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迷 娘

    一老一少,說說笑笑,黃昏時分來到距離伊川約四十里的丹鴿集,落店後,神機怪乞因為行業和裝束的關係,怕刺人眼目,不但客棧是找的最低級的一個,而且只要了一個房間,吩咐店家送來兩份酒菜,掩上門,在房裡吃喝起來。吃喝之際,司徒烈又笑問道:「您老只顧說笑,丐幫三老到底還有另外哪兩位,您老始終沒說哩!」

    神機怪乞異常自負地道:「當今武林雖有六大門派之說,但人人都知道,被一般人刮目相待的,仍數三奇三老一迷娘!你小子既和游龍趙老兒交談過,三奇是什麼樣的人物也無須我老化子多費唇舌了,至於武林三老,便是指我們丐幫三個要飯的,追魂怪乞蕭落,神機怪乞古如之,龍虎怪乞吳上威!」

    「誰是迷娘?」

    「誰是迷娘,只是迷娘自己知道。」

    司徒烈微笑道:「那豈不成了謎樣的謎娘?」

    神機怪乞撫掌大笑道:「妙極了,謎娘,你小子形容得一點也不錯。」

    「迷娘什麼地方人?」

    「青城。」

    「武功高不高?」

    「大概不低。」

    「為人好不好?」

    「好?」神機怪乞神秘地笑道:「好極了。」

    司徒烈迷惑地道:「您老在說反話?」

    神機怪乞大笑道:「傻孩子,別問了,你再問,我要飯的也沒有多少話好告訴你,你這還算是遇的我古如之,若是換了別人,恐怕連迷娘這兩個字都還不太願意出口呢!」

    「為什麼?」

    「因為迷娘是迷娘!」

    神機怪乞說著,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司徒烈咬唇想了一想,突然會過意來,臉上不由得微微一紅。

    「明白了吧?」神機怪乞大笑道:「你小子假如想將自己裝成一個上流人,以後在別人面前,千萬可不能提到迷娘這兩個字,要是你師父知道我要飯的曾經說起這個人,他趙老兒不跟我拚命才怪!」

    司徒烈皺眉道:「既然人人都不知道迷娘為何許人,人們又根據什麼事實去批評她的好和壞?」

    神機怪乞笑聲突斂,朝司徒烈凝視著,點點頭,然後深深地歎息一聲道:「這就叫做人言可畏,施力,你真是個不了起的孩子。一般人,說到青城迷娘,就怕玷污了自己的嘴,遭人物議,所以,非在不得已的情形下,大家只說武林三奇,是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即另有人提到了三奇三老,也很少會有人在三奇三老後面加上一個迷娘。我老要飯的自以為比一般人開通,並不計較提到了一個人人以為貪淫無恥的下流人物的名字會影響到自己的身份,今天聽了你小哥子的一席話,我老要飯的可有點感到慚愧……的確不錯,今天武林中人,大概連三奇三老也不例外,大家對青城迷娘沒有多大認識,十之八九是人云亦云,弄到現在,只知道青城山有個絕色佳人,武功高,行為不檢,貪淫嗜殺。

    可是,這些話從哪兒來的呢,誰也不知道!只不過你這樣說,他這樣說,我也只好這樣說罷了,弄到後來,青城迷娘四個字有如一個毒瘡,誰也不願將它掛在自己嘴上……小哥子,我要飯的欽佩你對一件事的看法,雖然青城迷娘並不能因了你小哥子的一句話而洗刷掉武林加諸她的污名,但由於你小哥子剛才這一反問,不禁令我古如之想起,要是武林人物人人都抱有你小哥子這種做人處世的態度,過去和未來的武林中,一定會減少無數風波。」

    「您老也未免過獎了。」司徒烈赧然遜讓著,忽然想起了另外一個問題,於是又向神機怪乞請問道:「丐幫三老在丐幫中職掌如何,您老可否見告?」

    神機怪乞道:「追魂怪乞現為本幫掌門,本幫共有兩大支舵,關洛舵,湖廣舵,龍虎怪乞長關洛,我姓古的長湖廣。」

    「我是不是貴幫中弟子,您老當時為什麼分別不出?」

    「這就不是你們幫外人都能瞭解的了。」

    「怎麼說?」

    神機怪乞喝了一口酒道:「丐幫門下弟子論千,遍佈中原各地,若要彼此之間全部相識真是談何容易?」

    「那怎辦?」

    「普通在兩結以上的,差不多都能相互知道對方的姓名職份。」

    「什麼叫兩結?」

    神機怪乞掀起自己的衣擺,指著衣擺上的五個衣結笑道:「五個結,看到麼?它是今天丐幫中最高的數目了。」

    司徒烈接口道:「沒有結的就不是丐幫中人?」

    「假如這樣,我怎會向你查問?」

    「也有人一個結沒有?」

    「多得很,那是本幫新入門的末代弟子。」

    「要是我無意在衣擺上結上五六個結,豈不要引起貴幫莫大的誤會?」

    神機怪乞微笑道:「你以為這種衣結和普通人打的衣結一樣?」

    「貴幫弟子都知道這規矩?」

    「當然。」

    「那麼,白天我對您老指著衣結的暗示一無所知,茫然不解,您老為什麼要生我那麼大的氣?」

    神機怪乞苦笑道:「老要飯的還以為你是故意的呢!」

    「假如我是丐幫弟子,在看到您老的衣結數目之後,我怎敢?」

    「因為這兒是關洛舵啊!」

    司徒烈吃驚道:「同是丐幫一門,何來彼此?」

    神機怪乞聽了,雙目暴睜,冷哼一聲,但旋即垂下眼皮,搖搖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道:「孩子,這是丐幫的家醜,不足為外人道,……老要飯的這次去嵩山少林,也就是為了這件事,唉……本來,像你小哥子這種可靠的人,又是游龍老幾門下,我老要飯的是可以告訴你一點梗概的,但聽了你小哥子剛才的一席話,深覺一件事在沒有水落石出之前,猜疑儘管猜疑,但仍以少加武斷的為妙,不過,到了少林之後,你小哥子自然會知道。」

    司徒烈恍然大悟!

    他記得白天神機怪乞向他攻來第二掌時,曾說過這麼一句話:「老夫要看看你小子在關洛道上倚仗的究竟是哪一個!」

    原來如此,丐幫內部有了糾紛。

    這是人家丐幫內務,司徒烈當然不便追問。

    於是,他改了一個話題,向種機怪乞笑問道:「您老在聽說游龍老人家可能也在少林時,高興地說了一聲『好極了』,那是代表什麼意思?」

    神機怪乞經此一問,臉上愁霧立消,哈哈笑道:「武林中雖有三奇三老之說,但彼此心裡明白,三老終究要比三奇遜上一籌,武功方面且不去說它,久聞游龍老人酒葫蘆不離身,古如之一直想在酒力上鬥他一鬥,如果有緣相聚,生平之願得遂,豈非快意之事?」

    二人談談說說,不知不覺,已敲二更。

    二更方敲,酒盡餚殘,神機怪乞正欲開口說些什麼,突然臉色一變,冷冷一笑,抬臉向窗外黑暗處發話道:「朋友如果為酒而來,古如之捨命陪君子,願以三分余量和朋友作通宵杯談,假如另有他事見教,亦請明示。但像這樣暗中對我古如之加以考究,姓古的實在不太欣賞!」

    司徒烈大吃一驚。

    這時,只聽窗外有一個女人聲音淺淺一笑道:「神機怪乞果然不負三老盛譽,但如果拿著游龍老人愛徒的小命當兒戲,我……嘿嘿……也並不怎樣欣賞!」

    聲浪愈去愈遠,當最後的「賞」字出口,已在遙遙數丈之外。

    司徒烈雙手按上桌面,作勢欲起。

    神機怪乞搖搖頭,喟然歎息道:「小哥子,不必多此一舉了。」

    司徒烈見神機怪乞神色有異,不禁詫然問道:「您老何故悶悶不樂?」

    神機怪乞恨聲道:「栽都栽到家了,還有何可樂的?」

    「栽?不是您老先發現她的麼?」

    「我先發現她?嘿,……說來真是令人慚死。人家來了多久,只有天知道,而最後聽到的聲響,很可能還是人家有意弄出來顧全我這副老面子的呢,唉,這種人情真是令人難以領受!」

    「您老可聽得出來者何人?」

    「我聽得出她是個女人,」神機怪乞解嘲地苦笑道:「除此而外,老要飯的知道得和你一樣多。」

    司徒烈輕輕地啊了一聲,然後皺眉問道:「那麼您老為什麼不追出去看看?」

    神機怪乞淡然苦笑道:「人貴自知,嘿,也許這就是丐幫三老過人的地方吧!」

    司徒烈脫口道:「追不上?」

    話剛出口,立感失言,兩頰一熱,很不好受。

    神機怪乞側目笑道:「小子,你又沒有說錯,做啥難為情?」

    司徒烈赧然地喃喃說道:「如果您老也自承……追不上……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神機怪乞坦然笑道:「棋力酒量,勉強不得,武功也是一樣,如果不自量力,定必當場出醜。來人功力若在我古如之之下,我古如之絕不會那樣晚才發現對方行蹤!若是追出去,連人家影子也看不到半個的話,豈不是自取其辱?」

    「根據您老的看法,來人究竟是善意還是惡意?」

    「很難說。」

    「以來人身手之佳,決非無名少姓之人,古老前輩難到想不出她是誰?」

    神機怪乞搖搖頭道:「學無止境,代有奇才異能之人,武林浩瀚,如何窮究?」

    司徒烈突然抬頭睜眼低聲問道:「此人會不會就是傳說中的『迷娘』?」

    神機怪乞不由得一愣,良久之後,方始點點頭,沉吟著道:「未嘗沒有可能。」

    司徒烈微笑道:「俗語說得好,牆有縫,壁有耳,還好我們沒有說她的壞話,萬一她真是迷娘……」

    神機怪乞眼皮不住眨動,似乎很用心地在聽司徒烈說話,也好像全不在意,這時,不等司徒烈說完,突然抬手一拂,將油燈一下扇息,跟著,司徒烈眼前黑影一閃,神機怪乞業已悄無聲息地穿窗而出。

    屋中頓時一片漆黑。

    司徒烈不勝駭然,也忙從椅子上立起身來,閃身來到窗口。神機怪乞既為武林中丐幫三老之一,雖然也本人自謙不如三奇之地位崇高,但其在武林中身份之尊,當可想見。這種人,無論一言一行,都必有過人見地,他此刻匆匆而出,絕非無音而發。雖然司徒烈很想趕上去看個究竟,終因神機怪乞未有若何暗示而不便輕舉妄動。

    司徒烈悄悄地自窗沿上望出去,窗外,月明星稀,寒空一碧,冷風陣陣吹過,除了院子裡的樹枝被夜風吹得瑟瑟作響外,一點異狀沒有。

    驀然間,司徒烈見到東面廂房上有人影一現即隱,司徒烈目力迥異常人,雖然人影現身之時極為短暫,但他已看出那條人影就是丐幫三老之一的神機怪乞古如之!跟著,神機怪乞的身形又分別在南房和西房上各出現一次,司徒烈不禁暗忖道:是了,他老人家大概在偵察什麼。

    果然,不久之後,半空中翩然飄落一條人影,神機怪乞回來了。

    司徒烈想去點燈,神機怪乞阻止道:「不必了,時間也已不早,我們不妨說幾句黑話然後休息吧!」

    司徒烈低聲問道:「難道您老又發現了什麼?」

    「這是老要飯的突然想起的,假如剛才來的人果就是青城迷娘,而她又在暗中聽去了你我有關於她的全部對答,則剛才那幾句警告,老要飯的敢相信她是百分之百的絕對善意和有所根據而發……施力,你系從何處而來,你能告訴我麼?」

    司徒烈聽話音發覺神機怪乞這番意外措施原來都是為了他司徒烈,不禁感動得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道:「七星堡。」

    黑暗中,神機怪乞輕輕驚歎了一聲,接著便沉默了,良久之後,方聽到神機怪乞以深沉的語調向司徒烈吩咐道:「孩子,我們休息吧!」

    一宿元話。

    第二天,司徒烈醒來時,神機怪乞已經手執著一頂破笠,笑吟吟地站在他的床前。

    「戴上這個,」神機怪乞微笑道:「我們好走了。」

    約略用了一點麵食,二人立即上路。

    路上,司徒烈不解地問道:「您老說昨夜那位……示警的人……系有所據而發,怎的到現在不見絲毫異狀?」

    神機怪乞不答,卻接口問道:「七星堡怎容得你小子進出自如?」

    「偷跑的?」

    司徒烈點點頭。

    「你一個人?」

    「像施力這副身手,您老以為憑我一己之力出得了七星堡?」

    「有人幫忙?」

    「嗯。」

    「游龍老人?」

    「不是。」

    「誰?」

    「一位不能公佈姓名的老前輩……您老能原諒施力的這種詞不盡意否?」

    「當然,孩子。」神機怪乞沉吟了一下,然後倏然抬頭問道:「莫非是游龍老兒在和七星堡主爭徒弟?」

    司徒烈點點頭。

    「而你卻偏向游龍老兒?」

    司徒烈再度點點頭。

    神機怪乞驀然一拍司徒烈左肩,大聲讚道:「好小子,老夫佩服你!」

    司徒烈高興地微微一笑。

    這時,二人走近一座林邊。

    神機怪乞伸手在空中一圈,然後狠狠地向地下一摔,同時皺眉道:「目前剛進春暮,這只蒼蠅從何而來?」

    司徒烈笑道:「難道林內有死屍?」

    司徒烈本意是說了玩的,炬知神機怪乞聽了,居然點點頭,拉起司徒烈就往林中竄去。

    入林不及三丈,在一株合圍巨干之前,赫然二屍在焉。司徒烈在看清兩屍面目之後,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神機怪乞回頭訝然問道:「你認識死的這兩人是誰?」

    「七星十三鷹的鷹頭鷹尾!」

    「哦。」

    「他們死去多久?」

    神機怪乞將屍體輕輕踢了一腳,又打量了幾遍,然後答道:「大概是昨天下午。」

    神機怪乞說著,偶爾抬頭,不禁失聲又道:「一點不錯,孩子,果然是她!」

    「什麼?」

    「你看這裡!」

    司徒烈順勢抬頭望去,死屍背後的那顆大樹的巨幹上,有一處已被人以大力金剛指寫了四個筆力娟秀的草書:「青城迷娘」。

    司徒烈看完,走上兩步,猛然運功聚指,騰身而起,一手攀住樹身,一手在樹身上使力一刮,「青城迷娘」四字立被刮去,而在原處另外寫上了「漢中施力」四個大字。司徒烈下得樹來,神機怪乞衝著他點頭一笑,跟著騰身而起,揮掌一刮,又將「漢中施力」刮去,而在原位寫上了:「七星堡主冷敬秋」。

    神機怪乞落地後向司徒烈笑道:「你這孩子真是性情中人,像你這樣的人,只要和你相處久了,不難令人相信佛家所說的頑石點頭,……不過,在目前的處境中,我們大可不必為這點小事勇於代人受過,迷娘表現了武人磊落風度,你施力也盡了青年人見義勇為的美德,一切由我化子擔了吧,假如七星堡有本領認出我姓古的字跡,古如之很想藉此機會衡量一下,三老比三奇到底差了多少。」

    司徒烈知道拗不過這位前輩,只好默不作聲。

    神機怪乞笑道:「小化子,我們走呀!」

    司徒烈想了一下,突又道:「恕施力年輕識短,敢問古老前輩,這位青城前輩的武功究系源出何派,她的武功可有與人不同之處?」

    神機怪乞搖搖頭道:「青城一派,以劍術見長,約在三百年前,本也是武林中九大名派之一,但後來不知為了什麼緣故逐漸沒落了,以致和邛崍、峨嵋兩派同自九派中除名,……

    但是,迷娘是否是青城後人,誰也弄不清楚,假如她是青城一支,她的武功就應該長於劍而短於拳掌。」

    司徒烈朝屍體又望了一眼,咬唇道:「這樣說來,她大概不是青城後裔了。」

    「何以見得呢,孩子?」

    「您老不見兩具死屍完整無損麼?」

    神機怪乞驀然一拍腦袋,連連嚷道:「對了,差點功虧一簣,誤了大事。」

    說著朝司徒烈膘了充滿憐愛的一眼,搖頭歎道:「你這孩子,心慈如佛,又細如發,……怕我老化子撿不起這張老臉,拐著彎兒說話,……唉,孩子,我古如之是出了名的吃軟不吃硬,只要是我古如之敬服的人,不管年紀大小,輩分高低,老化子一樣心悅臣服,五體投地……唉,不是你提醒我,老化子還真的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神機怪乞說罷,立即俯下身去,將兩具屍體詳細地反覆檢查起來,片刻之後,神機怪乞向司徒烈招招手,司徒烈也蹲下身子,順著神機怪乞手指的指向望去,兩屍眉心均有一顆米粒大小的紫黑小點。

    司徒烈不禁駭然問道:「這就是致命之傷?」

    神機怪乞點點頭,且不答腔,伸手覆上死屍眉際,略一凝神,手掌縮回時,掌心裡已經多了一根長不盈寸,通體碧藍,閃閃發光的細小金針,托向司徒烈面前道:「看到沒有,孩子,帶走兩鷹性命的就是這個!」

    「這種暗器叫什麼名字?」

    「要飯的也是第一次看到。」

    司徒烈淒然道:「兩鷹果有死罪麼?」

    「你又動了惻隱之心?」神機怪乞哈哈笑道:「你可知道武林中已有多少無辜之人死在七星堡內的那批人物手裡?」

    「七星堡有個姓施的師爺您老知道麼?」

    神機怪乞諷刺地笑道:「魔魔儒俠施天青,有名人也,老夫焉得不知?」

    「他殺過多少人?」

    神機怪乞驀然一怔,嚅嚅地道:「只聽說他於十數年前曾在黃山天都峰頂,獨力殲滅名震兩川的七大天王,邛崍兩怪,青城五凶,姓施的也就因此而一夜揚名於武林,至於……其他的……則倒沒有聽人說起過,什麼,你也認識他?」

    司徒烈聽了,甚感快慰,他想。施師爺沒有騙他,他的確沒有殺過無辜的人。於是,他向神機怪乞微笑著道:「我既從七星堡來,怎會不認識他?」

    「你以為施天青這個人怎樣?」

    「您呢?」

    「七星堡內沒有半個好東西!」

    「那麼,武林六大門派之內也沒有半個壞東西了?」

    「你為他辯護?」

    「別的我不知道,至少,姓施的師爺不是一個壞人!」

    「何以見得?」

    「他沒有令人非議的行為!」

    「他現在處身何所?」

    「也許他有苦衷。」

    「如何證實?」

    「他自己。」

    「什麼時候?」

    「不久的將來。」

    神機怪乞搔搔頭皮,苦笑道:「算了,我也不跟你小子爭了,假如不是這次的迷娘事件令我化子迷惑,你小子說七星堡中有好人,我化子管你是什麼龍的徒弟,不一掌將你劈了才怪。」

    司徒烈微笑道:「這就叫做,嫉惡如仇,從善如流。」

    怪乞翻眼笑罵道:「你小子在捧誰?」

    說罷,兩人相對大笑起來。

    神機怪乞一面收起那根喂毒金針,一面揮掌將兩鷹頭顱擊碎,然後拉了司徒烈一把,喝一聲走,兩人相繼穿林而出。為了避免麻煩,這一夜,兩人並未進入伊川城內,而由城外繞道而過,神機怪乞在鄉村小店中買了燒雞老酒,用紙包好,準備夜晚歇腳吃用。

    過了伊川,便即進入登封縣境。

    嵩山古名嵩高,又名陸渾山,一名方山。

    嵩山有太室少室之分,太室在登封縣北十里,西去十七里為少室,武林中知名的少林寺即坐落在少室山的北麓。

    明人讚嵩山有句云:

    萃兩間之秀,居四方之中。

    窿然特起,開方氣厚!

    兩間者,指汝州和洛陽而言也。

    據史傳,晉永康二年,趙王倫篡逆,齊王同等自許昌起兵討之,倫懼,夜使人披羽衣上嵩山,偽裝仙人王喬陳述符命而免一死。永嘉三年,劉淵遣子劉聰犯洛陽,劉聰因赴嵩山析禱,被治軍趁主帥不在,乘虛出擊,以致聰軍全軍覆沒。

    少室計高八百六十丈,謂之室者,因山上石室特多之故。

    神機怪乞的學識似極淵博,正好和司徒烈對上口味,兩人進入山區,因四野無一行人,高談闊論,暢議今古,眉飛色舞,樂不可支。

    天,漸漸黑下來了。

    神機怪乞和司徒烈相將走至一處靠山叢林,怪乞笑道:「好像到了世外桃源,在這兒暢歡一宵,真是快意。」

    司徒烈迅速地在林中收集了一大捧枯枝,堆在一塊高大如屏的青石之前,準備生起細火取暖。

    這時,神機怪乞突然傾耳低聲道:「施力,你可曾聽到什麼異樣聲響?」

    司徒烈聞言一怔,連忙凝神細聽了一會兒,低聲答道:「風……老前輩,一種很怪異的風聲。」

    神機怪乞微微一笑道:「風?再聽聽看!」

    「風……還是風……它不是風聲麼?」

    「是的,孩子,那是一種劍風。」

    「劍風?」

    「我們看看去,」怪乞低聲道:「輕點,無論看到了什麼,非有必要,總以少開口的好,在這種荒涼的地方面發生了無言的劍鬥,事情絕非等閒,吵了他們,可能三面不討好。」

    ※※※

    時值三月朔日,月明如鏡。

    老少兩乞,悄悄縱上青石之巔,細察劍風來處,發覺劍風系來自另一塊青石背後的窪地上。怪乞一招手,身形輕如靈燕地率先向東側那塊青石擦去。司徒烈暗暗提神,巧妙地隨後跟上。

    兩人分別在石腰找著立足間隙,然後悄悄從石頂探臉向下望去。

    朗朗月色下,窪地上,兩條身形,兔起鶻落。

    兩條身形,快疾時,有若閃電驚鴻,騰挪糾結,彼此難分。緩慢處,彼此凝神互視,腳下節節寸移,有如在對拉著一根無形的線,而在劃著一個圓圈。

    兩人為一男一女,臉上均蒙著一塊既寬且大的黑紗。

    男的身穿竹布長衫,神態飄逸瀟灑。

    女的一身夜行疾裝,身材苗條裊娜。

    女的手上拿著一柄精光耀目的狹長寶劍,男的手上卻只執著一根和對方寶劍長度相等的枯樹枝。依兩人神態看來,男的似乎並未將對方的寶劍看在眼裡,女的也似乎並未因對方只執著一根枯樹枝而有分毫輕敵之意。

    這時,場中兩人正以寶劍和桔樹枝互相遙指對方頸下結喉要害而繞場盤旋。此快彼快,彼慢此慢,兩人上身均是紋風不動,腳下步伐卻有如行雲流水般輕靈飄忽。一會兒快,一會兒慢,相持足袋煙光景,女的突然左手捏訣一彈劍身,劍光燈閃,圈起萬朵銀星,跟著一聲清嘯,劍光如漫天長虹,夭矯如龍地起於半空,銀光一縮一放,宛似彌空星雨,直灑對方當天。

    司徒烈為這駭人的威勢所驚,身軀不禁微微一顫。

    這時,一隻手掌輕輕在他腰際拍了一下,司徒烈才重新定下神來。

    再看那個身穿竹布衫的瀟灑男子,見對方突起發難,當下也是一聲長嘯,手上枯樹枝一抖,枝形重疊,恍若風吹灌林,千枝點頭,竟然和女的採取同一招式,騰身而起,以重疊枝影迎上彌空星雨!

    司徒烈暗喊一聲:「完了!」

    那柄寶劍,顯然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利刃,枯枝何物,怎的竟敢昂然不畏地硬接硬拚?雖然他不知道雙方都是何許人,若依他的心意,真想跳下場去,用一招游龍吼將雙方震開……

    說時遲,那時快,司徒烈一念未已,場中已然發生了出人意表的變化!

    只見女的驚噫一聲,霍然收式斜落八尺開外。

    女的落地之後,從容地將寶劍納入身後劍鞘。

    司徒烈奇怪地想到:怎麼,他們不是真的在打?

    不然。

    這時,放妥寶劍的女人抬臉向對方冷冷一笑道:「領教了,想不到閣下在劍術上竟有如此般的驚人造詣,雖然閣下始終不發一言,但奴家並非不知道閣下是誰……總有一天,奴家會打聽到你的絕學何來,同時也願有機會再領教一次,因為奴家想不到當今武林中還有我的劍術對手!」

    這時,男的信手擲去手中樹枝,雙手抱拳,朝女的深深一躬,神態極為嚴肅誠懇,但只不發一言。

    女的冷笑一聲,轉身而去。

    男的也反向默默退開。

    二人身法均極迅速,活似兩縷輕煙,升起,消失……晃眼不見。

    司徒烈深深地噓出一口大氣,恍若做了一場大夢。

    神機怪乞用手在司徒烈衣領上輕輕一帶,二人相繼回到先前那塊青石之下,坐定之後,神機怪乞緩緩而靜靜地吩咐道:「施力,你生火吧,今夜大概不會再有什麼意外了。」

    司徒烈升好了火,火光中,他看到神機怪乞怔怔地望著燃燒得別別作響的枯枝,彷彿在苦苦追憶什麼,司徒烈不便岔言亂神,便是抱著頭,對著火光出起神來。……司徒烈腦海裡亂得很,他什麼也沒有去想,同時,什麼也想不起,縱想,也只是他眼前的那堆火舌伸縮的火光,以及方纔的一片枝風劍影。

    不知道隔了多久之後,司徒烈耳邊想起了怪乞的喃喃自語:「她是青城派傳人是毫無疑義的了……他又是誰呢?」

    司徒烈霍然驚醒過來,茫然問道:「誰是青城派傳人?」

    神機怪乞皺眉道:「什麼?你連那女的就是青城迷娘,也不能從聲音上辨別出來?」

    司徒烈猛然一拍膝蓋道:「對,對,我只聽得耳熟,居然連這一點也沒有想到。」

    神機怪乞微微一笑道:「不能怪你,施力,你太緊張了。」

    「您老不以為那是一場美妙無比的劍學印證麼?」

    「當然,簡直可以說是武林數十年來罕見的一次劍術奇觀。」

    「這是不是當今武林中的最好的劍術?」

    「現在……也許是。

    「為什麼要加『現在』兩個字?」

    「你沒聽你師父提過三奇之一的『劍聖司徒望』?」

    司徒烈心頭一顫,熱淚立即升湧。

    他怕怪乞看出有異,忙低下了頭。

    「孩子,你冷麼?你為什麼渾身戰抖?」

    「施力,你什麼都夠了……欠缺的就是鎮定!」

    施師爺的一席話又在司徒烈的耳邊響起了,他以最大定力迅速地收攝起浮動的心神,藉者抬臂之勢擦去滾出眼外的淚珠,然後半抬著頭,強笑道:「哪裡,火星子迷了眼,有點痛……什麼,老前輩,您說劍聖司徒望?」

    「既然你師父沒向你提過丐幫三老,劍聖司徒望的事也可能沒有向你提過,是的,劍聖退隱已經很久了,近廿年來,音訊杳然,假如撇開劍聖不談,今夜我化子算是看到了武林中最上乘的劍法!」

    司徒烈點點頭,沒有開口。

    「劍術和拳掌功夫不同,」神機怪乞繼續說道:「拳掌講究精氣,劍術不但要三者俱備,而且要加上輕巧靈三字功夫,也就是俗語說的靜如處子,動若脫兔,劍隨意動,意在術先,鬥智而不鬥力,一念之失,勝券立交。」

    「何以見得迷娘是青城傳人?」

    神機怪乞慨歎道:「以前的武林九派,劍術方面首推華山青城,華山以金龍劍法見長,青城以風雲九式稱雄,互有獨特之處,為當時武林中劍術兩大宗派。嗣後,也許是後代傳人資質有關吧,華山派的金龍劍法盛況不衰,青城派的風雲九式卻逐漸默默無聞,但這並不說明青城派的劍術,遜於華山派的劍術,只是青城氣運當盡,又以人為因素,天奪其算罷了。

    現在看了迷娘在劍術上的成就,令人相信,她如果不是青城之後,決不能表現出那種名門正派的泱泱風度!」

    「劍聖的劍術難道遠超兩派之上?」

    「事實上如此,但劍聖的武學來源卻無人確知。」

    「您看那位用樹枝代劍的男人是何來路?」

    「看不出來,因為我沒見過他運用整套招式。」

    「兩人劍法誰高?」

    「單談剛才那一場比試,實在是勝負不分。」

    「勝負不分?不是迷娘已經輸了?」

    神機怪乞搖搖頭道:「錯了,孩子。你看到迷娘抽身先退,便以為迷娘輸了是不是?

    唉,這種地方正顯示了迷娘是個心氣高傲的奇女人,孩子,你沒看到那個男的最後抱拳一躬時是多麼地嚴肅而尊敬對方?看樣子那個男的也恐怕是遇見了生平第一個真正的敵手呢!」

    司徒烈緊張地又問道:「那麼那個男的輸了?」

    「男的也沒有輸!」神機怪乞搖搖頭道:「我不是告訴你雙方沒有分出勝負麼?」

    司徒烈迷惑地道:「這樣說來,施力就有點不懂了。……」

    「嚴格一點說,剛才那一場比劍,直到雙方分手為止,仍以迷娘略占一先,兩人所用的劍招,在他們本門中是什麼名稱我不知道,依一般劍招而言,那一式起身半空稱做『騰龍起鳳』,第二式劍尖抖出無數劍花稱做『星斗滿天』,接下去,如果雙方想分勝負,便得兩劍糾結,一較內力!」

    「男的手上是一段枯枝呀!」

    「是的,就為了這個原因,迷娘撤退了。在一個劍術名家來說,如果在劍術上的造詣已達爐火純青之境,最重要的是代表意念的左手劍訣,至於右手拿的,只要它能像征一柄寶劍,無論它是竹枝或木片,都能發揮寶劍的功能,而無損一套劍法的完整。但如果求勝心切,藉物傳力,以內力硬拚的話,被著力之寶劍,其本身之質地優劣,便有很大影響。寶劍和寶劍之間尚且如此,何況一柄名劍和一段枯樹枝?所以,始終領著半先的迷娘抽身後退了。當然,我們可以說迷娘系為對方過人的自信和膽力所驚,我們如果這樣說,毋寧說迷娘認為在這種情形下和對方拼試真力實在是勝之不武。加上她可能另有要事在身,和那男的也沒有深仇大恨,經過半場比試,已知來人根底如何,彼此心裡明白,實無血濺荒山之必要,這就是俗語所說的惺惺相惜;如欲窮究高低,來日方長,也不限於一時,而壞了名家風度。」

    「那個男的神態好從容!」

    「這就是他能和迷娘相提並論的地方!」

    「您老可想得出那男的是何許人?」

    「照理他應該是劍聖之後,可是,就沒有聽人說過劍聖有甚傳人!」

    「一個迷娘才瞭解了一半,想不到又出來了一個迷男。」

    神機怪乞慨歎道:「武林中事,往往如此,但慢慢總會尋出答案的……施力,不早了,休息罷!」

    第二天,老少兩乞繼續趕路,走了一天,已近少室山,一路並未發現若何異狀。

    司徒烈於路上問道:「青城前輩前夜示警,難道即系指七星首尾兩鷹而言?」

    「那種人怎會放在迷娘心上?」神機怪乞搖搖頭道:「士為知己者死,青城迷娘很可能是個武林奇女子,因被武林誤解太深,一氣之下,索性不作任何辯解,十數年來,你小子或許是第一個發出持平之論的人,她因深受感激,也許早將一路危難在暗中為你化解了也不一定。」

    司徒烈默默地點點頭。

    這一夜,他們就在少室山下歇宿下來。

    夜來無事,司徒烈突然想到某一問題,於是又向神機怪乞問道:「古老前輩,您老這次上少林,原意是想找誰?」

    「百愚禪師。」

    「少林上一代掌門人?」

    「少林本代掌門人!」

    「唉!」

    「什麼?」

    「您老不知道?」

    「吭?」

    「老禪師早在數月之前就……唉唉。」

    「就怎麼樣?」

    「就被人殺害!」

    「啊」

    「你可知是誰殺了老禪師?」

    「誰?」

    「七星堡主。」

    「啊啊……天。」

    神機怪乞倏地將頭臉埋入兩掌之中,伏向膝蓋,啊啊連聲,激動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司徒烈見了,也不禁情不由己地淌下了幾滴英雄之淚。

    足有頓飯光景,神機怪乞方從膝蓋上緩緩抬起那張老淚縱橫的臉,悲聲道:「少林百愚禪師,為老夫數十年忘形之交,想不到說法一生,竟落得個如此下場,公道何在?天理何在?唉唉,施力,今夜是我們最後一次在一起了,明天,你一人獨上少林去吧,我,我……

    我古如之的壽數大概是盡了。」

    司徒烈見神機怪乞如此說法,頗有去七星堡拚命之概,心下甚是後悔。他連忙移身怪乞身前,跪在地下,雙手搭上怪乞膝蓋,懇切地將事件始末複述了一遍,並說天山游龍老人現在可能還在少林的原因,就是為了如何避免少林受到第二次的災劫!

    神機怪乞聽完,淒然地點點頭道:「這樣說來,我對游龍老兒的過去也有點誤解了。」

    司徒烈見怪乞心意略動,乘機又道:「古老前輩若念在和百恩禪師的數十年道義之交,目前首要問題便是趕上少林和大家共商良策,如何保護少林上萬僧眾的安全,至於為老禪師主持公道,那是天下武林的公責,家師可能早有成算在胸,並不忙於一時,古老前輩若能暫忍悲憤,與家師攜手合作,區區七星堡,何患不滅?」

    神機怪乞長歎一聲道:「施力,別將事情看得那麼容易!游龍老人是何許人?假如七星堡可以簡單解決,七星堡何能存在到今天?老夫適才的激動表示,也不過抱著以身殉義之心而已,又何曾說過有甚把握來?……總之,孩子,你是對的,我如果那樣做了,實在愚不可及,也決不能得到百愚泉下的諒解,孩子,起來吧,老夫依你了!……唉……這樣說來,百愚一死,我們丐幫本身的一團疑雲是永世也澄清不了的了!」

    司徒烈嚅嚅地道:「施力可得與聞否?」

    神機怪乞點點頭道:「像你我這種一見如故的忘年之交,何事不可推心置腹?但望你念丐幫三老之薄譽得來不易,在知道這件事後,務必代守秘密,免得宣傳出去,為親者痛仇者快,孩子,你做得到麼?」

    司徒烈嚴肅地點點頭。

    「事情是這樣的。」神機怪乞開始迷惘地說道:「早在兩年之前,百愚禪師曾對老化子說過這樣幾句沒頭沒腦的話,他說:『古老子,老僧最近在關洛一帶,聽到一點風風雨雨的傳聞,希望你能提請你們掌門追魂老兒多多注意,免得壞了丐幫三老名頭才好。』老化子當時聽了,直如轟雷劈頂,連忙追問百愚禪師此話怎講?百愚嚴肅地道:『佛門弟子,首戒貪嗔癡妄,老僧願意再花兩年時間,作進一步之探究,如何得到真憑實據,兩年後你來少林,我們再作詳談不遲。』我化子為了尊敬百恩的意見,雖然闖了一肚子,但也沒有追問下去。

    如今兩年期屆,想不到老禪師業已先作古人,於公於私,怎不叫吉如之痛心欲絕?」

    「您老能想像老禪師那幾句話的含意麼?」

    「那有什麼難解的?老禪師的語意還不是指本幫關洛支舵有人覬覦掌門寶座,有非份之企圖?」

    「這事可能麼?」

    「依理,我古如之為本幫第七代掌門人攝魂叟古一之的六世玄孫,無論資歷聲望或武功,皆應為本代掌門之選,但我姓古的自知不若追魂師兄沉穩老練,有領袖才能,便堅持相讓,當時各代有地位的弟子均無異議,惟有師弟龍虎怪乞低頭不語,追魂師兄和我均未注意及此,總以為師兄弟三人情逾手足,在武林中又有三老清譽,以致沒有向三弟多作解釋,事後細細想來,如說三弟龍虎怪乞懷有異志,也是不甚可能!三弟人雖暴躁一點,心地卻極純善,可是,此話出諸百愚之口,卻又令人不得不信。」

    「追魂老前輩知道此事了麼?」

    神機怪乞搖搖頭。

    司徒烈噓出一口大聲道:「那就好了,此事很可能是貴幫仇家的一項陰謀,百愚老禪師一時不察,為其所蒙,尚幸老禪師老成持重,未肯遽信,不然的話,三老先為此事失和,中了仇家離間之計,就是貴幫的大大不幸了。」

    神機怪乞沉思地點點頭。

    司徒烈自告奮勇地道:「等此次少林事了,施力決繼百愚禪師遺志,為老前輩弄個水落石出,不知老前輩見允否?」

    神機怪乞點頭道:「孩子,以你的這份聰明才智,老化子還有放不得心的!……歇歇吧,孩子,不早了。」

    ※※※

    晨曦微露、巍峨宏偉的少林寺前的石子坡道上,一先一後地上來了兩個一老一少的化子。前面的一個,年約六旬左右,彎眉細眼,鼻如扁蒜,白髮蒼蒼,膚色紅潤。一襲藍衣袍,下擺破爛得像一撮流蘇,七纏八絞地打了五六個奇形怪狀的衣結,一副顢頇滑稽神情。

    後面的一個,年在廿以內,手扶竹棍,背背破席,脅下夾著一隻缺口海碗,兩手泥污,駝腰塌背,面黑且丑。

    石子坡道上,灰衣僧人來來往往,有的挑著籮筐,有的擔著水桶,但每一僧人均是目光平視,對身外之物視若無睹。

    老少兩乞一直來到寺前。

    寺內,佛號起處,兩個高大僧人披著大紅袈裟緩步而出,飄然跨過高有半丈的鐵檻,分立寺門外兩座巨大的石獅之前,合掌一躬。

    左首的僧人同時低聲道:「古老前輩請,掌門師兄現於藏心閣恭候前輩俠駕。」

    神機怪乞微愕道:「怎麼?知客……會是你們兩個?」

    右首的僧人合掌低聲道:「這是權宜之計,空淨僧無暇細陳,前輩見了空空師兄後自然得知。」

    神機怪乞輕哦一聲,返身向司徒烈點點頭。進了寺門,另有兩個真正的灰衣知客僧側身旁導,將老少兩乞領向大雄寶殿一旁的偏門,穿過數座經堂,繞過少林寺聞名於世的羅漢堂,最後抵達一座高聳的樓閣。

    一路上,兩僧兩俗默默而行,司徒烈心中雖然充滿了強烈的好奇心,但格於規儀,不敢稍事張望,但看到那些整潔的經堂僧捨,和莊嚴地往來、穿著各式僧衣的僧人,也不禁油然起敬,心想,名寺風範,果然與眾不同。

    剛剛踏上藏經閣樓梯,經閣上已經傳來一個為司徒烈所熟習的蒼老的笑聲:「古老兒,聽說你是丐幫三老中頂會喝酒的一個,老夫久被鬥你一鬥,如今你我均是客處佛門,奈何,奈何。」

    經閣樓口,一個鬚髮如銀,皺紋滿面,身穿藍布短袍,雙眼欲開還閉的龍鍾老人,笑容可掬地藹然而立。司徒烈一抬頭,一顆心,立即猛然狂跳起來。

    只聽得神機怪乞哈哈大笑道:「趙老兒,你休賣乖了,武林中,論名氣和武功,三老遠在三奇之下,若是說到酒,你趙老兒可得歇歇!要認輸乾脆認輸,我姓古的就不相信偌大一座少林寺就不能讓出一塊我們喝酒的地方!」

    大笑聲中,眾人上了樓。

    剛剛上樓,游龍老人即便微噫一聲,笑道:「古如之,你一個人來還怕不夠本?」

    神機怪乞哈哈大笑道:「趙老兒,這下子你可丟人丟到家啦。」

    司徒烈不敢怠慢,先向一旁靜立含笑,身披深紫紅線袈裟,滿臉紅光,壽眉覆目,法相至為莊嚴的少林本代掌門人空空大師躬身一札,然後轉身跪倒游龍老人面前,含淚磕下頭去道:「弟子司徒烈,拜見恩師。」

    游龍老人雙目微睜,精光暴射,等司徒烈磕完頭,連哦數聲,隨向空空大師道:「煩大師拿盆水來。」

    片刻之後,少林寺藏經閣的閣樓上,少了一個黑丑小叫化,多了一個劍眉虎目,鼻似瓊瑤,唇若塗朱,面如冠玉,丰神奕奕的絕世美少年……所有的人,均是驚噫不已。

    游龍老人一面朝司徒烈打量著,一面撚鬚微微點頭。

    司徒烈俯首赧然而立。

    突然間,游龍老人沉聲喝道:「烈兒,你且將玉門關的事件詳細為老夫說來。」

    司徒烈坦然抬起臉來,向在座三位異人分別一躬,然後有條不紊地,以沉痛的聲調,將輸出七星堡,參加文武擂,掌傷五九兩鷹,獨身趕向玉門關,長安見哀娘母女,玉門關為風沙所阻,嗣遇二煞月夜行暴,致為三煞所困,襄陵相逢不相會,重陷七星堡,蒙施師爺善待,少林僧犯堡,他格於和施師爺的君子協定,不便出聲,最後由長安遇見的哀娘搭救出堡,為他改容,囑其奔赴少林尋師,途遇丐幫三老之一,夜半迷娘示警,針斃七星兩鷹,荒山迷娘與人比劍,最後和怪乞相偕來寺的種種,有些地方詳細,有些地方只擇其概略地總說了一遍。

    空空大師和神機怪乞也不禁為之動容。

    游龍老人點點頭道:「好,你去那邊坐下。」

    司徒烈坐定,神機怪乞向游龍老人笑問道:「古如之外號『神機』,近日來事事『莫測』,專遇上些見首不見尾的古怪事,只好向你這條游龍請教了,趙老兒,哀娘是誰?和迷娘比劍的那個蒙面人是誰?你老兒可否略透玄機?」

    游龍老人微笑道:「酒後露真言,你窮化子不先設法將老夫灌醉,空口白話,問什麼也是白廢。」

    神機怪乞哈哈笑道:「好好,咱們先比劃幾杯!」

    就在一奇一老說笑之際,經樓下突然有人向上發話道:「空淨僧有事稟告掌門人!」

    空空大師臉色微變,端坐不動,向樓下緩聲道:「淨師弟有事但說無妨!」

    樓下道:「日前掛單的那位兄弟又鬧事了。」

    空空大師道:「要酒喝?」

    樓下道:「是的,……還有那些不倫不類的瘋話。」

    空空大師沉吟了一下,然後向樓下道:「淨師弟,願佛祖慈悲,就依了他罷!」

    樓下恭喏一聲,隨即杳然。

    空淨和尚去後,游龍老人不禁問道:「那位掛單的和尚是哪個廟裡來的?」

    空空大師微咽一聲道:「本寺送生事故,真是佛門不幸,也可以說是空空僧的無德無能有以致之。這事發生在半月之前,那時你老尚未來寺,嗣後,因為此事說來不登大雅之堂,故亦未說與您老得知,可是,現在卻愈鬧愈不像話了,兩位前輩不是外人,說來也是無妨。」

    空空大師頓了一下又道:「半月前的某一天,本寺突然來了一個帶發行者,身穿破舊僧衣,面目殘敗,眼鼻難分,一身之外,別無長物。聲言要在本專落單,問他要度諜,他說沒有,問他何處受戒,他說忘記了,瘋瘋癲癲,糾纏不清。本寺看在佛門廣大,無不渡之人,寺中弟子上千,也不在乎一二個人的吃用,便由知客做主收留下來。詎知此僧心性喪失,滿口胡言胡語,要吃肉要喝酒,口口聲聲地喊著:『你們少林寺死了一個大和尚還不夠麼?哼哼,你們少林寺來日的災難可多著哩,……空空僧,拿酒來,拿肉來,本和尚是羅漢降世,只要你們這批不肖弟子伺候得好,來日之事,由我一人承擔……包你們少林寺太平無事!』」

    空空大師說到這裡,神機怪乞不禁岔口道:「大師不以為此人出現得頗為蹊蹺?」

    空空大師皺眉道:「空空僧何嘗沒作如此之想?只是當今幾位武林高人空空僧都曾有過一面之緣,看那瘋僧年齡,如何高估,也只在六旬以下,五旬左右光景,要說他是某一位前輩異人偽裝,卻又實在不像!」

    神機怪乞道:「之後呢?」

    空空大師繼續皺眉說道:「空空僧因為七星堡事件未獲結局,日來心緒甚感不寧,便也懶得去管這些瑣碎事,只吩咐一位師弟好好將他照顧,供給他的素帶盡量做得精美點,哪知道他竟因而越發狂鬧起來。每次,當人送飯去,他就大聲問:『喂,小和尚,有酒麼?有肉麼?』待發現無酒無肉時,吃雖然照吃,卻一面吃一面罵:『空空僧放著活佛不敬,真是自尋死路!』……兩位前輩想想看,空空僧在此時此地碰上這種煩人事,該多頭痛?」

    神機怪乞向游龍老人奮然道:「我們看看他去如何?」

    游龍老人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

    於是,由少林掌門人空空大師帶路,眾人下樓向寺內東北角一座孤立的客舍走去。

    只要一見那間客舍整潔的外貌,眾人便知空空大師確未虧待那位掛單的帶發癲僧。

    眾人剛剛抵達客舍窗下,窗內便有一個嘶啞的喉嚨朝外面大聲問道:「小和尚,是送肉來還是送酒來?」

    空空大師皺著眉,搶步走至門口,向屋內單掌一打問訊道:「大和尚身為佛門弟子,何竟漠視我佛八戒之律?」

    屋內嘶啞的喉嚨怒聲道:「你是少林何人?」

    空空大師忍聲道:「佛祖慈悲,空空現下雨列少林第十九代掌門。」

    屋內哦了一聲道:「你就是空空大和尚麼?好極了,快點吩咐他們拿酒肉來。只要你當家的伺候得好,包管你空空僧永世不會步上你們那個百愚老和尚的後塵。」

    「師兄不以為這種話不應該出諸你我之口麼?」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只要心田淨潔,過腸酒肉,與我佛心何礙?」

    「六根不淨,五欲未去,佛心雲何?」

    「十八羅漢中就有操刀之人,羅漢能殺,和尚如何吃不得?」

    「羅漢悟非,放刀證果,師兄何必苦苦倒果為因,徒增本身孽障?」

    「空空僧,這樣說來,你在近日內大有成佛歸西之望了。」

    屋內嘶啞的喉嚨冷冷說著,同時自窗口探出一顆蓬亂的頭和一張醜惡無比的臉孔來。那張面孔,扁鼻闊嘴,吊眉橫眼,兩道眼神,冷森怕人,就算十殿閣羅前的值殿鬼卒,也比不上他那副惡形惡狀!

    當那癲僧向窗外掃過一瞥之後,臉色突然大變,伸出一根烏黑的指頭,指著空空大師怒詈道:「好,空空僧,你膽倒不小,居然帶了兩個武林人物來謀害我?走,走,快走。我和尚不要見那兩個白髮老小子,尤其那個滿面皺紋的,武功更高,人看上去也更討厭……滾,都給我滾!……噢,噢,阿彌陀佛,我和尚明白了,原來你空空僧有了靠山,不把我這個無廟無產的窮同門放在眼裡啦!嗚嗚,……嗚嗚……我的酒,我的肉,給這兩個老小於搶去吃光啦。」

    那個面目猙獰的瘋和尚說到這裡,居然埋首掌心,失聲痛哭起來。

    空空大師向游龍老人和神機怪乞搖搖頭,示意眾人可以走了。

    這時,那個瘋僧突又抬起一張淚水縱橫的醜臉,向司徒烈看了兩眼,變哭為笑地招手道:「俊小子,你來。」

    看到了那個瘋和尚臉上的淚水,再看到瘋和尚朝司徒烈發出的那種懇切的笑容,游龍老人和神機怪乞冷冷冰冰的面孔上第一次皺起了眉頭。司徒烈朝游龍老人望著,游龍老人點點頭,低聲道:「烈兒,不要走得太近。」

    司徒烈敬諾一聲,向前走了兩步,躬身憫然道:「行者有何吩咐?」

    瘋僧目不轉瞬地注定司徒烈,這時用那只髒得發亮的僧袖擦了擦臉上的淚水,以烏黑的手指,指指游龍老人向司徒烈問道:「小朋友,你是那個白髮老小子的徒弟麼?」

    司徒烈恭恭敬敬地答道:「他老人家正是在下家師。」

    瘋僧突然一變口氣厲聲道:「小子,你可是以為我和尚瘋了?」

    司徒烈又是一躬答道:「世人皆睡我獨醒,自古以來,傷心人大都另有懷抱,大和尚對世俗之觀點,容或與吾人不同,何能謂之瘋與不瘋?」

    瘋僧聞言,突又樂不可支地哈哈狂笑起來,一面笑一面嚷道:「好,好,有了你小子,吾道不孤矣!」

    說至此,復又慨然長歎一聲道:「可惜你已有了師父,不然我和尚倒真想傳你兩手絕學。」

    說著,又向游龍老人瞪眼喝道:「老小子,你可得用心好好地教,這麼好的徒弟,你老小子如果沒有自信,你隨時隨地可以轉交給我和尚,讓我和尚教給你看!」

    最後他向司徒烈揮揮手道:「去吧,小子,我和尚要睡覺了。」

    司徒烈又是一躬而退。

    瘋僧開始唱著一些語意不明的山歌,向屋內隱去。

    空空大師連宣佛號,領著眾人,走進一間雅潔幽靜的書室,書室內,齋席已備,席上還放著數甕泥封未拆的美酒。神機怪乞見了,哈哈大笑。游龍老人見了,卻皺眉道:「大師,這個使得麼?」

    空空大師道:「八戒之律,僅可約束佛家弟子,檀越等乃方外之人,飲用何妨?」

    席間,空空大師又道:「依兩位前輩看來,那位掛單師父可有可疑之處?」

    神機怪乞想了一下道:「那人有著一身不俗武功已是無可置疑。」

    游龍老人沉吟著道:「可疑之處不是沒有,但此人之出現,對貴寺有益無害則可斷定。

    就算他原是武林中人,因受重大刺激而喪失神志,大師也應善予照顧。老夫今夜頗想親身獨自前去試他一試,是真是假,以及到底是何來路,大概總可以摸透三分。」

    空空大師大喜道:「這就有勞前輩了。」

    這一晚,游龍老人將司徒烈帶至羅漢堂,先面試了他在游龍三式以及輕功上的成就,然後糾正了一些不到之處,並傳了司徒烈天山本門的至上心訣,吩咐司徒烈就在羅漢堂溫習起來。

    這無異畫龍點睛,司徒烈經過游龍老人這樣一貫串,有如盲人霍然放光,一悟百通,雖僅短短一夜功夫,本身功力已立增數倍。

    游龍老人教過司徒烈,旋即匆匆出門而去。

    第二天,眾人在可以俯覽全寺的藏經閣再度集會。

    空空大師首先向游龍老人迫切地傾身詢問道:「不知前輩夜來有何發現否?」

    空空大師如此一問,神機怪乞和司徒烈等人的注意力一齊集中向游龍老人,只見游龍老人輕輕地搖搖頭,微微地苦笑道:「貴寺收留的這位行腳師父,假如他不是一個大瘋子,那他就是一位大行家!」

    眾人齊齊一聲輕哦。

    「因有大師向貴寺各位輪值高僧交代在先,致命老夫能在全寺行動自如。」游龍老人手捻長鬚,繼續說道:「昨夜約摸三更時分,老夫異常謹慎地欺近那間客舍,仔細向屋內一望,嘿,「你們猜猜看,老夫看到了什麼?唉,這是一種巧合呢?還是那位師父的故意佈置呢?直到現在,存留在老夫心中的,仍是一團濃厚的謎!這話說出來,恐怕沒有人肯相信,老夫當時看到的,竟是一個身長不滿五尺的矮人,正在屋內專心一志地練著貴寺的成名絕學『羅漢拳』!老夫幾疑老眼昏花,凝神再看,一點也不錯,打拳的正是那位瘋僧!」

    神機怪乞失聲道:「那人身高不是將近六尺麼?」

    游龍老人點頭道:「是的,你聽我說下去。……當時,老夫因所見甚為怪異,便越發小心起來。這一點,你們當然信得過老夫,除非屋中人事先已知老夫潛伏室外,當今之世,若想憑本身在視聽兩覺上的修為而輕易識破老夫行藏的,想來為數也不會太多。老夫自審處身之所已夠安全,便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他那套拳式上去,少林羅漢拳的一招一式,老夫還有不清楚的麼?經老夫細察之下,發現那套羅漢拳打得不但毫無精闢獨特之處,而且功力泛泛,破綻百出,充其量也不過和本寺一名三代弟子在伯仲之間!」

    神機怪乞忍不住又道:「他的身長縮短兩尺有零,難道他使用的是內家上乘『易筋縮形』之術?」

    游龍老人又是一聲苦笑道:「『易筋縮形』之術,當今武林中包括老夫在內,充其量也不過三五人擅精此道,說出來各位也許更要稱奇不置,那人的縮形術,如果是真功夫的話,簡直可以說比『易筋縮形』術更高一籌。」

    因為此話是出諸武林三奇之一的天山游老人之口,眾人果然又是一聲驚噫。

    「看他行拳手法之俗,出招功力之庸泛,」游龍老人沉吟著道:「如非老夫在白天見過他的實際身材,根本就一無出奇之處!可是,老夫既已發現這點,當然得繼續觀察下去!只見他,將羅漢十八式反覆練了兩遍,也未見他運氣行功,身軀業已在不知不覺中恢復原狀!

    這時候,他並未停止羅漢拳的演練,練著,練著,他的身形竟又暴長起來,漸漸地,他已變成一個身長九尺的偉丈夫!」

    「啊!啊。」

    「若論武學,烈兒不算,古老幾你,以及空空大師都是當今一流行家,老夫之所以不揣冒昧想解說一下,實在是為了研究問題,並非老夫有意倚老賣老,古老兒你可不許生心!」

    神機怪乞瞪眼嚷道:「趙老兒,少耍江湖切口好不好?武功無古人,達者為師。平常拿鐵棍也不一定能撬出你老幾片言隻字,今天有此機緣,是化子和這個和尚的耳福,你趙老兒難道真想化子跟和尚跪下來朝你磕頭?」

    游龍老人淡然一笑,然後肅容接下去說道:「『易筋縮形』,難在非有三十年內功根基,或能得習已……已……失傳的『一元經』上的『一元心法』莫辨,而且運功全憑一口先天真氣,雖然各家姿勢不同,但總有一種特殊架式,方能收效。假如能夠在行拳時任意展縮,老夫只聽先祖天山神龍提到過,只有西藏紅衣喇嘛的密宗心法能做得到,但那種密宗心法據說久已失傳,所以,老夫當時所感覺到的並不是驚訝,而是無限的懷疑!果然,老夫又看出破綻來了,那人又練了兩趟拳,將身軀長度恢復原狀,但在老夫細察之下,那人額前竟是汗水淋漓,彷彿這趟拳業已使盡了他的週身氣力……想想看,這種現象合乎武術原則否!

    內功有根底的人在行功時能見汗麼?一個內功毫無根底的人又怎能易筋縮形的呢?

    嘿,奇怪的還不止這一點!

    最費人思考的,莫過於那人最後說的兩句話!

    當時,他練完拳,吃力地用衣袖擦去額前汗水,自言自語,似有意,又似無意地喃喃罵道:「佛爺既不怕人偷看,也不怕人笑話,空空老……老和尚供酒不供肉,總有他的報應,功夫洒家照練,將來七星堡主來了,洒家就拿這套羅漢拳對付他!」

    說罷,和衣倒上石床,不消片刻,立即毫無防範地呼呼睡去。

    古老兒,你向以工於心計見稱,你倒說說看,那個和尚究竟是什麼路數?」

    藏經閣上,剎時寂然。

    神機怪乞只是不住地搖頭,握手,一點主意沒有。好半晌之後,他這才一拍腦袋道:

    「有了!」

    游龍老人抬臉藹然微笑道:「你這窮化子的玩藝兒果然不少,說來聽聽看,你有了啥?」

    誰知神機怪乞只興高采烈地喊了一聲有了,旋又深深歎了一口大氣,繼續大搖其頭。

    游龍老人眼皮微抬,寒芒電射,訝然道:「古如之,你在鬧什麼玄虛?」

    「趙老兒,可記得二百多年前大雪山出過什麼奇人?」

    「冷婆婆?」

    「她的傳人呢?」

    「巫山黑衣神女慕容美?」

    「大雪山在什麼地方?」;

    「古如之,你瘋了?」

    「回答我,趙老兒!」

    「川藏交界。」

    「剛才你說西藏紅衣喇嘛有一種有關易筋縮形的密宗心訣?」

    「是的。」

    「以後那位冷婆婆的傳人黑衣神女何處去了?」

    「根據老夫自先祖潛龍子遺留下來的家志記載,慕容大俠好像在離開九疑一元經大會後就回大雪山去了。」

    「以大雪山的絕學大羅周天神功為基礎,慕容女俠再從西藏喇嘛那兒習得密宗心法有無可能?」

    「有!……但是,古老兒,你聽誰說過慕容女俠之後還有傳人!」

    神機怪乞長歎道:「你老兒現在知道我古如之搖頭的原因了吧?」

    游龍老人微笑道:「你懷疑那位掛單師父是雪山傳人?」

    神機怪乞皺眉道:「假如你趙老兒的判斷無誤,西藏密宗心法之由來,除了這一根線,何處再找第二個相近的解釋?」

    游龍老人沉吟著點點頭道:「是的,老夫說過……除非這裡面另有他故……那位掛單師父很可能是位奇人。」

    游龍老人說到這裡,忽然向司徒烈問道:「烈兒,你說七星堡主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再上少林?」

    司徒烈欠身恭答道:「報告師父,七星堡主已特准施師爺兩個月假期,施師爺假期未滿之前,七星堡主將不會離開七星堡一步,這話是七星堡主親口說的,照推算,施師爺的假期要到下一個月,四月底方才屆滿。」

    游龍老人點點頭道:「冷敬秋人雖該死,說的話十九倒還算數。這樣說來,老鬼二上少林的日期可能在五月初。現在是三月上旬,算起來時間還早得很。關於那位掛單師父的事,自此刻起,請大家不必再追究了。如有可能,空空大師不防稍稍供給他一點酒肉,因為他既無度諜,又未落發受戒,更說不出他的出家廟門,除了一襲僧袍,他實在算不得佛門中人。

    橫豎我們也並沒有將他派在預算之內,到時候有奇跡出現固好,否則的話,有老夫和古老兒在,諒冷敬秋也難有甚作為。」

    神機怪乞立起身來道:「要我化子在和尚廟裡住上一兩個月,我化子可辦不到,這樣吧,四月底我們再在這兒聚齊如何?」

    空空大師還待挽留,神機怪乞拍拍司徒烈肩頭,哈哈一笑,旋即飄身下樓而去。

    神機怪乞走後,游龍老人向司徒烈招招手道:「烈兒,你坐過來點。」

    司徒烈挨近游龍老人坐下,老人撫著他的頭髮慈祥地道:「孩子,你父親和老夫雖然一生相見沒有幾次,但彼此欽羨,神交不遜同胞手足,關於你家的慘變,自有為師替你做主,前些日子,哀娘也答應助老夫一臂之力,有她老人家幫忙,事情更容易水落石出……孩子,別哭了,你已不小,你應該記住你是什麼人的兒子,堅強起來……你父親不是平凡的人,任何天火凡火,毀家財可以,毀他生命可沒有那麼簡單,就像當今之世沒人能毀得了老夫一樣……孩子,你能逃出一命,居然又遇上了我,這是蒼天的恩惠,老夫為司徒望老友高外……孩子,記住,你目前惟一要做的,便是如何在游龍三式的正反變化中精益求精,天山武學只此三式,但你當能知道,老夫就憑這三式在武林中沽名釣譽了數十年呢!……孩子,自七星堡鐵牢中老夫知道你沒有得你父親的傳授,老夫起初頗感驚訝,現在才知道司徒望老友做對了,孩子,假如你有武功在身,你可能早就死在冷敬秋的魔掌下了。……孩子,你知道,你知道你父親讓你和武林絕緣的深遠含意麼?他一生闖蕩江湖,雖然做的都是一些對天可表的俠義之舉,但誰能擔保他沒有仇人呢?假如你會了武功,你就不免要到江湖上走動,做人父母者,心情永遠是一樣的,無論你的武功多高,他老人家又怎生放得了那顆心?……

    他就只有你這麼個獨生子啊,……孩子,現在情形又完全不同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已至此,你注定是武人的命,既然已經走上了這條路,你就應記住,往上爬,出頭!做一個人上人!……孩子,你的際遇,壞的一方面說起來固然很壞,但如向好的方面想去,也就好得相當可以了。你拜在老夫門下,這是普通武林人物夢想一生也不可能辦得到的事,同時,你認識了哀娘,丐幫三老,迷娘,魔魔儒俠。這些人全是當今武林一代精英,雖然你不一定要從他們那兒學得什麼,但你有了這些行道助力,你已比任何一個武人幸運……孩子,別傷心了,愚師相信,你父親一定仍然活得好好的,他可能正在天涯海角到處找你,老夫敢武斷的說一句,我那老友就是知道了放火的仇家是誰,在沒有找到你之前,他也決沒有心情去動他們,我那老友的劍術冠絕當世,你學游龍三式只能算是成就的一半,你父親的劍術是另一半,需要你去繼承……孩子,記住,你要活下去,勇敢的,堅強的活下去,並不全是為了你自己!」

    空空大師早就悄然避去。

    樓上只有他們師徒二人。

    司徒烈固然是泣不成聲,說到後來,游龍老人自己也不禁難過得老淚縱橫。

    師徒相對唏噓半晌,最後,游龍老人扶起司徒烈的淚臉,先將自己眼淚拭去,再替司徒烈將臉揩淨,歎息了一聲,緩緩說道:「孩子,這兩個月我也沒有時間呆在少林,空空大師的人很好,你假如願意留在這裡,不妨向大師討教討教,假如你想出去走動走動,扮做一個乞兒並不妥當,七星堡的人,經過你這次又以乞兒面目戲弄了兩鷹一次,他們將對所有的年輕乞兒特別注意,老夫的易容之術和哀娘源出一脈,老夫自信決不比她差,來,後面我已準備好了,孩子,看你師父給你一副什麼面目!」-

《血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