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炷香光景過去,施師爺緩步踱入後院臥室,推開房門,他見那個自稱獨目叟,史姓眇目駝背老人正坐在書桌前支頤沉思。
眇目老人見他進房,也未起身迎接,僅點點頭,示意他在床沿坐下。
施師爺坐定,好奇地朝老人望著。
眇目老人下唇微咬,低頭又想了一下,突然抬臉向施師爺問道:「施大俠,我說個人,您可認得?」
「誰?」
「施力!」
「誰?」
「施力!」
「啊,啊!」
「怎麼啦?施大俠!」
「他在哪裡?」
「施大俠想見他麼?」
「想,想極了!史前輩,您老是怎生認識他的?」
「老朽認得那位小兄弟,敢說比誰都早。」
「那位小弟兄的身世您老清楚麼?」
「比誰都清楚。」
「施天青有幸與聞一二否?」
「今天晚上,施大俠將會知道得和我一樣多!」
施師爺驚喜得猛然跳身而起,一把抓住眇目老人的雙手,不住地搖撼著,激動地喊道:「史老前輩,我,我施天青,實在,太,太感激您了。」
施師爺由於興奮過度,他忽略了他現在抓著的一雙手也在顫抖。
施師爺將眇目老人的雙手緊握了好一會兒,最後興高采烈地問道:「史前輩,您老怎知施某認識他的?」
眇目老人低頭啞聲道:「他惦念著您……就跟您惦念著他一樣呢!」
「是他告訴您的?」
「是的!」眇目老人頭更低了,聲調也更低了:「是他告訴我的。」
施師爺突然鬆開眇目老人的雙手,詫然道:「您的手在抖,您,您老怎麼啦?」
眇目老人抬起臉,僅有的一隻右眼中,淚光晶瑩。
施師爺大吃一驚。
眇目老人用衣袖拭去眼中淚水,朝施師爺強笑道:「施大俠,您看這多可笑,我居然哭了。」
施師爺的臉色遽然大變,語不成調地急切問道:「什麼,他,他有意外?」
眇目老人搖搖頭道:「沒有,他很好。」
施師爺深深吸進一口大氣,然後長長地噓了出來。
「您老是施小兄弟的至親?」
眇目老人淡然一笑道:「至親?唔,是的,沒人比我和他再親了。」
「他人呢?」
「快來了。」
「今晚?」
「馬上。」
眇目老人說畢;緩緩立起身來,伸手解開衣鈕,反手脫去那件藍佈施,將背對向施師爺。
「啊,您老的駝背是偽裝的?」
眇目老人又伸手在左眼上取下一塊人皮膠。
「啊!您老並不是一目失明?」
眇目老人拿起桌上一條含有藥品的濕面巾,狠力地在眼上擦了幾遍。
施師爺猛然跳了起來。
「施力,是你?……天哪。」
四隻手,緊握著。兩雙淚眼,相視無言。
良久良久之後,施師爺這才喃喃地道:「真想不到這麼快就見到了你,施力,你的武功長進了,你應變的機智也老練了不少,這是可喜的現象,不過,施師爺也給你愚弄得夠慘的了。」
司徒烈突然摔開施師爺的手,轉身到床底下拿出了一隻細瓷綠碗,碗內放著兩隻小酒杯,兩隻酒杯中撂著一根長約三寸的銀針。施師爺以一種茫然不解的眼光望著。司徒烈將綠碗放在書桌上,然後朝施師爺正容道:「施大俠,我們刺血為盟,結為異姓兄弟可好?」
施師爺高興地笑道:「好極了。」
司徒烈正容又道:「施大哥,你今天已是名震武林的一代高手,小弟在武林中,尚是學步階段,小弟此舉,並非有意高攀,總之,不用多久,大哥即將知道,小弟此次欲與大哥結盟,實在另有含意,決非一般武林人物因對彼此之武功惺惺相惜,相互朋黨可比。」
施師爺快活地笑道:「別說啦,兄弟,我知道,這樣做只不過是一種表示慎重的儀式,我們倆,不早就親著兄弟了麼?」
司徒烈不再說什麼,又從床下拿出一壺酒,一副香燭,點好香燭,在瓷碗內倒了半碗酒,然後拿起銀針,。在手臂上劃了一道血口,在碗內滴了鮮血,滴完,將銀針交給施師爺,施師爺照做了。
二人對著供在香燭前的血碗分別一拜,然後由施師爺將血酒調勻,分注兩杯,各取其一,施師爺首先舉杯道:「而今而後,永如手足,有背血盟,天誅地滅。」
「而今而後,永如手足,有背血盟,天誅地滅。」
司徒烈舉杯照樣虔誦一遍,然後相互仰杯一飲而乾。
二人結盟畢事,司徒烈到前面吩咐店家沏來兩壺好茶,二人在書桌兩邊坐下。
司徒烈首先建議道:「大哥,我們來個通宵暢談如何?」
施天青點頭笑道:「大哥亦有此意。」
司徒烈又道:「大哥,我得先告訴你,我的姓名並不叫做施力,施力這個名字,是恩師游龍老人在七星堡隔牢為我取的。本來,我應該立即告訴大哥我的真名姓,但是,這裡面有個特殊原因令我必須在大哥回答了我某些問題之後才說。現在,即請大哥告訴我,大哥與武林三奇之一的劍聖司徒望,究竟是何淵源?」
施天青微微一愕道:「咦,你,你怎知道的?」
司徒烈微笑道:「大哥在寶劍方面,表現的實在太多了。」
「表現的太多?」
「第一次在嵩山野狼坪,你以一根枯樹枝逼平了以劍術著名於武林的青城迷娘。
第二次是兩天前,在藍關附近鬼臉婆要你使用武器,你向迷娘借劍前後所一再顯露的可怕微笑,它說明你在劍術上的成就,不但有自信,而且相當自負!憑了這些,難道還不夠證明你和劍聖有著深厚淵源?」
「兄弟,假如你是我的敵人,你真可怕。」
「假如是兄弟呢?」
「令人又愛又敬。」
施天青想了一下又道:「兄弟,既然你已疑心及此,大哥欲以寶劍鬥一鬥鬼臉婆,豈不是一個證實你猜想的大好良機?你為什麼不在一旁袖手靜觀,反而要冒險挺身而出,究竟是何道理呢?」
「你用劍,不是很勉強麼?」
「是的,我是迫不得已。」
「因為你怕洩露你的師承是不是?」
「是的。」
「那麼,大哥想想看,我不在場則已,既然一切都已瞧在我的眼中,我怎肯讓你左右為難?」
「啊,原來如此,兄弟,大哥謝謝你了。」
「自家兄弟,有什麼謝不謝的?大哥,說出你跟劍聖的關係吧,在你說完之後,你將發覺,小弟這樣一再追問,實在另有重要原因,並不純粹是為了好奇心。」
「好的,兄弟,告訴你了,施天青實在就是劍聖司徒望的惟一傳人!」施天青微喟著開始述說道:「劍聖有我這個徒弟,武林中,包括三奇三老,各大名派的高手和掌門人在內,沒有一人知道!家師的意思,是他老人家要維持『劍聖』的崇高榮譽,除非我劍術上的成就已和他老人家相等,甚至比他老人家更高,此事決不向外界宣佈。唉唉,也差幸有此一著,不然的話,我施天青今天混得這樣糟,如何向他老人家交代?
以前,我在七星堡中,已將我的身世約略為你說過一遍,我所說的『武林奇人』,就是指的『劍聖』,假如你將前後各節加以融會貫通,有關我的一切,至少有一半你是已經明白了的。
現在,讓我來告訴你所不曉得的另一部分。
我是姓施,但原名並不叫天青,我叫施劍,天青是我後來化的名。不過,施天青這個名字也不錯,而且你也習慣了,以後,你還是喊我天青這個名字吧,提起原名,會令我感到很難受。
兄弟,在你知道了這些之後,藏在你心中的一個迫不及待的問題也許是:你為什麼要戀棧於七星堡!
大哥猜得錯不錯,兄弟?司徒烈肅容點點頭。
「我記得我好像說過,」施天青眼望虛空,沉重地追憶著道:「四年前,在我心灰意懶,對人生感到乏味的那個時候,七星堡主自外間帶回一個消息,因了那個消息,我告訴自己,我必須繼續活下去,繼續活在七星堡中,直到我發現自己無能為力……我當時是不是這樣說的,兄弟?」
「是的,大哥。」
「兄弟,在這裡我可以再說一遍,那個原則,至今未變:我必須繼續括下去,繼續活在七星堡中!不過,我們兩個今天的關係業已和在七星堡時大不相同,我知道的,我就能告訴你!
七星堡主究竟帶回了什麼消息呢?
他說:劍聖司徒望一家的生命財產,據說在川陝交界的黃金谷附近給一把無名火毀得乾乾淨淨。他又說:這是自關外幾個極有名的黑道魔星那兒聽來的,那些魔星,他則卻有指名道姓。最後他向堡中人交代:這個消息尚待證實,決不許任何人外洩,違者殺無赦。
兄弟,你替你大哥想想看吧,大哥我聽到這個消息,心中該多難過?
當時,我聽得這個消息之後,也曾一度猜疑不定,因為家師劍聖的武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說得自負一點,他老人家的武功決不在七星堡主和游龍老人之下,當今之世,能和他老人家相提並論的人,屈指算來,三二人而已,有誰有此通天本領?要說毀了他的家財,那是無法防範的,若說同時毀了他老人家的命,實在難以令人置信。
不過,七星堡主人雖凶殘暴戾,但他在武林中的地位實在不低,他沒有理由來向他的手下造此天大謊言,他這樣說,一定有他的根據!
所以,思慮再三,我相信了。
兄弟,劍聖既然只有我施天青一個徒弟,他老人家全家遭遇了意外,假如你換在我的地位,你該怎樣做?
兄弟,這就是我之所以必須活下去的理由。
那麼,你也許又要問,你為什麼一定要留在七星堡呢?
兄弟,請你相信我,我決非為的七星七嬌散花仙子,雖然她也是個苦命人,而且她今天的喪名失節全是為了我,此事外人不易瞭解,我現無暇細說此事,有機會將來我再慢慢告訴你。
現在,聽大哥說下去:我並不是個笨人,那種驚人消息給我的刺激固然深,但我的步驟並未因此紊亂,經我日夜熟思之後。我認為,劍聖遭火的事,武林中並未轟傳,這事始終只聽七星堡主一人說過,如欲明白事件真相,只有在七星堡主身上繼續刺探!
而這,只是我必須繼續留在七星堡的一半理由。
老實說,這事我很疑心就是七星堡主本人幹的,即使他本人沒有動手,那些動手的人,也必受了他的唆使。七星堡主一生最重視的,就是那個『武林第一人』的美稱!當今之世,有資格奪取他這個名位的人物並不多,雖然他和游龍老人以及劍聖並無私人恩怨,但這兩人都是三奇之一,而且名聲比他好,在他心目中,始終是兩團陰影。所以,我認為他的嫌疑相當大,他是我假想中的第一個仇人!
武人報仇,離不了武功。
我一方面積極尋找證據,另一方面我在想盡方法讓自己的武功增長。七星堡主的一套『顛倒陰陽乾坤手』以及『陰陽罡氣』,威力之驚人,實為武林百年來所僅見。假如有一天我發現了他就是害師仇人,而我的武功又不如他,那怎辦呢?
這便是我必須繼續留在七星堡中的另一半理由了。
七星堡主有一本武學秘籍,我想得到它,家師的仇人,無論是哪一個,我也不擔心我的師仇報不了。
聽到這裡,司徒烈不禁插口道:「大哥這麼說,我知道了。」
「你知道?」
「不,我不知道它的名稱,但我知道七星堡是有這麼一本武學秘籍。」
「你怎知道的?」
「當小弟二次陷入七星堡時,大哥可記得七星堡主曾經含含混混地說過這樣的話:『游龍老兒雖說是武聖潛龍子的五世玄孫,但他並不能和老夫相比,因為,他沒有得到……總之,你如果不再像第一次那樣倔強,總有一天你會發覺,你將來的成就不但會在老夫之上,而且更能超越當年的武聖之上,因為……這個……這一點還沒有到你應該知道的時候。」
大哥,記得這一段話嗎?
七星堡主雖然說得很含混,如今回想起來,他說游龍老人沒有得到,而他卻得到了的那件東西,不是一本武學秘籍,還會是什麼?」
「是的,兄弟,就是它。」
「它叫什麼名稱?」
「一元經!」
「一元經?」
「是的,一元經出現於武聖潛龍子那個時代,距今大約兩百多年。」
「我知道,大哥。」
「這一點你也知道?」施天青好不驚訝:「是不是游龍老人告訴你的?」
司徒烈搖搖頭,微笑道:「兩百五十年前,湘南九疑山,曾經舉行過一次『一元經武林大會』,結果,一元經為當時武林申一代聖手『三白老人』的愛徒『武聖潛龍子趙玄龍』所得,武聖其後還成了三白老人的孫婿,武聖晚年出家,一元經便自此失去下落。……經過是不是這樣的,大哥?」(詳見拙著「英雄淚」。)
「哦?」
「這些都是洛陽草橋每年擺設『文武雙擂』的孫氏兄弟,老大鐵掌孫伯虎告訴我的。」
「孫伯虎是何出身?」
「他是少林俗家弟子。」
「那就怪不得了。」
「孫伯虎有沒有說錯?」
施天青點點頭道:「孫伯虎沒有說錯,但他知道的還不夠詳細。那時候,因為武聖的德威兼重,武林中平靜了很久。武聖知道,一元經中的『一元神功』雖然是曠世絕學,但限於資質,並不是人人可望有所成就。他既已將經中的掌法參考天下各家掌法合成『游龍三式』,成為趙家祖傳之學,只要子孫中代有人才,永遠武林領袖,已是無甚疑問的了。
所以,聖武出家之後,一元經並不是失落,而是給武聖帶到九宮佛寺。武聖圓寂之後,武聖出家的那家寺廟裡有個行為卑劣,野心雄大的小和尚,趁人不備之際,將一元經偷出來,並還了俗……一元經就是這樣失去了下落的。
後來,足有一百多年,不但一元經的下落不明,甚至經中所載之各種武功,也沒有一人練成,在武林中出現,足證當初竊經的那個和尚,雄心雖有,膽量卻是不夠,他深知一旦消息走漏,立有生命之虞。
當年那個偷經還俗的和尚,雖然沒有練成絕世武功,但要他將一元經轉贈別人,也是絕不可能的事。就像那些擁有百萬家財的富翁一樣,本身的享受有限,或許根本沒有享受,但要想在他們活著的時候,去移動他們的財富,勢比登天還難。所以,那是不難想像得到的,那個竊經還俗的和尚,一定是可憐而又可笑地,戰戰兢兢地守著一元經,一如守財奴守著他們的財富一般,渡過了擔驚受怕的一生!
二百多年,經過不止一代,他害了自己不算,可能連他的兒子,孫子,也遭受了相同樣的命運!
老弟,你看,一個德能不足而懷有至寶的人,他的報應,該多殘酷?……啊啊,兄弟,我這一扯,扯到哪兒去了呀!是的,說得簡單點,有一天,那是我進七星堡的第三年,我突然發現了一個事實,那就是:當年那個自九宮山竊經還俗的和尚,他一定姓冷!」
「那就是說,」司徒烈雙眼瞪得大大的道:「他是七星堡主冷敬秋的祖先?」
「是的!」
「大哥如何發現的呢?」
魔魔儒俠施天青,深深地歎了口氣,繼續說道:「兄弟,記得麼?當你二次陷身七星堡,我們在七星塔頂下棋,我為你說起七星堡主元配白夫人白玉-的身世及死法時,曾約略提及白夫人的致死之因是她『揚言要公佈堡主一項秘密』?」
「是的,大哥,我記得。」
「老實說,當年我聽到這種傳說,也和一般人一樣,只知道七星堡主一定有一個不願為外人知的秘密,但並不清楚那個秘密的內容究竟是什麼。
「直到我進了七星堡之後的第三年某天,七星堡主將我喚至堡中的練武場,表演了一手『陰陽罡氣』的功夫給我看,我這才恍然大悟!」
「這話怎說?」
「兄弟,別急,聽我慢慢說下去!」施天青喝了一口茶,繼續說下去道:「那天七星堡主的『陰陽罡氣』是這樣表演的:他命人拿來兩塊一尺見方的青石,先立掌在一塊青石上橫劈橫砍,那塊青石直如一塊刀口下的豆腐,應手而裂,斷口處,齊齊整整,墊在青石底下的那塊黑絨布上,不沾一絲石屑。跟著,他將那塊黑絨布覆上另一塊青石,坐馬平掌往絨布上輕輕一按,掌心離絨布尚有四五寸之遠,便已撤掌起身。起身之後,他命我自己掀開絨布查看。我當時小心地先檢查了一遍絨布,看出絨布毫無異狀,方將絨布掀開。絨布掀開之後,我怔住了。奇怪啊,我當時想,那塊青石不還是好端端的麼,這是一種什麼功夫呢?……我的天哪,我施天青做夢也想不到我由於閱歷不夠而發出的一怔竟然救了我自己一命!噢,不,它不但救了我一命,而且更贏得了七星堡主對我的信任……原來,七星堡主始終在懷疑我的出身,我卻一直蒙在鼓裡,滿以為他被我三言兩語含混交代過去呢。
兄弟,你說這多危險?
而那一天,我結果明白了,因為秘密從七星堡主自己的嘴巴中洩露出來。
當時,他看到我發怔,不禁從旁笑道:『天青,你還不明白這是一手什麼功夫麼?」
我赧然答道:『不知道,堡主,求您多多指點。」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這樣說來,你師父的武學雜而不精,也就無怪乎其然了。」
我赧然又道:『是的,堡主。」
七星堡主搖搖頭,感慨系之地道:『你那寶貝師父,能教出你這樣的徒弟,反而增加了他本人的光彩,這倒真是他的福氣。」
這時,我已漸漸明白。
於是,我福至心靈地,故作誠懇地道:『堡主,您老人家這手武功的奧妙何在,可否能點天青見識見識?」
七星堡主向青石睥睨一笑:『去搬起石頭來看看下面。」
我信以為真,真個伸手去捧青石,詎知雙手合處,竟然撈空,再看兩手,只落得雙手都是青石碎粉。
我心頭一震,滿臉同時飛紅。七星堡主卻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我當時不禁由衷地喃喃出聲讚道:『這種武功真是駭世驚俗!」
我還以為我這樣說了,七星堡主一定頗為受用,可能顯得更高興,笑得更響,誰知道事情大出意料之外!」
司徒烈不禁大訝道:「大出意料之外?發生了什麼事?」
「嘿,嘿,你猜怎麼樣了?……我低頭喃喃贊畢,突然發覺七星堡主的笑聲中斷了。我抬起頭,令我唬了一跳。我看到七星堡主當時的臉色異常難看,他正怔怔地凝望著七星塔頂,彷彿在思索一件大事,而那件思索中的大事,顯然令他很不愉快。
我是深知那個魔頭脾氣的人,當時靜立一旁,一聲不敢聲張。
就這樣,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後,他緩緩放下臉,毫無表情地朝我問道:『天青,你知道這是一種什麼功夫麼?」
我小心地答道:『天青實在不知道,堡主。」
七星堡主仍是毫無表情地道:『這就是我冷敬秋仗以成名的「陰陽罡氣」!」
我故意啊了兩聲,表示驚歎。
『天青,你以為老夫這兩手已經很了不起了是不是?』他冷笑著,好像在說給我聽:『嘿嘿,天青,你可知道老夫這一手並沒有什麼驚人之處?別說天山游龍老兒和劍聖司徒望能夠做得到,就是你們死去的那位白夫人,也一樣能做到十之八九!
雖然他們幾個的功力不一定有老夫這樣精純,但他們有能力緊步老夫後塵,嘿嘿,這就不能算是絕學了,唉!」
老魔說完,竟然深深歎了一口大氣。
我沒有開口,但心底下卻暗忖:這魔頭好勝之心好強!
七星堡主見我沒有開口,朝我望了幾眼,又道:『天青,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嚇了一跳。
『你一定會奇怪,老夫怎會如此難於滿足是不是?』尚幸他接下去這樣說:
『唉,天青!』他又歎了一口氣,這才說道:『在你,最高的願望,可能只想哪一天能達到了老夫目前這樣的功力,我想,天青,你一定滿足了。可是,孩子你知道在今天武林中,老夫是處在何種地位?如果說今天武林中同時有好幾個人跟我功力相近,老夫怎能安心?」
事後想來也很奇怪,我在當時竟毫不考慮地冒出那樣兩句話:
『那有什麼辦法呢,堡主?能練到您老這種地步,在一般武人來說,已是不可思議的了,這是人類天賦的極限啊!」
『天賦的極限?』他幾乎叫了起來:『唉唉,你真是個井底之蛙,你可知道老夫的功夫本可以增加一倍甚至更多?」
我不禁大奇道:『那麼堡主為什麼不想法盡量增加呢。」
七星堡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七星堡主大笑了好一陣,突然又好像給什麼一下刺痛了似的驟然止住笑臉,喃喃自語道:『一元大法最忌的是色、破了身的人,最多只能練至五成火候,何況尚要先行坐關三年,唉唉,老夫業已這麼大把年紀,三年之關,如何忍受得了?」
從此,我知道了這個秘密。
七星堡主有一本一元經,一元經就在七星堡中。
當時,我為了避諱,假裝並未聽清他的自語,故意顧左右而言他地安慰了老魔幾句,說天山游龍老人和劍聖的武功一定都比他老人家差得很遠,不然的話,大家都是三奇之一,他老人家被武林中尊為武林第一人,他倆為什麼不敢表示異詞?
老魔經此一岔,也就轉愁為喜。
這一來,我也明白了白夫人所要公佈的秘密是什麼。
老實說,在聽到家師遭遇不幸之前,我對一元經一事,並未起過什麼雜念,我施天青的為人,你兄弟是最為清楚不過的,非分之想,永遠不會在我們這種人心中生根。可是,自老魔帶回那個不幸的訊息之後,大哥我的想法改變了,無論如何,我施天青一定要得到那本武學秘笈!」
司徒烈皺眉道:「大哥可知道那本一元經放在堡中何處?」
施天青苦笑道:「兄弟,你這話問得有道理麼?假如大哥知道它的藏放之處,以大哥今天在七星堡中的權力和地位,只要趁著堡主不在家,豈不如探囊取物,哪還會一熬就是這麼多年?」
這時,天時已近三更。
那時候,繁榮衝要如華陰那樣的重鎮,任何客店,均是通宵有人看守,有人伺候,隨時接應夜半投宿的客人,以及接受已落店的客人使喚。
司徒烈先走到客店前面,在兩把茶壺內加了茶葉和滾水,並帶了一點點心,送進房,然後悄悄上房在各處巡視了一遍,確定無甚異狀,這才重新回到房中。
司徒烈二次回房,施天青抬臉向他笑道:「兄弟,你現在看起來很像個大人呢。」
司徒烈也笑道:「將有很多大人做的事等我去做,不失學做大人怎行?」
施天青微微一怔。
這句話,似乎啟發了他的思緒,不禁笑道:「兄弟,下半夜到了,輪到你啦。」
司徒烈笑道:「先吃點心。」
施天青笑道:「你怕大哥聽了你的身世之後連點心也吃不下去?」
司徒烈笑笑沒有開口。
二人慢慢地將點心吃完。
吃完點心,施天青催促道:「說呀,兄弟。」
司徒烈眼圈立時一紅,強笑道:「大哥,別催了,準備著鎮定你自己吧,我所要告訴你的,全是你做夢也想不到的一些事。」
施天青情不自禁地挺直了上身。
「首先,大哥,我得告訴你,白夫人沒有死!」
「啊,天哪,好兄弟,你說什麼?」
「白夫人不但沒有死,而且,救我出七星堡的,就是她老人家!」
「啊啊,天哪。」
「救我出堡的是她老人家,帶走七星堡主獨生女冷小秋的,也是她老人家!」
「天哪,天哪。」
一代魔魔儒俠,連受三重擊,雙手十指,深深插入堅實無比的檜木桌面之內而不自知,神情激動得有如陷於一個可怕的夢魘。
司徒烈看了他一眼,怨道:「大哥,你再這樣不能自持,我可不說下去了。」
魔魔儒俠,深深地噓出一口大氣,閉上眼皮,不住地搖頭,什麼話也不說,是的,他倒過頭來聽司徒烈的吩咐了,他在盡量鎮定自己。片刻之後,他睜開那雙精光閃射的雙目,注定司徒烈之面,懇切地道:「兄弟,我好了,你說吧。」
「她老人家活得很好。」
「不,兄弟讓我先問一句,你在七星堡曾說過這樣的話,你說:『我自有辦法出堡』!你又說:『一點不錯,我正等待著那位曾從七星堡主手上帶走冷小秋的異人前來帶走我』!難道,兄弟,你早在陷入七星堡之前就認識了白夫人?」
「是的,見過一次,在長安杏園,但那時我尚不知她就是白夫人。」
司徒烈又將在杏園中遇見哀娘母女的經過說了一遍。
施天青不禁奇怪道:「憑什麼你能由『哀娘』猜到『白夫人』?」
「憑你!」
「憑我?」
「不錯,憑你魔魔俠施天青,施大哥。」
「別取笑,兄弟,做正經說吧。」
司徒烈正色地道:「大哥,不是開玩笑,事實的確如此。當時,在杏園中見過哀娘之後,因見她留字問候家師游龍老人的語氣那樣平淡親切,我就異常納悶不解,我想:哀娘既能和武林三奇平輩論交,她一定是個不平凡的女子!不過,我當時對哀娘除了好奇之外,其他的,根本一無所知,哪裡會知道什麼白夫人?
後來,二進七星堡,你為我詳述白夫人身世,說她是三白老人之後,系當年武聖移繼給白家的一支,我因早知家師游龍老人為武聖五世玄孫,略加推算,便猜想到,那位哀娘。可能便是和家師游龍老人有著血親的白夫人!
而且,大哥將堡主女兒冷小秋的失蹤描述得那樣神秘0白夫人死得那樣離奇
自己奔向後退無路的落魂崖我就想到,白夫人如果有意今七星堡主上當,那麼,在杏園所見的那位十三四歲,模樣跟哀娘一樣的小姑娘,很可能就是冷小秋了。
後來我知道,白夫人如不冒此奇險,決難令機詐多智,手狠心辣的七星堡主死心。
當時,我聽大哥說完有關白夫人的一切,我就告訴自己道:有希望了,除了白夫人,誰也不能帶我走出七星堡,以她和家師游龍老人的淵源,她老人家一定會來,而且來得很快。
大哥,經過這一解釋,你大概完全明白了吧。」
施天青盡量裝得平靜地點點頭。
但他仍然禁不住問道:「既然這只是你一人的片面推斷,你和白夫人之間並無聯絡,你又怎知道她會在堡主回來的那一夜入堡救你的呢?」
司徒烈又將那夜因內急如廁時,遇見一個作十三鷹裝束的人傳遞『今夜注意』的條子,後來知道那人即為白夫人所扮的一段始末,詳細地說了一遍。
施天青感激地道:「因此你巧妙地要求堡主令人代替我那夜的總巡之職?」
司徒烈微笑道:「我能由你步上『神手飛猿』的後塵麼?」
施天青默默地咬了一下下唇。
司徒烈問道:「那一夜,我走了,代你總巡的魔心彌陀有無受到處分?」
施天青搖搖頭道:「沒有。第一,掌斃神手飛猿之事,事後堡主異常懊悔,他知道錯不出在總巡身上,如總巡之人該死,他自己又該如何?不過,堡主個性極強,做錯了不肯認錯罷了。第二,他以為處罰了魔心彌陀,實在不夠公平,因為,那一夜輪到的不是他。當然,魔心彌陀對堡主的忠心也不無關係。……兄弟,你的身世,現在可以告訴大哥了麼?」
司徒烈注視著施天青之面,目不轉睛地道:「首先,我要告訴大哥的,我的真名叫做司徒烈。」
「司徒烈?」
「司徒烈!」
「司徒,複姓,像,像……家師的一樣?」
「是的,烈就是轟轟烈烈的烈!」
「太巧了,」施天青不禁喃喃地道:「真是太巧了。」
「太巧了?還有更巧的事呢,大哥。」
「你,你說什麼?」
「大哥,你到現在尚未明白?」
「難道?」
「是的,大哥!」司徒烈靜靜地道:「現在跟你大哥說話的,正是劍聖司徒望的兒子!」
「天哪!」
施天青驚叫一聲,撲地向司徒烈跪倒,雙手緊抱著司徒烈的雙膝,像一個孩子似地,埋臉哭泣起來。
司徒烈陪著流了好一陣眼淚。
好半晌之後,司徒烈先擦於了自己的眼淚,然後雙手扶起施天青,安慰地道:
「大哥,別傷心,也許一切並不如我們所想像的那般可伯呢。」
「弟弟,大哥實在太高興了!弟弟你今年多大?」
「十八。」
「對了,弟弟是大哥離開以後出生的。」
「我因為沒留意你說你離開師父的時間,故當你說到你師父無兒無女的一節,一直是個疑團,而現在,我想到了,你說你是十八年前離開你師父的,可能我是在大哥離開不久出的世s」
「弟弟,你是怎生逃得出來的?」
司徒烈將大火之夜的逃亡情形述說了一遍。
「那麼,」施天青道:「那一夜放火的,不是一個人嘍?」
「很多,很多。」
「弟弟可曾聽到師父他老人家一點消息?」
「沒有!不過恩師游龍老人和白夫人那一致判定家父尚在人間。他們認為,當今之世,誰也沒有通天本領能取得劍聖司徒望的命」
施天青啼噓著道:「我這個劣徒將來有何面目再見他老人家?」
「大哥,你並沒有做錯什麼。」
「弟弟,這只是你偏愛大哥的看法。」
司徒烈慨然地道:「大哥,假如家父還信任他的獨子。他老人家就得信任他的愛徒!弟弟為你大哥解釋清楚。大哥今天不顧本身名節,忍辱偷生,其志全在誓報師仇,大哥,到聖何人?他有了你這樣的徒弟,他還不該引以為榮麼?」
施天青低頭想了好一會兒,然後抬起頭來道:「這樣說來,那夜在逍遙村,也是我們兩個了?」
「除了我們兩個還會有誰?」
「看樣子,我對鬼臉婆是誤會了。」
「就是擔心你們之間的誤會愈來愈深!我才冒險出頭的啊。」
「那麼,全是我自己在疑心生暗鬼了,我一直以為七星堡主對我起了疑。」
「所以你在逍遙村責罵『老賊』?」
施天青微微一笑道:「還用問得?」
司徒烈道:「大哥,我還有幾個問題不明白,你能為我解釋麼?」
「你說吧。」
「你跟家父習藝之事,為什麼武林中無人知道?」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
「噢,對了。」
「恩師他老人家對我的期望相當高,在我武功沒有趕上他老人家十之八九以前,他老人家不希望有人知道他有徒弟。他老人家的意思是,一旦向武林公佈出來,他就希望我能在任何場合中都不會丟他老人家的臉!」
「家父的一套劍術何名?」
「一元劍。
「一元劍?」
「弟弟是不是覺得一元劍三字和一元經有點牽連?」
「是啊!」
「弟弟沒有獵錯。」
「一元劍淵源何來?」
施天青為難地道:「弟弟,這話說起來,也真像笑話,你是司徒望之子,我是司徒望之徒,而我,司徒望的徒弟,竟不能將他師父的武功源流告訴他師父的兒子,弟弟,你說這事笑話不笑話?」
「其故安在?」
「師父他老人家曾在告訴了我本門武功淵源之後,慎重地再三告誡,此事絕不可說與任何第三者知悉。我當時還曾追問了一句,我道;『師父,任何人面前都說不得麼?』師父他老人家聲色俱厲地道:『是的,任何人!』弟弟,你一定要知道麼?」
司徒烈忙道:「大哥,不必了,我尊敬守信的人。」
「那麼謝謝弟弟的成全了。」
司徒烈道:「我尊敬家父,就必須尊敬他老人家的每「項命令,你我情形相同,何謝之有?」
「弟弟將來總會知道的,假如弟弟急於知道,盡可先向游龍老人或白夫人打聽,他倆也許知道,他們不受誓言約束,自然會告訴你的。」
「我想那定是徒勞無功。」
「為什麼?」
「這很簡單,家父行事,很多地方非常人所及。你看,大哥你跟他老人家習藝多年,他不希望有人知道,結果就沒有一個人知道。而現在,他約束你守密,一定是此事只有你和他兩人知道,才有此舉,不然的話,你不說別人也會說,他老人家單單約束你一個,又有何用?」
施天青不勝歎服地道:「有弟弟如你,此生可以無憾了。」
司徒烈道:「大哥,現在我問你第二個問題。」
「說吧,弟弟。」
「當今武林,以何派劍術最為有名?」
「除了一元劍,便數華山派的『金龍劍法』和青城派的『風雲九式』!」
「迷娘在劍術上的成就如何?」
「為青城派百年來僅見的人材。」
「鬼臉婆所說的『青城糊塗叟』是何許人?」
「是青城派自九派除名後,最出色的一名劍手。」
「迷娘是他什麼人?」
「不是後裔,便可能是嫡系傳人。」
「為什麼這樣說呢?」
「因為『青城糊塗叟』的姓氏無人能知。」
「迷娘在劍術上的成就既然如此之高,你怎敢和她比劍的?」
「在弦之箭,不得不發爾。……什麼?那夜你也在?」
司徒烈點點頭,笑著又道:「你不怕她識破你的真正身份?」
「我並沒有使用整套一元劍法。」
「如此怎能保持不敗?」
「我完全在模仿她的招術。」
「高手相持,全在一先,你既失去先機,又是拿的一段樹枝,大哥,難道你自信在劍術上高出迷娘很多?」
施天有含笑道:「起初以為如此,動手後方發覺估計錯誤。」
「最後是什麼解的圍?」
「迷娘的自尊心。」
二人相對,會心地一笑。
這時,天已四鼓有零,司徒烈又將巧遇神機怪乞,夜得迷娘示警,途逢比劍的經過說了一遍。司徒烈在敘述這些經過的時候,施天青一直停留在一種沉思狀態之中,等司徒烈說完,他道:「弟弟,明天以後,你準備到哪兒去。」
「今天是什麼日子?」
「天亮了是三月廿五。」
「這兒趕到洛陽要幾天?」
「最快也要十天。」
「大哥,你到哪兒去?」
「回七星堡會。」
臨別,施天青執著司徒烈雙手,含淚叮嚀道:「弟弟,一個人的成就,隨天賦而定。以弟弟你的資質,及一元劍法之奇絕,一年之內,必有小成,若干年後,劍聖之榮譽,將不出司徒氏之門,一切均望吾弟好自為之。大哥限於天賦,可能已經到此為止,並不足弟弟取法。
另外,大哥尚有兩事交代:第一、大哥的身世,請弟弟暫時守密,直到恩師重現武林為止。第二、弟弟可向游龍老人及白夫人探聽武聖當年使用的那柄盤龍劍的下落,如能將盤龍劍得到手,弟弟便可立執劍術方面之牛耳了。假使游龍老人和白夫人問起你從何處習得一元劍法,你可以老實告訴他倆,就說傳授之人不願他人知道,以他們兩老之曠達,一定不以為怪。
好了,弟弟,珍重了,後會有期。
司徒烈失眠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