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北邙,唇齒相依。
草橋去嵩山,固然很近,七星堡去嵩山,也並不遠。現在,施師爺既已銷假回堡,七星堡主出堡,當是朝夕間事。所以,第二天天剛亮,游龍老人師徒和神機怪乞便與白夫人母女分手,啟程向嵩山進發。
洛陽去嵩山,雖只百餘里路,但須渡過伊、洛兩條大水,就算遇上順風便船,也得十來天工夫,方可抵達。為免途中和七星堡主不期而遇,引出麻煩,司徒烈又改成乞兒模樣,和神機怪乞走在一起,游龍老人則與二人稍稍分隔,作為另一撥。
一路上,太平無事。
第十天,到達少林。
空空大師,少林掌門人,設素宴洗塵。
席間,神機怪乞關心地笑問道:「大師,那個瘋和尚近況如何?」
空空大師,欠身答道:「他也回來了。」
「他也回來了?」
「是的,昨天。」
「他去過哪裡?」
「只有天知道。」
游龍老人道:「他是什麼時候離去的?」
空空大師道:「在你們走後的第二天。」
「真是一位怪人,」司徒烈自語了一聲,然後向他師父請求道:「師父,烈兒可以去看望看望那位大和尚麼?」
游龍老人沉吟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司徒烈,欣然而出。
司徒烈走近那間靜室,靜室向院的窗口,一張扁鼻闊嘴,吊眉橫眼,兩道眼神,陰森怕人的醜惡面孔,徐徐探出。……正是那位謎樣的瘋僧。
瘋僧見了司徒烈,醜惡的臉上,立即露出一個醜惡的微笑。
「小子,你回來啦!」
「大和尚,您好。」
「七星堡主來了沒有?」
「也快了。」
瘋僧哈哈大笑。
他伸出一條滿是油污的右臂,握拳在空中一掄,做了一個發狠的姿態,然後瞪眼向司徒烈問道:「七星堡主來了,小子,你看我和尚打得贏他麼?」
「當然,大和尚。」
「小子,你可是在阿諛我?」
「不。」
「那麼,你小子憑什麼知道我和尚一定贏得了七星堡主?」
「您的信心!」
「信心?」
「是的,大和尚,信心。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一瘋僧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有人信任我了,有人信任我了。」他快活地揚臂喊著,笑著,喊了一陣,笑容突斂,皺眉低頭喃喃地又道:「可惜空空僧沒有這小子這種遠大的目光,不然的話,我和尚的酒肉,豈不更會豐富些?」
司徒烈有點迷惑。
他相信,普天之下,處身這種情景之下,絕沒有一個人敢下斷語,說這位蓬頭散髮,自稱和尚,而又不具任何一項佛家弟子應具條件的,言行特異的人物,他到底是真瘋?抑或是不瘋裝瘋?司徒烈,靜靜站立,不捨離去。
瘋僧自語了一陣,驀又抬頭,向司徒烈問道:「小子,你姓什麼?叫什麼?」
「化名施力。」
「化名?」
「真姓名目前不便奉告,尚望大和尚見諒。」
「唔,還算誠實。」瘋僧點點頭,旋即抬眼問道:「喂,小子,我問你,前次跟你小子一起來看我和尚的那個白髮白鬍子糟老頭,以及那個滿身衣結的窮老叫化,他們兩個回來沒有?」
司徒烈點點頭。
瘋僧自語地道:「那個老化子,玩藝兒雖然不錯,但對付七星堡主那樣的人,還是差得很多,根本不是對手。不過,老化子的一股俠義心腸倒還相當可佩,明知不敵,一樣敢挺身湊數,這年頭這種人物是少而又少的了。……可是,一切講武力的今天,單是熱忱又有什麼用?……再說那個糟老頭子,看樣子,他倒的確是個令七星堡主頭疼的人物。但他們兩個人的武功,僅在伯仲之間,可能誰也不比誰強多少,一旦交起手來,只有唬壞旁觀的人。……唉唉,我和尚想來想去,實在是義不容辭。」
司徒烈聽了瘋僧的一番自語,大為自己師父不服,他走近窗口一步,昂然問道:
「大和尚,您可感覺您將您自己捧得太高了點?」
瘋僧聞言,哈哈大笑。
司徒烈怒道:「您笑誰?」
瘋僧大笑道:「笑誰?還不是你小子。」
「我有什麼可笑的?」
「笑你小子心目中只有一個自己的師父。」
「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人。」
「他是誰?」
「告訴您!」司徒烈傲然大聲地道:「他老人家便是中原武林三奇之一的天山游龍老人趙一一笑峰。」
「哦?」
司徒烈快慰地大聲又道:「大和尚,您現在知道您剛才失言了吧?」
瘋僧冷哼一聲,不屑地道:「三奇?三奇又怎樣?」
「大和尚,」司徒烈這次真個給激怒了,他大聲反唇相譏道:「您能以事實證明您大和尚比武林三奇更為傑出麼?」
「來未來。」
瘋僧嘻嘻一笑,朝司徒烈招招手,頭臉旋即自窗口消失。
司徒烈感覺這位瘋和尚,可恨可憐復可疑。因他曾聽得師父游龍老人說過,這人似有一身「易筋縮形」的上乘密宗心法,現在當然不肯錯過親自證實的機會。
於是,他繞到靜室正門門口。
室內,瘋僧似乎正在等待著司徒烈。他見到司徒烈之後,右手微微一擺,作了一個要司徒烈止步的表示。司徒烈點點頭,就地站住。跟著,只見瘋僧雙臂一圈一抱,雙掌合什,打出正宗少林絕學羅漢季中的起手一式「羅漢朝佛」。
對於少林派的羅漢拳,除了一招起手式外,司徒烈實在是一無所知。不過,他練游龍三式已近一年,一年中,他也有過好幾次和人對手的經驗,所以,一種拳掌功夫在他面前施展出來,到底夠不夠火候這一點,他仍能夠一目瞭然。
現在,瘋僧一聲不響地屈腿伸拳,左睥右睨,神態雖然極端認真,但正如他師父游龍老人所說,功力異常淺泛,而且破綻百出,毫無精闢之處。
司徒烈心想,像這種身手,七星十三鷹中任何一人,也可以打發十個八個呢!
可是,怪像產生了。
就在司徒烈暗感好笑之際,他的耳邊,突然刮起一陣呼呼風響,凝神再往室內看去,只見這時的室內,幾乎全為瘋僧的人影所充塞,不留一絲余隙。
瘋僧這時的身軀,少說點,也在九尺以上。
司徒烈大吃一驚。
因為這種情形他已聽他師父游龍老人在藏經閣上描述過一次,所以並不十分駭異。
他聚精會神繼續看下去。
現在,瘋僧那種庸俗的拳招,在司徒烈心目中,已不再有可笑之感了。他希望能夠找出瘋僧體軀伸縮變化的端倪,可是,他失望了,他什麼也看不出來。他所看到的,只是瘋僧一招接著一招的少林羅漢拳,庸而且俗的羅漢拳,其他並無絲毫怪異之處。
怪像二度產生……產生在不知不覺之中。
司徒烈突然發覺,此刻的室內,一下子空曠了起來。瘋僧的身軀,縱橫於室內,四方起落躍縱,有如觀行人於遠處山腰。現下的瘋僧,其身軀,充其量也不過五尺左右而已。
司徒烈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噫。
驚噫聲中,瘋僧霍地挺身收住拳式。
現在,司徒烈眼前站著的,一成不變地,仍是那個身穿一襲破舊僧袍,腳踏多耳麻靴,扁鼻闊嘴,吊眉橫眼,一頭蓬髮,其醜無比,不瘋似瘋,似瘋不瘋,謎樣的任和尚。
司徒烈呆呆發怔。
瘋僧哈哈笑說道:「小子,和尚這套羅漢拳,打得如何?」
這時候,一個鬼主意突然閃過司徒烈的腦際,他想,欲知此僧身世,我司徒烈何不如此如此?
於是,他慢條斯理地點點頭,道了一聲:「好!」
「真好麼?」
「真好。」
瘋僧經此一讚,高興得哈哈不已。
「大和尚,您從何處來?」
「從來處而來。」
「此地事了,將往何處而去?」
「往去處而去。」
司徒烈劍眉微挑,故意笑道:「大和尚,對於武林中的一切淵源,您老可熟習?」
「熟極了,你小子問吧!」
「古今武林中,有過哪些出色人物?」
「中原的,首推六大名派,崑崙、武當、少林、北邙、衡山、九華。外加六大名派之外的三奇三老一迷娘,鬼臉鎮一方。關外的:兩老一叟三神仙,七醜八怪鬼見愁。小子,你問吧,包括六大名派的掌門人在內,無論哪一個,他們的身世我和尚都熟得如數家珍呢。」
「不,」司徒烈靜靜地道:「我想問幾位古人。」
「古人?」
「是的,古人。」
「問吧,小子……哈哈……自武聖以遠,所有的武林名人,要想將我和尚難倒,真是談何容易。」
「喂,大和尚,大雪山在近二百年來,出過什麼人物?」
「冷婆婆。」
「她的傳人呢?」
「慕容美。」
「雪山絕學呢?」
「大羅周天神功。」
「除此而外呢?」
「不知道。」
司徒烈突然接口問道:「是不是另有一種密宗心法?」
瘋僧怪眼一翻,似想反問什麼,但旋即放落眼皮,仰天哈哈笑道:「好小子,我和尚幾乎上當了。哈哈,我和尚料得不錯,兩個老小子果在背後疑神疑鬼了。去,去,去,不談了。如想拜我和尚為師,馬上回去向那白鬍子的糟老頭子報告,如果你小子以為你師父比我和尚強,……哈哈哈……七星堡主日內即到,和尚可得睡覺養精神啦。」
大笑聲中,室門砰然闔上。
司徒烈告訴自己:這位瘋僧,雖然不一定就是雪山的後裔或傳人,但是,此人與雪山有著極深的淵源,卻是無可置疑。
這時,天已漸黑。
司徒烈回到後面的藏經閣,閣樓上,少林掌門人空空大師正陪著一奇一老在品茗閒談。
司徒烈坐定後,將與瘋僧的接觸經過,除了瘋僧說神機怪乞不是七星堡主對手的一段略而不提外其餘的,全都一字不遺地說了。
一奇一老,以及空空大師,聽完後,只是點點頭,誰也沒有再說什麼。
片刻之後,游龍老人起身,向司徒烈招手道:「烈兒,你隨我來。」
少林寺,渡過外弛內張的三天。
第四天清晨,寺外來了一人。
只見此人,年約七旬左右,身材異常高大魁梧,濃眉,突睛,黑皮,麻臉,其醜如怪,凶若煞神,雙目中所射出來的精光,其冷如電,稜芒刺人。
他穿的是豹皮對襟短打,外置一襲黑披風。
神情極其抖擻威猛。
………………
是的,七星堡主來了。
………………
七星屋主現身之後,仰臉望了望頭頂上那塊黑漆金匾,不住地嘿嘿冷笑,意思似乎表示著,哼,少林末日已到,你也是最後一天安然懸掛了。
這時,寺門內,四位皂衣僧分兩排低頭合什恭迎而出。
七星堡主冷笑一聲,雙掌齊揚,便向四僧分左右遙遙拍去。
四僧日宣佛號,不避不閃,渾似未覺。
七星堡主輕哦一聲,雙掌倏然撤回。
他朝四僧的皂白僧袍上重新打量了一眼,喃喃地道:「空空和尚好聰明,居然將穿紅袈裟的藏得乾乾淨淨,哼,假如老夫見不到你們穿紅袈裟的和尚,看老夫不將你們少林寺三十六座經堂全部翻轉來才怪,嘿,嘿嘿。」
一面冷笑,一面大步徑往大殿闖進。
少林寺的大雄寶殿,寬廣二十餘丈,天下第一。
這時,寬廣的大雄寶殿上靜靜地排立著兩排人。後面一排,是身披大紅黃絨袈裟的少林八高僧。八高僧,合什垂眉,一字雁列。前面一排,只有三人。左為身披深紫紅線袈裟,手捧紫玉如意,滿臉紅光,壽眉覆目,法相至為莊嚴的少林第十九代掌門人空空大師。右為彎眉細眼,鼻如扁蒜,白髮蒼蒼,膚色紅潤,一襲藍布袍,下擺破爛得像一撮流蘇,七纏八紋地打了五六個奇怪衣結,神情顢頇滑稽的,丐幫三老之一的神機怪乞古如之。當中,是一位老人。
老人,發白鬚白眉白,皺紋滿臉,老態龍鍾,雙目眼皮甚長,看上去,似睜似閉。
七星堡主見了,微微一怔,但旋即大踏步走上前去。
他,七星堡主,哈哈怪笑道:「有這麼多人陪葬,少林寺的和尚可死得一點也不寂寞了!哈……哈哈……哈哈……」
七星堡主大步越過殿前碎石鋪成的廣院,在通向大雄寶殿的石階第七級上巍然站定,抬手向殿上一指道:「喂,趙笑峰,你站在中間,是你先下來麼?」
游龍老人,不慌不忙地抬起頭,長眼皮微微上撩,兩股威稜四射的目光,緩緩罩定七星堡主之面,然後沉聲答道:「冷敬秋,慢著,且讓老夫先為你介紹一位遠道而來的朋友。」
「哦?」
「冷敬秋,你可得看清楚點才好。」
七星堡主冷冷一笑道:「武林中幾時添了這麼一位重要人物,老夫倒是第一次聽到呢!嘿,嘿嘿。」
游龍老人,也是冷冷一笑道:「重要不重要,見面之後,自然知道。」
「他是誰?在哪裡?」
「就是他,在這裡。」
七星堡主不屑地問。游龍老人匆匆答畢,迅速閃身而出,讓出身後空地。身後空地上,赫然站立著一個看上去似甚枯瘦矮小的駝背眇目老人。眇目老人,臉色極為陰險,嘴角噙著一種殘酷無情的陰笑,雖然他沒有笑出聲來,但那副陰森鬼相,就夠人毛髮為之聳立的了。
七星堡主,驀地一聲驚噫。
游龍老人,從旁嚴厲地問道:「冷敬秋,眼熟麼?」
七星堡主,臉色微微一變,旋即平復下來,他朝獨目叟一指,冷笑道:「羊叔子,你好啊!」
接著,他又向游龍老人冷冷地問道:「趙笑峰,想不到你們也是朋友……是這位關外名家先頂第一場麼?」
游龍老人含蓄地笑問道:「由我們這位羊叔子老弟先陪你試兩招,冷敬秋,你可願意?」
「好,好極了。」
七星堡主的語氣裡充滿了迫不及待。
這時,游龍老人卻是哈哈大笑地道:「冷敬秋,別打如意算盤了。這位遠道而來的朋友,在你,固然希望一掌斃之而後快,但在老夫,可卻認為如此一來,未免有失待友之道。哈……哈哈……事情至此,真相已白過半有零矣!……哈哈……和尚們,還不將這位關外朋友扶下去休息休息,更待何時?」
後排八位身披大紅袈裟的高僧,經游龍老人大聲一喝,紅影紛飛,一擁而上,將始終不發一言,果如木雞的獨目老人,簇擁而去。
大殿上下,現在只剩下四個人了。
這四個人,便是殿下的七星堡主,殿上的空空大師,神機怪乞,以及天山游龍老人趙笑峰。
七星堡主,臉色大變。
他掙了又掙,最後,怒聲道:「趙老兒,你在羊叔子身上做了手腳麼?」
「是又怎麼樣呢,冷敬秋?」
「趙老兒,你今天這番舉動,究竟是為了什麼?」
「冷敬秋,你真的不明白?」
游龍老人說罷,突地仰天狂笑起來。
笑聲淒厲亢昂,震人心魄。
七星堡主,怪眼連翻,驀然斷喝道:「趙笑峰,你下來。……老夫念你是武聖之後,又與老夫同列三奇之內,一再手下留情,不忍廢你一條老命,詎知你老兒卻以為老夫奈何你不得,越來越狂,事事從中阻撓,三番兩次的破壞七星鐵律,老夫於今已是忍無可忍……你下來,趙笑峰……今天,我們之間,只許一人活著走出少林寺,非我即你!」
空空大師和神機怪乞的神情,全是微微一緊。
游龍老人點頭微微一笑,安步下階。
就在這個時候,大殿之後,傳出了一陣嘶啞的歌聲,唱的是:
將軍百戰身名裂
向河梁
回頭萬里
故人長絕
…………
易水蕭蕭西風冷
正壯士悲歌未徹
…………
誰共我
醉明月
音腔嘶啞,聲調卻極悲壯淒涼。
歌聲歇,一人自殿後緩步而出。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向空空大師索酒討肉,自稱能為少林寺消災化難,人生得瘋瘋顛顛的大和尚。
瘋僧出殿,一徑走向階前。
空空大師,搶步攔住,低聲道:「師兄,有趙老前輩在這裡,本寺足保平安無事,師兄你,還是請去後院安歇的好。」
瘋僧瞪眼叱道:「酒肉是可以白吃的麼?」
空空大師佛號低誦,苦笑一聲,只好後退。
瘋僧走至游龍老人面前,向游龍老人露齒醜怪地一笑道:「老小子,想看和尚的密宗心法麼?」
游龍老人,撚鬚微笑。
七星堡主,怪眼亂翻。
瘋僧下階,走至院心,返身向七星堡主招手道:「武林第一人,來,野和尚陪你玩玩。」
七星堡主向游龍老人皺眉責問道:「此人是誰?難道又是你老兒的新朋友不成?」
游龍老人搖搖頭道:「他是誰,只有他自己知道,你問我,老夫知道得跟你一樣多。」
「讓這樣的人死在老夫掌下,你姓趙的臉上有什麼光彩?」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冷敬秋,這位大和尚比我姓趙的更能挨幾下也不一定呢。」
瘋僧業已席地而坐,正在那裡翻開衣襟對著太陽捉虱子,這時,不禁放下衣襟,拍手笑道:「好好,白鬍子老小子說得好!」
七星堡主輕哦一聲,披風回掃,霍地掉轉身來,指著瘋僧喝道:「臭和尚,你有什麼驚人能耐?」
瘋僧笑嘻嘻地偏臉反問道:「香堡主,你有什麼驚人能耐?」
七星堡主大怒,揚掌一拂,一股狂飆,平空捲向瘋僧坐處。掌風捲至,瘋僧大喊一聲:啊唷,不得了。上身一歪,向後便倒。瘋僧在地下,有如圓球一隻,連滾四五滾,方始骨碌爬起。爬起之後,他連看也不看七星堡主一眼,自顧自地翻開他那一片油污的袍襟,反覆看了好幾遍,這才喃喃地道:「一個一個的捉起來咬著玩,蠻有意思的,這一來,和尚一份僅有的私產,全光啦!」
瘋僧喃喃說罷,然後抬起頭來,走上幾步,向七星堡主一本正經地怒聲責問道:
「武林第一人,和尚的虱子,什麼地方得罪了你?」
七星堡主,臉色微變。
他沉聲問道:「大漠癩僧是你什麼人?」
大漠癲僧,這四個字,無異一聲晴天霹靂,響得眾人心頭全是一震。游龍老人和神機怪乞不由得互望一眼,意思彷彿在說:「老兒,我們怎會將這麼一位人物給忘了?」
早在五十年前,關裡關外,時常出現一個滿頭瘡疤的懶和尚,武功之高,鬼神莫測。而他的出身來歷,也從沒有一個人能夠知道。那時候,游龍老人趙笑峰,劍聖司徒望,七星堡主冷敬秋等三人,還才頭角初露,尚未被武林加封三奇尊號。那位癲和尚,武功雖高,人品卻令人不敢恭維,七情不禁,六欲俱全,其凶殘暴虐,則與後來的七星堡主幾乎相近。但因那位癩和尚的武功太高,中原一般武林人物,全都噤若寒蟬,敢怒而不敢言。而最微妙的,便是那位瘋僧和現在的七星堡主有著師門淵源,他和七星堡主去世的師父,是結義兄弟。癩和尚在中原出現不上十年功夫,旋即下落不明,一去杳然。因為癩和尚系來自關外沙漠地區,故一般人皆喊他一聲「大漠癩僧」。
現在,大漠癩僧的名字經七星堡主之口提出,殿上諸人,皆有一種微妙的聯想,那就是,以目前這位瘋僧的神奇武功而論,如說他是癩僧傳人,頗有可能。可是,隨之而來的疑問是:瘋僧既是癩僧的傳人,他為什麼要為少林出力,而和他算起來誼屬師兄弟的七星堡主為難?
難道真個應了武林稀有出現的奇跡:邪門正徒?
因此,眾人的精神更為貫注起來。
可是,眨眼功夫,謎團就給破了。
只見瘋僧在做了一個醜怪的微笑之後,他向七星堡主以同樣詞句反問道:「大漠癩僧是你什麼人?」
「家叔。」
「劣孫。」
殿上三人,為之莞爾。
七星堡主,勃然狂怒。
他,七星堡主,戟指厲聲喝道:「賊和尚,趕快通報師承後受死!」
他,瘋和尚若無其事地笑道:「以你武林第一人的七星堡主,欲知我和尚的師承門派,那還不是簡單之至?」
「賊和尚,你到底說不說?」
「動手呀,武林第一人。」
「老夫怎知你配不配?」
「我們來賭個東道如何?」
「如何賭法?」
「你這位自稱武林第一人的七星堡主,有什麼絕學,不如當著殿上三位證人展露出來,我和尚保證照做一遍,如果我和尚學不像,任殺任剮,死而無怨,假如果幸而學像,你,七星堡主怎麼說?」
七星堡主脫口怒聲答道:「老夫和少林的恩怨,就此一刀兩斷。」
瘋僧搖搖頭笑道:「不公平,不公平。」
七星堡主怒聲道:「依你又待怎樣?」
瘋僧冷笑一聲道:「假如一刀兩斷,百愚老和尚一筆血債向誰去討?」
七星堡主遲疑地道:「當今少林諸僧,有誰有資格向老夫報仇?」
瘋僧搖搖頭笑道:「那個你大可不必操心,不管這筆他報得了或是報不了,但話仍得這樣說,假如我和尚贏了東道,從今以後,七星堡的人,決不許再向少林生事,而少林寺的和尚,卻隨時隨地可以找你姓冷的報仇,至於這個仇究竟報得了報不了,那是少林寺和尚他們自己的事,我們帶過一筆就算。」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道:「好,好,依你,誰活夠了,老夫隨時有空,恭候報到。
哈哈,這種話,說了還不是等於不說麼?」
瘋僧不理他,繼續說下去道:「為了不令你堡主吃虧,我和尚奉送一個優待,就是在我和尚勝了之後,假如你堡主自信腳程不比我和尚慢,只要堡主不將我和尚在百里之內追丟,我和尚照樣將師承詳告。」
「廢話。」
「怎見得?」
七星堡主狂笑道:「賊和尚,誰告訴你,你能活著離開少林?」
「佛祖慈悲,居然還給我和尚留下了最後一個。」
七星堡主狂笑不已。瘋僧卻於這時探手入懷,摸索了好一陣,然後慎重地抽出手來,喃喃一陣自語,張口就手,低頭便咬,卜地一聲輕響,原來他咬的,竟是一隻虱子。
七星堡主怒喝道:「賊和尚,你可看清楚點。」
瘋僧咂咂嘴,漫不經心地揮手笑道:「請。」
七星堡主冷笑著一撩披風,大步走至石階的一邊站定。少林寺大雄寶殿前面的石階,共有九級,為九塊長八尺,寬二尺,厚尺半的整塊青石拚成。這時,七星堡主站在石階左側,只見他,右掌平伸,在石階第五級的一角,橫切豎劃,輕輕兩下,已自第五級整塊的青石上,切下尺許見方的一塊。
七星堡主將切下的那塊青石,輕輕提起,放在第六級石階之上,然後冷笑一聲,後退兩步,一雙怪眼,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仍在翻著衣襟到處找虱子咬的瘋僧。
第六級石階上,那塊被切下來的青石,割斷處,平整如削。
七星堡主退後站定,那瘋僧好似頭頂上長著一雙眼睛,這時,只見他,抬頭朝七星堡主醜怪地一笑,然後,走近石階的右側,探頭朝七星堡主割下來的那塊青石,端詳了又端詳,好一會兒之後,他才伸出他那只又黑又髒的右手,在第五級石階的另一端,懸空比劃了兩下,彷彿在揣摹著大小。可是,他揣摹了一番,始終沒有下手。最後,竟搖頭一陣苦笑,往後退去。
空空大師,臉色微變。
游龍老人和神機怪乞皺眉對望一眼。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
瘋僧似乎有點老羞成怒,只見他瞪眼向七星堡主怒喝道:「姓冷的,你笑什麼?」
七星堡主狂笑道:「賊和尚,想賴賬麼?」
瘋僧又退一步。
七星堡主一聲獰笑,逼上一步,手指瘋僧之面,嘿嘿連聲道:「想溜?嘿,嘿嘿。」
瘋僧再退一步。
空空大師,作色慾起。游龍老人,忙以目光止住。
七星堡主,一聲斷喝,右臂暴長,隔著八尺長的石階,憑空便向瘋僧左肩抓去。
瘋僧驚呼一聲,往後便退。可是,事有湊巧,瘋僧的背後地上,恰巧放著焚化紙錢的三耳銅鼎,瘋僧一個不留神,一腳踏入鼎內,鼎翻人倒,瘋僧跌了個仰面朝天。
就在這個時候,七星堡主的如鉤五指,指風已離瘋僧身軀不足五尺。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瘋僧狼狽地以癩驢打滾的庸俗身法閃避七星堡主的那一抓之際,七星堡主突然撤招收掌,將披風約略一整,傲然揮手笑道:「寶貨,滾你的吧!」
瘋僧一骨碌從地上爬起,叉手怒聲道:「滾?你叫誰滾?」
「你想誰該滾呢?」
「你!」
「我?」
「一點不錯。」
「為什麼?」
「正經武功不比,專裝惡相唬人,這算哪門子的英雄?」
七星堡主哈哈笑道:「總算老夫流年不利,碰上你這個瘟神,哈哈……好好……
比就比。」
七星堡主一面笑,一面向石階揮揮手。看樣子,我們這位天字第一號的巨魔,也給瘋僧那種似真似假,令人啼笑皆非的怪異舉止給逗出興趣來了。
可是,七星堡主的這番寬待,瘋僧卻不領情,他,瘋僧,大眼一翻,反向七星堡主忿忿地責問道:「喂,姓冷的,你這是什麼意思?」
七星堡主大笑道:「你不是要比麼?去用掌力切塊青石下來啊!」
瘋僧搖搖頭,近乎自語般地,喃喃念道:「不公平,不公平……公平極了。七星堡主,自稱中原武林第一人,想不到竟是這麼個死不要臉的痞懶傢伙。」
七星堡主怒聲叱道:「賊和尚,你在罵誰?」
瘋僧抬臉瞇眼迷惑地道:「咦,怪了,我不罵你難道是自己罵自己?」
「誰不要臉?」
「你!」
「我?」
「是的!」瘋僧唱山歌似地洋洋念道:「不要臉的那個人,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他的全銜是:顛倒陰陽乾坤手,七星堡主冷敬秋。」
在此情形之下,七星堡主該要勃然大怒了。
不。
因為,在他的心目中,對方根本不配做他的發怒對象。
大雄寶殿上的三個人,一個是六大名派之一的掌門人。一個是武林第一大幫的三老之一。一個是萬眾景仰的三奇之一,武聖的後人。一個比一個強,一個比一個高。在這樣三位赫赫人物之前,他既已佔定了贏面,如再對一個瘋瘋癲癲的失敗者妄動無明,豈不是自毀令譽麼?
所以,七星堡主非但不怒,反而笑了,而且,笑得異常輕鬆。
他,七星堡主,輕鬆地笑道:「大和尚,你罵得好!不過,姓冷的被你大和尚罵做不要臉是起因於對你和尚不公平,現在,你和尚可否發發慈悲,告訴我姓冷的不公平在哪裡?」
瘋僧冷哼一聲道:「當初我們是怎麼約定來著?」
七星堡主耐心地微笑道:「你說:七星堡主,你有什麼絕學,不妨當著殿上三位證人展露出來,我和尚保證照做一遍,如果我和尚學不像,任殺任
剮死而無怨。大和尚,你老是這麼說的麼?」
任殺任剮,死而無怨,這八個字,七星堡主說時,故意拖長尾音,說得又重又慢。到最後,本來要罵「賊和尚」的地方,也改稱「您老」兩字,有意加濃了諷刺意味。
瘋僧聽了,竟然毫未領會,他若無其事地反問道:「堡主,你施展了什麼絕學?」
七星堡主故意大笑道:「大和尚,您見笑了。姓冷的這點不成氣候的玩意兒,哪配稱做絕學?哈哈哈,姓冷的只不過遺笑方家地從青石上用掌力切下那麼小小的一塊罷了。」
「姓冷的,你切下了幾塊?」
「一塊而已,哈……哈……哈……一塊而已。」
「那麼,」瘋僧怒道:「你憑什麼要我和尚切兩塊?」
此話一出,宛似平地一聲雷。
空空大師一怔,神機怪乞一怔,游龍老人一怔,七星堡主更是一怔。
真,真有這回事?
瘋僧猶有餘怒地繼續說下去道:「假如說將切下來的石塊由第五級端到第六級上放好,也是你這位七星堡主的絕學的話,那麼,我和尚承認輸了,因為,我和尚沒有那樣做。」
七星堡主,似有未信。
他,急跨一步,傾身伸手,向前一抬,第五級石階的另一端。一塊如修如削,光滑平整,尺許見方的青石,應手而起。
(清雍正初年,少林大雄寶殿前石階第五級,仍然在兩端各缺一塊,少林寺僧,珍惜武林古跡,迄未鑲補。)
七星堡主,順手將石塊撂在第六級石階的另一端。
空空大師,低誦一聲佛號。
游龍老人和神機怪乞相對點點頭,又搖搖頭,然後各自一聲輕歎。
此刻的七星堡主,臉色全變了。
此刻的瘋僧,現出一個醜怪的微笑,向七星堡主瞇眼偏臉道:「堡主,這一場算是勝負不分,咱們耍下去吧,請!」
「你這一手,並不見得就比老夫高明。」
七星堡主冷冷說罷,退至自己切下的那塊青石之前,展掌覆上石面,輕輕一按,然後,後退一步,舉袖一拂,灰煙飛揚,石塊業已化為烏有。
瘋僧揚聲讚道:「好!陰陽罡氣,果然名不虛傳。」
瘋僧贊畢,也向自己切下的那塊青石走近,只見他,先伸左掌,在青石上空約五寸之後,遙遙罩定,然後以右掌覆上左掌掌背,也是輕輕一按,旋即抽掌退開。
退後三步,尖嘴一吹,石灰飛揚,有如一面張開的漁網,彷彿有人操縱似地,逕向七星堡主當頭罩去。
七星堡主,怒罵一聲,閃身側退。
煙消霧散,石階對面,已經不見瘋僧蹤影。
這時,前殿殿脊上,一個嘶啞喉嚨拍手笑道:「和尚有先見之明,七星堡主準會老羞成怒,和尚一條老命要緊,還是早點躲遠一點的好……。來來來……堡主,咱們再比比腳程,看你堡主有沒有知道和尚師承的緣分。」
一點不錯,七星堡主老羞成怒了。
諸君,想想看,以七星堡主那種視名位如第二生命的人物,如果一旦發現武林中有人武功不在他七星堡主之下,他能容忍麼?
當下,只見他,連朝大殿上諸人看也不看一眼,厲吼一聲,騰身縱上殿脊,狂迫而去。
留下來的,是一片岑寂。
「阿彌陀佛。」
游龍老人長歎一聲道:「七星堡主,言出法隨,少林寺的災難,到今天為止,算是滿了。」
神機怪乞愣了好半晌,終於忍不住向游龍老人問道:「趙老兒,依你看來,這位瘋和尚倒底是誰。」
游龍老人苦笑道:「你問我,我又問誰?」
神機怪乞又道:「看樣子,此人之武功,絕不在七星堡主之下。」
游龍老人似有所感地道:「總之,而今而後,七星堡主再無臉自稱天下第一人了。」
「痛快!」
「嘿!」
「趙老兒,你這一哼是什麼意思?」
「窮化子,你可知道今天發生的這些事並非武林之福?」
「為什麼?」
「七星堡主,向視天下第一人這塊牌子為禁臠,老夫就為了游龍三式薄有虛名,數十年來,一直是他的眼中之釘,如非老夫防範得法,早就有笑話鬧出來了。現在,很顯然的,這位瘋和尚的武功,在七星堡主之上,最多五十里,老夫擔保七星堡主會將瘋和尚追上。想想看吧,老化子,七星堡主如果追不著瘋和尚就是追上了,他對瘋和尚也是無可奈何而那股隨之暴增的戾氣,武林中該要多少人命去消煞?」
這時候,司徒烈以及八位紅衣高僧,相偕而出。
游龍老人道:「烈兒,你都看到了麼?」
司徒烈點點頭。
「烈兒,你有什麼感想?」
「人上有人。」
游龍老人點點頭道:「孩子,你能這樣想,天下到處去得了。」
司徒烈跪下稟告道:「報告恩師,烈兒頗想這就趕向長白去。」
游龍老人沉吟了一下道:「這麼說,明天起程好了。明天,請空空大師為你準備一點應用衣物以及一點盤川,老夫趁今天一夜功夫也好順便查點一下你近來的進境。明天以後,老夫去草橋看看哀娘,隨後,老夫也會趕去的。每到一處地方。你可揀最大的客棧歇腳。老夫自然會找到你,一路,只要隨時留意,也用不著過分擔心。既然走上武人的路,或遲或早,終究免不了在江湖上闖練,就藉現在這個機會開始也好。」
這時,神機怪乞突然一聲冷笑,罵道:「老糊塗。」
眾人愕然抬頭。
游龍老人不解地道:「化子,你在罵我麼?」
神機怪乞冷笑道:「不罵你罵誰?」
「老夫什麼地方糊塗?」
「這孩子出門,你老頭希望不希望他一出手便讓人家知道他是司徒望的兒子或是天山游龍老人的徒弟?」
「當然不。」
「那麼,這孩子除了一元劍法和游龍三式之外會些什麼?」
「嗯,這倒是的。」
「化子罵錯了麼?」
「罵得不錯!」游龍老人笑著點點頭,然後掉頭向司徒烈喝道:「傻小子,磕頭呀!你家化子伯伯有意傳你他們丐幫威鎮武林的醉仙八式,難道你小子連這個也聽不出來?」
司徒烈聞言大喜,連忙磕下頭去。
神機怪乞坐受了,一面喃喃地道:「我化子一直說天山沒有出過好人……錯了麼?」
這時,空空大師朝游龍老人合什一躬,誦著佛號道:「少林寺的羅漢拳,雖非游龍三掌和醉仙八式的威力可比,但如果偶爾用來迷惑他人眼目,倒是不無可取之處,空空不揣冒昧,毛遂自薦,趙老前輩是否認為恰當,尚候示下。」
司徒烈,雙喜連綿。
次日,游龍老人去草橋,神機怪乞沿關洛官道密察丐幫關洛支舵的不穩內情,司徒烈則動身奔赴長白。
「赴長白之前,我應該繞道先去一趟川西青城。」出得少林,司徒烈這樣想。
因為,他忘不了在藍關附近,迷娘對鬼臉婆說的那番話:「在武林中,迷娘之所以能有今天這種盛名,有一半得感謝賢高足雙掌震兩川之賜。」司徒烈認為,污蔑一個女人聖潔的清白,百善莫贖。所以,自那次事件之後,他就一直告訴自己:「只要落著機會,小爺非得教訓那個雙掌震兩川一番不可。」
下了嵩山,北渡伊水,在孟津搭上去潼關的便船,沿黃河而下,半月之後,到達潼關。由潼關趕旱,乘車至漢中紫陽,步行至川陝交界的寧遠,由星子山轉入子午谷,在谷口雇了一輛專門出入兩川的輕便馬車,又九日之後,出米倉山,來到川北的重鎮,廣元。
全部行程,首尾共計四十三天,離嵩山,是暖意洋洋的春末初夏,現在,已是烈日當頭,酷暑逼人的炎夏了。
四川盆地內江河縱橫,一路上,司徒烈已習慣了水行,感覺深夜憑欄眺月,俯視河水嗚咽,別有一番情調,於是,他拼著多走一點路,搭船由嘉陵江人長江,溯江而上,轉渦江,直趨青城。
六月中旬,青城山在望。
青城,一名丈人山,為道家第五洞天。
山高三千六百丈,方圓一百五十里,山有八大洞,七十二小洞,應八節七二候之說。青城支脈,西南有高台山,山上有天池,晉代曾建上清道官,為一代名觀。
再西南為天倉山,共有三六峰,前十八向陽,後十八向陰,相傳為神仙寶庫,故名天倉。至於鶴嗚,獅子,大隋,聖母,便傍,皆其餘支也。
青城派沒落之前,天台山的上清官,便是該派的中樞之所。
青城雙掌震兩川孫一麟所開設的威武鏢局便坐落於山腳酉陽鎮的東大街上。
時值盛夏,某一天的下午,西陽鎮東大街威武鏢局的大門口,突然出現了位年約雙十,面如冠玉,文采風流的少年書生。書生衣著華貴,舉止儒雅,手搖折扇,令人望之,立生景然羨慕之感。
這時,鏢局門前的涼棚之下,兩張八字分列的闊板凳上,三五個赤著上身,露出一身虯筋粟肉的鏢伙,正各執蒲扇,一咬著大紅西瓜,汁水橫溢地在高聲談說著一些江湖上的怪聞奇事。
司徒烈走近,一個朝外而坐的濃眉夥計看到了,忙向其他夥伴,使眼色,談笑立止。
使眼色的濃眉夥計,站起身來,先朝司徒烈週身上下打量了好一陣,這才丟去手中瓜皮,抽出褲腰上的汗巾,擦擦嘴手,跨上一步,帶著三分江湖氣地抱拳一拱,開口問道:「官人可是有事光顧敝局?」
藍衫書生點頭微笑道:「正是……局主在家麼?」
濃眉漢子略一猶疑,然後道:「在是在……不過……他老人家現在正有一件要緊的事在和幾位師父們磋商……官人如有啥事見托,先跟我四眼煞神郭某人談談……
唔……也……也是一樣。」
藍衫書生搖搖頭,淡然笑道:「貴局營業既是如此般地鼎盛,也只好罷了。」
濃眉漢子見司徒烈轉身欲走,似乎有點擔當不起,吃他們那行飯的,任誰也不能得罪,何況是一位素未謀面,雍容華貴如貴胄公子的人物?當下,只見那濃眉漢子,趕上一步,賠笑忙道:「官人稍待,在下這就進去通報。」
藍衫書生,一笑止步。
片刻之後,濃眉漢子急步奔出,身後跟著走出來的,是個四十上下,猴臉削腮,眼神閃滾不定的中年人。中年人僅朝藍衫書生約略掃瞥一眼,旋即滿臉堆起一股強笑,拱手道:「請裡面坐,請裡面坐。」
進了鏢局,藍衫書生和猴臉削腮的中年人分主賓坐下,夥計端上香茗,彼此寒暄一番。
猴臉削腮的中年人,便是這間威武鏢局的局主,人稱雙掌震兩川的孫一麟。
藍衫書生,自稱姓施名力。
最後,雙掌震兩川欠身問道:「相公光顧敝局,有何見教?」
藍衫書生肅容道:「在下有點小事,想煩貴局派兩位師父勞趟神。」
雙掌震兩川見書生所說只是一點小事,態度立改,故意沉吟了一下,推辭道:
「啊呀呀,真是不巧之至。……本來,吃我們這行飯的,就靠的是萬方照顧……可是,……敝局人手實在有限,最近又接了一宗相當重要的委託,真是……抱歉極了。」
藍衫書生只是輕輕哦了一聲。
「最近接的這宗委託,實在太重要了!太重要了!」雙掌震兩川似乎在有意炫耀,特別加重語氣,又道:「相公既然身居川中,說起來,相公當也知道。就是剛剛交卸的兩川督撫吳大人,告老回裡,相公,您知道的,一位長兩川足有十年之久的督撫下任,他老人家的官囊,還會菲薄得了麼?嘿,真不巧,他老人家竟看中了區區威武鏢局的孫某人,一口開價五萬紋銀,條件是要孫某人親自出馬,唉唉,相公,您說,這可怎辦?」
一絲難覺察的冷笑,在藍杉書生的嘴角,一閃而逝。
「本來,相公的事,既然不太重要,本局盡可派個把得力師父,跑上一趟,不是孫某人說大話,單憑敝局的一面威武鏢旗,南五北七,還沒有走不通的路。可是,糟就糟在這位吳大人的妻妾太多,東北道上,最近又是不太安寧,本局師父,全部七位,一起派上,都仍有不足之感,所以,對相公您的見顧,實在力不從心。」
「吳大人回東北?」
藍衫書生,若無其事地問,心下卻是一動。
「是呀!」可能是五萬兩白花花的紋銀陶醉了雙掌震兩川的心竅,只見他,越說越有勁,好像五萬銀子已經到了手,這時,洋洋自得地又道:「吳大人是長白人,相公難道沒聽人說過麼?」
「哦,哦,是的,是的。」
藍衫書生,唯唯應答,臉上神情,稍稍一變。
雙掌震兩川,意猶未盡地又道:「這種活鏢,油水固足,但風險卻也大得驚人。
東北武林的兩老一叟三神仙,七醜八怪鬼見愁,這廿多位武林豪梟,都是東北黑道上令人聞名喪膽的人物,尤以『兩老』和『鬼見愁』,更是難惹之至。不過,在下孫某人自信憑一身藝業,再加上孫某人的師門淵源,或許可能有驚而無險。」
「當然,當然。」
雙掌震兩川給這兩聲當然摔得眉飛色舞。
「諸葛一生惟謹慎,孫某人何許人,怎敢不臨事慎重?」那時候的川人,誰都喜歡在閒談中加點三國演義的典故,雙掌震兩川,竟然也不例外,這時,他又道:
「所以,孫某人雖然看在,看在……情不可卻的份上,一口答應了吳大人,但這幾天來,為了再過三天就要上路,孫某人簡直是,簡直是……什麼?……哦,對了……
孫某人簡直是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整天在和幾位有經驗,常跑西北道的師父研究一路上的細節。」
雙掌震兩川,不住地吹,有時還搜索枯腸,在談話中綴上一兩句文乎文乎的詞句,以顯示他的文武兼備,儒雅不俗。藍衫書生,一直在一旁出神聆聽,間或微笑著捧兩句助興,這種現象,主客之份,完全顛倒。
最後,藍衫書生伸手摸向茶碗,湊近嘴邊,隨意啜了一口,又做出一個反常的動作。普通主客相處,如果是泛泛之交,最後分手,通常是由主人示意,而示意之方式,便是由主人端起茶碗敬茶。這時,在藍衫書生啜完一口茶,而向主人微微一舉茶碗之後,雙掌震兩川這才慚愧地發覺,人家來托他護鏢,他沒有答應人家,卻留住人家聽他嚕嚕嗦嗦地窮吹了大半天……雙掌震兩川想到這裡,大概有點不好意思,削腮不禁微微一紅。
藍衫書生,渾不為意。
只見他,立身微笑道:「局主,您忙吧,施某人告辭了。」
雙掌震兩川,吃吃地道:「簡慢了,真,真對不起得很。」
「哪裡,哪裡。」
「相公的事急不急?」
「小事,小事,不急,不急。」
「相公準備跑哪條路?」
「長白。」
「啊?」雙掌震兩川,陡地一驚,忙著問道:「相公說什麼?」
「先到長白有點事,去時保人,回程保貨。」
「啊,啊,相公,請坐,請坐,清道其詳。」
藍衫書生,重新落座,輕描淡寫地淡然說道:「在下祖籍漢中,祖上經商為業,家中薄有貲產。家父去年春季赴長白一帶收購長白名產,上等貂皮。而在下也在那時赴京趕考,詎知文曲星黯,秋闈落第。在下失意之餘,便放懷暢遊天下山水,日前偶接家父自東北傳書,略謂東北道上,近來甚為不寧,那裡又無信譽卓著足資依托的鏢行,是以遲遲未能成行,書中又謂,如中原有可靠鏢局,要在下就便請去將他老人家接回,不吝重金。」
「有多少張貂皮?」
「大概一萬張吧?」
「啊?一萬張?」
「唔,可能還要多一點。」
「令尊……大人……有否書明鏢酬的數目是多少?」
「只要人貨平安,去時五千,回程四萬五,恰恰也是五萬,局主,你道巧不巧?」
一股貪婪的光芒,陡自雙掌震兩川;的雙目中射出。
「好極了!」他不住地涎臉笑著:「巧極了,巧極了。」
藍衫書生,再度起立,向雙掌震兩川拱拱手道:「貴局既有吳大人委託在先,在下多說了也是枉然,局主,再見了。」
雙掌震兩川,失神地猛跨一步,伸手一攔,忙道:「且慢,相公,我們不妨商量起來看看。」
藍衫書生,臉色一喜。
「既然來去都順路,敝局可不須多添人手……相公,您住哪裡,明天給您回復如何?」
「明天我自己來。」
「好好,相公慢走。」-