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天過去了,七星堡主仍然沒有回來。
這三天裡,司徒烈幾乎一直在重複著一句話:「唉唉,真想不到竟是他老人家!」
「更想不到他老人家會走得那樣快!」施師爺憂鬱地道:「在我看出那一招『游龍展』之後,我本想上前攔住他老人家,不顧一切地激起他老人家的怒火,拼著一命不要,勉力接上他老人家幾招,藉著騰閃竄躍,將他老人家的視線引向堡樓上你的立身之處,那樣一來,他老人家如憑武功將你帶走,有三煞七嬌十三鷹等人證,堡主絕不會過分遷怒於我,退一步來說,那時候,我縱然受到一點委曲,你卻能因而脫身堡外,說什麼也值得了。可是,出人意外的,他老人家卻走得那樣急,真是出人意表。」
司徒烈感激地道:「施師父,謝謝您,天保佑……還好您沒有那樣做。否則的話,他老人家在尚未瞭解您的一片苦心之前,失手傷了您,那時候叫我如何過意得去?」
施師爺搖搖頭,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也太過小瞧施師父了。」
司徒烈高興地道:「怎麼?您說他老人家傷你不了?」
施師爺又是一搖頭道:「你又錯了,小兄弟,當今之世,除了有數的三二人外,誰能搪得住他老人家的游龍三式?施師父的意思只是說我姓施的決不至於膿包到他們那樣,一招也接不下來,如果落敗傷亡,至少也在十招之後。小兄弟,你想想看,如果有上十招的時間,施師父的目的還會不能達到?」
「何須十招,只要他老人家再回到空地上來,我也就會出聲呼了!」司徒烈喃喃自語著,忽然間,他似乎想起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抬起臉來向施師爺問道:「施師父,那天我好像聽那位少林派的掌門人空空大師說過這樣一句話,他說他很景仰你,但是你的師門他卻不甚了了,施師父,這話可是真的?」
施師爺眼光望著虛空,悵然地點點頭道:。「空空大師說得不假!」
「您的師門很少人知道?」
「除了我自己,誰也不知道。」
「七星堡主呢?」
「堡主也不例外。」
「啊,他不疑心您?」
「我編了一套謊話。」
「騙過了他?」
「騙過了整個武林!」
「現在你為什麼告訴我?」
「你是我生平第一個碰到值得信賴的人!」
「您能不能告訴我假的一半?」
「我說我自小便是個孤兒,十來歲時被人帶進苗疆,一個不知名姓的人傳授了我各種武功,直到我藝業完成,恩師死去,我仍不知道我的武功屬於哪一派,哪一門!」
「堡主相信了?」。
「他不相信。」
「他試過你?」
「試過了,但他沒有看出什麼破綻來。」
「那是不是很難的一件事?」
「難極了,……可是,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進七星堡之前,已在江湖上行走了好幾年,各門派的武功均已瞭若指掌,所以,無論拳掌刀劍,一經我使出來,哪一派的武學都有一點點,而任何一派也不像,我對堡主說,我學來的便是這個樣子,堡主自作聰明地將我師傅附會到多年前一個武學很雜的奇人身上,我說也許是的,但我不能確切地知道,就是這樣的……他相信了。」
「你的本門武學呢?」
「當我和一個武林人物交手時,除非我有把握相信他不能辨別出我的真正身份,或者我需要置他們於死地,且有自主能夠辦得到,我絕不顯露我的真正絕學。」
「你的師父只傳了你一人?」
「是的!」
施師爺這兩個字說得很低,聲浪顫抖而嘶啞。
「你這樣做,你師父……不說什麼?」
「好兄弟,別再問下去好不好?」
「施師父,假如您不願意說,您可以不回答我。」
「唉唉……好兄弟,我矛盾極了……是的,我不願意說,但是,那並不是我的本意。……我錯了,我需要寬恕,可是,誰能寬恕我呢?快二十年了,我一直走著一條錯路。
一錯再錯,卻又不得不錯!唉唉,好兄弟,我這樣說,會把你愈說愈糊塗的,現在,我試著告訴你一點大概,希望你能體諒到我一些苦衷,但可不希望你對事情的真相瞭解得太清楚,因為,一個無可挽救的苦果已經結成了,除非……除非……出現了奇跡。」
「事情是這樣的,二十多年以前,我跟著一位g林奇人習藝,那位奇人不但武功高絕一世,而且他在武林中的地位也是崇高無比。因為那位奇人無兒無女,對待我有如骨肉親生,先後不過五六年光陰,我在那位奇人的悉心指導下,盡得了老人家真傳。我那恩師嫉惡如仇,卻又淡泊於名利,他老人家一生中不知道剪除了多少頑凶巨惡,卻始終沒有給武林中留下過一次真面目!
大概是十八年前吧,那時我剛好二十歲,武功也正好全部學成,我暫時辭別了恩師夫婦,到江湖上歷練,就在這一年,我遭遇到一個很大的困惑……我,我遇到了一個少女,她比我小三四歲,也是武人之後,我們相逢沒有多久,便陷入了一種無法自拔的地步,而……
做了不可告人的錯事,這事後來給她父親知道了,一方面將她女兒驅逐出門,一方面去告訴了我的恩師,我在羞慚得無地自容之下,又做出另一件錯事,我拋開了她,悄悄地一口氣奔出了關外。
在關外,我一呆就是三年。這三年裡,我過著比死還難過的日子-…最後,我終於發現了自己的錯誤,我又由關外趕回關內。我這次回來的目的,第一,我首先得找著我的恩師,求他老人家寬恕,如果他老人家不可見容,我準備接受師門家法,雖死不辭。萬一他老人家諒解了,我將尋遍天涯海角,去找回那位因我失去幸福的苦命人,泣求她對我當初不辭而別的原宥。
好兄弟,你猜猜看,我結果得到什麼?
我找不到我的師父了,他老人家的音訊已從武林中悄然失去。
很顯然的,他老人家已經擇地隱居了。
一般人的看法,他老人家可能是厭倦了武林中的仇殺恩怨,想享幾年清福。可是,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知道他老人家心灰意懶的真正原因,那個人便是我!
好兄弟,你代他老人家想想看,那不是不難想像到的,他老人家在我身上耗費了無窮的心血,為的是什麼?為的是教好一個徒弟去毀損他的名聲?唉唉,好兄弟,我在聽到了這個消息之後,簡直是痛不欲生,唉唉,兄弟,假如我在那時候死去也就好了,可是,我並沒有那樣做。
我還有第二個心願未了。
我想暫留帶罪之身,等第二個心願了過了以後再一次總結。
我開始化名施天青,帶著人皮面具,飄東油西,藉著掃殺武林中的不肖分子來發洩心頭的一股抑鬱之氣,兩川七天王,五凶兩怪便是那段期間被我獨力殲滅的,……我到處打探著,一年,二年………始終訪不著她的下落。直等十一年前的某一天,我在無意中經過了這座七星堡,我見到了她……自那次之後,我開始了禽獸般的非人生活!
兄弟,你也許會責問我,施師父,你為什麼要為一個失了節的女人而毀去自己後半生?
兄弟,假如你有此一問,你問對了,而且你問的正是時候。要是你這一句話問在四年之前,我雖然說得出一點理由,但那是一種兒女私情,對自己可以交待,說給別人聽卻不夠充分,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兄弟,記得前些日子我說過我施某人現在還不能死的這句話嗎?是的就是我將要告訴你這個原因,為什麼我施天青現在不能死?
首先,我得聲明這原因和兒女私情無關。
然後,我再從頭說起,我以前七年呆在堡中的原因。我當年進堡的第一天,她她是指誰,兄弟你當然明白她就是冒著萬險遞給我一張條子,上面寫的是:
被擄失身,為的再見你一面,你死我死,你存我存,以前如此立志,現在等你一言。
唉唉,小兄弟你不能明白的,總之我就這樣活了絞心的七年。直到幾年前的某一天,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我下了決心,我要帶她出堡,寧可出堡一步而亡,我認為也比這樣不明不白地活著強!可是,蒼天弄人,莫此為甚,就在同一天夜裡,堡主帶回來一個消息……唉唉,天哪,……這個消息又叫我多活了四年,而且,唉唉,我還得再活下去……直到有一天我發覺自己無能為力……唉唉,蒼天,何殘忍一至於此?」
施師爺說到此處,業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司徒烈也是一陣難過。
「施師父,」他啞聲道:「別難受了,你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神,只要是人,在您那種處境之下,可能誰都會像你那樣做,所以,施師父,你並沒有錯,至於什麼意外的變化,令你必須在七星堡繼續居留下去,您可以毋須告訴我,我也不會再問,因為瞭解你,並且同情你,你不是『施天青』,我也不是『施力』,有些地方,我們的情形相同,讓時間和機緣令我們慢慢接近吧。」
三天就這樣過去了。
又一天,施師爺苦惱地向司徒烈說道:「小兄弟,我為了某種原因不能失去七星堡主的信任,所以我不能在我手上將你放走,也許你能原諒我,也許你不能,不過,我寧願暫時有負於你,只要你我能夠在這世界一齊活下去,不會太久的,我相信有一天你明白了事情真相之後,你一定會原諒我的。」
「施師父,不必說了,我知道。」
「那麼,」施師爺憂慮地道:「出堡的機會前幾天失去了一個,現在怎辦呢?」
司徒烈沉吟不語,片刻之後,卻這樣問道:「施師父,您可想得出遊龍老人他老人家怎會在此時此刻出現於七星堡?」
「在你進堡那天的白天,他老人家已經來過一次,他老人家的原意是為你而來,湊巧那時候你還沒有到,堡主誤會了,無意中說出少林掌門人百愚上人喪命的事。依我猜想,他老人家可能立即去了一趟少林寺,得悉少林傾派出動之舉,大驚之下掉頭再度趕來。」
「說來也真夠險。」
「誰說不是?」
「假如不是他老人家及時趕至,雙方混戰之局已在勢所必行,施師父,萬一那種情形發生,那時候您準備如何處理?」
「誰知道。」施師爺苦笑道:「為了那個我連你都不能放出七星堡的苦衷,我將不願令堡中人起疑,正如俗語說的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縱令我不肯大施殺戮,處處留情,可是,武林最怕見到自己的血,那時候,少林寺的人一定亡命相拼,七星七嬌絕不會袖手,在那種情形下,就算我施某人一旁袖手,少林寺來人要想有一個生還,機會恐怕也不多呢!」
司徒烈深深吸著氣道:「雖然他老人家沒有見著我,但能一舉挽救如斯眾多的生命,他老人家也算不虛此行了。」
「不然可真虛擲了施某人一片苦心。」
「您心地真好,施師父。」
「這一點點小善算什麼,唉,我施某人的罪惡這一輩子贖不清的了。」
「施師父,您能不能再想到他老人家為什麼退得那樣快?」
「這一點就比較簡單了,他必須趕上空空大師表明真正身份,令眾僧心服,令大師安心。同時,他老人家尚要為少林一派另籌妥善安排,堡主回來知道這件事,就算少林派永不記仇,堡主也將會再度趕到嵩山去,以堡主那種心胸,決不可能將少林一派這一次的公然行動輕輕放過。」
司徒烈擔心地道:「少林寺能逃得過危險麼?」
施師爺微笑道:「傻兄弟,既有游龍老人做主,你還擔心什麼?」
「這樣說來,」司徒烈輕歎道:「短期之內,為了少林寺的事,他老人家看樣子不會再來的了?」
「小兄弟,別自苦了,施師父總得為你設法的!」
司徒烈微微一笑道:「我並不為出堡擔憂,施師父,我所以遺憾沒見著他老人家,只不過是我對他老人家的特別想念罷了。」
施師爺失驚道:「什麼,你一直沒有將出堡希望寄托在游龍老人身上?」
「可以這樣說。」
「你以為他老人家沒有這種能力?」
「不是。」
「為什麼?」
「他老人家稟性至剛,如由他老人家出手救我,勢必引起他老人家和七星堡主間的一場龍爭虎鬥,這種爭鬥在七星堡中發生,就算他老人家武功不在堡主之下,情勢仍是很顯然的對他老人家不利。退一步來說,我終於被救出堡了,如果因此兩敗俱傷,讓他老人家為救我而受到折損,我仍然不願意!」
「那是無法避免的啊!」
「就我所知,」司徒烈追憶著道:「他老人家對這座七星堡似乎尚有心事未了,在目前,他老人家並無意真正惹翻七星堡主,和七星堡主成為生仇死敵。」
施師爺急急地問道:「你可知道那是為了什麼?」
「這只是我個人的臆測。」司徒烈搖搖頭:「事實上是不是如此並不一定,雖然我不知道為了什麼,但我總認為我可能沒有猜錯。」
施師爺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氣。
「所以。」司徒烈並未覺察到施師爺表情上的微妙變化,他眼望空中,毅然地接下去說道:「我不願為了我的事而破壞掉他老人家一個完整的計劃。」
「那你將出堡寄望在什麼上面?」
「另外一個人!」
「誰?」
「您猜猜看!」
「除了游龍老人,我,以及你自己……這太難了,我猜不到。」
「我要七星堡主再難堪一次。」
「哦!」
「我要在堡主回來之後再出堡,他一天不回來,我也一天不願出去。」
「你已和救你的人約好?」
「沒有。」
「那你怎會有此自信?」
「因為我以為救我的那個人也有這種打算。」
「小兄弟,這種話假如換一個人說出來,我如果不懷疑自己耳朵有毛病的話,也將會斥之為夢囈。」
「一種美妙的夢囈,施師父。」
「這一切,是不是上次你說『我自有辦法出堡』之時,就算定了的?」
「一點不錯。」司徒烈咬著下唇,仰臉向上,像和塔尖對語般地,望著空中,出神地繼續說道:「我要等七星堡主回來,你將我交還他,我和他住在一起,也許不出三天,也許就是第一夜,……我的夢想將會實現,我將會毫不費力地跟在一個人後,輕輕巧巧地走出堡去……噢,唔……那太美妙了,我真興奮,我等著欣賞自己智力所結成的花朵。」
「施兄弟,我能問你一句話麼?」
「問吧!」
「那人將會是誰?」
「這個問題並不令我感到為難,」司徒烈注視著施師爺之臉,含笑道:「我沒有什麼好告訴你,施師父,相信我吧,我和你一樣,到目前為止,我還無法確定他倒底是誰呢。」
「施兄弟,你應該說出一個更為簡明的理由來令我相信。」
「好,」司徒烈微笑著反問道:「施師父,你先告訴我吧,是誰帶走七星堡主的獨生女兒冷小秋?」
「天哪,」施師爺驚叫道:「你存的竟是這樣荒謬的夢想?」
「一點不錯!」司徒烈含著笑,靜靜地說道:「我正等待著那位曾從七星堡主手上帶走冷小秋的異人前來帶我走!」
※※※
風塵僕僕,七星堡主終於回來了。
七星堡主回來時,顯得那樣地疲憊和頹唐,可是,當他看到丰神奕奕的司徒烈之後,他的容光煥發了。他含笑在司徒烈身上打量不已,最後,他向施師爺激動地道:「天青,我該如何謝你才好?」
施師爺忙著垂手躬身道:「堡主這樣說,天青感覺比任何賞賜都來得珍貴。」
七星堡主快意地哈哈大笑起來,一面笑著,一面連喊著:「擺酒,擺酒,叫他們都來,天青,今夜我們得好好地痛喝一頓。」
大廳上,排著品字形三席,左席七星七嬌,右席七星三煞。中間一席則坐的七星堡主,施姓師爺和司徒烈。施姓師爺坐於左側,司徒烈坐於右側,中間正面坐著的是七星堡主。
不消片刻,酒餚雜陳。
七嬌三煞首經施師爺招呼起立,全體向堡主敬了一杯酒,七星堡主端起那只巨杯,仰頸一吸而盡。就在這個時候,施師爺向司徒烈飛了一個眼色,司徒烈會意,無可奈何地立起身來,端杯向七星堡主一舉道:「施力敬堡主一杯,施力量淺,尚望堡主包涵。」
施師爺,七嬌三煞,一齊放杯鼓掌。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
「好,好,」他快意地大聲道:「我喝多點,我喝多點。」
堡主身後的三鷹五鷹輪流斟酒,七星堡主一氣連於三巨盅,幹完酒,向左右揮手道:
「大家隨意吃喝,不必拘禮。」
這時,施師爺輕咳一聲,立起身來向七星堡主微微一躬,然後低聲將少林寺本代掌門人空空大師率領百餘少林弟子來堡求見堡主,其中一位高僧貿然出頭,結果傷在大煞掌下,雙方幾乎引起混戰,嗣後游龍老人突以另一副陌生面目出現,強行調解,迫令空空大師退去,一掌震退三煞,他想追阻已是不及……等等的經過,鉅細無遺地向七星堡主報告了一遍。
施師爺報告時,全廳鴉雀無聲。
七星堡主翻著那雙突睛,獰笑著,靜靜地聽著施師爺說完,濃眉微皺道:「游龍老兒的本來面目生做什麼樣子?」
施師爺微微一怔,旋即接口答道:「身高七尺左右,黑皮膚,劍眉,鳳眼,直鼻,闊口,聲音清越洪亮。」
七星堡主冷哼一聲道:「好習的老兒,連老夫也給他瞞了幾十年,嘿嘿。」
施師爺又是一躬身道:「這一次施天青有虧職守,未能將來人全部留下,願受議處。」
七星堡主一揮手道:「天青,你且坐下,此次既有游龍老兒插手其間,老夫本人又不在堡,而能有如此結局,已算難為你了。」說到這裡,他倒臉向魔心彌陀望了一眼,點點頭道:「少林寺的和尚,有資格披上一件大紅袈裟的,地位大都和掌門人相差有限,不是經堂主持,也是監戒各堂的負責人,全兒能在一招之下創傷來人,應予嘉獎。至於你們三個不敵游龍老兒一掌之威的這一段,你們無罪。就老夫看來,游龍老幾隻是因為不屑向你們通名報姓而藉此一掌表白他老兒的身份而已,若論『游龍展』的真正威力,如果十成發足,你們三個整頭整臉的機會怕不太多哩!」他又轉向施師爺正容道:「天青,你可知道你差一點鑄成了大錯?」
施師爺臉色微微一變。
「你和他們三個的身份不同,」七星堡主不悅地繼續說道:「他們三個的武功縱好,不過是老夫的三個徒弟,說什麼比他趙老兒要小一輩。你呢,你是名滿武林的魔魔儒俠,你的師門不明,輩分無法排列,趙老兒對他們三個下不了毒手,對你則可就難說了。你毫不加以思考,就驀然上前攔阻,如果趙老兒老羞成怒,二度回頭,以你身居本堡一人之下的總管身份,萬一傷在他老兒手下,你將如何向七星堡建立了數十年的威信交待?」
施師爺惶恐地低聲道:「天青一時愚昧,尚望堡主開恩。」
七星堡主瞥了司徒烈一眼,點點頭道:「天青你有大功在身,這點小錯不去談它了。」
施師爺忙說了聲:「謝堡主恩典!」
七星堡主朝全廳環瞥了一眼,冷笑了一陣,然後向施師爺黯然搖著頭道:「天青,我又摸遍了一座突山,唉!……天青,你也很久沒有出堡了,這次,你將施力保護得很好,我很累想留堡靜守兩個月,你出去暢遊一番吧,順便替我打聽打聽那孩子……等你回來,我再去趟少林。」說至此,磨牙一聲獰笑:「嘿嘿,那些和尚真是些不知死活的東西!」
施師爺又起身謝了一聲。
七星堡主突然掉臉向司徒烈笑問道:「孩子,這回你可想定了吧?」
司徒烈點頭道:「七天之內……我作最後決定。」
「為什麼還要再等七天?」
「施力想和堡主起居相共,以七天時間來試驗我們的性格是否相投,以及堡主是否真心真意的對我施力愛護。」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起來。
「好好,這不是什麼難題,依你,依你。」
這時,司徒烈感到內急,低聲向施師爺說了,施師爺點頭道:「你一人到後面去吧,快點回來。」
司徒烈走出大廳,身後微微響起了一陣衣袂帶風之聲,他知道這是施師爺的良苦用心,先允諾由他一人獨出,向堡主暗示他已歸心,等他走後再指令專人躡蹤,在堡主面前表現他的做事慎重仔細,司徒烈不用回頭,他能推測得躡蹤者必是三煞中的一人。他故意裝作渾無所覺,坦然地向廳後的一間便房走去。
司徒烈既無於此刻逃跑之念,所以步履異常坦然。
司徒烈進入便房之際,十三鷹中一人低頭急走而出,因為那人低著頭,司徒烈僅從固定的服裝上看出他是七星十三鷹之一,但那人究竟是十三第幾鷹,他卻沒有看出。二人擦肩而過,那人的左手和司徒烈的左手微一相觸,這極短的一剎那之間,司徒烈感覺那人在自己衣袖中好似塞進了一些什麼。
司徒烈心頭一驚,他想,無論他是十三鷹中的第幾鷹,他這算是什麼意思?
司徒烈沒有聲張,他踏著原先那種自然的步伐,進入權點著兩盞菜子油燈的便房,他這樣想,無論對方是十三鷹的第幾鷹,他們都沒有向自己傳遞任何消息的理由和膽量,那是司徒烈個人獨有的一種看法,一個人做出了出人意表的舉動,其中一定有著一些出人意表的原因。
司徒烈選了一間近燈的,放著一個木桶的排間,輕輕縮手向上摸索,在袖口裡邊,他摸著一張紙條子,紙條子被兩顆飯粒黏在衣袖上。司徒烈一面扯下紙條,一面震駭地想道:憑他們十三鷹中人物,哪來的這份敏捷靈巧的身手?
司徒烈將那張長約寸許,寬僅兩指的紙條托在掌心裡,緩緩低放胸前,運足目力一看,紙條上面寫得異常簡單,沒有上下款,也沒有什麼通常武林人物留柬的表記,僅僅寫著這樣幾個字:今夜注意。
雖然只是短短的四個小字,司徒烈的一顆心卻給看得狂跳起來。今夜?就是今夜?啊,太好了,施師爺和他同住十來天,平安無事,而第一夜將他交還堡主,就已不翼而飛,七星堡主啊,七星堡主,且看出事之後,你那副醜臉撂到哪兒去?
司徒烈微微欠伸,將紙條納進口中,一口吞入腹內。
他又深深地吸進了兩口氣,運功平息了心神,這才緩步走向前面大廳。
司徒烈進入笑語喧耳的大廳,他掃眼瞥向三煞一席,三煞中魔心彌陀的坐姿有點特別,司徒烈心想,是了,就是你這個處處表功的傢伙!
這真是一種微妙的感觸,簡單的四個字竟賦予司徒烈莫大莫大的安全感,他意識到從現在開始,他已在一種巨大力量的保護之中。一切合乎他的推想,一切都按他的推想逐步實現。他信任暗中謀救他的人,無異於他自己信任自己,紙條為什麼由十三鷹之一傳遞?那人是不是十三鷹之一?都是題外小枝節,現在沒有時間去揣測,主要的,這是最後一夜,他應該好好的和暗中之人合作,七星堡中機關密佈,七星堡主更非等閒人物,假如出了差錯,寄望於第二次機會,那就難之又難了。萬一引起七星堡主的震怒或反感,更有性命之虞。
但司徒烈也存著另一種淘氣的想法,這是最後一夜,他要巧妙的找幾個人耍耍逗逗,包括七星堡主在內。
司徒烈慢步走向自己的座位,一面走,一面向魔心彌陀點頭微微一笑,魔心彌陀的臉色立即泛了紅。司徒烈肯定了魔心彌陀就是在他身後躡蹤之人,當然不願就此放過,當下朝堡主和施師爺望了一眼,又朝魔心彌陀大聲笑說道:「羅師父,您這一身輕功真令人佩服,以後有機會,還望羅師父多多指點才好。」
所有的人都是一愣,魔心彌陀滿臉通紅。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道:「施力,別誤會了,你羅師兄只不過受我之命向七星塔傳了一次令罷了!哈哈,不錯,不錯,你這種聰明的耳目,今老夫佩服,令老夫高興,只要再有三年光陰,老夫保險你能成為武林三奇之外的第一人……哈哈,斟酒來。」
司徒烈一哂入座,坐定後向七星堡主笑問道:「堡主,武林三奇是哪三位?」
七星堡主哈哈笑道:「三位中你曾見過兩位。」
「堡主是其一?」
「當然。」
「第二位呢?」
「還不就是那個游龍老兒姓趙的。」
「第三位呢?」
七星堡主笑聲突斂,施師爺臉色微微一變,司徒烈的一顆心跳得更是厲害。七星堡主僅僅約略一頓,便即以一種異樣的聲調說道:「第三位就是劍聖司徒望。」
司徒烈心口一陣窒息,幾乎暈厥過去。
「來,」施師爺蒼白著臉色,發出司徒烈第一次見到的一個大笑,舉杯向七星堡主高聲道:「天青再敬堡主一杯。」
七星堡主連聲道好,舉盅一吸而盡。
司徒烈覺得施師爺這種笑聲出現得既突然又難聽,可是,他沒有時間再想別的,他以最高速度鎮定了自己的心神,他後侮問了這個,自司徒烈聽見游龍老人說過一句『誰叫你是司徒望的兒子』之後,當時他雖然沒有在意,但後來,他愈想愈疑,他懷疑自己父親過去也是武林中人!
但他做夢也沒想到他父親竟是武林三奇之一。
這樣說來是一點不錯的了,司徒烈記得,在他的書房後面有一間經常被父親緊鎖著的屋子,父親告訴他那是一間『劍室』,他當時年紀還小,對於『劍』,一點印象沒有,以為父親或許在那間屋裡藏著一柄名貴的寶劍什麼的,當時並沒有在意。
現在,他恍然大悟了。
司徒烈有點奇怪,七星堡主說第二奇時那樣從容自然,為什麼說到三奇時的神態就有點變異?還有,施師爺的這種反常舉動是代表什麼意思?
不過,包括所有的人在內,他們並不知道他叫司徒烈,是劍聖司徒望的兒子啊!
司徒烈雖然想得很快,但他沒有再想下去,他不能有什麼失神的舉動,他警告自己,今夜是最最要緊的一夜,熬過今夜,他要想什麼都可以!
饒是如此,雙目精光如電的七星堡主仍然看出了異樣。
只見他,濃眉微掀,向司徒烈問道:「孩子,你怎麼啦?」
司徒烈睛一咬牙,鎮定地答道:「我在想……堡主適才說我三年後有希望成為武林三奇以外的第一人,難道我今生沒有超過武林三奇的希望?」
「你為這個而感到不安?」
「是的。」
七星堡主不由得失聲大笑起來。
「可嘉,可嘉,人無志不立,不管你將來成就如何,能這樣立志總是好的。」
司徒烈為了逼真起見,故意皺眉道:「堡主這樣說,希望是異常渺茫了。」
「這很難說,」七星堡主斂笑莊容道:「立志固然很要緊,但那只是一個人對一件事的信心,是否有成就,尤其是武功一道,卻完全繫於天賦和際遇。你如有著良好的先天稟賦,但你遇不著名師指點,只能算是一塊粗石中的璞玉,無法成器,反過來說,如你本身愚魯鈍滯,縱有明師傳授,亦是無濟於事,正像廢鐵鑄不出利刃一樣。」
這時,天已二更左右。
七星堡主已有三分醉意,揮手吩咐散席,同時向施師爺瞇著眼問道:「今夜誰總巡?」
施師爺躬身道:「今夜施天青輪值。」
七星堡主點頭道:「二更多了,你去吧!」
施師爺又是一躬,抽身欲退。
司徒烈心中驀然一動,一個念頭像電光火石般閃過他的腦際,他在這一剎那突然想起了一個人,那便是十數年前堡主獨生女兒失蹤之夜被堡主一掌劈死的神手飛猿蔣尤。
當下,他連忙向施師爺出聲招呼道:「施師父且慢。」
施師爺一怔,停步轉身。
七星堡主看了司徒烈一眼,訝然笑問道:「施力,你留師爺作甚?」
司徒烈認真地道:「本堡總巡之職共有幾人擔任?」
堡主見司徒烈稱七星堡為「本堡」,臉上笑意更顯,忙道:「十三鷹以上都有一份。」
司徒烈道:「十三鷹不行?」
堡主搖搖頭道:「總巡職責重大,十三鷹怎成?」
司徒烈道:「今夜能不能由羅師父暫代?」
堡主奇怪道:「為什麼?」
司徒烈輕鬆地笑道:「施力想留施師父到您書房裡下一盤棋。」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起來。
施師爺星目微轉,朝司徒烈匆匆瞥了一眼,臉上神色立刻大變。
七星堡主笑畢說道:「孩子,從今夜開始你就要和老夫在一起麼?」
司徒烈點點頭。
七星堡主高興地道:「好極了……孩子,老夫也會下棋呢。」
司徒烈不依道:「既然十三鷹以上的各位都有資格總巡,堡中算來共有十一位之多,為何暫時調動一下都不可以?」
堡主沉吟了一下道:「總巡之責,其大無比,本堡一向均是按序輪流,如果想調查數月或數年之前某一夜的責任,都可以從輪值表上找出,如果驟然更動一人,全表紊亂,以後,萬-……不過,既然你要這樣,破一次例也無所謂。」
說著,七星堡主回臉向魔心彌陀示意道:「全兒,今夜你代了吧,別忘了在表上加以註明。」
魔心彌陀一躬而退。
七星堡主又揮手退去七星七嬌和另外兩煞,然後他笑向司徒烈道:「為什麼你單單選擇了施師爺和你下棋?」
司徒烈也笑道:「下棋講究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我和施師父已經下過十來盤,彼此路數純熟,對殺起來,分外有味。」
七星堡主大笑道:「我也不是俗手呢!」
司徒烈哼了一聲道:「棋藝和武功應該不是當然的正比!」
「好倔強的小伙子。」
七星堡主說著,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於是,司徒烈走在七星堡主和施姓師爺的中間,由七星堡主帶頭,不向廳外,反向大廳一角走去。走到一根雙人合抱的巨柱之前,七星堡主揚手輕輕一拂,柱壁上立即現出一個僅可容人的小門。七星堡主低頭而入,司徒烈好奇地隨後跟進。
進入柱門,沿坡而下,僅十米級,下面使現出一條掛滿宮燈,光明如晝的地下通道。走完迂迴曲折的通道,坡度上升,又從一個柱門而出。出了第二個柱門,外面是一間寬敞華美的書齋,和施師爺的那一間的大致相仿,但比施師爺那一問講究得多。
書齋中除了桌椅書畫之外,另在一角擺著一張石床,石床上有一個又大又圓的蒲團,司徒烈知道那可能是老魔行功打坐用的。進入書齋之後,書桌上已經端放三隻蓋碗茶盞,七星堡主走向石床,回頭向司徒烈和施師爺招招手,二人走過去,七星堡主又是手一拂,石床背後的牆壁往一側移去,露出一間精美小巧的臥室,七星堡主帶著二人跨著石床進去,親自找出一副棋盤棋子,在桌上放好,又向室外一擊掌,立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僮托著茶盤在房門口出現。
七星堡主端下兩盞,留了一盞,向小憧揮揮手。
七星堡主向二人笑道:「你們下棋吧,老夫先到外間歇歇,天青走時招呼一聲。」
施師爺敬諾一聲,七星堡主又朝司徒烈望了一眼,含笑飄身而退。
隨著七星堡主的退去,臥房之門又緩緩合上,剎時天衣無縫。司徒烈伸手在壁上一摸,冷冰冰地,原來是鋼鑄成的,司徒烈不禁朝師爺吐了一下舌頭。施師爺柳眉微皺,朝司徒烈發出了一道詢問式的目光,司徒烈含笑點點頭。
二人相對而坐,放正棋盤,取出棋子,各人端了一盞茶,慢慢品用,輪流布石落子,序盤一過,趁著施師爺思考的空暇,司徒烈以眼光在室中打量起來。
這間臥房內部作橢圓形,圓壁均以鋼鐵鑄成,就好像七星塔下塔牢的四壁。室頂有一道月牙形的缺口。右側有一個碗口大小的玻璃窗。窗上翹著一扇看樣子隨時可以蓋落的鐵擋。
從窗口望出去,一眼便看到了那座七星巨塔,此時,塔尖上正懸著七盞紅燈,排成一座北斗形狀。
司徒烈立即明白了,原來這座七星堡中所有的臥室都有一面開向七星塔的窗子,夜間遇有事故,只要塔尖亮出信號,全堡可以馬上知悉,司徒烈又想,七星堡主這間臥室如此牢固,睡在這裡面倒真是高枕無憂呢!接著,司徒烈想到了另外一個嚴重的問題,除去堡中的戒備和各種密密層層的機關不說,單就這間鐵桶似的臥室,外人怎生走得進來?就算將要前來救他之人對堡中瞭如指掌,可是,七星堡主十數年前遭遇那次意外之後,他難道不會將堡中的埋伏設計更動?假如這間臥室只有一個通向外間的房門,有七星堡主當門而坐,這一關如何飛渡?
一局棋下完,天已三更,司徒烈向施師爺點點頭,師爺臉上露出一種極端茫然的神色,司徒烈比了一下手勢,意思是要師爺退出,並且放心。師爺向門外一指,又做出一個詢問式,司徒烈點點頭表示知道,再搖搖頭表示不要緊。施師爺指指司徒烈心口,又指指自己心口,司徒烈點點頭,也做了一次同樣的手勢。
於是,施師爺輕輕叩起牆壁來。
司徒烈暗驚道,這樣看起來施師爺也並不知道這扇房門的開閉之法呢!
很快地,房門打開了,七星堡主毫無倦容地盤坐在石床上,向施師爺點點頭,施師爺一掠而出,又朝七星堡主一躬行,方始趨身而退。
七星堡主朝司徒烈含笑說道:「不早了,施力睡吧。」
七星堡主話音一落,那扇鋼門便即緩緩合攏,房內房外,立即隔絕。
司徒烈朝那張精緻的檀木床望了一眼,一點睡意也沒有。他在房中來回徘徊了一番,然後走到那張書桌前面,從筆架上取出一支筆,打開墨盒醮了墨汁,就著紅木桌面,運筆揮動起來,他寫的是:
七星堡主:
您對我的優持和您對我的虐待兩下相抵,我們現在是誰也不欠誰。今後,如果發現新債,你仍得償還!我走了,再見。
施力留語
寫完字,放回筆,司徒烈又湊到窗口,向外面張望了一陣,除了七星塔尖那七盞紅燈仍然靜靜地高懸著外,堡中一片死寂,萬籟無聲,一點動靜沒有……。
※※※
三更已過,仍然沒有一絲動靜。
司徒烈漸漸地有點焦躁不安起來。
突然間,司徒烈想到一個駭人的問題,……他想……七星堡主機詐無比,會不會是他已經看出了我並無歸順誠意,而故意如此安排,命人遞給我這麼一個沒頭沒腦的條子,來試探我的意向?
這事頗有可能。
不過,司徒烈又想,這種情形可能太小了。第一,遞給他條子的那個人一定是偽裝的,那人絕不是七星十三鷹中任何一人,因為十三鷹中人物決沒有那副好身手,假如那人系受七星堡主之命行事,七嬌三煞,以及施師爺都在座,那人會是誰?他是魔心彌陀麼?不是,絕對不是,魔心彌陀一直是遠遠盯在他的身後,他怎能剎眼轉到他的前頭?就算他魔心彌陀輕功好,他哪來的時間換成十三鷹的日常服裝?第二,這事假如是七星堡主的有意安排,那人不應該裝成十三鷹的模樣,萬一他不能會意,以為是真的十三鷹,這事哪能收到試驗的效果?第三,七星堡主如果要考驗他,今夜便不應將他如此安置,他應該將他安置在一處出入方便的所在,給他脫逃機會,要是今夜七星堡主自己入房,而將他留在外面的石床上,那就是真正的令人可慮了。
所以,司徒烈發覺他的不安有點多餘。
可是,再想下去,疑竇也並不是沒有。很簡單的便是,來人怎知道他一定會去便房?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動靜?紙條上的語氣怎會那樣肯定?
最後,司徒烈決定了,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是禍是福,他仍以小心一點為是。他先用棋盤將書桌上的字遮住,準備等到四更以後仍無動靜時再行擦去。然後,他和衣躺倒床上,閉目養神,七星堡主就是偷偷啟門監視他,也不會看出多大破綻。
司徒烈躺著,心煩意亂地數著自己的心跳,光陰像流水般地,一點一滴地逍逝……。也不知道隔了多久,司徒烈業已朦朧睡去,突然間,他覺到自己的身軀彷彿躺在一隻在風浪中顛簸的船艙之內,輕輕地擺動,搖晃……他吃驚地睜開眼皮,燈光昏黃,房中靜悄悄地,什麼也沒有。
司徒烈駭異不已,略一定神,才發覺問題出在床底下,這時,床底下似乎有根支柱樣的東西在輕輕頂著床板,他悄然翻身坐起,俯身往床下一看,床底下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現出一個圓洞,洞中伸出一隻枯瘦黑黃有如雞爪的手掌,朝他微微一招,旋即隱去。司徒烈的一顆心跳得很厲害,他知道良機稍縱即逝,也不管那個圓洞是否代表著一個陷阱,當下兩手搭住床沿,一提勁,雙腿已經射入洞中,兩手一鬆,身軀立即筆直下落,卞落約摸兩丈許,便即踏著實地。落地後閃目一看,原來立身處竟是一條黑黝黝的地下通道,他定神測出通道伸展的去向,兩手扶壁,向前急行,左拐右彎,足足走了一袋煙的時刻,方始走出通道之外。
司徒烈回身一看,這條通道的出口竟是在一塊荒塚的墓碑之下,這時,那塊高有三尺,寬約四五寸,長滿苔草的碑石已倒向一邊,顯然是被來人推倒的。司徒烈四下一打量,七星塔遠在身後,七盞北斗形的紅燈遙遙在望,偶爾回頭,東南方的樹林外似乎閃過一條身影,司徒烈不敢怠慢,提足全身氣勁,雙臂一振,拔起三丈來高,便朝那條黑影追去。穿林而入,那條黑影彷彿在領著他的路,時隱時現,就這樣,走了足有一個更次,黑影進入一個鎮,在小鎮城腳下的一座頹廢的關帝廟前一晃而沒。
天快亮了。
司徒烈小心地進入關帝廟。
關帝廟內,東廊周倉的神座前點著一盞燈光微弱的菜油燈,神座前面鋪著一張草蓆,草蓆上對坐著一老一少兩個衣著破舊不堪,滿身油污的窮叫化。藉著微弱的燈光,司徒烈看出,老乞兒是個乞婆,頭包一塊破青布,皺紋滿臉。小乞兒是個男孩子,約摸十三四歲,斜眼歪鼻,臉黑如炭。
這時,老乞婆捲成一團,低頭盤坐,小乞兒正斜著一雙眼睛朝司徒烈醜怪地微笑著。司徒烈微微一怔,旋即趨步上前,朝老乞婆雙膝一跪,一面磕下頭去,一面恭恭敬敬地說道:
「施力拜見白夫人!」
小乞兒猛然一怔。
老乞婆也是猛一抬頭,一雙眼角滿是魚尾紋路的眼睛中,射出荷露般的清光,朝司徒烈打量不已,直到司徒烈磕完頭站起,方始一招手,拍拍草蓆一角令司徒烈坐下,然後以一種司徒烈極為熟習的聲音,和婉地朝司徒烈詫異地問道:「孩子,你……怎知道的?」
司徒烈敬答道:「關於夫人的事,施師爺已經全部告訴我了。」
「施師爺?就是那位魔魔儒俠施天青?」
「是的,夫人,他現在是七星堡的總管。」
白夫人輕聲一歎道:「想不到令人景仰的一代大俠也會投入七星堡那種地方去,真令人浩歎!」
「不,夫人,」司徒烈低聲解釋道:「施大俠投身七星堡並非他的本意,施大俠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希望夫人不要誤解他。」
「哦,你們兩個處得很好?」
「是的,夫人。」
「這就怪了。」
「施大俠實在是個可敬可愛的人!」
「他為什麼要留在七星堡?」
「這一點,」司徒烈為難地道:「施力不太清楚,因為施大俠目前還不能說明個中原委,但是,施力相信施大俠是一個正人君子,令人信賴。」
白夫人點點頭,停了一下又道:「孩子,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叫司徒烈?」
司徒烈微吃一驚道:「夫人如何知道的?」
白夫人輕聲笑道:「還不是你的師父?」
司徒烈慌忙問道:「他老人家現在去哪裡了?」
白夫人想了一下道:「大概在二十多天以前,我在洛陽附近遇到他,他向我說起你的事,拜託我到七星堡踩探一下,因為你是司徒望的兒子,資質很好,司徒望只生得你這個兒子,無論如何,不能落在老魔頭手裡。我就告訴他我已經在長安見過你,而且由你為我解過一次危,他說風聞少林寺出了事,要趕去看一趟。這幾天我已去過七星堡兩次,因為老魔沒有回來,所以我遲遲沒有動手。」
司徒烈聽到父親的名字,禁不住雙淚直流。
白夫人安慰他道:「孩子,別難過了,你父親身列三奇之一,武功並不在七星堡那個魔頭之下,若說他會被一場大火所困,實在是一件難以令人置信的事,日子長得很,我們慢慢打聽吧!」
司徒烈含淚道:「謝謝夫人。」
白夫人搖搖頭,輕輕歎息道:「孩子,別喊我夫人了,就喊我一聲哀娘吧。」
司徒烈回想起施師爺有關白夫人的一篇述說,現在又看到白夫人這種往事不堪回首的淒苦之狀,心下不禁為之黯然神傷。
良久良久之後,司徒烈為了打破這種愁雲慘霧的氣氛,回頭向那個斜眼歪鼻的小乞兒笑道:「冷小妹還記得我在長安杏園中那種難看的吃相麼?」
母女二人,均是撲哧一笑。
笑罷,那位冷小妹斜眼一翻,冷冷地道:「誰叫冷小妹?」
司徒烈微微一怔。
白夫人忙笑著向司徒烈解釋道:「賢侄,別理她,她不是生你的氣,她就是這副性子。
我什麼事都沒有瞞她,她自己替自己改了一個名字,叫做白依娘,假如在外面,叫真名姓都不方便,以後你仍叫施力,喊我就喊婆婆,喊她喊一聲依弟好了。」
司徒烈點點頭。
這時,天已大亮。
白夫人從草蓆底下拖出一個包裹,打開包裹,取出一套破破爛爛的衣服叫司徒烈換上,又打開一隻木盒,用一些藥品替司徒烈改了膚色和臉容,並且在司徒烈背上墊了一大塊破棉絮,現在的司徒烈,已經變成一個十六七歲的駝背醜怪小叫化了。
在白夫人替他改容之際,司徒烈將先後兩次進入七星堡以及往關外尋訪游龍老人的經過,詳詳細細地向白夫人述說了一遍,只略去施師爺和七星第七嬌的一段。最後,司徒烈忽然想起一件事有點不明白,便向白夫人問道:「夫人,既然您在十數年前將這位妹妹帶出,七星堡主為什麼對那條地道沒有加強戒備,或在地道內安置機關?」
白夫人輕輕歎息一聲道:「孩子,這是你的幸運,以後假如再有這種事情發生,我也一樣無能為力了。」
司徒烈訝道:「為什麼?」
白夫人淡然一笑道:「那條地道全堡只有我和老魔兩人知道,上次情形和這一次不同,那次我是趁老魔進入隔室時將妹妹從地道中帶走,事後我仍將一切恢復原狀,老魔一心以為我已不在人世,所以疑心妹妹是被人從房門帶出,而沒有想到其他,現在經過這次事件,那條地道則無論如何再也嘗試不得了。」
司徒烈不安地道:「照這樣說,會不會因為這一次的事令堡主懷疑到夫人還活在人世?」
白夫人輕哼一聲,苦笑道:「也顧不得那麼許多了……不過,老魔自信極強,懷疑也許會懷疑,若要他真個相信我並沒有死,也並不是一件容易事呢!」
司徒烈由衷地喃喃念道:「這就好了,但願如此。」
天已大亮。
白夫人掏出一把碎銀,遞在司徒烈手裡。
司徒烈吃驚道:「夫人,這,這是什麼意思?」
白夫人微笑道:「孩子我們目前尚不能行走在一起,你師父現在可能尚在少林寺,你去找他吧!」
「你呢,夫人?」
「我?」白夫人淡然笑道:「我還要去幾趟七星堡!」
司徒烈大驚道:「夫人,您還去那種地方做什麼?」
「找一樣東西。」
「找一樣東西?」司徒烈重複了兩遍,然後若有所悟,會意地點點頭笑道:「我知道了。」
「吭?你知道?」
「是的,夫人。」
「你知道是什麼東西?」
「大概和武功有關,但我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
「誰告訴你的?」
「七星堡主。」
「七星堡主?」
「是的,夫人,他還說只要我做他的徒弟,他就將那樣東西交我。」
「你見到了沒有?」
「沒有。」
「知道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
白夫人點點頭,又歎息了一聲,然後說道:「好的,孩子,你去吧。」
司徒烈依依不捨地道:「假如去少林寺找不到他老人家呢?」
白夫人想了一下道:「現在是二月底,我和他老人家約定四月初五在洛陽附近的草橋見面,假如你找不到他老人家,四月初五之前你直接趕到草橋也就是了。」
司徒烈向白夫人母女告了別,一徑走出那間關帝廟。
司徒烈曾經流浪過好幾年,叫化生涯他並不陌生,以前的他,一日三餐均告乞討方能果腹,而現在,他有的是銀子,一身破衣服只不過是裝裝樣子,走動起來,心情當然更是輕鬆,由於舉止自然,他更像一個要飯的了。
於是,新安往伊州的官道上,開始出現了一個駝腰塌背,面黑且丑,兩手泥污的小叫化,一根竹棍,一卷破席,一隻有著缺口的海碗,步履蹣跚,踽踽而行。
這一天晌午,司徒烈抵達了一個小鎮。
他找著一間生意鼎盛的酒館,一時間忘記了自己現在是個乞兒身份,悠哉游哉地向裡踱進。酒館中酒客大嘩,兩個戴著瓜皮小帽的店伙立即左右包抄上來,齊聲喝道:「吠,滾出去!」
司徒烈聞聲一愣,低頭朝自己身上看一看,這才省悟過來。他有點不服氣,暗忖:這些勢利傢伙,小爺偏不走,現銀買東西,看你們拿我怎樣?當下他抬起那張又黑又醜的髒臉,瞇著眼,以微微發啞的喉嚨向其中一個夥計怒聲反問道:「你叫誰滾?」
兩個夥計霍然大怒,其中一個吼道:「就叫你滾!」
司徒烈本想發作,但繼之一想,何必呢?這些小人,鬥贏了也不算英雄,倒不如換副態度耍他一耍,也讓這兩個傢伙傷傷腦筋。
於是,司徒烈露出一副心平氣和的笑容,啞聲笑道:「夥計,你們這裡是爿酒店麼?」
一個夥計大聲道:「是又怎樣?」司徒烈從懷中摸出一塊半錢來重的碎銀,托在油污的掌心裡,伸到那個氣勢洶洶的夥計面前,哼了一聲笑道:「夥計,拿酒來,這裡是銀子。」
「不賣!」
兩個夥計幾乎是異口同聲,同時,一個夥計伸出了一隻手,搭住司徒烈肩頭,使勁往店外便摔。這種情形之下,司徒烈只要施出二成內力向外一彈,兩個夥計包管骨斷筋折。可是,司徒烈會這樣做麼?當然不能!第一,對方無拳無勇,人雖可惡也是習俗使然,他們本來就是吃的這種狗眼看人低的勢利飯,走到哪裡可能都是一樣。再說這一帶尚未脫出七星堡的勢力範圍,隨便露出武功總是一件危險的事。
司徒烈一眼看到這時正從店外走進兩個人,心中一動,立即順勢向那兩人和身撞去。司徒烈的勁道發得恰到好處,他抱著頭,一面窮嚷,一面踉蹌跌出,迎面走進的兩人閃避不及,哈弄一聲,連同司徒烈,三人一齊栽倒。
這兩人不是別人,正是七星堡的五鷹九鷹。
五鷹和九鷹都是一身勁裝,誰看了也會知道他倆是武林中人,照道理,以五鷹和九鷹的身手,別說一個人的衝力撞他們不倒,就是三個四個,也是一樣。這完全是司徒烈使壞,兩邊肩頭完全搗在兩鷹的膝彎穴上,他裝得那樣自然,不但兩鷹沒有看出破綻,兩個店伙也是同時一愣。
兩人同時怔忖道:今天手勁怎麼大起來了?
五鷹和九鷹是何等凶暴之人?說什麼也不肯吃這樣的大虧!當下雙雙從地面跳起,瞪了躺在地下呻吟的司徒烈一眼,一個箭步,兩鷹齊上,劈劈啪啪,兩個店伙秋色平分,一人臉頰上挨了兩記清清脆脆的耳光。
幸災樂禍的酒客們哈哈大笑。三方面都吃了虧,他們覺得有趣好玩。
兩個店伙真是踐骨頭,一眼看出兩鷹不是等閒人物,雖然挨了揍,仍然打躬作揖,賠笑不迭。這時,賬房先生也走了過來,說好說歹,方將兩鷹半推半擁地送上一副雅座,司徒烈別有居心,這時趁著眾人不注意,靜悄悄地一直跟到兩鷹座前。
他仗著白夫人在替他易容時給他服過一顆藥丸,聲腔早變,等兩鷹坐定,走上前去,深深一揖道:「謝謝兩位好漢救命之恩!」
五鷹的武功雖比九鷹較高,但人卻較九鷹生得粗而直,這時繃著一張大黑臉道:「誰救過你的命?」
司徒烈又是一揖道:「要飯的人窮卻有一點窮嗜好,辛辛苦苦地掙了大半年,好不容易積了幾分銀子,今天想到這兒買點酒喝,詛知這般傢伙只認衣冠不認人,不但生意不做,出手就想傷人,要不是兩位大俠來的正是時候,我那一記倒栽蔥,腦袋砸上青磚地,那還有命?」
五鷹的心腸的確不錯,等司徒烈說罷,怒聲道:「老子不信邪,小子,你這廂坐,我請你!」
九鷹迅速地在司徒烈身上溜了一眼,眉頭一皺,眼角上的那道刀疤擠得像張老婆子的嘴。九鷹的不悅之色,五魔全看在眼裡,待得司徒烈在一邊打橫坐下,忽然笑向九鷹道:
「老九,你皺啥子眉?嘿,可別小瞧了這些要飯的,你難道忘了姓施的那小子當初第一次進堡是副什麼樣子?」
司徒烈聽得又好笑又心驚。
九鷹冷冷一笑道:「這小子能比那小子?」
司徒烈故意不服道:「兩位英雄……哪一個小子我不能比?」
兩鷹齊朝司徒烈望了一眼,不禁相對大笑起來。
酒菜上來了,五鷹替司徒烈另外吩咐了一份。
吃喝中途,九鷹突然皺眉道:「老五,咱們若是在路上遇到那小子怎辦?」
「逮呀!」
「你忘了我們兩個?……哼。」
「不然怎辦?」
九鷹搖搖頭道:「這一次,三煞十三鷹,以及咱們師爺,雖然統統出動了,可是分的路子太多,施師爺一人一路當然沒有問題,三煞一人一路不一定保險,咱們十三鷹二人一組更是等於虛應故事,老五,你想想看,除了那小子給師爺碰上,其他的人,誰能這得住那小子?」
五鷹低聲道:「老九,那小子到底是如何溜了的?」
「噓!」
「這兒有誰?」
「有誰?嘿!你沒想想,堡主身邊的人都給跑了,那小子神通多大?」
司徒烈故意乾咳了一聲,兩鷹同時驚覺。
九鷹忍不住又朝司徒烈打量了幾眼,突然向司徒烈盤問道:「喂,小子,你打哪兒來?」
「新安。」
「往哪兒去?」
「不知道。」
「不知道?」
司徒烈故意苦笑道:「只要是狗少人多的地方,哪兒也去得。」
「新安?」
五鷹將新安兩個字念了又念,然後突然朝九鷹遞了一個眼色。
九鷹臉色一緊,卻有意裝成一副輕鬆的樣子,向司徒烈笑道:「小子,酒夠麼?」
司徒烈連連點頭,他知道九鷹這樣問,只是一種話帽子,底下一定還有正文。
果然。
九鷹接著問道:「喂,我說呀,小子,你這一路行來,碰的都是些什麼人?」
司徒烈故意為難道:「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肥的瘦的,高的矮的,……三教九流,哪一天也能看到個幾百幾十,好漢爺這個題兒出得不是太難了一點麼?」
九鷹給司徒烈氣得直咬牙,但又發作不出來。
五鷹從旁道:「小子,少貧嘴,大爺問你的,是個年約十六七,身穿竹布長衫,英俊瀟灑,公子哥兒樣的年輕人,吭,看到過沒有?」
司徒烈故意一拍桌面道:「糟了!大爺,您怎不早說?」
兩鷹聞說同吃一驚,腰身猛然一挺,急急地道:「什麼?」
司徒烈幾乎笑出聲來,他忍住笑,故意歎息道:「你們要找那位少爺麼?唉,假如你們兩位進門就問我,這會子你們恐早已與他走在一起啦。」
「啊?」
「一點不錯,那位少爺的穿著長相和兩位說的一樣,小要飯的進鎮他也進鎮,他走在小要飯的前頭,走起路來東張西望,有點顯得神色不定,到了這間酒店門口;那位少爺停下腳來,似乎想喝,但是仰臉望望天色之後,和小要便說了一句話,拔腳又走了。」
「去哪裡?」
「誰知道。」
「他和你說的什麼活?」
「他問我去洛陽怎麼個走法,我告訴他向北再向東。」
兩鷹臉色一變,對望一眼,匆匆推盞立起身來。九鷹又向司徒烈威嚇道:「小子,你假如說話不算數你可得小心。」
司徒烈認真地道:「你們救了我的命,又請我喝了酒……大爺們也真是。快點追上去吧,要飯的擔保那位少爺走不快,天黑以前你們兩位如果追不上那位少爺,兩位盡可以轉回來找我要飯的討人!」
兩鷹欲走還留,奇怪道:「你怎知道他走不快?」
「嗨,我怎會不知道?您沒看到和那少爺同行的那個七老八十歲,身背酒葫蘆,駝腰塌背,老態龍鍾的老頭子?唉,那麼大年紀的人,不坐車子不騎驢,還好是在關內,假如到了關外,不給一陣旋風吹上半天空才怪。」
兩鷹頹然跌落椅子裡,互望一眼,頹唐地搖了搖頭。
司徒烈暗哼一聲,想到:就算只是我司徒烈一個人,你們這兩個貨色,又管得啥用?
兩鷹愣了一陣,九鷹忽然向五鷹引頸低聲道:「老五,你回去報告堡主,快,我跟上去釘牢。」
五鷹點點頭,兩鷹也不再理司徒烈,付過酒賬,逕自匆匆而去。
司徒烈出了小鎮,走到一個前後無人的地方,忍不住放聲大笑。
司徒烈現在站立的地方,右邊是一片水田,左邊是一叢荒塚,墓地上稀稀落落地長著一些松柏之類的雜樹,就在這個時候,一座高大的墓碑後面,一個蒼老的聲音諷刺地道:「真他媽媽的,吵人好睡,小鬼。你抬到黃金了?」
語音落後,一人自碑石後長身而起,嘿,一個貨真價實的老花子。只見他,彎眉細眼,鼻如扁蒜,白髮蒼蒼,膚色紅潤。一襲藍布袍,下擺破爛得像一撮流蘇,七纏八絞地打了五六個結,一副顢頇滑稽神情。
老化子敲著竹杖,一直走到司徒烈面前。
「喂,小子,出道多久?」
司徒烈心想,出道?什麼出道?難道討飯也要經過什麼地方訓練一番?唔,這老化子若不是開我玩笑,便是有點瘋癲。不過,不管對方問得有理無理,盡愣著也不像話,當下,司徒烈稍為猶疑了一下,然後期期地答道:「約摸四五年。」
「哪一舵?」
哪一舵?司徒烈想,這就更怪了,討飯原來要分舵?他實在不想和這個老化子再糾纏,於是含含混混地答道:「小的一向行走在關洛官道。」
「關洛道?」老化子睜大雙眼,顯出一副訝異神情道:「老夫怎地沒見過你?」
司徒烈大笑道:「要飯的到處有,要飯的和要飯的沒見過面,怕不限於我們兩個呢!」
老化子聞言臉色一變,伸出竹杖,不住地敲著自己衣擺上的衣結,一面厲聲向司徒烈道:「小子,你說你是關洛舵,你,你見到這個麼?」
司徒烈怔住了。
他想,這個老化子怎麼攪的?通住人家承認什麼「出道」,什麼「關洛舵」,現在又正言厲色地要我看他的衣擺,真是豈有此理!你老化子衣擺上除了幾個破破爛爛的衣結,其他還有什麼值得炫耀的?
老化子見司徒烈不言不理,不禁含怒欺上一步,喝道:「小子,你還不替我行禮受訓?」
司徒烈也火了,他想不到討飯的也會欺侮討飯的。於是,他仰天哈哈大笑道:「老人家,您在過什麼乾癮?」
老化子氣得渾身發抖,怒叱一聲,便向司徒烈一把抓來,掌風虎虎,聲勢頗為駭人。司徒烈大吃一驚,他想不到這個老化子也是武林中人,在沒有弄清原由之前,他實在不願出手格拒,就在對方五指堪堪搭上的剎那,司徒烈飄身斜斜閃開八尺!
老化子停步輕哦一聲道:「怪不得目無尊長,原來是仗著一副好身手?」
司徒烈怒聲道:「老人家,您憑什麼出手傷人?」
老化子冷笑道:「老夫想看看你小子在關洛道上倚仗的是哪一個!」
說著,又是一把抓來,勢子比第一招更猛更急。司徒烈雖然僥倖躲過,卻也只是毫髮之差,心中不由得又是驚駭,又是震怒。
「老頭子,我已讓你兩招了,你如再一味地蠻不講理,可別怪我老少不分!」
「老夫為的就是想看看你小子的貨色!」
老化子冷笑著,又發出了奇詭的一掌。
司徒烈也是一聲冷笑,左掌掌背現天,掌心向地,橫財當胸,覷準老化子來勢,一招「游龍展」,逕向老化子來掌橫劈過去!老化子驚噫一聲,霍然收勢暴退。
他偏臉一眼朝司徒烈打量又打量,最後皺眉問道:「你不是本幫關洛支舵的弟子?」
司徒烈先是一怔,旋即搖搖頭。
「你是天山游龍門下?」
司徒烈稍作猶疑,然後點點頭。
他想:人家既已從他起手式上認出了他的武學來源,可見對方見聞廣博,來頭頗大,在這種情形下,實無掩飾之必要,游龍老人為武林一代宗師,他司徒烈也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改容易裝無非是為了避免麻煩,假如真有麻煩來了,他還不是一樣要挺胸承擔?
老化子見司徒烈沉吟不語,似有所思,不禁走上兩步,藹然又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施力!」司徒烈想了一下,又道:「施捨的施,自力更生的力,但這個名字是假的。」
老化子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既然是假的,你為什麼要自己拆穿自己?」
「因為我想不出欺騙你老人家的理由。」
老化子聞言,笑聲突斂,雙目如電地在司徒烈臉上掠過一眼,異常感動地點點頭道:
「孩子,你真是個誠實不欺的青年人!不過,老要飯的這就不明白了,你的年紀這樣輕,又是游龍門下,做什麼要將本來面目隱去?」
司徒烈搖搖頭道:「請老人家原諒,這個我不能解釋。」
老化子注視著司徒烈之面,點點頭道:「老要飯的相信你的理由,……孩子,你準備去哪裡?」
「您呢?」
「老要飯的猜想這可能也是你小兄弟的秘密之一,老要飯的現在要去的一個地方,本也不想讓人知道,既然我問了你,你也問了我,我們何不一齊寫在地下,用腳踩住,喊完一二三,大家挪開腳來看?」
司徒烈覺得這個老化子很有趣,便即照做了。
背對背,寫好,轉過身來,老化子笑喊道:「一,二,三!」
二人同時一編右腳,諦視之下,二人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二人腳下踩著的,竟是相同的三個字:「少林寺」。
一老一少,一真一假,兩個化子相對笑了很久很久,。然後彼此擦了擦眼睛,相互點點頭,並肩重新上路。路上,司徒烈笑問道:「老人家,我不能告訴你真名實姓,你老人家的真名實姓可能告訴我?」
老化子信口答道:「你師父沒跟你提過丐幫三老?」
司徒烈也信口道:「沒有!」
老化子霍然止步,雙目威稜四射,注定司徒烈之面,臉色異常難看。司徒烈大吃一驚。
只見老化子厲聲道:「游龍趙老兒居然也和七星堡那個姓冷的一樣,沒有將我們丐幫三個老要飯的看在眼裡。」
司徒烈恍然大悟,連忙解釋道:「你老人家誤會了。」
「你跟游龍老兒幾年?」
「還沒有正式會過面。」
「什麼?」
「請你老人家相信它是真的,說起來雖然荒謬,但事實確是如此。也許他老人家將來第一個告訴晚輩的就是你們丐幫的三位前輩呢,可是,在目前,除了少數幾位和晚輩接觸過的人之外,晚輩對當代武林的種種,確屬一無所知。」
老化子哦了一聲,然後懷疑地問道:「你這一身上乘武功從何而來?」
「隔室傳授。」
「僅憑趙老兒幾句心訣?」
「正是如此。」
「奇妙的武學,罕見的資質……」老化子搖搖頭,自語了一陣,最後抬起臉來,詫然道:「那麼,游龍老兒生做什麼樣子你也不知道了?」
「那又不然。」
「吭?」
「晚輩先後見過他老人家兩次,包括他老人家的真面目和他老人家的假面目。」
「你剛才不是說你們還沒有正式會過面?」
「是的,我見過他老人家兩次,他老人家並不知道。就是我,知道我見到的就是他老人家,也是事後的事。」
「你小子的話我一句也不懂。」
「但願您老人家相信每一句都是實情。」
「這年頭武林中真是無奇不有,」老化子自怨自艾地繼續舉步,一面自語般地說道:
「你小子的為人,百分百的誠實可靠,但說的這些話,卻又有點離經,可真把我這個被武林黑白兩道捧得高高的神機怪乞古如之弄得昏頭脹腦了。」
「神機怪乞古如之是您老全稱?」
「既是這樣,我古如之也只好自我介紹了。」
「好極了。」
神機怪乞古如之朝司徒烈翻了一眼,哼聲道:「你說的我不懂,好,當然好嘍!」
司徒烈含笑說道:「到了少林,如果碰到游龍老人他老人家,那時候,您老將會證實晚輩此刻已將能說的全說了。」
「哦?趙老兒也去了少林?」
「晚輩正是去找他老人家!」
「好極了。」
司徒烈不禁忍笑說道:「您老去少林的目的晚輩不知道,晚輩去少林的目的您老卻已知道……好,當然好嘍!」
神機怪乞略一回味,不由得大聲笑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