下,分厘之差,強弱立判……」
這,說給誰聽?
只有九子魔母入耳刺心,窘怒交進。
她昔年橫行,只敗於一人之手,刻骨銘心,仇深恨重,當然不會忘記仇人形貌,面對強仇大敵,雖然她自知近二十年來功力大進,對方也不會坐著呀。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勢非一戰不可。
只是,此時、此地,出她意外的,大敵竟在王屋出現,且分明已是王屋佳賓貴客,牽一髮而動全身,對頭一插手管冷心韻的事,就夠頭疼了。
當然,如自己和冷心韻動手,對頭絕無袖手旁觀之理。
那末,應如何辦?
這,就是她著重考慮之處。
進,則戰。
本是必勝之兵,一下子起了大變化,變成毫無把握。
自己以為手下二徒,已足夠對付冷面仙子和天山雙魔,加上再傳弟子雅凡等四女,可以對付五鳳等,橫掃五鳳幫綽綽有餘,挾君臨之勢,長驅入閣,想不到一切出於意料之外。
現在,連對方大門尚未進入,雅凡等四女先鎩羽,已是狼狽不堪。
自己本想只憑一人之力,生擒冷氏,掃穴犁庭,殺人洩忿,不料大仇敵會由半路殺出,一個不好,不但仇不能報,恨不能洩,可能全軍盡墨,飲恨王屋。
退,身份攸關,面子丟盡,豈是九子魔母所做的事?
進難,退亦難,魔母躑躅了。
一行人腳下仍然前行,眼看即將由那孤崖之下穿過。
鳳儀峰迎面盡現,剛才喇嘛與守門鷹士們濺血橫屍的石級之上,本是空空蕩蕩,突然,金鼓雷鳴,紅燈大亮,由黃鳳為首,率領其他四鳳和青鷹等由坡上現身,款步而下,是那麼從容,連衣分五色的鷹士們,也是整整齊齊,分別五列,隨後跟著下坡。
仍是不見太上幫主冷心韻。
對方已迎接出來,九子魔母凶心又熾,殺機又起。她的狂妄個性,容不得別人這樣「若無其事」。
她一面傳聲示意那兩個中年婦人戒備,一面聲注罡氣,喝道:「冷心韻何在?請了多少撐腰墊背的人,一概滾出來,我老婆子只憑雙掌,為女復仇,不怕多少狐群狗黨插手!」
罡氣傳音,加上空谷回聲,震耳轟轟,字字分明。
孤崖上傳來龍門棋士驚「哦」的聲音:「什麼人?什麼事?老前輩聽到沒有?」
老茄茄的聲音:「你快下子,豈不聞『身似蜉蝣游碧落,心如蜩角掛枯枝』?弈者入神,坐照,必須泰山崩於面前色不變,此謂棋品,咳咳。」
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下,此老如此老氣橫秋,死人不管,真使人啼笑皆非。
九子魔母已成騎虎之勢,空自驚怒,無可奈何。
眨眼間,雙方已經照面。
黃鳳肅然仁立,凝聲道:「本座以下,恭迎唐老前輩。即請小憩征塵,再聆教益。」
妙目一轉,迅掃天山雙魔和昏迷如死的雅凡等四女一眼,神色一緊,沉聲道:「貴手下行走不便。古人有言:「敵對之間,不及失力』,不論如何,本幫不會傷及無辜,盡可一旁歇駕。」
她一揮手:「小心接待。」
兩個黃衣少女應聲而出。自黃衣首婢升為令鳳後,黃鳳另選二婢,即是現在的「大妹」、「二妹」了。她倆與「三妹」、「四妹」一起,意欲上前接下雅凡等四女。
九子魔母想不到對方會如此不亢不卑,禮周意誠,面對自己,毫無「危疑震撼」之色,不愧為一幫之主。
由此推測,冷心韻當然更是莫測高深,對今夜之約,必有十分充分準備,不禁更感嘀咕。
氣者,勇之本也,臨敵氣盛則勇,氣弱則懼。
九子魔母既有重重顧慮,盛氣已大挫,神色也和緩下來。
但真個由對方把雅凡等四女接去麼?這也是難堪之事,一揮手,冷聲道:「不必,老婆子此來索仇,不是作客,叫冷心韻出來見我。」
大妹等止步不動。
黃鳳凝聲道:「本幫太上有恙在身,未克親迎,敬請移駕,太上自會扶病接待。」
人已側身肅客。
九子魔母哼了一聲:「也好。」
剛移步,一位鷹士飛馳而來,大呼:「報告。」
黃鳳沉聲道:「好沒禮貌,何事?」
鷹士大聲道:「域外呼拉法王將到,指名請太上幫生出迎。」
黃鳳沉聲道:「知道了,可以回覆:太上有客,在鳳儀殿恭候法駕好了。」
鷹士應聲回身。
魔母突然哼了一聲:「站住!」
鷹士訝然回顧,屹立不動。
魔母寒聲道:「告訴呼拉蕃禿,老身在此,叫他明天再來,老身不喜歡別人干擾!」
那鷹士略一遲疑,激聲道:「蕃和尚曾說是同你一夥的,他們是為你助拳而來……」
魔母目射冷芒,大喝:「胡說,老身見時要別人助過拳來!快去告訴老蕃禿,老身與他河水不犯井水,叫他自重些。」
那鷹士悚然應了一聲,剛掉頭彈身。
孤崖上又一聲大喝:「站住!」
那鷹士疾收身形,沉聲道:「古老有何吩咐!」
發話的是龍門棋士,他大刺刺地道:「你去告訴呼拉野和尚,他要拍馬屁,人家不領情。叫他識相些,夾著尾巴滾回去!老夫在此,何況還有比老夫更高明十倍的大老在此,如他不識相,就只好請他爬回去了!」
他一側頭,向目注棋枰、噴著煙霧的老頭笑道:「牯老,你說是不?」
老頭頭也不回,眉毛也不動,手托幾顆白棋,搖得格格響地哼道:「多此一問,下棋要緊。不論什麼事,這局分了勝敗再說。老夫一向是一局未完,天倒不管。咳咳,可以告訴什麼拉的和尚一句,如他有雅人資格,歡迎他來殺三盤,老夫在此候著。」
那鷹士噓了一口氣。
龍門棋士一面回座,一面揮手吆喝:「聽到沒有?快去!」
那鷹士應聲飛馳而去。
龍門棋士手拈黑子,哼道:「牯老,為什麼有人放著送上門的大幫手不要?等於放著『眼』不求個『活』,成了死棋子。」
老頭「嗯」了一聲:「善弈者,置之死地而後生,棄子求勝,也可以說:「我不要幫手,你也不能要幫手』,亦做『奇』之意也。」
九子魔母為之氣結,白髮直立,戟指崖頂叫道:「牯老鬼,我本想和冷氏了結小女之仇後再找你算舊賬,你裝什麼神?做什麼鬼?以為我怕了你?來,我們就先結算一下也好!」
老頭紋風未動。
龍門棋士「呀」了一聲:「老夫還以為哪個恁大喉嚨?原來是你這老婆子呀,幸會,幸會,牯老,人家要同你老殺一局啦……」
老頭哼了一聲:「弈興正濃,不談俗事,我叫『吃』了。」
九子魔母大怒,罵道:「龍門小子,狗仗人勢。昨天老身放了你的生,今天敢對老身裝模作樣,以為有牯老鬼作護符,殺不了你?」
龍門棋士一哆嗦,苦著臉道:「牯老,晚輩認輸如何?」
老頭哼道:「什麼『如何』?下棋最忌半途而廢,你小子恁地沒用,真叫老夫遺憾。」
龍門棋士期期艾艾道:「你老沒聽到人家要打要殺麼?心驚膽顫,哪裡還能思考落子?
所以,所以只好認輸了!」
老頭拋子入缽,旱煙管一敲棋枰,「咄」了一聲:「如此沒用,真該打殺!」一側頭,向崖下斜睨了一眼,老氣橫秋地道:「又是你這老婆子,七老八十了,為何還是熬不住寂寞?老夫最不喜歡在下棋時有人聒噪,可惱呀可惱……」
魔母厲聲道:「老鬼休得賣乖,下來見個真章吧!」
老頭慢條斯理地裝著煙絲,哼呀道:「老夫偏不下去,說不下去就不下去!」
好笑,真叫人笑得肚痛。
魔母笑道:「無恥老鬼!難道要老身上來?」
老頭吸了一口煙,道:「等老夫過足了癮,再考慮你上來或我下去!」
這是什麼話?
本來,這是面臨狂風暴雨的局面、迅雷急電的形勢,不管黃鳳等如何冷靜,內心自然也是緊張的。
老頭這麼一來,偏是他悠閒,泡蘑菇,凝結的空氣似乎隨著他的煙氣飄蕩於緊張與鬆弛之間,等於他的一舉一動控制了全場氣氛。
就算魔母不立即發難,老頭吸完一袋煙後又如何?
有人接下魔母的鋒銳豈非好事?
可是黃鳳等卻仍心內發毛,在扭緊,隨著煙氣越感沉重的壓力。
如果動上手,大大的不妙!
因為,所有這些,都是龍門棋士的佈局,也即龍門棋士的錦囊妙計。
那個吸著煙、倚老賣者、以牯老自居的老頭,實在即是經過特別加工化裝易容的龍門棋士古今同。
那個以龍門棋士自居的冒牌貨呢?則是黑白小聖手趙冠是也。
師徒倆一吹一唱,巧演雙簧,居然十分做工,幾可亂真,連九子魔母也被蒙過。
魚目混珠,假雖可亂真,可是形勢的發展似已弄巧成拙,快要砸鍋。
最後真要動手時,不論古今同下來,或魔母上去,都非露出尾巴不可。
黃鳳等明白。
龍門棋士和小聖手當然更明白。
只有九子魔母反而心情混亂,越感不明白了!
為何?
冷心韻為何遲遲不現身?
只有三種可能:
第一:身有重病。
第二:怯敵不出。
第三:另有詭謀。
本來,以第二點原因最為可能,但眼前所見,來路所經,已證明五鳳幫沒有一人懾於魔母凶威的了,冷心韻怎會怕她?否定了!
第一點非見面不能證實。
第三點,也是魔母現在最迷惑的一點,如有詭謀,何在?這是魔母感到不明白的一方面。牯老為何會恰在此時此地出現?他與冷心韻是何關係?
也有三種可能?
第一:不請自來。
第二:冷心韻邀請而來。
第三:聽說她入關尋仇,專為對付她而來。
第一點,未免太巧了。
第二,以牯老之古怪個性,不會接受別人的邀請。誰不知道這老頭是蠟燭脾氣,不點不亮,想去請他,架子會擺上天哩。
第三點,最有可能,也使魔母心中既恨又膽怯……因為老怪物如是專為她而來,一定刁鑽百出,弄出種種花樣折磨她。
因此,龍門棋士一膽怯,借吸煙轉腦筋的舉動,別人覺得奇兀,魔母反而感到緊張,準備應付死對頭的花樣。
全場一片死寂。
只有「吧吧」吸煙的聲息。
突然,一陣厲笑,出於魔母之口:「我明白了,好個冒牌貨……」
此言一出,全場失色!
黃鳳以下,好像停止了呼吸。
心也停止跳動。
血也凝結不流了。
小聖手趙冠化裝的龍門棋士幾乎直跳起來。
魔母怎會看出破綻的?
幾乎每個人都有這種疑問。
只有冒充牯老的龍門棋士還能沉得住氣,強捺心跳,毫不置意,狀若未聞地把旱煙管敲在左掌上震落煙灰。
九子魔母旋風般飄身而起,向孤崖上撲來。
黃鳳等掩口失聲。
猛地,一聲清脆勁叱:「冷心韻在此!」
九子魔母疾收身形,翻身瀉落,戟指崖頂冷笑:「反正逃不了的!」
冷面仙子一身縞素,略施脂粉,由紅燈燭影中款步而來,冉冉現身。
淡淡的裝束,更顯出她的高貴冷艷,只是冷如冰,使人肅然。
在她身後,左右二婢,正是小靈、小慧。
正主兒出面,難怪魔母回身相對。
冷面仙子沉聲道:「你我之間或有誤會,敵友未分,當盡主客之禮。尊你一聲唐老前輩,請入座侍茶,用些粗餚淡酒再說如何?」
同時,她舉手肅客。
九子魔母想起了愛女情天留恨,埋骨黃沙,紅顏正姣,早成白骨,多年積怨一朝暴發,悲痛逾恆。
再想到來時吃了天山雙魔暗算,弄得灰頭土臉,勾起凶心,面對仇人,更增恨毒,冷笑一聲道:「冷心韻,你也有今日,還我女兒吧!或者自絕老身面前,可免受刑辱!」
語氣冷厲,寒透,使人股慄。
冷面仙子神色不動,沉聲道:「老前輩,我輩武林中人,講究的是恩怨分明,冤有頭,債有主,是不是麼?」
魔母厲聲道:「既知該死,何必廢話?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你認命吧!」
冷面仙子也厲聲道:「老前輩,不要口舌逼人,自玷身份。冷心韻豈是怕事之輩,只是話要說清,是非分明,才論恩怨!」
魔母目光凶射,氣得發抖道:「冷心韻,你還想死前狡辯?你為了蛾眉善妒,與天山兩個孽障陰謀傷害吾女,辱吾女名節,致吾女慘死!還想狡賴麼?」
冷面仙子目光一注胖瘦雙魔,神色一慘,淒然道:「往事不堪回首,其中曲折難分。如論妒嫉,女人難免。冷心韻雖自視不凡,當年確有不服令嬡之意……」
魔母喝道:「如此,還不納命,更待何時?」
冷面仙子疾聲道:「至於玷令嬡之名,致令嬡之死,冷心韻決未參與其事,亦不屑為之……」
魔母哼了一聲:「好會飾詞,真是利口,居然如此大方!你想推脫,難道是天山兩個孽障所為?」目光已死盯了胖瘦雙魔一眼。
冷面仙子沉聲道:「我二位師兄亦是代人受過,冤沉不白,不過『曾參與殺人』,為別人造謠中傷而已。」
魔母連聲冷笑:「冷心韻,做人要敢做敢當,兩個孽障代『誰』受過?」
咄咄逼人,言外之意,呼之欲出……明明是指為冷心韻受過嘛。
冷面仙子痛苦地叫道:「那要問呼拉法王了!」
此言一出,魔母等愕然一怔。
黃鳳等雖不清楚太上昔年過節,只知事態嚴重,也都莫明所以。
九子魔母厲聲道:「豈有此理?老身是何等人物?怎會上你的當?」
冷面仙子也厲聲道:「信不信由你,冷心韻豈是企圖卸責、嫁罪於人的人?」
不錯!
以冷面仙子的個性、身份、地位,昔為天龍夫人,今為太上幫主,如無事實,寧死不會自辱聲名。魔母剛一沉吟
朗勁話聲排空而來:「事實勝於雄辯,一面之詞不可靠。藍公烈正在窮究此事,好得呼拉法王也適逢其會,是非真假,不難追根索源。藍公烈願以平生微名,務求告慰令嬡於九泉,了結多年心事!」
天龍老人緩步而來,字字如千鈞之重,出於藍公烈之口,確有一言九鼎感覺。
九子魔母慘然道:「既然賢婿這麼說,老身可以稍待呼拉蕃禿來後再作了斷。」
全場空氣剛一鬆弛。
冷面仙子沉聲道:「前輩遠來是客,冷心韻當盡地主之誼,請入內小憩如何?」
魔母沉聲道:「這樁事且放過一邊,老身要看看你當作稀客的冒牌貨!」
霍地旋身面對孤崖,冷笑道:「冒充牯老鬼的是誰?既有冒充的膽,當不怕向老身交代!」
黃鳳等又緊張起來。
連冷面仙子和天龍老人也為龍門棋士擔心不已,準備應變。
本來照龍門棋士周密估計,一切由他安排,目的是想不戰而屈人以兵,使九子魔母知難而退,或另約期、約地一戰最好一概歸並到中秋之約,可以收到緩兵之效,再作部署,派葛品揚與趙冠上廬山去……
不料天山雙魔矜智自雄,為報割耳之辱,擅作主張,堅持拒敵門外,獨斷獨行,指派黃鷹帶領二十四個黃衣鷹士據險埋伏。冷面仙子一則不便過分阻止二位師兄報仇之意,二則也想給魔母一點顏色,就聽由雙魔自去佈置。她卻未想到因此反而激怒魔母,尋仇加上挾忿,火上加油,不顧一切,完全已打亂了步驟。
更未料到魔母突作驚人之語,叫破牯老是冒牌的。
她是憑什麼看出破綻?
她既不肯罷休,一定要見真章。一動上手,不僅龍門棋士下不了台,在魔母愛愚暴怒之下難逃劫數。同樣的,冷面仙子也下不了台,整個五鳳幫也下不了台。
當然,自視甚高、光明正大的天龍老人更是下不了台。
因此,幾乎每個人都有緊迫窒息的感覺。
事已至此,除了等待暴風雨臨頭外,誰有辦法解開這種尷尬局面?
孤崖之上
小聖手趙冠幾乎再也沉不住氣。龍門棋士古今同卻仍是滿不在乎地正在裝第三袋煙哩。
他們師徒倆沒有趁空溜走,使黃鳳等既佩服,又著急。
佩服的是他們師徒剛才本可趁魔母與太上對話時猛古丁抽身隱去,而竟不走,如此鎮靜,常人難及,這似乎可以反證他們貨真價實,並不虛心。
著急的是魔母已箭在弦上,勢在必發,眨眼間即將形勢突變,他們師徒一定會露出馬腳。
只聽龍門棋士實是小聖手衝著魔母張牙一樂,哈哈笑道:「你這老婆子,真是氣瘋了心了,說什麼瘋話?牯老,該露一手讓她醒醒了吧?」
牯老龍門棋士呵呵怪笑:「老夫生平慣於耍猴子,全靠虛虛實實。老乞婆瘋言瘋語,大可發笑,你小子只管坐著,看老夫耍寶好了!」
說著,長長地噴了一口煙,好不舒服適意。
九子魔母厲笑道:「呸!你瞞得過我?真要我動手剝下你的假面皮?」
龍門棋士迎面啞笑:「奇怪!老乞婆憑什麼瘋言瘋語?大約是想女兒想得痰湧心竅,真是發了瘋是吧!」
魔母一聲刺耳厲嘯,使人心膽皆寒。
嘯聲中,人已騰空而起。
龍門棋士紋風不動,連道:「來得好!老夫恭候!」
天龍老人關心好友,忙跟著縱起,準備接應。
魔母已經疾如飄風,輕如片羽,直撲孤崖。
龍門棋士笑道:「老夫指定三丈之內列為禁地,擅闖一步者死!」
這何異在說夢話?論理,他挾居高臨下、以返待勞之有利形勢,應當趁魔母未近身前即加突襲,制敵先機,他卻是動也勿動。
他決意任由魔母星跳丸拋,搶上崖頂。
眼看要糟,魔母反而疾收身形,一指龍門棋士哼了一聲:「好大膽子!可惜難逃老身法眼。你可知道,任你裝得再好,卻不知道自露馬腳。牯老鬼二十年前已缺了兩顆門牙,大開狗洞,你大約忘了這一點吧!」
又一戟指,厲聲道:「難道還要我動手?」
龍門棋士恍然大悟。
天龍老人等也如夢初覺。
龍門棋士心中暗笑:確實智者千慮,終有一失。我忘了百密中有此一疏!若非我防及萬一,今想真會誤盡大事,皆由我一人了。
一瞪眼,大喝道:「三丈了!你小心了,勿怪老夫言之不預!」
魔母已是恨到極處,怒到極處,竟想親手把對方抓住,盡情處置,口中冷笑一聲:「老身要看看三絕刑下你是什麼東西變的!」
夜空中剛響起天龍老人沉雷大喝:「且慢!」
九子魔母已身形如電,向龍門棋士撲去。奇事突然發生。
龍門棋士狂笑繼起:「就讓你發發凶威吧!」
魔母飛撲的身形突然隱沒不見。
天龍老人隨後掠到。
那兩個中年婦人也在意外驚駭下,向孤崖上撲來。
天龍老人舉手沉聲道:「弄的什麼玄虛?」
龍門棋士笑道:
「國手令名,豈可幸致?」那兩個中年婦人已一聲不響,向龍門棋士師徒二人彈身飛撲。
大約她倆以為孤崖上設了陷阱之類,魔母疏忽中伏,所以毫不猶豫,直撲龍門棋士師徒。
崖頂像個馬蹄形,方圓不足十丈,龍門師徒對枰之處偏向東面,兩個婦人疾逾飛鳥,就在咫尺之間,眼看已到龍門棋士二丈外,也是同樣一閃不見。
小聖手趙冠本是連心都吊起,準備豁出去了。
這意外的情況使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龍門棋士眼一鼓,喝道:「好沒出息的小子,不能控制七情,可見棋品火候還差得太多,在天龍師伯,師母面前,也敢放肆?」
小聖手忙正密肅立。
他化裝成龍門棋士,這一正經,更顯得不倫不類,說多怪樣有多怪樣。
冷面仙子這時亦已上崖,「噢」了一聲:「古老,你到底弄什麼鬼?」
龍門棋士哈哈一笑道:「訂窮力竭,狗急跳牆,露了一手黔驢之技……」
天龍老人雙目一亮,訝聲道:「難道你把天棋陣參透了?」
龍門棋士吸了一口氣道:「大難方殷,呼拉蕃禿不可力敵,且把他應付了再說吧!」
信鴿橫空,一連四隻,迴旋下降,一起在冷面仙子頭上盤旋。
一條人影,疾掠而來,老遠就疾聲叫道:「必威投敵!必威投敵,蕃僧已到,蕃僧已到!」
十六個字,急如串珠,全場一震。
來的正是全身浴血的黃衣首婢,也即令鳳,已是花容慘白,不成人形,大妹、二妹疾奔上前去攙扶。
冷面仙子慄聲道:「有這種事?到底如何?」
黃衣首婢緩過一口氣,道:「必威先扶葛少俠制了穴道,我代為解開,他突然翻臉,威脅同行,我出言規勸,他就下手,我力不能敵,他……他就走了……」
這確是出人意外的消息。
冷面仙子剛才對九子魔母毫無懼色,這時,卻面青唇白,搖搖欲倒,小靈、小慧急忙扶住。
她終於倔強的立定,向圍集過來的黃鳳等一揮手,斬釘截鐵的:「準備應戰!」又淒然一歎:「不論必威這孩子如何,誰碰到他,一定要生擒見我。我要問他,是不是人,有良心沒有!」
任她再倔強,也聲音抖顫,語氣酸楚,雙目一閉,痛淚欲下,她實在,太傷心了!
龍門棋士忙喝:「一切照預定部署準備。公烈兄,你負責照顧嫂夫人,我,只好來個越俎代庖,大權獨攬了!」
江山好改,習性難移,此老仍是不脫詼諧口氣。人影如潮水般散開,夜深沉快四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