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一邊是麥田,一邊是亂墳的一塊空地上。大路通過一座楓林,此刻背林而立的,是兩馬三人。兩馬一黑一白,三人全是女的,一老兩少。兩個年青的女人長得一模一樣,生得很標緻,也很妖蕩,一人有著一張挑逗性的嘴唇,誘惑性的鼻子,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年紀均和迷娘差不多少,廿四五。兩女的惟一不同之點,便是一個皮膚很白,一個皮膚卻很黑,白的顯得很嬌,黑的顯得很媚。
令人注目的是:那個白膚女子卻站在一匹黑馬之前,黑膚女子反倒站在一匹白馬之前,看樣子,這兩個女子大概就是所謂一麟雙鳳中的白鳳藍娥和黑鳳藍英了。
雙鳳中間,站著一個手扶鳩頭鐵杖,年約七旬上下,醜得出奇的老婆子。那婆子臉上,黃一塊,黑一塊,真夠得上是張不折不扣的鬼臉。
三個女人身後,遠遠地站著六七個勁裝大漢,司徒烈認得他們便是那批失去帶頭鏢師的,威武鏢局的鏢伙,司徒烈暗忖道:原來是他們趕到藍關來告的狀。
司徒烈並沒有依迷娘吩咐而跟車伕坐在一起,他搭著一隻駝背,偏著臉,睜著僅能睜開的一隻右眼,一步一步地向前越趄著走過去。他怕一旦變生意外,措手不及。因為他的神態那樣顢頇龍鍾,所以誰也沒有注意。
這時,迷娘正以悠閒的步伐,向鬼臉婆師徒三人走去。
只見一個鏢伙快步走至白鳳跟前,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低聲說了兩句什麼話,白鳳便指著迷娘向鬼臉婆道:「師父,看到麼,來的這人便是那個殺死大師兄門下的青城迷娘!」
鬼臉婆臉上毫無半絲表情,容得迷娘在她面前二丈左右的距離站定,兩指拈起那根少說點也有三五十斤重的鳩頭鐵杖,平指著迷娘之面,以一種毫無頓挫變化的音調,向迷娘冷冷地向道:「來的是青城迷娘麼?」
迷娘也冷冷回敬道:「看樣子前輩也就是驪山鬼臉婆了?」
鬼臉婆聽了,仍然無動於衷,繼續指杖冷冷問道:「你是青城派第幾代傳人?」
迷娘冷冷地道:「青城自九派除名後,早就不論代別了。」
鬼臉婆又道:「已經去世的青城糊塗叟是你什麼人?」
迷娘冷冷道:「當今武林中,包括三奇三老在內,有資格查問青城迷娘家譜的,尚不多見,你鬼臉婆要想清楚青城迷娘的底細,最好先將驪山一支自你鬼臉婆向上三代交代出來。」
鬼臉婆嘿了一聲道:「好狂的青城迷娘!」
迷娘冷冷道:「您老也不見得有多謙虛!」
鬼臉婆突然沉聲道:「迷娘,你可知道你在寧陝地面殺的是誰?」
迷娘靜靜地答道:「川中一龍和川中一虎。」
鬼臉婆沉聲又道:「你知道他倆是誰的門下?」
「威武鏢局局主,雙掌震兩川孫一麟!」
鬼臉婆厲聲道:「雙掌震兩川又是何人門下?」
迷娘仍然異常寧靜地答道:「一麟雙鳳是驪山鬼臉婆門下,武林中誰不知道?」
鬼臉婆厲聲又道:「那麼,你現在明白你殺了老身的什麼人了吧?」
迷娘淡然一笑道:「沒殺之前何嘗不知道?」
鬼臉婆似乎氣急了,渾身抖了一陣,鳩頭杖倏然放落,兩肩高聳,一張鬼臉幾乎縮進脖子,突然眉目亂動地,陰惻惻地尖笑起來,聲如猛啼猊嚎,艱澀淒酸,刺耳蝕魂。
迷娘臉上的那塊面紗端垂不動,彷彿她已料到鬼臉婆在這一陣怪笑之後的舉動,正在全神戒備。
鬼臉婆笑了一陣,尖起下巴,突然以一種極其溫和的聲音,向前跨了一步道:「如此說來,你青城迷娘眼裡根本沒有我這個驪山鬼臉婆了?」
迷娘先謹慎地向後退出一步,仍然保持著她和鬼臉婆之間的距離,然後靜靜地揚聲答道:「凡有敗德喪行之人,誰也不在我迷娘眼裡!」
鬼臉婆咦了一聲,諷刺地道:「你青城迷娘似乎相當清白呢!」
迷娘聽了這種話,情緒並不激動,當下淡然一笑道:「迷娘正以這一點自慰自傲!」
鬼臉婆嘿嘿笑道:「那麼,武林中的一些傳聞都是空穴來風了?」
迷娘也是嘿嘿一笑道:「在武林中,迷娘之所以有今天這種『盛名』,有一半得感謝賢高足雙掌震兩川之賜,這事是迷娘月前才打聽清楚的,假如迷娘在青城山中負氣一輩子,可還真辜負了賢高足一番『好意』呢!嘿嘿,只要迷娘能夠留得一命回川,迷娘少不了總要親自登門『致謝』!」
鬼臉婆又是嘿嘿一笑道:「無樹不成影,莫非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
這時,只見迷娘仰臉一陣狂笑,笑畢,霍然反臂抽出肩後那柄銀虹耀眼的寶劍,指著自己的左臂,一點一挑,一塊手掌大小的布幅,有如穿花蝴蝶似地翩翩飄去,露出左臂一段雪白如藕的肌膚,露出部分,彷彿一點鮮血滴在雪地上,一顆蠶豆大小的,殷紅的守官砂,赫然映入眾神目!
司徒烈情不自禁地微一點頭,趁勢將頭低了下去。
迷娘拉著披風將臂部遮好,還劍入鞘,纖手一指呆若木雞的鬼臉婆身後的黑白雙鳳,嘿嘿笑道:「藍家兩位姊妹好像也還是雲英未嫁之身吧?請教兩位姊妹,你倆身列驪山正派門下,絕非我這淫毒惡名揚天下的青城迷娘所敢攀擬,能否請兩位姊妹,當著德高望重的令師之前,也學一下迷娘的榜樣,讓迷娘開開眼界,明白一下一顆守宮砂並算不得什麼?」
驪山鬼臉婆,武功高,輩分尊,自尊心自然特別強。青城迷娘最後這幾句話,雖然是指藍關雙鳳說的,但聽在鬼臉婆耳朵裡,直如一柄穿心利刃!可是,護短是鬼臉婆的天性,雖明知門下一麟雙鳳之行為甚為江湖所不齒,總因師徒情深,捨不得嚴予斥責,而且她為人怪癖,很少在江湖上走動,更沒有哪個天大的笨蛋到她面前去談一麟雙鳳的是非,所以也就一直將就過去。但現在由青城迷娘如此一點撥,藍關雙鳳既不能舉例證明自己仍是黃花閨女之身,身為「令師」的鬼臉婆,其難堪與難受,也就可想而知了。
當下,藍關雙鳳兩副粉頰雙雙飛紅,自不在話下。鬼臉婆更是氣得鬼臉鐵青,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暴睜一雙鬼眼,凶光四射,模樣嚇人。她緊握著那根鳩頭鐵杖,做著一種無聲的獰笑,目光注定迷娘之面,一步一步地往迷娘立身之處,緊逼著迫近。
這時,藍關雙鳳大概是惱羞成怒,氣無可忍,突然互望一眼,各自從背後拔出一把精光閃閃的寶劍,縱身來到鬼臉婆兩側,齊聲道:「師父,讓我們姊妹倆收拾這個賤人吧!」
鬼臉婆哼了一聲,沒有說什麼,但卻停止前進。
雙鳳知道她們師父業已默允,於是,劍光打閃,如兩隻戲花飛蝶,向迷娘左右包抄凌空撲下,嘴中同時怒叱道:「賤人,看劍!」
迷娘當鬼臉婆步步逼近時,業已準備停當。這時,雖然仍舊垂手端上當地,但容得雙鳳撲落,驀地一聲清嘯,一式「比翼青天」,雙臂一分,人向後上方斜斜縱起三丈來高,僅以毫釐之差,從雙鳳劍縫中穿出!
雙鳳撲空落地,人如點水蜻蜓,微頓即起,二度向迷浪撲上。
這時,迷娘也已掣劍在手,見雙鳳二度攻來,輕聲一笑,左手劍訣巧畫半圓,右手一揮,劍光宛似一道經天長虹,閃電般地向雙鳳劍身掃去。
雙鳳哈哈一笑,不避不偏,各將手中劍一緊,拚力迎上。
迷娘驚噫一聲,劍光暴縮,人退八尺。
原來雙鳳所使,竟是一對名劍,是寶劍中有名的「龍麟」「鳳羽」!
迷娘使的,雖然也是一把名劍,但是,在這種情形之下,如果持之以力,雙方必有一方的寶劍有所損折,迷娘既沒有把握能將對方寶劍削斷,自然不肯力拚。
雙鳳見迷娘不戰而退,機先立占,雙雙嬌喝一聲,兩把名劍舞得如兩團巨大的雪球,向迷娘成燕尾式滾滾疾進。
迷娘一聲冷笑,就地一個盤旋,黑披風四角騰飛,如蒼鷹低回,手中劍光忽吞忽吐,或伸或縮,只見她,左手劍訣,指東劃西,身形輕快曼妙,彷彿霓裳仙舞,在雙鳳的兩把名劍中,進退從容!
僅約十合光景,一條黑影從鬥場中飄然飛出。那是迷娘。
藍關雙鳳也是一個收式。
黑鳳藍英戟指喝道:「青城賤人,你何故不戰而退?」
迷娘業已還劍歸鞘,這時靜立著,微微一笑道:「既然勝負已分,拚死的事兒,還是留給你們師父的好!」
黑鳳仍似未服,才待再說什麼時,白鳳忽然一扯黑鳳衣袖,輕聲道:「妹妹,我們退!」
黑鳳一偏頭,這才發覺,妹妹倆的左臂上,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給迷娘一人挑了一個手掌大小的破洞,就如迷娘剛才引劍在自己左臂上挑破的一樣。
由此可見,迷娘的劍術不但比雙鳳高,而且高得很多。
迷娘用這種方式取勝,在場的人,誰都明白她的意思是一舉雙關,歸根結底,她在想盡方法要驪山鬼臉婆師徒難堪!
這時,驪山鬼臉婆實在忍不下去了。
只見她,鐵杖微點,人已騰起四丈多高,半空中發出一聲尖酸刺耳的陰森鬼笑,鐵杖挾起一片呼呼風聲,以無比凌利之威勢,罩向迷娘當頭!
這一次,迷娘的態度慎重多了。
鬼臉婆的出手,已在她的意料之中,鬼臉婆剛剛起身,幾乎是在同時,她將左臂一屈,劍訣一領自己眼神,身軀往左側旁飄一丈有零,右手同時探向肩後,準備拔劍。
就在這個時候,司徒烈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傳自腦後:
「老伯,您站的地方太近了。」
語音未歇,一條人影,帶起一陣輕微的風聲,自司徒烈頭頂上空飛越而前。
來人正好落在和鬼臉婆相距丈許的正對面。
鬼臉婆先是一怔,旋即咦了一聲道:「魔魔儒俠,是你。」
是的,來的正是七星堡總管,也可能是劍聖司徒望的傳人的魔魔儒俠施天青!司徒烈稱呼慣了的施師爺。
施師爺這次現身,完全是一副本來面目,沒有戴面紗,也沒有易容改音,一襲淺藍竹布長衫,瀟瀟灑灑,從從容容,嘴角含笑,氣定神閒。
施師爺落地,儘管鬼臉婆業已先行出聲招呼,他卻偏身先朝迷娘抱拳一恭道:「上官女俠請了,可否先容在下向驪山前輩為你們調停一番?」
迷娘的表情如何,因為她臉上罩著一塊黑紗,誰也無法看到。只見她聽了施師爺的一番話後,拔劍的右手,僵持在半空中,不言不動,好半晌之後,才見她將半空中的右手緩緩放落,向施師爺微微一福,冷冷地說道:「魔魔儒俠請便!」
施師爺得到迷娘回言之後,這才轉身向驪山鬼臉婆躬身深深一揖道:「七年前七星堡一別,尹前輩別來可好?」
鬼臉婆眉頭一皺,似乎很不願意地道:「施天青,你如今可仍在七星堡任總管之職?」
施師爺又是微微一傾上身道:「承前輩垂注,施某人故我依然。」
鬼臉婆道:「冷堡主近來如何?」
施師爺道:「托福!」
鬼臉婆沉吟了一下,又朝一旁的迷娘掠了惡毒的一眼,然後抬臉向施師爺道:「你們是老相識?」
施師爺也朝迷娘迅速瞥了一眼,以一種不安的語調道:「似乎有過一面之緣……但青城女俠俠名則久已羨聞。」
鬼臉婆詫異地道:「你們既無深交,而你剛才說什麼,調停?」
施師爺含笑一抱拳道:「是的,尹前輩,在下說的是調停。」
鬼臉婆道:「如何調停法?」
施師爺道:「希望雙方看在施某人薄面上,即使不能握手言歡,也請雙方就此東西,暫時消去這場誤會。」
鬼臉婆不悅地道:「施天青,你是想要老身就此罷手?」
施師爺又是一躬道:「施某人區區微意正是如此。」
鬼臉婆輕嘿一聲,怒聲道:「施天青,你可知道青城迷娘這幾天做了什麼事?」
施師爺道:「不知道。」
鬼臉婆恨聲道:「你可知道她在昨天於寧陝地面殺了川中一龍和川中一虎?」
施師爺故意大聲道:「那兩個傢伙無惡不作,殺得好呀!」
鬼臉婆尖聲道:「殺得好?」
施師爺仍然推馬虎地點頭道:「老實說,那兩個若是碰上我,包管不是一掌也是一刀。」
鬼臉婆突然厲聲道:「施天青,你這種說法是否出於故意?」
施師爺故意躬了一躬,作失驚狀道:「像川中一龍和川中一虎那等人……施某人說錯了麼?」
「你知道川中一龍和川中一虎是什麼人徒弟?」
「難道是您老門下?」
「差不多。」
「咦,這就怪了,賢高足不是好像只有武林中知名的『一麟雙鳳』麼?」
「川中一龍和川中一虎正是老身首徒川中威武鏢局局主,雙掌震兩川孫一麟的兩個弟子!」
「噢,是尹前輩徒孫!」
「何嘗不是!」
「罪過,罪過!這麼一說嘛……唔……又該另當別論了。」
「施天青,你是明白人,你想想看,她殺了我兩個徒孫,老身不知道便罷,現在既有他倆同夥也向老身哭訴,站在老身的立場,老身何能袖手?看在七星堡主的情面上,你施天青也不是什麼外人,剛才你也許是一片好心,不願武林同道多傷和氣,所以不能怪你。但現在你施天青既已明白事件的始末,尚望能夠就此退開一邊,讓老身向這位青城高人討還這筆血債!」
施師爺故意沉吟了一下道:「若論川中龍虎之為人,實在該殺。可是,若如尹前輩適才所說,他倆和尹前輩有著此等淵源,他們兩個,縱令罪該萬死,青城女俠在下手之際,就該酌予留情。不過,話說回來,古律有云:不知者不罪……」
鬼臉婆突然厲聲道:「施大俠,您問問她看,看她在下手之前可知道川中一龍和川中一虎是老身什麼人?」
施師爺似乎微微一怔,但旋即含笑道:「哦,是這樣的麼?」
「何嘗不是!」
「尹前輩不以為青城女俠這是一種氣憤語?」
「施天青!」鬼臉婆不悅地道:「您有沒有感覺到您這種調停方式有點偏向於某一方?」
施師爺聽了,突然仰臉長笑起來。
長笑聲中,他打著哈哈道:「施某人自知份量不夠,罷了,罷了!」說至此處,笑聲陡斂,朝鬼臉婆肅容揚聲又道:「尹前輩曾數度為七星堡座上嘉賓,七星堡堡規第六條是如何規定的,尹前輩大概不至於記不起來吧?」
鬼臉婆稍為猶疑了一下,然後念道:「七星令符所到之處視為七星堡主親臨,怠忽者……殺無赦……施俠,是這樣的麼?您忽然提到這方面來是什麼意思?」
司徒烈臉如鐵板,又道:「堡規第四條呢?」
鬼臉婆皺眉道:「抗拒七星堡主之命者,殺無赦。咦,施天青,你,你?」
施師爺沉聲道:「根據七星堡規第六條和第四條之規定,七星令符所到之處,便應視為七星堡主親臨,無論持有令符之人是何等身份,持符之人所說的每一句話,就代表七星堡主的鐵令!……至於抗命者,堡規第四條規定得詳詳細細,施某人以為,尹前輩和在下都很明白,毋庸施某人重複贅述。」
施師爺說至此處,探手入懷,取出一面小旗,迎風一揚,旗面全展!
那是一面烏黑閃光的黑緞三角小旗,直狹不過四五寸光景,一面套在一根長約七八寸的象牙圓桿上,黑旗兩面均繡有七顆作北斗之狀排列閃燦金星!
它就是武林人物聞名而甚少見面,見了面便就落膽喪魂的「七星令符」!
此刻,施師爺就執著象牙桿的一端,平胸挺舉,神態莊嚴。
鬥場鴉雀無聲。
鬼臉婆一張黑黃相間的鬼臉漲紅得像一副灌飽了水的豬肺。
鬼臉婆眨著一雙內陷的三角鬼眼,朝七星令符望著又望著,一瞬不瞬,誰也不能猜測她此刻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好半晌之後……鬼臉婆的身軀掙得一掙,她似乎抵不住施師爺那種執旗挺立的莊嚴神態,像神話中記載一樣,鬼臉有如剛剛被人解開定身法,極其吃力地扶著鐵杖,對著七星令符,微微地,傾身一福。
施師爺輕嗯一聲,執旗的右手腕一旋,旗面立即向象牙桿上飛快貼卷。
施師爺放好七星今符,重新莊容向鬼臉婆沉聲道:「施某人說過:不知者不罪。前此,施某人純以私人身份說話,聽與不聽,尹前輩有權采擇。但現在,請尹前輩聽清,施某人憑七星令符代七星堡主發令:川中一龍和川中一虎貪淫縱慾,毀殘良家婦女無數,死於非命,罪有應得!藍關雙鳳聽信人言,私下挺身尋仇鬥毆,本犯七星堡規第五條之規定,茲今法外施仁,念在尹前輩之面,暫且不論,自此刻起,希望尹前輩這就率眾離開!」
藍關雙鳳粉臉失色。
鬼臉婆則默然無語。
青城迷娘靜立不動。
司徒烈則痛快莫名。
像一柄寶劍能殺人也能救人一樣,七星令符雖然是一個暴戾凶殘的象徵,但現在由施師爺掌管而用來禁制像驪山鬼臉婆這種一代巨魔,又不禁令人感到它也有可愛的一面。司徒烈心想假如七星堡主的專橫嗜殺,完全用在以正義為前提,而不以私人的喜樂恩怨作生死取捨,七星堡主就真正不愧武林三奇之一的令譽盛名了。
司徒烈滿以為,鬼臉婆既然已向七星令符低頭,她當然會遵從持符者之命而率眾撤離了?
嘿,大謬不然。
只見鬼臉婆在施師爺肅容說畢之後,嘿嘿一陣陰笑,然後冷冷地道:「七星堡主,德高望重,七殺鐵令,律出如山,老身和冷堡主相交數十年,實無為了兩個不肖劣孫而破壞他老人家行使武林歷史悠久的七星堡約的必要,不過,撇開這筆恩怨不談,老身尚有數言向施大俠請教。」
施師爺靜靜地道:「施某人洗耳恭聽!」
鬼臉婆冷冷地道:「這次的寧陝事件,完全出於突發,七星堡主武功威望雖高,總還不至於精於神話中的熟知過去未來。所以,老身敢說一句,這是極其顯然的,七星堡主對台端倚重殷切,才會將七星令符輕予寄托,台端也就抬出七星堡規來,強行調處這一次可說是台端完全受一己私人喜憎操縱的糾紛,這種調處,對誰有利,大家心裡有數,但事情業已成為過去,表過一筆不提!」音調更冷:「不過,台端顯系方自川陝交界的黃金子午谷那一帶而來,現在台端已經處身藍關地面的範圍之內,藍關是老身兩徒定居之地,此地更無其他武林人物,台端此行目的何在,老身忝念和七星堡的多年交往,問一聲使得否?」
施師爺臉色微變,以一種異樣聲調反問道:「尹前輩對在下行動為何如此關注?」
只有司徒烈一人明白,鬼臉婆也許只是懷疑施師爺和青城迷娘是老朋友,這一次,可能二人計議定了來跟她過不去的,想步步進逼,能激出一點蛛絲馬跡,好向七星堡主討回這次不平,但她一提到「黃金」「子午」,雖然鬼臉婆本意是從話根子上說起,完全出於無心,但聽人施師爺耳中,這個誤會可就大了。
鬼臉婆這時的語音,因為怒恨之故,冰冷異常,司徒烈細子品味,簡直和他服了變音丸後去探逍遙村和黑衫蒙面人遭遇時所發出來的聲音一模一樣。這怎使施師爺不震然大驚。
這時,更巧的是,鬼臉婆竟又冷冷地說了這麼一句:
「老身為什麼要問這個,難道你施天青心下還不明白?」
施師爺的臉色完全變了。
他突然仰臉發出一聲淒厲長笑。
司徒烈心頭不禁一震,施師爺這一聲淒厲長笑,簡直和他幾天前那一夜在逍遙村說完「只要朋友一人除下面紗也就得了,我,還不是朋友想像得到的人?」那兩句話後發出的淒厲長笑沒有絲毫分別!
司徒烈不知施師爺和鬼臉婆二人的武功誰高,但他可以想像得到,鬼臉婆縱不比施師爺強過多少,但施師爺的武功也絕不可能在鬼臉婆之上!這種情形之下,如果二人動起手來,施師爺就迫得非用本門武學不可。用了本門武學,施師爺的真正身份就可能完全暴露!
因為,在嵩高山脈中那一夜和迷娘的比劍,二人均無拚死之意,迷娘可能誤會他在追緝司徒烈,一心只想將他逼走,施師爺也是特別在意,尚保留了幾分,處處只仿迷娘招術,寧可永失機先,也不願為了搶先施展他原有的一套劍術,而露出師承淵源。
現在情形不同了。
施師爺誤解已深,他可能已認定鬼臉婆就是那夜在逍遙村干劍聖司徒望故居廢墟和他對過一掌的司徒烈。他疑惑中的,「老賊」「僱用」的「高人」!
在這種情形之下,施師爺一定要與鬼臉婆拼至最後只留一人,不是他自己死於鬼臉婆的鐵杖之下,就是他不令鬼臉婆活著去見「僱用」她的那個「老賊」!
還有一點令司徒烈擔心的是,萬一兩人功力悉敵,最後是兩敗俱傷之局,施師爺這一方面,打了一場無謂的仗,得到的結果是,除了將自己極不願人知道的秘密在不知不覺中因一場誤會洩露了外,一無所獲。
那種結果,對施師爺來說,實在大為不利。
這種一髮千鈞的局面,只有一個人能予解圍,那便是司徒烈他自己。他可以上前悄悄對施師爺將前因後果說明,施師爺對鬼臉婆消去那夜逍遙村的誤會,以施師爺八面玲瓏之過人機智,將鬼臉婆心平氣和地打發走,實在容易之至。
可是,此刻此時,這種事司徒烈做得出來麼?
他一出頭,不但迷娘和施師爺要嚇一跳,就是鬼臉婆,也將更要疑神疑鬼,不知道他們在弄什麼玄虛,如此一來,鬼臉婆對施師爺的誤會,勢必和施師爺對鬼臉婆的誤會一樣,越來越深!
就在司徒烈不得主意,焦躁莫名的當兒,鬼臉婆竟又火上添油,冷冷地說了一句戳中施師爺心坎深處的話:
「施天青,久聞閣下武學甚雜,始終無人識得閣下真正門戶,老身今天不揣冒昧,想以老身和貴堡的多年情誼,請您以您行道以來從不顯露於活人之前的武學指教老身兩招如何?」
鬼臉婆冷冷說畢,施師爺的臉色,完全慘白了。
藍關雙鳳,卻同時於後角漾出一絲得意的微笑。
藍關雙鳳,自英俊瀟灑的施師爺現身之後,對於施師爺的一舉一動,一直就很注意。兩雙秋水盈注的妙目,不時朝施師爺有意無意地,爭先飄遞著撩人遐思的殷殷關切,其後,雙鳳見施師爺言詞偏向迷娘,雙鳳的神情,立即顯得頗不自在起來。姊妹倆的眼光,也同時由媚轉煞,自施師爺的身上,開始狠狠地轉向臉蒙黑紗的迷娘。雙鳳這時的微笑,顯系因嫉生恨,而最後,更轉變為欲圖發洩的神情。
迷娘臉上紗,端垂不動。她漠視於雙鳳的神情演變,她,迷娘,此刻似乎正在全神注意著施師爺的失常神態。
司徒烈,心急如焚。
鬼臉婆見到施師爺的臉色有異,大概也誤認施師爺膽怯,雙目注定施師爺之面,冷笑著,不稍一瞬同時,也許是由於心生驕念的關係,一張鬼臉上,忽青忽黃,越發陰晴不定起來。
終於,施師爺仰臉朝天,發出了第二次懾人心魂的淒厲長笑!
笑聲,繼續了很久。
笑畢,他正目注定鬼臉婆之面,雙睛中閃耀著一種令人寒顫的火焰,挺立原地,雙拳一抱一拱,沉聲道:「如此說來,尹前輩請了!」
鬼臉婆冷冷地道:「請施俠亮兵刃!」
「兵刃?」施師爺雙目微微一亮,緩聲道:「有限制麼?」
「聽便!」
一抹可怖的微笑閃電似地掠過施師爺的嘴角,他從容地轉過身來,朝迷娘走了兩步,深深一躬,低聲道:「請恕施某人冒昧,上官女俠的寶劍,可否暫借一用?」。
迷娘臉上的黑紗微微一顫,一個異樣的聲浪傳自黑紗之後。
「你,你用劍?」
施師爺又是一躬,強笑道:「施某人迫不得已,只好在劍術名家面前現醜了。」
迷娘默然無語,伸手自披風內解下那柄劍身較普通寶劍為狹的長劍,連鞘遞出。施師爺恭敬地雙手接過,熟練地一按鞘口彈簧,一道銀虹。應手脫鞘而出。又是一抹可怖的微笑,掠過了施師爺的嘴角。他小心地將那支有著斑剝古紋的劍鞘平放地上,然後執劍轉身,朝鬼臉婆走近兩步,左手拇指與小指相扣,並食、中、無名三指,一靠劍身,以劍術中極為常見的一招「頂天立地」亮開門戶。
鬼臉婆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施師爺,這時,眉頭不禁微微一皺。
起初,她見施師爺的意態從容,執劍轉身的那一剎那,劍身平穩,口含微笑,眼神清澈悠閒,完全符合了劍術上最高的要求……心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力合。眼與劍合,劍與步合,步與身合!
可是,這一招起手式卻又令她迷惑了。
「頂天立地」,是劍術中一招俗得不能再俗的起手式,完全不似名家宗派。華山金龍劍法,起手式是左手執劍,劍身藏於左肘之下,劍尖平胸向左外吐,右手陽掌前現,雙目向上方微微仰視,名為「蒼龍曝以」。青城風雲九式,起手式也是左手執劍,劍柄向下方斜斜倒指,拇指及無名小指等三指扣定護手食中兩指托指柄端,劍身沿左肘向上,劍尖斜指右上,完全隱於後身,名為「波譎雲詭」。
至於劍聖司徒望當年的起手式,雖然武林中甚少人知,但她鬼臉婆,因為行道早,行輩高,也還見過一二次,那就是,劍聖司徒望的劍術,根本沒有起手式,寶劍出鞘,如何拿著,哪種拿劍姿態,便是起手式。十次應敵,十次起手式,決不會有一次相同。
所以,鬼臉婆迷惑了。
她朝神態從容,嘴角含著深沉微笑的施師爺,連望數眼,陰惻惻地閃著那雙鬼眼問道:
「你,你用劍?」
施師爺的臉色,更為慘白了。
你,你用劍?
上面這短短四個字,第一次由迷娘以疑訝的語氣發問,它像一道寒流突擊,僅令施師爺感到一陣寒顫。但如今由鬼臉婆以陰冷的語氣問出,卻有如一柄利刃,刺中了疑雲密佈的施師爺的心窩!
施師爺輕哼一聲,冷笑道:「用劍又怎樣?」
鬼臉婆冷冷地又道:「難道劍術就是你施大俠的絕學了?」
施師爺的蒼白的臉上,第三度閃過那種可怖的微笑。
「夠不夠稱之為絕學,」他以同樣冰冷的音調道:「現在還不知道!」
無論如何,我不能讓施師爺在此地洩露他的真正身份……他隱瞞著他的身份,必定含有一種極其重要的原因……在這種情形之下,雖然能力或有未及,但能為他解圍的,只有一個我……司徒烈迅速地打定主意,毫不遲疑地飄身竄向鬥場。
這真是一種出人意料之外的變化。
這種變化,以迷娘和施師爺尤感駭異。
一個一直在他倆想盡方法保護之下的,庸俗而又龍鍾的,無拳無勇的眇目駝背老人,突然以輕靈的身法,平地騰空而起,這該使兩位當今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感到多大的驚奇!
司徒烈,不偏不倚的落在施師爺右前方二尺之處。
他微微偏身,朝施師爺抱拳一笑道:「施大俠,您拆散了上官女俠和這位尹前輩的一場好戲,我史老頭子也只好傚尤一番了。」
司徒烈說罷,不讓滿臉惶惑的施師爺有答言之餘地,霍然掉過身軀,朝鬼臉婆哈哈一笑道:「鬼臉婆,你要出的只是一口怨氣,來來來,我史老頭陪你耍兩招!」
若非面前這個眇目駝背老人在出場時,迷娘和施師爺所一致流露出來的那種驚疑神態,鬼臉婆一定會懷疑他們三個串定了來耍她鬼臉婆的。話雖如此,因為對方的一再換人,鬼臉婆肚子裡的一股怨氣,確也已問到破腹欲出的程度了。不過,鬼臉婆終非一般庸手可比。雖然她已恨得欲將司徒烈一枝掃爛,但見司徒烈相貌奇特,年紀又在六七十之間,照道理,對方假如是個有名氣的人物,憑著對方的年紀,她鬼臉婆就該認得!就因為她是第一次見到司徒烈這副易容後的相貌,鬼臉婆不禁有點納罕起來。
納罕就是茫然不解,茫然不解的結果便易滋生疑惑,而疑惑,則是阻撓一鼓作氣的最大阻礙。
鬼臉婆的那張鬼臉上,重新陰晴不定起來。
她打量了司徒烈好幾眼,這才冷冷地道:「老兒,你想死還不容易麼?不過,老身闖蕩江湖十年,三奇三老,六大名派,什麼名手高人都曾見過一二面,只有閣下尚屬初會,閣下名頭,在武林中之響亮程度,當可想見,鬼臉婆雖然久不殺人,但一旦開戒,連殺的是誰都弄不清楚,也未免對不起我這支鳩頭杖。老兒,你可願意在斷氣之前留下你的響萬兒?」
鬼臉婆這番連諷帶刺的數說,完全是將司徒烈當做一位武林高手而發。假如司徒烈真是一位成名人物,而現在這副尊容就是他的本來面目,聽了這番話,自然會忍受不了。
可是,司徒烈不是。
這一番,鬼臉婆滿以為會收到相當強烈的效果,然而,她失望了。
司徒烈,無動於衷。
他若無其事地哈哈一笑道:「那有什麼稀奇,我老頭子還不是同樣第一次見到你?」
鬼臉婆冷笑道:「你連名姓都沒有一個?」
司徒烈哈哈笑道:「有,有,和你一樣。」
「和我一樣?」
「是的,你的萬兒在臉上,我的萬兒也在臉上,你叫鬼臉婆,我叫獨目叟。」
「獨目叟?」
「獨具慧眼,慧眼獨具,專能斷人生死。鬼臉婆,像你這樣是非不分,一味袒己護短,依我老頭子看來,你鬼臉婆名實相符之期也就不太遠了!」
「獨眼賊!」
鬼臉婆一聲怒喝,鳩頭杖猛掄,朝司徒烈橫腰掃去。
司徒烈自前些日子在少林羅漢堂中經天山游龍老人當面親自指點了一番之後,不但功力大增,就是臨陣應敵的沉穩,也有不少增進。他知道,不論游龍三式如何威猛絕倫。如果拿來硬拚鬼臉婆浸淫數十年,憑以成名的鳩頭鐵杖,也是萬萬討不了好。而且,鳩頭杖算得上是一種兵器,對付長兵器,短兵器尚且吃虧,更何況一對肉掌?他也知道,長兵器擅於劈掃,而忌近身糾纏。他若想取勝鬼臉婆,只有鋌而走險,拿準火候,以靈巧的輕功配合,在最危險的情況下將杖招讓開,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手法,突擊對方要害。
所以,儘管鬼臉婆的杖風如雷,他仍然挺立不動,目光如電,注定掃來鐵杖。
可是,說也奇怪,鬼臉婆的鐵杖只掃至司徒烈腰前尺許之處,突又驟然掣回。
司徒烈雖然不明對方的玄虛何在,卻仍哈哈笑問道:「鬼臉婆,你怎的不掃過來?」
鬼臉婆拄杖冷冷地道:「你的兵刃呢?」
司徒烈雙掌一揚道:「就在這裡!」
鬼臉婆冷冷地又道:「你不會用劍?」
司徒烈斂容沉聲道:「劍?哼,早晚要用的,只是現在還不會!」
司徒烈說完,心中忽然有所感觸,不禁回頭朝迷娘和施師爺分別望了一眼。迷娘臉上有紗,他無法看到她的神情。但他卻在抱著那柄從迷娘那兒借來而仍未歸還的長劍,好像準備接應他的施師爺的臉上發覺到了一股迷惑之色。
鬼臉婆冷笑一聲,雙手後擲,一枝鳩頭杖,像長了眼睛似地,飛向藍關雙鳳身前不足半尺之處,沙的一響,插入地下五寸來深。
鬼臉婆摔了鳩頭杖,雙掌一拍,向司徒烈冷笑道:「來,看看我鬼臉婆是否非杖不行!」
司徒烈大笑道:「鬼臉婆,你傻了。你的看家本領是杖,我老頭子的本領是掌,你用杖,我用掌,以長對長,鬥起來或有平分秋色之可能。而現在,你要逞強,老夫話說在前頭,輸了可怨不得人。」
鬼臉婆更不答話,眼露凶光,一聲冷喝,右掌曲指成鉤,探手便向司徒烈左肩抓來。司徒烈將『游龍展』一招掌式略加變化,左掌微招,由上而下,一個矮步滑身,猛向鬼臉婆右肘切去。
司徒烈自經游龍老人當面指點過一番之後,身手之靈巧,果然大異往昔。
鬼臉婆驚噫一聲,化抓為砍。
右掌五指倏然彈直,豎並如刀,不換招,不變式,仍順原勢,逕向司徒烈左肩砍下。
鬼臉婆之意,乃想實接一招,試試司徒烈的內力。
司徒烈見鬼臉婆意欲硬拚,心下大喜。為了機不可失,當下也顧不得洩露本幫的游龍絕學,左掌火速往回一帶,雙掌微合猛登,一招「游龍吼」,雖然未依原式施展,發出的力道,卻是足足十成。
勢成騎虎。
鬼臉婆除了抽身退避而外,便不得不將下砍的右掌,橫向司徒烈雙掌迎去。
通地一聲大響,雙方各退三步。
司徒烈的雙臂經此一震,酸痛欲折。他知道,大敵當前,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便不能讓敵人看出真正的反應。於是,他也不去察看鬼臉婆的反應如何,故作從容地哈哈一笑,一個虎撲,雙掌再度齊推。這一次,司徒烈表面上雖然顯得輕鬆,但發出的力量,卻比第一招「游龍吼」的力量又增了一成。
他一面發掌,一面哈哈笑道:「鬼臉婆果然名不虛傳,老夫一時輕敵,幾乎鬧出笑話……來,再試試老夫這一掌!」
第一掌,司徒烈以雙掌對單掌,而且鬼臉婆是處在拙劣的被動地位,結果也只打了個秋色平分,嚴格說來,應該算是司徒烈輸了。可是,司徒烈補救得法。他能忍,而且忍得天衣無縫,一點破綻也沒有。他沒有猶疑,他的笑聲也很自然。更要緊的,他第二招攻擊的很快,完全出乎鬼臉婆的意料之外。
因為,剛才交換了那一掌,鬼臉婆也並非毫無所損,她右臂酸痛的程度,幾乎跟司徒烈的感受一樣。當今武林中,像三奇三老,以及施師爺迷娘等一流高手,平常時候,很不容易有著交手機會,其他一般武林人物,在鬼臉婆來說,除了一些知名人士,能受得了她鬼臉婆一掌的,的確尚不多見!
所以,司徒烈在受了一掌以後所表現的毫不在乎,就令鬼臉婆有點顧忌不安了。
江湖上,名頭愈響的人物,對自己的聲名也就愈為愛惜。在某種情形之下,一個武林高手,他擔心的,可能不是死亡的威脅,而是一經著色,就永難洗刷的失招之辱。因此之故,對司徒烈的第二招,鬼臉婆的拆應之際,便顯得異常慎重起來。
俗云:一人拚命,萬夫莫當!
司徒烈攻出第二招,完全不計成敗,有幾分氣力便用出幾分,而鬼臉婆,則大謬不然,她愛惜「驪山鬼臉婆」這五個字字面上的光輝,雖然這一次她也是以雙掌迎上,但總脫不了一種相機行事的「試」之意味。
四掌接實,司徒烈咬牙又增了一成功力。
有一點,司徒烈做得很成功。那便是:他用的勁力愈足,他的神態也就表現得愈為輕鬆,自然,從容!
這和一般俗手在使力時的那種吐氣開聲,露牙裂囗的窮凶極惡之相恰恰相反。
所以,第二招接實,他在退出三步之後,雖然感到胸腔中氣翻血湧,頭昏眼花,耳鳴心跳,幾乎要平空栽倒。但是,儘管他因脫力關係,發覺視線業已模模糊糊,他,仍然朝前平視,同時在嘴唇間維持著一個優雅的微笑。
再看鬼臉婆,雖然也只退出三步,但那張鬼臉上,卻已驚得一點血色也看不到了。
她朝司徒烈惡毒地打量著,當她看清司徒烈嘴角的那種微笑似乎出自內心,而毫無勉強做作之態後,她皺起眉頭,忍著一種很大的痛苦,提聲冷冷地道:「獨目叟,迷娘,還有這位施大俠,一年之內,我鬼臉婆如在藍關等不到你們三位,決將踏遍中原武林,向三位分別請教!」
鬼臉婆說畢,返身而退!
直到鬼臉婆等人走去很久,施師爺和迷娘,這才發覺那個令人驚奇的眇目駝背老人仍然微笑著挺立在那裡,一動不動。
起初,二人尚未發覺有何可疑之處。
施師爺走回兩步,從地下抬起劍鞘,將寶劍小心地納入鞘中,然後一躬遞還迷娘。迷娘接過,佩於啟後。
這時,她冷冷地道:「施大俠,您的劍術傳自何人?」
施師爺微微一怔,隨即躬了一躬答道:「在下武學雖雜,但樣樣均僅粗知皮毛,上官女俠為何不問在下武功傳自何人,而僅僅提及劍術一門?」
「迷娘以為劍術才是施大俠的主要武學。」
「也許家師在未人苗疆之前,也是中原的一位劍術名家,但施某所得到的傳授,劍術的確只是其中一部分,上官女俠身負武林劍宗的青城派風雲九式,竟對在下劍術方面表示關切,真令施某人感到榮幸。」
迷娘冷笑著又道:「施大俠,你不必推馬虎了,上次在嵩山野狼坪我就說過,總有一天,我會清楚的。」
「那是再好沒有的了。」
「還有,施大俠,請問你,你為什麼那樣效忠於七星堡,而對天山老人一個年不滿二十的弟子苦苦追蹤?」
「他,您,上官女俠,您是指施力小俠?」
「哼,你不知道?」
「上官女俠可能誤會了!」
「那麼,七星十三鷹和您走在一條道兒上該作何種解釋?」
「就像我們走在一條道兒上一樣。」
「真的?」
「以魔魔儒俠四字擔保!」施師爺正容說著,突然一皺眉頭又道:「敢問上官女俠,女俠可知那位施小兄弟現在在什麼地方?」
「嘿,您不是很關心他麼?」
「是的,女俠,我的確很關心他。這樣說,也許愈說愈令女俠疑心。不過,假如女俠有機會再遇到那位小兄弟,您不妨問問他本人,看我施天青關心他,到底是一番惡意還是善意?」
迷娘哦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施師爺繼續問道:「施力小兄弟上次是跟什麼人走在一起的?」
「丐幫三老中的神機怪丐。」
「他本人也是丐兒打扮?」
「嗯。」
施師爺想了一下,喃喃地道:「這樣說來,他可能到少林去了。」
「您怎知道的?」
「因為天山游龍老人在那裡。」
「哦?」
「少林和七星堡之間,最近鬧了一點糾紛,多虧游龍老人從中化解,……雖然事情尚未了結,但是,游龍老前輩在少林,施小俠是曉得的,他既能從七星堡脫身,他當然第一個去找他老人家。」
「什麼糾紛?」
「一言難盡。」
「什麼,施大俠剛才說施小兄弟是七星堡脫身出來的?」
「是的。」
「人救出來的?抑或是憑他自己?」
「這只有堡主知道,但他沒有公佈。」
「噢,我們只顧說話,可將為我們解窘的那位朋友忘了呢!」
「獨目叟?」
「真是個謎樣的人!」
於是,施師爺和迷娘停止談話,一同向司徒烈走來。
走近司徒烈,二人同時低聲驚呼道:「啊啊,他老人家傷得這樣重?」
原來他倆發現一幕駭人的景象。
司徒烈和迷娘交談雖有盞茶之久,但當他倆談罷走向司徒烈一之時,他倆愕然發現,那個謎樣的眇目駝背老人,隔了這麼一段長的時間,竟然仍舊一動不動地挺立在原來的地方!
他望著前方。
他在微笑著。
他倆急步走近,這才看出,老人的眼神渙散無光,他望的地方並沒有半個人影,老人的微笑,也只是一種肌肉的痙攣,他,眇目駝背老人,說得明確一點,已經失去知覺了。
以施師爺和迷娘這兩位武林高手在武功上的造就,當然立即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迷娘低聲道:「啊,他脫力了。」
施師爺不禁皺眉道:?此人哪來的這股堅毅忍力?」
「他的功力實在不及鬼臉婆。」
「但鬼臉婆的忍力卻不及此人之半。」
「別說鬼臉婆,若是換上我們兩個,恐怕也是差得很遠呢。」
「你看,他已全身麻木了,竟仍能昂然挺立,這是多麼地不可思議?」
迷娘喃喃地道:「此人的意志,一定受過可怕的磨煉。」
施師爺點點頭,同時發出了一聲同情的歎息。
施師爺在司徒烈臉上仔細地查察了半晌,然後一手托住司徒烈頸後,一手抱住司徒烈雙腿,朝迷娘點點頭,領先將司徒烈抱上那輛篷車。
上了車,迷娘道:「施大俠,你為他治理吧,我有點事想先走一步。」
施師爺默然點點頭。
迷娘又朝不省人事的司徒烈望了一眼,探步跨出車廂。迷娘下了車,又向車廂邊沿伸出那張蒙著一幅黑紗的臉,朝施師爺以一種含著責備意味的語氣,冷冷地道:「魔魔儒俠,假如我們有幸還能相見,上官倩不希望她見到的,仍是七星堡的一位師爺!」
迷娘說罷,頭也不回地飄然策馬而去。
施師爺的頭,深深垂下,直到迷娘的蹄聲消失,他才像說給自己聽似地低聲道:「是的女俠……希望……如此。」
這時,那個戇直的車伕,探頭進來問道:「老爺子,是不是這就上路?」
施師爺微微一驚,恍若剛自夢中驚醒。
他搖搖頭。表示了對車伕的回答。然後他坐直身子,深深地吸進一口氣,調和了本身真元,將真氣引向雙掌,開始在司徒烈週身的各處要穴,緩緩推拿起來。這種功夫,足足行了頓飯之久。
司徒烈的臉色逐漸紅潤,而施師爺的臉色,卻反而逐漸蒼白起來。
又是頓飯之久,司徒烈輕啊一聲,甦醒過來。
施師爺忙將一顆紅色藥丸納入司徒烈微張的口中,同時,順手點了司徒烈的睡穴,司徒烈復又沉沉睡去。
施師爺松出了一口大氣,高聲朝前座招呼道:「夥計,上路啦!」
車輪轆轆,一路上,施師爺支頤納罕道:「這位獨目老人哪來的這副潔白美好的牙齒?」
車到藍關,天色已黑,施師爺下車買了兩包吃食,兩瓶酒,一份交給車伕,並向車伕道:「夥計,我們要趕夜路,你拿了這個到裡面歇歇,這趟夜車我來趕。」
車伕瞪大雙眼,詫異地道:「趕夜路您行,老爺子恐怕……」
施師爺笑笑道:「這個你別管,你到前面替兩匹馬上上料吧。」
第二天朝南,第三天抵達華陰,司徒烈整整睡了兩天兩夜。
抵達華陰之後,施師爺找好客棧,然後加賞打發了車伕,他將司徒烈抱進臥房,然後為司徒烈活開穴道。司徒烈穴道雖活,神智一時尚未全復,迷糊地大喊道:「好餓呀,我的天!」施師爺輕輕拍他一把,含笑道:「醒醒,我都準備好了。」
司徒烈聞聲猛然睜開眼皮,他朝施師爺望了很久,然後揉了揉眼皮,再看,這樣,他總算相信了他的眼睛。
「你?」他詫異地問道:「鬼臉婆走了麼?」
施師爺微笑道:「走了,走了兩天了!」
「啊!」
「這裡是華陰富安客棧。」
「華陰?我們到了?」
「我們到了。」
「這兩天我一直在睡?」
「起初不是。」
「是呀!起初我覺得週身血氣翻湧,唔,那鬼婆子真厲害,老實說,再有一掌,我就完定了!後來,我的痛苦突然漸漸消失,我感到渾身輕飄飄的直想飛,我跟自己說道:管他去,飛就飛吧!於是,我飛了,越飛越高,最後,渾身一鬆,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司徒烈娓娓而談。
施師爺奇怪地暗忖道:「這個獨目叟看樣子也非等閒之輩,怎的還是這樣天真?」
司徒烈見施師爺忽陷沉思,不禁問道:「施大俠,你在想什麼?」
施師爺笑了笑,道:「你餓了,我們邊吃邊談吧。」
二人來到前廳,一席豐盛的酒席業已擺好……
司徒烈看了看酒菜,高興地道:「好,好極了,施大俠,這伯要破費您不少銀子吧?」
施師爺笑道:「有限得很。」
司徒烈探手入懷,一面說道:「對了,我這兒還有您的銀子。」
施師爺搖手笑道:「我並不富有,我已拿來兌了散銀,車伕的賞錢就是那上面開發的。」
二人相將入座,司徒烈因為餓得太厲害,向施師爺述明瞭一番,便即毫不客氣地大吃大喝起來。剎那功夫,一桌菜餚,便給他吃去十之七八。他仰頸吸進一大杯酒,然後噓出一口大氣,搖搖頭笑道:「這一下可將兩天的損失全給補上啦!」
施師爺突然問道:「您老一向於何處行道?」
這一問,有如早秋涼風,司徒烈給驟然吹醒。
在此之前,司徒烈幾乎忘記了他自己目前的身份,他和施師爺對答,差不多抱的是在七星塔頂品茗對奕的那種心情,他不禁奇怪起來,暗忖道:怎麼?他們竟沒有認出我使的那兩次『游龍吼』?
司徒烈定了一下神,然後以一種可進可退的含蓄口吻向施師爺笑著反問道:「難道施大俠沒在老朽那兩招上猜出一點端倪?」
施師爺搖頭笑道:「恕施某口直,您老那兩招似乎意在拚力,並不成為一種真正家數,說得明白點,您老好像和施某處境相同,對自己武學,始終不太願意被人知道似的!」
「那麼,這樣說來,施大俠現在還不知道老朽的真正身份嘍?」
施師爺陪吃一驚。心想:真怪,這種語氣幾乎和我在逍遙村對那灰衣蒙面人所說的相仿,難道這老頭子身上也負有跟我施天青情形相同的苦衷?
「是的。」
施師爺雙目注視司徒烈之面,微微點頭回答。
司徒烈抵受不住施師爺那付灼灼逼人的銳利目光,低頭喝了一口酒,然後改變話題道:
「噢,施大俠,那位上官女俠呢?」
「她走了。」
施師爺見司徒烈提到迷娘,雙目中精光立黯,神情也顯得驟然鬆懈。
「聽他語氣,瞧他神情」,司徒烈暗忖道:『難道…他已經愛上了她?』他不禁點點頭,又想:『唔……像他們倆,倒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有誰知,蒼天弄人,今後情海波泛,結局全在吾人意料之外!……後話毋須先提。
司徒烈覺得,話題又得換一換了,於是他道:「施大俠,您剛才是說,我,老朽,不支倒地了?」
施師爺的神采重新煥發起來。
「您沒有!」他有力道:「您老真是施某人生平僅見的,寧折不撓的好強之人!噢,您老如何稱呼,可否見示?」
「我姓史,施大俠就喊老朽一聲獨目叟吧!」
「噢,史前輩,你那一場打得真漂亮!坦率一點說,我們都知道,鬼臉婆的功力實在不在您老之下。但是,結果卻是她先罷手,在武言武,一場比試有了此等結局,你老便算佔了贏面!施某人得鄭重於此向您老補致謝意,因為,若非您老及時出面,施某碰上這種強硬對手,勢必……。」
施師爺說至此處,突然打住。
司徒烈不肯錯過機會,緊迫著問道:「施大俠勢必如何?」
「史前輩俠義照人,施某也毋庸隱諱了!」施師爺歎了一口氣道:「像鬼臉婆那等高手,再加上她那根威震武林的鳩頭杖,施某如不以不願示人的本門武學應付,一定無法過關,假如那樣做了,實非施某人本意所願!」
「這樣說來」,司徒烈緊接著道:「施俠的本門武學是劍術了?」
施師爺的臉色,微微一變。
他默默地端起一隻滿杯,一吸而盡。
二人開始沉默起來。
司徒烈暗暗盤算,他知道,不論施師爺對他目前這副容貌所代表的獨目叟如何感激,但表面上他倆始終是種初交,而且,他給施師爺的觀感相當神秘,在這種情形之下,如欲施師爺傾心相訴心底隱秘,實在是萬不可能。
假如,他再問下去,就顯得有點不智了。
最後,司徒烈以為,只有走另一條路子,施師爺或許有說出真情的可能。那便是:他得立即恢復他在七星堡中的身份,還原為施力!
司徒烈想定,毅然立起身來,向施師爺道:「施大俠,半炷香之後,請進後院,老朽有話說。」
施師爺點點頭。
司徒烈返身進了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